正文

第二篇 张它子设局

(2020-07-08 03:32:49) 下一个

一、

“你是我的人了。”

张一明对着师青的照片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就从吴天家墙上扯下挂着的像框,师青的大眼睛照片正在像框里对着他笑,他打开底板抽出照片揣进怀里,把像框丢在民兵挑来的罗筐上面,四只罗筐里已经装得拍拍满满,都是吴天家的书,日记本,还有写的墨笔字和印的彩色画。

这是他第二次来吴家,两个民兵在房间里仔细翻,想找出点值钱的东西,好容易找到一个铁盒,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个铁盒,再打开又发现里面套有第三个铁盒,第三个打开后里面居然有一个装万金油的小盒子,这一定是金戒指,民兵连忙递给张一明,而他正对着杨琼的照片在仔细端详,看到递来的盒子,估摸是师青的结婚戒指,可打开一看,却是一枚铜顶针。这让那两个民兵很气愤:五分钱一个的顶箍子套了又套,害得老子一场空欢喜。就打算翻箱倒柜再来大抄一通。张一明望着一屋子的狼藉,就说了声算了,我们走。于是两个民兵挑了两担书本在他前面走,他跟在后面乐滋滋地对着师青的照片看了又看,心想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师青所在的生产队,去见那个可怜楚楚的女知青,看她还敢不敢对自己耍小聪明,对抗无产阶级专政,他要赶时间回去提审师青。

张一明第一次到吴天家,就看到了师青的照片,刚看到时一惊,这个日本鬼子都打不进来的破巷子里,还藏有这么个索丽妹子。既而就忿忿不平:想不到吴天这个家伙居然能够得到师青这样如花似玉的漂亮女人,天下女人都瞎了眼,为什么漂亮妹子居然愿意嫁给反革命分子当老婆?真的是鲜花插在牛屎上,世上好女都误嫁。

本地人威武,给男孩起小名喜欢叫个它子、拐子、锤子、杠子,都是用来打人的物什。张一明小名就叫它子,他在公安部门干了10年,算是个老公安了,大家就都晓得公安局里有个张它子,反而他的大名张一明只在正式开会时才被人提起。

他这个它子历经多次镇压反革命运动,发现一个奇特现象,凡经他抓捕的反革命分子,无论是解放前的老反革命还是解放后的新反革命,多半都有一个漂亮老婆。这让他感到气愤,也感到气馁。和公安大院里那些干部家属的乡下女人一比,就觉得老天不公,让赖汉娶了花枝,有时恨不得自己也去当回反革命分子才不枉做这一世人。但想归想,做归做,公安部门的纪律不让他随性乱来。直到前年他被提升当了付科长,这才感到这十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当了领导就是拽,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让他有权力向看中的女人随时随地下手。领导干部不同于普通干警,原来的那些公安纪律并不约束当官的。就凭这一点,他感谢组织的提拔,为党拼命还真的值。

却不料到文革一来,公检法最早受到冲击,他刚刚到手的领导搞女人的权力成了造反派头头的专利。他这刚上台的科长只能靠边站着看,那些文革运动中抓捕起来的牛鬼蛇神,他们的漂亮家眷都成了造反派的猎物,他只能看到干流口水。好容易等到一年多后保皇派杀了回来,支持公检法重新掌权,又不料到林彪同志同时派来了支左部队,让部队军管会堂而皇之地再次替代了公检法,他的春梦又落了空。好在部队来的干部不熟悉情况,公安工作还得依靠地方同志开展,他就被任命为岳阳地区军管会政保科的付科长了,大量的反革命分子材料交由他审查,他也就有了机会与不少的反革命家属接触。只是文化大革命一来,新的老的反革命分子风起云涌,要抓的反革命分子何其多,要完成的任务也就太多,空闲剩余的时间也就太少,他只好将宝贵的剩余时间寸金寸用,所以一定要找到自己动心的女人后才下手。老天不负苦心人,第一次去吴天家看到师青的照片就让他怦然心动,就是这个妹子了,老子辛苦这些年也该有点收成了。

 

 二、

张一明老婆姓苟,名叫金花,姓虽不好听长相却还不差,在公安大院里算作五朵金花之一。在局里干了多年却一直是个普通内勤,与张一明结婚三年也还没生孩子。两口子平平常常度日。这回却蒙了老天照看让祖坟开坼,这支左部队一来,领队的团长也姓苟。山东来的老苟同志一眼就看中了虽不算年轻却依然漂亮的小苟同志,点名要她这朵金花当了主任的办公秘书,虽然还是内勤职位却比张一明这个付科权限大很多。这不,苟团长一来就让她处理几个大案要案,存心要让小苟同志在文化大革命中立新功,有意将她作为军管会重组公安系统的骨干栽培。

两天前她被苟主任唯一点名参加了地区军管吹风会,回来对老公说,现在全国的“一打三反”运动马上要进入高潮,按照中央部署,对于阶级敌人要实行杀一批、关一批、管一批,我们要紧跟形势,积极参加,为文化革命立新功的机会轮到我们公检法了。

张一明就问,去年九大召开后,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不是已经被打倒了吗?我还以为文化革命就要结束了呢,为什么还要来一场“一打三反”呢?

苟金花就笑,砸烂公检法你就当了逍遥派,这两年你除了每晚跟我搞斗争外,全国的形势你一点都不关心,阶级斗争觉悟就连我都不如了。告诉你,林付主席之所以要发动这场一打三反运动,还真是迫不得已,你没听到北京城里的最高指示总是在说:目前,在国际上,苏修美帝亡我之心不死,所以要时刻准备打仗;而国内又是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所以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党内又出了个资产阶级司令部,中国的赫鲁晓夫就睡在我们身边。所以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现在中国的政权不说全部,也不说绝大多数,但至少有一个相当大的多数,政权不是掌握在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手里。

张一明就说:这不成了洪洞县里无好人,普天之下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阶级敌人太多,真的是无处不在,见缝插针了?

苟金花就连忙堵他的嘴,小声点,你这种话如果让军管会听到是要站台受批判的。你的思想也太右倾了。这次吹风会上说,现在的新部署是要对四年多来的文革中,趁天下大乱之机跳出来的造反派头头,红卫兵小将,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还有那么多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来个总清算、一锅煮;新生的红色政权要再次以革命的名义实施红色恐怖,用敌人的血来实现全国山河一片红。

听了老婆说的,凭着多年的公安工作经验,张一明感觉到形势在逼人了,就问:照你这么说,我们局里应该马上要有行动了,苟主任下一步有什么具体部署呢?

当然有,他特地部署我,要我完成几个杀人指标的案件调查,好日后提拔我。苟金花一双圆眼珠鼓鼓地望着老公,你晓得我一直搞内勤,没有办过案,要完成杀人指标,我还得靠你来搞。

靠我来搞?那你得跪下来求我搞。

啐,死不要脸,我是在跟你讲正经话。老婆瞪他一眼,死了张屠夫还真以为真要吃混毛猪不成。告诉你,我已经选了案情很简单而影响又很大的吴天反革命案件,作为我生平的头回办案,也作为苟主任对我栽培的回报。

案情很简单还影响又很大?张一明饶有兴趣了,那你说来我听听。

这吴天的案件其实一年多以前就被群众举报了,却一直未被人重视而让其逍遥法外。案情简单明了:吴天在冬修水库时打夯喊号子,把《东方红》歌曲里的歌词,别有用心地用来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你想不到他有好恶毒。

张一明抬起头,有好恶毒呢?

他转起弯来骂人,他在工地领头喊号子:

东方红嘛——哟哩嗬,哟哩嗬!太阳升嘛——嗬嗨,嗬嗨!

中国嘛出了个——哟哩嗬,哟哩嗬!毛泽东嘛——嗬嗨,嗬嗨!

唱了几遍后他的罪恶用心就让革命群众发现了:吴天,你这个反革命分子,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

吴天当然不承认:我如何攻击了毛主席?

那你最后一句号子是怎么喊的,毛泽东嘛——祸害,祸害!这还不是恶毒攻击?

听完老婆说的后,张一明就冷冷地回了一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咦,你怎么也和原来那些人一样,不把这恶攻当回事?

是啊,我倒要问你,这样的恶毒攻击,一年多了为什么没人当回事,因为这本身就没有什么事呀,猪脑壳,你以为别人都比你傻?

一说到傻,苟金花就不去和他争,因为她知道自己经常犯傻,就避开话头转个弯说,那我若不把他当回事,不去抓他又去抓谁?我又如何能够完成苟主任交待的任务呢?一打三反就要开展了,苟主任要我带头立新功,完成三到四个杀人指标。我已经将吴天作为头个杀人指标立了案。那天与吴天一起参加打夯的八个人,除吴天已经被我关进了看守所外,其它七个也都被关进了滨江茶场的专政班。

张一明就一声打住,你什么时候抓的人?你真的一下子就抓了八个人?

是啊,毛主席说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抓人当然要快。吴天已经被我关押了两个月,关押在滨江茶场专政班的那七个,正在办理批捕他们的手续。

张一明一下子站起身来,恨铁不成钢指着老婆:你跟我睡了这几年,怎么还是个哈姓婆啊,什么只争朝夕,事关八个人要掉脑袋的事你以为是喊声口号写句诗那么简单,那是要慎之又慎才行的呀,你也真是名符其实的苟金花,狗筋脑。后面三个字是他给老婆的专用名。

见老婆被他骂得垂头丧气没有回应,张一明想了想后只好又说,算了算了,这事算落到我头上了。办案方面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这样吧,吴天的案子交给我,我来帮你调查,既要让你立功,又不能以后授人以柄,谁让你是我的老婆呢。

 听张一明讲到这里,苟金花才卟哧一笑,然后就把他往浴室里推,洗澡洗澡,赶紧去洗澡。张一明知道每回她都是以这种方式作为对老公满意的奖励,他对此很受用,就赶紧去洗澡。两个人办完事后,老婆大人就在床上作主,将吴天的案件交给了自己老公去办了。

张一明接手查案后首先来到吴天家里,见到墙上像框中吴天老婆师青的照片后就一阵狂喜,想不到自己老婆给了他这么好的机遇,让他多年的欲望应在这里。这吴天的案子大到可杀头小到可放人,生杀大权在握,如果他能开脱她的老公吴天,这个墙上的漂亮妹子对他一定是感恩都来不赢的,只要他稍作暗示,她一定就会自愿委身于他的。他还没有利用领导权力搞过女人,头回出道就得到这样一个天生尤物,让他深深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的这场文化大革命给他带来的这场桃花运。

 

三、

滨江茶场离城有十多公里路,第一次去马家队,正是农历三伏天江南农村收割早稻赶插晚稻的“双抢”的日子里。张一明的三轮摩托上有公安二字,从路上经过就引人注目。当民兵营长马正乾到田头通知师青去营部接受调查时,与她一起在大田里插秧的妇女们就晓得是上面来人调查吴天反革命案件了,就都用无奈的眼光哀哀地看着她,有人低声提醒,你要好生点啊,不能得罪公安同志,我们几个老公的事还得靠你了,伢子我们会替你照看好的。

但对师青来说调查来得也正是时候,因为她已经累得伸不起腰来了。她巴不得现在公安就来抓捕她,实在是太累了,累得她都想要去坐牢,去跟吴天关到一起才好。

按照滨江茶场场部的无产阶级专政条例规定,为加强对牛鬼蛇神的劳动改造,规定她这个反革命分子的家属也与那些五类分子一样,除了白天照常出工之外,每天天不亮就要到磨子山看守所挑一担粪回到队里后,才能允许吃早饭。一担大粪连桶在内有一百多斤,比她的体重还多,这一来一去路程就有二十里地。好在带队的民兵念及她是下放知青,与那些戴了帽子的老地主老富农还有所差别,就允许她只挑半担粪。不过对师青来说,这挑粪也有一点好,就是每当来到看守所厕所边舀粪时,她就觉得与吴天近在咫尺了,她挑大粪是与一墙之隔的夫君在共同承受牢狱之灾,来到这里就能带给她一丝丝的自我安慰,也就从心底里增加了让她接受磨难的勇气,不然的话,那些男人们挑着粪桶一路飞跑,她是怎么样都跟不上的。

   当师青走进民兵营部办公室揭下头上的草帽后,张一明就从桌子边上站了起来,他不曾想到照片里师青会是这个样子:马尾辫被汗水湿透后散乱地贴在脸颊两侧,一脸晒得通红,大眼睛里黑白分明的眸子泛着清晰可见的缕缕血丝。尤其是她身上那件格子短衫,前胸被汗水湿透,后背却是一道道被太阳晒出的白色汗渍。高挽的裤腿下面是刚从田里拔出来的泥腿杆,白净净的光腿上泥巴还未洗尽,小巧的脚趾头上几个指甲介还糊有泥浆。看到她大口喘息地进门,张一明就赶紧端了一张凳子让她坐下:别忙,你先歇息一阵我们再谈话。

在来滨江茶场的路上张一明就将师青认定是自己的女人了,这一见面师青楚楚可怜的模样,竟然让他感到一阵心疼,是那种怜花惜玉的疼,想不到自己心目中漂亮的女人竟然劳累成这个样子了。但唯其如此,让他想到雨打过后的梨花,觉得更加楚楚动人,让他心跳不已,也让他开口的头句话就走了调。提审犯人惯用的当头棒喝的凶狠问话,竟然一下子变成了关切问候:小师,你受累了。

这与每次接受调查提审时的严厉语调完全不一样,师青听到后有点诧异地抬起头,正好与张一明充满期待的目光相遇,她也就不由自主地凄然一笑:还好,习惯了,不累。就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赤脚尖,避开那双对她直射的炽热目光。

张一明就起身走到她身边,将手里端的茶缸先在嘴里试着呷了一口,吹了吹气,然后在她肩上轻轻地一拍:不烫,你喝点试试,热茶才能解渴。师青抬头望了一眼茶缸,接过去轻轻地放在地上,再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又低下头去。

这让张一明更加觉得师青可怜兮兮而越发令人怜爱了,就试着伸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摸了一把:还说不累,你看背上的汗水都结了壳。又把马尾辫子拿在手里嗅了一下:你们女同志最好剪短发,方便梳洗。

师青却一下子抬起了头:我们女同志?你叫我同志?

张一明一愣,马上醒悟过来:我这只是随口一说。接着语气又一转:不过只要你与我好生配合,我们之间就可以成为同志的。又紧跟着补上一句:你愿意当我的同志吗?

师青这才抬头伸手撩开脸上的乱发,一双大眼直直地望着张一明:我当然愿意成为你们的同志,只要能够让吴天的冤情得到伸张,我会尽力配合你们调查的。

那好呀,张一明顺风顺水:只要你能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之间能够做到无话不谈,就不是同志也会成为同志的。一边说一边伸手就要去摸师青的脸,被她一偏头躲过,这一躲让张一明有些不自在,只好回到桌子后面坐下来说:我们言归正传,我是地区军管会政保科长张一明,是来调查吴天案情的,作为家属,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过细讲一遍,越详细越好。

想到队上那些妇女们的叮嘱,师青赤脚尖上的大脚趾头就不由自主地夹到二脚指头上了,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白净的脚指头,小心翼翼地边想边说:那是前年冬天的事情了,事情起因还都怪我,头一天吴天说他们搬运站响应农业学大寨的号召,要到滨江茶场义务支援冬修水利,我就多了一句嘴,说茶场分派给我们生产队里挑堤的任务正好完不成,你们的人最好到我们队里来搞支援。第二天他果真与一班拖板车的汉子们自带工具,找到到了我们队所在的堤段上挖泥担土搞支援。队里原本就有不少人认得他,他一来几个熟识的人想听他唱歌,就邀他一起去打夯。

他们刚打了没多久,就看到临近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挑了满满一担土,胸前欢快地晃动着两只布袋似的奶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这打夯必须要人喊号子,那位带头喊号子大哥的不由得眼睛一亮,马上唱起了夯硪号子,哟哩嗬!哟哩嗬!前面来了个老猪婆!不想那妇女队长也不是等闲之辈,她干脆把肩上的担子往地上一放,叉腰挺胸地接上了腔,我一窝生八个,外搭个剪彩的哥!

一只石硪八个人夯,另外配一个剪彩的,这剪彩就是用锄头把挑来的土给扒平,好让打夯。这是较为轻松的活,通常都是由一些辅助劳力来干。配给他们石硪剪彩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他听了妇女队长唱的后,气得胡子直翘,你这个骚堂客,我的崽的年龄比你还大,我又冇惹你,你怎么连我也骂起来了!就走上去要去撕那女人的嘴,妇女队长急得直喊,是你们先骂人,怎么反倒怪我?一干人就乐得哈哈笑:好呀好呀,她骂你是猪崽,你个老猪崽就去吃她的嫩猪奶,去撕她的嘴。堤坝上那些挑土的打夯的就都嘻嘻哈哈地停下来看热闹,大家都不做事了。队长一见着了急,就走过来对吴天说,小吴你来喊号子,莫让这些人用流氓腔调开玩笑,他们都是想趁机偷懒不干活。吴天说,我从来没喊过号子,想了想又说,那我就唱国庆十周年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里面生产大合唱的歌词吧。吴天的中气足,嗓音好,会唱歌。

于是工地上就响起一阵“解放区嘛——嗬嗨!大生产嘛——嗬嗨!全体军民——希哩哩哩嚓啦啦啦索罗罗罗呔!齐动员嘛——嗬嗨!”

本来这调子还不错,比那些农民的土号子要好听多了,又是时兴的革命歌曲,吴天不禁为自己的创意得意起来。可没唱多久,大家就都喊吃不消,原因是这歌词的第三句的接应词“希哩哩、嚓啦啦、索罗罗罗、呔”一连有四个节奏,这就意味着要把石硪连举四下,当然大家就不愿干了,这毕竟让人太累了。

于是吴天就改一个,说:我也不会别的,那就唱《东方红》。

师青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他这后来一唱就拐了大场,成了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这以后的事情你们都晓得了,就不要我再讲了吧?

原来事情还有这么个起因。张一明一直在仔细听,听了后皱了皱眉头:你把后面的事情接着再讲,重复一下也不要紧,但要讲清楚。

又起身走到师青身边,端起放在地上的茶缸再次递给她,口讲干了吧?师青也不再嫌茶水是被眼前这个男人喝过了的,接过来一口气吞了一大半,继续又讲:

后面的事情就是全队全场人都晓得的,吴天带头唱起东方红,打夯的几个人就跟着唱:东方红嘛——哟哩嗬,哟哩嗬!

太阳升嘛——嗬嗨,嗬嗨!

中国嘛出了个——哟哩嗬,哟哩嗬!

毛泽东嘛——嗬嗨,嗬嗨!

刚唱了两遍,一位路过的民兵突然止住脚步一声大喝:停下!然后指着吴天说:你们这伙反革命,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

大家为之一愣,吴天笑着说:这位同志你莫发神经,这个帽子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那位民兵一声哼哼:我开玩笑,你们也不听听,那最后一句是怎么唱的,毛泽东嘛——祸害,祸害!这还不是恶毒攻击?

咦,这倒还真是的,吴天不禁也语咽了,不过他马上就反问了一句:怎么我们都不觉得,就你听出来了?

这里只有我的阶级斗争觉悟高。

好,就你高,我们不这样唱了行不?

还什么不唱了,已经唱过了,指着吴天说:你就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

放屁!有人一声大喝:吴天他只唱了前面毛泽东三个字,后面的嗬嗨是大家一齐跟唱的,难不成我们都成了反革命?

对,未必我们都成了反革命?

你在血口喷人!

你才是真反动!

所有的人都愤怒了,大家一齐向他开火。

好你个吴天,我记住你的名字了,你带这么一帮反革命分子,攻击毛主席。我就不信没有办你的地方,说完就悻悻地走了。

后来他把事情反映到场部,反而被场长骂了一顿,说他无事生非,那天打夯的除吴天外其余的都是场里的贫下中农,难道贫下中农会联起手来攻击毛主席?

不过他还是不甘心,继续往上告发,但告了一年多也没有告出什么动静,大家都以为事情了结了。却不料到这回的一打三反运动一来,不晓得是那根筋发了作,连吴天在内的八个打夯的人一天之间突然统统被抓了,吴天还被关进了看守所。真不晓得又是谁不肯放过我们呢?

张一明就在心里想,你当然不晓得,那是因为我老婆要立新功,想要你老公的命呢。

四、

师青刚把事情说到这里,民兵营长马正乾走了进来说:张科长就在我们营部吃中饭,专门为你抓了只团鱼炖了只母鸡,就是你们城里人说的霸王别姬。到我们场里来的领导都喜欢这个味。吃好了后中午再在这里好好睡一觉,下午再和她慢慢细细谈。又回头对师青说:你老公吴天的生死,还有我们队里七个人的好歹都在你手里了,我们好好招待张科长,你也要配合,听从科长指挥,好好招待我们的张科长才行。

马营长的话说得十分暧昧,但张一明只是佯装不知,就接过话头:也好,就在你这里吃中饭,小师你也就在这里一起吃了,下午继续调查。师青就连忙欠身:不行,我女儿刚满岁,我还得回去给孩子喂奶。马营长就打阻:算了吧,你的场合我还不清楚,长期营养不良你那来的奶水,你女儿还不就是靠马哀家的罐子饭喂到如今的。

唉!营长望着师青摇摇头,叹了口气,回转身来对张一明说:你看她也真造孽,知青队解散的时候她分到我们马家队,队里就她一个知青,场里也没拨安置费,就只好把队里一个公用厕所里的粪缸移走,填平后给她住。臭气薰天不说屋里还尽是尺把长的老鼠。她每天天不亮要去看守所挑一担粪回来,再和大家一起出工,还要带伢子,天天累得抓不到床,也亏得她一个女伢子,天天咬紧牙关在过。尤其是没有时间种菜,就全靠东一家西一家送点别人吃罢的菜给她。前两天我送了点南瓜给她,她中午吃了后舍不得吃完还留点到晚上,天气热,到了晚上南瓜都馊了,我看到她还是在吃,就要她莫吃了,她说伢子要奶吃,总比吃光饭要好。

马营长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张一明:所以呀,吴天这个案子不光是牵扯到我们队里的七个人,师青这么个漂亮妹子也跟着遭尽了孽哟,你看看她孤儿寡女如何过,张科长你要对她大发善心才是。  

张一明听他这样说就打断他:你莫要讲了,你讲的情况我也看到了,你的哀兵之计就不要用了,我会心里有数的。其实你的这顿霸王别姬与其说是因为我调查吴天而搞的招待,不如说是为你们队上的哪七个人,对不对?

是的哟,你说得真对。马营长赶紧承认,这七个人就是七户人啦,万一都让你们捉去了,队里少了七个正劳力不说,光这七户人家的生活队里又如何承担得起呢?老实讲,这团鱼,还有鸡,厨房里还有酒和肉,都是这七户人家打伙送来的。又回头对师青说:你今天就在这里好生陪张科长吃顿饭,让科长为吴天的事多操点心,为你老公也为队里,我们一齐尽心出力吧。

于是就到隔壁食堂吃饭。一桌子围了七八个人,有酒有肉有鸡有团鱼,所有的人都围着张科长敬酒夹菜,不再提案件的事。师青夹在当中胡乱吃了些,就退回到原地等待下午的继续。却不料到这顿饭足足吃了有两个小时,张科长也让酒精给灌得满脸通红。回到办公室,马营长就对师青说:科长可能喝多了酒,你去把值班室的床铺整理一下,扶他去睡。

到了这一步,师青只有服从,就先打来水让科长洗脸,再铺好床请科长休息。这张一明其实并没有喝多,却装成半醉的样子歪在床上一把抓住师青的手,妹子,吴天的案子我调查得差不多了,这当中确实有人为的挑动造成的冤枉,我可以打包票说保他没事,今天认得你我好高兴。过来跟我一起洗手,只要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做同志了。师青就涨红了脸,门被紧关,手被紧握,她想抽出手来,却感到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眼泪就顺着脸颊默默地一粒粒往下滴。

见到师青眼泪汪汪,张一明立马就想到梨花带雨,刚见面时对她的那种心疼又回来了,心一软就慢慢松开了手,别哭,别在这里哭,让人看见了,我就是想帮你也有麻烦了。见师青赶紧抹干了眼泪,张一明就说,吴天的案子一下子闹得这么大,恶毒攻击毛主席是要杀头的罪。但实事求是地讲,这件事情真的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故意有人生造出来的。你们原来的那位场长说有人在无是生非,这个处理意见是对的。我刚才已经对马营长说了,只要他们队里人都出面具个保,就先把那七个人从场部专政班里放回去,家里都要男人来做事养家啵。至于吴天,因为被关押到看守所,已经正式立了案,要解决问题还有难度,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只是需要时间。要解这个套,你得全力配合我把材料做扎实才行。小师你不晓得,军管会不比原来的公安局那样严格讲究法律规定,而是只看材料做得能不能合他们的心意。吴天的事可大可小,大到可以杀头,小到可以无罪,关键就看你和我如何配合做好材料了。说着,又抓起师青的手,你看你这双小手好可怜啊,都起老茧了。我对马营长他们说了,你因为配合我办案需要,我让他们准你五天假,你回去好生休息几天。你到市局来,我俩好好碰个面,把吴天的材料重新再做一遍,好吗?见师青忙不迭地点头,张一明就在她手板心里轻轻地抠了几下,你这双娇娇嫩嫩的小手真该休息几天了,明天我有个会,后天上午你回城后就到局里来,我们后天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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