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地尽头

(2008-09-20 19:20:05) 下一个

  我记得那一年暑假,乘火车自李兹这种次一等城市到伦敦探访友人嘉瑶。
  她家住在市中心一间旧公寓的二楼,走楼梯上去,楼面开广,式样古老,刚油漆过,雪白墙壁,柚木地板,厅堂大得可以骑自行车。
  嘉瑶来自大家族,十多个表兄弟姐妹,这间公寓由家长置下,仿佛是他们的宿舍,房租水电全免,还有一只共管的腊肠狗。
  “它叫殊鲁,”嘉瑶介绍,“因为胆小,所以把非洲最勇悍部落的名字给它壮胆。”
  走廊两边是寝室,一间属于嘉瑶,另一间,她一个读医科的表哥住在那里。
  她轻轻推开房门,“看到没有?”
  房间布置很普通,触目的是全房摆着起码一百个照相架子,各种大小形状都有,照片里都是同一个少女。
  嘉瑶问:“你觉得她美吗?”
  那少女相貌平平,毫无突出之处,我答:“如果有人那样爱她,她肯定全世界最美。”
  到了今日,我还常常想起那平凡但幸运到极点的女孩,后来,他们可有结婚,生活幸福吗?
  门外有一棵大橡树,巴掌形状的绿叶贴近玻璃窗,像是要设法钻进来。
  我在她家过夜,清晨,步行到附近小店买牛奶,那时,工资高昂,伦敦已没有送牛奶服务,可是,牛奶仍装在肥大的玻璃瓶子里,雪白,抱在怀中,像个小小婴儿,十分可爱。
  稍后,我们与殊鲁到小公园散步,忽然下雨,嘉瑶轻轻说:“别想在这里找对象,好男子一半已经结婚,另一半只喜同性。”
  我没有出声。
  然后,小径窜出一只巨犬,嘉瑶低呼:“大丹狗。”
  我想到福尔摩斯故事里巴克斯韦的魔犬,它的主人跟着跑出,他是一个华裔青年,长得相当高大俊朗,但是冷冷的看我们一眼,随即离去,并无招呼我们。
  在一般小说中,他应当道歉:“吓到你们没有,”随即攀谈:“今天天气太差,”笑:“不谈天气又谈什么?你们来了多久,对,我名叫……”
  但是没有,他们一个也没有与我搭讪。
  我遇到的人,全部不足道。
  下午,嘉瑶的表兄弟姐妹聚在一起讨论暑假是否回家,“如果是,一起走吧,我去订飞机票。”
  就那样,花一千几百傍稀疏平常,家境富裕真好,我知道一些学生,包括我在内,根本付不起飞机票来来回回。
  嘉瑶的两个表哥,也没有对我多加注意,他们样子都长得差不多:白皙斯文,算是有礼,可是冷冻骄矜,不大理人,他们在著名的帝国科学院读书。
  傍晚,我告辞回里兹。
  以后,我都没有再见过嘉瑶。
  不过我无时不刻不想起那幢公寓,将来,要是环境富裕了,可能也会置一层那样的住宅,就是它已经足够,不必住到摄政公园附近。
  不久,我完成课程,回转外婆家里。
  两年不见,外婆头发全白。
  她问我:“可有碰见什么人?”
  我唏嘘,“没有,一个也无。”
  “怎么会呢,每间学校都有千多学生,饭堂,图书馆,街上,都是人。”
  我照着镜子,“也许,因为长得不够漂亮。”
  外婆肯定:“你没有留神。”
  “是,是,我要出去找工作了,外婆,我不能尽耽在你家吃白饭。”
  “真的,”外婆笑,“真快要吃白饭了。”
  我到银行区四处找朋友,“有工作吗”,“聘人吗”,可幸的是,经济起飞,到处都用人,可是,空位虽多,理想工作却少。
  一位导师说过:“世上没有所谓理想职业,你再喜欢做的事,一朝变成朝九晚六的工作,也会叫你厌倦。”
  我寄出三十多封求职信,只有七份回信,叫我去面试,这已算上佳成绩。
  有一间小型广告公司,朝气勃勃,气氛热闹,老板是新中年,刚自大公司出来创业,穿白衬衣卡其裤,剪一个平头,性格爽朗,看到我,问我:“愿意学习吗,愿意一周工作八十小时吗,愿意低声下气讨好客户吗,愿意收取低廉酬劳吗。”
  我答:“愿意,愿意,愿意,不大愿意,”
  他笑起来,伸出手,“欢迎加入古与郭广告公司,我是古志,我拍档叫郭沛,你叫朱咪咪,多么有趣名字。”
  说好了,薪水每月八千。
  老同学乐怡知道后忠告:“这种家庭式公司有什么好?将来在履历上亮不出来,大公司,记得,要到汇丰那样大公司才好。”
  “听说古志在行内有点名气。”
  “你不听我劝告?将来上多一次卫生间老板娘也牛眼般盯着你。”
  我微笑,“老板娘很凶?”
  “两位太太都四十余岁,因年纪均比丈夫大,两人很谈得来,娘家做小生意有点妆匣,所以颇有气焰,你要小心。”
  “到处都是炸弹。”
  乐怡说:“都以为你不回来了,在那边落地生根,结婚生子,混血儿顶可爱。”
  “你以为那么容易?”
  “你还是努力靠双手拼搏吧。”
  “对,你在何处高就?”
  “我在政府机关做事,本叫交通部,快改为交通署,改组等于有升级希望,是千载难逢机会,我有官运。”
  “祝你路路亨通,还有什么忠告?”
  “添些行头,在都会中,朴素并非美德。”
  “明白。”
  那晚回家,外婆对我说:“你母亲叫你回家吃饭。”
  我踌躇,“我手头无银。”
  外婆说:“我会替你准备。”
  没想到吧,我还有另外一个家。
  母亲的那头家,十分复杂,那处,也有两个女孩,也算是我的妹妹,不过,我父亲只生我一人。
  她们都是母亲后来的丈夫所生,她们亦不同父亲,那即是说,家母一共结婚四次。
  在她那个时期,那样做算是相当轰动 ,亲友瞩目,纷纷保持距离,我家寂寞,过年也没去处。
  外婆感喟的告诉我:“她与你父亲,十分亲爱,他在报馆工作,相当上进,你家曾经有过好日子。”
  然后在我七岁那年,父亲患肺癌辞世。
  “那时报馆没有不吸烟的人,天花板都薰黄,每人每日两三包香烟,都不知有多大害处。”
  父亲留下一笔保险费,房子又是自家的,本来可以清宁的过日子。
  但当时家母只得二十多岁。
  我与外婆一起叹口气。
  “几时上班?”她问。
  “下星期一。”
  “去添几套衣裳。”她塞一卷钞票给我。
  “外婆我真把你吃穷了。”
  “发了薪水,这头家由你来撑。”
  “是外婆一定。”
  我到中环时装店挑了两件西装外套加裙子及长裤,另外三件白衬衫,就是这些了。
  第二天下午去探访母亲,她此刻是于太太,这段婚姻维持了许久,约有十年光景,可是两个妹妹,都不姓于,一个叫苏杏,一个叫周桃。
  按了门铃,两个少女跳出来,“妹姐来了,妹姐从欧洲带什么回来给我们?妹姐,说那边风光给我们听,男孩子们可高大英俊,你有什么奇遇?”
  我把礼品放下,她们斟杯白开水给我,忙不迭拆开礼物,我抬头看一看环境,两个妹妹好不高大,小单位是否狭窄,家具墙壁都带人间烟火痕迹,住久了,再努力收拾,也有除不清的渍子,杂物堆满角落,照片像老式人家般挂得很高,需仰起头看。
  她们立刻把新衣披在身上,嘻嘻哈哈说:“我们也要到外国读书,我挑巴黎,你呢?”
  “我到南加州,说起来都响亮,南……加……州。”
  母亲还没有现身。
  然后,她那懒洋洋的声音传出:“你来了吗?”
  我觉得好笑,“是,我来了。”
  她缓缓走出来,一看就知道,我长得像父亲,不像她,四十多岁的她仍然有柔软的腰肢,在家也穿连身裙,涂着蜜色口红。
  我放下外婆资助我的信封,“请笑纳我的诚意。”
  她轻轻把信封放进怀里,“你自己够用吗?”
  我连忙回答:“够用,够用。”
  “出身了,记得照顾妹妹。”
  “明白,明白。”
  “苏杏加入模特儿公司,拍了一个汽水广告,桃子在工业学院读时装设计。”
  我唯唯诺诺,“那多好,真出息了。”
  “今日我不用愁了,三个女儿,养活我有余。”
  这时大门推开,有人进来,原来是老于,我连忙站起。
  他一怔,“是小咪吗?请坐,别忙着走,留下吃饭。”
  我听见母亲嗤一声,“你来做菜?”
  于先生呵呵笑,“当然是我,我立刻下楼去采购海鲜,你们等着,我很快回来。”
  他又匆忙出去。
  于太太轻轻说:“他是个好人,可是你们都不喜欢他。”
  我觉得坐不下去,“我改天再来。”
  母亲从来都不留我。
  妹妹追上来问:“请告诉我们,留学是否必须。”
  我轻轻说:“很吃力很孤苦,前途也并不如想象中好,一切都得自己动手。”
  苏杏睁大双眼,“为什么不找男朋友帮忙?他们起码应该帮你写功课。”
  小桃跟着说:“还有做司机请吃饭,嘘寒问暖。”
  “对,”我不住点头,“我怎么没想到。”
  我转身离去,在楼下碰到老于,一头大汗,双手提着鲜蹦乱跳的鱼虾蟹,他气急败坏的说:“你怎么走了?”
  我一味赔笑。
  "咪咪,家里虽然简陋了一些,你……”
  我拍拍他肩膀,“明白,多谢你一番好意。”
  他十分无奈,我却转头离去。
  一屋子都是人,却说不上三句话。
  外婆问我:“好吗,有无留下吃饭?”
  我答:“手脚好似没处放,我整个人都是多余的。”
  “这是什么话。”
  外婆家是老房子,清风徐来,可舒展四肢。
  我累极入睡,半夜被邻居搓牌声吵醒,一张张牌拍在桌子上,刮辣松脆,是,又回到老家来了。
  真怀念那幢在伦敦市中心窗户外有橡树的公寓,将来环境允许……那条街好像叫榛路。
  星期一,我准时到古与郭上班。
  古志比我更早到,他穿一件白衬衫,修饰整齐,精神奕奕,叫人好感,虽不英俊,但有股男子气息。
  “这是你的办公桌,请立即开始工作。”
  他领我到一个用屏风间隔的小框框。
  “把桌上文件全部看熟,十时整会议请列席旁听。”
  指示明确,叫人喜欢,我最怕他们把新人丢在一旁自生自灭。
  我专注把几份过去会议记录看清楚,跟他进会议室,已有好几位大哥大姐坐在那里。
  他们倚老卖老,吩咐我取咖啡与茶,我一一记下,交给阿婶。
  我坐到角落,古志却叫我:“咪咪,坐到我身后。”
  有一位浓妆阿姐总算看我一眼,“叠字最嗲,咪咪,菲菲,露露,芝芝,嘟嘟,可是你听过蒂律师或者美美建筑事务所没有?”
  大家没有出声,我知道那位大姐叫曹安,是老臣子了,一听那语气,就知道她不太喜欢我。
  古志介绍“这是新同事朱咪咪,是我的私人助理。”
  我听见曹安嗤一声笑出来。
  她反应比别人强烈,我猜想她与古志可能有不寻常关系。
  办公室情侣最不容易做,身份太复杂,照我看,要不做同事,否则,干脆就是情妇,一物二用最痛苦。
  散会后有点时间,茶水间杯碟堆积如山,阿婶忙不过来,我脱下外套,卷起衣袖,把杯子洗净。
  曹安看见,丢下话来:“你喜欢做这些?”
  损人不利己,又与我这种小朋友计较,并不算一个有智慧的人。
  她出去了,丽蓉进来,告诉我:“她是耄老,长老,莫与她计较。”
  我想笑又不好意思。
  “欢迎你咪咪,我们这里人人都好,就是曹大婶心情复杂些。”
  我问:“还有一位郭先生呢?”
  “他在新加坡取经。”
  中午,各有各去处,我在小框框办公室内吃苹果看闲书,古志探出头来,“一起吃饭吧。”
  我婉拒,“已经吃饱了。”
  “在看什么书?”
  我把书面子翻过来,他诧异了,“大学?那八个实践题目是什么?说来听听。”
  我轻轻答:“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笑。
  我以为他出去吃午饭,不到一会回来,带了一客美食店的鱿鱼三文治给我,“答中有奖。”
  他还想说什么,外边有人唱:“古太太来了。”
  他连忙出去。
  我好奇在屏风里张望,只看到一个染棕发的中年女子背影,身型保养得十分妥善,身挽一只爱马仕嘉莉手袋,跟着他进私人办公室。
  丽蓉进来坐下,“他喜欢年轻女孩子,至要紧青春,相貌反而不重要。”
  我忍不住咧开嘴,这不是说我丑吗?谢谢。
  “所以,曹安是自作多情了。”
  “她喜欢古先生?”我明知故问。
  “是,老曹爱老古,老古爱青春。”
  我又问:“他们真的有那么老?”
  不料丽蓉说出至理名言:“我们还有什么胜他们?年轻,所以拿这个来压他们老而衰,心理上畅快些。”
  我诧异,开头以为丽蓉没有脑筋,原来她并不笨。
  丽蓉得意洋洋说:“只有青春再也买不回来,明白吗?”
  那天下午,会计组叫我过去,把一张支票放桌子,“朱小姐,请在这里签名,这是预支半个月薪水。”
  我问:“这是人人都有呢,还是我一个人有?”
  会计微笑:“这是体贴所有新同事。”
  “公司真好。”
  我取了支票小心收妥。
  第二天,大家正在开会,有个疙瘩的客户,逐个字的挑剔,改了又改,改罢再改,士气受到影响,请示古志,他快刀斩断麻,气定神闲的说:“告诉那间豆腐店,我们不做这单生意了。”
  我忍不住鼓掌,曹安向我瞪了一眼,继而大家都欢呼起来。
  曹安用铅笔敲着桌子,仿佛要说些什么话叫我们这班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尴尬得永志不忘。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会议室门砰一声推开,一个染棕发女子出现,有人说:“呵,是古太太。”
  说时迟那时快,古太太似一支箭似射到曹安身边,一把将她揪起,曹安跌撞,挣扎间脸上已经重重的中了一掌,啪的一声,她左脸颊顿时红起,五条指印清晰可见,接着,鼻子流血。
  同事们都呆住,电光火石间手足无措。
  古太太咬牙切齿的骂:“你以为我不知道!”
  突击成功,古太太转身离去,古先生只得追上,这也是避开尴尬场面的方法之一。
  男同事大声说:“误会,误会”,与其他人一起离开会议室,一时像逃难。
  我不甘人后,也想尽快离开是非之地。
  但是我看到曹安已经摔倒在地,一时爬不起身。
  我踌躇,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人类与动物的分别。
  我扶起她,让她坐回椅上,我到茶水间取了一块湿毛巾,给她抹面孔。
  她轻轻檫鼻子,那五条手指红印一横横凸出来。
  我不敢说话,轻轻掩上门。
  大家若无其事继续工作,下午再去开会的时候,曹安已经离去。
  明早还会回来上班吗,不知道。
  丽蓉给我看她手提电话拍摄的照片,真没想到她手脚反应那么快,这名女子不容小觑,照片里曹安的脸歪到一边。
  “为什么打她?”
  丽蓉回答:“女人最恨的是夺夫之恨。”
  “是吗,”我说,“我还以为是争风头才是最大仇人。”
  “长老与古先生有暧昧。”
  我轻轻说:“女人最吃亏。”
  “耄老不算蚀本了,在公司她声音最大,办公室布置最豪华,大家都让她三分,她走了,这位置空出,你猜谁坐上去?”
  我微笑,“你吧,你上。”
  原以为丽蓉会掌我嘴,可是没有,她咯咯笑,面孔涨红,她有憧憬,到底还是天真。
  第二天早上,古志回来上班,曹安不见人影。
  古志搭讪的巡视每个同事的桌子,到了我这一格,他说:“人家电脑上都放满小玩意,你连盆栽都没有。”
  我只是笑。
  “笑什么?”他凝视我。
  “没什么,我工作顺利,所以微笑。”
  他若无其事的出去了,做男人真好。
  中午他又出现,“仍在看大学?谁是作者?”
  我答:“大学原本出自小戴礼记,作者已不可详考,有汉朝学者以为是子思所作,但朱子认为是曾子所作,后人认为曾子是子思的弟子,曾子记载孔子所讲,所以更加合理。”
  他说:“你是一个有趣的女孩。”
  我还是没有反应。
  “昨天的事,叫你很看不起我吧。”
  我不得不说:“我从没有那样想过。”
  “你怎么想?”他很有兴趣知道。
  “与我无关的事,我不会去想它。”
  “你很特别,你比同龄女孩成熟。”
  我忽然问:“古太太娘家可是有财有势?”
  “我知道你猜什么,我靠的,完全是我自己,我惧内,因为我尊重她。”
  “是,是,”我又忍不住笑。
  古志忽然问我:“像你那样聪敏,会不会累?”
  我讪笑,“我?古先生,你几时见过聪明的年轻女子在一间广告公司每月赚八千大元?”
  同事们陆续回来,我把手上的苹果吃完。
  下了班,我把薪水支票交给外婆,连她都气我:“才这么一点点?”
  “将来,将来就会加一个零。”
  外婆笑呵呵,“好,好。”
  大热天,她永远清凉无汗,身穿绸衫,脸上敷粉,整齐美观,一代不如一代,母亲少了这份书卷气,我更加什么都没有。
  “把我小时候的趣事告诉我。”
  “你小时侯不太说话,有一种苹果汁,叫Minute Maid,你叫它咪咪妹。”
  我诧异,“这就是我名字的起源?”
  “我不清楚,”
  “为什么不叫我震宇或者美丽?”
  外婆被我问不过来,便反问:“困在家中,没有约会?”
  话未说完电话已经来到,对方说是王成名。
  我问:“谁?”
  “坐在你斜对面,正在做奇异汽水户口的男同事。”
  “大家在红狮,你有兴趣出来喝一杯吗?”
  我毫无兴趣,“我答应今晚陪外婆吃饭,改天吧,改天我约你。”
  我即时挂上电话。
  我知道他是谁,二十多岁了,耳朵背后老是洗不干净似的,每朝大约还要妈妈叫他起床,可是,拨弄脸上痘痘之余,他一心一意想约会女生。
  电话又响,我去听,“又怎么样?”
  对方说:“我是曹安,出来喝茶好吗,我到你家接你。”
  我一愣,“我没有话说。”
  “我有,我要谢你。”
  “不必了。”我真不想节外生枝。
  “你又何必拒人千里?”
  “好吧,十分钟。”
  我趁着月色走下小径,看到一辆红色跑车停在街角,我走近,曹安伸手招呼。
  “好车子。”我伸手摸摸车盖。
  “这是公司车子,下回,说不定轮到你用。”
  “你说笑了,我哪有机会。”
  曹安说:“都会里人人扮聪明,就你一个装蠢。”
  “是吗,我有吗,你那样看我?”
  她脸色如常,语气温和得多,“还给你。”
  她把那天我给她搽脸的小毛巾递过来。
  毛巾上印着哈罗吉蒂,这是一条冒牌货,五块钱在夜小贩摊子上购得。
  “你一方面很孩子气,但有时又十分成熟,所以古志喜欢你。”
  我连忙说:“我不过是古先生名下一个小伙计。”
  “得了,明人面前不打暗话。”
  “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到处都是野心勃勃,你虞我诈,高拜低踩的人。”
  “因为这是人的天性。”
  我叹一口气,“无可避免。”
  “让我问你,你认为什么叫成功?”
  我答:“当我四十岁的时候,身体健康,略有积蓄,已婚,丈夫体贴,孩子听话,有一份真正喜欢的工作,这就是成功,不必成名,也不用发财。”
  曹安说:“这已经够贪心的了。”
  “曹小姐,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报答你。”她自手袋里取出一只信封。
  “曹小姐,无功不受禄。”
  “收下,它会对你有用。”
  “是什么?”我打开信封,以为是一张支票,但不是,信封里是一张照片。
  相片里一对男女在一条两旁都是桦树的小径里拥抱接吻,照片拍得及其清晰,那男子,正是古志,女子陌生,照片情调极佳,因此不觉猥琐。
  我说:“呵,不是古太太。”
  曹安冷笑,“这个女子,是郭太太。”
  “谁?”我脖子伸长。
  “古与郭,郭沛的妻子黎喆。”
  我立刻有种观看肥皂剧般热闹刺激感觉。
  “照片在巴黎左岸拍摄,那是去年秋季,本来,古志答允揽我到欧洲度假,可是,他改变了主意。”声音里仍然有许多苦涩。
  “为什么把机密交给我?”
  “因为那天在会议室里有二十个人,不少得过我的好处,可是,见我出事,他们都做鸟兽散,几乎假装不认识我,所以,我把照片送给你做护身符。”
  我说:“我用不着它。”
  “你真的还年轻,不住高估自身。”
  “如果耽不下去,我可以另谋高就,出示照片变相勒索,即使奸计得逞,我也不会高兴。”
  曹安摇头,“收起它,相信我,它会有用。”
  我关心她,“你呢?”
  “我?你还是第一个这样问的人,我会到新西兰北岛嫁人。”
  “什么,那里羊只数目比人多,北岛又比南岛偏僻。”
  “所以应该是一个清淡天和的世界。”
  “你还年轻……”
  她苦笑,“实不相瞒,我已四十二岁。”
  “我以为是三十五六。”
  “咪咪小姐,你真可爱,我,古与郭太太,三人同年,我们曾经做过同学,你看她们多成功,一票中,有丈夫有子女。”
  “可是古太太不知丈夫不忠,而且,郭太太背夫别恋。”
  “她们都是有办法的人,别担心她们,你倒是为自身多多着想的好。”
  “我是无名小卒,谁会为难我。”
  “你走着瞧吧,我的话说到这里为止。”
  她付账站起,拍拍我的肩膀。
  临走前转过头来,“告诉我,他们在背后叫我什么?”
  人急生智,我立刻回答:“曹小姐。”
  “没有其他不雅绰号?”
  “我没听过。”
  她婀娜的离去。
  我吁出一口气,发觉背脊被冷汗浸湿,贴在身上。
  我把那藏那边照片的信封贴在牛津大学出版社英汉双解辞典的扉页。
  我不希望它会救我的命,这不过是月薪的八千的工作,我随时可以转头离去。
  第二天早我如常上班,王成名看到我闲闲的说:“咪咪,今日由你向新的客户推荐月饼包装。”
  这不是给我踩香蕉皮吗,那月饼包装计划叫人技穷,试想想,月饼怎样包装都只是月饼,再夸张就是浪费,要捱环保人士赌咒。
  我接过两三张示意图,看看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我连忙找资料好让客户有更多选择。
  这时古志也回来了。
  仍旧穿着白衬衫卡其裤,他看视所有工作程序,同我谈了几句,“有无信心?”
  我答:“请给我尝试机会,”他给我胆子:“我做旁听。”
  我好不感激。
  我想到那张照片,直猜不着表面老实的古志那么狡猾,偷窃伙伴妻子,老远到巴黎街头拥吻,这种事拆穿了不知如何收场,他有考虑到后果吗?
  我有点精神恍惚,古志注意到了,笑问:“大学第一课是什么?”
  我顺口答:“大学之道,在明在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三省有内而外,形成联系,是儒家思想的精粹,而且要做到完善地步才停。”
  他接着说:“物有本末,你们说些什么?”
  古志说:“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能循序渐进,不会做错事。”
  丽蓉笑,“多谢指教,”她看着古志背影,“这是心灵鸡汤第几课?”
  我说:“古老志这人,十分复杂。”
  “曹蓍老走了,办公室一片和谐。”
  “也不见得,这个行业里,人人不安其室。”
  见客户时间到了,王成名这个小组长像是有心要看我出洋相,可是他见到古志居然拔冗旁听,不禁变色。
  我在客户面前挂上笑脸,鼓起勇气,尽量吹嘘,客户居然满意,我说:“月饼是家庭应节食品,但所有甜品都不是,但……”我滔滔不绝说下去,口吻有点像电视购物台主持人。
  客户十分高兴,家族生意重视家庭,他觉得我解说得很实在,合他心意,他签了两年合约。
  王成名过来恭贺我,我微笑,“多谢你给我机会,我请你吃珍珠翅,今晚有空吗?”
  他意外了,就是要叫他释然,就是不要叫他记仇。
  稍后我同古志说:“古先生,请你帮我一个忙。”
  古志看着我,“赴汤蹈火是我不干的。”
  “请你今晚八时半让秘书打我这个电话,可是找王成名说,早点送我回家。”
  他微笑,“那,这多暧昧,他会误会你我有特殊关系,我只怕担当不起。”
  “秘书小姐举手之劳而已。”
  “人们会怎么说?”
  我微笑,“他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
  “好,我答应你,不过,你欠我一个人情。”
  “古先生,我已欠你不少人情。”
  他只是笑不说话,仿佛拥有与某个女子有某种默契。
  真没想到他会是个危险人物,那平头,那白衬衫,照孙子兵法来说,他用的是攻其不备。
  晚上,王成名准时赴约:淡紫色衬衫配深紫色领带,不知为何穿得那么考究,他看上去十分兴奋,向我讲述他的志向:“终有一日,我会拥有自己公司。”
  我心不在焉,没有太高学历与家庭背景的我与他,都在社会下层挣扎,希望有一日战胜出身,站到高处,王成名是男人,又较为吃苦,但是我对他的抱负不感兴趣,许多人,像古志,已经拥有私人地盘。
  还没迟到甜品,领班忽然轻轻过来说:“朱小姐,古先生的车子在楼下等你。”
  我一怔,古志竟亲自出马,这是一宗意外,看样子甩掉一个又会黏上一个。
  王成名变色,“谁,古先生可是古志?”
  我低声说:“我要走了。”
  他陪我走到门口,果然,黑色大房车已在等候,王成名认得车牌与司机,他疑惑到极点,冲口而出:“你到公司才多久?”
  我转头答:“近一个月了。”
  司机替我拉开门,我坐进车里,对司机说:“忠叔,请送我回家。”我把地址说一遍。
  车子疾驰而去。
  从头到尾古志没有出现过,他并没有乘人之危。
  第二天王成名离得我远远,一个月后,他终于递上辞职信。
  公司职员流动率一向很高,谁也不以为意,古志并没有进逼,他只是喜欢调笑,经过我的小框,说几句,又轻轻走开。
  我问丽蓉,“怎么还不见郭先生?”
  答案仍然是:“郭先生在新加坡,郭太太嫌天气炎热,月复一月,并无四季,她不习惯,故此没有跟着去。”
  “郭太太长得可美?”
  “都是姥姥级人马,谁理他们。”
  我调侃,“你呢,你是聂小倩?”
  “差不多。"她挺起胸膛。
  丽蓉胸脯位置天然长得高,腰肢细,她从来不穿低腰裤,周末她穿高身束腰窄脚牛仔裤,小小丝背心,像五十年代艳星。
  她时时戴些与收入不相称的配件,像香奈儿的钻表之类,她有办法。
  ”可要我替你介绍男友?”
  我答:“我不要男友,我想恋爱。”
  丽蓉诧异:“我还意外你聪明人,可是你应知道,世上并无爱情这回事。”
  我坚持:“有的,像凤凰与麒麟,从前一定有人见过,故事才流传下来。”
  “那只是美丽的传说,朱小姐。”
  我气妥,没想到丽蓉比我更有智慧。
  “朱小姐,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真笨。”
  公司陆续有新人加入,不到三个月,我已成为老大姐。
  丽蓉对我说:“我要转工了。”
  “去何处?”我好奇。
  “我到政府机关做事,统计处已录取我。”
  我笑出来,暴殄天物,那边生活枯燥,人人安分守己,你无用武之地。
  “就因为如此,我才可以鹤立鸡群。”
  我大笑,“我猜是黄鼠狼进鸡窝。”
  “你也一起来吧。”
  我摇头,“我不是那块料子。”
  “你对古志有意思?你以为他会提拔你?曹大娘便是个先例。”
  丽蓉说得对,我沉默。
  “你也不是省油的灯,你把王成名治得可怜。”
  “不关我事,他另有高就。”
  丽蓉说:“我的目标是那些中老年寂寞的白人高官。”
  “你想跟他们回老家休息?”
  “你脑袋简单,不,我只想他们提拔我极速步步高升,做上部长位置,住豪华宿舍,用秘书司机,享用长俸,余念已足。”
  “你,部长?”我笑得落泪。
  丽蓉悻悻然,“朱咪妹,我会记得你的奚落。”
  “看你的了,别叫我失望。”
  “那么,祝我一帆风顺,万事如意。”
  “你一定会成功。”我握着她的双手。
  丽蓉走了之后,我略觉寂寞,才几个月,我已做上王成名的职位,他们在背后叫我“白衬衫”,我觉得遗憾,他们原本可以叫我小咪咪,或是小猫咪,但却不觉我狡黑吉活泼,在他们心目中,我是白开水,白衬衫,淡而无味。
  外婆的身体日渐衰退,容易累,晚上睡不好,可是白天要两次午睡,叫我心痛。
  她好似永远在午睡,侧着身子,面孔朝里,背影十分瘦削,双臂在身前交叉,看到右手搭到左肩上,她盖着一块毛巾被。
  可怜寂寞的外婆,都会里没有老人去处,从前,孩子们也无正当娱乐,最近总算比较了解青少年苦闷,但是老人嘛,对不起,只能关屋里。
  她听到声音转过身子,“回来了。”
  我笑,“我是女飞贼咪咪妹,夜出早归。”
  外婆也笑,“你幼年时最喜欢扮女飞贼。”
  我把薪水放在她手中。
  “孩子们大了,反哺老人,子女真是一个人的至宝财产。”
  “小时候讨厌,黄口无饱期,一口一口喂大,又不知感恩,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外婆握我手。
  我微笑,“只有老式人才想要孩子,我不要人养老,我养活自己。”
  “你母亲来过。”
  “一定是要什么,奇怪,她若是没有要求,十年也不会出现,又要什么?”
  “苏杏也想到英伦读书,请你给学校写推荐书。”
  我笑,“我又不是达官贵人或是校董,那只是一间社区学院,两年读一张副学士文凭,任何人缴得起学费都可以动身。”
  “苏杏又问,半工读容易吗?”
  “我没有意见,于太太好似很关心苏杏。”
  “她又问,你可有加薪。”
  我为之气结,“从前,我一直以为一个人的智慧会随着年龄增长,现在才知道不是那回事。”
  “我给她一点车钱。”
  我问:“你自己够用吗?”
  “这话应当由我来问你,还有,碰到合适的人没有。”
  我喝了一碗凉粥,像是降了火气,陪外婆下了两局棋,一输一和,淋浴后回房睡着。
  女同事都喜欢独居,我情愿与外婆住,也许,她们已有亲密男友,独居比较方便。
  睡到半夜,有点寒意,夏去秋来了。
  第三天阴雨,免交通拥挤,到了公司天使仿佛还没有全亮,接待员尚未到,我取出钥匙开门。
  进去之后,又把门锁上。
  我在网上找资料,心里一边想:苏杏如果吃得住苦,可投考护士学校,出路上佳,我替她找到校址。
  就在这时,我听见“砰”一声。
  什么人?我跳起来。
  我走出探视,与一个人打个照脸,各自退后三步,他大声问:“你是什么人?”
  我大声回答:“我是本公司职员,你呢,你又是谁?”
  “我是郭沛,公司合伙人。”
  我松口气,“郭先生早,我是朱咪妹。”
  他上下打量我,“你早上班?正好,过来,帮我做几封信。”
  我跟着他进私人办公室,他的桌子与古志的整洁完全不一样,堆满书籍文件,他示意我坐下,吩咐我与新加坡那边联络,那边知道他到了,传来多份合约,原来这段时间内,他取到不少生意。
  好好一间小型快升中型公司,生意蒸蒸日上,都叫一个不安于室的女人摧毁,古志也太不会控制自身,我替他俩惋惜。
  我与他两人埋头工作两个多小时,才有同事陆续上班,一边抱怨车子挤天气坏,一边喝手握咖啡。
  看到郭沛,有人认识他,叫他郭先生,大家才静下来。
  郭沛全神贯注工作,同事殷红走近,“我是郭先生助手,由我接手。”
  郭沛抬头,“殷红,你快准备与古先生联手招待星洲报业客户,他们要在此设一个办事处。”
  他把文件交给殷红,殷红狠狠看我一眼。
  郭氏对我说:“你,今日你跟我。”
  我没有半丝不愿意,他工作效率极高,往往跳过一些不必要程序,又能即时作出决定,实在是一流管理人材,而且,女人都有这个毛病:他长得非常英伟,叫我乐意与他共处一室。
  “这里不对了。”我指出来。
  他走近看,“嗯,你请会计过来。”
  这时古志推门进办公室,“阿郭,这么早?”
  “一时吃午饭吧,咪咪,你叫人到文华订台子,连你三个人,还有,叫茶水间做壶咖啡。”
  我立刻去办,在茶水间发现一只巨型军用帆布迷彩图案大行李袋,一看,有航空公司标签,这分明是郭沛一下飞机就赶来公司。
  难怪他妻子要行动抗议。
  我端着咖啡进去,两个老板卷起袖子正谈得起劲。
  郭沛在看人事表,他头也不抬,“曹安与王成名离职,与其高价到外边挖角,不如内部提升,朱咪妹,你跟我吧。”
  古志抗议:“你有殷红,咪咪是我部门主将。”
  “我同你换人。”
  “开玩笑,吃了午饭再说吧。”
  他们把我拉着一起走,我无意看到殷红双眼盯着我像是要放飞箭。
  我一声不响跟在他们身后,古郭二人似有说不完的话题,肩并肩讲个不停。
  下雨,三人都没有带伞,因此脚步飞快。
  坐下,男人叫了牛肉,我吃一客沙律,他们兴高采烈谈着星洲风土人情。
  我知道他们的秘密,越发佩服古志,与郭太太拥吻,又与郭先生称兄道弟,戏剧人生。
  曹安真妙,她把秘密传给我,好让丑闻继续生存。
  我守着这件桃色事件有点不大自在。
  吃甜品时我精神来了,点了两块巧克力蛋糕,加冰淇淋,吃个心满意足。
  忽然发觉他们静了下来,抬头,发觉两个男人都在看我狼吞虎咽,但立刻又别转面孔。
  郭沛忽然问我:“刚自学校出来?”
  我答:“做过三年工作,储了一些学费,读过两年商管,年纪不小了。”
  我抹去嘴角奶油。
  那天下午,我一直留在郭沛身边替他把星洲业务分列帐户,替他重新编排电子手帐上电话号码及地址。
  他站在我身后说:“你们这新生代把电脑当第三只手。”
  我微笑,“秘书才能而已。”
  抬头一看钟,已经晚上七时。
  他说:“我还要打几个电话,你可以走了。”
  “没关系,我就在外边。”
  我回到小框框叹口气,坐下,这才发觉腰酸肩痛。
  同学乐怡说得好:“老了。”这是她的口头禅。
  接待员进来说:“朱小姐你还在这里?我下班了,请你锁门。”
  我在电脑上看了一会漫画,其中一个网址叫“糟蹋了的才华”,由一班喜欢美术的物理系学生组织,他们爱书也爱画,可是家长恳求他们做科学生,所以只能在网上发泄。
  正觉轻松,有人推门进来,我看到一双黑丝绒高跟鞋,是一个中年女子,啊,我认得她,她是郭太太黎喆。
  真人比照片老,化妆太浓,胭脂与口红都不配肤色,在办公室酷尅的日光灯下,面色欠佳,她的眉毛也画得太吊,中年太太都犯这个毛病。
  丈夫不回家,她出来找他,婚姻已去到这种地步。
  外人最好避之则吉,趁她进房,我立刻立刻办公室。
  街角有车子等我,一辆黑色跑车驶近,司机探出头来,“咪咪,载你一程。”
  是古志,我站定,“你们都不用回家?”
  “我专门等你,有话同你说。”
  我上车,关上车门,他熄掉音乐,把车驶上山顶。
  停好车,他问:“与男朋友来过这里吗?”
  我微笑,“我的朋友都背背囊穿球鞋搭公路车,没有跑车,古先生,你有什么话好说了。”
  他看着我,“你对我特别不客气,平起平坐,话多得很,可是在郭沛面前,一声不响,驯如绵羊,由此可知,你喜欢他比较多。”
  我啊哈一声笑,“现在已经下班了。”
  “阿郭长得英俊,自少年起就占便宜。”
  我好奇,“你们自小认识?”
  “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他主外,我主内,两人合作。”
  “你们是一对成功的组合。”
  “谢谢,我要说的话是:我打算升你级位,给你一间宿舍,及私人办公室。”
  我爽快问:“有什么特别要求?”
  “陪我读大学。”
  我微笑,“诗云,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引的是诗经国风诗句,之子,是这个女子,于归,女子出嫁。”
  “听你娓娓道来,特别好听。”
  “就这样已经足够升级?可惜大学不是一本厚书。”
  “老实说,我怕郭沛同我抢人,先提升你,他就不能拿你做私人助理。”
  我轻轻说:“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知止,是竖立人生目标,这个目标,不是很高远玄虚,而是指生活中,何种身份,便尽何种责任,古先生,我只是一个小伙计。”
  古志看看我,“你把大学一书背得滚瓜烂熟。”
  “我还会背红楼与水浒,你要不要听?”
  “你真是一个有趣的女孩子。”
  我说:“该回家了。”
  他感喟:“家早已变成一个淋浴换衣服的地方。”
  来了,来了,下一句必然是家人不了解他。
  “子女呢,他们总不能不听你说话。”
  “我只得一个儿子,与你差不多年纪,伦敦经济学院毕业,在华尔街工作,忙得要命,试过一个月没有音讯,直至我叫朋友到他公司找人,原来他一连几天睡在办公室,把公司当防空洞,这个夏季有一个星期的假期也与金发女朋友到希腊度假,我已有一年没见过他,听说留了胡子。”
  我好奇,“郭先生呢,他可有子女?”
  他不肯说:“那你要问他了。”
  车子已经驶到我家楼下,“嗯,老房子。”他说。
  我轻轻说:“宿舍可不能太小,我与外婆同住。”
  他很高兴,“你终于接受我的邀请。”
  回到家才知道有多累,洗一把脸已经筋疲力尽倒在床上熟睡。
  做梦看到自己站在台上背书:“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人有理性,用其天赋,研求事物道理,自然会得到知识,这就是朱子所讲‘即物穷理’的意思……”
  可是梦中老师嫌我背得补货,只打八十四分,我又惊又吓,急得满头大汗。
  电话铃不住的响,是殷红冷冰冰的声音:“郭先生叫我们立刻回公司办公。”
  “喂,今天是星期六。”
  “车子十分钟后到阁下门口,逾时不候。”她啪一声挂断电话。
  我跳起床奔进浴室打开蓬蓬头迅速梳洗,这也难不倒我,我一向行动如行军,换上白衬衣与蓝布裙冲出门,在楼下还用毛巾檫头发。
  这时公司车停在门口,原来殷红已在车上,我急急上车,看看手表,才早上八时。
  殷红铁青面孔,抬高声音问:“你穿人字拖鞋上班?你连头发也没有吹干。”
  我竟忘记换鞋,我轻轻说:“但是我记得刷牙。”
  殷红忽然骂我:“我做了郭先生助手两年,你居然在短短一天之内把他霸占。”
  我轻轻说:“殷红,让我们做朋友,不要做敌人。”
  “永不!朱咪咪,你是妖怪。”
  我低声下气,“殷红,我已升级,我不是任何人的助理,我已是组长。”
  殷红的面孔由红转白,忽然噤声。
  “我不是你的敌人,让我们做朋友吧。”
  她结巴的问:“谁升你级?按年资,我比你早进公司。”
  “古先生升我,你是郭先生属下。”
  殷红看着我,“朱咪咪,你好聪明。”
  我苦笑,“光是聪明吗,不是因为肯学肯做吗?”
  殷红双眼渐渐发红,“我技不如你。”
  我握了握她的手,“少一个敌人,比多一个朋友还好。”
  车子到达公司,我们一起下车。
  郭沛比我们早到,他打扮更随和:T恤牛仔裤,他见到我们便一人派一张指示,“都给我在中午之前做出来。”
  我大声答“是”,先请阿婶替我们买午餐,不节食了,近日需要大量热能,我要了两支热狗一壶热可可,殷红说她吃不下,郭沛自房里叫出来:“我也要同样一份,热狗里多芥辣多洋葱。”
  殷红咕哝:“她叫的是毒药,吃死你!”
  我开始工作,我有一支头箍式电话,可以一边讲一边打字,事倍功半,又不如殷红她们讲究仪态姿势……记得吗,我叫白衬衫,我工作转数比她们快一点。
  可是郭沛吩咐的工作单又长又琐碎,到十一点我才做了一半,不过下半部是下山路,速度应当快一点。
  我边吃边做,白衬衫上滴到芥辣汁。
  殷红说:“你真邋遢。”把湿纸巾给我,算是化敌为友。
  十二时半,我做好手上工作,松一口气。
  郭沛出来问:“星洲报业访问团一行六人的记者会酒店房间一日三餐工后娱乐购物地图都准备好了?”
  “都在这里了,请过目。”
  我按下打印机。
  “他们设代办的初步计划书呢?”
  “也在这里。”
  殷红瞪大双眼,“原来我们两人的题目完全相同。”
  郭沛看着她,“你做了多少?”
  “三分之二。”
  “也不错,速速完成,传至星洲给老板选择,请他们把各人履历传来。”
  我把文件交到他手中。
  我正收拾桌上杂物,忽然有把声音传来:“阿郭,我同你说过,朱咪有她的岗位,有她的工作,你不够人用也不应抽调她,她是广告人才,不做公共关系。”
  是古志到了。
  他样子怪恼怒,“朱咪,我们走。”
  殷红妒忌艳羡的轻声说:“两个老板争一个女职员。”
  古志听到了回答,“是,因为她乖巧周到,凡事交到她手上,无论多轻微如影印找资料打电话,都妥妥当当,而且,她不多话,你们都应向朱咪学习。”
  我十分汗颜,低声说:“我告退了。”
  郭沛说:“等等,我这边怎么办?”
  古志生气,“你自己想办法。”
  这时忽然有女声说话:“星期六也这么忙?”
  我一看,发觉是眉毛吊梢的郭太太,我侧侧身立刻闪避离去。
  古志跟着我到楼下,我转头跟他说:“公司应当挂一面告示:‘老板太太不得当众侮辱摑打女职员’”。
  古志不出声,他想起这件不大光荣的事。
  “贵干?”我诧异,“昨晚我才见过你。”
  “只是想见你,你外婆说你回到了公司。”
  我笑,“这样吧 ,我介绍外婆给你认识。”
  “你俩好像相依为命,父母呢?”
  “说来话长,况且,你也不会想知道。”
  “不,我想了解你的情况。”
  回到家,外婆看到客人,十分意外,她说:“为什么不早些通知我,家里一团糟,也只得面食。”
  古志笑,“我也是空手来,外婆别客气。”
  外婆微微笑,“别客气,请坐。”
  外婆斟出香片,“我是杭州人,你呢?”
  “我祖籍上海,大家都是浙江人。”
  我笑着吟:“何时归看浙江潮。”
  古志说:“这些古文诗书,都是外婆教的吧?”
  外婆答:“我哪里会教什么,她自己学回来。”
  我从厨房端出肉丝笋丝面,古志举案大嚼。
  外婆忽然说:“古先生很会讨人喜欢,年纪不小了吧。”
  我意外,外婆一向待人客气,今日为何如此直接。
  可是古志不慌不忙答:“我四十三岁。”
  外婆说:“同我女儿差不多,比阿咪整整大了一辈。”
  我咳嗽一声。
  外婆又问:“古先生可是已婚,有子女吗?”
  我诧异,“外婆从不对其他到家里来吃面的客人问这么多。”
  外婆轻轻说:“其他客人对你没意思。”
  我看看古志,“你对我有什么意思?”我哈哈大笑。
  外婆说下去:“古先生,你应先安顿好你的婚姻,才追求别的女性,我说得对不对?”
  没想到古志心平气和,“我明白,外婆。”
  “我家女孩可不做第三者。”
  我拉着古志站起来,“外婆,我撵走他。”
  我匆匆与古志离开家门,松口气,笑得弯腰,呵时光倒流,我保证上一次古志受家长严厉审视已是四分之一世纪之前的事了。
  古志却不介意,他说:“外婆不喜欢我。”
  “你有妻有子,她当然不高兴。”
  “我应当告诉她,我们正在办手续离婚。”
  我不出声,这与我无关,不过我知道,有些夫妇的离婚手续办了十年还未办妥,那第三者忽然变了牺牲者,一直流着血等到青春消逝。
  我不打算等任何人,我有我的生活程序。
  “那碗面真好吃,肉丝菇丝笋丝都切得那样细致。”
  我又笑起来,“可是你付出的代价也不低。”
  他轻轻说:“回去陪外婆吧。”
  我点点头,回转家里。
  我陪外婆说话:“把我幼时趣事告诉我。”
  这些她记得最清楚。
  在她絮絮语声中我已盹着,忽然听到自己的鼻鼾声,然后身子打横倒下,动也不能再动,像警匪片中枪命歹员的人,稍后,外婆替我盖上薄被。
  我心中叹息,我的前路如何,将来我会得到幸福吗。我先天条件是那样不及格,唉。
  我那住在伦敦榛路的友人嘉瑶同我说:“我自七岁起就知道将来要做建筑师,家父一早做了一块精致铜牌给我励志:区嘉瑶建筑事务所,一直有人帮我补习中英数,物理化学生物,科科做到九十二分,否则要挨骂。”
  而我,整个青少年时期就盲目苦干,在母亲结婚离婚以及妹妹出生之间度过,十分吃苦。
  我睡实了,不再有知觉
  傍晚醒来,我同外婆说起宿舍的事。
  外婆说:“我不搬,那些新式大厦狭窄户口杂乱,我不喜欢,我还是住这幢五七楼。”
  “什么叫五七楼?”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上世纪五七年盖的房子,至今五十年。”
  啊,原来如此,外婆似活着的历史。
  “再说,你也不要无故接受别人礼物。”
  “那是公司宿舍,”我辩说:“名正言顺。”
  “是吗,都有呢,还只得你一个人?半年不到,就你升职?那古先生对你很有意思。”
  “他是一个寂寞的失婚男子。”
  外婆笑,“我从未听过有失婚男人。”
  我抗议:“为什么?每个离婚女人背后都有一个离婚男子,每个失婚女子的配偶就是失婚男人。”
  “好了好了,你自己当心,你只得你自己,没有别人可以帮你。”
  这个,我七岁时就明白了。
  真热闹,母亲与两个妹妹忽然来访,外婆叫我到楼下买点心,我打开门,一个文华酒店伙计站在门口说送礼物来,我一看,蛋糕、巧克力、水果、鲜花。还有一锅龙虾汤和一盆烤牛肉。
  妹妹涌至门口,不由分说已经把食物搬到屋内拆开。
  我问伙计:“谁送来?”
  “一位古先生。”
  我明白了,无功不受禄,这顿晚餐,迟早要我付出代价,可是,也只得看一步走一步。
  “先吃了再谈吧,食物还温暖呢。"
  外婆轻轻问我:“是古先生吧,他算细心。”
  母亲走到我房间打开衣橱挑衣服来试,又穿我鞋子,她咕哝:“小咪,你没有行头。”
  可是,她还是有法子刮了我一双平跟鞋与两件外套,还叫妹妹们试T恤,“看可合适。”
  我不出声,母亲还不止这一点要求。
  终于,吃饱了,这位于太太开口,“小咪,有的话就拿出来吧。”
  我答:“我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你这样有办法,你帮母亲与妹妹,我们老弱小可怎么过日子。”
  外婆问:“要多少,要钱干什么?”
  “妹妹要往英伦读商科,三年,二十万。”
  我微笑,“我两万也无。”
  母亲忽然咒骂:“穷鬼,穷命。”
  我接上去:“彼此彼此。”
  外婆说:“好了好了,意思意思,我与小咪筹两万做礼物,你下月初来取好了。”
  母亲说:“我们走。”
  妹妹苏杏索性拿起蛋糕盒子夹在腋下带走。
  门一关,我看到杯碗一天一地,匆匆收拾拿到厨房洗净。
  外婆气得什么也不说,回转房内休息,屋里静下来。
  邻居有孩子在练小提琴,一曲流浪者之歌奏得如怨如慕,好不动听,我探身出露台,只见婆娑的影树羽状树叶已经转黄如碎雨般落下。
  外婆说得对,新房子哪有这般文雅,不搬也罢。
  电话在这般无聊时刻响起,是丽蓉找。
  我相当兴奋,“把所有新鲜事物象哥利划游记般告诉我:有无遇见巨人,有看到侏儒吗?”
  丽蓉回答:“比这还要精彩,还有秃头、龅牙、大肚腩、假洋鬼子与白人主子。”
  我大笑,“我们几时见面?”
  “明早十时我到你家门口接你往相思湾酒店午膳。”
  真没想到丽蓉驾驶着日本小房车接我,她得意洋洋问:“如何,还混得不错吧。”
  “简直了不起。”
  她一身光鲜时装,神采飞扬,把我引得高兴起来。
  我问:“统计处工作如何?”
  她不回答这个,“二十八位同事,十八个男性,十名女性,二十四个近视,二十名已婚,其中十六名一共有二十四个孩子。”
  我笑,“不愧是统计处人员。”
  “老板是苏格兰人,叫麦丙,别笑,这是真名,他同我说,五十二岁了,还有三年退休,却从来没有外遇,十分可怜。”
  我一本正经回答:“对年轻女同事说这种话已经构成骚扰。”
  车子停好,她带我走进西菜厅。
  丽蓉一本正经的说:“朱咪,你就大厦这样发怵的收几千块月薪过日子?”
  我看着她。
  丽蓉低声训我:“十年后你后悔来不及。”
  我也压低声音:“请多多指教。”
  “古志对你有意思,你看不出来?”
  “我不喜欢那个类型的中年男子。”
  “他有学问有身份,还有半个店,有何不妥?”
  “他还有妻儿。”
  “咄,这全不是障碍。”
  我说:“我理想中男友得有一头浓发肩阔腰窄成一个V字,还要会跳舞会引我笑。”
  丽蓉接上去:“是富家子但不骄矜,会驾驶小型飞机,讲一口流利右岸法语,还有,忠于你一个人,若你没有时间,他情愿在家洗跑车。”
  我们哈哈笑起来。
  丽蓉说:“你得挣点钱,什么天气了,外套也无。”
  我只得讪笑。
  吃完冰淇淋,她抢先付账,然后与我到附近商场看时装,店员殷勤侍候,她叫我试穿,我以为她要客观的看颜色款式,我乐意扮演跟班角色,却不料,她叫店员包起,交到我手中。
  “这……”我嗫呢。
  “将来还给我。”她按住我的手。
  上了车,她把手袋中杂物全部倒进塑胶袋,把她那只名牌手袋也交给我。
  我点点头接过,恭敬不如从命。
  我大包小包提回家中,放进橱里,叹口气,人家与我差不多年纪,却有能力救济我。
  星期一我穿着新衣上班。
  接待员一见便睁大眼问:“外套是今年的迪奥吗?”
  我微笑答:“一点不错你眼光锐利。”
  丽蓉,谢谢你,在这肤浅的社会,外皮便是一切。
  会计部叫我说话,主任把一副门匙放到我手中,“朱小姐,古先生嘱你先看看宿舍。”
  我轻轻说:“可否换领租金津贴?”
  主任答:“这个,要问古先生或是郭先生。"
  背后有人问:“什么事要找我?“
  主任微笑,“郭先生来了,我得出去找一份文件。”她世故的籍故走开。
  郭沛问:“你有话说?”
  我想一想,不出声。
  “有话与我说也一样。”
  有人推门进来,“她不愿讲,你逼她开口,这叫教唆。”
  我学着会计主任的口吻:“我想起来,我要找一份文件。”我侧身走出会计室。
  主任正在茶水间做咖啡,见我出来,对我会心微笑。
  我有点尴尬,嘀咕说:“竟把我当作磨心。”
  主任开头不出声,终于忍不住,指着地板说:“这茶水间地砖一半红一半黄,何故?因为古郭两先生争得不可分辨,只得一人一半,他们俩就是如此好胜,虽是合伙人,但无事不争。”
  我一怔,这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你且慢得意,他俩连地砖都争得半死。
  但是主任随即说:“对不起,我说多了。”她欠欠身离去。
  我看着地板,这是一个好机会,一闪即逝,我要把握。
  我走回会计室,那副门匙还在桌子上,我收起收下,然后到郭沛办公室。
  郭沛看见我,“你有话不妨对我说。”
  “我想公司付我房屋津贴。”
  他想一想,按钮找人事部,“请问朱小姐可领房屋津贴否?”
  答案是:“朱小姐已升组长,可获这个数目津贴。”
  郭沛随即说:“是月起请按照规矩付款。”
  我连忙说一句谢谢。
  “这件事,你不必对古志说起。”
  我点点头,我从未打算同古某讲这件事。
  “你可要调到我一组来?”他站起朝我走近。
  他俩争的,当然不止是地砖颜色。
  我答:“周末我通常有空,可以出一分力。”
  我轻轻退出,趁午饭时候,找地址去看宿舍。
  不出外婆所料,不过是大厦住宅中一个单位,简单装修与几件必须家具,毫无设计品味可言,从客厅窗户看出,可见到一线天空,其余都是密密麻麻其他大厦的窗户。
  我掩上门离去,从小径走下闹市,却有意外惊喜,原来一路都是花店,清香扑鼻,路牌上写着摆花街。
  回到公司,各人忙着低头工作,真像蚂蚁一般营役,人类生命如此短暂,却又如此艰苦,真正无奈。
  邻座朴仁义最擅长书写双关,暧昧,同音或同义,猥琐意淫广告术语,却不知多受客户欢迎,相由心生,女同事都离得他远远。
  他忽然扬声问我:“朱咪,这是一支电蚊香广告,‘搔痒性’好,还是‘性瘙痒’?”
  我回答:“性骚扰。”
  大家都笑,朴仁义这才噤声。
  发了薪水交到外婆手中,还是高兴的。
  丽蓉打电话给我:“我有两个朋友路经本市订不到酒店你可有办法?”
  “你找对了人,每人每天一百五,私人住宅,地方清洁高雅,私人厨房卫生间。”
  “唷,我得抽佣金,是你的地方?”
  “我也是中间人。”
  丽蓉大笑,“我找人来同你取钥匙。”
  我这样自己,这样做对吗,在功利社会中,不损人利己,是天经地义做法。
  我的不义之财,全部交给外婆。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果然,古志对我说:“搬家没有,也不请我去小坐。”
  我据实答:“我把公寓分租给朋友增加收入。”
  古志诧异,“你等钱用?”
  我笑得弯腰,“我还呼吸吃饭呢。"
  "公司虽然没有订明不准分租,可是地方狭小,你怎样够住?”
  我轻轻回答:“我试过一家五口用一个卫生间。”
  古志感喟,“所以你比她们懂事,你是公司生力军,我不是瞎说,现在你负责几个户口?”
  “十一个。”
  “请读一节大学给我听。”
  我轻轻说:“‘瞻彼淇澳,绿竹奇奇,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斐君子,终不可諠。’诗经上说:看那淇水弯曲岸旁,绿竹美盛,文质彬彬的卫武公,钻研学问如琢磨玉石,切完又切,磋完再磋,使之成器,那样的君子,叫人难忘。”
  古志忽然说:“我与妻子,终于正式分居,她到欧洲履行去了。”
  我不禁啊一声,“这么说,曹安可以回来了。”
  他抬起头,像是从未听过曹安这两个字似的,由此可知,过去纯属过去。
  “今天晚上,我想请你到舍下吃顿饭。”
  我答:“吃饭没问题,谁请谁不要紧,可是,我想我不方便上你家去。”
  “你懂事过了头。”
  “有机会到府上参观倒是不错。”
  “那么,就今天下班到舍下喝杯咖啡吧。”
  “我要赶工,八时才能离开。”
  “我等你好了。”
  能叫他们等,也不过是这几年光景,所以有人说:叫他等好了,不用准时,过了渡头,你等他,他还不要。
  我说的是实话,错过晚饭时候,我与殷红吃面包充饥,两人合作,把某个计划条款做出来。
  我叹口气:“每次以为赶不及做,每次又拼命赶在死线前赶出来,每次忐忑以为不够好,客户又会意外给一个A,真是万幸。”
  殷红说:“我虽然很不喜欢你,也不得不承认你的办事能力,这里每个人都喜欢与你合作,有你在,事事顺利,你肩膀有担耽。”
  我由衷说:“谢谢你。”
  她出去了,古志探头进来,“肚子饿吗。”
  我张大嘴装一个要把他吃掉的狰狞样子。
  他载我出到小吃店吃云吞面,见我狼吞虎咽,他笑说:“谁看到你吃相都会爱上你。”
  我叹口气,“又饿又倦。”
  “朱咪,”他忽然说:“我供你继续读书可好。”
  “你嫌我学历不够?不,不,我并非那么喜欢读书。”
  “你喜欢什么?”
  “吃喝玩乐。”
  “大学里有许多科目,都十分有趣,像纯美术……语言系、创作文学……”
  “可有考试测验?一有这些,全无意思。”
  “那么,”他看着我,“做我女朋友。”
  啊,终于出价了,这个建议即是叫我做kept woman,被照顾的女子。
  我一直好奇男女之间是怎样达成这种协议,现在亲身体会,原来最简单平常不过,不是不令人悲哀的呢。
  “怎样做你的女友?”
  古志答:“不要再辛劳上班,找一份慈善工作,或是开一间花店,每日陪我聊天,我出差时在我身边照料。”
  “我能胜任吗?”
  古志说:“我已是中年,还有什么指望?我不想冶游,也不要艳遇,我只想工余累极回到家里,有一个懂事的女子,陪我喝杯威士忌加冰,读一段庄子给我听。”
  我微笑点头,“水准渐高,现在要听庄子了。”
  “或是红楼水浒,或是四书五经。”
  我吁出一口气,“为什么不挑曹安,她已经等了那么久。”
  “曹安野心勃勃,她要我同她结婚,她要做老板娘。”
  我笑,“而我则年少无知,容易应付。”
  古志凝视我,“你才不会想要嫁我,我这种小地方小人物,不过是你的过度站。”
  我站起来,“古先生你折煞我了。”
  “到我家去看看。”
  这又是不同层次的大厦房子,大堂与电梯都整洁美观,室内经专人设计,雅致时髦,露台上 摆着种植米兰大花盆,幽幽香氛,可以看到海景。
  我轻轻说:“这不是你的家。”
  “我会天天来休息,我甚至可以住下来。”
  我又问:“房子写我的名字吗?”
  他回答:“你喜欢的话,明天可以去签名接收。”
  “这可是我一生中千载难逢的机会?”
  古志坐在白色安乐椅里,“很难说,都会年轻漂亮的女子时有奇遇。”
  “是,朋友的一个朋友,年近三十,眼看已经在酒吧做侍应,仿佛去到尽头,忽然之间,做了上市公司主席的女友,现在手里有三间盈利不差的家具店及一间书廊,不久前添了一个女儿。”
  古志微笑:“我也听过这个女子。”
  “她长得美吗?当然不难看,可是她机缘更佳。”
  他追问:“朱咪,是抑或不?”
  我又说:“公司里还有许多漂亮年轻同事。”
  “我喜欢你懂事。”
  我点头,“这就对了,这是我特色。”
  “每个月我会拨零用到你的户口。”
  “古太太要是来敲门怎么办?”
  谁知他答:“你可以报警。”
  “这份差使,我不知道可做得来,你让我考虑一下。”
  “我给你一天时间。”
  我看看手表,“一天已经要过去,我得回家。”
  他伸出手来,轻轻抚摸我面孔,“像你这样清纯的女孩,越来越少了。”
  他送我回家,我恍然若失。
  外婆出来说:“一位郭先生找你好几次。”
  “他可有讲什么要紧事?”
  “我也那样问他,他说,明早回公司再讲。”
  我点点头,看来并无大事。
  外婆说:“苏杏下星期要动身往英伦,想你替她饯行。”
  我失笑,“这么隆重?”
  “由于先生替她筹到大部分旅费与学费。”
  “于先生也真是没话说。”
  我打开手袋,取出一叠钞票放桌上,“请苏杏与她朋友吃自助餐,我不去了。”
  外婆看着我,“你最近手头相当宽裕。”
  “是,收入增加,人也舒泰。”
  “周桃闹着要到东京学时装设计。”
  我躺在沙发上,“我则希望世界和平,外婆千岁。”
  外婆笑起来,“你这个孩子。”
  我打一个呵欠,“真累,怪不得积极的基督教都指大去息劳归主,又说你看那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可是所罗门最繁华的时候,还不如它呢。”
  外婆说:“去休息吧。”
  我喃喃说:“佛教叫做大解脱,把人生枷锁捆缚统统除下,轻松而去,再不必为生活所需衣食住行各种欲望烦恼。”
  外婆没好气,“我还未提到大去呢。”
  我侧身睡熟,心中有数,我想我不会接受古志建议。
  第二天我回到公司,走近古志房间敲门,见房中有人,要退出去已经来不及,那人朝我方向掷出一支纸镇,我闪避不及,它答中我鼻梁,鼻孔一热,喷出血来。
  我连忙掩面孔退出,同事们大惊失色,过来急救。
  有人看不过眼,大声说:“太过分了,动辄到公司来打骂女同事,管丈夫为什么不在家中管!”
  我抬头,看到棕红头发的古太太站在那里,原来掷东西的是她,她误中副车。
  我到洗手间用冷水敷脸,“没事没事。”
  这时,郭沛忽然走进女厕,把我扶到他房间躺下,在我脸上敷湿毛巾。
  “没事吧。”他蹲着问我。
  我叹气,“郭先生,请接受我辞职。”
  古志进来,“对不起,她原本想打我。”
  我没好气,“古太太不是在欧洲旅行吗。”
  郭沛说:“老古,你得管教妻子,否则所有女职员都会辞职,而且,传出去对公司名誉有损,今晨如有客户看见,岂非笑话。”
  “你少教训我,你我家中都有河东狮子。”
  郭沛说:“她要什么,你付她不就行了。”
  “她要我回家,我做不到。”
  郭沛讪笑,“原来她要的是人。”
  我坐起,“我还是出去的好。”
  古志说:“你给我躺着。”
  鼻子血渐止,脸中央被打起一片淤青,我用手捂着脸到茶水间斟杯热茶,缓缓喝下。
  古志追上:“我送你回去。”
  我没好气,“近日不知多少工作要赶出来,你少管我闲事。”
  他讪讪走开,“我去请医生。”
  殷红过来煽风拨火,“我是你就报警。”
  我一声不响坐到房间工作,同事见苦主息事宁人,也就噤声。
  医生来过,替我检查,他说:“没伤到骨头,大家放心。”
  那天中午,我对古志说:“有些未完成工作,我可以在家里做,请你找人接班,我辞职了。”
  古志看着我,小心翼翼问:“你是答应了?”
  我瞪着他,“不,我只是辞职。”
  “朱咪,我再向你道歉。”
  “这次是支纸镇,下次,就是一把斧头,把我脸砍开两边。”
  “我俩真的已经分居。”
  有人冷笑一声。
  古志转过头去,“郭沛,你可懂得敲门?”
  郭沛说:“你不必迁怒于我。”
  我说:“两位请到别处吵架。”
  我关上门,照常工作,连我都佩服自己,多么懂事,何等镇定。
  傍晚回家,在房里找到那本英汉字典,打开,把曹安给我的照片轻轻取出,走到文具店传真到古太太家中。
  危机的意思是,有危险便有机会。
  那晚我睡得很好,清晨醒来,觉得头痛,一照镜子,发觉青肿延伸到整张面孔。
  为免外婆见到担心,我匆匆离家回到公司,况且我有好戏要看。
  我架上墨镜,走进办公室,发觉桌子上有一盒礼物,附着一张卡片,打开一看,写着‘希望你喜欢,古太太’,到这个地步,还不愿道歉,我打开大盒子,原来是一只名牌手袋。
  这时同事已经回来,议论纷纷。
  古志的私人秘书王大朋低声说:“半夜古先生有电话叫我找赵律师到古宅,我听见古太太在一边尖叫咒骂。”
  郭沛的秘书也说:“出了大事,郭先生叫我订酒店房间,他漏夜离家。”
  我轻轻坐下,啊东窗事发。
  接着赵律师出现,他一脸倦容,取出一叠文件,放在桌子上,“各位同事,我受古郭两位先生所托,宣布本公司解散。”
  大家集体惊怖的吸一口气,“什么!”
  “详情请阅这份桌上报告,公司将尽快重组,愿意留下的同事优先重订合约,请辞者公司会照规矩赔偿。”
  “怎么一回事?"同事们炸起来。“公司财政一向没有问题”,“会不会欠薪”,“晴天霹雳”,“客户怎么办?”
  连我也感意外,没想到古郭二人如此决裂。
  赵律师说:“公司自有安排:各位手头上工作如常完成,古与郭从今日起分家,同事们请选择其中一个老板,郭先生将迁往下址。”他指一指桌上文件。
  同事们立刻抢过阅读。
  啊,这样戏剧化。
  这对合伙人从此拆伙,变成陌路。
  曹安为什么不去亲自揭发,咦,这叫做借刀杀人,她找到我做烂头蟀,如果有什么事,她仍是不屑余人争执的淑女,她既无动口亦无动手。
  至于我,我为什么要给曹安利用,心甘情愿做这个打手,因为我痛恨古太太几乎用纸镇摔烂我鼻梁,我讨厌这种气焰高涨的女人。
  我轻轻说:“曹安,你死得瞑目了。”
  公司乱做一团,哪里还有人安心工作。
  殷红进来问:“朱咪,你跟谁,仍是古先生?”
  我轻轻答:“我想辞职。”
  朴仁义挤进来说:“外面风大雨大,去何处?”
  “天,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似被一吨砖头掷中脑袋。”
  我说:”你仍跟郭先生吧。“
  殷红却说:“不,朱咪,我不会同你一组。“
  “究竟发生什么事?”有人问。
  殷红转头去,”传郭太太与古先生有暧昧关系,东窗事发。”
  “什么?朋友妻,不可窥,这是江湖老规矩,勾义嫂者要用家法处置。”
  “所以要拆伙,还有,两对夫妇同时叫赵律师办离婚手续,他们完了。”
  “他们是二十多年的老友,怎么会如此糊涂。”
  “郭太太相貌不算出色。”
  “古太太也不好看,一副恶相。”
  “两位太太都好吃好住但从来不露欢容。”
  “最讨厌是这种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俩不知前途如何。”
  “郭太太错在先,难获半分赡养费。”
  “也许古先生会付她,哈哈哈。”
  “嘘。”他们听见脚步声。
  赵律师吩咐各人几句:“公司的事,切勿宣扬。”他随即去忙他的了。
  我忽然说:“我们去吃冰淇淋吧。”
  殷红头一个加入,在小店她叫了一客香蕉船,一边叹气,“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我笑,不出声。
  “朱咪,你到底跟谁?”
  我轻轻答:“谁出价高,我便跟谁。”
  她震惊:“怎么我没想到。”
  我说:“这是十分冒险的一件事,可能双方都无表示或动静,你会失去工作。”
  “可是你决定赌一记,为什么?”
  我告诉她:“我背着十一个户口。”
  “我有五个。”她不甘示弱。
  我微笑,“你自己想清楚吧。”
  回到公司,接待员说:“朱小姐,郭先生找你。"
  我问:“古先生呢?”
  “他们隔日上班,古一三五,郭二四六,直至分家,郭先生会搬到中英大厦,朱小姐,你跟谁?”
  我摊摊手,我是真的未知。
  我见到郭沛,十分吃惊,他额角明显缝过针,神情沮丧,平日的英伟丢到天不吐,他用双手捧着头。
  我轻轻问:“叫我有事?”
  “跟我走,朱咪,我把新公司百分之五股份拨到你名下?”
  我声音更轻:“百分之十五。”
  “什么?”他大吃一惊,大约今日才发觉女人并不好欺侮。
  “你已省下赡养费。”
  他吃惊:“你怎么知道?”
  “人人都知道了,不要担心,男人无所谓失婚与否。”
  “是什么叫她与老古到巴黎偷情?”
  我说:“十五个巴仙。”
  “朱咪,八个,不要太贪心。”
  “十个。”我很坚决。
  “不要再讨价还价了,我叫赵律师去订合同。”
  我再说一次,“十个,我不会再退。”
  “朱咪,你好不凶悍。”
  我站起来告辞,“你会觉得物有所值。”
  回到写字台前电话便响,是古志找我。
  “古先生你早。”我忍不住微笑。
  “朱咪,你听到什么?”
  “公司要拆伙,要求同事们表态。”
  “你肯定会到我身边?”
  “三分钟前郭先生找我,应允给我十个巴仙。”
  他静了一会,“朱咪,我与你对分。”
  我答:“你即时请赵律师做合约,傍晚送到我外婆家。”
  他答允一声,轻轻放下电话。
  这是千载难逢好机会,我坐下,伸一个懒腰,鼻梁骨仍然疼痛,不过我不介意。
  跟着,我接到曹安的电话,身在国外的她消息灵通。
  她有点意外,“你为什么决定在此刻把法宝祭出?”
  我答:“是个好机会。”
  “聪敏的你看准了?”
  “我看得十分真确,你也大仇得报。“
  “是的,我听说两个男人都给老婆打得往医院缝针。”
  我微笑,“真该死可是。”
  她笑声似猫头鹰,“是,始乱终弃,还口口声声扬言‘你不过是想我同你结婚’。”
  “他们四人已托赵律师办妥离婚手续。”
  “拖了十年,”曹安唏嘘,“终于停止做戏,朱咪,我要对你说声谢谢。”
  “哪里哪里,我要感激你才真。”
  我轻轻抚摸鼻子,仍然疼痛。
  到下班十分,同事们差不多已经作出决定,只有两个人决意辞职,一个往美国升学,一个学做家族生意,差不多一半人跟古,另一半跟郭。
  那半跟郭沛走的人开始收拾杂物。
  殷红走近,“郭先生说你跟他走,他说他总算赢了一仗。”
  我取过外套,扣上纽扣,离开办公室。
  傍晚,古志与赵律师一起来到我家。
  外婆见他俩又倦又累,顺口问:“吃饭没有?”
  两个男人几乎流泪,“外婆,我们快要饿死在这里。”
  外婆悚然动容,连忙盛出鸡汤面,两人狼吞虎咽吃下,像苦海孤儿那样捧起碗问:“还有添的吗?”
  吃饱了气色都不一样。
  赵律师取出合约,“朱咪,你读一读。”
  我看了一遍,文件十分简单,只说我,朱咪占该公司百分之四十九。
  我微笑:“古先生这样慷慨。”
  赵律师也说:“我也这样警告过他。”
  古志却说:“广告公司没有恒产,最重要是人才。”他指指脑袋,“希望你会招来客户。”
  “我是新人,我哪有本事。”
  古志说:“你很有天分,我对你有信心,好好学习。”
  赵律师当着我的脸对古志说:“你要小心朱咪,她是人精。”
  我吃惊,“赵律师,你出口伤人。”
  赵律师说:“朱咪,我可不会看错人,我告辞了。”
  古志轻轻说:“看,都是你的了,公司,人。”
  我微笑:“真的那么好?”
  古志说:“你大可不必上班,照前议,开一间小店,索性打理一间喝茶店好了,让四面八方的朋友前来聚聊?”
  我不出声,轻轻把文件收好。
  我轻轻问:“你对两个涉事女子,都没有歉意?”
  他一怔:“哪两个?”
  我提醒他:“古太太与郭太太。”
  他听了干笑:“他们都是成年人。”
  我缓缓说:“我也是成年人。”
  他连忙分辨:“你不一样。”
  我微笑:“有什么不同,对呀,我会背诵大学,现在你要不要听一段,听好了,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诚其意的意思是:切勿自欺,要象喜爱美好的颜色,或者厌恶难闻的气味,均发自内心,这才能内心惬意,君子独处之际,照样小心谨慎,忠于自己。”
  古志看着我,不出声。
  我说:“大家都累了,该休息了。”
  他告辞:“明天公司见,我会帮你预备大办公室。”
  我已向他示意,他好似还不大明白。
  那天晚上,我也睡得很好。
  天还没亮,外婆叫醒我:“小咪,有人找你。”
  我惺忪,“谁?”
  “一位郭先生,他站在门口,我不知应否放他进来。”
  “没问题,你请他进来,我去漱口。”
  我匆匆沐浴更衣,出去看到他在喝外婆磨的豆浆,我觉得很有体面,外婆真懂得招呼客人。
  郭沛形容憔悴,衣衫稀皱,他看到我轻轻说:“朱咪,你也出卖我。”
  我走近他,蹲下,在他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他讶异:“为什么?”
  我回答,“那帧照片,由我传真给古太”。
  郭沛瞪眼,“我不信,我们的恶劣关系已维持多年,那时你还在小学。”
  “确是我,我受人所托。”
  “谁?到底是谁?”
  我答,“当然是一个惨遭玩弄的愤怒女子。”
  “我可没有婚外情人。”
  “那么,一定是古先生的众多女朋友之一。”
  郭沛苦笑,“那可包括了我的前妻。”
  “我可以告诉你,那不是她。”
  郭沛看看我,“朱咪,这件事折穿了也好,免我一直蒙在鼓里当傻瓜,那晚,古太走到我家,一进门,把我妻子的头发抓住墙上撞,我大惊挡在中央,她把我的额头也打破,接着,把照片摔到我面前,我多年的好友与妻子一齐出卖了我。”
  我不出声,这的确是晴天霹雳。
  “她看中他什么?你又看中他什么?”
  我答“我并没有看中他。”
  “古志相貌平凡,不过有点小聪明,我实在不明白他身边为何有那么多女人。”
  我斟一杯茶给他,“我的建议如何?”
  他说:“我收购你那49%股份何用?”
  我笑,“你说呢?”
  他突然答,“出一口气。”
  我称赞他,“猜中了。”
  “你要价多少?”
  我说了一个数字。
  他看着我,“不值这么多。”
  “你并不在乎价钱。”我说,“你要看的,不过是你要以股东身份重新走进他公司时他惊愕表情。”
  郭沛问,“像你那样聪明,做人会不会累?”
  我否认:“我不是聪明人,只不过机会来了,我懂得抓住。”
  “你对他没有感情?”
  我摇摇头,“我认识他还不到半年时间。”
  他说:“这件事你要保守秘密,我不打算立刻行动。”
  我笑笑说:“随便你什么时候送银行本票上来,我立刻把股份签给你。”
  “你是一名狙击手。”
  “谢谢你,我当是赞美。”
  “古志看低了你。”
  “是吗,他有什么损失?”
  “你伤了他的心。”
  我大笑,“他的心?哈哈哈哈。”一边笑一边掩着鼻梁,真要命,还是痛。
  “你这样厉害,男人会怕你。”
  “是吗,你们上一代男人越是那样想,越不能以平常心对待女性。”
  “上一代?」他怔住。
  “郭先生你的年纪同家母差不多,但不知为什么,同古先生一样,老觉得女友是越年轻越好,啧啧啧。”
  他脸上变色。
  我提醒他:“两鬓已有白发了。”
  他说:“我叫赵律师送本票给你。”
  “是换一个律师的时候了。”
  他不理睬我。
  我叹一口气。
  天渐渐亮了,外婆问:“那又是谁?为什么你吸引了那么多中年男子?”
  因为不甘寂寞的他们有一颗寂寞的心。
  日后,倘若有人问我:你是怎样掘到第一桶金,我可否据实说:出卖。
  第二天我看到那间新办公室,古志把郭沛房间让了给我,两个工人正在收拾杂物。
  我把宿舍门匙归还人事部主管。
  她说:“恭喜你,朱小姐。”
  我笑而不语。
  她又说:“我们十年也做不到你那地步,你真聪明。”
  这年头,说你聪明或是勤力,都不是好意。
  我不分辨,一转身看到古志,他松口气,“你回来了。”
  他马上召开会议,把工作重新分配,计算之下,只有百分三十客户留下,他生意损失惨重。
  他说:“刊登广告,增加招徕。”
  同事们都有点气馁,古志摊摊手,“大家请振作,快过年了。”
  女同事双眼发红,士气低落。
  我与古志做到深夜,他忽然在我身后,双手握住我肩膀,探过头来,贴住我耳朵,我比他灵活,骨碌站起,他扑一个空。
  他错愕,“我以为--”
  我轻轻答:“你以为错误。”
  “你深夜陪我工作,又是为什么?”
  “我还在支薪,古先生。”
  我离开公司,心里想:郭沛,快把本票拿出来,否则,我不知还要熬多少个艰难晚上。
  踏进家门,外婆说:“郭先生等你。”
  他一声不响,把一只信封放在我面前,“请在文件上签名,并且自明日起,停止上班。”
  “明白。”我如放下心头大石。
  “朱咪,这笔钱最好是用来置一间小公寓。”
  “你口气似我外婆。”
  “你有一个极为可敬的外婆。”
  “谢谢你。”
  “你不会一生走运,朱咪,听我忠告。”
  “那么,请问,是哪一个区的公寓将会升值?”
  “南区建新路小单位会吃香,你说是郭沛介绍,可打折扣。”
  我点点头,“我立刻去看。”
  他取过文件告辞。
  走到门后,他忽然说:“朱咪,你外婆脖子左边肿起,你同她去检查,越快越好。”
  我一愕,他怎么会注意到?我为何没有发觉?
  我关上门唤外婆,她已经睡了。
  那天晚上,我醒了三次,每次都开亮灯,把银行本票从枕头底下取出细看。
  第二天,我竟忘记外婆的脖子,我同她说:“外婆,我要到日本旅行几天,我每晚八时打电话给你。”
  “几时回来?”外婆意外。
  “我会与你联络,外婆,请你放心。”
  我已经通知丽蓉,到她家里暂避锋头,我提着简单行李乘车到她家。
  丽蓉给我开门,她笑说:“我家即你家。”
  她住的公务员宿舍,异常宽大,客厅可以骑脚踏车。
  我诧异,“这是总务级宿舍。”
  丽蓉拍拍我肩膀,“我要上班了。”
  我跟在她身边,看到一辆擦得发亮的黑色房车驶近停下,司机替她开门,她俯下身去,亲吻车上一个白头发外国人。
  我看看车牌,CZ1号,这是政府车牌,由首长级人物使用,我微微笑,丽蓉,你总不叫人失望。
  回到楼上,我关上手提电话,好好睡一觉,然后,出门办事,把本票存入户口,顺路到建新路上看房子。
  我说明来意,这位地产公司经理抽时间帮我详加解释,建议我如此这般。
  我问:“所有投资都有风险吧。”
  “所以只劝你置一间自住,付清一半,十分安全。”
  我不出声,终于叹口气,“好吧,我挑这层向南面海小单位,这是我首次置业。”
  汪翊微笑,“朱小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嘀咕,觉得琐碎肮脏,可是这项投资非常重要,将来吃粥吃饭就靠它了。”
  “你如此看好地产?”
  “人总得有瓦遮头,近日许多独身女子都主动置业,风气与从前不同了。”
  我点点头,这人说话经济实惠。
  “我去准备文件。”
  我坐在一角喝咖啡,陆续有女客进来,有的一买便是两三户,汪翊对我说:“十八个月后可以入伙,届时我会知会你,如果价钱上升,你大可脱手赚一笔。”
  我微笑,“那么,你是我的财政顾问。”
  汪翊也笑,“不敢当。”
  他并没有进一步要求喝茶吃饭,我觉得他很平实。
  我签下名字,成为业主,此刻,我得找一份新工作。
  叫丽蓉帮个忙吧,她有办法。
  我正在淋浴,忽然有人揭开浴帘,我尖声大叫。
  “是我,朱咪,是我。”
  原来是丽蓉回来,我连忙披上浴袍。
  我俩异口同声:“发生什么事?”
  “我在想问你,我有线报,说古与郭闹得一塌糊涂,关上大门,找律师清盘。”
  我点点头,郭沛终于讨回公道。
  “他们不是和平分手吗,你躲在这里,你一定知道首尾,来,把真相告诉我。”
  我边擦头发边说,“郭太太与古志的事你知道吧。”
  “老古也真好胃口,沪人说的:叫花子吃死蟹,只只好。”
  “广告公司不过几个客户,三五台电脑,清了盘换个名字重头来过好了。”
  “你扮演什么角色?”
  “我?”我睁大双眼,“我有什么能耐?”
  “他们都喜欢你。”
  “他俩何尝不喜欢你?凡是年轻的,皮肤光洁,肌肉结实,他们通通垂涎。”
  “郭沛有还好些。”
  “郭氏有殷红,她等了他是有三年。”
  “他不承认,小小一家广告公司,闹得象座后宫。”
  我说:“我与那两位叔叔没有关系。”
  “可是我听他们说古某给你两间公寓选择。”
  “他们两个都不可爱。”
  “唷,还要看得上眼,你从前的男朋友,都英伟过人?”
  我坐下正经说:“给我介绍一份工作。”
  “官样地方很肮脏,你不会习惯。”她取了一瓶冰冻啤酒,对着瓶嘴喝,“我当初进去统计处,在上司房外小角落坐,连挂外套的地方也无,那中英混血儿竟叫我当信差,送新闻稿到记者家,还有,左边做一个同级中印混血儿,不谙中文,我得替他写译文。”
  我微笑,“可是,都过去了。”
  丽蓉悻悻然,“我认识了霍德叔。”
  “丽蓉,你有办法。”
  “就是因为没有办法,才想出办法。”
  “我需要工作,你不是连这点能耐也没有吧。”
  “我帮你看看,你还要找一个男朋友。”
  “我自己会找男朋友。”
  “不是那种吃饭一人一半,水电一人一半那种男友。”
  我叹口气,拨电话给外婆问候。
  外婆答:“我很好,有十多个电话找你。”
  “别去理他们。”
  “可是电话铃声不断,十分讨厌。”
  “把插头拔掉好了,或是接到录音机上。”
  “是你我怎么办,我总要与你说几句。”
  外婆十分天真,我笑起来,“八点那个才是我。”
  “对,对,我怎么忘了。”
  稍后丽蓉进来:“朱咪,换件衣服,带你去吃饭。”
  她的口气嚣张,我不禁笑出来,“去何处?”
  “伦敦会所。”她神气活现。
  那是外国人聚集的地方,且都与政治圈有关,尤其是各国大使馆职员,是个幽静地方。
  “下次吧,我累了,改天才去见识。”
  “你不是说要找工作吗,德叔请客,你有事可同他亲口讲。”
  我点点头,人到无求品自高,我偏偏尚有所求。
  丽蓉吩咐:“换件裙子。”
  我打开行李,一怔,啊拿错袋子,这是外婆放她旧衣服的包包,我拎出一件乔治纱宽身旗袍,苦笑,又要向丽蓉借衣裳了。
  谁知丽蓉走进来看见,“哗,从何处找得这样漂亮旗袍?”
  “我--”
  “我帮你打扮,这是五十年代的服饰可是,配妹妹头,露趾鞋。”
  我笑了,试穿,出乎意料之外合身,只需熨一熨。
  伦敦会所那幢建筑物在二次大战后重建,与我一身打扮同龄,到也相配。
  英国人霍德比我们早到,见到女生,立刻站起招呼,扣上外套头一粒纽扣,礼貌周到。
  他已经上了年纪,但一看就只是斯文读书人,皮肤牙齿与手指都打理得十分整洁,一口女皇英语,陪我们说着天气。
  丽蓉这座靠山还算体面。
  她提醒我:“说呀,你想要什么样的工作。”
  霍德意外,“朱小姐要找工作?”
  我点点头,说明来意,并且简约地提到履历。
  霍德沉吟:“局里工作不好做,上边往往四五层上司。”
  丽蓉抱怨:“暗无天日。”
  我只得陪笑。
  霍德说:“我介绍你到一间图书馆上班吧。”
  丽蓉说:“咪咪的意思是,局里比较稳定,福利也好。”
  “嗯,我正聘请新闻秘书,你可以胜任吗?”
  丽蓉问:“我怎么不知道,那是我的职位。”
  丽蓉如此刁蛮,霍德却觉得是种享受,他笑了。
  丽蓉腻嗒嗒地说:“我要近看你。”
  霍德只会说:“好好好。”
  我轻轻说:“我去洗洗手。”
  走到走廊,转身一看,只见丽蓉嘟着嘴与霍德在谈条件,我不禁微笑,霍德当然是聪明人,可丽蓉是可人儿中的精英,旗鼓相当。
  他有六十岁了,暮年,第一任妻子也许在老家,子女肯定都已成家,他原本可以告老回乡,可是却留恋东方都会的妖异。
  还有,到什么地方去找丽蓉如此漂亮的小女朋友。
  这时我左肩轻轻碰到一个人。
  我与他异口同声地道歉。
  回到座位上,听见丽蓉说:“这块鳕鱼是前年捕捉的货色。”
  正在吃甜品,忽然有人走近,霍德抬头,连忙站起来,“Sir Jack,许久不见。”
  我一看,这正是与我肩膀相撞的男子,只见他脸容清矍,白发白须,笑说:“大维,请与我介绍两位女士。”
  霍德连忙说出我俩名字。
  我并没有与他握手,只见那边的朋友朝他迎上。
  他朝我们点点头去了。
  丽蓉问:“那是谁?”
  霍德答得很好:“地位比我高的人。”
  丽蓉诧异:“是吗,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朱咪。”
  我连忙分辨:“才没有。”
  霍德笑,“今晚朱小姐的确十分漂亮。”
  丽蓉问:“我呢,那我呢。”
  看到没有,这叫艳福,霍德的孙儿怕不比丽蓉小很多。
  我说:“我累了,我想回家。”
  霍德连忙说:“我送你俩。”
  我在丽蓉家躲了整整一个星期。
  连外婆都说,可以回来了,无人打电话来了。
  这么快?我遗憾,已经忘记我了?
  我还以为古志会派人来暗杀我,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我爱死你,我恨煞你……”可是没有。
  现实世界不是这样的。
  我问外婆:“门口有无可疑人物?”
  “我也小心留意过,没有。”
  挂上电话,我问丽蓉“古与郭怎么了?”
  她意外“你怎么反过来问我?”
  “有何新发展?”
  “拆伙后两家新公司都宣告解散,古与郭不做广告了,他俩到内地发展地产。”
  “就那样。”啊,不了了之。
  “他们是水..(这两个字看不大清),变色龙,有的是办法。”
  我轻轻说,“这都会里通通是牛鬼蛇神。”
  “霍德将替我弄一张英国护照,他会派我到伦敦工作一年,随即设法申请。”
  “你现在拿什么证件?”
  “绿色无国籍小簿子,讨厌煞人,连到日本都得在入境站前罚站接受盘问,似我这般时髦女连一本护照也无,如何见人。”
  我微笑,是的,我们这一票出身欠佳的人,什么都得靠自己:读大学,箍牙,办护照,买房子……,均靠自己两只手:夜半月塘照瘦影,卿需怜我我怜卿。
  又过了一天,我正打算回外婆家,忽然有人打电话给我。“谁?”我问。
  “汪翎,建新街地盘的营业经理。”
  “啊是,请问有什么事?”
  “朱小姐,有人看中你那单位,你愿赚十五万出让吗?”
  “什么,十天赚十五万?”我惊喜。
  “正是,我劝你把这十五万再投资到地产上。”
  我大笑,“怎样做?”
  “你过来一次,我告诉你。”
  挂上的电话立刻又响,丽蓉的声音:“帮你找到工作了。”
  今日是我的幸运好日子。
  “叫你下午三时去面试,还有,穿那天那件旧旗袍。”
  “什么?”
  “别问那么多,准时到冰场街五十号二楼去。”她挂上电话。
  我到行李袋去找旧式宽身旗袍,不止一件,还有将白色通话蝴蝶袖,既然要穿戏服,就这件好了。
  我先到汪翊那里。
  我有点喜欢这个人,他态度诚恳,服务周到,将来一定有出息。
  他一见我便怔住,称赞我:“朱小姐今天真好看。”
  我笑笑不答,原来都喜欢故衣。
  接着他把图则摊出:“朱小姐,一间换两间可好?”
  我讶异:“屋子还未盖好,可以这么做?”
  “就是要趁现在做,相信我。”
  我慷慨就义,“好,名字签何处?”
  “朱小姐,请读清文件上小字。”
  他是个规矩人,我很欣赏他这一点,我走到一边光亮处读买卖文件,阳光有点刺眼,她轻轻走到窗前,帮我挡住光亮,啊,他竟如此体贴,我感动了。
  我在文件上签妥交给他。
  汪翊送我到门口,仍然没有任何额外要求。
  刚到冰场街迟到五分钟,办公室冷气甚冷,已经过了中秋,我抚平手臂上鸡皮疙瘩。
  秘书招呼我:“积克爵士在等你。”
  她替我推开房门,我看到一间宽大的办公室,白头翁背着光线坐,一见我,缓缓站起,“朱小姐,午安。”他说,轻轻地走到皮沙发前。“请坐。”
  我轻轻坐下。“这是我的文凭和履历表。”
  “你叫朱咪,原籍浙江。”
  我说:“我从来没有回去过,故乡已无任何亲人。”
  他看着我,“楼上资料室有一个空缺。”
  嘿,资料室,古墓!多不幸。
  “一共三名同事,正在整理本市旧照片,打算印制一连串资料书,不知你可有兴趣。”
  骑驴寻马,也只能将就,胜在清净。
  “你十月初可以来上班。”
  我点点头,我们之间的话仿佛已经说完。
  但是他忽然说,“我初到本市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
  我耐心聆听,我听惯外婆讲故事.
  “那年,我刚取到机械工程文凭,到军队工作,驻在一个叫赤柱的营地,那里有极美白色细沙沙滩,以及数十株成熟凤凰木,每个夏季树顶开出满满火烈红花。”
  我侧着头细听他的声音,沧桑动人,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在一个教会卖物会,我看到了她。”
  我感到荡气回肠,多久的事了,他还记得。
  “她穿一件宽身旗袍,一双圆头布鞋,头发,正梳成你那样子,她有非常白皙的皮肤,与一般南中国女性的蜜色肤色不一样。”
  我的身体向前略倾,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
  “朱小姐,她长得与你一模一样。”
  我不出声,静静看着他。
  “那晚,在伦敦会所看见你,我以为走错了路,走错地方,回到四十年前去了,朱小姐,请恕我这名老人唠叨。”
  “没有的事。”我轻轻说。
  “我可以给你看一张照片吗?”
  他取出一双小小银框架子,递给我。
  我看到他们二人合照,年轻时的他有一张英俊的长方脸,那女孩子,穿着一袭校服旗袍,十分秀美,真抱歉,我长的一点也不像她,他的记忆愚弄了他,或者,他思念她过度,只愿意固执地觉得她像我。
  “像不像一个印子?”他盼望地问。
  我点头,“很像。”
  “她也与你一般懂事。”
  我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我被军方派往苏彝士,回来之后,再也找不到她。”
  “啊,那时埃及与英法两国争运河权。”
  “该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夏季。”
  我附和他,“年轻真好。”
  他笑一笑,“朱小姐,我有一个大胆建议。”
  “请你讲出来。"
  “我将回乡度假,想请你担任私人秘书,我家在萨克斯郡有一个庄园,你可愿意去观光?”
  我讶异,他邀我同行。
  他脸上有一股逼切盼望,使他双眼闪闪生光,他忽然年轻了二十年。
  我问:“几时起程?”
  “下星期三。”他双目更亮。
  我缓缓说:“我叫朱咪,八四年生,我平常穿球鞋毛衣。”
  “没问题。”
  “不过,我家还有几件你喜欢的旗袍。”
  “请带着在适当时候穿着。”
  “很久没回到熊与牛酒馆了。”
  “你答应了?”他非常高兴。
  我笑吟吟,“私人秘书一职我尚可胜任。”
  “十月回来之后,你再到资料库上班吧。”
  “明白。”
  我站起来,他看着我,想伸手来握我的手,但终究没有那样做,他在椅背取过一件旧毛衣,搭在我肩上。
  我静静离去,这叫做奇遇。
  丽蓉等我,“事情怎样?”
  我从头到尾说一遍。
  “啊,朱咪,叫他同你结婚,婚后你就是积克海达夫人。”
  “胡说,他与我外婆同龄。”
  “你要把握机会呵,他在伦敦近郊有大副土地,你将会是继承人。”
  “我不至于那样绝望。”
  “那你为何答应与他同行?”
  “捞点关系将来好做人:一个电话到爵士办事处,捡得些许面子。”
  丽蓉说:“你太幼稚了。”
  我答:“你说得再对没有。”
  回到老家,我掏出钥匙开门,同时扬声:“外婆。”
  她在房里,背着身子面对墙壁午睡,我过去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她转过头来,我看到她的脖子肿胀,我蓦然觉得不妥,我说:“外婆,我们去看医生。”
  外婆轻轻说,“每间诊所人山人海,一等三两个小时,没有病也等出病来。”
  我厚着脸皮致电办事处,“我想与sirjack说几句,我名叫朱咪。”
  没想到听电话的就是他本人,我泪盈于睫,把苦难告诉他。
  “别担心。"他平静地说,“明天早上九时我派车到府上接你们往医务所。”
  我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明白。”
  “天气凉了,多穿一件衣服。”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用双手掩住,半响,才洗把脸回房淋浴更衣。
  那天晚上我睡在外婆身边,幼时,半夜或清晨醒觉,时常爬到外婆床边继续睡外婆说我会越挤越近,几乎把她逼下床。
  是渴望安全感吧.
  第二天一早,我与外婆起来,两人喝了点粥,便到楼下等车,原来司机一早已经来到,恭敬地叫声朱小姐,一个中年保姆下车来搀扶外婆,上车又斟出热茶递给外婆。
  到了医院,司机带我们到二楼,一个年轻女医生迎出,“两位早,我是温医生。”她一看到老人已经变色。
  她邀请病人坐下,轻轻把我拉到一边说:“我毋须诊断已知是淋巴癌。”
  我强自镇静,眼泪已夺眶而出。
  “不过,我还是要做各项检验。”
  “是否拖得太久?”
  “不必内疚,我们从今日开始奋斗。”
  这是一个好医生,人家年纪不比我大多少,可是能干百倍。
  “让外婆住院一天可好?”
  “我在这里陪她。”
  医生立刻吩咐职员帮我办手续。
  我说:“费用方面——”
  “杰克爵士已吩咐过了。”
  住院一日,做过各项测试,我同外婆说:“如果我此刻往英国旅行,你可放心?”
  她抚摸我的脸,“你几时变得婆妈?”
  “我去去就回,我找保姆照顾你。”
  “那个张妈很好,她有内地看护文凭。”
  我点点头,“晓得了。”
  “你母亲也想去英国探苏杏,说要与周桃同往。”
  说到母亲,她便推开病房门进来,“唷,朱大小姐,长远不见。”
  我低着头不出声,她却把脸趋到我面前,“听说你近日十分吃得开。”
  外婆劝她:“有什么话你好说了。”
  “我想问朱大小姐要两张来回飞机票。”
  我讽刺:“不是要头等舱吧。”
  “啊,你要是慷慨,我乐于接受。”
  我回答:“我没有能力。”
  “你这样同生母说话?”她发作起来。
  我转身同外婆说:“我迟些回来。”
  我拉一拉身上旧毛衣,站到医院门口透气,却看到积克凯达与温医生朝我走过来。
  我抹去眼泪招呼。
  “温医生都同我说了,有病慢慢治。”
  不知怎地,我拉住他的袖子不放。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放在唇边吻一下。
  温医生只装作看不见,她说:“我会为病人尽力”。
  这时,凯达问我:“旅行可需要改期?”
  我摇头:“不相干,这病已不是朝夕之事。”
  “你很勇敢。”
  我双膝已经软弱,被他鼓励,又站的笔挺,日后,如果有人问:“你与白头翁在一起,是纯为经济利益吗?”我会说不,如果不信,我不予解释。
  这时,我看到母亲的身影在电梯口一窜而过。
  外婆过两日出院,有张妈周全照顾我相当放心。
  母亲又来了,这次她说:“我一向最疼爱是你这个女儿。”
  我打开门:“外婆,我出去一下。”
  母亲拉着我:“你有钱就拿出来。”
  我挣脱她的手。
  “你当心雷公闪电转弯劈死你!”
  是吗?那我就少挨数十年了。
  我拂袖而去,到黄昏才回去收拾行李。
  外婆问:“你在什么地方?”
  “图书馆,找旧照片资料。”
  “我倒是有一大盒老照片,”外婆说,“我不知你有兴趣。”
  她停一停然后说:“对生母不必太苛刻。”
  我微笑,“怎么都怪我一个人呢。”
  “因为你年轻有力,且比人多读几年书。”
  我掏出支票簿,写上一个数目,递给外婆。
  “你自己还有吗?”
  “有,”我伏在她膝上,“我是财主,财帛取之不尽,我是沈万三,家有聚宝盆。”
  外婆笑了,下巴扣在我头顶,把我抱紧紧。
  在一个阴天,我提着行李上车,直赴飞机场。
  在飞机舱我真有种解脱的感觉,暂时把生活烦恼丢下也是好的。
  到了庄园,人人叫我朱小姐,我在大厨房里做宽面吃,用鸡熬了汤,剪些芹菜点缀,别有风味。
  书房每天都有人出入,与我无关,我不去理闲事。
  一日,正在偏厅旧红色丝绒沙发上打盹,凯达唤我,我睁眼摸摸身边金色寻回犬,“起不来,”我说,“就这样算了,别叫我。”
  凯达微笑,“二十多岁就说这种话。”
  “真的,我又不会比现时更加年轻好看能干,再活百年也无意思。”
  “换上衣服,我们一起吃饭。”
  我抬头看到长窗外深紫色天空,彤云密布,象是要下大雨的样子,“呵!”,我说:“象咆吼山庄。”
  他微笑,“外国人就知道这基本蹩脚小说。”
  我反问:“什么叫好?”
  “乔叟的坎达贝利故事你可知道?”
  我悻悻然,“对,还有整套尊邓及赫胥利。”
  他大笑,“过来,坐近些,陪我说话。”
  我躺在狗背上,“舒服得不想动弹。”
  雷声轰轰,仆人近来看视窗户。
  我好奇:“你的妻儿呢?”
  “我从未结过婚,亦无子女,即是说,我没有承继人。”
  “你一直独身?”我很意外,“真没想到。”
  “陪我的,只有一图书室的书籍。”
  “那多么高贵。”
  “也很寂寞。”
  仆人说:“晚餐准备好了。”
  “去,”他说,“去换衣服。”
  “有客人吗?”我意外。
  这么坏天气,谁会老远来庄园赴约?
  我上楼梳洗化妆,看到床上平放的衣裳,不禁呆住。
  那是一件五十年代式样束腰乔琪纱裙子,极淡的粉红色叫“天使呼吸”,用银线绣上眼泪花纹,配着同色鞋子。
  枕头边放着肉色丝质内衣裤,胸衣没有太大的承托力,胜在自然。
  我轻轻换上衣裳,女仆敲门进来,她手上捧着一只旧丝绒盆子,里面放着粉红色珊瑚镶碎钻的滴水型耳环,呵,他都想到了。
  这是我要扮演的角色吗?
  他一定会说:“你看上去与当年的她一模一样。”
  我俩的脸型五官,其实无一相似。
  客人已经来了,看到我,两人一起站起。
  凯达为我介绍:“史律师是三十年熟朋友。”
  我们坐下吃晚餐,菜色一点也不好吃:肉太老,菜太烂,酱汁含糊,可是我极其耐心地坐着不动。
  一顿饭总算吃完,史律师过来我闲聊几句,我放下手里咬了一口的水果。
  “听说朱小姐喜欢读书,我在圣三一学院读过几年中文。”
  “啊,失敬失敬。”
  “哪里那里,”他微笑,“我最喜欢孙子兵法,请问你呢?”
  “我最近在读四书中的大学。”
  他意外,“大学是孔子的遗书吧,经朱熹修补。”
  “我懂得不多,只知道那时中文文法很奇怪,象明明德,上一个明字是动词,下一个是形容词,书中出现多次:如好好色,恶恶臭,上老老这句,第一个老字作孝养解,下老字是老人,土长长,上长字是敬重,下长字才是长辈,初学如我,如解密码。”
  史律师笑起来,他忽然说:“积克说你们打算在村上教堂结婚。”
  我心中一突,不出声,结婚,谁说结婚。
  他看看时间,“我得告辞了。”
  他与主人家边谈边出门去。
  倾盆大雨终于痛快落下,哗哗声,掉到地上又反弹,直至人衣履尽湿。
  我上楼脱掉戏服,下楼去说晚安。
  我看见凯达坐在晚餐桌前,正想上前与他说话,看到他在吃什么。
  啊,那是我吃剩的半只桃子。
  桃子这种水果不比苹果梨子,咬过的边沿很快发霉,烂烂的一圈深棕色十分难看,但是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一口一口吃下去。
  我有点害怕,他这样做是为什么,桌上有的是新鲜水果。
  我一声不响偷偷回房去睡觉。
  半夜醒来拨电话给外婆:“身体还好吗?”
  外婆却轻轻说:“你母亲说,你的男朋友是外国白人。”
  “外国人多古怪,你要当心。”
  “他们也这样说东方人。”
  第二天一早,我陪凯达在庄外散步。
  凯达对我说:“这是一个人造池塘,由十八世纪著名庭院建筑师亨丁顿设计,山丘树木都出自他手笔,三十年后才看得出优点。”
  气压低,一条鳟鱼跃出池塘。
  “池塘在冬季会结冰吗?”
  “会。”
  “那么,鳟鱼到什么地方避寒,全结冰在池塘里吗?”
  他失笑,“我怎么没想到。”
  “你太忙了,这两天,来来往往,全是与你议事的朋友。”
  他忽然转过身子,屈一下膝,握着我手,“咪咪,我恳求你嫁我为妻。”
  这个姿势由他做来,十分大方,不觉可笑。
  我一怔,“我没准备好。”
  我连忙扶起他,一起坐在石凳上。
  他取出一枚指环,古董式样,一颗小小玫瑰钻石,毫不起眼,“这是家母结婚指环,她只得我一个儿子。”
  “我不敢当。”
  他微笑,“别害怕,并没有鬼魂附着上边。”
  我握着他的手,“我并不是怕。”
  他把指环替我戴上。
  “我算过了,我的年纪与你差距是三十九年,可是我深爱你,我会痛惜你。”
  我问:“因为我与她长得相像?”
  “外形像得十足,但是个性不似。”
  “他叫什么名字?”
  “叫微微,她告诉我,那是小小的意思。”
  我点头,“很好听,请告诉我,做凯太太,可需要在农庄长住?”
  “凯先生也不常在此住宿,通常我住伦敦摄政街。”
  我松口气,“有何种职责?”
  “陪我说说话,每当我自工作桌抬起头来,你会让我看到你,握住你的手。”
  我看着他,“很快你会腻掉。”
  这时,一双青蛙跳进我怀来,我“呵”地一声,用手把它拂走,“说不定是一名一下子变身呢,”我哈哈笑,“就欠一个吻。”
  “咪咪你如一丝金光探进我阴沉生命。
  “我什么也不会,我是一个最平常的年轻女子。”
  他看着我,“我希望与你结婚是使你正式获得一本护照以及名正言顺承继我财产。”
  “说得太远了,不过,大国护照的确有用。“
  “不要以为遗产很多,大部份会捐给大学。”
  我微笑,“与我无关的事,我不会研究。”
  他说下去,“不过,足够你舒适生活。”
  “如果你比我大三十九年,你还有三十年要过。”
  “不,朱咪,我生命没有那样长远了。”
  我打一个突,“我不明白。”
  “昨日史律师向我证实,医生说我肝脏癌症已经末期,大约只有三至六个月可活。”
  我霍地站起,“可是,”我结巴,“你看上去一点事也没有。”
  “我把牌都摊开来了,你考虑清楚再回答我。”
  我把手臂穿进他臂弯,我轻轻说:“我告诉你个故事:中国古时明代,有一个人叫沈万三,一日路过街市,看到小贩有一笼青蛙出售,万三凝神青蛙,有所领悟,向小贩买了这笼青蛙,到田边旌,青蛙忽作人语――”
  “什么?”
  “这是一个传说:青蛙感激万三救命之恩,赠他一个聚宝盆:这个器皿十分稀罕,凡是一份东西放进去,刹那可成两份,于是沈万三一夜之间成为巨富。”
  “啊,是神话。”
  “不,是科幻故事,原来,那一笼子青蛙是天外来客,笼子是他们的航天器,而聚宝盆装置,则是立体复印器。”
  凯达笑起来,吻我的手一下,“你从何处看来。”
  “幼时无人带我出去游玩,我一个人关在屋里看书,我希望做你的快乐聚宝盆。”
  我们散步回家。
  刚好看到史律师的车子驶进私家路,他下车来说:“都处理好了。”
  我在一侧轻轻问律师:“他的病是真的?”
  律师黯然,“谁会撒那样的谎,拖了已近两年。”
  “可以做器官移植吗?“
  “已经扩散。“
  他摇摇头。
  “他没有近视?“
  “连远视也无,故此遗产大部份捐赠各间大学。”
  我说:“他十分慷慨。”
  “他对你也设想周到。”史律师向我保证。
  “是的,我很幸运。”
  “他希望与你结婚。”
  我给史律师看指环,“我已经答允了。”
  史律师点点头,忽然哽咽。
  我轻轻的说:“他一定是个好人,朋友都那么关怀他。”
  婚礼在村上小教堂举行,没有特别请哪个宾客,村民带着孩子前来见证,用纸碎撒在我们身上祝贺。
  一个顽皮三四风男童长着一头不可思议的红发,他问我:“你是新娘?你是中国人?从我家后园掘一个深洞,是否可以通往中国?”
  我笑答:“问题一:是;问题二:是;问题三,世上最深地洞,是苏俄记录六公里深,不但到不了中国,连地壳都未曾钻破。”
  他相当失望,但是老三老四地说:“你今天很漂亮。”
  我笑,“我也认为如此。”
  丈夫叫我:“准备好没有。”
  我整理头纱,“好了。”
  又拍拍身上香蒂宜蕾丝裙。
  牧师满面笑容为我们证婚。
  管家对乡民说:“请各位到红牛酒馆喝一杯喜酒。”
  各人欢呼,都往红牛涌进。
  我想跟着去,可是史律师叫住我:“夫人,我们回大宅去办些正经事。”
  所谓正经事,是签署好几十份文件。
  他们喝威士忌咖啡,我喝汽水,三人在书记逗留良久。
  史律师轻轻说:“我不知道宅裹里有可乐。”
  我丈夫微笑,“从前,也没有欢笑。”
  史律师把文件放进小小皮箱,挽起说:“我即日回伦敦。”
  我们送他到门口。
  他(这个字我不认得)上车说:“(新郎的名字,我也不认得,汗……),认识你三十年,从未见你如此开心。”
  我看着丈夫,“这是真的吗?”
  一整天都下着毛毛雨,入乡随俗,毛毛雨当是湿露露了,并没见人打伞。
  下午,我洗掉化妆换回运动服,回到 丝绒沙发上,笑说:“婚姻生活并不如想像中可怕。”
  正在这个时候,仆人进来说:“门外有一位女士,说是夫人的母亲,要求见面。”
  我愣住,“找我?”
  “正是。”
  凯达极之意外,“这是真的吗?”
  我微笑,“这卡通人物的确是我生母,我们已经在婚书上签署,你后悔亦已太迟。”
  他也大笑,“那么,让我们出去迎接她。”
  我们挽着手出去,看到母亲瞪着我,“果然是你。”
  凯达十分有礼,“你好,朱太太。”
  她却不领情,“我要与女儿说几句话。”
  凯达说,“朱太太不如休息一下,用些茶点。”
  母亲经过长途跋涉,十分狼狈疲累,坐在安乐椅上,不能动弹。
  “为什么结婚也不告诉我?”
  凯达回答:“是我不好,时间上有点急,故此疏忽亲友,敬请原谅。”
  仆人捧上茶点果子,她挑了几款吃下,有点精神,继续检讨情况:“你们打算怎么样?”
  我莫名其妙,“我打算好好过婚姻生活。”
  “不!我问的是我,我怎么办?”
  凯达这时轻轻说:“朱太太有什么打算?”
  “我不是朱太太,我是汪小姐。”
  我一怔,继而黯然,忍不住问:“你把老于怎么了?”
  她不理睬我:“一间三房公寓,司机、佣人、一笔存款,每月零用。”
  凯达看着我,我低声说:“你问我要这些?”
  没想到凯达一点也不生气,他说:“汪小姐,那些都可以安排,你先休息一下。”
  母亲满以为需要拉拉扯扯眼泪鼻涕僵持许久,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有点失落。
  她拎着行李上楼去。
  同丈夫说:“你毋须娱乐她。”
  “我宁愿是这种真性情的人,有什么话说个明白,你说对不对。”
  我不能说对,也不可以说不对,于是说:“谢谢你谅解。”
  “没有问题。”
  忽然之间,我笑起来,母亲终于走运了。
  我上楼去看她,给她一瓶冻啤酒。
  她洗了头,正在吹干,手臂不大转得过来,嘀咕:“五十肩,吃多少止痛药也没用。”
  我取过风筒,替她把头发吹得半干,梳通结好。
  “你富贵了。”
  我不出声。
  “老凯什么岁数?六十多了吧,照说,他应当挑选我这般年纪得女伴,五十岁出头,十分配对,可是,男人会这样想吗,才不,四十的要找廿多岁女友,六十、八十也喜欢幼女,而只要有些财力物力,总能得偿所愿,我见过七十岁男人与玫瑰花般新欢翩翩起舞,确是世上最不公平事。”
  我仍不出声。
  “联合国平权会能理会这种事吗?我不认为。”
  我站起来,拍拍她肩膀。
  “你两个妹妹都在伦敦,一个仍然说要到日本。”
  我没有意见,我只知道,她实在把生活搞得太过复杂。
  她喃喃说:“能找到老凯这样的丈夫多好。”
  大家都累了,尤其是母亲,我没问她怎么会找上来,她有她的办法。
  我一个人回房睡着了。
  一早醒来,把婚纱轻轻摺好,收进盒子里,收到橱顶。
  我去看母亲,她正把客房里整套银器梳妆用品收进行李里,一边在搽口红,含糊地说:“蛮漂亮,是古董紧,嫁老人,用古董……”
  管家敲门,“已经安排了人替朱小姐看房子。”
  母亲十分欢喜,“果然言而有信,咪妹,你真幸运。”她不知就里,光艳羡金钱来源。
  我去找凯达,他坐在书房沉思。
  我说:“丈夫,你早。”
  他抬起头来,“妻子,走近一点,听我说话。”
  他握住我的手。
  “从前,镇上还有马车,我幼时常常听到嗒嗒蹄声,不知怎地,今晨,我似又听到那种熟悉的达达(嗒嗒?)。”
  我把脸藏进他的双手,“一定是家母聒噪影响。”
  “不是的,时日近了,我将回去见父母。”
  “不会,不会。”
  “不要怕,我内心十分平安,你随母亲回家陪外婆吧,恕我不便远行。”
  “我不想离开你。”
  正在这时,煞风景的母亲嘭一声推开门进书房。
  我与丈夫相视而笑,如果没有她,我们会相对流泪。
  她悻悻然,“你们一老一小倒是笑声不绝。”
  我回答:“托你鸿福。”
  她说:“我要走了,还有两个女儿在伦敦等我,你们都是心肝宝贝,对,款项已经有进户口了吗?”
  管家在身后出现,“夫人,都照你的吩咐做妥,车子在外边等你,行李已经拎出。”
  母亲点点头,“女儿,过来我拥抱一下。”
  我摇摇头,“一路顺风。”
  她叹口气,转身离去,她这阵旋风飚了一日一夜。
  母亲到底是悲剧或喜剧人物呢,想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她肯定不是青衣,也不是花旦,她是女丑生。
  我转过身子想向丈夫道歉。
    他比我先开口:“没问题。”
    我与他挤在丝绒沙发里,头藏在他腋窝内,“这张沙发从何而来?”
    “与所有家具装修在这屋内五十多年,童年时我与家母时时这样依偎着说故事。”
    “什么故事?”
    “哥利伐与大人小人国,小飞侠与永不地,金银岛,鲁宾逊漂流记,到长大识字,亲自阅读,发现情节远不如母亲讲的动人。”
    “啊!”我由衷感动。
    “我们动身去伦敦吧!”
    我们乘小型飞机来回,丈夫进医院检查,我叫司机载我到榛路,他踌躇:“夫人,让我查一查街道图。”
  榛路好似并不出名。
    半晌他说:“知道了。”
    他把我载到嘉瑶旧居。
    我抬头一看,依稀相识,可是,楼梯口並没有记忆中宽大,外墙剥落,残旧不堪,这里?
    正在发呆(这个字不认识,我姑且当做呆),一只腊肠狗斯斯然走下楼梯,一见人、胆小的它往后缩,我脱口而出:“殊鲁,是你吗?”
    它的主人朝三暮我看来,“是哪一位?”
    我认得他,他是嘉瑶家里那个多情表哥,可是,他不如照片英俊,他十分瘦削,而且神情傲慢。
    我轻声发问:“嘉瑶在吗?”
    他上下打量我,“嘉瑶结婚了,随丈夫住在新加坡。”
    他不想与我多说,牵着狗往街上走,到门口,看到车子与司机,才回头再看我一眼。
    我微笑,“你呢,你与女友结婚没有?”
  他忽然黯然,但是没有回答,朝对面小公园走去。
  这时我知道,山上只有三日,世上已千年,事变情迁,榛路再也不是从前的榛路,是记忆愚弄了我,像凯达,他说什么都坚持,我象他小女友微微,我们都错了。
  司机不放心,走得近一点。
  我看看二楼窗户,静静离去。
  以前一直想:假使一日身边有钱了,必定要置榛路公寓,今日,我只希望外婆与丈夫身体健康。
  史律师在摄政街公寓等我们,他告诉我:“大家都很高兴意外,积克病况首次受到控制。”
  我高兴得哽咽,掩住喉咙,笑声如一只青蛙,失态到极点。
  史律师微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滤,滤而后能得。”
  我答:“谢谢你。”
  “不客气。”
  真没想到一个外国人对中文有如此认识。
  这时丈夫推门进来,“什么事?”
  我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史律师笑着离去。
  我建议:“我们回去看外婆吧。”
  “医生吩咐我暂时不要远行,抱歉。”
  “我回去几天即返。”
  “如果可能,把外婆接来同住。”
  “我试试说服她。”
  在飞机上我坐在一个贵妇旁边,她全身精装打扮,显示身份,忍不住与我攀谈:“你在剑桥亦或牛津?是读医科还是法律,家住山上哪条路?”
  我装作呼呼大睡。
  心中焦虑,挂住外婆,算一算,已经离开老人十多天。
  车子到了,飞奔上楼,“外婆,外婆。”
  外婆抬头,“小咪。”她与我紧紧拥抱。
  她身上与丈夫一样,发散特效药气味。
  我黯然神伤。
  “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你这孩子就是这点古怪。”
  张妈真是好帮手,什么都肯做,立刻捧出点心招待。
  “见到母亲没有,她说找你。”
  我轻轻把结婚的事告诉外婆。
  她仔细听罢,叹口气:“只要你高兴。”
  我回答:“我很好。”
  电话下边,压着几张字条:汪翊先生找,我立刻回电。
  他可算是我在本市唯一朋友。
  “呵,朱小姐,你回来了。”他声音很高兴。
  “是想请我喝茶吗?”我调侃他。
  他可没有顺着杆子上,他说:“请你到办公室来一次可好。”
  “我立刻来。”
  汪翊这样同我说:“我一时无法联络到你,故自作主张,把你手上两层公寓放掉,进了一层半山豪宅。”
  我一怔,“月租可以应付供款吗?”
  “足够有余。”他愉快地回答。
  “哗,汪先生你长袖善舞。”
  “不敢当,我赚些许佣金而已。”
  我打量他,“汪先生你可有家室?”
  他回答:“我尚未娶妻。”
  “可是工作太忙?”
  “唉,”他轻轻地说:“女生都喜欢高大英俊名校毕业开红色跑车的潇洒小生,我?我没有机会。”
  我连忙说:“她们都瞎了眼。”
  汪翊笑了。
    他去听了一个电话,再与我说话:“那是郭沛。”
    这个名字,好不遥远,但依稀相识。
    “他在内地的生意一败涂地,如今靠亲友接济。”
    我一怔,“他有子女,他们呢?”
    “他们跟着郭太太,连姓氏都改过了。”
    “怎么会这样。”
    “都会中一个浪打来,不知多少人沉下去,又不知几许人浮上来,没有什么稀奇,总之要机灵,还有,见好要收,切莫贪心。”
    我有顿悟,“多谢指教。”
    “我哪敢教你,朱小姐。”
    “还有一个人,叫古志,是郭先生以前拍挡,他怎么了?”
    “呵,我知道这个人,他更加窘,听说人财空,如今租一间小公寓,每天要亲手煮饭吃。”
    煮饭?古志?我张大嘴。
    “真怕有这样一天可是,”汪翊叹口气:“兵败如山倒。”
    我连忙说:“我够用了,你不必再替我换房产。”
    “朱小姐,你真有趣。”
    “有时间吗?”我问:“可要一起吃顿饭?”
    他忽然说:“朱小姐你手上多了一枚指环。”
    “啊是,我现在是凯太太了。”
    他双眼露出极其复杂的神情。
    “我决定的很快,没有通知亲友。”
    “那人真是个幸运儿。”汪翊轻声说。
    我微笑,“谢谢你。”
    “积克凯达,他在本市算是个名人。”
    汪翊露出愕然神情,“可是……”他脱口说出两个字,立刻噤声低头。  
    他大约想说:但那是个老人,基于礼貌,把下半句吞下肚子,神情惊疑不定。
  我不以为杵,“汪先生,我们有空吃饭。”
  “当然,朱小姐,你万事当心。”
  我笑问:“你们都那样说,小心什么?”
  他忽然说:“朱小姐,你十分年轻,缺少经验,容易受骗。”
  我安慰他:“这世上好人比坏人多,汪先生,我肯定你是好人。”
  他腼腆不语。
  连古志与郭沛都不是坏人,利害冲突,一时糊涂,造成不可弥补错误,他俩误以为我年幼无知,容易欺侮。
  回到家里,我与温医生商谈外婆病情,一时感触,说不出话来。
  温医生说:“家母也是这个病,几次化疗,才控制下来。”
  “化疗过程听说十分痛苦。”
  “有些病人承受不住,情愿放弃。”
  我震惊:“外婆——”
  “我与她详谈过,如果真的不能承受,那么改用草药或是电疗。”
  “外婆年纪实在不算很大。”
  “至爱亲人即使活到百岁,我们也伤心不已,这是人类中的痴念。”
  我忽然想起,“温医生,是什么人派你来诊治我外婆?”
  “是一名史律师。”
  我点点头,“这就对了。”
  外婆扬声:“在谈论什么人什么事,我可以加入否?”
  我笑,“我们正想谈水浒传中一百零八名好汉哪个应排第一。”
  外婆答:“不如说红楼梦人物。”
  我们一边吃糕点一边聊天。
  这时忽然有人找上门来,是速递公司送文件给我,我一看寄件人是积克凯达,连忙拆开,里边是一张东京飞机票以及酒店房间订单,有他字条嘱我过两日动身。
  我正迟疑,丈夫的电话到了。
  “收到邮件没有?”他声音永远温文有礼。
  “收到,丈夫,请问去东京何事?”
  “与我会合,该处有一位名医,我想听听他的忠告。”
  “之后呢?”
  “我们与外婆见面,我盼望认识她。”
  我兴奋地鼓掌,浑忘他们两人人病在身。
  我收拾几件衣裳放进大布袋,心里好笑,我真是最褴褛的爵士夫人。
  我看着飞机票上日期,“外婆,我三天即回。”
  第二天,外婆想逛菜市场,我与张妈一左一右护驾。她乐极忘返,还要吃红豆冰,给张妈阻止。
  我们缓步回家,看到有人在门口等我。
  张妈先是警惕,但随即叫出名字:“咦,是史律师。”
  我也纳罕,笑说:“史律师矫若游龙,没想到在本市看到你。”
  “朱小姐,我有话同你说。”
  “是积克先生叫你来?请进,我们在露台慢慢谈。”
  他要求喝威士忌加冰。
  我披着丈夫的旧毛衣与他坐在露台上,邻居小孩仍在练琴,老师一段,他一段。
  他纳罕说:“原来你在这样清平世界长大。”
  我笑笑,“天气终于凉快了,整个夏季,热得头昏脑胀,我外婆怕热,可是既不能吹风扇又不得熬冷气,只得放一桶冰,待它慢慢融解吸些暑气。”
  他把酒杯谨慎放下。
  这时我才近距离看清楚他,史律师仿佛是欧亚混血儿,在今日,他在太平洋东西两岸都吃得开,大家都会把他当自己人,况且他本人又说得一口好中文。
  他打扮斯文无懈可击,若不是已届中年,倒像男性时装模特儿。
  我不禁提醒他“史律师,你、有话请说吧。”
  “啊,是,”他想一想,整理思绪,像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你对积克所知不多吧。”
  我不禁好笑,“除出他是我丈夫,患病,我一无所知,史律师,此刻才问这种问题,已经太迟。”
  “朱咪,”他忽然叫我名字,“不要去东京。”
  我很耐心,“请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计划你在异乡发生意外。”
  我仍然不明白,但是心中开始不安。
  我耳后有一搭皮肤有点痕痒,每逢紧张,都会敏感。
  “朱咪,你遭人利用了。”
  “谁,谁利用我?”我探前一点。
  “积克说得对,你的确与其他年轻女子不同,你有温柔耐心。”
  “史律师,请勿谈论我品格,谁,谁利用我?”
  “积克凯达。”
  我愕然,“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朱咪,你是孤儿,年轻,无知,天真,若果有事发生在你身上,没有苦主,无人追究。”
  我浑身寒毛竖起,强作镇定,“我外婆就在屋内。”
  他恻然微笑,“你想想,那日在农庄结婚,你可有在任何证书文件上签名?”
  我想一想,“没有。”
  “那是一个结婚仪式,你们还不是正式合法夫妇。”
  我轻轻说,“积克自有分寸,他会在日后补做文件。”
  “正是,他劝你去东京,就是为着补签文件,文件在我身边。”
  “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
  “你年轻,不知世界如何运作。”
  我站起,“你为何一直说东家坏话,积克已病重,他有不周到之处,你应包涵。”
  “朱咪,他没有生病,他起码还可以活三十年,他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活至耄耋,凯达家有优良遗传。”
  我张大嘴,“为什么?我只是一个穷孤儿。”
  “他说有病,好使你匆匆签署财产转移文件。”
  “不,不,史先世,是你亲口同我说,他病重。”
  “我与他计划整年,把他任职财务主席的英龙银庄大部分产业转到了你的名下,朱咪,也许你还不知道,你已是东南亚数一数二的富女。”
  “这是你的一面之词,够了,这是毁谤。”
  他取出小小光碟播映机器,递到我面前,让我观看。
  我凝视荧幕.幕布上他俩坐在摄政街寓所的书记里,两人都穿着雪白衬衫,态度亲密。
  只听得凯达问:“都办好了吗?”
  史律师回答:“先叫她签署接收财产,再到教堂结婚,英龙结束,调查你户口之后,再正式签妥婚约,届时你是她遗产承继人。”
  “我没叫你背书,你似在录口供。”
  “我确需要一份保证我的利益。”
  “你不放心?”
  “多疑并非坏事。”
  听到这里,我再笨也已掌握了情节,双手颤抖。
  但是我还是忍耐着听下去。
  “你还需要保证?三十年了。”
  史律师抬起头,“你从不抗拒少女温柔的体温,她们体贴的柔肌。”
  “朱咪的确懂事明敏。”
  “你不觉得怜惜?”
  这时凯达忽然转过头来,他神情冷峻,鹰鼻,眼珠颜色淡得几乎透明,整个人似一尊石像,这石像开口说:“我还有三十年要过,依照目前生活水准,每年非百万英镑不可,我唯下此策。”
  这时,史氏关了机器。
  “一个画面胜过一千个字。”
  我掩着胸口,说不出话。
  他说遗产,我的遗产,人死了之后才有遗产,我一直以为我会承继他的遗产,怎么现在刚刚相反。
  我瞪大双眼,虽然他已经说了那么多,可是我的疑问仍然多过答案。
  “你为何揭发此事?”
  “我同情你,我确认你的生命有危险。”
  我不相信。
  他突然惨笑:“朱咪,你还不知道端倪?”
  张妈这时推开露台玻璃门,“外婆说,你们进来喝碗热汤,外头太冷。”
  史律师答:“我快讲完了,立刻进来。”
  张妈只得再把玻璃门关上。
  史律师放下一只牛皮纸信封,“这些,都是你签署的文件,这次你可以仔细阅读小字,财产是你应得,全部合法。”
  我站起来:“你们没有说明原委。”
  他声音越来越低,他们都喜用低声与我说话,深信我听觉良好,有时低如耳语,我并非每个字都听得明白。
  “三十年了┄┄,我当初认识他,他是英伦买办,我在大学读书,到他公司见习,我仰慕他┄┄我不能在今日放他走,他突然叫我取了遣散费离去,试想想----”他哽咽。
  我终于明白了他俩的暧昧关系。
  “不要去东京,你会遭遇到车祸。”
  我突然呕吐。
  “你到北美去避一避, 你会听到消息,凭你聪敏,你会知道几时才可回到本市。”
  我用手捂住嘴巴。
  “不要难过,弱肉强食,社会食物链上最弱小的是年幼孤贫女,一点气力也无,任人吞噬,你要站起来。”
  他拉开玻璃门,轻轻出去,拉开大门,走了。
  外婆过来,“小咪,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可要叫医生?”
  我摇摇手。
  我像捱了一身揍。全身每一寸骨骼肌肉都发痛。我缩到床上,像胎儿般蜷缩。
  不知熬了多久,我撑起床,时间还早,我到旅行社订飞机票。
  我问:“北美洲最北在何处停站?”
  “加拿大温哥华吧,小姐。”
  “不,一定还有极北之地。”
  “阿拉斯加的安哥烈治,但是你去该处干什么?”
  “还不够北,地尽头是何处?”
  旅行社职员笑了,“小姐,你可是要观赏北极光,不用去那么远,我们查一查地图。”
  “这里,这块地叫什么?”
  “这是加拿大育空省最北城市纽域,位天麦肯氏河旁。”
  “有公路抵达否?”
  “有,但是,从阿省爱们顿国际飞机场出发最近。”
  “是租车子吗?”我问。
  “要租承小型飞机前往,麦肯西河向北流入宝馥海,进入北极圈,再与北冰洋结合,再也没有更北之地了。”
  “是地尽头?”
  “可是那样说。驶得过北冰洋,你会抵达北极磁场。”
  “啊,引人遐思,有人住吗?”
  那天旅行社的人不多,他很有兴趣向我卖弄他的地理知识。
  “小姐,怎么会没人,人口爆炸,育空省发现了钻石矿,白马市十分热闹呢,但是印纽域就不知道了,我没去过。”
  我想一想,“替我订来回飞机票以及小型飞机与机师。”
  “小姐,你住亲友家?”他提醒我。
  “请你代我找一个住宿地方。”
  “多少天?”他得意洋洋。
  “一年吧。”
  他愣住,“什么?”
  我付了现金,填写表格。
  离开旅行社时看到玻璃窗上黏着宣传标贴:天涯海角任意畅游,本社专门包办寻幽探秘团:秘鲁,火地岛,马达加斯加洲,蒙古,西伯利亚……
  我又要离开外婆了。
  回到家中,张妈替我开门,欲言还休。我问:“张妈,你有什么疑问?”
    “史律师是聘用我的人,他来了又去了,脸色难看,可是不再雇用我,你会辞退我?”
    每个人都只关心他的私人琐事,我不敢讪笑张妈,她的工作她的营生当然最最重要,于是我向她保证:“你放心,有外婆就有你。”
    她安心转身去工作。 
    我进外婆房间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干很瘦,薄薄像绢纸一般皮肤贴住筋骨,皮肤可以往上推,打褶,像纸巾般。
    将来,我的一双手也会变成这样吧。
    外婆问我:“什么事,脸上又写着一个难字。”
    我摸着面孔,“我脸上有字?”
    “可是要随丈夫往外国定居?不必担心我,我独居已成习惯,这一点病也难不倒我。”
    “外婆你真体贴我们。”
    她说:“理应我用大屋把你们装起照顾衣食住行,可是我没有这个能力,难道还设法为难你们不成。”
    我放下几叠支票,“这是张妈薪水,这是应付母亲勒诈,这是生活费……”
    “他对你很大方。”外婆叹气。
    “是,这点他做得很好。”
    这时张妈进来说:“小姐,电话找你。”
    那一头是积克凯达:“都准备好了,我现在就起程与你在东京会合。”他的声音一点儿也不觉异常。
    老狐狸已经成精。
    我轻轻问:“你身体如何?”
    “不必挂念,我有专人照应。”
    “史律师会同行否?”
    “他在西赛尔群岛做帐,我前天才见过他,我同他说:每次我凝视你的面孔都觉得喜悦,你那小小晶莹的容颜如有一种光彩映照,十分亮丽。”
    我无言。
    他笑:“我好转行做诗人了,我们明天见。”
    “再见。”我轻轻说。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他们想利用我,结果反而被我掌握了最佳机会。
    就这样,我一级级自社会梯子往上爬。
    第二天一早,我约见汪翊。
    我一直称他汪先生,他叫我朱小姐。
    他见到我很高兴:“朱小姐,有什么事?”
    我凝视他,低声说:“你是知道的。”
    他一怔,明白了,有点儿尴尬,“不比你,朱小姐,我出来做事已经有一段时间,道听途说,对一些流言,颇有印象。”
  “你们都知道积克凯达的事?”
    他相当谨慎,“嗳,朱小姐你应当更清楚。”
    “我已取消婚约。”
    他跳起来,“那多好,不不。”他连忙设法控制一张嘴,“我的意思是,真是万幸。”
    “你仿佛知道得不少。”
    “朱小姐,英龙钱庄历史悠久,服务周到,深受客户欢迎,他们的政策是存款利率比外头银行高四分一厘,贷款利率低四分一厘,已经客似云来。”
    “最近发生什么事?”
    “一向声誉甚佳,可是约六个月之前,传出有人擅自挪动客户存款,警方商业罪案组已着手调查。”
    “还有呢?”
    “其余我就不清楚了,事不关已,已不劳心,可是客户听到消息要取回本利,也都可以顺利达到目的,英龙危机重重,我劝客户速退。”
    我看着他墙上挂着的证书,“你是商务律师,又是测量师,还在金融经济系领了文凭。”
  “不敢当。”
  “我想正式聘用你作为我的财政顾问。”
  他一愣,他一定在想,这女子有什么财产?
  我把史氏给我那个大公文袋放在他桌上,“请把这叠文件用普通文字解码,我过些日子来取。”
  “朱小姐,我收费——”
  “汪先生,你照收好了。”
  “朱小姐,多谢你信任我 。”
  我轻轻说:“我一直觉得我可以信任你,不过,我的直觉,与一般女子的直觉一样,时时出错。”
  他听了恻然,看着我说:“我不会辜负你。”
  我说:“我要远行,我想独自静一静。”
  “朱小姐,你不如带一枚手提电话。”
  “我去的很远,我不知该处有无讯号。”
  他自抽屉取出一只小小电话,“你带着它,放心,我不会骚扰你,你别小觑这枚电话:拍照,传真,录像,无所不能,是件法宝,信号面积覆盖全世界。”
  我不禁微笑。
  他又说:“我会好好研究这叠文件。”
  他送我到门口:“你要小心。”
  “我这上下连路都不敢走了。”
  我到旅行社取过飞机票及其它订单,启程往飞机场。
  信不信由你,我又碰到上次那个贵妇,她也认得我,向我点头,与我攀谈。
  “你父亲是谁,做哪一行?”
  我没有回答。
  过一会她说:“你不谙中文?说英语好了。”
  幸亏我没有坐在她邻座,可是她还是说:“我有三个儿子,他们长的不错,学历也好……”
  我看着她说:“你不会想认识我。”
    她愕然,“何故?我是何玉云太太。”
  我答:“我是一个寡妇。”
  她吃惊,退开,不再与我说话。
    飞机朝西方飞去,像夸父般逐日,太阳一直不曾落下,我双眼酸涩。
    奇怪,该哭之际往往哭不出来。
    飞机在大都会降落,我看看手表,这个时候,凯达应该发觉我并没有到东京。
    凭他的脾气,他不会发作,甲计策失效,他会冷静的转身进行他的乙计划,老谋深算的他一计跟一计。
    我只想躲起来,越远越好。
    飞机师来接我,举着牌子,上边写着“印纽域”三个字。
    我留神,竟是一个亚裔年轻女子,不禁微笑。
    “你好。”我走向前。
    她也惊异,上下打量我,“你是朱咪?”
    “正是,多谢你来接我,可以即刻起程否?”
    “我想你要休息一下,观光本市。”
    “也好,”我点头,“带我到旅馆。”
    “慢着,我叫淑熙,韩裔,但我不谙中文,我会说英语西语及法语。”
    我朝她点点头。
    “我将是你的导游,司机以及飞机驾驶员,我工作时薪六十加元,你认为可以接受的话,请先付三天工资。”
    我轻轻说:“你可以做得更好,这是七天工资加其余开销。”我把一卷钞票交给她。
    她毫不含糊,点清数目,扁扁面孔充满笑意,“首先得帮你添置冬衣。”
    她驾驶一辆吉普车,载我到一间旅馆放下。
    她帮我周到地办理入住手续,看情况做惯做熟,她说:“我家办理飞行旅游服务已有二十多年历史,你放心,安全第一,从无失误。”
    她很能干,我觉得又碰到好人。
    我在旅馆房间睡了大半天,曾与外婆联络,又与张妈谈了几句,我问:“有人找我吗?”
  “没有。”这出乎我意料之外。
  凯达居然没有追我行踪,我更加惊恐,我挟带他财产私逃,他说什么也不会放过我。
  第二早五点多,天空漆黑,淑熙已来找我,她带着一个大旅行袋冬衣,“逐层穿上吧。”
  她本人穿皮夹克戴绒线帽,打扮一如上世纪出女飞行员爱咪莉亚埃赫。
  她带我去吃早餐,“天气寒冷,一定要吃饱。”
  那早餐碟子直径有一尺宽,像面盆般大,上边堆着鸡蛋火腿香肠以及金钱烘饼,是我一星期食粮。
  我发默,低头不语。
  她见状轻轻问:“还要去北极否?”
  “去。”我肯定回答:“躲得越远越好。”
  “我过十分钟后回来。”她去买矿泉水。
  她放下一叠报纸,我一看,其中有一份华文报。
  我吃不下早餐,女侍客气地说:“我帮你打包,途中饿了可以吃。”人情味十足。
  我摊开报纸,看到一条标题:“本市英龙银庄主席积克凯达在东京遇车祸重伤不治,凯氏正接受警方调查,传英龙有亿万计客户资金不知所踪。”
  我受到惊吓,四肢不能动弹。
  “同车还有凯氏私人律师史先生,据说由史先生驾驶的车子在公路疾驰,突然冲线撞向对面大货柜车,造成两人死亡,货车司机则饱受惊吓。”
  我忽然感到极端肚痛,连忙放下报纸,回转洗手间,蹲着拉肚子。
  我捧着头,太阳穴弹痛。
  那车子里的应该是我,当警方调查完毕,凯达洗脱所有嫌疑,他会再与我注册结婚,变成我的继承人,那么,我就可以在车祸中身亡了。
  现在,是他们二人没有亲属,没有苦主,无人追究。
  我用手捂着脸,腹泻不止,痛苦呻吟。
  忽然卫生间门打开,淑熙进来,不嫌恶臭,给我喝粉红色止泻药,“你怎么了,没起程就闹病。”
  我挥挥手,她给我喝下暖水。
  “我没事了。”我挣扎起来。
  “你别紧张,若果怕乘飞机,我们可以开车。”
  我躺在床上,忽然落泪。
  淑熙问:“可是取消行程了,我可以退款给你。”
  这时,忽然传来轻轻铃声,淑熙说:“电话,你的手提放在何处?”
  我从袋里取出电话,是汪翊颤抖的声音:“朱咪,你好吗?”
  “我平安。”
  “你在什么地方,可是在加拿大阿省,可以说几句吗?”
  “我稍后再与你谈。”
  “对不起,我打扰了你。”
  “没问题,”我放下电话。
  淑熙微笑,“男朋友终于追了上来,这具电话有卫星追踪记录,他很不放心你啊。”
  “请问飞机准备好了没有?”
  淑熙微笑:“请问你准备好没有。”
  七点多,天仍然没有亮,我问:“太阳几时升起?”
  “八时半升起,三时十五分下山,进入北极,不见天日,只有午间一刻光线,到了十一月,完全漆黑,你不会习惯,我看逗留数日已足,见过你要见的人,我带你到西岸夏乐蒂皇后群岛观光,那处雾气弥漫,有世上最长寿的美洲杉,几与罗马帝国同龄。”
  我发呆,双手簌簌地抖。
  “是旧情人吧。”她忽然问。
  我不出声,“我们走吧。”
  “你的肠胃……”
  “死就死好了。”
  她帮我拎着行李下楼,我坐上吉甫车朝私人小型飞机场驶去,看到一辆小小七座位飞机,淑熙与负责人说了几句,让我登上飞机。
  忽然有人探头说:“小姐,可否让我同往?”
  我一看,是个小小十一二岁女童,戴头巾,分明是清真教徒,一双眼睛明亮如星。
  淑熙过来说:“她父亲在印纽域一家快餐店煎汉堡,她没有路费去探望他,想搭顺风飞机。”
  我点点头,她欢呼,跳上飞机,接着,是淑熙搬上代运的烟酒及衣物,她很坦白:“我走单帮赚外快。”
  小飞机像联合国,我问:“没有副机机师?”
  淑熙笑。“我若有三长两短,你就得接手。”
  飞机呼一声飞上云霄,一路上居高临下,山川河流,美不胜收,不见人烟,只有偶然小小村落,我诧异世上居然还有如此大片原野。
  波斯籍女孩沉沉睡着。
  我轻声问:“是什么令一个波斯家庭移民到北极做快餐?”
  淑熙答:“生活逼人。”
  “贵国由移民组成,十分奇妙。”
  “一共拥有四十多个国家,在外边全部说英语。”
  “你热爱本国?”
  “我酷爱自由。”
  我叹一口气,心中结郁,不能解开。
  “朱小姐,你富有年轻,为何闷闷不乐?”
  我轻轻坦白:“我丈夫最近辞世。”
  “啊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事,请原谅我。”
  她沉默驾驶,不再聊天,偶然与控制塔说上几句。
  我闭上眼睛,眼皮不住弹跳,只得再睁开双眼。
  这时淑熙说:“看。”
  我往下看,只见地面一条河流宛延入海洋,像玉带般壮观。
  “气温是摄氏三度,你够暖没有?飞机于三十分钟内降落,替你在镇上唯一小酒店找到房间。”
  “会下雪否?”
  “零度降雨才会变成雪,你想看雪景,有的是机会。”
  小飞机降落,女童父亲来接她,不住道谢,邀请我们去吃快餐,淑熙拉我:“来吧,到那个山头,唱那里的歌,即入乡随俗。”
  小小快餐店,一家人经营,感觉温馨,我只喝了一大杯黑咖啡。
  淑熙问我:“像不像西部片里的小镇?”
  我摇头,“公路都是标准柏油路,电线杆林立,设备周详,像那种仿古式样的木制收音机,其实可以听光碟。”
  淑熙笑了。
  旅馆像民宿,负责人追出来,“这位小姐,可是要划独木舟去看北极熊,抑或到山径漫步,一边钓鱼一边欣赏红叶?”
  是,已经深秋了,风吹上来,尖刺似直钻入皮肤。
  淑熙答:“她只想好好休息。”
  “淑熙,谢谢你。”
  她替我关上房门,我用旅馆有线电话与外界联络。
  外婆告诉我,温医生将与她进行第一次化疗。
  “下月一号开始,她说会掉头发,作呕,发晕,拉肚子,软弱无力,甚至咳血。”
  我心如刀割,“我会回来陪你。”
  “你母亲愿意与我做伴。”
  我提醒她:“她不过是图你的钱。”
  谁知外婆仍然维持幽默感,“不然,还为我的人不成。”
  婆孙笑得落下泪来。
  我接着找到汪翊,“汪先生,你读到新闻了。”
  他松口气,“那已是旧闻,我派友人去调查过,据警方推测,他俩有可能是畏罪自杀。”
  “你说会吗?”我声音苦涩
    “朱小姐,你肯定你与凯达并无合法注册?”
    “我肯定我并非他正式合法妻子。”
    “我读过你公文袋内文件,震惊到整夜不寐;我不知你名下有那许多产业,而且均光明正大自大公司购入。”
    我心想,这是史律师的乾坤大挪移功力。
    “我竟班门弄斧,帮你投资。”
    “汪先生,我很感激你鼎力帮忙。”
    “你此刻身在何处。”
    “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我把地点告诉他。
    我不再害怕,已经没有人会找上门来。
    凯达与史律师经营谋算了一生的利益,相信大部分已在我名下,他们都做得神不知鬼觉,故此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真相,我仍是茫茫人海中一名孤女,谁会怀疑到我。
    “我得回来陪外婆看病,我只想静静看日出日落。”
    他咳嗽声,“呵,日出日落。” 
    “你上一次看日出是几时?”
    他温和地说:“你以为我一生从没留意日出吧,太小觑我了,我是个苦学生,一早起来,天未亮自家中乘车出发到学校,每天看到日出,然后进入社会工作,每朝比任何人早到办公室,我从未试过掉以轻心,我每天都看日出。”
    “啊,真难得。”
    “朱小姐,我来陪你。”
    我意外,“汪先生,这不敢当。”
    “我已许久没有放假,请允许我假公济私。”
    我笑,“这里并非度假胜地。”
    “我不与你多说,我去收拾行李。”
    汪翊已是我在世上惟一朋友了,我的确有事与他商量。
    下午三时太阳已经落山,一轮淡金色光环渐渐隐没,可是片刻间天空繁星密布。
    淑熙送食物上来。
  她说:“最接近太阳系的恒星是阿发森托利,航行者一号资料卫星正默默朝它飞去,每当我寂寞之际,我便想想航天者卫星。”
  我不出声。
  “我可找到正确谈话对象?”
  我回答:“我略具资格,太阳光线需要八分钟才照到地球,可是阿发森托利的光线到地球要四年多。”
  淑熙笑:“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可是四年又算什么,有些星宿距离地球数亿光年,宇宙无限。”
  “你想劝我什么?”
  “你还年轻,伤心会得痊愈,我们只在世上逗留短暂时刻,不要浪费。”
  “淑熙,你真豁达。”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驾驶飞机。”
  “明天叫我起床看日出。”
  那晚我没有睡,坐在安乐椅上,看着天空,我轻轻吟:“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今天洗净污垢,使身心清新,就该天天洗净,每日保持身心清洁。”
  我累极入睡,做梦在公路车站人群中轮队,可是根本不知道要去何处,乘什么号码的车子。
  骤然惊醒,发觉太阳刚刚升起,时间不早了,淑熙忘了叫我,她一定也累了。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我去开门,“淑熙——”
  进门来的确是汪翊,穿得像爱斯基摩人般厚重,双颊红咚咚,却不见匆忙,他坐到我身边,轻轻说:“呀,日出。”一边摘下厚绒帽子。
  “你怎么一夜之间就到了?”
  他闲闲答:“地球没多大。”
  正想问更多,淑熙推门进来,“日出——”
  她看到陌生男人,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我立刻替她介绍:“汪先生是我的律师。”
  淑熙点头,“我在房里,有吩咐叫我。”
  她放下大碟早餐及咖啡壶离去。
  汪翊取出手提电脑,“首先,讲了正经事再说,你吩咐我的事都替你办好,”他开启资料,“这一笔,在凯门群岛,我不建议调返本市,那一笔,在新加坡,你可以在当地置一间公寓增值,每年去度假——”
  我按住手提电脑屏幕,“你且不忙说这些。”
  “朱小姐,你以后不必为生活烦恼。”
  我也觉纳罕,不久之前,我才为月薪数千的工作紧张,没想到打滚几个回,每次都几乎送命,可是吉人天相,又云人欺天不欺,让我存活下来,并且累积到金钱。
  汪翊接着说了二十分钟,他一边吃早餐一边讲,毫无仪态,十分实在,吃罢用餐巾抹去嘴上油腻,满足的吁口气。
  我很高兴,他帮我驱走心中阴霾。
  “好了,可以告诉我,你这次来,究竟为什么。”
  他脱下大衣,“来探访你,一起看日出。”
  他一直笑嘻嘻,喜悦自内心透出,我又不笨,岂会不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我并不是一般年轻女子,我自知不能从头开始。
  而且,他知道得太多,已失去做伴侣的资格。
  “汪先生——”
  “是,朱小姐。”
  但是,他是我近年认识的男人中最年轻的一个,讲得起笑话,互相有默契。
  “我一向欣赏你的老成持重。”
  “大家都那样说,所以我未有冲动。”
  “一夜之间从东南亚赶到北极圈,可算过激?”
  “你是一个重要的客户。”
  我微笑,刚想请淑熙过来,忽然又听得他说:“我第一眼看到你便已喜欢,但那时你是郭沛的人,郭沛是我一表三千里的舅舅。”
  我立刻申辩:“胡说,我与郭君连手都未曾握过。”
  “当真?”他十分欢喜,“你毋须澄清。”
  “咄,我骗你作甚。”
  “他却叮嘱我好好照顾你。”
  “他欠我人情。”
  “我以为你俩一定有暧昧关系,这不能怪我,我可是一点也不介意,哪个成年人没有几段罗曼史。”
  我的眼睛越瞪越大,不介意?那是他的美德?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是他人女友,后来,你分明与表舅已无来往,我想表明心意,可是,你忽然告诉我你已结婚。”
  我唏嘘,“你必须佩服我,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了那么多事。”幸亏还懂自嘲。
  汪翊笑,“我姐姐比你还要能干:在短短五年内她结婚生子离婚,又再次结婚,可是现在又分手了,带着三岁大孩子到美国西岸读书,幼儿放全日托儿,周末带着一起在图书馆做功课,她成绩优异,九十分以下会睡不着觉。”
  我掩着嘴,她们都比我能干。
  汪翊说下去:“我不能再失去机会,我赶了来。”
  这时淑熙推门进来,“阳光大好,可要出去走走,我们去钓鲟鱼,它的鱼子,就是勃鲁哥鱼子酱。”
  我说:“观光可以,请勿杀生。”
  汪翊说:“我也去。”
  可是兴致勃勃上了小汽船,他在甲板上睡熟。
  我与淑熙看着巨大冰块在河上流过。
  “北极在融解吗,这些都是万载玄冰。”
  “你看那一块。”
  像座小山一般大,玲珑剔透,像水晶一般,载沉载浮,我们像置身仙境。
  “可惜你男友在舱中熟睡。”
  “他不是我男友。”
  “那就可惜了,他看似老实人。”
  “不,淑熙,你要当心,他在财经界办事良久,见惯场面,绝非吃素的善男信女。”
  “你们来自同一人吃人的城市?”
  “是,据说世上最好吃的是人肉。”
  “你在那么可怕的地方生活,居然也成了习惯?”
  “淑熙,即使我如鱼得水,又岂会来到北极。”
  忽然我看到冰海中有白茸茸动物,北极熊,“啊,”我喊:“是熊妈妈与两只小熊!”
  我大呼小叫,忽然听到身后也有人惊叫:“活生生的北极熊,我的天!”
  那是汪翊,他取出摄录机,可是熊一下子潜入翡翠色海水中。
  水手过来说:“我们得回转了,气象台说会转风向。”
  我问:“你们在何处捕捉京皇蟹?”
  “在阿拉斯加南端阿留申群岛,最多三晚可捕捉三千多磅。”
  淑熙说:“那可是以性命相搏的营生,风大浪大,深夜捞捕。”
  “没想到北极如此多姿采。”
  淑熙说:“还有一处更加魅艳之处,那是大沙漠。”
  汪翊搓着手说:“你俩听上去像探险家。”
  我笑,“如能与淑熙结伴满世界跑,那倒是乐事。”
  淑熙嗒然,“两个女子有什么意思,我向往与爱侣结伴,即使在普通马路闲逛,毋须千年古迹名胜,也有趣味。”
  我与汪翊相视而笑,只有生活在北美洲的女子才会如此坦白。
  真是,一个人有什么意思,一堆女友更加乏味,那些老小姐群每年往欧洲跑,不过是表示不愁寂寞,其实不如躲家中舒舒服服看一套书。
  水手把汽船往镇上码头停泊,汪翊争着付款。
  我轻轻向淑熙说:“介绍给你可好?”
  淑熙摇头,“他为你而来,而且,我喜欢大块头,大胡子,大性情。”
  我笑笑,“我也是。”
  旅馆没有空房,汪翊睡在地板的睡袋里。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可是风光却不见旖旎。
  汪翊喃喃说:“平凡男子没有艳福。”
  我纳罕,“原来你的成熟持重只是面具。”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我比你幼稚。”
  “汪先生,我想捐助慈善机构。”
  “你属意哪个机构?”
  “我最仰慕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其次是宣明会助养儿童计划,第三是微笑行动。”
  “我知道了,每年拨出十巴仙的总利息如何?”
  “三十。”
  “我觉得你十分慷慨,”他见我不说话,又问:“还有呢?”
  “没有了,”我意外,“还有什么?”
  “不用替你物色华厦?你回去住什么地方?”
  “外婆家。”
  “你是一个奇怪的女子。”
  我有点高兴,“真是的,我的确奇怪。”
  “可否请你义助郭沛?”
  “他很潦倒吗?”我心中有数。
  “已跌至谷底,现在是帮他的时候了。”
  “你说说看。”我看着他。
  “他打算做点小生意,我想资助他开一片洋酒店,专售香槟及各类汽酒。”
  “他有联系否?”
  “我认识一些人,至于郭沛,他天生懂得品酒,不论年份、品牌,只凭味觉,百发百中,我们打算发掘一些不为人知的好酒。”
  “需要我投资?”
  “正是,我把计划书给你看,你是沉默伙伴,不必出声出面,我相信会有利润,郭沛另外有一个朋友,办事精明,可聘为营业经理。”
  “那又是什么猪朋狗友?”
  “你也认识的古志。”
  我惊叹:“他们又在一起了!”
  “是,他们已经谅解,朋友是老的好。”
  “为什么,不是闹得不可收拾,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还有:拆伙,官司,离婚,怎么又在一起,人性竟如此奇怪。”
  汪翊耸耸肩。
  “好,我做大股东,”我叹气,“你们去放手办吧。”
  “你不会后悔,还有——”
  “还有?”
  他面不改容,“还有,我怕你回去之后生活无聊,替你捐了一下官做。”
  “什么官?”
  “史密生博物馆历代中华服饰美术馆名誉助理馆长。”
  我嗤一声笑出来,“你如何钓得此名?”
  “每年捐赠十万美元,你便可以把衔头印在卡片上,成为不折不扣的名媛,出席慈善舞会之际,你有名有姓。”
  “当心呵,如此花费。”
  “放心,我的钱,全部花在刀口上,我吃过苦,我有戒心。”
  我忽然问:“你吃过什么苦?”
  他不愿多说:“当然是亲友老板全部对我不起。”
  我微笑,“那是一定的,他们都是坏人,我们,我们才是至善良圣洁。”
  “你完全说对了。”
  “我们可以回去没有?”
  这是汪翊说:“让我们结婚吧。”
  我摇头,“男人,要多少有多少,优秀财务经理,世上罕见。”
  他颓然,把我的手握着往脸上贴,“我等你。”
  “可以,等到你遇见更好的人。”
  “朱小姐,其实我俩是同一类的人。”
  “不,汪先生,你聪明沉实好学勤工,与我是南北两极,但是,许多人喜欢与他们完全不同的人,因为觉得新鲜,而且,或许后裔可以得到两套完全相异的因子。”
  他深深叹口气,不再说话。
  第二天我们向淑熙道别,她说:“蜜月记得找我。”
  “有什么好主意?”我笑问。
  汪翊拉一拉我的袖子,“别问。”
  大家都大笑起来,汪翊付她丰富小费。
  淑熙说:“来自食人都会的人,也不是逢人都吃。”
  “是,水门汀森林也有游戏规则。”
  她载我们回爱门顿,我们即刻回家。
  汪翊在免税店买了大包小包,我觉得好笑,“都是些什么?”
  他回答:“枫叶糖浆,用来加在冰激凌上,冻成薄薄一片,清香甜美无匹(原文如此),我最喜欢。”
  “你这个人倒也简单可爱。”
  “我在想,要是能够娶到你,那么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你才不会这样倒运。”
  “朱小姐,我辈半生营营役役,老谋深算,干什么?你看人家加拿大人,在树上割一刀,绑一只小桶,接住流出的树液,便是芬芳糖浆,又河里鲑鱼挤的船只驶不过去,简直不种也不收,已经够吃够用。”
  “你想金盆洗手,你厌倦每天工作二十小时。”
  汪翊说:“我想做些小生意,亲自到内地酒庄参观,看他们酿制入瓶,销售,一定可以精益求精,你看加国冰酒的技术及包装,简直已成艺术,短短十年行销全世界,成为标志。”
  我取笑他:“不是说他们不种也不收吗?”
  他向往的说:“你做馆长,我做刘伶。”
  我只挂住外婆。
  一至家中便飞奔上楼,张妈替我开门,呆住,似不认得我,“啊,朱小姐,你变得又黑又瘦。”
  她告诉我,外婆在医院里,我梳洗后赶往医院,一进门,发觉母亲与两个妹妹都在房里,真没想到。
  外婆看见我,“小咪,你回来了。”
  我过去握住她的手。
  看护在我耳边说:“朱小姐,稍候请到会计部。”
  仅管着伤心,差点忘记,整栋私家医院是一门生意。
  温医生进来,“朱小姐,你到了。”
  “我外婆怎样?”
  “令堂这几天一直陪着老人。”
  家母最擅长滴水不漏工夫,但是,见到一家团聚,还是好事,我略觉宽心。
  温医生说:“就是这几天了。”
  我震惊地把医生拉到门外,“你说什么,你答允我把她治好,你说过——”
  “我从没做过任何承诺,没有医生会作出上述承诺,朱小姐,老人心脏衰竭——”
  “换心,换掉它,拿我的心去。”我扭拧着医生白袍不放,急痛攻心,嚎啕大哭。
  这时苏杏匆匆出来挽着我的手臂,“咪姐,妈妈说,你的哭会吓坏外婆。”
  我一听,果然如此,只能强忍,用拳捶胸。
  这时另一个妹妹周桃也出来握住我手,“别这样,蓬蓬声,吓坏人。”
  这还是我头次享受到家人关怀,一时昏头,以为都是真情,我低头垂泪。
  有人轻轻站在我面前,“你一直心中有数,别失态。”
  原来是汪翊,他梳洗过了,身上一阵香味,他轻轻坐到我身边,“两位是朱咪咪的妹妹吧。”
  苏杏与周桃点点头,又回转病房。
  汪翊轻轻说,“一家五口都是女性,这是再版的杨门女将,谁是穆桂英,男人都到哪去了?”
  我发默,他替我拭去眼泪,“我还以为你是铁汉。”
  我仍然不出声,内心怨忿无比。
  汪翊轻轻说:“我知道你喜欢大学篇,你记得修身在正其心吧,身有所忿嚏(原字为竖心旁,找不到该字,对不起),则不得其正,你的心若受感情和情绪影响,忿怒的心,不得端正。”
  “我不配看大学。”
  他点头,“果然,怨起书来。”
  “走,你走,别骚扰我。”
  这时看护又说:“朱小姐,请随我到会计部,你起初的户口已经结束,请予新的指示。”
  我一看汪翊,他立刻说:“这件事由我来办。”
  他随看护下去。
  苏杏给我一杯咖啡,“那是姐夫?”
  我摇摇头,“一个朋友。”
  她笑,“姐,我还未谢你支持我读书。”
  “别提这个,举手之劳。”
  苏杏衣着时髦,小小苏格兰格子上衣,配紧身裤。
  我忽然说:“你化妆太浓了。”
  她居然很驯服的答:“我皮肤不好。”
  这可是我们半姐妹俩第一次闲话家常:“你洗净化妆休养生息皮肤会改良。”
  “是,咪姐,我明白。”
  她们一左一右靠住我,我在这时最需要亲情,我握住她们的手。
  这个手并不是白握,她们缓缓提出要求:住在酒店的母女三人希望有一个家,在地点适中的某大厦的海景两个连接单位非常理想,她们不敢非分到想拥有,只不过,如果由姐姐我买下当作投资,给她们暂住,妹妹们就有落脚之处了。
  这时汪翊回转,站在不远之处,看妹妹握着我的手,絮絮诉说要求,他微微笑,不发一言。
  周桃说:“甲乙两座,我与苏杏住一边,母亲与女佣住另一边,可以互相照应,但是又有私人空间,你说不是,将来,你可以分开出售,亦可以打通。”
  都替我想到了,周桃的口吻似足母亲,难怪母亲那么喜欢她。
  第二天我问汪翊,“你看怎样?”
  “我打听过了,所谓小单位,每个占地千二尺,因有海景,售价较贵,可是正如地产界所说;三千元一尺是三千元的邻居,一万元一尺是一万元的邻居。”
  “那就安置她们吧。”
  “朱小姐,”他提醒我,“这两户人家完全没有收入,以后所有开销也要归你,我替你粗略计算,约这个数字,十年连复利如下,这是毫无收益的无底洞。”
  我瞪他一眼,“这是我的母妹。”
  “你不会如此天真吧,她们不过套你资产。”
  我无奈,“她们不利用我又如何呢?”
  “自力更生,自食其力。”
  “我现在有能力了。”
  “我明白,你想做老大,让她围绕着你崇拜。”
  “是,”我说:“我虚荣,外婆若辞世,我只剩下她们三个亲人。”
  “没问题,”他举高双手,“朱小姐,我照你意思做。”
  接着几天,我们没有离开过医院,轮流陪伴外婆,三姐妹一起下棋,玩扑克,聊天,看电视,吃饭,看护都称赞我们友爱。
  母亲抽空去看过单位,“嘿,我在那房屋经纪前扬眉吐气。”
  接着是置家具做窗帘,忙的不得了。
  外婆已不能自行呼吸,
  一日,我单独在病房,忽然听的她叫人:“妈妈,妈妈。”
  我趋向前,这时,外婆只剩下皮包骨,呼吸里有难闻气味。
  我按铃叫人,一边说:“我在这里。”
  她糊涂了,“妈妈,我胸口极痛。”她误会我为妈妈。
  我心如刀割,“我替你揉揉。”
  看护进来,连忙替她注射。
  “妈妈,”外婆拉着我,在我耳边说:“妈妈,我们此去香港,不知道何日才能见面。”
  我轻轻说:“不会的,你好好过日子。”
  “妈妈,女儿有机会就会回来看你。”
  “你放心与家人生活。”
  她重浊呼出一口气,我听见“脱”地一声,她静止了。
  我迟疑地仰起脸,看护朝我点点头。
  我知道完了,伏在外婆身上,真奇怪,我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缓缓冷却。
  这时苏杏与周桃回来,看到情况愕然,我见母亲朝他们使一个眼色,她们忽然掩脸哭泣。
  汪翊赶到,他带着助手,尽快帮我办事。
  母亲与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听得他轻轻说:“房子由公司名义购买作实,将来再说吧。”
  母亲犹自说:“转到我名下落实——”
  一转身,看到我瞪着她,值得噤声。
  汪翊说的对,她们不过是趁我最需要亲情的时候敲诈我,好达到目的。
  我虽然软弱,却还清醒,我问汪翊:“这几个星期你尽为我家忙,你自己的工作呢?”
  他微笑回答:“你不知道?我十月已经辞职。”
  我愕然,“那你吃什么,何以为生?”
  他的声音极低:“吃你,寄居为生。”
  没想到老成持重的他说话越来越花俏,我只得回答:“欢迎,是我的荣幸。”
  这当然不是真的,汪翊长袖善舞,有可观积蓄。
  事情办完之后,母亲搬进新居,我仍然住在外婆家,房东建议重新油漆,被我婉拒。
  邻居孩子突然停止练琴,我一日在楼梯碰见他母亲问:“为什么近日不闻琴声?”
  “对不起,朱小姐,吵到你,这孩子一点天分也没有,”她十分懊恼,“费时失事。”
  “不一定要天才,学习艺术是为着要做一个有文化的人。”
  “他到美国升学去了。”
  我意外,“美国何处?”
  “波士顿大学,天气冷的要命,雪高及膝,唉,心痛。”
  我微笑,“男儿志在四方。”
  “朱小姐,外婆可是仙游了。”
  我点点头,
  她黯然,“幸亏有你,朱小姐。”
  我睡在外婆房间,小小斑驳铁柱床,坐下去,弹簧吱咕吱咕,茶几上还有一只玻璃胆热水瓶,上边画着牡丹花。
  汪翊说:“这屋子可以借给导演拍怀旧电影。”
  我不出声,轻轻咳嗽几声。
  “朱小姐,陪我到新疆去。”
  “什么?”我骇笑。
  “你这人,直把他乡做故乡,北冰洋你却敢去。”
  “新疆有什么人等你?”
  “去参观他们的葡萄园。”
  “呵,是公干,带你的虾兵蟹将去呀。”
  “那处天高气爽,居民热情爽朗,你会喜欢。”
  “下次吧。”
  他气馁,“我知道,你不愿与我一起旅行。”
  我仍然说:“此刻没心情,下次吧。”
  汪翊看着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继续对我好,宠爱我,痛惜我,姑息我。”
  他第二天启程离去,我一个人冷清清,无事查看账户。
  汪翊不愧是理财专家,一切有纹有路,清清楚楚,他自新疆电传图文给我,一看,后悔没随他同行,原来当地一些葡萄挂起架子上,累累如绿玉宝石般满满垂下,陪衬着当地少女红粉绯绯面颊,好看煞人。
  与他同行的还有古志与郭沛,他们两人的气色也不错,较前些日子进步,不过头发掉了许多,已经秃顶,看情形已渡过中年危机,打算重头开始。
  我检查信件,发觉史密生博物馆送来一张请帖:“东方织物美术馆最新藏品展出,包括丝路千年历史一米乘三米华丽丝织品……”
  去,还是不去?
  我吁出一口气,一定要自得其乐,否则,伤亲之痛永远不褪。
  我换上从前上班穿套装,照着地址,寻到一间会所,只见人口单钉冷薄,小猫三只四只,不禁好笑。
  那幅镇馆之宝自天花板一直悬挂下来,色彩经过千年洗礼已经退却大半,可是丝织图案上鸟与兽栩栩如生,叫人瞠目。
  有两个日本人仿佛专家,几乎要朝它跪拜,他们说:“我们的藏品只得指甲大小一片,唉,啊,呀”,双眼润湿。
  我仰着头欣赏直至脖子发酸,
  忽然身后有人用日文说:“欢迎你。”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约三十余岁男子,微笑看着我。
  我从未见过如此英俊异性,高大但不瘦削,一套深色西装穿得舒服熨贴,白衬衫却没有结领带,好不潇洒,配便鞋,怎么看都漂亮。
  我轻声答:“我不是日本人。”
  “对不起,”他道歉:“今朝来的都是日本客人。”
  我微笑,“日本人为三件事着魔:中国,漫画,与机械人。”
  他笑起来,“我是荣誉馆长罗光甫。”
  啊,看见他每年也捐了十万美元,我笑不可抑。
  他愕然,“有什么可笑的吗?”
  我把自己的名片给他看,他也忍不住笑。
  “去角落喝杯咖啡吧。”
  我们在小茶厅坐下,在一角阳光下絮絮谈起来,我看着他的五官,心想人家一直说的剑眉星目就是这个意思,十分陶醉,竟不想离开那张小桌子。
  “你家做什么生意?”
  我顺口答:“酒庄,专门发掘经营不为人知的好酒。”
  “我家做纺织及成衣生意,也投资地产。”
  我点点头,佯装内行。
  “一看就知道你对生意或数字毫无兴趣。”
  接着,我们说到英国,这方面我有点经验,讲的头头是道。
  “你喜欢旅行。”
  “都是跟着家人四处走。”
  我从来没有习惯可以隐瞒身世,我吃惊,为什么这样急于讨好他?
  有人叫他,他把手机电话交到我手上,“请留下你号码。”
  我情不自禁照他指示做。
  他接着说:“明天中午,我在这里等你。”
  “可是——”
  他说:“我们一起出海,在船上吃饭,我家厨子做的一客好羊架,你吃羊肉吗?”
  我看着他,那边有人再次叫他。
  “十二时整。”他叮嘱。
  我走到街上,看时间,诧异的发觉已与他谈了个多小时,我还以为只有十多分钟。
  可见爱因斯坦妙语相对论是正确的,他说:“什么叫相对论?当你与一个美女谈心,一小时像一分钟,当你手放在热锅上,一分钟像一小时,这便是相对论。”
  假如这人一开头就是我男朋友就好了。
  我心酸地想,但假使不是咬紧牙关走了那么多荆棘路,又怎么能够遇见他。
  至少现在,我与他都是美术馆馆长,呵哈呵哈。
  我第一次为异性辗转反侧。
  什么年纪了,该是成家的时候了。
  这次回来,我与从前的猪朋狗友全部都不再来往,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就这样,我与罗光甫开始约会。
  节目也很普通,他喜欢出海,去到僻静之处,再用小汽艇载我到小小沙滩,坐着九一三制福特T型,还有摩根、爱斯德马汀、及哈利戴维生机车。
  他说:“这辆机车于一九一六年在荷兰打过德军,看,这里有子弹孔。”
  我点头,这些,都是他的玩具,
  我忽然问:“你没有女朋友?”
  他吃惊,“你就是我的女朋友。”
  我很满足,鼻子发酸,“从前呢?”
  “从前一切已经忘记。”
  “请搜索记忆。”
  “二十多岁之际,十分喜欢一个女演员,她很专业,人也长的漂亮,但是没有观众缘,到今日始终不算大红大紫,不过大家都知道她的名字。”
  “怎么没有下文?”
  “太年轻,不知珍惜,家里严厉反对,只得分手。”
  “这不是原委。”
  “原因是我知道今日会认识你。”
  我哈哈大笑,“如此陈腔滥调,亏你说的出口。”
  可是听在耳里,十分受用,
  约会至筋疲力尽,回到家里,才沐浴,已经想见他。用电话找他,他笑说:“我已在你家门。”
  有时半夜他会按铃,双手冰冻,“我本想等到天亮,可是实在想见你。”
  他每天送花,花店职员说:“罗先生每天亲自来挑花,真是难得。”
  我收过绿色玫瑰、深紫色牡丹、雪白的天使喇叭、粉红铃兰、蓝失菊……这时,我双眼看出去的世界,也似花束般七彩缤纷,我深信天空蔚蓝,希望金光璀璨,我像一个十五岁少女,憧憬被爱的幸福。
  我随时会泪盈于睫,邻居太太问我:“那是你男朋友吗,好漂亮的人与车。”
  我忽然喜极而泣。
  不知过了多久,原来认识他只有两个星期。
  一日,我正在收拾外婆杂物,放进纸盒里,我又看到她那些旧旗袍,不禁打冷颤,啊,那些可怖的记忆,就似故衣,封进箱子,永远忘记。
  那些日子,亏我熬过来,我用手掩住口鼻。
  这时忽然有人按铃,时间还早,不应该是光甫,我去开门,看到汪翊,呆住,一下子回到现实,非常不情愿,失望露在脸上。
  汪翊晒得黑实,更像一个庄稼汉,我说:“回来了。”
  他点点头,“颇有收获。”
  我说:“我有话要同你说。”
  “我也是,”他坐下擦汗,“你先讲。”天气那么冷,他额头却不住冒汗。
  “汪先生,我快要结婚了。”
  他抬起头,忽然吼:“你失心疯?罗光甫会娶你?”
  “为什么不?”
  “你什么身份,想嫁入罗家?你是一个有过去的女人。”
  “他也是一个有过去的男人。”
  “他有家势背景撑住,你有什么?你至多是个有苦衷的掘金女!”他竟然说的那么难听。
  “谁不在这社会挖金?”
  我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歇斯底里喊叫:“你凭什么来掀我底子?”
  他忽然静下来,“我是你朋友。”
  “我承认你是我好友,但你为什么不能为我庆幸?”
  “你喝毒药,我应为你开心?”
  “你是天下最恶毒的朋友。”
  “罗光甫不是好人。”
  “我与你也不是好人。”
  “我与你必须保护自身才能生存,罗光甫衣食无忧,却以伤人为乐,你看。”
  他取出一叠剪报,七彩缤纷,都是罗光甫与各个漂亮女人在公开场所合照。
  “你看,陈心莲、王掌珠、汪家铃、丁玉云、沈慈、金卿、岑盈、文子秋、陈加敏……说到底,彼此都是成年人,后果自负,这种人,你以为他会对你例外?”
  我冷静下来,“你不必杞人忧天。”
  “我真心爱你。”
  “汪先生,我也敬爱你,但不是你心中希望那样。”
  “你听我说——”他握着我双肩。
  “放开我。”我挣脱他双手。
  他颓然,“他会杀死你。”
  “我在遇见他前早已生命迹象。”
  汪翊双手掩脸,“你打算如何?”
  “结婚、生子、正常生活。”
  “那你应当选择我。”
  “汪翊,你还没听清楚我的心。”
  “你有心房,失觉了。”
  “你若继续侮辱我,这朋友关系难以维系。”
  他冷冷说:“谁要做你的朋友。”
  “汪先生——”我心酸。
  他声音忽然低下去:“你这种故事,我看得太多,玉堂春、杜十娘、花魁女……朱咪,你有什么特别?在红尘打滚,讨得些金钱利益,甜头蒙心,妄想男欢女爱——”
  我霍一声站起来,“多谢教训,我还以为我家太祖公复生,把我拉到祠堂公审。”
  他坐下来,噤声。
  “你一定要杀得片甲不留,汪先生,请你离开我家客厅,以后,若果没有我的邀请,请勿上门,你可续任财务经理一职,请自重。”
  他取过外套,启门离去。
  我重重锁上大门。
  汪翊走了之后,我心悲怆,他真残忍,硬是要我对牢照妖镜看个仔细。
  我一意孤行,我找到光甫,“你在什么地方?”
  “与日本人开会。”
  “对不起,”我不安,“打扰你。”
  “我说过只要这个电话一响,没有更重要的事。”
  “你开完会可否来一下。”
  “我已经离开会议室,十分钟到你处。”
  “我心情欠佳,不想外出。”
  “没关系,我带事物上来,我们躲家中三天三夜不出去。”
  稍候他挽着香槟水果及肉类蔬菜上来。
  我紧紧用双臂缠紧他。
  他已经透不过气来,可是却还说:“紧些,再紧些。”
  我们三日三夜未曾出门,电话电讯插头全部拔掉。
  一个人总可以做梦吧。
  我一边享受一边落泪。
  他三天没剃胡须,已经很长,司机来按铃时吓一跳。
  他与东家说:“今日老太太生辰,太太请你别忘了时间。”
  光甫转过头对我说;“你看烦不烦。”
  我微笑,以为欢乐时光在此终结,谁知光甫说:“你与我一起出席,我与你见家长,告诉他们,我们决定结婚。”
  我一呆,地球仿佛也随即停顿千分之一秒,在该刹那,所有声响动作都凝住,发条不再转动,然后,我听到自己不卑不亢地答:“好啊。”
  我的心像要自喉咙跃出。
  汪翊,你小觑了我,请来听清楚,这一切都自动出自罗光甫口,他愿意娶我。
  那天晚上,我穿上晚服,到大酒店宴会厅参加罗老夫人的生日宴。
  老人怕有一百岁了,五代同堂,这次请客,并无外客,都是近亲,可是家族庞大,竟有百余人。
  酒店大门口停满宾利与劳斯来斯这种大车,我与光甫坐的一辆叫银影,已有五十多年历史,比新车更名贵,证明罗家用的是老钱。
  在大堂已有人招呼:“光甫,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家都找你呢。”
  他们不论男女都长着一式的浓眉大眼,亲切笑脸,一丝不见骄矜,真好教养。
  华丽衣着,适当首饰,可以用衣香鬓影形容。
  我终于来到社会这个层次。
  我贪婪?我败金?我自己现在也是个有钱人了。
  不,我艳羡他们无忧无虑,在家族大树阴下,自由快活过日子。
  他们不必为下个月租金担忧,他们母亲不会带形容萎缩的男人回家,他们有家长保护,他们走光明大道,前途一早已经安排妥当。
  我羡慕他家长幼有序,父母不会掉转头来向子女讨生活费用,还有,兄姐不必费神照顾弟妹。
  我真想做他们家一份子。
  光甫一只拉着我的手不放,像是要给整个家族看:这女孩是我的未婚妻。
  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我双眼充满星光,光甫把我介绍给他祖母,老太太并不如我想像中像慈禧太后,她健康上佳,笑容和蔼。
  接着,又介绍我给他父母。
  “爸妈,这是朱咪。”
  他们和颜悦色地说:“朱小姐,千万别客气,随便跳舞游戏。”
  光甫接着说:“爸,我将向朱咪求婚。”
  我凝视罗先生表情,只见他微笑说:“光甫,我支持你。”
  我听见我心房噗一声开出一朵花来。
  我更紧紧地握住光甫的手不愿放开。
  他的表姐妹嬉哈地笑着围近说着家中趣事。
  我向往沉醉,呵,终于可以成为这家中一份子,从此像他们贵胄子弟一样,脱离我的出身。
  我喝多了香槟,面孔红咚咚,可是不说话。
  接着的一段日子,我尽我所能,讨好光甫。
  到我头脑有点清醒的时候,已是隆冬。
  罗家到阿士板滑雪,我一心以为光甫会带我一起,可是他没有。
  光甫闲闲说:“爸随即与我往波恩谈生意,我们只逗留一日。”
  我不出声,我内心冒出喷泉般疑问。
  他说:“我一星期便回来。”
  他走了之后,我静静思考。
  一早,我坐起行动,终于,我找了到丽蓉。
  丽蓉一听到我声音就认出来,“什么风,朱咪,你终于想起我了。”
  我说:“有事托你。”
  “我明白,没事,你不会找我。”她少不了挖苦几句。
  “你可认识罗家的人?”
  “城内人人都认识罗家的人,包括你在内。”
  “丽蓉出来谈谈吧。”
  “我在德坊开了一片家具店,你来坐坐。”
  我半小时后到了她的店,她迎出来,招呼我进去。
  店面很堂皇漂亮,丽蓉本人红壮白大,穿戴华丽。
  我称赞:“你气色很好。”
  她回答:“因为我并不贪图豪门虚名,我专攻小生意人,我宗旨是够用就算了。”
  我不出声。
  “你膜拜罗家之金?”
  我摇头,“我自己手上也有不少。”
  “那是为着扬眉吐气。”
  “也不,我不在乎人家怎么想。”
  “那就不必吃苦了,罗光甫不是一个好人。”
  “你们都那样说,为什么?”
  “花言巧语、始乱终弃、欺骗、抛弃,是他拿手好戏。”
  “他对我是真心。”
  丽蓉给我一杯黑咖啡,“他每个女友都那样说,不然,谁耐心白白陪他。”
  我哑口无言。
  丽蓉轻轻说:“你与罗光甫的事,我们都知道,大家都不知你图他什么,你也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人,怎么一时糊涂,被他纳入名单之内。”
  “他答应娶我。”
  丽蓉更加纳罕,“你稀罕嫁人?我真没想到。”
  “我渴望过稳定的生活。”
  “朱咪,汪翊爱你,嫁他最妥当。”
  我轻轻说:“对他,我没有恋爱的感觉。”
  丽蓉低声说:“你神经有毛病。”
  她取出一副扑克牌,刷刷刷给我五张,“翻开来看看。”
  我打开,有一对五,一只十,一只爱斯,一只三。
  “不错,有一对五,不至于太过凌落。”
  我问:“这什么意思?”
  “朱咪,每个人出生之际,上天都会给我们一副牌,于是,每个人都得凭这副牌玩下去,有人一手就得到同花顺,但那不是你与我,我与你是否在坑底?又不是,一定还有更不幸的一群,我不想争做第一,我便快乐,你明白吗?”
  “丽蓉你几时变成哲学家。”
  “你手上端端正正一对五,很不错了。”
  “可以换牌吗?”
  丽蓉摇头,“有人相信成功换牌,我不相信。”
  我吁出一口气,“丽蓉,帮我打听一下,罗家上下,对我意见如何。”
  她无奈点头,“我想想办法。”
  这时店员探头进来,“老板娘,客人问要折扣。”
  丽蓉说:“我就来。”
  我站起,“不打扰你了。”
  我踌躇回家。
  光甫还有衣物在我这里,茶几上一枚名贵三门金表,还有一条小女孩玩的字母珠链,拼出咪咪两字,他几乎天天挂在脖子上,展示全世界。
  他会回来的吧。
  真不相信他会伤我的心。
  我查看电话电邮,都没有他的讯息。
  我并不是笨人,开始有点明白。
  第二早,丽蓉电话来了。
  “有无吵醒你?我找可靠的人替你打探过,他说,罗光甫的兄弟姐妹,对朱咪这个女子一点印象也无,换句话说。他们不记得你,不认识你,对你没有评语。”
  我震惊,“不,不,丽蓉,并非我自作多情,我见过他们,罗光甫介绍我时,说我与他将会结婚!”
  丽蓉恻然,“那是他的口头禅。”
  我嘶叫:“不——”
  丽蓉轻轻说:“我过来看你。”
  我已经浑身战栗,“不用,我要办事,我没有时间。”
  我丢下电话,到房里去找外婆。
  “外婆,外婆。”蓦然想起,外婆已不在人世。
  走了那么长一段荆棘路,发觉仍然孑然一人。
  我抹干眼泪,呆呆地坐着,我真的已经失去罗光甫?
  然后,老好丽蓉来了。
  她拎着一只深蓝色丝绒袋,打开,原来是一瓶威士忌,她开瓶斟了两杯。
  “来,借酒消愁,我也是一个寂寞的人。”
  然后丽蓉取出电话,轻轻问:“罗光甫的电话号码是——”
  我说了出来。
  她按下号码,那边传来呖呖女声:“这个电话已停止使用,找罗先生,请电罗氏企业。”
  我像被人在头上淋了一盆冷水。
  丽蓉说:“听到没有,你该明白了吧。”
  她接着又致电罗氏企业。
  电话接通,总机接到罗光甫办公室,秘书回复:“我是伊莲,请问哪一位找罗先生。”
  丽蓉不慌不忙地说:“我是朝日家具店,罗先生在敝店订了一张书桌,什么时候送上为佳?”
  那伊莲踌躇,“我不知此事,我找马莉于你说。”
  “请问罗光甫旅游返回没有?”
  “罗先生前天已经回来。”
  我背脊中刀。
  另一把女声转来:“我是罗先生私人助理马莉,请问贵姓?我不知道书桌一事,待询问后再给你回复可好?”
  “好好好,谢谢你。”
  丽蓉放下电话。
  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像是问我:可听清楚了?
  我一边喝威士忌一边打嗝,忽然我笑了。
  丽蓉说:“接受噩耗,通常要经过几个心理程序:第一,哭,第二,拒绝接受事实,第三,悲痛,然后才会慢慢痊愈。”
  “丽蓉,没想到你对我真心。”
  “朱咪,真没想到你那么笨。”
  “就这样?连再见都不说?”
  丽蓉答:“他有说,你没听到而已。”
  “一切都怪我自己?”
  “当然,成年人,又在欢场打滚,只有怨自己。”
  “可是,我们之间,确有盟约。”
  “是,”丽蓉说:“深情款款,每次话别,深深吻你的手,恋恋不舍,说会永远地爱着你,千言万语,随那白云飘过,欢场无真爱,朱咪。”
  “那不是欢场。”
  “看,否认事实,你当时多开心多欢畅,还说不是欢场?”
  我用手捧着头,再不愿张开双眼。
  “朱咪,振作,失恋算什么。”
  “归宿——”我呢喃。
  “你便是你自身的归宿,你以为罗光甫太太那么容易做?你想仔细点,他是三世祖,伸手牌,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丽蓉说的对。
  她把面盆放在我身边,“要吐往这里头,别吐到地上,酒醉呕吐物比狗屎还臭,历久不消。”
  我啼笑皆非,“走,走。”
  她笑,“你外婆也已经不在,你不爱自己,就没人爱你了;没想到吧,我会成为你的指路明灯。”
  “走,走。”
  丽蓉说:“往好处想,罗家不会到处把你当笑话讲,你还记得如茵吗,分手三年后,那男人还把他们亲热照片到处传给人看,好叫她难做人,还扬言会一直臭到如茵六十岁生日。”
  我把丽蓉推出门去,松了口气。
  我走到镜子面前,转过身看,我背脊上当然什么也没有,可是,我分明觉得火炙剧痛,那把匕首,插在我第四对肋骨之间,伤及左肺翼。
  我把手伸转到背脊,用力把刀拔出来,我倒在地上,我喃喃背书:“身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修身在正其身。”
  我呕吐起来,身体抽搐。
  如果不坐直,会被吐出的秽物窒息,我爬到沙发上,失去知觉。
  也许是沉睡了,载沉载浮,隐隐约约,听见电话响,这也许是罗光甫,他的电话来了。
  我想挣扎去听,可是手足无力,铃声一直响。
  铃声终于停止,我又沉沉睡去。
  我醒来时只觉得阳光刺着双眼,有人轻轻拉密窗帘。
  “谁,”我声音沙哑,“是张妈吗?”
  “是我。”那人走近。
  我意外,这明明是苏杏的声音。
  她扶我起身,递来一碗醒酒药汤,我一闻药香已觉宽怀,一口气喝半碗。
  一看身上,已换上干净衣服,“麻烦你了。”
  苏杏微笑说:“我这才知道什么叫烂醉如泥。”
  我也讪笑,“可是扶都扶不起来?”
  “不,咪姐一向有骨气。”
  公寓内喷过空气清新剂,一场梦已经做醒。
  呵一场春梦,一般人嘲弄他人不自量力叫“你做梦呢”,我就是那个人。
  一觉醒来,一无所有。
  我问:“有没有找我?”
  “丽蓉姐姐叫我过来看你,她问候过你,妈妈也来过。”
  “我睡了多久?”
  “也没多久,两日一夜,好睡好睡。”
  “我还以为不会醒来。”我自嘲。
  “妈妈也时常希望她会一眠不起。”
  “是,她常常那样讲。”
  苏杏说:“咪姐,我听了总是很伤心,请不要再说。”
  我下床,双腿发软,口气恶臭。
  “我去上班了。”
  我打开手袋,取出所有现钞,塞到她手里,“去看场电影吃块蛋糕。”
  苏杏点点头离去。
  茶几上放着当天日报,我随手翻开,看到娱乐版上一张照片:华南新影后赵欣红与男友罗光甫共庆生日。
  罗光甫,这名字真熟,我讪笑,他还是老样子,笑嘻嘻从不避镜头,照片虽然不大,可是清晰地看到他脖子上挂着一条绳子,上面串着字母珠,拼出“红”字,他的惯技。
  他的秘书抽屉里一定有一大盒这种珠子。
  再为这种人伤心,不是他不是人,而变成我不是人。
  我吁出一口气,背脊已经止血。
  我并没有把我名字珠绳铰碎扔掉,这样戏剧化火气大干什么,我当然也没有再给他电话。
  整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蜷缩到床上,不幸中之大幸,我毋须告假,爱睡到几时都可以。
  我用小小影碟机器放枕边看旧爱情电影,时时睡着,醒转再继续看,也仿佛没有错过什么。
  苏杏与周桃两个妹妹轮流每天下班看我,带来我喜欢食物:炖甜蛋、云吞面……
  没想到平时最难相处的亲人如今有说有笑。
  可是不久要求就来了。
  “咪姐,妈妈说房子最好转到她名下。”
  我摇头,“不行,我最了解她这个人,她并非想耀武扬威:不出三天准把屋契押掉套现炒卖股票,而且一定输精光,到时你们又要找地方住。”
  苏杏低头,“是她叫我们这样讲。”
  “那你们别来好了。”
  “咪姐,我们也了解母亲。”
  “那就好。”
  她俩告辞,我以为她们以后不来了,可是不,下班后她们还是准时到,帮我收拾家居,闲话家常。
  丽蓉催我:“帮我看店,最近生意差。”
  我摇头,不想出门。
  “对了,我请不起你。”
  “你毋须用激将法,我怕见人。”
  “所有人?”
  我感慨地点头,“全世界,人心可怕。”
  “对,狗比人可爱可是。”她取笑我。
  我知道自己瘦了许多,衣服都不合身,更加躲在家中不愿外出。
  一整天可以不说一句话,周桃担心说:“咪姐,这是为什么?”
  我安抚她:“我无话可说。”
  “我到那人办公室去放炸弹。”
  那人,那人是谁?
  电话铃突然响起。
  周桃四处找电话,在抽屉里找出,听了一回,“是,她在,你是哪一位?”
  我抬起头,不会是他吧,接着,周桃说:“请你等一等,我看她是否睡着了。”她轻轻说:“一位汪先生。”
  我一听,苦乐参半,悲喜交集。
  我接过电话:“汪先生你好。”
  忽然忍不住,泪如泉涌,像罚留堂的小学生看到有家长来接时才敢放胆痛哭。
  “朱小姐,我刚自甘肃回来,带回首酿一瓶葡萄酒,请你这位大股东品尝。”
  “你不是在新疆?”
  “我们三只井底之蛙走到敦煌南湖乡,发觉当地葡萄种植面积达一万四千亩,产量四千五百万公斤,立刻着手研制酿酒,朱小姐,若果墨西哥人可讲仙人掌酿成著名塔基拉,这翠绿葡萄为什么会输给法国波都?”
  我微笑,他的口气够豪。
  他绝口不提我的私事。
  而其实,他是知晓的吧,有什么能瞒得过汪翊的法眼?
  我问:“你此刻在什么地方?”
  “你家门口,可以敲门吗?”
  我抹去眼泪,“你还记得我住什么地方?”
  “我有地图。”他调侃。
  我出去开门。
  汪翊果然站在门口,他挽着两只麻包袋。
  他又黑又瘦,可是精神奕奕,“朱小姐,这只果子味奇香,估计会受女士们欢迎。”
  他自麻包袋里提出酒瓶,我吓一跳,原来是一加仑大小酒壶,用冰块裹着。
  他打开酒瓶,斟出两杯,“来,试一试。”
  我叫周桃过来,她笑说:“妈妈叫我不要喝酒。”
  汪翊赞:“好家教。”
  我喝了一口酒,嗯,香溢无比,可口易饮,是一种年轻女子喜欢的口味,我一饮而尽。
  “怎样?”汪翊语气中有许多盼望。
  我点头,“当中有点桔皮芬芳,何故?”
  “这是密笈。”他故作神秘。
  “加滴香精罢了。”我取笑他。
  “这是南湖葡萄酒庄园的Premier Grand Glassés。”
  我喃喃说:“但愿毋须血本无归。”
  他又给我看酒瓶式样。
  我轻轻提出意见:“按照传统白酒瓶子做,切忌标新立异。”
  “朱小姐,人家加国冰酒的瓶子又细又高,优雅别致。”
  “我就是嫌那瓶子容易推跌,不好放。”
  他凝视我,“朱咪,你的精神比我想像中好的多。”
  “我是铁汉。”
  “不,你伪装工夫到家而已。”
  “你就别挖苦我了。”
  “我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中等身材,普通五官,方型面孔,方型手掌,一个平凡的人,却有着出奇精灵的心思。
  他忽然问:“你有无同他吵闹?”
  我摇头。
  “有无算账?”
  我又摇头,我既敢怒又不敢言。
  “可有抱怨,可有解释?可有招待记者?”
  “全无,你放心好了,我没说一句话。”
  他吁出一口气来,“我为你骄傲。”他握住我双手。
  “你还听说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
  “说我听听,好让我学乖。”
  “罗氏家长打听到你与白人的事,同罗光甫说:喏,任选一样:祖业,或是朱小姐,于是,依照惯例,罗先生并没有选择爱人,他很看得开:享受过也就算了。”
  “原来如此。”
  “一次外游,他忘记了你。”
  “我明白了,这是他标准动作。”
  汪翊惋惜,“他是一个被宠坏永不长大的人。”
  我说:“他不是一个好人,你说的对。”
  “但是他懂得讨女喜欢:闪亮大车,雪白游艇,香槟,玫瑰……”
  我按住汪翊的手,“那把匕首已经除脱,别再说这个了。”
  汪翊说:“我看见一个乌溜溜的伤口,流着黑色的血,刀刃分明伤到肝脏。”
  “别再说了。”我几乎哀求他。
  “那么,来看酒的标签设计。”
  他似乎全情投入,我却累了,“古志与郭沛如何?”
  “他俩吃不了苦,已到上海及北京做推销工作。”
  “啊,”我一楞,“习惯吧。”
  汪翊微笑,“古志已经再婚,不知多开心,郭沛成为社交圈香饽饽。”
  我失笑,“你呢?”
  “我?悠悠我心,岂无他人,为君之故,沉吟至今。”
  “真的,汪翊,你呢?”
  “真的,我还在等你——签名,秘书说你不肯到我办公室签署。”
  他打开公文袋,取出文件,让我一一签署。
  我说:“我累了,我想休息。”
  “你自己也很富有,朱小姐,何必受人闲气。”
  我无言,一直喝着南湖酒庄的第一造葡萄酒,不久面孔有点热,头有点兴奋,我放下酒杯。
  我倒在沙发上盹着。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低声说话:原来是丽蓉来了,汪翊却没有走,两人在说我的事。
  我耳畔听的真晰,但四肢却不能动弹,像聊斋志异里的书生遭狐惑,听成精的狐狸私语。
  丽蓉这样说:“真可怜,一句再见,半声道歉也无,你看她瘦成一把骨头。”
  汪翊:“会好的,没你想像中的严重。”
  “怎么,她没有自尊?”
  “就因为自尊,她会恢复过来。”
  “你就一直看好她,汪翊,你是她知己。”
  “那是不够的,她不会以我为热恋对象。”
  丽蓉笑了,“我不再向往热恋,以免炙伤。”
  “你们呢都喜欢有星光眼的男生:年轻、英俊、V字背脊,会得吃喝玩乐。”
  丽蓉忽然问:“你与朱咪如何认识?”
  “你们呢?”汪翊也好奇。
  “呵,一个世纪之前的事了,”丽蓉无限感慨,“这酒真好喝,会有出息,但这葡萄种完全不同……”
  “酒的标价如何?”
  “不可以太便宜,成本不轻,但又不可太贵……”
  有他们二人在,我觉得安全,于是又沉沉入睡。
  醒来时,丽蓉在厨房吃夜宵,她反客为主:“你也吃些。”
  原来是一小碗银丝面,一尝,却是甜面。
  “给你一些甜头。”
  “你碰见汪翊了?”
  “是,真佩服他,企业做到那么远。”
  “他说他还在等我。”
  “朱咪,这个时候不要做任何选择。”
  “我明白,我不想对他不公平。”
  丽蓉说:“汪翊对你来说,是一块磐石,我们这干飘零女生命中最需要牢靠大石。”
  我不禁酸笑。
  她又说:“有人向我求婚呢。”
  “听你口气,不觉兴奋。”我看着她。
  “离婚汉,有两个孩子,前妻极之麻烦,我正踌躇。”
  “有什么优势?”
  “事业还过的去,伦敦与温哥华有公寓房子。”
  “还算爱你吗?”
  “开头的时候,都愿意吻你的鞋子,我等司空见惯。”
  我去斟酒,已经喝光,“这酒会有销路。”
  “叫什么名字?”
  “尚未命名,你说呢?”
  丽蓉说:“我不识字,我不懂这些。”
  如此谦逊,我笑得翻倒。
  她走了之后,汪翊又提着水果上来,“我怕你没吃的。”
  “你可是要走了?”
  “我在南湖设了酒厂,朱咪,你愿意来吗?”
  我摇头,“我们已经去到地尽头,记得吗?”
  “可是,朱咪,我们还未去到天尽头。”
  我笑不可抑,“呵,真没想到还可以高空发展。”
  “这是我的电话,你不要见外。”
  “是,汪先生。”
  “多出去走走,别窝在家中,否则,要钱来无用。”
  “酒叫什么名字!”
  “丝路。”他很得意地回答。
  “啊,自然。”我怎么没想到。
  我没有送他,我们像金婚纪念的老夫妻,举手投足都有默契,或是好朋友,没开口就知对方想说些什么;最要紧的是,我们互相包涵。
  苏杏与周桃问我:“那是未来姐夫吗?”
  “没有的事。”我答。
  我剪了短发,换上冬衣,很快投入生意,替公司寻找欧美代理商,洋人十分认真:“严格来说,这不是传统葡萄酒,最好另外命名。”
  我头痛,渐渐心胸思想都被酒名占据,烦得寝食难安,又搜购大量书籍作为参考。
  汪翊回来看见,“咦,”他装模作样查探我背脊,“伤口痊愈了?”
  我竟不知他说些什么,瞪着他。
  “你别烦恼了,我们决定叫丝酒。”
  噫,我怎么没想到,我叹气,“我真笨。”
  汪翊捧起我双手,“女人是笨一些的好。”
  我啼笑皆非,“这些是有意思合作的代办,”我把资料给他,“只是担心运输费用,说比自欧洲运来还远。”
  “错,我们用陆路,”他摊开地图,“由我去说服他们。”
  我担心利润,但是想了一想,如果这件事能挽救那么多失落灵魂,赚蚀已不是问题。
  丝酒在著名会所举行发表会,刻意标榜是国货,我穿一套深灰上班服站在汪翊身后。
  我看到古志与郭沛,他俩不约而同穿上条子西装,一个配红领带,另一个带银色领带,他们谈笑风生陪同要人品尝酒味。
  汪翊轻轻说:“他们没看到你,他们全神贯注要做生意。”
  应该如此,他们本来就是一流销售员,如今翻身靠这只酒牌,当然要施出浑身解数。
  汪翊忽然说:“朱小姐,你姿色是大不如前了。”
  我淡淡回答:“彼此彼此。”
  汪翊不愿放过机会,继续说下去:“从前一进会场,老远就看到伊人那红粉绯绯亮丽的小脸。接着,是一双会说三言两语的大眼。”
  我说:“这里没我的事,我失陪了。”
  汪翊拉住我,“朱咪——”
  “我没事,我已习惯阁下的冷嘲热讽。”
  我从另一道门走出电梯大堂,一转头,看到罗光甫,他由两名亲信陪同,外型出色的他一进场便吸引到众人目光。
  汪翊有一丝惊讶,仿佛罗光甫不请自来,不过他立刻说“欢迎欢迎”。
  他俩殷勤握手,我在远处看着他俩,忽然觉得汪翊顺眼的多。
  莎剧麦克佩斯中苏格兰王邓肯说过:“知人口面不知心”,那是正确的,但是我此刻的目光已经比较真确,我唏嘘,一个人,吃过亏便会学乖,我不比谁聪明,不过是惨痛的教训难忘。
  我一个人静静等候电梯。
  忽然有人轻轻叫我:“咪咪。”
  我缓缓转过头,那人正是罗光甫。
  他朝我微微笑,“好吗,丝酒是你的品牌,我喜欢极了,许久不见,你仍是老样子。”
  真好笑,我不与他计较,他就自以为真的没事值得计较。
  我不过是假大方,不过,假大方也已不容易。
  我客气地说:“我叫人把酒送到府上。”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先谢谢你,我好像还有一只手表在你处。”
  我更加客套,“我找到了一定一并送上。”
  “咪咪。”他欲咽还休。
  我等他下文。
  他这样说:“我时时想起你。”仿佛荡气回肠。
  我还一句:“我也是。”
  “咪咪,我们——”
  他还想说下去,这时汪翊忽然走近,不知怎地,我自然的不能再自然,伸出手,挽住汪翊的手臂,这时电梯到了,罗光甫与随从离去。
  汪翊看着我,“人已经走了,你可以松手。”
  我把他扯得更紧一点。
  “他同你说些什么?他自动向我献身,愿意把丝酒运往英伦。”
  我问:“你怎么回答?”
  “英伦代办是光耀行,我们已签合约,你又同他说什么?”
  “我还没开口,你已经出现。”
  他似乎很放心,“你还拉住我干什么?”
  我这才缓缓松开手,是为着安全感吧。
  他又问:“你贼兮兮笑什么?”
  我吁出一口气,“汪先生,我在阁下眼中是越来越不堪了。”
  “我还有事要忙,傍晚见。”
  我自行回家,腰腿都有点酸。
  周桃找我:“一位罗先生找你,问要你的电话号码。”
  我诧异,“他怎么找到你处?”
  “咪姐,我正用你的手提电话。”
  我想一想,“你说我不在本市。”
  “明白。”周桃笑。
  “各人好吗。”
  “妈妈仍希望你把房子转到她名下。”
  “请她不用再想。”
  周桃又笑,“咪姐说话真是实实在在一句是一句。”
  隔一会电话又响起来,我问:“是汪先生?”那边却答:“我们是华丰银行。”
  稍候有人按铃,我又扬声问:“是汪先生?”“是我,丽蓉。”
  稍候丽蓉进门说:“我到酒会怎么没看到你?”
  “我早走,我已忘记如何应酬。”
  “你倒是轻松,汪老大做的臭死,我还见到古志与郭沛,两人老多了,可是正在感慨,他们的女伴到了,年轻貌美,莺声呖呖,气死人。”
  “丽蓉,你说话益发粗俗。”
  “为何斯文,像臭屁,臭屎,这些,根本全部存在,用起来十分痛快。”
  我无可置评,年纪大了,我们渐渐放肆。
  她坐下说:“我就喜欢讲一屁股坐下。”
  我笑,“对,不用尊臀用什么坐。”
  “你家的丝酒人见人爱,车见车载。”
  “谢谢。”我由衷高兴。
  “蚀本生意反而大获全胜,朱咪,你走运了,经过那许多,也该论到你凉快了。”
  这时有人按铃,我高声问:“是汪翊吗?”
  有人送花来,却是汗美集团的名片,来人说:“汪先生说朱小姐喜欢牡丹花,所以命我送来。”
  我喜欢牡丹花?不不,我不喜欢牡丹花,我喜欢雪白芬芳的姜兰。
  丽蓉说:“没想到汪翊也在学心思。”
  我招待丽蓉吃点心,张罗许多甜品。
  她问:“你的心可踏实了?”
  我没有回答,白天还好,晚上做梦,时时看到过去的人与过去的事,随时都不愉快,就算见到外婆影子,也十分惆怅。
  “时间太多,”丽蓉说:“时装店,家具店,还有美容院、首饰铺、甜品小食,仿佛都是姨太太的生意。”
  “胡说,大太太做什么?”
  “正室做洋酒生意。”她讨我欢喜。
  我说:“正室什么也不做,陪着子女到欧美读书。”
  “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
  我们两人大笑起来。
  丽蓉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一个人。”
  “谁?明星歌星也是人,别打扰别人工作。”
  “去到你便晓得。”
  我与她特地乘车到银行区一间女装名店总部,丽蓉在鞋子柜旁边坐下,拉一拉我,示意我往左看。
  只见柜台后有两个穿制服的店员正在结算。
  我莫名其妙,“谁?”
  “看仔细一点,一老一少,看老的那个。”
  我比较留神,那中年女子分明是店长,她向失望顾客解释,某款式手袋需要轮侯。
  丽蓉嗤一声,“放屁,买手袋如轮候?我才不要。”
  我按住她的手,给我依稀认出来了。
  这难道是——长面孔,棕黄皮肤,高挑身段,中年了,可是打扮得十分得体,头发挽脑后,结一个小小黑色蝴蝶,身上制服笔挺。
  “认出没有?”丽蓉追问。
  我踌躇,这样熟悉,这是什么人?
  丽蓉揭晓:“这是曹姥姥,曹安老太,曾经一度是你与我的上司,把我俩炮制得哭笑不得,她嫁到国外,不知怎地,又回来了,现在此卖手袋。”
  我沉默,稍候说:“做售货员也是正当职业。”
  “你不希望在五十大寿还站在店面伺候人客吧。”
  “生活要紧。”我喃喃说。
  这时店员过来问我们看中什么,丽蓉一指,“每个颜色一双,七号。”
  我轻轻说:“看够了,走吧。”
  丽蓉问:“你不上前与她招呼?”
  我摇头,“走吧。”
  她点点头,“我明白了,这叫不值一哂,你根本不放心上,你早已忘记。”
  我没有忘记,我只是不愿意记得,一切皆因曹安给我的一张照片而起,饮水思源。
  我垂头拉着丽蓉从侧门离去。
  丽蓉说:“老太是前车之鉴,弄得不好,我同你就是这个光景,所以,朱咪,莫应了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思回头这两句话,曹姥姥往日淫威何等凌厉,你我均领教过,她今日折坠,我与你却不敢报复,均因唇亡齿寒,毛骨悚然。”
  我静一静才说:“你太悲观了,那份职业收入不错。”
  “可是你想想她从前。”
  “从前也不过是一个小主管,是她不知收敛。”
  “可幸我们比她有智慧。”
  “女性已经挣扎了这么长日子,我们若不比母亲阿姨大姐辈聪明一点,简直不用活了。”
  这时路上有人叫我:“朱小姐。”
  是汪翊,我惊喜的转过头,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叫他的朋友,她也姓朱。
  我低下头,怎么搞的,一直挂住汪翊。
  一边丽蓉说下去:“朱咪,我要去新加坡一趟。”
  我握住她的手,“别嫁太远。”
  “谁去嫁人,我会转赴马来西亚看木材。”
  我祝她大展鸿图,“也别把钱看太重。”
  她苦笑,“今天不谈这个,今天我已被吓怕。”
  我们分手之后,我忽然回到母亲的家去探访。
  她给我开门,“你来了。”相当冷淡,“有事吗?”
  我没事,只见她一个人在厨房学做寿司,技巧显然不够成熟,寿司像一堆烂饭。
  她洗净了手,我以为她会给我一杯水,可是没有。
  她说:“你两个妹妹都有工作了,家里环境比从前好太多。”
  我讽刺的问:“你呢,你可有新男朋友?”
  她瞪着我,“有几个女儿会这样同她母亲说话?”
  我知道我们母女永远无法好好对话,太多龃龉,太多伤痛。
  她说:“你不愿把房子归我名下。”
  我答:“你可以住到老死,谁的名字不重要。”
  “你不信任我。”
  “是,我不信任你,你会把房子变卖,套取现金,与男人享用,然后发觉,又一次被骗。”
  她忽然走到我面前,伸手给我一记耳光,“你左手给我钱还有右手给我钱?你于我如乞丐般舍施丁点就可以侮辱我?”
  我掩着脸呆呆地看住她。
  “你赶走我们好了。”她斥骂:“你这种不孝女!”
  我静静开门离去。
  我回到家中,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我与母亲,至死不会谅解,沧海桑田,人事变迁,敌人会变成朋友,我们会否极泰来,可是,我与母亲,永远没有缘分,我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句话,都惹她憎厌。
  汪翊的电话终于来了,可是他说:“我要与客户吃饭,想你也不会来,不过,我们在桑菊,万一你改变主意——”
  “谢谢,我弃权。”
  “那好,明天见。”他挂断电话。
  他竟没有别的话要说。
  有人按铃,我去开门,见是两个妹妹,便说:“我没生气,你们放心。”
  她俩进来坐下,“吓死我,以为咪姐要赶走我俩,说实在,虽有工作,可是搭了车穿不了衣服,装了身又没钱吃饭,什么都靠咪姐。”
  “为什么妈妈说话不似你俩?”
  “她生你下来,自觉没有必要低声下气。”
  我感慨,“每次见面,都大吵一场。”
  “她说你登门侮辱。”
  我说:“你们看呢?”
  周桃说:“咪姐,你怪累,我替你揉揉脖子。”
  苏杏说:“咪姐,我来捶腿。”
  周桃问:“葡萄酒有前途吗?”
  我轻轻答:“听我的伙伴说,打算着重质素及包装,务求达到国际水准,一新耳目,引入欧美一流酿酒技术,三亿七千万公升产品中,希望有少量叫酒客感动。”
  周桃称赞:“哗,咪姐,你擅长用简单言语表达心中意思,叫听者动容。”
  苏杏接上去:“可是却不能与母亲交通,开口便是龃龉。”
  我无奈,“真讽刺可是。”
  “我们研究很久,也不明所以,怪不得华人统称这种现象为没有缘分。”
  “母女也讲缘分?”
  “当然,你看咪姐与妈妈就知道。”
  她俩终于长大了,不论真情抑或假意,我都赚回两个妹妹。
  “姐姐,酒庄可用人?我们愿意学习。”
  原来如此,我微笑,“我不参与酒庄运作,我是沉默伙伴。”
  “那么咪姐,有无比较高档工作介绍我们。”
  “凡事从头起,哪有一步登天的人。”
  苏杏十分委屈,“咪姐,同事里有一个叫王振芳,忽然辞职不干,搬进华景酒店海景套房,日租三千,出入有平治司机保镖。”
  我叹口气,这是都会常见故事。
  周桃说:“我们月薪才九千多,你说是否浪费宝贵时间。”
  “咪姐你就争气,撑起一头家。”
  我只能说:“不要羡慕那种人……”
  “社会有压力,家庭有需要,逼着我们设法迅速名成利就,否则,去买一只口红都遭化妆小姐歧视。”
  “没有人歧视你,除非你标签自己。”
  “咪姐,这种鸡汤式励志的谁不会说:‘没有人可以侮辱你,除非你接受那侮辱’,‘人贵自强自立’,‘有志者事竟成’……咪姐你与社会脱节了,现在你到街上不外是花钱,人人争着侍侯你,你不知我们苦处。”
  我语塞,她说的都是真话。
  苏杏讲下去:“我们每天见的最多的是那班猥琐的同事,每日十多小时对牢牢,他们口气与腋下汗臭挥之不去,做梦也闻得到,男上司不规矩双手,女同事是非冷箭,都叫人难受,你都不记得了。”
  我微笑,“这真是一个可怕的世界,你们想怎样?”
  “我与苏杏想开一家鞋店,专门卖平跟鞋。”
  我不出声,主意很新鲜,“店铺设何处?”
  “地下铁路总站铺位,我们想好了,专售康维斯与凯德及其他橡胶底鞋子,年轻顾客应不介意铺位装修。”
  “有银行愿意贷款否?”
  “我们先来找你。”她俩十分坦白。
  “想我做沉默股东?”
  “正是,咪姐,这是我们的计划书。”她俩放下一张光碟。
  倒也不是一味胡来,至少还有计划。
  “有空我会看。”
  “咪姐,我们比较心急。”
  “我明白。”早一日出头早一日扬眉吐气。
  “咪姐,有什么忠告?”
  我想了想,“慎交男朋友。”
  她俩一怔,大笑起来,“咪姐似百岁老人。”
  她俩走了以后,我仔细用电脑阅读她们的报告书。
  我略为意外,不愧是读过管理科及美术系的学生,那张光碟内容十分精彩及详尽。
  先从店铺位置说起:租金条约人流,员工薪水成本货源全部清晰列明,图像彩色缤纷,语言简约,很讨人喜欢。
  我决定投资一笔资金,蚀光就算数,还她俩心愿。
  第二天,汪翊来了,我笑眯眯看着他,这人,枉父母给他取了一个那样漂亮的名字,翊字像一只鹰站在当风位张开两只翅膀,可是他头发凌乱胡须未剃领带与衬衫上有介辣渍子,像一只刺猬。
  他一日比一日不顾小节,在我面前尤其不修边幅。
  他问:“我才眠了一个小时就来了,咦,你在看什么?”
  “看一份计划书,兼核对资料。”
  他到厨房做了一大杯草莓奶昔,读完报纸便看那份计划书,“一眼就知道是年轻人做的。”
  “你说对了,是苏杏与周桃。”
  “资本数目十分克己,我愿投资。”
  我问:“今天来找我何事?”
  他到我浴室洗把脸,我追进去说:“不准用我的剃刀。”
  他哈哈大笑。
  汪翊问:“你打算一直住在这里?”他脱去上衣。
  “是,喂喂,你干什么,请守礼,人家看到会怎么说?”
  “你放心,我不会在此沐浴。”
  他用毛巾抹干面孔及头发。
  我看着他:“汪先生你今日精神恍惚,何故?”
  “我做了一个噩梦。”他定定神。
  “男人做梦是稀罕事,噩梦更奇怪,说来听听。”
  “在梦中,我是一个难民,跟着一队俄国歌舞杂技班逃难,在一间古老酒店前下车,可是我落了单,没有房间食物,我沦为乞丐!”
  我黯然,“这么说来,你出身与我差不多,我也常做这种梦:独自流落车站,只见人山人海,但不知身在何处,该往哪里去,还有,忘记家中地址。”
  汪翊捧着头苦笑。
  “这是你拼命赚钱的原因吧!赚些安全感。”
  他定定神,“朱小姐,丝路牌已封了蚀本门,大有出息,你可愿到厂址观光?”
  我摇摇头,“我不再旅行。”
  他给我看酒庄的网站,“看。”
  咦,一切都是不锈钢仪器,我意外,“不用双脚踩?那多刹风景,试想想:花布结在头发上的少数民族姑娘手拉手把雪白足踝浸在紫色葡萄汁里踩踏……”
  汪翊瞪我一眼,“朱小姐,二十一世纪了。”
  “真的,”我遗憾,“我太恋旧变态。”
  只见工人都穿着白袍戴口罩戴手套似在实验室工作,十分现代化。
  “在传统与科技之间,我们选择后者。”
  “你的竞争对象不是欧洲市场。”
  “能够与北美较技已经十分理想,退一步想,比的上澳洲,也已不错。”
  “真没想到酒类拥有如此庞大的市场。”
  “高兴的时候,喝酒怡情,悲伤之际,借酒浇愁,一年四季都少不了酒,古志他们下午三时已开始喝。”
  “别信他们,他们没有烦恼。”
  我出去听了一个电话,回来之时,汪翊已经在沙发上盹着,他身上发出一股汗酸气,我一走近便闻得到,他轻轻扯着鼻鼾,不知有否做梦,梦中不知是否卖身给杂技团,开始苦练空中飞人。
  这社会其实是他梦境写照:每一个行业都似马戏班,光怪陆离:胡须美人,三脚怪汉、狼孩、象人、侏儒……初抵贵埠,吓个半死,慢慢练出来了,发觉自己有才华做蜘蛛精或是炮弹飞人……
  我叹口气,给妹妹们拨电话:“我答应投资,你们到中区找冯朱梁律师楼署写合约好了。”
  我听到她们欢呼,但愿小生意成功,姿色平常的她们不用再在杂技歌舞团演出。
  汪翊忽然叫我:“朱咪。”
  我以为他醒转,走近他,原来他在说梦话。
  我有点感动,在梦中也牵挂我?多好,且听他说些什么,我蹲到他身边。
  愿以为他会讲些心底的旖旎话,谁知道他开口呢喃:“不不,你不对,朱咪,账目上——”
  我掩着嘴笑出来,这人混身找不到一个浪漫细胞,真可惜,我惆怅不已。
  可以想像金婚纪念他会说:“这项五十年长线投资我俩均有付出及收获……”像一份公司年报。
  子女像他也不错,别想写作绘画了,一律读商科,实事求是,自小懂得说:“妈妈,我愿意帮妹妹做功课,但每小时最低工资十元五角起”……伏在书桌上咕咕笑。
  忽然听得汪翊叫我,“朱咪,笑什么?”
  这次他是真醒了。
  “好可怕,”他看着我,“一个人无缘无故偷偷像豺狼般笑。”
  “比哭还可怕?”
  “当然比哭还惊人,我最怕有人对着我笑,一定不怀好意,不知道有何要求,或许想借我一只肾来用。”
  我笑,“我很健康。”
  “朱咪,我猜想你一辈子也不会嫁我。”
  但是,我不方便说的是,他在我眼中越来越有趣。
  “朱咪,我知道你太多秘密。”
  “是,”我温和的说:“我的过去,有太多不可告人的丑事,我不能杀你灭口,也不能于你共度余生。”
  “可是,你也不想与一个对你一无所知的人相处。”
  “你讲得对。”
  “那你怎么办?”
  “孤独终老。”
  “那多可怜,你还有五六十年要过。”
  “是吗,有些女友告诉我,她们是拥有丈夫的单身母亲,明白吗:挂名丈夫,享用权利而不尽义务,有些,像长不大的儿子,专等女方侍侯清洁洗涤三餐。”
  “我不是那种人,我会照顾你。”
  我凝视他,“我心领了。”
  “朱咪,这一阵子我会比较忙,希祈原谅。”
  “你又得北上,停不下来,一个有噩梦的人永不言休。”
  “吓坏了,”他苦笑,“只有你才明白。”
  “不,许多人都明白,都不愿意提出来,怕被人看低,又贱多三成。”
  汪翊又匆匆离去。
  他们来来去去,叫人看着都累。
  我记得当年做见习生,曹安闲闲一声“朱咪,你到观塘去送这份合约”,我便得一早出去,午间才回转,公司明明有信差,否则,叫速递服务亦可,可是,她一定要支使下属,剥夺他们的自尊心。
  幸亏都过去了。
  除出在噩梦里,再也不会见到这些人。
  晚上,我想约丽蓉去喝一杯,忽然记起,她到星马去了,总不能单独出马。
  打了几通电话,熟人不是号码取消,就是搬迁,使我惊讶,人情变幻无常,只有我一个人还住在老地方。
  我只得一个人出动,换一件黑色小裙子,找到手袋,叫部车,往酒馆出发。
  很久没到这种地方来,这次纯观光,轻松一下。
  没想到在门口就遇见熟人,有人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是殷红,记得吗?”
  我看着她,不,不认得了,名字与面孔有点不符,今天艳丽得多。
  她接着说:“晓铃,红牛今晚女客免费,跟我进去。”
  原来,她认错了人,她不知道我是朱咪,我乐得轻松。
  我唯唯诺诺跟在她身后。
  她叫了一杯混合酒给我,叮嘱我:“不要让酒杯离开你视线,小心有人下药。”
  我连忙说是是是。
  场内顶光一照,我发觉许多女客都染了红发,份外耀目,吸引异性,许久没有出来走,发觉情况比我想像中的更坏,那么多年轻女子,那么寂寞,简直泛滥市场。
  我与酒保搭讪:“可以把各种畅销葡萄酒都斟一小杯给我尝尝吗。”
  酒保看我一眼,“这位小姐你是外行,此处不卖葡萄酒,我们有备三数种,可是人客喝啤酒或是混合酒。”
  “原来如此。”
  年轻酒保浓眉大眼,眼睛像是会笑,左颊有一深深可爱酒涡,活该做这个行业。
  他胸前别着名牌,他叫祖。
  他斟出两杯白葡萄酒放在我面前,“试一试哪只好。”
  我拿起左边杯子喝了一口,“很香很甜很可口。”
  “漱漱口,吐在冰桶里,再尝另外一杯。”
  我照他指示做,又喝另一杯,“很香很甜很可口。”
  他像是不置信,转过身去斟酒,给我第三只杯子。
  我又喝一口,犹疑地答:“很香很甜很可口。”
  他惊异的笑,“天啊,你完全分不出谁优谁劣?你真好福气,你是味觉白痴,你毋须苦苦追求芳酒。”
  我生气,“对对对,我不配坐在你面前。”
  “不不,你是最可爱诚实的人,百分之九十酒客根本分不出酒味,只懂背熟几只名牌,可是他们才不会承认尝不出好歹。”
  这个祖酒保有点意思。
  “这三只酒叫什么?”
  他揭晓,“第一只是超级市场廉价白酒,南斯拉夫出品,三十元一公升,”他指给我看,“你瞧,酒用那种果汁纸盒装着。”
  “可是味道不差。”
  “这一只是加州纳帕谷白葡萄酒,卖相更加难看,用塑胶袋装,加一只水喉头,方便酒保。”
  我惊讶,我真的一点也尝不出。
  “至于第三只,每瓶一千二百元中价意大利契安蒂,光看瓶子就知道考究,可是你懵然不觉。”
  我微笑,“是,我是一个有福气的人,你呢?”
  他颓然答:“可怜的我些微分别都一清二楚。”
  “那做人还有什么味道。”
  “就是,我戒了酒。”
  “可是开了瓶还得喝光,来,我买下它,我请客。”
  “不,我请你,请问你的名字。”
  “我叫妹妹。”
  他露出酒窝,“你像煞一个妹妹,听我说,等我打烊,我们去吃云吞面。”
  我摇摇头,“我明天再来,我也请你试酒。”
  “下午四时,我在次恭候。”
  这间酒馆叫红牛,我记住了。
  我转身到办馆买了几瓶酒,从极贵到极便宜都有,打开其中一瓶苏维浓,自斟自饮,喝至酩酊,我的评语仍是“很香很甜很可口”。
  不过,第二天醒来,不致头晕恶心,便是好酒。
  第二天我带了两瓶丝路酒到红牛酒馆。
  酒保祖在等我。
  “打扰你了,”我很恭敬,“你是师傅,请多多指教。”
  “有什么问题,仅管提出讨论。”
  我已把酒瓶上招纸撕去,打开酒瓶,请他品尝。
  他喝了一口说:“味道奇清,我竟认不出来,这是新酒,我会叫它女儿酒,适合女性,喝罢嘴角不留酸味,它叫什么名字。”
  我给他看酒名。
  “果然,可没想到是中华产品,若果让酒沉淀多一年半载会更醇。”他说的头头是道。
  “这瓶送你,”我递给他,“请介绍给客人。”
  “不敢当,这酒牌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笑涡是那么可爱,我好想用手指去按他的面颊,“不告诉你。”
  他笑着说:“喂喂喂,不把我当朋友。”
  祖接着做出芝士三文治等小点心请我喝咖啡。
  “懂得烹饪的男生最受女子欢迎。”
  “我一早知道,我还会做各式蛋糕,到我家来,我做给你吃。”
  我轻轻说,“我喜欢吃榭露西蛋糕,法语妒忌之意,你想想,一只蛋糕惹其余糕点妒忌,可见真是美味极顶。”
  “我能做,你不会失望。”
  我说:“改天吧。”
  “今天我有空。”他紧盯着。
  “你是一个陌生人。”
  “开头我们都是陌生人,”他拿出身份证给我看,“你可以抄下号码。”
  我笑,身份证上他叫陈明祖,二十三岁。
  他说:“我是真心觉得你有趣,做酒保的男人不难找一夜情缘,你放心,我不是图那个。”
  我轻声问:“为什么叫one night stand?”
  “因为从前每间小型夜总会都会雇用乐队band stand,如果乐队告假,替工只做一夜,简称one night stand,明白吗?”
  “果然学识渊博。”我取笑他。
  他递一杯酒给我。
  我见高杯子里有气泡,“啊,香槟。”
  “喝的出分别吗?”
  “哗,像丝绒般滑如喉头,又香又甜又可口。”
  “我给你气坏,”他自冰桶取出瓶子,“这是克鲁格玫瑰香槟,我在你身上下了重本。”
  我笑的翻倒,我仍不知分别。
  他说:“到街上走走,我希望在自然光下看你是否同样漂亮。”
  我说:“一见光我就化为灰烬。”
  祖说:“我也是,彼此彼此。”
  我与他走到阳光下,早春天气,还有寒意,我披着又长又大的开司米毛衣,祖却只穿短袖汗衫。
  我指着他强壮的臂肌,“让我看小老鼠。”
  他即席表演跳跃二头肌,我哈哈大笑。
  祖意外说:“阳光下你年轻的多。”
  我打量他,“你也是。”
  “我们应当四处走走,多认识对方。”
  他忽然紧紧握住我的手,“让我把自己告诉你:红牛属于我姐姐所有,我在酒馆当经理,我家是酒馆世家,家父曾经在英国当兵,故此退役后申请到酒馆执照,他的店名叫麒麟,在利物浦很著名,我自小担任酒保。”
  “你会把酒瓶摔来摔去表演吗?”
  “我不谐杂技,不喜花巧。”
  “那很好,我喜欢爽朗的人。”
  他看着我,“来德坊一路都是酒馆,你为什么挑选红牛?”
  我据实回答:“我没有挑红牛,我随意推开一道门进去。”
  “多巧,否则我不知要到几时才可以见到你。”
  “你不见到我,也会见到别人,既然从未认识我,也不会觉得可惜。”
  “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我答:“你是陌生人,我无意对陌生人诉苦。”
  “你的过去有苦水?”
  我笑出来,“你去问每个超过二十五岁的女子,她一定有怨可诉,这是女性的命运:父母没有能力,兄弟不够友爱,异性时时背弃……我们太倚赖别人恩赐,故时时郁郁不欢。”
  “我以为那是上一世纪的女子。”
  “是,今日我们已不大透露心事,可是心底仍有盼望。”
  我看着他,“如果要问,说给你也不会明白。”
  “我家就在附近。”
  我微笑,“一定布置的很漂亮,否则不会一直邀请人客。”
  “跟我来看个究竟。”
  我竟然点头默许。
  他很高兴,“你信任我,我不会辜负你。”
  我的确没有失望,他家也是老房子,老的墙上缝子里有蒲公英钻出来,走楼梯上去,他住三楼,房子搭在晾台上,可以看到半个城市与一小片蔚蓝海洋。
  晾台没关着,晾着衣服,种着大量花草,皮蛋缸里养着金鱼,像上世纪五十年代风光。
  我坐在藤椅上发默,真没想到本市就有这样好地方。
  室内更加简洁可爱,大块红地砖,旧沙发罩着雪白布套,一只老猫伸伸懒腰,瞄了瞄客人,继续瞌睡。
  我指着它,“猫才是主人。”
  “不错,它才是主人。”祖哈哈大笑。
  茶几上堆着一大叠关于洋酒的杂志刊物,他是一个成熟爽朗好学的二十三岁,不过,始终只有二十三岁。
  住所那样干净,一定有人帮他收拾。
  祖走进宽大厨房,“我今日做草莓冰激凌给你吃。”
  我肃然起敬,“自制冰激凌?”
  他取出小小桶型机器,“每个有孩子的家庭都应自制不含人造色素及防腐剂的水果冰激凌。”
  “请予示范。”
  “我用的是全脂奶油。”
  “全脂奶,”我吃惊,“吃了会变气球。”
  “脱脂奶好算牛奶,电子琴好算钢琴?”
  “哗要求严格。”我忍不住笑。
  他手挥目送,看样子做惯做熟,把材料放进桶里。
  他说:“书房有电视,你可以看一套电影。”
  还有书房,真想不到。
  一进书房,我发默,惭愧,没想到如此雅致,桌子上放着一只老大的透明压克力月球仪,我走近:幸亏航天科学家连月球另一边地形也拍摄下来,完整绘图,我找到
  宁静海,死亡海、风景海与哥白尼山峡。
  安乐椅边还有一本大学,翻到其中一页,我看到“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即喜爱一个人,但知道他的缺点,讨厌一个人,但知道他的优点,具有这种修养的人,天下真是太少了。
  我叹口气,陈祖明这人真有趣。
  他探头进来,“喝杯龙井茶吧。”
  还有一小碟子绿豆糕,白瓷碟子与糕点都细致可爱。
  “冰激凌过半个小时可以吃。”
  他随意捡出一张影碟,放进播映机里,“你先看着再说,改日我去借科学怪人之妻,巨蚁袭击地球这种有深度的电影给你欣赏。”
  我没想到,来到这王老五之家,原来是为着看电影。
  我说:“我最想看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黑白三十分钟科幻电视片集《曙光地界》。”
  “啊,我找到同志了。”
  这时电话铃响起,他去接听。
  我靠在安乐椅上,开始看那套电影。
  两个主角是俊男美女,原本应当精神一振,可是看的太多,观众麻木不仁,不以为奇。
  他俩一起跳舞喝酒,终于醉倒一张床上。
  第二天黎明,她在白色的床褥醒来,看一看身边,另一边床位空着,他已不在。
  她艳丽的面孔上露出惆怅之色,呵,已经走了,一夜就是一夜,意料中事。
  她不让失望露出来,故作不经意。
  我看得恻然,我了解这种心情,其实她在想:一夜又一夜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是悲是喜?渐渐落寞。
  这时忽然房门一响,她抬起头来,何,他竟然回来了。
  他手里捧着咖啡,原来他比她早起,去买早餐。
  她美丽双目露出惊喜,可是不敢太着意,只微微笑,轻轻说:“你好,陌生人。”
  我忽然醍醐灌顶,顿悟,我熄了电影。
  书房内完全没有声音,陌生的祖在外边低声讲着电话,听得出是共事:“……是,我们遭到检控,当日我没有查看身份证……小事。”
  我的思路清晰如水晶:她失望,她以为他已经哦组了,以后再也不见,可是他却恋恋回转,可见两人心意共通,有所眷恋,她的希望又提起来。
  然后呢。
  半年、一年、两年,然后呢,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大家都那么年轻,一生却是那么悠久的岁月,以后呢?
  他与她可能遇见更可爱更新鲜的人,总有一人要再度失望。
  抑或,不要怕失去,勇往直前,一次又一次,寻求短暂欢愉。
  世事没有什么值与不值,看一个人追求的是什么,但我心自幼孤苦寒怆,我渴求的并非极乐。
  我轻轻站起来,手脚冰凉。
  这时祖走进书房,手里捧着小小银碗,用长柄匙羹舀起冰激凌,示意我张口。
  他轻轻把冰激凌送进我嘴里,“怎样?”
  我食而不知其味,只得说:“很香甜很可口。”
  他没好气,“真拿你没办法,但愿你看男人不是采取同样宏观态度。”
  “祖,你不认识我。”
  他说:“你似乎很担心这个问题,给我一本你的自传,我看过自然明白。”
  他深深酒涡可爱稚气,但此时我已大彻大悟。
  他说:“厨房少了迷迭香,我回酒馆取了十分钟后即返,我今晚烤羊腿给你吃,等我回来。”
  他取了外套出去。
  他一关上门,我便自安乐椅起来,这里一切都符合我心意,人物地点时间全部适合,留下来,帮他喂金鱼,打理酒吧,做他伴侣,爱上他。
  纠缠得不可开交,在无数爱恋与眼泪之后,看看是我还是他率先改变心意。
  我拢拢头发,拨动月球仪,算了。
  我眷恋地再次打量陈宅,轻轻开门离去。
  我并没有抄下他的电话号码,我不会再见他。
  在楼下,我叫一部车子回家。
  感觉上像尚未在一起就已经分手,十分悲恸失望,但水月镜花,三日同三年没有什么分别,何必伤神,打电话找汪翊,他听到我的声音惊喜,随即又担心,“朱小姐,不是有什么事吧。”
  “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兰州谈生意。”
  “汪翊,我决定来看你,我这就去订机票。”
  他静了一刻。
  “喂喂,汪翊,欢迎与否,你此刻马上就得表决,一次机会,不准犹疑。”
  “我倒履欢迎,”他故作平静,“我即时叫秘书替你办飞机票及订酒店,你只需携带护照。”
  “兰州好似在——”
  “你先到上海,我来与你会合。”
  我松一口气。
  忽然有女声插进:“朱小姐,三十分钟后有车子到府上接你,车牌是线路,我也在车上,负责陪你到飞机场,我叫天赐。”
  汪翊问:“朱咪,你听清楚没有?”
  “我全明白。”
  “今晚见你,旅途愉快。”
  我立刻收拾旅行证件及几件衣服下楼。
  车子已经在等我,一个年轻女子满面笑容迎上,“朱小姐,我是天赐。”
  我随她上车,她很客气,坐在司机身边。
  沿途我没说话,只见她没隔十分钟就用电话传讯,我猜她是向汪翊报告。
  到了飞机场,她说:“汪先生问,可要我陪你到上海。”
  我微笑,“这不是变成押送了吗。”
  她也笑,“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怕你不熟路。”
  “我会得乘飞机。”
  “是,那边有人接你,你见‘朱小姐’牌子就是了。”
  我向她道别,登上飞机。
  希腊人称控制命运的悲剧性格缺憾叫哈玛霞Hammartia,现代人大都也认为性格控制命运。
  我用额角抵着飞机舱窗门,玻璃冰冷,叫我清醒,这是我的选择。
  在燃烧与长久之间,我选择后者,当我四十岁之际,我会感激我自己。
  我闭目养神。
  这时候,年轻英俊的陈祖明在做什么?他字红牛酒馆回家,发觉人去楼空,相信也不会有太大惊讶,见惯世面的他会耸一耸肩,把羊肉再放进冰柜,或是索性烤熟了才找适当的客人共享,他不愁寂寞。
  我黯然。
  飞机抵埠,我随其他乘客鱼贯而出。
  一眼就看到一个牌子写着斗大的字“朱小姐”,我迎向前,那人放下牌子,五短身段其貌不扬的他正是汪翊本人。
  我轻轻说:“汪先生,劳驾你了。”
  “哪里哪里,这是什么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的幽默感足以使我一生一世会心微笑,汪翊知道我所有的事,我的身世,我的财产,一切来龙去脉,他都了如指掌。
  我吁出一口气。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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