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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旧书店里

日期:2006-09-04
作者:赵川
来源:文汇报


我是“上海书店的子弟”,妈有时这样说,后头可能还跟一句,“这些小孩不管书读得怎样,一般知识面都挺广的。”妈从出版学校毕业,一直到退休,几十年就是上海书店的职工。上海书店是一家连锁式旧书店,上世纪50年代由一些私营旧书店、旧书摊合并而成,曾经叫上海旧书店,和上海古籍书店等一起,属上海图书公司,这要是细回顾则可以是另一篇文章。全国性的“新华书店”是毛泽东题写的店名,上海的“上海书店”牌子上是鲁迅的字。那时,70、80年代之交,新华书店卖新书,上海书店买卖旧书,上海好像就这两家大书店。我妈关于书店子弟的话,没有特别的调查研究,或是出于她对自己工作环境的自豪。当然,她的说法适用于我,不管书读得怎样,近水楼台,少年时代真看得不少闲书。

那时的上海书店,不同于其他商店,旧书一本本摆在那里,早就是开架经营,读者可以自由拿取。书店里的职工称顾客为“读者”,该是旧风。熟识的老顾客,一般也不按那时习惯叫店员“同志”、“师傅”或“营业员”,而称“张老师”、“王老师”,颇像在文化机关里。旧书店里走进去,书架旁总有许多读者站着看书,一站几个小时,甚至半天一天。也有带了水和干粮来站的。店里的老师们对此当然不喜欢,这影响他们的工作,但这种读者总不见少。有些熟面孔,从少年站成青年,从中年看到晚年。

我是书店子弟,不用站了看。少年时代,很多寒暑假日子,一整天一整天的,是在上海书店的收购处度过。妈在那里上班。旧书店的收购处,什么书都会有,一堆堆地在凳子椅子桌子架子和地上,等标完价,就送去门市部。书是按书后标价,按内容和成色,低折扣收进,再加几个折扣销售。收购处的书不像图书馆里能按需查阅,那里正收进来啥书,可遇不可求。那样跑去读书,有点不知是你选择了那书,还是那书撞上了你。当年“文革”结束不久,不少人家退回的抄家物资中就有许多书。或者原来的主人已垂垂老矣,经历变迁,或别有选择,不少书被拿来旧书店收购处。我妈管科技类,常受些老中医之托,碰到有谁卖出版本稀有的旧医书,就留下通知他们来看。

我在那里翻阅,看到喜欢的,或借,或让妈的同事标得便宜些,拿到门市部去买了回家。借过《神曲》,买过《浮士德》,还有孙子、鲁迅、尼采、罗素、梵高传记等五花八门的书,太多,都记不清了。初中时,我在收购处第一次看到现代意味的西方小说,是《海明威短篇小说集》,一时弄不明白,“小说”怎可以写成这样。过几年,看一套十来本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品选》,再看到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的小说被介绍进来时,对于国外的现当代小说,已经读得如痴如醉了。为什么看的多是些西方翻译的书?这大概和80年代初,向往启蒙、向往学习西方文明的社会气氛有关。管文艺类书的老职工单目失明,店里人有时称陈老师,有时直接叫他“一只眼”。我已开始学画,于是常在他那些书前转悠,找画册、字帖,或外国小说。我在那里一天看到晚,中午跟妈去食堂吃饭,午饭后看店里的老师们各自歪倒午睡。“一只眼”时常头枕书堆,脸上盖本杂志,身子横躺在一条长凳上,发出鼾声。傍晚我和妈一起下班。记得有次回家路上,她去路过的市场买菜,我推了她的自行车,一时走散了。那时还没学骑车,只能推了车从淮海路附近走回虹口的家。脑子里胡乱地想着,大概是因为白天在书中看了杰克·伦敦在雪地里挣扎的孤独故事。

我在美术学院附中读书的后两年,妈调去总店发行部门。再去看书时,图书种类就没有收购处那种庞杂。架子上是他们影印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于是我又在那里,一天天囫囵吞枣地翻看五四那代作家的诗歌散文小说。

不是说书店的功能,对我来说,就应该像少年时代遭遇的那样。做了书店子弟,那是奢侈。但除了让我进入过那些书中世界,我想,旧书店潜移默化带给我的,是对旧学识和文化积淀的亲近。一本有意思的著述,是一段学养的刻画,也是一个时代里一种心境的凝结。它不该在时代的变迁中,如此无情地被浪费、磨灭。有意思的没读过的书,旧书亦是新书。旧书店做的是资源再利用。现在的书店里,庞大的出书品种,种种策划和推广伎俩,它们顺应了发展主义促进消费的需求,快速地炮制图书,又迅速地更新淘汰。设计新颖、包装美丽的书不错,但和内容的质地却不一定相关。商业发达起来,追逐利益,主流意识已把朴素推去一边,成为不合时宜的边缘想法。

2000年我从外地回到上海,上海书店各区的店面已经转租他用。福州路上三层高的总店,卖旧书的只占一小角,多数店面在卖音像出版物和打折的新书。以前有规模的旧书经营系统已经消亡。当年上海书店在读书人中的影响力,现在或称品牌效应,已经没有了。在上海西南一角的一条弄堂里,找到一家由以前上海书店退休职工开的旧书店。他们中的几个,是妈的老同事。他们还像以前,以不同的折扣收进旧书,然后标价,上架。他们的店名叫“新文化”。主事的老先生八十多岁了,他1949年前开一家小书店,主要卖英文书。他讲用那个店名,是因为自己那代人,是从新文化运动里成长起来。这话听了不免要让人唏嘘,对于中国大陆,新文化运动是民国故事,岁月如流,那我又是或将是从哪个文化时代成长起来?

老先生随手推荐我一本书,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周遐寿的《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他讲这个周遐寿就是周作人,50年代初允许以别名发表点关于鲁迅的回忆文章。老先生说以后有啥版本方面的问题,尽可以去找他。旧书店的老职工不少人精通版本。那本书买回家,细翻,原价七角,书上有几个戳印。一是“国营上海第一丝织厂/读者注意事项……”没注年月,但用的是繁体字。估计盖上去时,书还是新书。还有一个戳印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译室藏书”,上有“一九七七年三月十日”的日期。这时“文革”刚结束,出版社想必是通过啥渠道得到这本旧书。书的封面封底已用牛皮纸糊了加固,看不到本来面目。背后有以前上海书店的标价,四角五分。这当然不是我在新文化买来的价钱。但它是怎样来到新文化?这里不涉及版本,倒有点像在索隐。从“周遐寿”到书上的那些戳印,从这本别人看过的书里,追索出的是一层层时代留下的暗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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