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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 空荡荡的办公间

(2004-03-03 08:46:19) 下一个
空荡荡的办公间 菊子 我还是改行了 那一年,论文基本完成,一边在母校代课,一边享受着初为人母的幸福和忙碌。心里想,虽然丈夫已在此扎根,不能去外地找工作,毕竟本市高校多如牛毛,只要不死盯着名校,谋得一份终身教职应当是易如反掌吧。 师妹你不知道。一位毕业已经七年却依旧四处作博士后的学兄说,我们这些文科博士,像上了年纪的妓女,站在路边上让人家挑。运气好的,被人家挑上,过了今朝没明朝;运气不好的,象老舍写的月牙儿她妈,白给都没人要。 震惊之余,发现那竟是实情。感慨当初选择学文科究竟还是一个错误。於是便匆匆地去学校的继续教育学院注册学 C++ 入门,也顾不得从前编过多少关于继续教育、夜校、走读大学的笑话。有一天,该交作业了,那程序偏偏不能运行,查来查去不知查了多少遍,到凌晨三点时才发现,原来也就是多敲了一下空格键。 偶尔在网络上看到一个搞语音识别的软件公司在招语言专家,必须有语言学背景,必须懂简体中文,有一点计算机知识和编程能力即可。死马当活马医地寄去了简历,居然还成了。 高科技界的世外桃源 从小一直在学校里混,毕业了也只是当了几年高校的教师,所以这算是我第一次“上班”,第一次与同一帮人从周一到周五朝夕相处。知道美国人家是家,朋友是朋友,工作是工作,还是不由自主地爱上了我的同事们。 公司很大,创始人是从卡内基·梅隆大学毕业的一对夫妇,主要骨干都是哈佛和麻省理工学院的毕业生。我们组比较特殊,是一个小小的联合国,除了几个纯写程序的,其他的都有语言学背景,或美式英语,或英式英语,或其它欧洲语言,或亚洲语言。平时各干各的,每周二下午一点钟大家碰头。会上先聊公司,再聊部门,然后聊我们组,最后,就是家常了。 公司因为是一群书呆子办起来的,也留下了书呆子的许多好传统。最好的一条,就是上班无需朝九晚五,只要一周凑够四十小时就成。后来公司大了,也有不自觉的人滥用了这个规矩,但公司大部分人都是写起程序来便上瘾的呆子 (geaks), 一周主动干六十个小时的人多了,所以也没有成为什么大问题。 还有一个规矩,就是允许职工们上班带狗。有的人又爱狗,又无法在家陪着狗,上班时便把狗送到托狗所。没问过价钱,我想比我儿子的托儿所总得便宜一些吧。公司说,你们带狗来上班也可以。於是公司的楼道里常常有狗们欢欢实实地跑来跑去。有一个人养了两条灰狗,那俩狗消瘦颀长,温文尔雅,长得与主人一模一样,怪不得他不要孩子。 公司还时不常有 baby-shower。也奇怪,大概是因为自己刚刚作了母亲吧,到哪里就只看见将要作母亲和刚作了母亲的人,心里就觉得和她们十二分的亲近,中午在餐厅,休息时在饮水箱旁,总免不了交换几句心得,就象和自家姐妹聊天那样自在随意。 在我加入这家公司以前,听说公司准备上市,一切都准备就绪时,被人查出将转让给了中间销售商、尚未出售的产品也算在了销售额里,违反了 SEC (证券交易委员会)的章程,於是上市搁浅。此后,公司便一边寻找新的投资人,一边寻找买主。那一阵子公司里总有些神神秘秘的,平时穿得邋里邋遢的经理们都突然西装革履起来,还多了许多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陌生人,CEO老太太也见天儿穿着花连衣裙,消息灵通人士说,公司有买主了。 鬼子来了 - 公司兼并 那一天,我还记得很清楚,是三月二十八号,春寒依旧沁透骨髓,又加上倾盆大雨。公司租了附近的 Marriott 饭店的大厅开公司大会,正式宣布,公司从前的主要竞争对手、比利时某个专长于语音识别的公司将全盘收购我们公司。 新公司来人了,其实人家都挺和善,但我不知为什么,总是想到中国人从前为什么要抗日。当时公司说目前的主要重心是 integration, 我觉得这个词翻译成“吞并”更合适。 有一天,公司周报的主编发了一条广而告之的电子邮件,为周报求刊名。我从来也不看那周报,就没想去费那脑筋。没想到有一天,一个小子得意洋洋地提出刊名该叫 One Voice,符合公司目前由多公司合并成一个公司的精神,希望大家摈弃各自的差别,齐心协力地融入新的公司。我没等看完,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马上放下手头的急活,写了一篇长长的邮件,第一次发了个给全公司的公告。我说,“求同”固然重要,“存异”却是保持公司活力、生命力的关键。我还说,不要怪我反应过度,我来自中国。 为了缓和语气,表示自己是诚恳地提出建设性的意见的,我提议将周刊命名为 Our Voices, 既表现公司合并、同舟共济的精神,又明确鼓励大家保持自己的个性,表达自己的心声。编辑最后在多个候选名称中选中了我的,还奖给我一个当时价值四百多美元的 Palm Pilot, 我也不用,现在成了儿子的玩具。 风暴来临 但是,最大的问题不是我们公司成了殖民地,而是母公司出了麻烦。那比利时公司的创始人一个是发明家,一个是会计师,起家时曾经挨家挨户向比利时佛郎德斯地区的农民推销公司股票,说有了这门新的翻译技术,比利时各地说荷兰语、法语和德语的人们,便可以借助它进行各种语言之间的互译。公司不断发展壮大,成了欧洲技术市场的一颗红星,在美国也设了并列总部,上市后股票一直看好。购买我们公司的时候,还购买了老牌子的 Dictaphone, 和新加坡、南朝鲜的一些小公司。问题,就出在那些远东公司那里。 七月份,我们正式成为新公司的职员,九月份的某一天,«华尔街消息»头版登出一篇文章,声称公司的远东销售额有水分。当年第一季度,南朝鲜分公司的销售额只有几万美元,到第二季度,猛增为几千万。«华尔街消息»的记者穷追不舍,每隔几天,就有新的文章登出来,越来越多的细节,越来越多的真实。果然,那几千万美元的销售,都是子虚乌有。SEC 一开始调查公司的帐务和审计,结果尚未出来,公司的股票便一落千丈,到后来,又被 NASDAQ 除名,公司的破产,只是时日的问题了。 几个月了,大家都心神不宁。从前工作之余轻松的家常,现在都变成了焦虑的探听和猜测,互相交换一段新闻之后,便是一阵唏嘘。 最令人心碎的,便是那些越来越空的办公间,还有那些告别午餐。公司刚出问题的时候,高科技工作市场还不错,同事们有去意的,都很快找到了工作。后来,公司情况每况愈下,就开始了隔三差五的解雇。被解雇的人如雷轰顶,旁观的人又多受一次轰击,庆幸之余,又有一种幸存者的罪恶感,心里又揣测,不知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人一个接一个地走,於是每天都有人发邮件,说,我要走了,最后一天是某月某日,我的私人邮件是什么什么,希望大家保持联络。走的那一天,把自己办公间里的植物托付给一个人,再绕着两座大楼走一圈,向大家告别,然后就抱着那一只纸箱走向停车场。 我进公司的时候,办公间不够用,有几位同事就坐在楼道里支出的办公间里办公,每次来来去去,他们都抬起头来,我总是拿不准该不该和他们打招呼。如今,就是独门独户的办公室都空出了很多。 从前的停车场,总是十分拥挤,我偶尔上班晚一点,就找不到停车的位置,好几次想挤进一个窄窄的车位,挤不好,只好请一位陌生人帮我把车重新泊好。如今,停车场上一片稀稀落落,冷风吹打着枯黄的落叶,片片翻飞。 终於,我的神经承受不了那些空荡荡的办公间,胡乱找了一家小公司,也要逃走了。向本来不熟的部门经理递交辞呈,不争气的眼泪流成了串儿。我离开的那一天,去找人事处的秘书签字。她说,我知道,你不是离开我们公司,你是离开这个毁了我们的公司。我和她说的话不多,那一刻,她却是我的知己。 位于牛顿市的公司附近的所有饭馆,从此都浸透了离愁别绪。告别午餐时,大家都强颜欢笑,插科打浑,然而,我总是能体会到那种无奈和悲凉。和离别的同事拥抱的时候,我便在心里暗暗祈祷,祝你此去一路顺风,但愿我们后会有期。我走的那一天,我们在一家台湾餐馆吃饭,去的人那么多,我来回在两排桌子间穿梭、说笑,心里却是在哭泣。曲未终,人已散,现代的世界,美国的公司,却也是一样的旷古的离愁。 往事不堪回首 直到今天,我也只知道整个公司破产的一个大概过程。恩远案、世界通讯等大案一出,我们公司的丑闻也就小巫见大巫,早已被新闻界忘到了九霄云外。然而,我的心中,却时时记得风暴中每一个个人无能为力、手足无措时的无奈,他们多年来培养出的对人生、对自己能力的信心顷刻间土崩瓦解;暴风雨来临之前不知它究竟会不会来、究竟什么时候来、以什么方式到达时的焦急和惶惑;同事之间许多年朝夕相处的情谊,自己事业和感情的寄托,必须在一夜之间把它忘掉,就仿佛它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有的人实在不愿意离开自己同吃同睡了十来年的技术,只要公司不解雇,就是有工作机会也不愿离开,直到公司全部解体、新公司只留用三十二位雇员时,才无可奈何地认识到,自己成了一位和公司的大船一同沉下的水手。到这时候,高科技泡沫已经破裂,有些人就是愿意改行当一般的程序设计师,也已经找不到职位了,有些人一直失业至今。 还有,十几年在公司就职的职员,每年的401K、奖金等,全都换成了公司的股票,一夜之间,那些股票都成了废纸。还有,许多人是家中唯一的经济来源,而且习惯了九十年代的经济繁荣,如今一下子被抛入失业大军,一家人的生计都成了问题。 公司那对创始人夫妇,在整个破产过程中也曾经高薪聘请著名律师,试图力挽狂澜,尘土落下之后,律师报酬六百万,他们夫妇只得到一百万。而且,再稳固的婚姻,也有经不起的风浪,公司解体后,他们也离婚了。 几年过去了,高科技泡沫不可挽回的破裂了,语音识别也成了阳春白雪,几个公司都倒闭了。我知道这是市场经济和高科技的自然淘汰,是美国经济活力的根源,道貌岸然的白领骗子受到法律制裁也是罪有应得,然而,我想到的,更多的是那些被暴风雨卷走的普通技术人员和他们的家人。 所幸的是,公司虽没有了,我却多了一群朋友。我们那个联合国,差不多每个人都有两个孩子,年龄相差也不很大,平时大家偶尔发发电子邮件,逢有节日、喜庆,大家还聚一聚,小东西们开心地东跑西躲,大人们叹息一下过去朝夕相处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聊一聊一蹶不振的高科技市场,骂骂布什,骂骂比利时公司的创始人和主管人,庆幸他们身陷囹圄罪有应得,然后说,多保重,后会有期。 从前在国内,作恶梦时,最初是高考,后来是六四,到美国后,这几年,作的恶梦,大都牵涉到那些空荡荡的办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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