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眼白 海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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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业寺

(2008-08-07 16:04:32) 下一个


感业寺晚饭的钟声响了,一连三下。

寺院里开始响起杂沓的脚步声,门户伊呀呀开了又关。“慧明,快点儿,晚了师父又要骂了” “来了来了,哎呀,鞋子又掉了”。从静室内可以看到众女尼的粗蓝布僧帽,纷纷地汇向侧殿小门,小门通向西南角的膳食间。

武媚娘坐在静室里,看着女尼们匆匆忙忙地去领那寡淡清寒的食物,一边担心着被责打,不由得嘴角浮起轻笑。笑容在这张脸上忽地挑起一丝春波,荡开了她方才凝眉时的阴沉之气。

这时响起轻轻的扣门声,紧接着是低低的女声 “餐食到”。 媚娘跳下围堪,快步过去开了门。尼姑慎修将满满一盘食物放在桌几上,仍旧低着头要退出门去。“慢着――” 媚娘挑起眉毛,将那盘食物扫了几个来回。青花粗磁碗内是一碗梗米饭,冒着尖。另一碗承着油香素鸡笋丝和新烧茄子。红赫色小钵内大概是当归煲鸡汤,轻轻地漂着些热气。还算满意,况且她也饿了,暂且不与这小尼为难。

自从当今皇上出人意料地在两月前的太宗年祭上来到感业寺,再次临幸了武媚娘。她在这阴沉冷硬的尼姑庵里的命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住持尼姑填满皱纹的老脸似乎将要承不住她的笑容,赶紧给媚娘辟出了单独在西院的清净寝室,僧衣僧鞋全都换上新的,食物也一概另做,甚至专门由附近农家煲些荤汤送来,也不怕玷污了这佛门清净之地。

别人倒也罢了,这个慎修以前常和媚娘抢水。那时媚娘还得做好多粗活,其中之一就是每天担满主持院内的两个大缸。高大粗壮的慎修和法号明空的媚娘互不相让,口角不够,还博打过几回。无论在哪儿,每次她见到媚娘总是嘴里不干净。再次被宠的媚娘就想到指名慎修每天给她送饭。这小尼子一下子灰头土脸,眉角眼梢透着妒恨,却再也没什么威风了。

晚饭还没结束,媚娘嘴里正咀嚼着今年新收的梗米粒,院里忽然又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和嗡嗡急促的人语。媚娘探头由窗外看出去,从膳食间回来的几个年青女尼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个个眉头紧锁,不住地叹气,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

" 慎行,有什么事?”媚娘忍不住扬声问离她最近的干瘦矮小的女尼。

慎行犹豫了一下,走到窗前,捂着嘴压低声音说“ 明悟死了,投水自尽的”

媚娘怔住了,一时没了言语。她不愿意说什么,只有使劲阻止着由鼻腔冲上来的那股酸痛。毕竟明悟和她有十年的缘分,也曾是形影不离,打发冷宫生活的一个良伴。不过,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明悟俗名付梓嫦,和媚娘一样是前太宗皇帝的才人。她比媚娘大两岁,晚两年入宫。明艳端丽,也曾得太宗一段宠幸。要在媚娘看,梓嫦是死在太过迂腐软弱。就因为这个,宫内曾经大好的前程不过落得个无声无息、长门怨妇的结局。自从太宗驾崩,被发到感业寺,更是一味地感时怨命,怎禁得这枯灯冷壁无望的摧残,早也就是个废物了。

媚娘禁止住心中那悲凄的感觉,那让她觉得自己软弱。她也不愿回忆曾经和梓嫦共享过的、远去了的十二年的宫庭生活。所谓唇亡齿寒,但是她跟梓嫦可不一样。“太宗可是死了,我要抓住当今皇上的心。皇上真的喜欢我,皇上当年做太子的时候 …”

...

时光倒转,回到五年前的大明宫。 

才人武媚娘独行在春意寥落的午后。绕过永和殿的拐角,穿过空无一人的青石甬道,前面就是宫廷花园广春苑。她扬扬头,看到五彩琉璃瓦在阳光中闪耀着刺目的光芒。在十四岁初进宫的时候,这无边的富贵气象,曾给她带来多少狂喜的憧憬啊。可是随之而来的那些年岁,又充满了多少严酷的失望。有时当她凝视这广殿峨檐, 简直不知道自己心里是充满了爱还是恨。 

广春苑在大明宫东南角,因为离太子和王子殿很近,为避嫌疑,皇上的妃子们是不许随意游玩的。今天媚娘大胆前来,是听说这里牡丹开的好,因此想散散心,一解烦闷心胸。晚上高丽使臣前来进贡,皇上要大宴宾客。所有的人都忙着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喜事,哪有人注意她品位低微的武才人? 

广春苑的小门半掩着,媚娘侧身进去。庭内花木扶疏,树影阑珊。牡丹已经谢了大半,洒落了一地残花。庭中是一片水塘,媚娘就捡了块干净石头坐下。随手揪下一丛小草,百无聊赖地在手指间缠绕着。她从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却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也许是太专注,她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猛回头才看到一个华服青年,距离和自己不过三尺之遥。中等身量,黑眉细目,脖侧有一小片暗红色胎记,她当然知道这是太子李治。

李治也没想到在此刻看到个女子。看装束是位低品的女官,稚嫩和妩媚相并的鹅蛋脸,一双多彩顾盼的凤目睁大了望着他。她也许不知道面对的是太子吧,竟然没有一丝的惊惶和委琐。口里念着“忧心烈烈,载饥载渴”的她,鼻尖上沁出了几滴小汗珠,完全是一副忧天悯人的士大夫样。 

媚娘听说太子温和敦厚,居然也就大着胆子没有立即抖衣而站。她是皇帝的妃子,即使地位低微,倒也不用对他匍匐。她定了定神,站起来,轻轻道了个福。低头时翘起眉梢,轻盈一笑,送去春波一片。 

没想到她笑起来这样好看,粉嫩脸颊上漾起一双醉人的酒窝,李治倒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没等他张口,媚娘抢先道:“才人武媚娘请太子安。” ――原来是父皇的妃子,李治有些失望。他隐约想起听说过有这么个武才人,还有当年的驯马事件。据说有一匹贡马,极其暴烈,父皇手下的驯马官无人能为。父皇面前有个年少的武才人,却说她定可以驯服此马。说什么只要给她三样利器,先用鞭抽,后用锥刺,最后用大锤锤。 马这东西 生来就是让人驱使的,若不能,宁可杀死。青年时喋血宫廷而登上大宝的皇上,晚年却爱平和,最忌他人勇武强戾,因此不喜。李治以为这不知是怎样一个愚顽粗鲁之人,没想到一见之下,竟是这般憨态可掬的美人。她娇柔身躯里怎会藏有如此力道,简直是个谜。 

媚娘请了安,只觉得在这里与太子说话多有不便,告了退转身离去。将要推门而出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太子还站在原地,浑然望着她的背影没有挪动丝毫。媚娘心中仿佛电光火石般的一闪,在这一闪念间,她似乎看到了未来让她心惊又狂喜的种种可能。这一闪念所激起的心滔,在往后的许多年里,她始终也没能忘 记。随后的四年,媚娘煞费了一番心机。还真的是与太子有缘,居然有了几次鱼水之欢。不知是怯于礼法,还是在她面前神魂颠倒,太子竟茫茫然不知宽衣。 还是媚娘用那丰满又有力的小手,除去了他们之间的一切障碍
...

咚咚咚,敲门声把媚娘从回忆中惊醒。“这么晚了,是谁在外边?” 门外一个显然尽量压低了的声音道“皇上驾到了。” 

怎么,皇上竟然在这深夜又来到感业寺。不用说,一定是为了见她。媚娘赶紧站起来,回身想要找一面铜镜,转念想到寺院里没有镜子。她只好恨恨地咬了咬嘴唇,又用手抿了抿帽边的几绺青丝,因为是从上次皇帝临幸后才开始留起来的,现在不过长了两寸,还得暂时带着僧帽。 

门被推开,一阵噗噗突突的脚步声,很快静室被皇帝的随从侍卫围住了。皇帝李治一边随手解开猩红驼毛大氅的结扣,一边跨进房间。媚娘赶紧跪倒拜了拜,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李治也不拘礼,拉起媚娘回身坐在围堪上,道:“媚娘可好,住持们待你好吗?” 

媚娘张口想说什么,却又按捺住了。想到自己尚且住在这里,往后多有用着她们之处,还是等到以后入了皇宫再和她们计较。因而笑着对皇帝说“很好。皇上辛苦了,这样的深夜,外面风很大,会着凉的。”

李治笑道:“朕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一定想要来看看你。”上上下下打量了媚娘一遍道“嗯,气色好多了” 媚娘转身倒了一杯茶,道“皇上国事繁忙,还想着媚娘,媚娘真不知如何为报呢。” 说话时嘴边的酒窝一闪一闪,轻轻把茶递到李治手上。“皇上可好?” 

李治却略转忧色,犹豫一回,叹了口气道,“最近边境不安哪。” 

媚娘笑道“皇上不必担心,若是突厥进犯,我大唐还怕他不成,不过派几个大将出马罢了。” 

“话虽如此,多年平安盛世,我军兵缺乏操练,恐难抵挡突厥的勇猛呢。” 

媚娘想要说什么,凝眉细思,李治倒有些后悔说的多了。轻轻搂住她的肩膀,看她的眼睛罩在一排浓密的睫毛下,在烛光的摇动中扑朔迷离。当她这样深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让李治着迷,好像她的力量散发出来,传给了他。宫内不少人说武氏狠毒,皇帝却偏偏喜爱在她面前,她那近乎冷酷的强壮几乎是他所依赖的。甚至,他想对这青灯古佛处的红颜,一吐更多无力解脱的烦恼,宫廷之间的明争和暗斗。不过,今天太晚了吧。

“皇上要选准勇武有谋的大将,及时开始操练。依我看…” 媚娘边说边抬头窥看皇帝的面色。见李治脸上略有倦意,不愿再谈国事。于是转而一笑,大胆地往皇帝怀里钻了钻,抚摸着他的手道“不早了,皇上请安歇吧。” 

窗外一片清辉,弯月在深秋凉露中瑟瑟发抖。睡眠中的感业寺一片寂静,只有低低呼号的风,在庭院间来回游走,悉悉簌簌吹打着满地的败叶。

后院的敞间里,顺屋角的长炕上睡着众多的女尼。有人低低地发出鼾声。有人在梦中吃到母亲做的粽子,咂着嘴翻了个身。身旁缀着补丁的僧衣滑落在地、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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