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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易居

(2008-09-05 13:30:46) 下一个

  石子站在厨房门口不住张望,只是焦急,但是又不敢出声催促。
  大师傅阿陈看见那张忙热得通红的俏脸,起了怜惜之意,佯装不经意,对手下瘦张喝道:“四号台子的二号套餐好了没有?”
  瘦张只得快马加鞭,把两只热炒赶出来。
  石子如蒙大赦似把菜托着出去。
  福临门是一间中下价唐人餐馆,石子在该处做了已经大半年,临时工,加币五块半一小时,最低工资,每天晚上在楼面跑来跑去做女侍,打烊时难免手脚酸软,可是她需要生活费用。
  福临门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价钱廉宜,碟头大,大师傅手艺还不错,故客似云来,忙得石子团团转。
  双手托满脏盘碗回厨房之际,忽然臀部着了一记,石子一怔,回过头去,发觉非礼她的人是名十五六岁少年,正看着她挑衅地笑。
  该刹那石子就要下决定:吵起来还是忍声吞气,她也是人,她也有自尊心,她也有原则。
  可是老板娘已在叫她:“石子,到这边擦擦台子。”
  石子不怒反笑。
  屈辱?也根本不觉得了。
  她匆匆随着做不完的脏工夫往前进,挥着汗,头发永远有股洗不净的油腻味,一双黑鞋早已穿得爆缝,白衫黑裙上全是菜渍。
  这是天下最腌攒的地方之一。
  那天收了工,关了门,石子坐下来松口气。
  数一数客人给的小费,总共二十多元,她握着钞票,无奈地笑。
  老板娘递香烟给她:“吸一支?”
  石子摇摇头,拎起手袋外套,“明天见。”
  在公路车上已几次三番累得想睡着。
  到了家,取出锁匙,开门进地库,看到室友孔碧玉正在搽蔻丹。
  她与碧玉共租一个地库,每人分摊三百五十元房租。
  碧玉并无抬头看她,只是伸出手凝望鲜红色指甲,“回来啦。”
  石子倒在床上。
  “累得贼死嗳?”碧玉咕咕笑。
  石子不去理她。
  “不如到我这边来做。”
  石子忍不住抢白她:“从没见过你那样开心的脱衣舞娘!”
  孔碧玉仍在笑,“我的职业叫作EXOTIC-DANCER,你别乱讲。”
  “半裸着扭动身体给一班猥琐男人观看,多难受。”
  “每星期工作三天,每天跳一小时,收入是你的三倍,小姐,难不难受,看你自己的了。”
  “你堕落。”
  “我就知道世上只得你一人清高。”
  石子悲哀地说:“碧玉,我俩不要自相残杀。”
  碧玉一手熄了灯,“睡吧。”
  “我还没淋浴。”
  “我已习惯你身上那股脏抹桌布似气味。”
  石子长长叹口气。
  “对,令尊有信来,就在茶几上。”
  石子不出声。
  “我明白你的心情,长年累月报喜不报忧,弄得神经衰弱。”
  没有回音。
  “石子?”
  一看,石子已经睡熟。
  一双旧鞋八字形脱在床头。
  石子一只手搁在床外,碧玉可以看到她手背上烫的疤痕。
  这几年来她一直当女待应生,看得到已付出惊人代价,石子整个人粗糙了。
  孔碧玉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满月,这异乡之月的莹光照不到她们身上。
  石子与碧玉在上海申请到北美自费留学,托福试考七百分以上,许多大学都愿意录取。
  两人自小是邻居,有商有量,决定到加拿大温哥华落脚。
  “我听人说安大略省像威苗顿市物价比较廉宜。”
  碧玉立刻说:“那边都是苦学生。”
  石子一时还未领悟。
  碧玉用手肘碰她一下,“怎么挑对象?”
  石子恍然大悟。
  到了卑诗省后没多久,加国政府愿意接受中国学生申请永久居民权,趁这个千载难逢机会,两人立刻进行申请手续,万幸都迅速批准下来。
  可是生活是天长地久之事,人活在世界上,需要不停支付生活费用,资本主义都会都是长安,不易居。
  极窘的时候连洗头水卫生棉都买不起,不得不想办法打工赚钱。
  碧玉头一个耐不住放弃学业,跑到快餐店当女侍。
  半年后又转到游客区做售货员,被店主指责态度欠佳,开除。
  碧玉诉苦:“在上海,我爹我妈统是外科医生,收入虽然不高,身分倒也受人尊重,我自小聪明伶俐,从来无人责骂,真没想到会有今天。”
  与石子抱头痛哭。
  前后数年,整个人都变了。
  石子仍然读书,商业管理系第三年,越是挨越是想毕业。
  碧玉则一日比一日偏激,“毕业也等于失业,这个埠难以找到理想工作。”
  “拿到身分证到香港去。”
  “多少香港人还想尽百宝要走出来呢。”
  碧玉向钱看,成日到高级住宅区去兜圈子,又爱到市中心逛时装店。
  石子说:“衣服用来蔽体,都一样啦。”
  “大不同,”碧玉斩钉截铁,“穿粗糙的衣服,人就没相貌,人靠衣妆,佛靠金妆。”
  第二天,睡醒了,碧玉向石子宣布一个消息。
  “石子,我要搬了。”
  石子正在淋浴,听到此话,刷一声拉开浴帘,“你是什么意思?”
  “搬出这土库,搬到本那比簇新两房公寓去。”
  石子愣住,“几时?”
  “今天。”
  “什么?”
  碧玉做无奈状,“应该早些告诉你。可是怕你接受不来,于是拖到最后,一切家具杂物统统送给你,房租付到月底,你一个人享受这个土库吧。”
  石子发愣,她独自怎么负担得起房租?
  碧玉递浴袍给她,“小心着凉。”
  真没想到自幼的情谊到今日一刀两断。
  碧玉叹口气,“石子,大难来时各自飞。”
  石子坐在碧玉身边,低头不语,半晌才说:“你去吧。”
  碧玉顿感意外,“你不追究?”
  “名人要求与际遇不一样,希望你与我保持联络。”
  “你的开销——”
  石子抬起头来,“我自己会想办法。”
  孔碧玉又说:“我父母那边,我想你帮个忙。”
  “你要我怎么说?”
  “什么都不说就好。”
  石子苦笑,“答应你,”看看表,“我要上学了。”
  “你回来时我已走了。”
  石子不由得与碧玉拥抱,“再见,祝福。”
  在公路车上,石子只是发呆。
  碧玉这一走,直接影响到她,本来二人相依为命,现在再也无人与她有商有量,凡事都得由她独立承担了。
  都会人海茫茫,石子打个冷战,自此她像个孤雏,活得下来也无人理会,遇上劫难更需自生自灭。
  那日才得两节课,中午之前就放学,石子回福临门饭店去看新闻。
  为什么不回家看?一则没有电视机,二则收看中文节目需要另外付安装费及月费,不是石子可以负担。
  大师傅阿陈光着上身只穿一件汗衫,坐在电视机旁喝啤酒。
  石子斟一杯水喝。
  阿陈转过头来看着石子,“当年你在什么地方?”
  石子答:“我在上海忙着寄信给香港的亲戚恳求他们资助我自费留学。”
  “每个人都想出来嗳,可是处处有吃苦的穷人。”
  石子忽然说:“至少我有吃苦的自由。”
  大师傅笑了。
  石子坐下来,“结果由父母千方百计凑了路费出来。”
  “大学里应找得到研究工作,何用到唐人餐馆来吃苦。”
  “到处有人满之患,哪里轮得到我,还没毕业呢。”
  大师傅仍然看着她,“石子,你脸色灰败。”
  石子苦笑,“瞒不过你。”
  “什么事?”
  “我的朋友今天搬走。”
  “呵有了新出路?”
  “是,她认识了一个台湾人,已经结伴去过日本,两个人在一起很高兴。”
  大师傅点点头,“现在是搬出去与他同居?”
  石子说:“想必是。”
  大师傅抱怨:“你怎么一点窜头也无?”
  奇是奇在石子本人也十分惆怅,“是呀,根本无人看我。”
  “你真丢尽上海姑娘的脸,你的眼珠子不会骨碌碌的转吗,穿件鲜艳点的衣裳呀,还有,看到男人,不称赞他,也骂他几句,好让他注意你呀。”
  石子吃惊地抬起头来,“陈师傅,你吃这一套?”
  阿陈瞪大双目,“吃,吃得死脱!”
  石子颓然。
  “笑,起劲地笑,往男人身上靠去,伸手去捏他们手臂,这是甜头,明白吗?”
  石子问:“你会这样教你女儿吗?”
  大师傅吓一跳,“当然不,但是石子,你需要求生,否则这个社会会吞噬你,正像把他们吃掉一样。”
  石子低下头。
  “以后怎么办?”
  “得找个便宜点的地方搬。”
  “餐馆阁楼还有张破床。”
  “不不不,”石子害怕,“我宁愿学习眼珠子打转,水汪汪一直落到街上滚出去。”
  大师傅凝视她,“你学得会吗,有些人天生一对死鱼眼!”
  “唏,老陈,”石子啼笑皆非,“谢谢你。”
  “石子,我若没结婚,我一定收留你。”
  石子跳起来,“你也不照照你那副尊容!”
  阿陈呵呵笑,“我只不过胖一点而已。”
  老板娘区笑萍推门进来,“什么事有说有笑这么高兴,阿陈,你一见石子便风骚,小心我告诉陈太太。”
  “石子正在这里烦恼,她穷途潦倒,前途茫茫。”
  区姑娘一听,嗤一声笑出来,“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会得没出路?老陈,你吃撑了。”
  老陈一怔,想了想,果然如此。
  区姑娘笑笑,闲闲道:“自古至今,做买卖,都是拿本身所有,去换那没有的,石子,你说对不对?”
  石子看着区姑娘。
  区姑娘说下去:“你有青春,你有美貌,你也有力气、智慧,看你打算卖什么,去换什么了。”
  石子大气不敢透一下。
  “花花世界,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最有办法,一个翻身,立刻晶光灿烂,叫人不敢逼视。”
  老陈闲谈不忘拍马屁,“老板娘这是夫子自道。”
  区姑娘冷笑一声,“绝非我自夸,当初看不起我的人,现在全住我山脚。”
  老陈似唱相声,“石子,听到没有?”
  区姑娘吁出一口气,“不过,石子,你就难一点。”
  “如何见得?”老陈问。
  “单是这名字就没有想象力,比不上人家叫描红、专红、艳红。”
  石子已无心情,“我回家去写功课。”
  区姑娘站起来,用报纸包了两块炸鸡给她, “放心,还有我们呢,不会让你饿死。”
  石子要到此际,才怔怔落下泪来。
  她别转脸,匆匆离去。
  炸鸡同笔记一起放在布袋里背着。
  她自唐人街走到罗布臣街,天气好,阳光普照,大街两旁都是江湖卖艺人。
  小提琴演奏、默剧小丑表演、卖气球小贩……各占一个角落。
  忽然见到一堆不修边幅的华人,口操沪语,正在大声说粗话骂人,抱怨生活艰难。
  石子吓一跳,退避三舍,绕弯低头匆匆走过。
  这几个人头发打结,手持香烟,身边放着几幅素描,大概是打算替游客速写。
  石子不敢多看,见有公路车,立刻跳上去。
  怕,怕被他们认出是同乡。
  回到家,打开门,碧玉果然已经搬走,什么都没有带,桌上有张字条,以及数百元钞票,字条上写着新电话地址。
  石子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她拆开家书,母亲照例十分挂念她:“——你也不回来走走,凑飞机票钱应该不太困难,人家都衣锦还乡了。”
  石子摊开纸笔,写起家书来。
  先把湖光山色形容一番,然后再三保证她是何等健康快活,前途是怎么样的光明……
  “去年七月一日加国国庆,我无意走进一间百货公司,只见一只二尺乘三尺大的蛋糕,用果酱与奶油拼出枫叶国旗图样,由店员切开,分小块小块盛在纸碟上,免费派给客人享用,是国家生日呢,故吃蛋糕,真太好了,这个国家的人真会享乐,虽然国债累累,经济不景,却志气不灭,今年我会到同样的地方去吃蛋糕,我也是加国的永久居民,再过几年经济有了基础当接你与爸过来享福。”
  写完这样的信真会累得昏厥。
  地库内少了碧玉吱吱喳喳的声音,十分寂寥。
  石子自布袋取出那两块炸鸡来吃。
  摊开报纸,她看到头条新闻,温埠的中文报纸办得十分出色,且赚大钱。
  华东水灾、香港立法局辩论彭督政改方案……第二页是分类广告,石子把骨头吐在报上。
  忽然她看到这段小广告。
  “聘请保姆,包食宿,薪优,工作时间面议,请电九二三八八何宅。”
  石子心一动。
  带孩子是女性天职,倘若每周工作四十小时,带一个婴儿,她自问吃得消。
  马上要放暑假了,先应付了这三个月再说,见一步走一步。
  至要紧有得吃有得住。
  市中心正面大厦林立,街道整洁、店铺货品齐全,转一个弯就是阴暗面,乞丐蹲在污水沟边,吸毒者倒毙冷巷,不由石子不害怕。
  碧玉决定到夜总会跳舞那日,石子痛哭起来,她怕她从此堕落。
  她苦苦哀求碧玉莫下此策,但当时她还天真,现在她已麻木。
  今天必需要有食有宿,这是最重要的事。
  那夜,她在福临门做到凌晨,双腿似卖了给店堂,动弹不得。
  大师傅阿陈送她返家,她在车上昏睡。
  他把她推醒,“女孩子在任何时间都得打醒精神,莫被人占了便宜去。”
  石子叹息一声,“谁,谁要占一只死猪便宜。”
  地库里少了碧玉,更加简陋凄清。
  第二天清晨惊醒,忙着换衣服,才想起暑假已经开始,学校歇暑。
  本来应该很高兴,像去年,她白天在鱼场兼职,做得浑身腥臭,可是多了数千元节蓄。
  今夏也得同样振作才行。
  她把昨日包炸鸡的报纸取出来,找到那则聘人广告,用红笔圈住,打电话过去。
  “找何太太。”
  “这里没有何太太,你愿意同何先生讲话吗?”是菲律宾人口音,看样子何宅已有家务助理。
  呆一会儿何先生来了,喂地一声。
  “何先生,早,我来应证保姆一职,我姓石。”
  那何先生一怔,随即答:“石小姐你不介意回答几个问题吧?”
  “何先生请问。”
  “贵庚?”
  石子故意说大一点,“二十多岁。”
  “有无经验?”
  “有,育婴、替幼儿补习、烹任、打刷,全会,我有驾驶执照。”
  ‘请无前任雇主推荐书?”
  石子立刻说:“有。”她没有说谎,前年一位史密逊牧师太太的确给过她一封推荐书。
  “今天可以来见面吗?即使不成,也会付你车钱。”
  “何先生,请你说个时间。”
  “上午十时正吧。”他说出地址。
  “好,我会准时。”
  放下电话,石子松口气。
  猛然想起,忘记问何家有几个孩子。
  她淋浴更衣,穿件光鲜衣裳出门去,碧玉走了,留下衣服鞋袜,派上用场。
  石子转了两次公路车,到了山上,下了车,还需步行一段路。
  来到爱蒙路三二 O号,在门口先打量一会儿,只见围墙上钉着小小一块铜牌,上写着“不易居”三个中文字,石子觉得有点突兀,好奇怪的屋名,那是一座三层高的花园洋房,前后有庭院,外型十分低调,可是一定雇着个好园丁,只见繁花似锦,欣欣向荣,美不胜收。
  在斜坡上一回身,正好看到海景以及整个温哥华市,自右至左依序是史丹利公园、市中心、格兰湖、本那比以及北温固罗斯山。
  石子吁出一口气,风景真好。
  上海位于长江支流黄浦江的三角洲平原上,上海没有这样的风景。
  可是石子听人说香港最名贵的住宅也在山上。
  正在迟疑,尚未按铃,大门已经打开,一个菲律宾女佣探头出来问:“是石小姐吗?”
  石子连忙挂起笑脸,“是。”
  “请进来。”
  一进门,发觉屋子有个极大玄关,屋顶十分高敞,大玻璃窗,柚木地板,家具简单实用,石子对此有十分好感,即使是名穷学生,她约莫也知道什么叫作品味。
  女佣把她带到客厅左边一间会客室。
  “何先生马上来。”
  会客室长窗对牢后园的草地花圃以及泳池。
  窗户半掩,空气中洋溢着甜蜜的花香,石子深深嗅一下,苦中作乐,即时认为活着还是好的。
  身后有人咳嗽一声。
  石子转过身去。
  她看到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男子伸手出来,“石小姐吧?”
  石子与他握握手。
  “请坐,喝杯茶。”
  那何先生穿西装打领带,石子很少在她的环境里看到西服皇然的男人,即使是讲师,衣着也很随便,这何先生一定是位生意人。
  “石小姐,你可有把履历带来?”
  石子把履历及推荐信递上。
  何君阅后,有点困惑,“石小姐,你是卑诗大学现任学生。”
  “是。”
  “这份工作可不是暑期工,我打算长期雇用保姆。”
  石子不慌不忙答:“何先生,且试用三个月如何?”
  那何先生看着石子年轻秀丽的面孔,过一会儿才说:“我有三个孩子,实在等人用。”
  石子倒抽一口冷气。
  “十三岁长女,十岁儿子,以及七岁幼女。”
  不是婴儿,石子放下心来。
  “你负责照顾安排他们起居饮食,各种健康娱乐,还有,每天抽个多小时来补习中文,我想他们学讲普通话。”
  “我可以胜任。”
  “每天工作时间约自上午八时至下午五时,每周工作七天。”
  没有假期?
  何君无奈,“孩子们实在需要人照顾,故此薪水略高,我可以出到一千八百元。”
  石子忍不住在心中说:太好了。
  “可是你晚上还要到中国餐馆去上班?”
  “是,何先生,否则明年学费没有下落。”
  何君问:“那不是太辛苦了吗?”
  石子但笑不语。
  何君吁出一口气,“正如你说,且做三个月试试,”他取过一帧照片给石子看,“这是我那三个孩子,他们叫写意、自在、悠然,我叫何四柱。”
  石子暗暗赞一声好名字,“孩子们可以叫我石子。”
  “你明早来上班吧,我可以拨一辆车子给你用,汽油归公家,接载孩子,小心驾驶。”
  石子忍不住问:“孩子们呢?”
  “在香港探他们的母亲,明天回来。”
  石子一怔。
  何四柱似乎要赶时间,“我送你下山去。”
  石子跟着他走。
  “后天轮到我回香港。”
  怪不得那么急要请保姆。
  “过来看一看,这辆小福士哥尔夫给你用。”
  对石子来说,今日遭遇好比仙履奇遇。
  何四往看着石子,“工作蛮辛苦,希望你帮忙,孩子们不算顽劣,不过到底是孩子,你要处处包涵,我可能是多嘴了。”
  石子只是赔笑。
  “你要是愿意留宿,保姆套房在地库。”
  “我先做下来再说,请问,何太太几时回来?”
  何四柱沉默一会儿,忽然叹口气,“何太太与我已经离婚,她不习惯这里生话,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石子吓一跳,立刻噤声收敛笑意。
  十分钟后,她请何先生在市中心让她下车。
  那么美丽的家园,那样明眸皓齿的孩子,都留不住她的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不易居真的不易居?
  又有什么人,会把自己的家叫作不易居?
  不管它了。
  握着两份工作,石子心落了实。
  大师傅阿陈却不看好。
  “你又不是铁打,哪里撑得住,不如辞掉晚上这份。”
  “不不不,我需要钱。”
  “健康最重要。”
  “我年轻力壮,你别小觑我。”
  “当心,失去健康,即失去一切。”
  石子十分悲哀,“明年又要加学费了。”
  “谁教你迷信上大学,我才小学程度,一样快乐生活。”
  石子看着肥陈,“你是例外,我很替你庆幸,你既幸运又知足,但愿人人都像你。”
  阿陈叹口气,“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只有这么多,不去做非分之想,自己开心点。”
  石子用手托着头,“我希望得到更多,海景洋房、大房车、珠宝、华服、女佣人、司机……”
  “那你得学你的朋友,不然就太迟了。”
  石子气馁,“你没有见过她那台湾朋友吧?”
  “长得丑?”
  “相貌由父母生成,不用计较,那人其实高大英俊,可是属于某帮会,同日本野寇党又很熟,是个危险人物。”
  大师傅顺手取过一张中文报纸,那头条恰巧是“温哥华犯罪集团华裔控制,亚洲匪帮组织力全球居首”。
  大家都叹口气。
  老板娘走过,训曰:“有得吃有得穿,缘何长嗟短叹?”
  石子抬起头,“为什么华人要求那么低,永远只求温饱以及上头不要来找碴?”
  大师傅颔首笑曰:“听听,大学生又不满足了。”
  老板娘区笑萍拍手道:“果然如此。”
  “大学生最麻烦,又要好吃,又要好穿,既要民主,又要自由。”
  “如此骄矜,如何办事。”
  “好了好了,”石子双手掩耳,“别借题发挥了。”
  那天晚上,有一个喝醉酒的洋汉试图把十块钱小费塞到石子的衣领里去。
  区姑娘前来打圆场。
  该刹那石子原谅了孔碧玉。
  在碧玉眼中,做女侍同跳脱衣舞同样屈辱,不如到一个薪酬多几倍的地方去。
  石子躲进狭窄的更衣室。
  区姑娘追过去,见石于低着头,以为她气哭了,因说:“那一桌人已经走了。”
  石子抬起头来,一张脸心平气和,绝不像装出来,“我没事,我只是腿酸。”
  “看得开就好。”
  石子揉着脚趾,“自做女侍以来,这双脚已经大了两号,我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苦力双脚会那么大,皆因负重。”俗云头大富,脚大苦。
  区姑娘微笑地看着她,“石子,你会有出息的。”
  “谢谢老板娘。”
  “你的名字为什么叫石子?”区姑娘终于忍不住。
  “家父姓石,我是石家的孩子,故名。”
  “也真别致,别多讲了,速速出去招呼客人。”
  开头,石子也试过找些英文卷子来译作中文赚些稿费,稍后发觉既费神又耗时,收入菲薄,且时常收不到稿费,干脆来捧盘碗。
  一直认为,挨到毕业,想必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眼见师兄姐自学堂出来,不过是做售货员、导游、银行出纳,收入甚微,碧玉父母都是外科医生,但一直慨叹拿手术刀的还不加拿剃头刀的。
  这才叫碧玉沮丧,不是客人的怪手。
  回到那个简陋的家,她算了一算,每日大约可维持六小时睡眠,够了,睡那么多干什么。
  她伏案写家书:“妈妈,我找到一份家教工作,薪水好极了,有剩钱当寄回来,最近可能会搬到大学附近去住,地址一旦确实,马上通知你……”
  搬到大学附近去?那是全市最贵的住宅区,到底年轻,石子见自己那么会吹牛,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她累极而睡。
  第一只闹钟响的时候她还不知身在何处,十分钟后第二只闹钟又响。
  一只指甲大的蛛蜘在天花板一角结了只网,吊下来,刚好垂在石子面前,一张嘴,就可以把它吞下去。
  六十五年的老房子,结构还算结实,可是蛇虫鼠蚁,什么都有,已见怪不怪。
  这一区治安欠佳,先一个月才有住客清晨携狗散步遭黑社会点错相枪杀,又有匪徒入屋行劫胁持人质与警方对峙七十二小时。
  饶是这样,碧玉与石子还时时为区区数百元房租担心。
  对她来说,生活程度高到什么地步可想而知。
  可是她一直听到香港与台湾人没声价赞温埠物价廉宜,唉。
  到达何宅之际何四柱刚预备去接飞机,在门口碰见石子,他说:“我最欣赏的美德是守时。”
  石子忽然脸红,“应该的。”
  何四柱把小车子的锁匙交给她,“工作马上开始,你且载马利去买菜。”
  “是。”
  马利已经准备好,“何先生说到唐人街市场,孩子们要吃中国菜。”
  “我们一起去。”
  她把车子小心翼翼驶出车房,感觉顿时不同,这条山路堪称是风景区,一路只觉心旷神怡。
  马利十分健谈,话奇多,直率,石子喜欢这样的人,无机心,容易相处。
  “……何家一直换保姆,你是本年度第三名了,都做不长,不是孩子们不喜欢,就是英文程度不够,或是年纪太大,石小姐,你是理想人选。”
  又说:“这一家,说是说有五口,可是何太太已经走了,何先生起码有大半年在香港,孩子们一有假期便离开温哥华,很多时候,只有我一个人。”
  石子忍不住问:“此刻暑假,为什么又回来?”
  马利活泼地吐吐舌头,“我知我不该说,但是何太太在香港忙订婚,没空招呼孩子。”
  呵。
  石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说孩子们可怜呢,又不见得,好吃好往,一定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母亲居然又同他人订婚,纵使不愁衣食也想必尴尬。
  两个女孩子的名字叫写意与悠然,男孩叫自在。
  石子微笑,赚得名利之后,至要紧是写意自在悠然。
  “石小姐,你会喜欢他们的,何先生又毫无架子,待下人极好,两个女孩美貌如安琪儿。”
  石子点头。
  马利说:“真不明白何太太为何离去。”
  说得好,石子也不明白。
  二人匆匆挑选蔬果肉食糕点返家。
  可能是飞机误点,何家几口尚未回来。
  刚在教马利打理食物,忽闻得汽车喇叭声。
  石子连忙迎出去。
  只见大门一开,两个女孩子绷着脸直奔楼上卧室,看到陌生人既不打招呼也不问是谁,与石子擦身而过。
  何四柱无奈摊手,“好像我从来不教她们礼貌。”
  “吃过午饭没有?”
  “尚未。”
  “我去做几个菜,孩子们喜欢吃什么?”
  “他们外婆是上海人——”
  “好极了。”
  “石子,她们心情不好,平常不是这样的。”
  石子嘴快,竟然答:“我知道。”
  话一出口,无地自容,她知道,知道什么?分明在背后讲东家是非长短,石子羞得烧红了耳朵。
  幸亏何四柱一时并无注意话有什么不妥。
  他说:“我在书房里。”
  玄关里只剩石子与那个男童。
  那男孩穿着考究,容貌端正,十分讨人喜欢。
  “你一定是何自在?”
  “那确是我。”用英文回答,声音还十分清脆。
  “在何处读书?”
  “圣乔治。”
  “第几班?”
  “第五级。”
  “功课好吗?”
  “暑假何必提及功课。”十分机灵。
  “说得对,要不要到厨房来帮忙?”
  “我只参观。”有点抗拒。
  石子笑,“学两度散手包管有用。”
  “何故?”
  “女生喜欢懂烹任的男生。”
  “你肯定?”
  “我可以保证。”
  “呵,马利在做什么?”
  “裹菜肉云吞。”
  “我外婆也会做。”
  “试试看哪只好吃?”
  放下自在,石子到楼上去看两位小姐。
  她敲敲门。
  “谁?”
  “新来的保姆石子。”
  “请进。”
  推门进去,看到两位小姐的居所,石子轻叹一声。
  这简直是公主的睡房呢,一切都用粉红与象牙白的花边及轻纱,到处放着洋娃娃、银相架,茶几之上有一大篮贝壳。各种新奇音乐盒子水晶等摆设。
  两个人合用一个起坐间,沙发电视电话一应俱全。
  许多人一生都不可能拥有那么多!
  大小姐何写意伸出手来,“石子你好,爸跟我们说起过你,请坐。”
  语气十分客气,像个小女主人,由此可见十分懂事,可是神情略嫌倔傲。
  石子无所谓,她并不期望两位小姐一见她便扑到她怀抱来紧紧抱住她,这不过是一份工作。
  “这是我妹妹悠然。”
  何悠然一点也不悠然,很不高兴地抬起头同石子说:“石子,有什么事,我们会叫你,否则不要随便进来。”
  唷,好厉害的口气,一般保姆,光听此言,自尊心便吃不消兜着走,可是石子是石子,不以为忤,笑眯眯地答:“那不行,我只听何先生的命令,你还是个孩子,我不进房来,怎么照顾你?现在快去梳洗,淋个浴好吃鸡汤菜肉云吞。”
  小悠然双眼一亮,忘却使意气,“呵我喜欢吃云吞。”马上到浴室去。
  写意老气横秋地说:“真是个孩子。”
  石子看着她:“你呢,你是大人吗?”
  “当然。”写意双目看着窗外。
  “大人就好,大人讲道理,坐了十多小时飞讥,吃点东西,好休息。”
  “我懂得照顾自己。”
  “那我工作量就减轻了。”
  石子找到悠然的衣柜,替她取出替换衣裳及毛巾浴衣,发觉悠然最多琳琅的派对裙子,袜子却已穿孔,内衣不敷用,不禁苦笑。
  这就是乏人照顾的证据了。
  她喃喃道:“起码要添多十副八副内衣。”
  写意忽然加一句,“我也要。”
  石子抬起头,“明天一起去买。”
  写意脸色有点松弛,“别的保姆都不理这些。”
  石子不便置评,又去检查卫生间,马利的工夫很周到,她很满意。
  石子忽然想到自己用的香皂已经用成纸那样薄薄一片,她有一只破丝袜,专门用来装碎肥皂,物尽其用。
  自在的房间又是另外一副光景,天花板上挂满了飞机模型,地上是模型火车轨道,一张大桌子上是十多二十具铁甲人玩具,都整整齐齐安放着。
  要不,他特别文静,要不,他并不理睬这些玩具,后者居多数。
  石子正查看他的衫裤鞋袜,他上来了,绕过地下的玩具,坐到书桌前取起电子游戏机,“云吞好吃极了,我对你很满意,石子,你可以做下去。”
  石子笑笑看着他,“我是你的保姆,由你父亲聘用,地位同你老师差不多,你要听我的话。”
  何自在有点不服,“没有商量吗?”
  “有意见,当然可以提出来,但即使对马利,也不能呼来喝去,她付出劳力,你爸付出工资,公平交易,她地位不低。”
  自在点头,“爸也是那么说。”
  石子倒是意外,“那太好了。”
  “爸有话同你讲,请你下去。”
  何四柱在书房里,书桌上堆满各种文件,见到石子,抬起头来,叹口气。
  “我现在就得赶去上飞机,香港那边叫我早一天回去办事,”他找到钱包,“你需要钱用,先支你两千元,我十天八天当可回来。”
  他把钞票数给她。
  对陌生人不得不如此信任,真是悲哀。
  他搔搔头皮,“我闻到香味,有什么好吃的?”
  石子说:“我的使用会详细开帐。”
  他已经追到厨房去。
  马利说:“哗,这家人原来可以吃那么多。”
  石子答:“我逐样教你做上海菜。”
  “他们是上海人?我做了三年还不知道。”
  石子准备送何四柱往飞机场。
  “不用了,你是保姆,不是司机,我叫计程车即可。”
  “孩子们都在午睡,我有时间。”
  何四柱坐下来,又叹口气,“我真累,真不想动,后园徒有泳池,我一次都没游过,这样低的生活质素,真令人失望。”他捧着头。
  石子愕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一直以为人一有钱,就可把烦恼减至最低,越有钱,烦恼则越少,如不,那么辛苦去赚钱干什么?
  可是今日,何四柱推翻了她一贯想法。
  “我要走了。”
  语气一如罪犯赴法场。
  石子取过车匙送他出门。
  “孩子们开学会有司机接送他们上学放学。”
  “有我就可以了。”
  “他们学校都在市中心,来回费时,有司机比较方便。
  “西岸也有私立学校。”
  “那是他们母亲的意思。”
  石子立刻噤声。
  “到了香港,又得转上海赴北京。”
  “上海……?”
  何四柱看她一眼,“你必有亲人在上海吧?”
  三年不见,真正挂念。
  “有托带的东西吗?”
  “你那么忙,不敢劳驾。”
  “上海自然有人帮我。”
  “下次吧,”石子笑说,“反正你常常来回,下次麻烦你了。”
  母亲一直希望有双舒适的便鞋,石子邮寄过一对,还是空邮挂号,花了整整两百元加币,却寄失了,显然有人从中渔利,石子气得心痛得以后不敢再寄邮包。
  现在好了。
  临上飞机,何四柱说:“孩子们交给你了。”语气不是不略带辛酸的。
  回到何宅,孩子们仍然熟睡。
  石子做一张菜单,与马利一起研究。
  她问马利:“你工作时间也是朝九晚五吗?”
  “哪里说得定,有时孩子们生病,四十八小时也没停下来。”
  “你真好心。”
  马利小小声说:“他们是富有的可怜孩子,你我都知道大屋大车还抵不过妈妈一个拥抱。”
  石子笑笑,“许多穷孩子也没有妈妈。”
  马利耸耸属,“石小姐你说得对。”
  “请叫我石子。”
  马利笑了。
  她告诉石子,她即将取到加国永久居民身分,还有,她有个白人男朋友住在那那磨岛。
  石子做了一锅菜饭,又煎好一条鱼才走。
  “明早我八点钟来,你十点钟接更,那样你也许不必超时工作。”
  “谢谢你石子。”
  有了车子方便得多。
  区姑娘拍拍石子肩膀,“漂亮女孩子真有用。”
  大师傅问:“你学会转眼珠子了吗?”
  众伙计笑,“学会了还来捧餐呢!”
  说得也真对。
  做到深夜,石子才回地库的家。
  她决定退租,省得一钿是一钿,这三个月且住到何宅去,也试试半山居风味。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买了菜上去,到了何宅大门,才七点三刻,阳光照到门口那面小小铜牌上,不易居三字清晰可见。
  石子掏出门匙开进去,顺手关了警钟,东家对她这么信任,更要好好的做。
  她去楼下看保姆宿舍,那一房一厅及卫生间清洁光亮舒服,另有门口出入,左侧一间睡房属于马利,门口供奉着天主教十字架,她与她都是异乡人。
  石子把行李放下。
  园丁已经来了,正剪草莳花,清理泳池工人在更换池水。
  这样十全十美的一个家,也留不住女主人的心,一个人的心可见是多么奇突。
  转进厨房,看见写意一个人披着睡袍寂寥地坐着。
  “我给你做早点。”
  “我并不饿。”
  石子看着她,“有心事吗?”
  “没有。”
  石子做了茶自己喝。
  可是写意随即说:“妈妈今日订婚。”
  石子不出声,这可怎么出声才好?交际天才也难以启齿。
  “我真不明白,她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会有人同她订婚。”
  石子并不觉得好笑,她仍然一声不响,静静聆听。
  十三岁的何写意现在需要的,不过是一双好耳朵。
  写意叹口气,“她长得美,而且,外公富有。”
  那就是了,那就是为什么年近四十仍然有人同她订婚的理由。
  像石某人,谁要,现今还有谁会照顾谁一辈子,那是多沉重的一个包袱。
  所以非自立不可。
  “妈妈扔下我们三个不理了。”
  石子不得不开口,“一个母亲始终是一个母亲。”措辞真高明,说了等于没说。
  写意用手托住腮。
  这孩子真是个美少女,连石子都觉得看着她是一种享受,小时候也有很多人称石子相貌好看,可是石子此刻认为若同写意比,可能差好远。
  “不怕,她办完事,一定抽空来看你们。”
  这时,马利也已起来,把门外中文报纸带进来。
  石子一看头条,标题是“中国人蛇偷运欧美,每年利润犹胜贩毒”。
  石子不禁叹一口气,某些华人也太有办法了,总不肯安分守己好好做人。
  叫黄皮肤的她甚为汗颜。
  每次看到那种标题,好像她也有份参与,只是分不到利润。
  一会儿弟弟妹妹也起来了,挤在厨房吃早点,一个要麦片,另一个要烟肉蛋,果汁面包牛奶粟米片放满一桌,石于喝白粥,早晨顿时热闹起来。
  石子对自在说:“唷,整间屋子只有你一个壮丁,你可照顾我们女流之辈。”
  这话自八岁到八十岁的男性均受用,自在有点飘飘然,慷慨地说:“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我们先去选购衣物,然后回来学习中文,你说如何?”
  悠然立刻说:“我不学中文。”
  石子问:“为什么?”
  “我英文法文都没学好,我不要学中文。”
  功课也真的蛮吃重。
  写意也跟着说:“我对中文也真的没兴趣,妈妈说会讲就算了,连她也不大会写,可是爸不但要我们练好粤语,还进一步叫我们学国语,我学得好辛苦。”
  石子沉默,这也是他们心声。
  自在举手,“我会讲国语。”
  石子笑,“说来听听。”
  “饺子、担担面、云吞。”字正腔圆,可见这个孩子嗜吃。
  石子退一步,“每天学半小时,这是你爸定下的规矩,我不敢不从。”
  写意间:“真的才三十分钟?”
  石子点点头。
  自在笑,“那倒还可以接受。”
  悠然说:“从前马老师一教便三小时。”
  “三小时?哗,太累了。”石子吓一跳。
  写意看着她,“石子,你知道吗,你是个好人。”
  替三个孩子选购衣物并非易事。
  内衣要买得大两号,那样从洗衣干衣机取出来恰恰合身,女孩子试穿之际自在在门外等,得给他几本漫画解闷,悠然还小,需要蹲着服侍,石子忙得一头汗。
  大包小包拎着,他们又要吃冰淇淋。
  忽然写意说她的钱包丢了,又要全体回头找,半晌,才想起是扔在车厢忘记带出来。
  往停车场走时悠然忽然闹别扭,可能是累了,硬是说自在推她,不获同情,掩脸哭泣。
  石子只得把她抱在怀中。
  吃力过做女侍。
  居然还有比做女侍更辛苦的工作!
  幸亏不真是他们母亲,幸亏只是来打工的。
  石子头发都披下来,汗出如浆。
  小悠然喊妈妈。
  石子把她搂得紧紧。
  自在说:“悠然最惨,她最小,最不明妈妈为什么要走。”
  写意瞪弟弟一眼,“你呢,你又明白吗?”
  自在答:“妈妈说她不再爱爸爸,所以要离开这个家。”
  “你真的明白?”写意追问。
  自在用手捧住头,“不,我不懂。”
  写意颓然,“我更糊涂。”
  这时悠然已经沉沉睡去。
  石子把她抱进车厢,替她系好安全带,叫自在坐妹妹身边,把妹妹头靠他肩膀上。
  写意讶异,“石子,你做事真有条理。”
  石子立刻答:“当然,我是大学生。”
  读大学惟一用途可能只是告诉他人大学生的智慧能力不容置疑。
  她驾车回何宅。
  路上写意说:“再过两年多我便可以考驾驶执照,届时爸爸会买一辆红色小跑车给我。”
  红色小跑车。
  石子微笑,在上海的时候,她在港产流行小说中看过这样的情节:英俊的男生开了红色跑车来接女朋友,一起去吃喝玩乐……
  石子吁出一口气。
  到了家,悠然也已醒来,嚷着要游泳,换泳衣,发觉全部太小,又得置新的。
  石子骇笑,怪不得何先生要拼了老命做,维持这头家真非易事,开销惊人。
  自泳池上来,一只西瓜切开,一下子又报销掉。
  然后,他们才静下来。
  马利过来笑道:“石子看得出你喜欢孩子。”
  石子与她打点晚餐。
  马利说:“一个不吃菜,一个不吃鱼,一个不吃猪。”
  “太多选择,大可挑剔。”
  马利感喟:“在我的家乡——”
  石子给接上去:“可不是。”
  四目交投,彼此都有了解。
  结果还是决定煎吉列猪排。
  石子说:“若问是什么,说是鸡腿。”
  马利笑着称是。
  石子走到游戏室,用普通话说:“过来学中文。”
  三个孩子齐齐呻吟。
  要命不要命。
  华人一听要学华语,竟会发出这样痛苦的声音来。
  石子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自在用英语问:“你说什么?”
  “留神听,你叫什么名字?”
  “呵,名字,我叫何自在。”
  石子更正他,他说不好,引起姐妹一阵哄笑。
  待三个孩子搞通自己名字,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
  石子很惆怅,明天一定全部浑忘,她知道,她在唐人街教过中文,真是天路历程。
  她站起来,“我要下班了。”
  小悠然头一个大吃一惊,“下班?去哪里?”
  “回家呀。”
  自在跟着问:“为什么要下班?”
  “我只在这里工作,当然要下班。”
  写意问:“你不能不下班?”
  石子笑,“只有母亲永不下班。”
  自在颓然,“我们的母亲却放大假去了。”
  石子说:“我会收拾行李尽快搬来此地住。”
  “那么,你可以整天陪着我们?”
  “我愿意,可惜晚上我还有另外一份兼职。”
  写意问:“岂不是太辛苦了?”
  “你得明白,生活本来艰苦。”
  写意问弟弟:“是吗,自在,你觉得生活艰苦吗?”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若非出自孩子之口,会当是讽刺之言。
  她借用东家的车子驶下山去,这一程的汽油她不会占何宅便宜。
  她先回家向房东退租,房东并不在乎,温埠房屋出租的空置率几乎接近零,不愁找不到租客。
  拎着一只行李箱,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总是少了一个永久地址。
  石子一直想订阅杂志报纸,可是一直搬来搬去,不知下一站在何处。
  又要搬了。
  想起上海的老房子、木楼梯、铁皮信箱一只只钉在楼梯口,电视天线全搭在墙外,申请一只电话不晓得要等多久,且贵不可言,手续繁复。
  发了一阵子呆,才到福临门开工。
  今天有人包了全厅办喜宴。
  新娘子脸圆圆,十分福相,正敬酒,隆地一声,冷气坏了。
  老板娘连忙出来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段婚姻从头到尾都保管热情,绝无冷场。”
  主人家一听,果然如此,反而大乐,一边挥汗一边吃菜。
  石子微微笑,出来做人真不容易,区姑娘如此玲珑剔透人才,不过是在唐人餐馆掌柜。
  石子她?不用提。
  区姑娘在后边打电话找修理人员,喃喃咒骂。
  “换了在香港,此刻已经修好了!”
  大师傅安抚老板娘,“也不会神心效率啦,这种事,跳破脚也不管用,慢慢来。”
  区姑娘抬起头,“说是星期一才有人。”
  “你若愿意破财挡灾,我可以帮你找人。”
  “喂,明明大厦业主包管理费。”
  大师傅耸耸肩摊摊手。
  区姑娘忍着肉痛,“多少?”
  “出门八十,一小时工资四十。”
  石子大奇,“这么贵?好发财。”
  大师傅嘿嘿笑,“是我小舅子,行行出状元。”
  那师傅来了,年轻、长得不错,检查过,说空气调节器要换一块电脑板。
  “你有现货?”
  “这一款冷器时时坏,很多客人都抱怨过,二百六十五。”
  石子在旁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这简直是乘火打劫。
  那小伙子闻声转过来,在闷热嘈吵的厨房角落,他看到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接着,他听见有人叫:“石子,上菜,石斑鱼块都凉了。”
  那双宝石眼的主人连忙抢出去,在他身边擦过。
  他在餐馆打烊时把冷器机修好,收了支票,却没有即刻离去。
  他走到石子身边坐下,石子抬头诧异地看着他。
  “我叫麦志明。”
  石子点点头,“是陈师傅的内弟,是吗?”
  年轻人有点忸怩,“我,我走了。”取起工具箱。
  老陈走过来,“阿明,送石子一程。”
  “不用,我自己有车。”
  小伙子耸耸肩,静静离去。
  老板娘出来看到,“这家伙,劫完财又想劫色?”
  众人大乐,笑个不停。
  老陈竖起大拇指,“好眼光,看中福临门的花魁。”
  石子也来起哄,“什么,他看中我们区姑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区姑娘也笑了。
  老陈说:“我这小舅子头子活络,肯动脑筋,又有一技傍身,人品好,行年二十六,尚未娶妻,高贵林、北温,都有房子收租。”
  石子收拾衣物下班。
  “怎么,瞧不起他是个蓝领?”
  石子答:“这句话可折煞我,我有何资格看人?”
  “咦,大学生呀。”
  石子叹口气,“明年学费尚不知在什么地方。”
  “叫他付好了。”
  石子笑,“那我得付什么给他?他数口多精。”
  “你想想吧。”
  区姑娘笑,“那就看有无缘分罗。”
  石子推门离去之际,尚听得老陈道:“你想这冷器机为何早不坏迟不坏?就是叫他前来与石子相会——”
  她已经太累。
  根本看不清楚这些男生的真面目。
  有时,实在倦得发慌,真希望一眠不起,可是挣扎着起来,又是一天。
  坐在车中,石子忽尔怔怔落泪。
  奇怪,今夜与别夜有何不同,怎么会哭起来?
  连忙擦干眼泪,驾车回何宅。
  屋子设计得好,工人另有门口出入,才掏出锁匙,马利已经闻声替她开门。
  “还没睡?”
  “正在祈祷。”
  “内容如何?”
  “保佑我将来嫁个好丈夫。”
  石子边脱鞋边说:“那么诚心,不如叫上帝保你自己。”
  “石子,你不会明白,你长得美,你有前途——”
  石子嫣然一笑,“谢谢你,早点休息。”
  再美,倒在床上,不过像只美丽的死猪。
  一早,三个孩子决定游泳。
  石子坚持他们略吃早餐才下水。
  马利在楼上收拾房间。
  石子帮忙打点。
  一看,悠然的薄被全湿,“怎么一回事?”十分狐疑。
  马利小小声答:“嘘,已看过医生,说湿床不能责怪她,这是心理病,自从她母亲离家出走以后就间歇发作。”
  石子呆在当地。
  “通常都是静静换过洗净,不过床褥上已铺了胶垫,不碍事。”
  可怜。
  马利叹口气,“都会过去的啦,都会长大,都会忘却。”
  石子不语。
  “有一任管家为此事大惊小怪,叫何先生开除了。”
  石子点点头,“临睡前,或者不要喝那么多水。”
  “半夜口渴,她自己会斟水,医生说,她或许想吸引更多注意。”
  “什么医生?”石子怀疑。
  “儿童心理病医生。”
  石子不安,“小题大做,儿童在七八岁时括约肌偶然失控也不出奇,何用看心理医生。”
  “是何太太意思。”
  石子推开窗户,看到他们三姐弟妹正在打水球,也不算太坏,也有快活的时刻。
  马利在身后问:“最近中国如何?”
  “还算不错。”
  答罢,她笑起来,题目如此大,只能这样说。
  马利又问:“你拥有永久居留权吗?”
  “有。’
  “我也递了申请表,快了,”马利的语气有点安慰,“之后我就可以到快餐店赚取较高工资。”
  石子意外,“你会离开这三个孩子?”
  马利无奈,“外头薪酬高。”
  石子再无言语,真的,凭什么叫任何人为感情牺牲。
  下午,一行五人去看了场电影。
  坐在戏院里,尽管银幕上七彩缤纷,石子睡着了。
  散场时自在把她推醒。
  自在摇摇头,“你错过了连场好戏。”
  这个说法十分中肯,每天工作十六小时的她必定已错过了世上一切歌与舞。
  散场她建议到海滨小坐,马利却想回去做晚饭,她晚上有约会,想早点收工。
  石子明白。
  稍后,何四柱的电话到了。
  同每个孩子讲完,又与石子谈话。
  “怎么样,还习惯吗?”
  “每天五点下班,孩子们就得照顾自己,有点不放心。”
  何四柱无奈,“全世界保姆都有下班的时候。”
  石于忽然问:“你几时回来?”她是替孩子争取。
  “十天八天之后。”
  “孩子们望穿秋水。”口气像老前辈。
  “明白。”他挂断电话。
  自在这时偷偷跑过来,“有人找写意。”
  “谁?”
  “她的爱人。”
  石子一急,连忙跟出去看,只见写意与一男孩子站着聊天,那男孩肯定还未够十六岁,因为他的交通工具只是一部脚踏车。
  石子扬声说:“写意,可要请朋友进来喝杯柠檬水?”
  写意抬起头,大眼睛里充满感激之情。
  小悠然在一旁轻轻说:“爸一向不让仲那进来。”
  “为什么?”
  “说写意还小,不适合有男朋友。”
  石子却伸出手去欢迎那男孩,“你好,仲那,我是保姆。”
  那金发几十分有礼,“你好,女士。”
  “我们有新鲜草莓饼,请来品尝。”
  石子想到她少年时,也有欲与她亲近的男孩子,可惜,统叫母亲给赶走了。
  其实她不过想问问功课聊聊天,是大人视男女关系为洪水猛兽。
  石子把写意与仲那安排在会客室。
  自在去张望,被石子叫回来。
  一小时后,石子去敲门,“我要下班了,仲那,与你一起走好吗?”
  仲那很满足,无异议。
  石子叮嘱三姐弟小心门户。
  在福临门不放心又拨过两次电话回何宅。
  区姑娘过来,“你的朋友孔碧玉找过你。”
  “没有要紧事吧?”
  “挺关心你,房东说你搬走,你又没给她留新地址,我同她说你很好,白天担任家教。”
  “是,每天有三十分钟我同何家三个孩子讲普通话。”
  “有用吗?”
  “潜移默化,希望慢慢听得懂。”
  “将来洋人都会讲中文时,他们才后悔呢。”
  石子颔首,“我听说有洋人律师把儿子送到台北学国语。”
  “这是新趋势,他们也很知道钱在何处了。”
  石子唯唯诺诺。
  “你的朋友说,有人找你。”
  石子讶异,“谁?”
  “有一对难民身分夫妇——”
  石子立刻紧皱眉头。
  区姑娘拍拍石子肩膀,“说什么都是娘家的人,你说是不是?”
  石子不语。
  是,老板娘有智慧,都是自己人,总不能大哥富了,就获青睐,二哥穷,就给他白眼,也应该让他有个机会坐下来慢慢谈谈。
  区姑娘说:“待会儿他们会到饭店来。”
  “让我来请客。”
  “由我请。”区姑娘笑。
  这个女子海派、大方,是真可爱。
  石子自惭形秽。
  稍后,孔碧玉介绍的那对夫妇到了。
  一看就知道是碧玉不耐烦敷衍才调拨到福临门来的。
  两个人都很斯文,那位先生一见石子就说:“我叫黎德提,这是我妻子朱珠。”
  石子连忙斟茶,“两位好。”
  黎氏夫妇见石子只是女侍身分,不禁黯然。
  倒是石子掉过头来劝他们,“有什么事,大家商量。”
  黎德提索性开门见山,“我俩申请难民身分被拒。”
  石子问:“有无上诉?”
  “有,按司法程序提出上诉,两个月前接到代表律师通知,申请再度被拒,将被递解出境。”
  石子叹口气,“你们几时抵境?”
  “九二年初,你呢,你运气恁地好,听说你已获居民权,孔小姐建议找你谈谈,也许你有熟人。”
  石子摇头,“正如你说,我纯属幸运,我申请得早,我已递公民申请。”
  黎先生露出艳羡的目光来。
  区姑娘过来说:“点几个菜,吃饱了才说话。”
  黎先生挤出一丝笑,“幸亏到处有朋友帮忙。”
  黎太太朱珠说;“我们抵加之后,两夫妻日夜工作,白天当营业员,晚上做侍应,一年向政府缴税七千多元……”声音低下去。
  黎先生说:“现在政府标准是留加需满三年,我俩提心吊胆,承受着极大精神压力。”
  石子实在无能为力,只得维持缄默。
  黎先生见菜上来了,有螃蟹有龙虾,老实不客气先吃起来。
  石子问:“两位现在住什么地方?”
  “亲戚家中。”
  “两位有好亲戚。”
  “是,难民组织将于下周一晚上召开会议,会晤移民部官员,石小姐,你可愿来与我们打气?”
  石子坦然无惧,“我从来不是难民,我以学生身分来加,九一年申请居民成功。”
  黎太太瞪着她说:“亦即是说,你是上了岸的人?”
  石子清脆地答:“是。”
  区姑娘坐下来打圆场,“黎太太,在岸上的人才可以帮人,你说是不是?”
  黎先生给妻子施一个眼色,“石小姐请我们吃晚饭即是好意。”
  石子不再言语,“我去招呼其他客人。”
  一边还听黎太太说:“难民申请批审过程时间长短有异,部分申请人因陪审员不能出庭一拖再拖,以申请难民后被拒三年做标准并不公平。”
  事不关己,石子已经不再劳心。
  她根本没有把难民非难民准则听进去,她只觉得难过,这里是别人的国家,获得收容,是情,不获收容,是理,尽量合法争取,应该,但……
  也许黎太太说得对,她上了岸,就不理他人水深火热,甚至怕人家拖她落水。
  石子也为自己的凉薄震惊。
  她躲在厨房,不敢出去。
  半晌,区姑娘叫她:“石子,快来招呼人客。”
  石子拭去眼角眼泪。
  区姑娘温和地说:“已经走了。”
  石子点点头。
  “做了一个什锦炒饭叫他们打包拎走。”
  “谢谢你。”
  “关你什么事,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帮忙小帮忙都应该。”
  石子答:“我就什么都没有。”
  “听他们诉苦已是功德。”
  “希望政府有特赦行动。”
  “我相信会有,这是一个宽容的政府。”
  石子斟一杯茶喝,直到收工,没再说话。
  车子驶上何宅,一路上看到勃拉港对岸的灿烂灯火,美不胜收,狮门桥上装饰的灯泡远看如一串珍珠项链。
  何宅叫不易居。
  今夜,石子对这个名字另外有了新感想,这地方确是不易居。
  许多人都住不下来。
  马利来替她开门。
  “你不必等我门。”
  “反正没那么早睡。”
  “孩子们如何?”
  “我一早回来,实在不放心他们三个。”
  石子颔首,“我也是。”
  马利笑,“他们父母倒是放得下心。”
  “大概是身不由己。”
  “今日傍晚传真机送来这个。”
  石子接过一看,是张中文剪报。
  “名媛曹不易订婚仪式热闹别致,著名银行家曹仕卓之女曹不易于今日——”
  石子抬起头来,怪不得叫不易居。
  原来前女主人的芳名便叫曹不易。
  照片虽然不算清晰,也看得出曹女士长得不赖。
  马利问:“中文说些什么?”
  “不重要,孩子们看了怎么想?”
  “很不高兴,尤其是写意与悠然两个女孩子。”
  石子叹口气,“难怪,女孩子比较敏感。”
  马利问:“你反对此事吗?”
  “我不是当事人,我不知冷暖,无可置评。”
  石子再看报道,文中提及订婚指环上的钻石重七卡拉。
  石子大约知道那是一颗很大的宝石。
  可是,难道孩子们不比宝石更贵重嘛。
  原先已经十分富贵,吃用不愁,何必还出尽百宝锦上添花。
  石子呼出一口气。
  不知是哪个小说家说的,每扇门之后,都有一个故事,这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写意来敲石子房门。
  “石子,醒醒,悠然呕吐。”
  石子跳起床一看钟,才清晨六时。
  也顾不得了,立刻与马利一起到二楼去查个究竟。
  只见悠然缩成一团,吐出秽物在睡衣上及床褥上。
  石子抱起她坐到沙发替她更衣,马利速速整理床铺。
  遇上这种情况,一个人还真应付不了。
  石子立刻替悠然量温度,又给她喝水。
  “是情绪紧张,悠然,你担心什么?”
  隔了很久,悠然才说:“妈妈不要我了。”
  写意无奈,“她不接受此事。”
  指的是曹女士订婚一事。
  石子连忙解说:“不会不会,相信我,妈妈很快会有消息。”
  “她每天都有电话来。”
  “那不是很好?”
  “只能匆匆讲两句。”
  “她一定很忙。”
  石子当机立断,匆匆更衣,与悠然到儿童医院去看门诊。
  马利叫石子带着手提电话,方便联络。
  经过诊断,悠然无恙。
  驾车返家才七点多,服了药悠然已经入睡。
  石子有点懊恼,用普通话说:“光是应付生活已经来不及,不能教你们中文功课了。”
  自在十分欢喜,“我们会明白。”
  他是巴不得不用学。
  石子啼笑皆非,“可是你听得懂中文。”
  自在摸着后脑勺,“是吗?”
  “我自此光讲中文好了。”
  写意十分厌倦,“我想回香港找母亲。”
  自在对姐姐说:“她忙订婚。”
  写意有点生气,“我们肯定也有权用她的时间。”
  “孩子们孩子们,冷静一点。”
  “我要与爸面谈。”
  石子劝:“他工作极忙,请勿骚扰他。”
  写意怒说:“忙忙忙,那么忙,何必把我们生下来。我们还小,我们需要家长在身边。”
  石子正教马利炖牛乳蛋给悠然吃,一听此言,吓一大跳。
  “这……”石子不知怎么劝才好。
  写意说:“我这就去打电话。”
  “待天亮了再说。”
  “不,他是父亲,他活该半夜给子女吵醒。”
  可是电话拨到香港,半晌,才有一位女士来接听,惺松地答:“何四柱到上海去了,不在此地。”
  写意充满狐疑,“你是谁?”
  那位女士也生气,“你又是谁?”
  写意直认,“我是何写意。”
  那边惊讶万分,“写意,我是祖母,你们怎么了?没事吧?”
  写意还得掉过头来安慰老人家,“对不起,吵醒你了,我冒失忘记算好时差。”
  “你爸没与你们联络?”
  “有有有,只是忽然想听他的声音。”
  “写意,我累了。”
  “是是是,祖母。”
  挂上电话,气也消了,只会得坐着苦笑。
  石子拍拍她的肩膀。
  世上原本有许多事都需要自身承担,从小学习大有益处。
  悠然醒了,写意去喂妹妹吃炖甜蛋。
  自在一个人在后园练投篮,百发百中。
  一个小孩,一个黑影,一只球,看上去十分寂寞。
  石子换上球鞋,打横窜出抢去他的球,一扔,进篮,自在双目发光,没想到保姆会这一手,立刻上前,身子一拐一拧,球又到他的手。
  二人一言不发,在空地上较量起来。
  马利洗完衣物,坐在一旁看,不时鼓掌。
  三十分钟过去,石子笑着举起双手投降,自在高兴感动得过来拥抱石子。
  马利大声说:“吃西瓜。”
  大家捧着西瓜狂吃。
  淋浴后自在乖乖坐着学中文。
  他也明白,你总得拿一些什么去换你要的什么,这位保姆,算是公正严明,他不会吃亏。
  石子稍后同马利说:“私家泳池私家球场私家花园,都没有机会同街外人接触。”
  马利答:“可不是。”
  “他们母亲通常带他们参与些什么活动?”
  “极有限的活动,何太太从不流汗,亦不高声说话。”
  “啊。”
  流汗确是麻烦,衣服需从头到脚换,人也得从头到脚洗一遍。
  住在何家,用热水不必付钱,洗衣服也不用到地库付角子,十分方便。
  孩子吃什么好东西,她也吃什么,享福了。
  中午,石子接到碧玉的电话。
  分手后似已十年,石子微笑问:“生活还好吗?”语气中凄酸之意滤都滤不掉。
  “我已辍舞。”
  “好!”
  “十分想念你。”
  “我也是。”
  碧玉感喟,“数年前我同你怀着希望出来——”
  石子接上去,“此刻只要能解决生活问题——”
  碧玉道:“已经比很多人好,你见过那对姓黎的夫妇。”
  “是,很不幸。”
  “迟一步而已,预计四千人中约有一千人将被逐出国境。”
  “碧玉,我也有想过,真待不下来,回去也算了。”
  “可是,亲友都以为我们在这边发了财掘到金矿。”
  石子说:“也别去管这些了。”
  “怎么不管,热嘲冷讽,怎么受得了,你以为像加国,各人管各人的事,谁要是讲是非,会被人看不起,上海挤着千多万人,天天准碰上百来个熟人,‘咦,你怎么回来了,’‘喂,你不走了,’如此嘘暖问寒,确难消受,况且,回去也没有路走。”
  “走投无路是真的。”
  “连我爸都在学做生意了。”
  石子吃惊,“他一辈子拿手术刀,做何种生意?”
  “卖健康食品,有一只茶叶,吃了会减脂肪,又有一只奶粉,吃了会增加体重。”
  “他有本钱?”
  “我给他汇去的。”
  石子颔首笑道:“碧玉,你几时衣锦还乡?”
  “储够钱派街坊时自然会回去。”
  “我们一起去!”
  “好。”
  到底年轻,两个女孩子咕咕咕笑起来。
  半晌石子问:“那人对你如何?”
  碧玉不愿回答,转到别的话题上去。
  那人身分敏感,大概吩咐过女友,不要在闲谈时说起他。
  “可以出来见个面吗?”
  碧玉有点无奈,“我不是时时有空。”
  “时间允许,拨个电话来。”
  “石子,你自己当心。”
  石子恻然,真的,天与地那么大,她们所有的,也不过是她们自己罢了。
  电话嗒一声挂断。
  过了整整两个星期,何四柱都没有出现。
  石子已与三个孩子培养出感情来,她成天说着普通话,现在连马利都会中文食物名词:“晚上吃面面,还是吃饺子?”
  何四柱拨电话来,孩子们只是例行公事轮流去聊几句,丝毫不见热情,可是芝麻绿豆之事,统统向石子报告。
  一日中午,石子带孩子们到快餐店吃薯条,小悠然走得急,一绊,汽水倒泻在地上。
  石子立刻说:“不要紧,慢慢来。”
  伙计即时前来拖地。
  可是另一角已经有洋童齐齐笑,“——看那中国女孩——”
  石子不如怎地转过头去,和颜悦色对那几个孩子说:“她同你一样,是加拿大人,不错她来自中国,你来自何处?嗯,红头发,是爱尔兰吗,现在你们都是加国公民,明白吗,你老师与你母亲没教你吗?”
  那几个孩子愣住,连忙低头吃汉堡。
  写意第一个双目露出钦佩的眼光来。
  自在轻轻说:“你站起来为我们。”
  石子低头说:“我的涵养工夫不大好,专门会计较。”
  悠然说:“谢谢你石子,谢谢你。”
  自在进一步要求,“班上的约翰兴登堡老会找我麻烦。”
  石子举起双臂,“我不是打手。”
  “或者你可以教训他。”
  “我可以与你老师谈谈。”
  “不,我赞成用私刑解决。”
  “呵,不不不,我一向奉公守法。”
  他们一起笑起来。
  “石子,你值一百万。”
  “是吗,同你爸说去,他只付我一千八。”
  当天晚上自福临门下班,有人在门口等她。
  那后生见到她,微笑道:“还记得我吗?”
  石子也笑笑,“你是大师傅的妻弟麦志明。”
  麦志明放下一颗心,“是,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已经很晚了,”石子坦白地说,“我一天打两份工,最多只得五六小时睡眠,家教的孩子们大了,又不用睡午觉,我真累得慌。”
  “我明白。”
  “这种时候,根本不想约会。”
  “我可以帮你吗?”
  石子说得更浅白,“我若愿无端接受他人帮忙,也不用熬到今日了。”
  麦志明很有耐心,“那么,我送你回山,大家聊聊。”
  “我开车,你又怎么下来呢?”
  “我叫计程车好了。”
  “那多么浪费。”
  “不要紧。”
  石子深深叹口气,看样子,他有一定诚意。
  在车上,石子问他:“你是土生儿吧?”
  “不,我九岁来,只不过没学好中文。”
  “那你不会了解我们这些中国人。”
  “到了这个大熔炉,也无所谓来自何处了。”
  麦志明这话有胸襟,石子对他增加一分好感。
  她又叹一口气。
  “缘何长嗟短叹。”
  “碰上自己人,把握机会,吁一口气。”
  “呵,你尽管叹息吧。”
  “你看到月亮没有?虽是同一个卫星,自家乡看出去,又自不同。”
  “那又为何离开呢?”
  “逼不得已呀,谁不想追求更好的精神与物质生活呢。”
  “那么,必需付出代价。”
  “喂,抱怨几句也总可以吧。”
  麦志明却说:“一句起三句止,多了不好,人不宜自怜。”
  石子静下来,微微笑,“你这人,顶有意思。”
  麦志明笑,“你以为老粗的嘴巴长不出象牙吧。”
  “你太多心了。”
  “我也知道长得美的女孩子心头高。”
  石子抗议:“我从不自觉长得美。”
  “我相信你。”
  “阿麦,我且先送你回家。”
  麦志明看着她,“我们可是朋友?”
  石子笑,“以后修冷气,打对折。”
  麦志明也笑。
  那晚,正讶异怎么满屋灯都开亮,替她开门的是何四柱。
  孩子们正拆着他带来的礼物。
  石子高兴地说:“何先生你回来了。”
  何四柱点点头,脸上有挥不尽的倦意。
  石子本想礼貌上头寒暄数句,何四柱却说:“你也够累的了,只有劳累的人才会同情劳累的人,我们明天再谈。”
  石子颔首,转头回宿舍。
  这条街到了晚上简直堪称静寂无声,石子脑中已无诗情画意,只觉是睡觉的好地方。
  每朝闹钟响的时候,内心交战:一日不起来也不要紧吧,就这一天,然后挨打也值得,只一天……一方面又告诉自己,应该庆幸一人可以霸两份工作,两份收入,辛苦也值得。
  终于起来了,且精神奕奕。
  石子叹口气。
  那时,在上海,有人称赞石子的母亲漂亮,石子听得母亲笑答:“不不不,已经老了,我漂亮的时候,白天工作,晚上开会,通宵写报告,第二天还精神百倍。”
  石子的父母都是工程师。
  是,都是读书人,优秀的知识分子,就因为那样,一有运动,必遭劫难。
  石子天生有读书因子遗传,吸收知识如海绵,又几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参考书上资料背得滚瓜烂熟,谈笑用兵,挥洒自如,在学校里,她是老师宠儿。
  起了床,才发觉是星期天,保姆休息日。
  不过,在过去三个星期日,她都陪着孩子们。
  梳洗完毕到楼上一看,马利正准备早餐。
  这个菲律宾人十分有人情味,不像她一些行家,洗碗洗到一半,看着钟,时间一到,立刻扔下一切,下班去也。
  悠然第一个起床。
  “爸爸来了。”声音很安慰。
  “是,多好。”
  “可是过几天他又要走了。”
  “那是必定的,有聚必有散。”
  “他能不能一直陪在我们身边?”
  “或者你可以问问他。”
  “不,石子,你替我们问。”
  “悠然,你家里的事,保姆不宜插手。”
  何四柱下楼来,“什么事?”
  马利连忙递上一杯香喷喷的黑咖啡。
  “谢谢你,马利,这就救了我的贱命。”
  石子与马利均骇笑,这个人要求那么低。
  悠然坐在父亲怀里吃手指。
  石子不禁问:“何先生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是个运程欠佳的建筑师。”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这样有本事还抱怨?”
  “有运气的话早就退休了,还来回来回那样跑?”
  一会儿写意与自在也下来了。
  何四柱说:“一起去吃点心。”
  “不不不,”写意第一个摇手,“太吵大挤,我又怕吃牛的胃,鸡的脚,
  鸭的舌。”
  “你们想到什么地方去?”
  “就在家好了。”
  “我知道,我们到旧金山去旅行。”
  写意忽然说:“爸,我发觉你怕这个家。”
  这真是个惊人的发现。
  何四柱搔着头皮,“你说得对,我已经习惯到处乱跑,睡得最好是在飞机上,
  坐在家中沙发真觉空虚,这样吧,我们乘船游阿拉斯加,石子,马利,你们也去。”
  石子立刻说:“我不行,晚上还要上班。”
  何四柱见乏人响应,颓然喝咖啡。
  写意说:“享受悠闲吧,爸。”
  可是何四柱早已经忘记什么叫悠闲。
  自在说:“爸,你可以送我去医院探同学。”
  “他怎么了?”
  “他患白血病,需接受电疗。”
  “好,我们买了礼物去探访他。”
  何四柱到书房去写支票给石子及马利。
  “数目不对。”
  “呵那是加班费。
  石子点点头,他倒是明白人。
  “石子,你一定觉得这个家不甚像一个家吧?”
  石子温和地答:“世上本无十全十美的家,如今温埠许多新移民家庭都如此。”
  “我这个家连女主人都没有。”
  石子不予置评。
  何四柱问女儿:“你们二人有什么节目?”
  悠然一定是跟着爸爸,写意表情有点着急,她没想到父亲会来,一定是约
  了仲那。
  石子说:“写意与同学有节目。”
  何四柱即刻问:“是男是女?”
  石子忍不住别转头笑。
  这样时髦能干的精英分子,一旦做了父亲,居然也婆妈起来。
  何四柱咳嗽一声,半晌,才说:“把朋友也叫来,一起行动吧。”
  写意说:“车子哪里坐得下。”
  “我有一辆吉普车,足可坐七人。”
  石子打圆场,“让写意自由括动吧,不然她就不写意了。”
  一起买了礼物去探望自在的小同学,在医院逗留半晌,石子庆幸有健康即拥有世上最大财富,然后到游客区逛马路,在咖啡座吃冰淇淋。
  碰到了同学。
  洋女生悄悄问石子:“那是你男友?”
  “不,是我的东家。”
  “管他什么身分,”洋女笑,“这么英俊的男生,抓在手里再说。”
  石子十分震惊,她想都没想过有这种可能性,“他有三个孩子。”
  “又怎么样?我肯定他也有护照、金钱、安全感。”
  石子抬起头,看着何四柱,仍然觉得没有可能。
  晚上,在福临门,老板娘过来闲闲搭讪。
  “星期天也不休假带孩子?”
  石子跳起来,“你也看到了?”不可思议。
  “谁叫你们长得那么触目。”
  “是,他们一家相貌奇佳。”
  区姑娘笑笑,“那何某,他不适合你。”
  石子摆摆手,“你误会了,我从未有非分之想。”
  “石子,香港人心思复杂,面数太多,不是理想对象。”
  “多谢指教。”
  “千万不要无辜辜跑去做人家生活中的插曲。”
  “这我明白。”
  “那个麦志明好,有一技傍身,可享安乐茶饭,一夫一妻,生活单纯,必定愉快。”
  “是区姑娘。”
  “你切莫忠言逆耳,这番话,我也不是逢人必说。”
  石子唯唯诺诺。
  自然,区姑娘并非多嘴之人。
  她也不一定是非常喜欢麦志明,只不过认为麦志明比较单纯,大概会适合石子。
  石子对这番好意心领。
  她对未来对象的职业并无憧憬,但不希望他们是蓝领,他们的手指甲缝子里总有刷不掉的黑边。
  就连石子自己也是,每晚都需用一只小刷子把手指仔细刷一遍,并且把指甲留得很短很短。
  不知怎地,区姑娘扫了她的兴,整晚她都不出声。
  一早,自在同石子说:“你见过我那患病的朋友摩根。”
  “他怎么样?”
  “他说电疗后头发会掉光。”
  “是,但痊愈后头发会长回来。”
  “肯定?”
  “有许多先例,这是事实。”
  “他一定会好吗?”
  石子不敢回答,“医生怎么说?”
  “医生与你一般模棱两可。”
  石子不出声。
  “摩根是我的朋友,我初来加拿大读一年级,不会讲英语,老师与同学都不大理我,只有摩根陪我说话。”
  “他真友爱。”
  “我认识他已经四年。”
  “你有什么主张?”
  “假使他掉光头发,我想剃光头陪他。”
  什么?石子瞪大双眼。
  自在低下头,“我的头发很快会长回来,希望他的也会。”
  石子感动了,鼻子有点发酸,没想到黄口小儿也这样讲义气。
  “学校会准你剃头吗?”
  “我会与老师说明。”
  “我支持你,自在。”
  自在高兴起来,“真的,石子?那么,在我爸妈面前,你可会为我讲话?”
  石子搔头皮,“你爸处没问题,可是,我从没见过你母亲……”
  自在颓然,“她?她根本不会再来了。”
  石子见这孩子如此难过,一时情急便说:“好,包在我身上。”
  “谢谢你石子,你真是好人,比我们从前的保姆好多了。”
  “各人有各人的优点。”
  “不,我们一年换好几个保姆。”
  “说不定我也只能做一个暑假。”
  自在吃惊,“你要往何处?”
  老实说,石子也不知道,看来她已注定还需飘泊一段日子,等毕了业,找到工作,第一件事便是成家,成立永久地址。
  她不欲向孩子多说,便答:“我还在读大学,暑假过后,我白天要回到学校去。”
  自在大吃一惊,“这只是你的暑期工?”
  石子点点头。
  自在愣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跑回楼上。
  石子在身后叫都叫不住。
  追到楼梯口,看见悠然,她叫石子,“姐姐哭了一夜。”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为什么?”
  “她的爱人好像出了问题。”
  石子既好气又好笑,“不是爱人,是朋友。”
  悠然说下去:“对,她的朋友另外有了朋友。”
  好讨厌的家伙。
  石子推门进去。
  是哭过了,不过没有小悠然形容得那么厉害。
  石子闲闲说:“等你一起去科学世界玩呢。”
  “我才不要去那三岁孩儿耍乐的地方。”
  石子忍不住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了?”
  写意眼泪泉涌,“我们不再讲话,我们已经告一段落。”
  石子微笑,语气完全像大人一样,七情六欲式式俱备,事实上她连养活自己一天也做不到,少年人!
  “如果不妨,大可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这时,悠然示意石子走到窗前。
  石子轻轻掀开窗帘往园子里看去,只见那叫仲那的男孩坐在脚踏车旁等候。
  石子感动了,这就是初恋吗?六十年后,当写意白发萧萧,她还会记得这个七月早晨,他在玫瑰花圃旁等她的消息吗?
  此刻园子里吐露鲜花的芬芳,那男孩子大抵也不会忘记这么一天吧,将来,在他最苦闷的日子里,他会想起今天,因此他不致堕落。
  而石子她便是证人。
  一时石子说不出话来。
  写意发觉室内有异常的沉默,她自动走到窗前,也看到了仲那。
  石子给写意一个眼色,写意连忙套上衣服,奔下楼去。
  适才说的“不再讲话……告一段落”,完全一笔勾销。
  石子正在替这小两口子高兴,忽然听得身后冷冷一声:“石子,我有话同你说。”
  石子一回头,看到何四柱站在身后。
  “石子,那外国小子是谁?”
  “写意的朋友。”
  “我家女儿不到二十一岁不准与异性来往!”
  石子反问:“二十一?”
  “好,十九。”
  “十九?”
  “好好好,十七,这是我的底线。”
  “十六岁都可以拿驾驶执照了,她到哪里去,你根本管不着。”
  何四柱指着石子,气忿地说:“我知道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是——”
  石子摊摊手,“你那么少回家,一到家就干涉他们生活上自由,你想孩子们会怎么想?”
  何四柱骤然静下来。
  “别担心,我信任写意,我见过那洋童仲那,他很有礼貌,住这附近,
  又是同学,有据可查,不见得是下流人,你可千万别用铁腕政策,写意这种年纪,心灵十分脆弱,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走向不归路。”
  何四柱颓然坐下。
  “我知道一个父亲的焦虑。”
  “可是你不同情我。
  “但那是做父亲必需付出的代价。
  何四柱用手捧着头,过一刻才说:“那外国男孩叫什么?”
  石子劝:“人人都是加国居民,谁也不是外国人。”
  “请他进来喝杯汽水。”
  “这就是了。”
  何四柱叹口气,“石子你深明大义。”
  石子笑笑,“那还不容易,我又不是写意的父母。”
  何四柱一愣,继而苦笑。
  石子同悠然说:“去请仲那进来。”
  悠然忽然说:“我也有男朋友。”
  “是吗?”石子做讶异状,“那你也可以请他来吃下午茶。”
  “下午茶恐怕不行。”
  “为什么?”
  “他妈妈限他打中觉。”
  “去去去。”
  写意与仲那已散步到紫藤架下,阳光在他们头发上映出一道金边,此情此景,美得叫人心酸。
  仲那与写意相信经已言归于好。
  石子找到孵在飞机模型堆里的自在。
  自在抬起头来,继续话题:“石子,认识过你,已经很高兴。”十岁的他忽然看开了。
  “是,人应该随缘。”
  “随缘?”
  “对,即是凡事不要勉强。”
  自在大喜,“那,我就不必勉强自己去做功课了。”
  石子啼笑皆非。
  她说:“我也会不舍得你们。”
  自在掉过头来安慰她:“你可时时来探访我们。”
  “我希望可以。”
  “今天炒个粗面给我吃吧。”
  “没什么困难。”
  不是自己的孩子,凡事客观理智,实事求是,不知多容易。
  何四柱召石子到书房。
  “你几时开学?”
  “九月十二。”
  “届时要给我们推荐一个好的全职保姆。”
  “到时才算吧。”
  “你呢,你可会考虑留下来?”
  “我要读书,焉可分神。”
  “你确信书中自有黄金屋吧?”
  石子微笑,“比那更多,书中有我的香格里拉。”
  “我妒羡你的纯真。”
  石子听出他的口气并无讥讽之意,故但笑不语。
  “我祝你成功。”
  石子仍然微笑。
  “何家会支持你。”看样子并非空泛的应允。
  石子动容,“谢谢你们。”
  何四柱说:“在你身上,我看到当年自己出来闯的岁月。”他叹口气。
  石子扬起一条眉毛,他闯世界?他不是富家公子吗?
  “所以我一直没有安全感,因此永远不晓得一家四口究竟要几许节蓄才足够生活,是以埋头工作,不敢离开岗位,我知道自己失去许多,但也不敢抱怨。”
  他一贯如此直爽,石子认为难得之至。
  听了这话,石子十分警惕,噫,莫要步此人后尘才好,否则除却金钱之外一无所有。
  随即又讪笑自己,石某有什么资格学何四柱?这种不自量力的焦虑简直多余。
  何四柱说下去:“到了今日,不得不承认生活失败,更加勤力工作,只有在死做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有一点价值。”
  石子温婉地说:“我觉得你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阅报章杂志中成功人士访问,还没有你一半成绩。”
  何四柱露出一丝笑,“真的吗?”
  石子开解他:“婚姻失败是很普通的事,世上没有几段幸福婚姻,好几次我想,呀,这真是一对壁人,转瞬间已经离异。”
  何四柱感喟,“委屈了孩子们。”
  石子又笑,“不算太差了,什么都有。”
  “感情上——”
  “父母也十分关怀他们,只不过没有如影附形而已,孩子们在这方面至贪婪,巴不得做父母的贴身膏药,直至他们长大,另有出路,那才把父母一脚踢开。”
  何四柱讶异,“石子,你的话真有意思。”
  “是,我是比较多话。”
  “这样吧,石子,趁这段时间,帮我物色一个保姆作为你的承继人。”
  “喔唷。”
  “过两日我又要动身,你有什么叫我带往上海,快去采购吧。”
  “是是是。”
  想到母亲,心里一阵温馨。
  上海什么都有,可是上等货色贵不可言,石子买了两双鞋子一件大衣,不好意思托带太多,终于又加了两瓶面霜一支口红。
  真幸运,可以找到何四柱这样合理的东家。
  假如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就好,可以做完保姆再去念书,然后到福临门捧盘子。
  不不不,那也太惨了,一天做二十四小时已够,不该做非分之想。
  石子访问三个孩子,想知道他们希望什么样的保姆。
  写意说:“莫名其妙,我可不需要任何保姆。”
  自在说:“肯定要年轻的中国人,老太太不好,上次有位胖老太太,坐着不动,要什么尽叫我们拿到她跟前侍候她。”
  石子骇笑,有这样的事。
  悠然说:“太年轻也不妥,一天到晚打电话,记得珍珠吗,同她说话,她都不挂电话,只按住话筒,与我们说几句,早上又起不来送上学。”
  石子不能置信。
  自在说:“石子已算是最好的一个。”
  “可惜硬是要我们学中文。”
  “多学一样工夫傍身,受用不尽。”
  此言一出,不禁失笑,他们三人自有父亲的产业傍身,胜过盔甲刀剑。
  “可是那么难学,又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没听见你们抱怨英文?”
  写意笑不可抑,“不学英文,难道做文盲?”
  都有道理。
  “那又为什么心甘情愿学法语?”
  “法文美丽动听,又够潇洒。”
  “但你们是华裔。”
  写意问:“为什么华裔人士有那么多责任?”
  电话铃响,石子去听,“何宅。”
  “有无一位石子女士?”声音陌生。
  “我正是。”
  “这里是加拿大皇家骑警,你可认识一位孔碧玉?”
  “她是我朋友。”
  “那请你速来本那比医院。”
  “发生何事?”
  “她遭人殴打昏迷,我们在她手袋找到你的姓名住址。”
  “我马上来。”
  石子耳畔嗡嗡作响,一颗心似要自喉头跃出来。
  她吩咐马利几句,立刻赶出门。
  一路上超速驾驶,经公路直抵医院。
  抢进病房,发觉碧玉已经苏醒,女警正在录口供。
  石子听见碧玉微弱断续地说:“我不小心摔交,与人无尤。”
  警察说:“女士,你不帮我们,我们无法帮你。”
  石子走近,看到碧玉的脸肿如猪头,眼角嘴角都有缝针痕迹,那人心狠手辣,分明要置她于死地。
  石子全身的血哗一声冲到脑袋,涨红了面孔,激愤莫名,她握紧拳头。
  女警不得要领,见到石子,转向石子问话。
  石子说出已有一个月没有见过孔碧玉,“发生什么事?”
  “孔女士‘摔交’受伤,欲赴医院疗伤,但支持不住,在公寓大厦电梯大堂昏厥,由司阍报警。”
  石子不响,握紧碧玉的手。
  “两位女士,最好是与警方合作。”
  女警离去。
  石子低声问:“谁,谁做的?”
  碧玉闭上双目。
  “说出来,不然还有下一次。”
  “给我一支烟。”
  “医院里不准吸烟。”
  “那么酒,给我一口酒。”
  “碧玉,到底是谁?”
  碧玉不语。
  “是那个人吗?”
  “别乱讲,他人在日本名古屋。”
  “碧玉,有独身女失踪,一年后头骨被人弃置在马路上,这个城市也有它的阴暗面,让我帮你。”
  碧玉忽然微弱地笑了,“你帮我,石子,你泥菩萨过江,如何帮我?”
  石子怔住,忽然之间,多年委屈积聚到心头,她忍无可忍缓缓流下热泪,她伏在碧玉身边,哭出声来。
  碧玉轻轻说:“我会好的,我没事,只是,生活越来越沉重,我都不想应付了。”
  石子抹干泪水,仍想鼓励碧玉几句。
  “回去吧,我过两日便可出院。”
  “我知道是谁。”
  “千万不要惹事。”
  “碧玉,走出来,脱离他的魔掌。”
  碧玉疲乏地牵牵嘴角,“到何处去?福临门、大上海,抑或是麦当劳家乡鸡,还是与你一样,替人做保姆带小孩打理家务?”
  “我们会出头的,碧玉,我们会出头的。”
  “我疲倦了,石子。”
  “我何尝不是,但是我不能功亏一贯。”
  碧玉又笑,“管它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会杀死你。”
  “不会的,杀人偿命,他懂计算,还有谁的性命比我的贱。”
  “碧玉,现在你气馁,醒了你会好的。”
  她别转面孔,像是累到极点。
  石子只得告辞。
  女警在病房门口等她,“孔女士可有说什么?”
  石子摇头。
  “你可猜到是什么人?”
  “我亦不知。”
  女警无奈,她已习惯这种困难。
  石子离开医院,一看时间已到,只得直赴福临门开工。
  就是那日,她叫开水烫到脚背,痛入心扉。
  回家脱了袜子一看,只见一串水泡,破了,一个个血红的小洞,她敷了药,忍痛入睡。
  半夜醒来,只觉得自己似一个打地道希望出生天的囚徒,在黑暗地底挖掘,不知方向可走对,可会有一日通到地面见到光明。
  地道长且窄,闷又热,她站不直,透不过气,就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掀开胶布视察伤口,信不信由你,鲜粉红的新肉已经填满疮疤,生命力竟这么强!石子惆怅,看情形那条地道会有机会凿穿,她在等待第一线金光自地道口射到她身上。
  第二天再去看碧玉,刚巧碰到她出院。
  一辆黑色麦塞底斯来接她,司机替她开车门,工人扶着她进车。
  就在关车门该刹那,碧玉看到了石子,她示意感激,摆摆手,上车去。
  脸上尚未拆线,像是打破了的瓷娃娃又用强力胶黏上,裂痕处处。
  车子绝尘而去,石子在医院门口站了一会儿,也转头离开。
  碧玉又回到以前的地方去,她也是。
  在报上登了一段广告聘请保姆,前来应征的人相当多。
  每位拨出时间来见工的人均获五十元车马费。
  石子选出五名有可能性的候选人。
  何四柱说:“我要走了,你负责约见吧。”
  “什么?”
  何四柱说:“你的眼光比我好。”
  石子不得不把这责任背上身。
  孩子们仍不习惯父亲来来去去,懊恼不已。
  傍晚,石子接到一通电话,那边忽然问:“你是谁?我听到你的声音多次了。”
  石子奇问:“我是何家保姆,阁下是哪一位?”
  “我是孩子们的母亲。”
  “啊是何太太。”
  “不,我已不是何太太,你叫我曹小姐好了。”
  “是,我这就去叫何小姐。”
  “慢着,你是几时来上工的?”
  “才个多月,曹小姐。”
  对方见石子十分有礼,警戒之心也就减低,“孩子们好吗?”
  “还好。”
  “叫写意来。”
  石子立刻去唤写意。
  大小姐正在画水彩,立刻放下画笔取过电话与母亲说起来。
  石子当然甚有感触,人人有不同命运,曹女士恁地好运,不但完全毋需理会三个孩子饮食起居,离婚之后仍能在前夫家作威作福,别忘了,她已另结新欢。
  运程苦差些,拖着几个孩子,又离开了丈夫,那可是另一番光景。
  石子叹口气,不用想那么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任何时间,电视新闻片上都有难民扶老搀幼离开家乡逃避战争寻找生机,石子每次看到遍野哀鸿,就认为目前生活仍算不错。
  每天见一个应征人。
  石子颇为刁钻,把时间约在早上八时半,她想知道应征人是否能够准时。
  第一位面试者迟到十五分钟,一进门便抱怨地方难找,自称是刘太太。
  真实年龄肯定比说的三十岁起码要大十年。
  那不行,这份工作需要的是活生生的蛮力。
  事实上任何工作都讲力气,你看外科医生动辄站着五六个小时做手术就知道了。
  尚未坐下,立刻要求看保姆宿舍。
  真聪明,要是东家的条件不适合她,她又何必听东家噜苏。
  石子带她下楼看地方。
  那刘太太说:“唔,窗户是小一点。”
  回到会客室,她又道:“我绝不负责洗熨煮,这里自有菲律宾人。”
  石子十分困惑,“那你做些什么呢?”
  “我看管孩子呀。”理直气壮。
  石子发觉已经上当,不动声色,付她车资,推说改天同她联络。
  那刘太太:“我曾是湖南省医院的护士长,我有证书,你要不要看?”
  石子把她送走。
  马利机灵地吐吐舌头。
  石子搔搔头皮,“唏。”
  马利笑,“以前何先生也觉得头痛。”
  “她应当先要求看孩子呀。”
  “孩子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来支薪水。”
  石子不语。
  马利又说:“我有朋友在华人家庭做,那对夫妻的女儿是领养儿,从前,用的保姆来自中国,对那孩子不好,说非亲生,不用尽力。”
  过半晌石子说:“我也来自中国。”
  马利坦白说:“由此可知到处有好人。”
  石子开心,“我很高兴你那样想。”
  她们俩相当投机,合力把这个家搞得妥妥当当。
  第二天来的应征人说会英语,其实不会,说会开车,其实也不会。
  年纪外型合适,石子正欲与她说几句,她手提电话响了,原来家中有幼儿,发生一些事故,需要赶回去。
  石子否决了她。
  她不会尽心尽意为东家服务,在这里的八小时将不住牵挂自己孩子,无心工作。
  石子窃笑自己的要求与一般资本家同样刻薄,所以,一有机会,人性最坏的那面自会暴露。
  马利参予意见,摇摇头,“不妥,心不在焉,意乱心慌,家庭有问题。”
  “真没想找一个保姆那么难。”
  “若不坚持要华人,我自有姐妹。”
  “我同何先生说说。”
  马利洋洋得意,“我的朋友吃苦耐劳,不少是大学生。”
  “只要对孩子好就可以。”
  “你把他们三个说得似孤儿。”
  石子苦笑,“昨天那位,自称太太,此地打工,我们连上司都直呼名字,我不想孩子们天天拜见这位太后。”
  “这倒也是。”
  江湖上怪人多的是。
  下午,悠然与姐姐不知争什么东西,生了气,躲到主人房不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石子并没进过主人房,她是保姆,不用跑到大人的房间去。
  可是教琴老师已经在楼下等,石子不得不去唤悠然。
  一推开主卧室,她愣住。
  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睡房,家俱简单、四周围空间足够踏脚踏车。
  悠然躲在衣帽间。
  那间房间面积足足有两三百平方尺,挂满各式女服,鞋子一层层分颜色放得整整齐齐,像鞋店的陈设。
  马利笑,“来,来看浴室。”
  浴室用淡绿色大理石,四周全是镜子,大窗对牢海景。
  石子觉得像煞荷里活电影布景。
  她去唤孩子:“悠然,教琴老师在等你。”
  悠然在丛丛绫罗绸缎中间哼说:“我不出来。”
  “不要叫人等,那不礼貌。”
  “我不理。”
  “悠然你是大孩子了,要讲规矩。”
  悠然掀开重重衣料走出来,流着眼泪,“我不要再做写意的妹妹。”
  石子叹口气,那还不容易,将来长大后各人自扫不就完了,最惨是她,心情欠佳之际连自己都不想做。
  石子拥抱悠然。
  “来,下楼去。”
  “我憎恨小提琴。”
  “胡说,学会一门乐器,将来娱己娱人,不知多开心。”
  “你会吗?”
  “我哪有资格学。”
  悠然怪同情,“石子,你好像什么都没有。”
  石子却不自卑,“不见得。”她摊开双手,“我有一双手,这是最宝贵的资产。”
  她拖着悠然下楼去。
  隔很久才同马利说:“一个人要那么多衣服鞋子来干什么?”
  马利耸耸肩,“我怎么会知道。”
  而且,那些衣物也并留不住她。
  是夜,麦志明到福临门来吃饭。
  石子帮他点菜。
  “蒸一条鱼,炒一个鸡丝豆苗,喝一碗白菜汤,如何?”
  “加一个虾仁炒蛋。”
  “今天倒有空。”
  “来看看你。”
  石子脸红了。
  麦志明也腼腆,“我姐夫怪我不加把劲。”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可不是,硬是鲜花糖果礼物进攻,没意思,他也从来没那样对过我姐姐。”
  石子觉得好笑。
  “你瘦了,石子。”
  “不要紧,我是钢条。”
  “我愿意供你读书。”
  “我知道你有此能力。”
  “毕了业,随便你做什么,我不会干涉。”
  石子笑笑,“讲得太远了。”
  老板娘走过来,眼睛瞄着石子,“我要是年轻二十年,我就追求麦志明。”
  麦志明欠一欠身,“老板娘太谦虚了,年轻十年已经可以。”
  石子几乎喷茶。
  区姑娘不以为忤,“石子,手快有,手慢无。”
  麦志明笑:“我妈说先订婚也可以。”
  石子给他上菜,“多吃点,身子最重要。”
  麦志明伸手过来接饭碗,石子目光落在他手上,指甲缝果然留着黑边。
  石子转过头去,暗底里叹口气,各人有各人神经之处,她就是放不下这一点。
  也许,若干年后,她会后悔错过了这个好机会。
  这算是好机会?当然是,有人愿意帮她解决衣食住行以及学费,还不算是机会?
  麦志明有心找对象结婚,一定可以找得到,条件比她石子好的女子多的是。
  石子转到厨房去继续忙。
  这间小饭店是很多人的一生,但石子总希望跳出去。
  这不是野心,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有比较好一点的出路。
  有同学家里做餐馆生意,他还是小开,可是心痛恶绝地说:“三不做,一不做汉奸,二不做毒贩,三不做餐馆。”
  由此可知恨到什么地步。
  他青年期被父母逼着在餐馆帮工,一天做十八小时,苦不堪言,发誓毕业后永远不做这一行。
  麦志明等石子收工。
  “我想请你到我家来看看。”
  石子婉转地说:“我只得二十分钟。”
  麦志明很大方,“可以。”
  公寓在市中心西边,门开进去,整整齐齐簇新两房两厅一休憩室,家具十分考究。
  推开窗,可以看到一点海与山。
  石子赞一句:“真能干,已经置了业。”
  “我还有其它物业。”
  “人要自己争气。”
  “石子,如果愿意结婚,公寓送给你。”
  当然是同他结婚。
  “石子,你可以想一想。”
  石子笑笑,“我还以为结婚前要彼此认识了解。”
  麦志明极之干脆,“你别是看言情小说太多中了毒,家祖母与家母都是盲婚,均白头到老,给我印象深刻,何况,我对你不是不了解,你是个好女子。”
  石子说:“可是我对你一无所知。”
  麦志明笑笑,“我既有人保,又有铺保,稳如泰山,你还想知道什么?”
  石子笑,“譬如说,你喜欢哪种乐器?”
  “我不喜欢音乐。”
  “又譬如说,你可喜欢雨天。”
  “无所谓,我可以备伞。”
  “又譬如说,你可有观察休梅克李维慧星撞木星事件。”
  “听说过,对地球没影响就不相干。”
  石子叹口气,“时间已经很晚了。”
  “考虑完毕,告诉我。”
  石子微笑,“有时限吗?”
  “有是有的。”他心中有数。
  限期大概是直至他看到更理想的对象为止。
  石子忽然问:“你看中我什么?”
  “你长得漂亮。”
  这种赞美谁不爱听。
  “特别是你的眼睛,好像有许多心事,近日我总是无故想到你双眸,有时正在修机器也会暂停。”
  石子有点感动。
  “还有,我喜欢你的性情,老板娘与姐夫都说你十分懂得忍让,对客人和气,有人上门来只吃一碗面你也殷勤招呼,我觉得你会对我亲友也一样好。”
  石子讶异,他并不是个粗人,他观察入微。
  “不,”石子谦逊,“我吃软不吃硬,不识事务不会转弯,这是我至大缺点。”
  “我会,我可以帮你。”
  “麦志明,你是个好人。”
  “晚了,不如在这里睡一宵,我且回父母家借宿。”
  “这不大好吧。”
  麦志明坦率地说:“你又没家,回山上那是何宅的工人宿舍,我想起都替你委屈。”
  石子低下头,十分唏嘘,“无功不受禄。”
  “你果然有缺点。”
  石子也笑了。
  “来,我送你。”
  回到何宅已经深夜,汽车引擎声想必骚扰到邻居,石子有点不好意思,她根本不是这里的居民,她作息时间同他们不一样。
  抬头一看,月亮很高很亮,石子想起了家,想起了母亲,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坐在母亲怀中,由母亲把着她握着笔的手,一笔一划写“我是一个好宝宝”,画人的面孔五官,画帆船灯塔海水,画太阳月亮星星。
  石子十分心酸。
  倘若嫁给麦志明,马上可以把母亲接出来过安定的生活,为什么不呢,倘若真的过不下去,不妨离婚。
  待她慢慢挣扎出身,母亲怕要老了,一切也都来不及了。
  时间真是人类最大敌人。
  快,速速决定,趁这个暑假,结婚,替母亲办申请来加、成家,接着回学校去读完全程。
  一个人撑了千多个日子已经累了,有主人房不住为什么要睡在工人房?
  这种气争给谁看,连石子她都不要看。
  她才叹一口气,天就蒙亮了。
  夏季,天亮得早,四五点已露鱼肚白。
  弄得不好,这个冬天,不知要在何处瑟缩。
  快,快下决心。
  石子被自己逼得流下泪来。
  幸亏此刻她还年轻,一宵不眠视作等闲。
  马利先看见她在园子里淋玫瑰花。
  “石子,石子。”
  石子抬起头,“什么事?”
  “太太昨夜打电话来说,明天上午来看孩子。”
  石子只得应一声。
  马利吐吐舌头,“今日我得把制服取出熨好。”
  石子不以为意。
  在早餐桌上,写意告诉石子:“妈妈经温哥华到三藩市办事,顺道来看我们。”
  悠然问:“见妈妈,该穿什么衣服?”
  孩子的天性就是这样,妈妈成天在家,他们把她当老妈子,妈妈不大理会他们,他们把她当贵宾。
  再进一步联想,大人也还不是一样脾气。
  孩子们非常兴奋。
  第三个来应征保姆的人给石子很大的意外。
  门一打开,只见一个英俊的金发蓝眼年轻人。
  石子立刻说:“你弄错了,我们聘请保姆。”
  “我知道,你又没订明性别。”
  石子答:“我们只在中文报上刊登广告。”
  “我稍谙中文,愿意在华裔家庭居住学习。”
  石子讶异得说不出话来,“请进来喝杯茶。”
  那年轻人说:“你不会有性别歧视吧?”
  “外头工作真的很难找?”
  “皆因我无一技之长。”
  石子心惊,她也没有。
  “有没有想过男性保姆的好处?我孔武有力,可以保护孩子,我驾驶技术高超,还有,我刻苦耐劳。”
  “我们得考虑一下。”
  “你是这里的管家?”
  “可以这么说。”
  “主人呢?”
  石子不想说太多,“有事出去了。”
  “我可以试用。”
  “我会转达你的意思。”
  年轻人很惆怅,“看情形我又得回到街上去派单张。”
  石子惊问:“那是你此刻的工作吗?”
  “正是。”
  石子又问:“你的中文自何处学来?”
  半晌他说:“我的女友是华裔。”
  石子点点头,“我们会通知你。”
  这个家只有妇孺,怎么可以放一个男人进来做保姆,此人异想天开,脑筋有毛病。
  请走了他,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马利过来加插意见:“若真要请男工人,同时用两夫妻比较好。”
  她把一张电传交到石子手中。
  是上海来鸿。
  石子连忙细阅,母亲这样写:“鞋子等物收到,来人何先生,是你的朋友吗,彬彬有礼,十分和气,他并嘱我即时写此便条,交予他回公司电传给你,好叫你放心,真是周到,我另有信稍迟寄上。”
  石子深深感动,没想到那么忙碌的何四柱会亲力亲为,他真的把她当朋友。
  马利问:“家里有好消息?”
  石子点点头。
  马利说:“我也最希望听到家人平安喜乐。”
  没想到她俩同病相怜。
  马利又问:“水灾离你家近吗?”
  “那不是我家那个省,那叫广东。”
  马利说:“我在电视新闻中看到灾情惨重。”
  自在下楼来,斟一杯果汁,对石子说:“彼得海菲的祖父教他骑单轮脚踏车。”
  石子一怔,“他打算加入马戏班?”
  “不,但看上去有趣极了。”
  “一点实际用途也无。”
  “可是祖父整个下午与他耗在一起聊天、练习、吃冰淇淋。”
  石子终于说;“我明白。”他希望有人陪。
  自在叹口气,“我们一个亲戚也见不到。”
  马利插口:“你们三姐弟已经算好,不少移民人家才得一个孩子,岂非更加孤清。”
  自在托着头,“路加的父亲趁暑期教他做木工。”十分没精打采。
  “你妈妈明天要来了。”
  “呵是妈妈,”并不如写意与悠然般兴奋,“总是吵架。”
  石子笑,“不会的,你爸不在,一个人吵不起来。”
  “明早石子开小巴士去接飞机。”
  石子意外,“我去?”
  “只得你有驾驶执照,司机暑期放假。”
  “呵,这样呀。”
  石子也有点好奇,她不介意第一时间看看这位前任何太太真貌。
  那天晚上,福临门有两桌客人兴致特高,坐着不走,石子只得留下侍候。
  那是一顿饯别宴,有人回流,朋友送他,天南地北,一谈不可收拾,历代华人的颠沛流离,令得他们感慨万千,白酒开了一瓶又一瓶。
  结果在一点多才散席,给了石子丰盛的小费。
  石子在收拾桌子时突觉头晕,连忙靠往墙壁,稳定脚步。
  糟,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身体出毛病。
  区姑娘见到,放下账簿,“你怎么了?”
  石子叹口气。
  “任你是铁打也会吃不消,可是熬出毛病来了?”
  “天气热,许是中了暑。”石子万分懊恼。
  “小姐,快快同我回去休息,有势不可盛撑。”
  石子点点头,“区姑娘,替我刮刮瘀。”
  “现在哪里还作兴这个,明早去看医生是正经,回家先服两颗阿斯匹灵。”
  一路上石子己觉胸口闷、头痛、眼花,回到何宅,一进房,就呕吐大作。
  连忙服药倒床上闷睡。
  英雄只怕病来磨,明天且非起来不可,她这种用力气换饭吃的人,健康确是一切。
  第二天闹钟一响,那铃声直似催命符。
  石子还是起来了。
  马利一见她便说:“你身体不舒服?”
  看得出来,脸色发青,眼圈青紫。
  “你不如告假吧。”
  “那不好,今日有许多事要做。”
  “的确是,你且试试,吃不消了由我顶上。”
  “好的,要不要先做一锅粥给太太到埠喝?”
  “不用,太太不爱吃中菜,我先做碗清淡的通心粉给你吃才真,饿着你更无力气。”
  石子好生感激。
  孩子起来了,忙着沐浴更衣,写意与悠然终于挑了水手装穿:“妈妈喜欢蓝色。”
  赶得出门,车驶在公路上,石子已然一身冷汗。
  马利细声问:“你怎么样?”
  “还可以。”
  其实已需咬紧牙关。
  飞机准时降落,可是一行五人在候机室等了近两个小时,一定是过关时行李出了问题。
  石子虚弱地靠边站,只望这位曹女士早点出关,她快撑不住了。
  终于写意欢呼一声,“妈妈来了。”
  石子勉强笑着走过去。
  只见一高大靓妆少妇紧绷着脸与三个孩子寒暄,一边吩咐马利做这个做那个。
  忽然想起,“保姆呢,她没来?”
  石子连忙说:“我在这里。”
  那曹女士目光凌厉,上下打量石子,“你是保姆?既然是工人,为什么不穿制服?”
  说的是英语,人人听得懂,石子愣住,涨红面孔,到这个时候才明白马利一早把制服取出熨好的原因。
  一上来便受了教训,胸口更加闷郁,石子一声不吭,帮手拎起行李往外走。
  那曾女士头也不抬,“速速把车开过来,我们在这里等。”
  石子连忙奔过停车场去取车子。
  孩子们叽叽呱呱围住妈妈说个不休,根本无暇理会其它的事。
  石子到此际才明白什么叫作盛气凌人。
  她长长叹息一声,忽然发觉脸上冰冷似爬着条西瓜虫,一摸,却是眼泪,不禁讪笑自己无用:石子石子,发半度烧,被闲人说两句,就眼泪鼻涕的了?太软弱啦。
  连忙把车子开过去。
  她先帮马利把几大箱衣物抬上车。
  未料到曹女士怒不可抑,“保姆,弟弟头发剃成这样,是你的意思?”
  “不——”石子转过头去,只看到利剑似目光。
  “幸亏放暑假,不然刺成光头,怎么去上学?”
  石子看着自在,盼这孩子帮她说出真话,可是自在很明显怕他母亲,在一旁尽搔头。
  石子忽然笑了,这便是人性。
  正在尴尬关口,有一个声音见义勇为:“太太,事情是这样的,自在有同学患癌接受电疗后脱发,自在与其他男生便剃头支持。”是老好马利。
  曹女士厉声道:“无聊!”
  石子不再言语,将车驶回何宅。
  到了山上,石子又帮马利提箱子。
  马利说:“不用了,由我来,你去休息吧。”
  石子眼前金星乱冒,喘息着进房,挨床坐下,只觉像要倒地不起。
  可是那曹女士追着下楼来,“保姆,你生病?是什么病?别传染给孩子们才好,喂,你快回自己家去病!”
  石子撑着抬起头来,她一定要看清楚这位太太。
  只见曹女士长着一张圆脸,眼睛炯炯有神,高鼻子,相貌堪称秀丽,不知怎地,性情却如此刻薄。
  当下石子轻轻说:“我马上叫朋友来接我走好了。”
  曹女士满意了,别转头蹬蹬蹬走上楼去。
  马利过来默默握住石子的手。
  “没关系,我会没事的。”
  石子想一想,打了一通电话给麦志明。
  小麦说:“我十五分钟到。”
  石子坐在门口石阶等他。
  半晌,自在出来了,“对不起石子。”他低着头。
  “没问题。”
  “我——”那孩子有点羞惭。
  石子打断他,“我明白。”
  无亲无故,犯不着动气。
  麦志明的小吉普车赶到,他跳下车把她扶上车,一言不发把车驶到医生处。
  诊了症,取了药,再把石子送到公寓中。
  “你好好养病,我不怕传染。”
  石子忽然拥抱小麦,忍不住又落下泪来,仗义每多屠狗辈,这话真不错。
  麦志明黑实的脸上洋溢着一层晶光,“你且睡一觉。”
  石子昏昏睡去。
  麦志明在一角看着她呼吸均匀,放下了心。
  他到附近超级市场买了佐料回来煮了一锅粥,两个多小时过去,石子仍然未醒,他有工作要赶,只得留下张字条外出。
  石子这一觉直睡到黄昏。
  醒来之际,根本不知身在何处。
  耳畔像是听到弄堂小贩叫卖蓝花豆腐干之声,肚子有点饿。
  她撑着起床,记忆渐渐聚集,呵,她叫东家的前妻羞辱一顿赶了出来。
  不知倒了什么楣。
  看了字条,吃了粥,心想这番不知拿什么来报答麦志明。
  她拨电话到福临门告假。
  区姑娘说:“小麦已经关照过了。”
  “够人手吗?”
  “你放心,你若嫁人做少奶奶去了我们也不会关门。”区姑娘咕咕笑。
  石子心想,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闲气别放心上,那种人自会有报应,东家不打打西家,一份工耳。”
  “是,区姑娘。”
  “人有三衰六旺,虎落平阳遭犬欺,龙搁浅水遭虾戏。”
  “谢谢你区姑娘。”
  “好好休息。”
  石子从来没有看过晚间电视节目,真没想到丰盛若此,美加总共三十多个电视台,中英法文都有,可是她精神不振,一歪头,又睡着了。
  充足的睡眠可以治好大部分疾病,信焉。
  麦志明回来,看见电视机正在絮絮细语,石子坐床上,手中捏着只苹果,睡着了。
  可怜,不知累成什么样子。
  这个女孩子,终有一天会飞出去,趁今日,能够照顾她,就尽一点心意,麦志明已经十分满足。
  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像小麦对石子那样。
  他可没有自卑,他在异性堆中不知多吃香,他是蓝领中佼佼者,收入甚丰,长相也不坏,在洋妞眼中,他那张扁面孔甚为趣致可爱,可是,他立心要挑一个好妻子。
  看来看去还是传统华人女性可靠,为了家为了孩子,她们愿意吃苦,不比洋女,一生气动辄带着子女一起失踪。
  小麦在另一间房里睡了。
  第二天他起来,看到石子醒了,正在吃那只苹果。
  她头发毛毛,笑容软弱,却仍然像朵花。
  “好点了吧?”
  “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打扰麻烦你了。”
  “还回去何家吗?”
  石子摇摇头,“都给东家赶出来啦。”
  “咄,那女人又不是发薪人。”
  “他们都是一伙的。”
  这时,忽然听到门铃声。
  石子十分警惕,“你的朋友?”
  “不怕,我去挡驾。”
  半晌,小麦探头进房门,“是来看你的,石子。”
  石子讶异,谁,谁会知道她在这里。
  房门推开,“石子,是我。”
  石子自床上下来,“自在,是你,你怎么来了?”
  可不就是何自在。
  那孩子嗫嚅说:“我来看你。”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
  “我先乘计程车到福临门,问到你在这里,又乘车来。”
  “这么早,福临门有人?”
  “有,正在等运肉车。”
  “自在,你找我干什么?”
  “石子,我对不起你,我累你挨骂,我应该勇敢地站起来把话说清楚。”
  石子反而安慰他:“这种勇气不是人人有,许多成年人一生不愿承担错误,总是找别人来做挡箭牌。”
  “可是,石子,你对我很好。”
  “自在,我很高兴看到你,不过,家里知道你出来了吗?”
  “他们都在床上。”
  “我想,你还是叫他们来接你回去吧。”
  “反正出来了,石子,请你陪我看电影逛游乐场。”
  “自在,我不认为可以。”
  麦志明取过外套,“我送他回去。”
  自在颓然,“我不要回家。”
  “为什么?你有一个最豪华舒适的家。”
  “爸爸昨夜赶回来,与妈妈吵了通宵,我们三个害怕得不得了。”
  石子一怔,怪不得航空公司的生意那么好,这班人似乎每隔十日八日便来回一次,单为着吵架也值得。
  “吵累了,睡一会儿,醒了一定再吵,吵死人。”
  小麦与石子听了只会骇笑。
  “自在,你还是要回家的。”
  “你病好了就回来。”
  石子看着他,“不,我辞工了。”
  何自在一听,像是最后的一点点把握也没了,失声痛哭起来。
  石子把他搂在怀中,内心恻然。
  对一个孩子来说,这也已是十分大的磨难。
  石子取起电话,拨到何家。
  来听电话的正是何四柱。
  “石子?昨天的事我可以解释——”
  他还没发觉自在已经不在屋子里。
  “孩子们都好吗?”石子语气十分讽刺。
  “好,还好,都想你回来。”
  这时,石子忽然听得一边传来写意的声音:“自在不在屋里,自在不见了!”
  “什么?”何四往大惊,“是否你母亲把他拐走了?”
  石子对这家人的状况啼笑皆非,“何先生,自在在我身边。”
  自在取过听筒,“爸爸,”怯怯地,“我出来了。”
  何四柱醒觉,“我马上来接你,你在何处?”
  麦志明一直摇头,这时在一旁说出地址。
  “石子,你替我守住自在,我马上来。”
  闹剧,完全是一场闹剧。
  挂上电话,石子带着自在到公寓楼下散心,陪他说话。
  “看,海鸥、浮木、沙滩,多美。”
  “石子,那是你的爱人吗?”
  “我的朋友。”
  “他对你很好。”
  “正确,若没他收留我,我恐怕会病倒街头。”
  “你为什么没有家?”
  “问得好,”石子仰天长叹,“我穷,置一个家需要许多钱。”
  “你爸妈没有给你一个家吗?”
  “他们的家在中国上海。”
  “叫他们搬过来。”
  “他们也穷,搬不起。”
  自在怪害怕,“听起来穷真是不好。”
  石子笑了,搂着自在不语。
  一转头,何四柱带着两个女儿已站在他们身后。
  写意与悠然有点腼腆,“石子,几时回来?”
  石子并不怪她们,母亲与保姆之间,当然选择母亲。
  石子看着何四柱,“我不做了。”
  何四柱低头无语,过一会儿说:“有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何先生,是我精神吃不消。”
  麦志明过来说:“对面马路有间咖啡店吃欧陆式早餐实在不错,我要去开工了。”
  石子投去感激一眼。
  他们一行五人前去吃早餐,大人与孩子分开两桌坐。
  何四柱说:“马利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过两个月到合同一满也不做了。”
  石子到这个时候才说:“无论如何,骂人是不对的,下人也是人,人家只不过穷一点,也一般有自尊心,怎么见得活该挨骂呢?”
  语气十分困惑,像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些人一定要骑在人家头上似的。
  何四柱不出声。
  “到荐人馆去寻新保姆好了。”
  “是,也只可以这样。”
  石子见他不坚持要她回去,倒是松一口气,不过,他为何要坚持,她只不过是一个工人,哪个工人不一样。
  “你总得收拾行李吧?”
  “待何太太走了再说吧。”
  “她这上下该到旧金山了。”
  “那好,”石子点头,“我回去取行李。”
  孩子们就是孩子们,居然吃了许多。
  回到何宅,进门,全家都呆住。
  只见马利哭丧着脸站在客厅中央,所有可以打烂的玻璃都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客厅被破坏得淋漓尽至。
  写意头一个哭起来奔上楼去。
  石子连忙跟上去,一看,幸亏孩子们的房间仍然完整。
  她对马利说:“立刻打电话叫清洁公司来收拾。”
  何四柱已无言语,只会捧着头坐在瓦砾堆中。
  什么地方来的怒气与戾气?
  不是已经要什么有什么了吗,为何还不快乐,缘何还需要破坏来发泄?
  石子完全不明所以然。
  片刻马利前来报告,“地库收拾好了,孩子们可先到楼下休息。”
  悠然躲在一角浑身发抖,石子在这种时刻当然不能立刻走。
  清洁工人来到,一看这种情形,同何四柱说:“先生,你可有通知派出所?”
  何四柱抬起头来,疲倦地说:“或者我应当那样做。”
  悠然一听,马上哭起来。
  石子摇头,示意不可,指指悠然,叫他凡事看孩子份上。
  清洁工人这才开始整理大厅。
  石子问马利:“怎么发生的?”
  马利答:“目中无人。”
  对,眼内如果还有别人,就不会如此放肆,一定要觉得世上没有比她更尊贵更重要的人了,才会恣意而行。
  “也不是第一次了。”马利轻轻说。
  石子忙着安抚孩子。
  “让我们到海滩去玩一日,这里留给马利看管。”
  “好主意。”何四柱点点头。
  悠然向父亲说:“你同我们一起去。”
  何四柱托着头,“爸爸实在没有心情,爸爸倦了,爸爸想休息。”
  悠然脸上露出失望的样子来,孩子们一不高兴,面孔显得小小,非常可怜,这是他们用来保护自己的特技,悠然无意之中用上。
  石子劝说:“沙滩上有地方可以躺着休息。”
  何四柱只得点点头。
  他拨了几个电话,听得出是与律师详谈适才发生的破坏事件。
  石子稍后才知道,原来他考虑向法庭申请禁止前妻再踏入他家。
  这又是为什么呢,一切目的都是要使对方痛苦、烦恼,最好活不下去。
  石子一生从未那样恨过一个人,想必先要非常相爱,事后才能互相憎恨,人类的感情真正可悲。
  临出门前,何四柱看到不易居铜牌,忽然怒火中烧,搬起一块大石砸过去把铜牌打烂。
  石子与孩子们瞪大了双眼,随即一声不发低下头。
  接着一段时间何四柱冷静下来,不说话,手紧紧拉着孩子,心事重重。
  在公园逗留了个多小时,何四柱向子女说:“我实在有事待办,请你们包涵。”
  孩子们只得懂事地颔首。
  何四柱对石子苦笑,“人到了我这种情况,简直立于必败之地,不住要向全世界致歉,求人原谅。”
  石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清洁公司的人已经完工,一位装修师正在记录该补回些什么器皿,人人驾轻就熟,效率甚佳。
  马利过来说:“一位麦先生找过你。”
  石子点点头。
  不一会见,律师拎着公事包来了。
  写意哭泣,“他们要打仗了。”
  自在垂头丧气,“这场战争里,我们三个肯定是伤兵。”
  这时麦志明的电话又来。
  石子忽然觉得此君有点不识时务,她哪里有时间同他说话。
  才要说不听,又想起哎呀石子这不是过桥抽板嘛,怎么就嫌他噜苏了呢。
  只得跑去说几句。
  “是否要我来接你?”
  “何家有点事。”石子支吾。
  麦志明很了解,“你改变主意了。”
  “不,今天,只是,真的,唉。”
  “需要我时通知我。”
  “谢谢你阿麦。”
  麦志明叹口气,“没问题,石子,再见。”
  真是个爽快的好人,知难即退,绝不纠缠。
  石子有点内疚。
  何四柱在她身后出现。
  “找到替工没有?”
  石子摇摇头,“还没有。”
  “石子,请你再帮几天忙。”
  “这份工作比预期中复杂。”
  “我可以加薪水。”
  石子仍然摇头。
  “当作帮助朋友吧。”
  石子不语。
  “我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跑来探访子女,且闹出这样的事来,一闻讯我已即时赶至,她欲带孩子们到美国,可幸孩子们的护照在我手中。”
  石子仍无表示,只是唯唯诺诺。
  那天晚上,在福临门,石子嗫嚅地与区姑娘商量:“店铺的阁楼……”
  区姑娘一愣,轻轻说:“那不是住人的地方,有老鼠蟑螂。”
  “我不怕,人世间到处有蛇虫鼠蚁。”
  “石子,小麦那里不好吗?”
  “不是,但——”
  “你不爱他。”
  石子见区姑娘一言中的,如释重负,“对。”
  区姑娘嗤一声笑出来,“你可爱你自己?”
  轮到石子一怔,“那当然。”
  “千万不要想住到阁楼去。”
  “我明天就会去找公寓。”
  区姑娘叹口气,“来,趁此刻客人少,我同你出去到街上溜达看看风景。”
  福临门往前走两个街口,拐弯,就是温市著名的红灯区。
  肮脏简陋破旧的酒店林立,天色尚未全黑,街上已经站满黑夜天使,形迹可疑的车子不住打圈出售毒品,警车骤然驶近,引起一阵骚动……
  区姑娘看着石子说:“我常常来观光,一分钟后我就感谢上帝当年没让我堕落到这里来。”
  石子不语。
  “一个女子单身在都会生活,无亲无靠,不能不小心一点。”
  石子低下头。
  “麦志明是盏明灯,你很需要靠一靠他这样的码头憩一憩。”区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荐。
  石子看着暮色四合的天空不语。
  “让我们回去招呼客人吧。”
  打烊之际她拨电话找孔碧玉。
  电话一直没人听,大抵是出埠旅行去了。
  石子已经没有选择,除非愿意出钱去住酒店。
  关了门她离开福临门。
  一辆车子缓缓驶近。
  自车窗探头出来的是何四柱。
  区姑娘见了他,也不禁在心中称赞一声,何君脸容虽然略见憔悴,仍看得出一表人才,小麦的呆钝自然不能同他比。
  区姑娘借故离去。
  何四柱说:“石子我来接你。”
  “我已经辞工了。”
  “辞工也起码要七天通知。”
  这倒是真的,这给石子一个借口转弯。
  她终于回到何宅工人宿舍。
  马利同她说:“我们几个姐妹合租了一间小公寓,一房一厅,地方虽小,就是用来以防万一没处歇脚,石子,日后你真要有个打算。”
  石子气馁到极点。
  那一晚睡到午夜,忽然门铃大作,石子与马利惊醒去应门,何四柱比她们更快,已经站在门口。
  门外站着穿制服的警务人员。
  语气十分礼貌:“有人举报你们这里匿藏聘请非法劳工,我们想进来检查。”
  石子马上明白这是冲着她而来,心中又惊又怒。
  写意也起来了,惺松地站在楼梯上面,“什么事?”
  何四柱十分镇静,“没有事,回去睡。”
  又向石子与马利说:“你俩去把证件取出来给警员检查。”
  他招呼警员坐下。
  马利咕哝着找出一切文件交予警员。
  警员仔细查阅及登记号码。
  轮到石子,不知怎地,她的手一直颤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生气,这番不知什么人要捉弄于她,虽云真金不怕洪炉火,但半夜三更被警方当贼查办到底不是好滋味,又殃及无辜,吵醒全屋,石子更加无地自容。
  警方人员公事公办,见两名佣工均规规矩矩持永久居民文件与医药保险,便知道是遭人诬告。
  他们郑重道歉,“打扰了,我们纯是办公。”
  何四柱十分沉得住气,“我们明白。”
  一直送到门口,一丝没有表示不满,只若息事宁人。
  这时,悠然也起来了,“爸,什么事?”
  石子回到工人房,脸颊上的肉簌簌发抖。
  幸亏她一切身分都是合法的,可是穷人为人欺,她心中有数,这告密者八成是曹女士。
  不知怎地,她第一眼看见石子就不喜欢到极点。
  曹女士有眼线,她知道石子又回到何宅,故此一定要铲除她。
  她又何必赖在这间屋子里。
  连马利都知道人要有个打算。
  第二天一早她便摊开报纸看招租广告,租金普遍上涨不少,无奈只得忍痛拿出节蓄来应付。
  只听得何四柱问孩子:“有无接过母亲电话?”
  悠然低下了头。
  何四柱问女儿:“你同她说什么?”
  “妈妈问我石子有否回来?”
  何四柱恍然大悟。
  石子放下心头大石,她真怕告密人会是麦志明,万一是他,她对人性再也不抱任何希望。
  她心平气和地对何四柱说:“何先生,我已决定搬离此地,每日照常前来上工,直至你找到别的人选。”
  何四柱颔首,“我另外贴补你租金。”
  石子邀请小麦陪她去找地方住。
  “总得有个自己的窝。”
  小麦不出声。
  “你不赞成吧?”
  麦志明微笑,“我总得支持你。”
  “我会把公寓分租一半给人帮补一下。”
  “多此一举。”
  石子斜眼看着他,“非得与你同居就不算合情合理了。”
  小麦刷一声涨红面孔,“我从来没有那样非分之想,我不是那样的人。”
  石子笑着握住他手摇两摇,“你看你,汗都冒出来了。”
  “我不是那样的人。”他坚持着。
  或许应该补充一句,对你石子是认真及尊重的,对别的女性,麦志明一向也不敢造次,请客容易送客难,洋女一进门,也许就不愿走了,此地法律,同居三年,也等于结婚,分手时财产一半自动到女方手上,有了孩子,更任由母方主宰。
  这些年来,麦志明相当洁身自爱。
  渐渐他渴望有后裔,胖胖笨笨的孩子,不必长得很漂亮,是自己骨肉,耐心地抱着他,一口一口喂食物,渐渐会讲话了:爸爸、妈妈、宝宝……那样,即使三更半夜被人唤出去修冷暖气都值得。
  因此希望成家。
  要是石子肯答应,明年大学毕业,后年就可以从事婴儿制造业。
  麦志明就是不想想,换了他是石子,千辛万苦读到毕业,做过一千零一种散工,一块钱一块钱那样计较着省下学费,会不会一出身就孵在家中养孩子。
  起码,起码要待十年八年之后吧。
  时间的配合即是缘分,他们二人之间还差一点点。
  “告诉我石子,你理想生活如何?”
  石子呵呵笑,不肯说。
  “为何不讲?”
  “怕你笑我痴心妄想。”
  “我怎么会讥笑你?”
  “好,你听着,我也希望拥有你那样交通方便的公寓,把母亲接出来团聚,找一份有前途正规工作,在此定居。”
  小麦一怔,“这不是奢望呀。”
  石子黯然,“嘿!你以为那么容易?”她想到了孔碧玉。
  “有志者事竟成。”
  石子用手撑着头,“家母身体不大好,十分盼望出国走一走,我却不济事,目前没有能力照顾她。”
  小麦无奈,“你又不愿让我帮你。”
  石子不语。
  晚上,何四柱给她一个地址一管锁匙,“这是间一房公寓,你去看看。”
  石子心中有数,她为他挨了骂受了羞辱,他过意不去,有心帮她一把。
  地段甚为高尚,租金约在千元以上,“我租不起。”
  何四柱叹口气:“你总不能做毒贩及脱衣舞娘邻舍,放心,这是我名下物业,租六百五十元好了。”
  “这不好。”石子嗫嚅。
  “我从不亲自管理租务,考士比营业公司会得同你联络,即使你不再任何家保姆,仍欢迎你租赁该公寓居住,石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照顾同胞,也是应该的。”
  石子忽尔笑了。
  是因为运气吧,所以连连得到贵人相助。
  “我在短期内无法固定在一个地方办事,仍需来回奔波。”
  第二天,石子看着搬运工人把前何太太的衣物装箱打包,据说是要把衣物搬到货仓去。
  孩子们兴致却很高,小悠然披着一件翠绿色缎子大衣满屋走。
  自在把一件猫皮大衣当大灰熊,扯紧着在地上打滚厮杀,用牛油刀刺杀,你别说,在一个距离看,还挺像是活着的毛茸茸一只巨兽,两只挥舞的袖子就是熊爪。
  三个工人花了整个上午操作。
  石子心想,即使有朝一日她发了财,她也不会买那么多衣服穿,千余件,穿三年不重复也穿不完,这是干什么呢,浪费。
  写意在一旁说:“太多桃红色了,我比较喜欢极淡的贝壳色。”不自觉地批评起母亲来。
  三个孩子都似乎没有太大的哀伤。
  反而是石子看着,像是做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的证人。
  整整收拾了六十几只大纸箱子。
  一辆大货车来载走了。
  马利悄悄说:“他的律师会通知她的律师去取件。”
  孩子们兴高采烈谈论着坐邮轮游阿拉斯加。
  何四柱说:“石子你也去吧。”
  “呵不,我还要到福临门上班。”
  “告一星期假好了,我一人难以照顾四口。”
  “请马利去。”
  “马利去年去过,说闷极了,情愿看家。”
  石子骇笑。
  “我可以补加班费用给你。”
  “不不不。”石子觉得再收额外费用好似勒索了。
  门外有工匠来把铜牌除去,只余街名号数。
  不易居不再是不易居了。
  傍晚去上班之前,石子到那公寓去看了一下,见室内已有简单家具,隔壁人家正在装修,也是华人,那妙龄女子朝石子笑笑,“贵姓?”看外型可能有高贵职业,石子的社会地位一下子提升了。
  寒暄数句,人家还过来看看,称赞她那单位有半边海景,水准真的与以前邻居完全不同。
  石子仍想把房间一半租出去,她决定刊登招租广告。
  芳邻问她:“你做哪一行?”
  她笑笑答:“饮食业,你呢?”
  “我在国泰航空任侍应生。”
  她一走石子连忙把新地址通知家人。
  晚上在福临门收到一封上海来信。
  是孔家伯母写来的,语气十分逼切:“石小姐,小女碧玉已有七十余天没有音讯,可否托你交待一声,家人甚为挂念……”
  石子立刻跑进厨房打电话。
  这次电话响了十来下有人来听了。
  “碧玉,”石子放下心来,“你妈记念你,叫我——”
  碧玉一声讨厌,“她要钱罢了,怎么会去烦不相干的人,你别去理她。”
  石子愣了一会儿,“碧玉——”
  “以后再有上海的信来,照地址退回去。”
  “碧玉,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我不方便谈话。”
  石子生气,“我不相信一个人会连说话的自由也无。”
  碧玉比她更不耐烦,“我不是要你相信。”
  石子一呆,才醒悟到碧玉已经不想与她说话。
  这时孔碧玉已挂上电话。
  她已经完全走了另外一条路,与旧友已完话可说,石子却还不知道,犹自不识趣地痴缠不已,笨,真笨,石子好似挨了一记耳光。
  她放下电话,低着头。
  区姑娘进来看见,光火地说:“在干吗?外头客人要茶没茶,要水没水!”
  石子连忙赶出去。
  收工时拿一张白纸擦擦脸,抹下一层油腻,想起碧玉,泪盈于睫。
  区姑娘看见诧异,“说你几句,就掉眼泪,你还出来混?”
  “不不,”不但不敢落泪,还得解释,“我是为我的朋友碧玉。”
  “孔碧玉小姐?人家早已飞黄腾达,何分你操心。”
  石子黯然。
  “女别三日,刮目相看,你同她,都抖起来啦。”
  “我?”石子愕然。
  区姑娘气定神闲,“是呀,你初来上工时乘公路车住地库,现在住市中心簇新公寓兼开小汽车,出门遇贵人了,还那么谦虚?”
  石子一想,果然,她是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顿时涨红了脸。
  “何必为她难过?她也是走走走,眼看没有路了,不得不爬上这条梯子,我若不是过来人,也不会这么了解你们,还有,我事事揭穿你,说不定下个月你就不再来上工了,孔碧玉自然也就疏远咄咄相逼的你。”
  石子的头越垂越低,耳朵烧得透明。
  她真是进退两难,都会里的年轻漂亮女性,到处都有陷阱等着,不投靠他,就是投靠他,要不,就干脆睡到露宿者之家去。
  也许,不识抬举才叫自甘堕落,连家人都不会原谅她。
  区姑娘说得对,眼前已经没路,只有两条梯子,不是爬到何家,就是爬上麦家。
  她选何家也很合理,何四柱是个老练有经验的人,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非必要不会伤害人,也不会轻易受伤害,这样最好不过。
  至于麦志明,他的要求太繁复了,动辄想结婚的男人至难应付,那是要女人终身付出,多大的代价。
  最惨的是迄今他们还以为肯结婚是有表示真情意。
  那夜石子完全不能入睡。
  反正五六点钟天色已亮,她到街头散步。
  市中心横街总有流莺足迹,石子觉得她们像流萤更多,太阳一出来,翅膀渐渐腐化死亡,没入草冢。
  夏季白天,这个城市真叫人喜爱,那样高的蓝天,白云团团似英国画家康斯脱堡笔下的风景,海港里停泊大大小小船只,到处都是树木花草,街道整齐清洁,连灯柱上都吊着一篮篮的紫萝兰……
  到了晚间,可不是那回事。
  石子买了菜带上何家,免马利再走一趟。
  马利心存感激,“那时到了唐人街,都不知买什么好。”
  “孩子们可睡得稳?”
  “还可以啦,他们也已习惯这种生活方式。”
  石子记得她的父母也吵,不过是为着柴米油盐,他们是为意气。
  一间屋子那么大,是真的有实际工夫要做。
  孩子们的衣物丢得乱七八糟,球鞋脏了要洗,家具上灰尘需要抹拭。
  马利说:“其实他们自己也可以做得来。”
  石子想了想答:“那我们又到何处去支薪呢?”
  马利恍然大悟,“呵,我应该一早就学你那样想,我不该不忿这几个孩子事事要人服侍。”
  两人均笑了。
  九时正有人来应征保姆工作。
  石子想法已完全改变,一见来人平头整面,衣着干净,年纪也适合,便决定录取。
  “你且等一等,我叫东家来见一见你。”
  马利问:“她会英语吗?”
  “不十分流利,只有更好,少说话,无是非。”
  “手脚可干净?”
  “有保人,你放心。”
  石子上楼去请何四柱。
  心急,一敲门就推进去。
  门推开一条缝,突觉造次,已经来不及,只听见里边有女声问:“谁?”
  石子鼻端闻到一阵香氛。
  只听得何四柱说:“进来,”又对女伴讲:“是保姆。”
  石子发呆。
  何四柱问:“什么事?”
  石子站在门外不得不答:“新保姆来见工,你请看合不合适。”
  何四柱答:“好,我十分钟下来。”
  石子脸红耳赤的下楼去。
  走进厨房,发觉马利看着她在笑。
  “我不知何先生有客人。”
  马利悄悄说:“昨晚没有走。”
  石子随即坦然:“漂不漂亮?”
  “还不错。”
  石子也笑了,不不不,她没有非分之想。
  这时何四柱也下来了,扬声问:“新保姆在何处?”
  石子答:“小会客室。”
  女客可能仍在梳妆。
  马利做了早点拿到楼上去。
  孩子们逐一起床,石子绝口不提女宾之事。
  何四柱出来,同石子说:“人不够活络,不过倒还殷实。”
  “保姆至要紧喜欢孩子,有光学识无所谓。”
  “没有更好的人了吗?”
  “差不多是这种程度。”
  “叫孩子们去看看可合眼缘。”
  何四柱忽然抬头,石子朝他目光看去,发觉客人已经站在楼梯上端。
  身型高大,皮肤白皙,是名华裔女性,五官最突出是一双明亮的眼睛。
  石子不好细看,感觉上这位小姐与前头何太太是同一类型。
  那位小姐款款下楼来,很大方曼妙地说:“是保姆吗?”
  何四柱连忙介绍:“这位是曾若翰小姐。”
  下人其实毋需知道太太小姐们叫什么名字,反正永远不会直接称呼。
  石子笑着招呼过后便领孩子去见新保姆。
  那中年妇女欢天喜地回去等候好消息。
  石子上楼去为孩子整理房间换床铺被褥。
  正把干净床罩扬开,角落不经意打到一个人。
  “呵——”两个人同时叫出来。
  石子没声价道歉,当然不是她的错,但谁对谁错根本不是关键。
  那曾小姐手上拿着咖啡杯站在门角搭讪:“三个孩子工夫也很多吧?”
  “还可以。”石子一直微笑。
  “为什么做得好好又不做呢?”
  “我另有打算。”
  看得出曾小姐想打听什么,又不好出口,石子仍然微笑,进得门来,即时做三个孩子的母亲,也不容易,大小姐过几年好出嫁了,眼看还得当人家的丈母娘,小悠然有点多愁善感,自在正值尴尬年龄……坐得上这个位子也不值得太高兴,何必患得患失。
  石子把洗净的鞋带穿回鞋子上。
  曾小姐在旁啧啧称奇,“要这样细心侍候呀。”
  石子只是笑。
  不然那样大的孩子何需保姆,他们已经可以做小弟小妹的小保姆。
  何四柱上来问女友:“你要不要出去逛街喝茶?我有事找律师,顺便载你出去。”
  “不,我留在家里陪孩子。”
  何四柱匆匆离去。
  曾小姐在他身后甜咪咪的说:“这人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些什么。”
  石子唯唯诺诺,不想再添麻烦。
  她检查过两个女孩的校服,全是打密格子的、熨起来非同小可,试穿过,嫌短,幸亏校服里都缝着服装店的地址电话,可以即时拨电话去订新的。
  那曾小姐十分用心学习。
  孩子们不大与她说话,有牢骚均朝石子发泄。
  “我的午餐盒子开关摔坏了,真可惜,是祖母由东京带回来的。”这是悠然。
  “还是不准穿丝袜,这么大了真的不想再穿小白袜。”这是写意。
  自在另有一套,“我讨厌数理化,我憎恨所有科目。”
  曾小姐说:“保姆,我觉得你很成功。”
  悠然到花园兜一个圈子忽然发风疹块,痒得痛哭,石子连忙找到成药内服外敷。
  写意在电话里与男朋友闹别扭吵个不休。
  自在做模型飞机用错胶水,食指与拇指粘在一起扯不开。
  马利在一边说:“石子你来看看这条鱼是否蒸过了头?”
  曾小姐在一边看着这个家的繁忙劲也有点吃惊。
  午饭整整齐齐三餐一汤端出来。
  “曾小姐请用饭。”
  曾若翰并没有叫保姆同台坐下,石子与马利在厨房吃三文治,石子边吃边看报纸。
  她读的是一篇特写:“受虐少数族裔妇女,犹如没有翅膀小鸟……”报告访问了百多名受虐妇女,十多名属于华裔。
  言语不通,学识有限,遇到虐待,亦不知向谁求助,更不明个人权利。
  多数做一些低收入工作,例如侍应、帮佣、杂工……在工作地点亦会受到歧视。
  石子叹口气。
  这时候,自在跑进来说:“曾姐姐说要添饭。”
  马利假装没听见。
  石子无所谓,装了一碗白饭恭恭敬敬拿出去。
  “谢谢保姆。”
  石子唯唯诺诺退下。
  马利说:“石子,有许多地方我真佩服你。”
  石子笑笑。
  “这种女生不过来一两次就宣告失踪,何必与她打交道。”
  “我又不打算长做,无所谓。”
  下午那曾若翰要带着孩子们去看电影,石子忽然一改软弱,“曾小姐,我想你最好问过何先生。”
  “不用吧?”斜眼看着石子。
  “这是我的责任,我是保姆,我不能把孩子交给别人。”
  “你简直鸡毛当令箭。”
  石子笑笑,“保姆都是紧张大师。”
  “孩子们却想看电影。”
  “那你只好连我都请在内。”
  那曾小姐把头一仰,不屑与石子计较,“你替我叫一部计程车,我要下山去。”
  石子说:“遵命。”
  曾小姐又吩咐马利:“何先生回来叫他打电话给我。”
  马利一边开门一边没声价说是,趁她一走大力嘭地一声关上门。
  孩子们闻声张望,“走了?”
  大家都很宽慰:“走了。”
  各人又忙各人的事去。
  石子不禁猜度起曾小姐的身分来,是本地土生?不大像,少一种爽朗坦诚的味道,内地来?打扮太时道了一点,香港人?像了,大抵是一门广告公司或公共关系公司的高级职员,忽然想在最快的时间内获得一本护照与一个家,故看中了何四柱。
  这种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对,可是曾若翰不但没有把握机会去迎合新环境,还想支使新地头里诸色人等,如此意气用事.就很失败了。
  石子直接认为曾女士不会成为新任何太太。
  那一天石子下班之际何四柱还没有回来。
  她回公寓换衣服时听到电话。
  “可是有房间出租予来自上海女青年?”
  广告生效了,“是,半边房间,租金三百。”
  “可否便宜些?”
  “地段很方便,你上来看看再讲价钱。”
  “什么时候方便?”
  “能不能现在就来?稍后我要去打工。”
  “十分钟到。”
  石子坐在床沿,想起当年碧玉与她共租一间地库的情况,闷闷不乐。
  那女子准时到,在楼下按对讲机,随即乘电梯上来,到了楼上,石子看到一个标致女郎,非常斯文有礼,她俩互相通报姓名,她叫李蓉,二十一岁,学生身分。
  石子看过她的证件,“一年后你就得离境。”
  李蓉可不慌不忙,“说是这样说。”
  石子不语,问起上海近貌,李蓉坦白地笑道:“我离开上海有三年了,同你一样,许久没回去。”
  石子愕然,“你在什么地方?”
  “先到日本,后到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因没到过北美,所以到加拿大看看,听讲温哥华此刻遍地黄金,是不是?”征询起石子的意见来。
  石子笑:“你自己看好了。”
  “你打几份工?”
  石子看着她,心念一动,“你对餐馆工作没兴趣吧?”
  “这不是有无兴趣问题,江湖救急,也只得做,你说是不是?”
  石子点头,“因可以当晚班,适合学生。”
  “酒吧间收入如何?”
  能这样问,可见也是个老江湖了。
  “酒吧品流复杂,光是卖酒的地方薪水也很普通。”
  李蓉点点头。
  “学生不准打工。”
  石子与李蓉都笑了,“除非学生都不用吃饭。”
  当下李蓉也没有再还价,就付了按金房租。
  她付现钞,钞票一张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由此可知很重视金钱。
  石子说:“我在家的时间极少,不过,还是希望你遵守共租规则,条款都贴在冰箱上。”
  “我懂得。”
  “几时搬来。”
  “我有一只箱子,就在门外。”
  石子低头微笑,忽然说:“李蓉,几时我们搬起家来,也有百来箱衣物才叫威风。”
  李蓉诧异,“那不是难以达到的愿望。”
  石子喜欢李蓉,她充满信心。
  “我要去上班了。”
  “家交给我好了。”
  两个女孩子紧紧握手。
  李蓉的脾气有点像从前的碧玉,豁达得天掉下来当被盖。
  回到福临门,只听到店里伙计议论纷纷惶惶然。
  石子一向不爱多事,可是这次看见众人面色大变,只当又是移民局来查非法劳工,因问:“什么事?”
  区姑娘气急败坏,“石子,你来得正好,你英语流利,你去警局看看老陈是怎么回事。”
  “老陈怎么了?”
  车祸?急症?
  “老陈在东区的住宅内被搜出手枪,他涉嫌被捕。”
  石子张大了嘴,大师傅非法藏械?不可能!
  “住宅内还藏有赃物,警方共拘捕三名男子,其中一名是白人,两名亚裔,其中一名只有十多岁。”
  电光石火间石子想起:“大师傅住宅地库一向出租,莫非是殃及无辜?”
  “我也是这么想,警方下午来过问话,他们说正申请搜查令要搜福临门,我惊得忘记向他们提供消息,石子,你帮帮大师傅。”
  “我马上去打电话。”
  “今天店铺恐怕要休息。”区姑娘好不懊恼。
  石子的斗志来了,“不用,我们这几个人好歹张罗今晚的饭菜,又不是周末,不会太忙。”
  伙计们七嘴八舌,“是,老板娘,我们支持你。”
  石子拨电话到警署,那边一位汤逊沙展说:“石女士,你是否可以过来一次?”
  石子说:“我在一小时后到。”
  她连忙找麦志明,住宅电话无人听,手提电话不通。
  石子只得找何四柱。
  何四柱一听,半晌不出声,可以想象紧皱眉头,稍后说:“石子,你可否置身度外?”
  “何先生,我并无打算舍身相救,我只想帮同事一个忙。”
  “那我介绍一个律师给你。”
  “好极了。”
  “你在福临门等我消息。”
  十五分钟后,何四柱告诉石子:“欧阳律师会到派出所与你会合。”
  石子也有点心怯,她一向怕派出所怕警察怕事,只因寄人篱下,尚未领有正式身分证,怕一旦有什么是非,被取消居留资格。
  这几年来她事事忍声吞气,也是因为害怕。
  人生地不熟,这一丝恐惧已经深深种在她心中。
  可是这一次她不得不挺身而出。
  到了派出所,一进门便看见麦志明垂头丧气坐长凳上,身边有一女子在六神无主地哭泣。
  这想必是他的姐姐,即大师傅的妻子,真可怜。
  石子过去轻轻说:“阿麦。”
  麦志明抬起头看见石子,像是即时打了支强心针,脸上现出一丝光彩。
  石子说:“我都知道了。”
  麦志明说:“我们在托人找律师。”
  石子看到一穿深色西装的年轻人走进来,“律师到了,别担心,我们并未做亏心事。”
  石子上前与欧阳律师寒暄。
  “我叫欧阳乃忠,这位是当事人?请让我了解事实。”
  陈太太连忙呜咽着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律师站起来,“我与警官去谈保释事。”
  警察已出来,“谁代表陈大文?”
  他们连忙围上去。
  警察宣布:“两名租客已供出事件与陈大文君无关,不过警方仍需搜查现场,即陈氏寓所。”
  “那陈氏情况如何?”
  “陈氏可自行返家。”
  众人松口气,陈太太反而大哭起来。
  欧阳律师与警察在一旁交换意见,半晌,他们看到老陈走出来。
  石子呆住了,只见他头面肿如猪头,身上血迹斑斑,脚步踉跄。
  她忽然忍无可忍,厉声问警察:“你们殴打他?”
  警察被石子的尖锐斥责慑住,“女士,曾经有过不必要的挣扎……”
  “你打伤他!”
  “女士,现场有枪、有贼赃,我们不得不紧张一点。”
  “警察打伤市民!”
  老陈拉住石子,“我们走吧。”
  欧阳律师这时连忙过来把石子与警察格开。
  石子咆吼:“我受气已受到眼核,我要你道歉,我们会要求赔偿。”
  麦志明在石子耳边说:“阿陈想先去看医生。”
  石子落下泪来,“我们应该据理力争。”
  麦志明说:“稍后再说吧。”
  那边老陈拥抱着妻子恍如隔世,已不打算计较细节,他头也不回地由妻子扶着蹒跚走出衙门,并且希望至死也不要再进来。
  欧阳律师说:“我们先去验伤。”
  一行人离开派出所,风一吹,石子冷静下来。
  “你们去吧,我要回福临门开工。”
  麦志明握住她的手,“谢谢你来,石子。”
  石子轻声说:“我来有什么用,欧阳律师才重要。”
  陈太太看仔细了石子,“你是小明的女朋友?很好,很好。”
  老陈嘴角已被打烂,说话不清楚,模糊地呜呜连声。
  石子握着拳头,“律师、我们一定要据理力争。”
  她乘公路车回福临门去。
  是夜颇有几桌客人,区姑娘知道老陈己经放出来,十分宽慰,不介意亲自掌厨。
  “喂,他那地库是否合法出租?”
  “绝对合法,老陈为人稳扎稳打。”
  “如何发觉租客藏械?”
  “说来好笑,一名行人走过该址,看见有人在屋地库内展示手枪,于是立刻报警,警力出动紧急部队到场将住宅包围,警方劝喻屋内诸人自动投降走出屋外。”
  “要命!当时拉上窗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石子不出声。
  区姑娘说:“是福不是祸,早些把这干不法之徒拘捕,免得有更大意外。”
  “老陈也是,房子出租时小心点嘛。”
  石子心一动,她也有房客。
  这时区姑娘说:“石子,电话找你。”
  对方是何四柱,“没事了吧,欧阳已向我汇报。”
  “谢谢你援手。”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石子笑了。
  “我就在你门口。”
  石子又一个意外,她挂上电话走出去,何四柱果然坐在车子里,他问她:“下班没有?”
  “还没有。”
  “石子,你这个人,真正难得。”
  石子嘿一声自嘲地低下头。
  “明早见。”
  石子朝他摆摆手,他把车开走了。
  刚欲回到岗位上去,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句话:“那是你东家吗?”
  是麦志明,语气有点酸溜溜。
  石子连忙问:“老陈怎么样?”
  “全是皮外伤,不碍事,他不欲追究了,自认晦气算数。”
  石子颔首:“这是华人千年老习惯。”
  “退一步海阔天空。”
  石子叹口气,“忍耐是最佳美德。”
  “忘记整件事,可以继续生活,同警方打官司,何等劳心劳力,他是除笨有精。”
  石子不语。
  “大勇若怯,算了。”
  “他受了极大惊吓。”
  “是,欧阳律师说,单是这点,便可要求赔偿。”
  石子扬起一角眉毛,“不是欧阳忠告你们息事宁人?”
  “不,欧阳十分有正义感,他说今日华人懂得英语,明白国家律法,应该据理力争。”
  “呵。”石子有点欣赏这名年轻律师。
  “干吗在门口谈个不休?”
  是老板娘出来了。
  麦志明满不好意思。
  区姑娘说:“阿麦你送石子回去吧,今天真是好长的一日,大家都累了,提早打烊。”
  麦志明问石子:“你找到住所了?”
  “要不要来看看?我与一女孩夹租。”
  “我送你回家。”
  石子在途中同麦志明说:“明年,明年或许就可以把家母接出来团聚。”
  “你们都对我好,希望我高兴。”
  “不,你对大家都好才真。”
  石子掏出锁匙开门,李蓉闻声启门。
  石子为他们介绍,麦志明并没有进去喝茶,他还要去照顾老陈。
  关上门李蓉立刻问:“是你男友?”
  “不,只是普通朋友。”
  “有无居留权?”
  “人家是公民。”
  李蓉耸然动容,“啊。”
  石子对这种反应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李蓉正在读一封信,“石子,这是上海最新的流行语,保证你还没听过。”
  “说些什么?”
  “听好了:上海女人分四等,第一等飘洋过海,第二等深圳珠海,第三等终于下海,第四等留在上海。”
  半晌,石子才嗤一声笑出来,“嚼蛆。”
  “石子,你我还算是第一等上海女人呢。”
  石子差些没喷茶。
  “我真羡慕你有两份工作。”
  “你也不赖呀。”
  “差远罗,此刻只敢暗地替人家带婴儿,家有幼儿的母亲最绝望,只要有帮手,非法劳工绝不介意。”
  石子笑,“还算是第一等上海女人呢。”
  “人们对上海女人是一向有顾忌的。”
  石子承认这是事实,“是啥格道理呢?”
  “第一,皮肤比较白,身段比较高,人比较聪明。”
  “这些不都是优点吗?”
  “落在不一样的眼内有不一样的观感。”
  “偏见。”
  “石子,我做过许多行业,见过许多事,现在真想嫁人。”
  石子笑,“你累了,明天睡醒想法可大大不同了。”
  李蓉和衣躺在床上,“有时候做梦回到家里——”
  石子给她接上去:“嗳,弄堂里有小朋友叫我下去玩,隔壁林家阿姐出嫁找我做傧相,还有,香港有亲戚寄五百港币来,我们好去吃麦当劳汉堡。”
  李蓉怔怔地笑。
  “你可愿意做全职保姆?”
  “要看人家可愿雇用我。”
  “其实不难——”
  说到一半,石子发觉她已转身面壁,大概是累了,也就识趣噤声。
  李蓉像只猫,睡着了一点声音也无,是位理想室友。
  厨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冰箱里食物式式俱备,这一点比碧玉齐整,碧玉老是吃空了冰箱都不思填充。
  第二天一早闹钟响了,李蓉揉着面孔,“哗,石子,你敢情是铁铸的。”
  “人人都那么说,我想是贱人贱命力气更贱。”
  李蓉长长叹息。
  “来,我带你去见工。”
  李蓉一骨碌起床梳洗。
  二人照例先到唐人街买菜。
  “一天吃那么多?”
  “何先生在家,总得三菜一汤,孩子们正在发育,也很能吃。”
  “每个月恐怕千余元不止吧。”
  “光是喝果汁矿泉水葡萄酒就是笔数目。”
  李蓉笑说:“有钱真好。”
  “谁说不是,我看何先生坐在书房签支票付帐单一写好几个小时,上个月园丁算一千多,说是补种了若干花卉。”
  李蓉忽然问:“他们快乐吗?”
  “我想是快乐的,要什么有什么,那感觉不知多好。”
  到了山上,她们把食物扛进屋内。
  没想到李蓉好身手,她会杀龙虾。
  马利想学,三个女子加上好奇的孩子,厨房内热闹非凡。
  忽闻咳嗽一声,转头一看,是何四柱。
  李蓉掩嘴笑,“君子远疱厨。”
  石子连忙说:“我来介绍新保姆。”
  孩子们马上雀跃,“几时来上工?”
  石子不禁惆怅,看到更好的了,立刻见异思迁,喜新忘旧。
  “有一件事,李蓉以学生身分入境。”
  马利在一旁说:“若非如此,也不肯打家庭工。”
  何四柱也知道理想人选实在难找,故说:“当是亲戚来帮忙好了。”
  石子大喜,“好了好了,一言为定。”
  李蓉也说:“我真幸运。”
  “我明天走,石子,你交待李蓉工夫。”
  何四柱只有与前妻开火时才回到家来霸占地盘。
  他随即出去了,说好回来吃中饭。
  石子忍不住问李蓉:“怎么样?”
  李蓉摇摇头,“齐大非偶。”
  噫,大家想法一样。
  “小家庭一夫一妻,够吃算数,不必弄得那么复杂。”
  “你说得对。”
  李蓉拍拍手掌,“孩子们,跟我上楼,我教你们收拾房间,来。”
  孩子们听话地小鸭子似跟她上楼。
  马利旁观者清,“石子,你的姐妹比你聪明。”
  石子啧啧称奇,“你说得好。”
  “你又比我们聪明。”
  “还不是在同一间厨房里工作。”
  电话响了,马利去听,半晌回来说:“那曾小姐说有一方丝巾漏在我们这里。”
  石子马上笑。
  当然是故意的,老掉了牙的伎俩。
  “我告诉她何先生就快来吃午饭,她说立刻来取,”马利笑道,“届时,叫李蓉招呼她。”
  石子有点不忍,随即一想,是那曾女士自投罗网,怪不得人,也就算了,她准备送孩子们到会所学打网球。
  只见马利在李蓉耳边悄悄说了一会子话,李蓉留神听,渐渐微微笑,不住颔首。
  半晌,那曾小姐来了。
  计程车还未停定,马利一个箭步上前,同司机说:“你稍等,客人很快出来。”
  曾小姐愕然,她满以为可以留下吃中饭。
  稍微迟疑,她问道:“何先生与孩子们呢?”
  “孩子们去了打球,何先生在外。”
  “保姆呢,我同她说话。”
  李蓉挡在石子面前,笑嘻嘻,“张小姐找我?”
  曾苦翰一怔,“我姓曾,你是谁?”
  “我是新保姆,有什么吩咐?”
  “我漏了条丝巾在此,你替我找一找。”
  李蓉笑容可掬,“四周围都找过了,并不见,除非是掉在主人房,我是保姆,不管主卧室,张小姐,请你见谅。”
  石于本可出来解围,不知怎地,正如她所说,她这些年来,受气已受到眼核,此刻见到有人奚落这个嚣张女,自觉心凉,故不作声。
  只听得曾小姐说:“我自己进来看。”
  这时,李蓉忽然问马利:“超级市场把货物送上门来没有?”
  马利答:“送上来了,就堆在后门。”
  李蓉笑笑,“原来已经送上门来了。”
  那曾若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忽然脸皮挂不住,一转头,乘原来那部计程车走了。
  李蓉收敛笑容,脸上露出肃杀之气,“什么东西,专门欺侮下人!”
  石子说:“当心她同何某发牢骚。”
  “放心,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保姆,什么地方找。”
  马利拍手,“真痛快。”
  石子笑,“是,原来报复这样舒畅。”
  “石子,你太好欺侮了。”
  石子坐下来,叹口气。
  李蓉说:“带我去会所参观。”
  才五分钟车程,一路上李蓉赞不绝口,到了俱乐部,她们坐下来喝杯茶看孩子打球。
  李蓉转过头来说:“也难怪那曾女士想来占这个窝,一切都是现成的,一进门好享福了。”
  忽然自在与一洋童起了争执,那洋童比自在高半个头,伸手推他,自在一个踉跄,石子刚欲劝架,李蓉却已经一支箭似射出去。
  石子一心想看她如何应付,只见李蓉一手叉腰,一手去推那洋童,一下两下三下,并且逼那洋童道歉。
  不久那洋童的家长来了,李蓉正式向洋人抗议,只见那洋人没声价致歉,即时带了孩子离去。
  石子在一边骇笑。
  呵,原来可以这样。
  比她更敬佩李蓉的有何自在,他用崇敬的目光注视新保姆,她为他好好出了一口气。
  李蓉帮他拾回球拍,鼓励他几句,拍拍他肩膀,叫他回去打球。
  她笑嘻嘻回来。
  石子起身向她鞠躬,“五体投地。”
  “不敢当。
  “勇气从何而来?”
  李蓉十分诧异,“石子,你在外国已经三年,难道没发觉外国人怕女人?放肆一点不妨,他们会自动退让,可是见了同胞,可得谨慎,哟,华妇放起泼来,可叫你吃不消兜着走。”
  石子一怔,笑得落下泪来。
  李蓉低下头,“这里是高尚地方,必定有人承让,我要讨少主欢心,博他信任。”
  石子惊叹,“你太聪明了。”
  “这个都会充满机会,抓不抓得住,就看你自己了。”
  石子心细,碧玉大胆,但是李蓉则大胆而心细,她会有窜头的。
  可是李蓉随即叹口气,“这个地方,好比我们从前的长安,贵不可言。”
  “穷人到哪里都不好住,可是你看何四柱,到处为家,处处是家,什么都难不倒他,这样的新移民也是很多的。”
  这时,孩子们已经走过来,李蓉忙安排他们喝饮料,又逐一擦汗,与教练寒暄。
  石子看出她对孩子是真细心,这分工作适合她。
  一行人返家,李蓉自去安排孩子淋浴更衣。
  她吩咐马利在厨房开饭,大家坐一起吃,“马利,你也来。”立刻立了新规矩,俨如管家。
  何四柱拨电话回来,通知石子,连晚上都无暇返来,他要陪客人到白石镇去看地皮。
  李蓉说:“这个家等于是交给保姆了。”
  “我要转更了,可以载你一程。”
  “我没事,大可留到八九点才走。”
  李蓉比她更适合当保姆之职。
  那夜,回到福临门,大师傅已经复工,正对牢一班伙计复述前一日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
  “妈拉巴子,把我拖跌在地,反扭手臂脸按在地上,枪直抵在太阳穴上,我当时金星乱冒,吓得屁滚尿流——”像写武侠小说一样。
  石子见他如此兴高采烈,知道他心情已恢复过来,趋向前去问候。
  大师傅一把拉住,“若不是石子见义勇为,带着律师赶来,我一口鸟气无处可出,我老婆只会眼泪鼻涕,多亏石子这小娘,把洋警官骂得羞愧不堪——”
  没想到老陈会这样夸张。石子见他眼角与嘴角瘀肿未退,不去扫他的兴。
  有客人推门进来。
  石子一抬头,有意外之喜。
  她满脸笑容迎上去,“欧阳律师,请坐请坐。”
  “叫欧阳得了,大师傅好吗?”
  老陈忸怩地走过来,“劳驾你了。”
  石子给他斟一壶好茶,他与老陈谈了一会儿,了解老陈的意愿确是息事宁人。
  “我同你写封信给派出所存底,说明你的委屈,可是因为了解到警方办事的苦衷,故就此收手。”
  老陈拍腿,“好极了好极了。”
  石子说:“费用——”
  欧阳笑笑,“连上次出差收三十五元。”
  真是开玩笑,麦志明出来一次都收四百,他是有心帮忙。
  石子送他到门口。
  欧阳忽然轻轻说:“一早去公园骑脚踏车是极好运动,不知你周六可愿意拨冗参加?”
  石子过了很久,才醒悟到他在约会她。
  她傻住了,耳朵烧得透明,只听得自己说:“好,好。”
  “星期六早上七时正我来接你。”
  又是“好,好”。
  “再见。”
  欧阳走后,石子一个人站在福临门饭店的大门口,动也没动。
  她想都没想过欧阳会约会她,也没想到听到他开口约会有那么高兴。
  渐渐石子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她低下头,看着鞋尖。
  区姑娘推门出来,“你怎么站在这里,吃西北风——”
  石子连忙走回店内。
  脸上一直红粉绯绯。
  星期六,她向何家告假,把工夫交给李蓉,一早起来准备定当,专等欧阳来接。
  他把两部爬山脚踏车绑在车后,车子驶入公园,清晨,已有游人,石子心中欢喜,嘴巴却说不出话来,风扑到脸上,额外舒服,她从来也不觉得公园空气有那么清新,鸟鸣有那么清脆,她享受到极点。
  石子有点讶异,这一切,都是因为欧阳的缘故?
  她看他一眼,他也正笑看着她,她连忙转过头去。
  到了目的地,欧阳把脚踏车解下来,“先喝杯咖啡。”
  他到小食亭买了两杯纸杯咖啡,递一杯给石子,石子发誓那是她喝过最香甜的饮料。
  他说:“我曾在中国餐馆做过三年暑期工,很想写本论文,叫‘唐人餐馆与留学生之社会关系’,可惜读的不是人文系。”
  石子只是笑。
  欧阳十分感喟:“有时觉得假使不能到中国餐馆打工,许多留学生可能不能毕业。”
  这是真的,苦管苦,腌攒管腌攒,那里的工资却足以解决二餐一宿。
  石子很高兴欧阳也是过来人,他了解苦学生的环境,石子开头还怕他是那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
  他们俩并肩骑脚踏车游遍公园,浑然不觉时间过去,刹时已届中午,太阳开始炎热。
  “我们走吧。”
  石子并无异议。
  他领她到小餐厅吃午餐,叫了白酒,与石子碰杯,一边与她说到他的家世,小家庭,父母都在香港,一弟,念建筑,今年好出身了,他在亨加福律师行办公,何四柱是他的客户,他关注华人福利,尤其是老一脱不擅英文的一群。
  石子忽然也把身世坦白,少不免提到最大愿望是把母亲自上海接出来。
  转瞬间餐厅侍者促他们结帐,石子觉得奇怪,一看表,才知道已经下午三时,人家要休息了。
  石子不相信时间会过得那么快。
  “累了吧?”
  “不不,一点都不倦。”
  怎么会这样好精神?石子怔怔地想,这支强心针从何而来?
  “我先送你回去,下午还有事待办。”
  “是是是,”石子说,“不妨碍你。”
  欧阳侧着头,“明天你可有时间?”
  石子忙不迭答:“有!”
  事分先后轻重,一定匀得出时间。
  “明早七时见。”
  真好,一早起来便可以见到他。
  临分手,欧阳对石子说:“很久没有这样开心。”
  “我也是。”
  欧阳点点头,离去。
  李蓉不在家,石子趁空复了母亲的信,外出买杂物,返家时,看见门外有警察在等。
  警察看见石子,迎向前,出示证件,轻轻说了几句话,只见石子手一松,捧着的牙膏肥皂全部掉在地上,警察帮她拾起。
  石子的脚犹似钉在门口,动也不动,木无表情,低着头,握着拳。
  警察似乎相当了解,静静等她恢复常态,过了很久,石子抬起头来,十分疲倦地说:“我准备好了。”
  她跟警察坐上警车,直驶往政府殓房。
  那警察很好,一直陪她进冷藏间认人。
  石子看到她好朋友孔碧玉的时候非常镇静。
  她很清楚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碧玉,她不顾一切蹲下,把脸贴向碧玉的手,依依不舍,忽然之间,泪如泉涌。
  警察为之恻然。
  石子见碧玉身上无表面伤痕,便问:“何以致命?”
  “注射过量毒品。”
  石子点点头,她替碧玉拢了拢头发,随即转身,跟警察出去录口供。
  离开警局时已经筋疲力尽。
  抵达家门,李蓉来启门,“他们找到了你?”
  石子还没回答,李蓉已自她表情中得到答案,不禁与石子紧紧拥抱。
  李蓉斟杯热茶给石子。
  石子用手托着头,“真奇怪,看到碧玉,我仿佛觉得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声音干涸。
  “我明白你的意思,弄得不好,有什么闪失,躺在那冷气间的,就是你同我。”
  “李蓉,我没有尽力,我没有拉住她,我眼睁睁看她掉落深渊。”
  “别为难你自己,你好比泥菩萨过江,又如履薄冰,如何照顾别人?”
  “你不明白,我十分托大,她到酒吧跳舞时,我还跟去看过,虽觉猥琐,但是认为做个一年半载赚一票退出,也是个主意。”
  “别再去想它了,先睡一觉。”
  “不,我要去开工了。”
  到了福临门,区姑娘也问同一句话:“警方找到你了?”
  石子颔首。
  区姑娘叹口气,“真不知如何告知她爹娘。”
  石子怔怔落下泪来。
  第二天一早,欧阳乃忠看到一双核桃那般的肿眼。
  石子不顾一切,把事情扼要地告诉欧阳。
  他与她散步至市中心,在露天咖啡座坐下,叫一杯热牛乳给石子。
  他陪了她整个上午,分手时他说:“星期一晚上我来接你下班。”
  石子似好过一点。
  不过那晚她梦见了碧玉。
  “我知你会入梦来。”
  碧玉只是笑。
  “告诉我,碧玉,你那里是否十分平静?”石子有点向往。
  碧玉伸手来拉石子。
  就在这时候,石子听见一声娇吆:“去,去,现在是我住在这里,你来干什么?”
  石子惊醒,听到李蓉在一旁大声说梦话。
  她去推李蓉,“你没事吧?”
  李蓉睁开眼,“呵,原来是一个梦。”
  “你梦见何人?”
  李蓉不肯说,“不相干,快去睡。”
  石子如何还睡得着。
  李蓉说:“石子,何宅那份工,你是交给我了?”
  石子点点头,“深庆得人。”
  李蓉忽然大胆问:“那么,麦志明这个人是否也由我接收?”
  石子一愣,不相信双耳,渐渐她的愁容露出一丝微笑,“你不嫌弃麦志明?”
  “开玩笑,他不嫌我已经很好。”
  石子十分替阿麦庆幸,她吁出一口气,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你还没给我一个确实答案。”
  石子连忙说:“我一向视阿麦如好友,我祝福你们。”
  李蓉十分满意,“石子,你真是我命中贵人。”
  李蓉翻一个身,沉沉睡去。
  石子看着窗外,一轮明月照无眠。
  天很快亮了。
  第二天石子翻阅日历,离开学刚刚还有一个月,她数着存折上的银码,约莫可以应付过去了,她松出一口气。
  脚上穿的鞋子还是碧玉送的,这几年她过的真是紧日子,连吃一个冰淇淋都再三思量,省一块是一块,十个十块即是一百块。
  她石子这一辈子,大概都会做一个锱铢必计的人,已经吓破了胆,不敢轻举妄动。
  母亲的信这样说:“真没想到你会在外国生根落地,而且过得那么好,从明信片里看,地方实在太美了……”
  毕业后一定要回去一趟,亲口向母亲述说这些日子的苦乐。
  还有,一定要同她提及欧阳乃忠。
  稍后,她上山去探访何家的孩子们。
  悠然头一个跑出来搂住石子不放。
  “新保姆好不好?”
  悠然点点头,“很好,但是我们想念你。”
  “我要开学了,只能在晚上做工,李蓉会照顾你们。”
  李蓉出来,“悠然,玩具堆了一天一地,你去收拾一下。”
  李蓉很会训练孩子,不比石子那么纵容。
  “马利呢?”
  “家乡有台风,她忙着打电话找亲人,十分苦恼。”
  “你与她相处可好?”
  “哎呀,同是天涯沦落人。”
  “李蓉,你没有架子真好。”
  “还不是向你学习。”
  “你比我聪明多了。”
  两个女孩子互相客套一番,然后渐渐说出真心话。
  李蓉说:“真不能想象有人会在这样美丽丰足的环境下成长。”
  “可是他们没有父母陪伴。”
  李蓉颔首,“可见世事古难全。”
  石子笑笑道:“物质也很重要,像我同你,首先,要争取安定的生活,衣食足,方能知荣辱。”
  李蓉看着她的新知己朋友,“你打算穿多少吃多少?”
  “不多,温饱即行。”
  李蓉答:“我也是,所以我问你要麦志明。”
  石子忽然有点不放心,叮嘱道:“请善待这老实人。”
  “第一,他并无你想象中老实,第二,请你放心,我自然会公平对他。”
  李蓉说的一定正确,出一次差收四百多元的工人怎么可算老实。
  过一刻石子问:“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没与麦有进一步发展?”与其将来思疑,不如现在讲个一清二楚。
  李蓉温和地微笑,“因为不投缘嘛。”
  “正是,”石子松口气,“缘分这件事真难讲。”
  “我相信你同欧阳君会有比较好的发展。”
  石子笑出来,“你注意到他了?”
  “他打电话来,我听过好几次。”
  石子收敛笑意,“可惜碧玉不认识他。”黯然伤神。
  李蓉看看钟,“孩子们要去上音乐课了,我去叫他们换衣服。”
  石子对李蓉说:“悠然还小,你帮她穿鞋子。”
  李蓉笑,“将来你一定是个溺爱孩子的妈妈。”
  她大力拍拍手,“限你们十分钟内换妥衣服。”
  现在她是保姆了,她有她一套。
  由李蓉驾车送石子下山。
  写意在车上与石子谈心。
  “石子你有空要常常来看我们。”
  “我会的你放心。”
  写意说:“爸有了新女友。”
  “哦。”石子不方便说什么。
  写意说:“这一位比上次那位略好,不过……”
  石子微笑,“你要学习与人相处。”
  “我想不必,她不会与我们同住。”
  石子点点头。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与自在及悠然不是同一个生母。”
  石子一怔,不过这也不算稀奇。
  “我已经习惯这样生活,不过悠然还小。”
  石子恻然,面子上却不露出来,“悠然适应得很好。”
  “无论如何,石子,即使结了婚,也要抽空来看我们。”
  石子大大讶异,“你怎么知道我要结婚?”
  写意侧侧头,“这只是一种灵感,我也说不出理由。”
  石子下车。
  回公寓需过一条马路,石子看到身边有一个人影。
  她猛地抬头,发觉跟着她的人是碧玉那个台湾客。
  “你!”石子握紧拳头厌憎地喊出来。
  那男子脸上默哀的神色令石子讶异,呵他对她有感情。
  “我到今晨方知此事。”
  “你不在现场?”
  “我在东京主持一间酒吧的开幕礼,昨日才返来。”
  石子本着一张脸,“你没有好好照顾她。”
  “她跟我那些日子,一直不快乐,想离开我,又说要回上海去做生意,我愿替她出本钱,可是——”
  碧玉从头到尾不习惯新生活,可是她又深知,回到老家,她也已经不能适应。
  “我将回上海将此事亲身向她父母交待。”
  “你愿意?”石子十分意外。
  那位先生向石子欠欠身,“这点担系,干我们这行的人,还是有的。”
  “那我要代碧玉谢谢你。”
  “她有点遗物,在保险箱中找到。”
  “交给她家人吧。”
  “不,她附有字条,说留给你。”
  “我?”
  他取出一只小小樟木螺钿首饰箱,交给石子,“你自己看。”
  石子接过盒子,站在大太阳底下,怔怔落下泪来。
  那男子说:“你一人在此,遇到什么事,不妨找我。”
  石子听得退后三步,“不,不用了。”
  那男子苦笑,伸手抹去眼角泪痕,转身离去。
  回到楼上,石子打开首饰盒子,看到盒中有一张字条:给石子我的最亲爱朋友。
  盒子里有一只钻戒,一只金表,想必是新置的,是另一样饰物吸引了石子的注意力。
  那肯定是碧玉由上海带出来的东西,一只小小滑石雕刻的小猴子,售价十分廉宜,时时被小孩玩游戏时用来在地上画白粉界线,可是物离乡贵,碧玉珍若拱璧。
  石子把那石猴子用绳串起系在脖子上。
  偷偷地她又哭了一场。
  就像上小学那时,与同学争吵,伏案上饮泣。
  来安慰她的总是碧玉,一手扶她肩上,一边与她说别的话:“有亲戚寄来小型电子游戏机,今晚来我家玩。”
  或是:“石子,将来我们一起到香港游览。”
  石子记得她通常会仰起头抹干眼泪说:“不,要去去远点。”
  “去美国!”
  想到这里,石子泣不成声。
  正在此际,门铃响了。
  石子连忙洗把脸去应门,来客是麦志明。
  “麦,怎么是你?”
  阿麦双手插口袋里,“来看你。”有点腼腆。
  一看就知道有话说。
  石子斟杯茶给他,为着省,冰箱里不常有啤酒汽水。
  “你双眼红肿,”麦有点忐忑,“为了什么?”
  石子看着这个不算太老实的老实人,有心调侃他:“我觉得伤心,便哭了一会子。”
  麦更加不安,“有何感触?”
  石子故意说:“你不知道吗?”
  “是什么事?”他心虚。
  “李蓉没同你说?”
  麦一听到李蓉二字刷一声涨红面孔,像一个当场被人抓住的小偷,“我没想到你会伤心。”有点受宠若惊。
  石子知道玩笑应该到此为止,她说:“我好朋友碧玉的事——”
  “呵,”阿麦大大松口气,原来如此,“都会中单身年轻漂亮女子一向是最脆弱的生命。”说着也不禁黯然。
  石子不语。
  “一年前北岸有一独居女子失踪,一年后她的头颅骨在南区住宅街道被发现,凶手至今尚未捕获。”
  石子叹口气。
  没想到阿麦忽然伤感起来,“年轻女子大都注意仪容,平时脸上长一粒疤都会烦恼,如果知道自己骨骼会被到处抛掷,不知难过到什么地步。”
  石子听了发呆,顿时想起碧玉是何等爱美,一向不会成弃任何对镜理妆的机会。
  石子斜垂着头不语,心中无比伤感。
  过了许久,麦志明杯中茶已喝干,他忽然问:“你觉得李蓉怎么样?”
  石子据实说:“极漂亮极能干。”
  阿麦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一次与李蓉去海浴,一到沙滩,换上泳衣出来,没有一双眼睛不注意她的。”
  李蓉外型就像那种传说中的上海女郎。
  麦志明搔搔头,“太好看了,老叫人不放心。”
  “据我所知,李蓉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麦志明又说:“她的底细如何我可是一点不知道。”
  石子忍不住扮起诸葛亮来,“你陪她回一次上海,不就什么都明明白白了。”
  麦志明双眼亮起来,“是,是,多谢你。”
  石子见他那么高兴,也笑了起来。
  麦说下去:“行家是恩娶位台湾小姐,岳家起初反对女儿嫁洋人,可是婚后待女婿好极了,回台北探亲,他们送他电视机与金表。”
  石子揶揄他:“台湾人富裕,上海人还差些,恐怕你需带金器与电器过去。”
  麦又笑半晌。
  石子问:“你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吧?”
  阿麦腼腆地点点头。
  石子伸出手来,“祝你幸福。”
  阿麦与她握手,石子一低头,看到麦的十只指缝洗刷得干干净净,定是李蓉督促有功。
  石子相信李蓉在婚后仍然可以令麦志明维持这整洁的水准,李蓉有一股蛮力,她会拍拍手,“阿麦,去洗手”,李蓉做得到。
  无意中撮合这一对,石子十分高兴。
  她看过李蓉的证件,知道她学生签证十一月就要满期,所以他俩婚期应该不远。
  婚后李蓉会得到一年或一年半的暂时居留权,她丈夫才可以为她申请永久居留,移民局老是害怕有人假结婚。
  李蓉算得上是顺利的了。
  看情形,到了年底,这半边房间,又得另外招租。
  相逢、离别,世道照说已惯,石子仍然有无限惆怅。
  天忽然下雨,已经八月中,一雨立即成秋,石子那几件简单的洗得发白的衣裳全部挂在柜中,随时添件外套,夏装便成秋装,她又不喜打伞,戴顶救火员式帽子,随即出门。
  到了福临门,大师傅出来说:“区姑娘今日有事,吩咐石于你代她掌柜。”
  他嘴角伤口缝线已经拆掉,看不出什么痕迹,事情过去也好像真过去了。
  石子随口问:“老板娘有什么事?”
  “她有约。”
  石子恍然大悟,笑道:“奇怪,又不是春天,为何如此热闹。”
  大师傅看着石子,“你呢,你却把好好一个人放走了。”
  石子温柔地说:“他从来不是我的人。”
  大师傅说:“我与我老婆都喜欢你。”
  “那位小姐只有比我优秀。”
  “有这种事?”大师傅不相信。
  石子对他说:“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比我强一千一万倍都有。”
  老陈瞪她一眼,不再言语。
  石子站柜台后,知道规矩,付现款,打九折,假信用卡实在太多,防不胜防,故下此策。
  她穿着老板娘一件旧旗袍,衣不称身,颈喉一颗揿钮老是扣不上,石子怕她看上去会有点像旧上海的白相人嫂嫂。
  就是那样,忙了一晚。
  有外国客人坚持他在别家吃过的炒饭里有海鲜,顾客至上,石子便解释炒饭也分甲级与乙级,就送个甲级不另算费吧。
  老陈说:“当心区姑娘回来骂你。”
  话还没说完,老板娘回来了,春风满脸,什么都不计较,哼着歌,坐到后堂去打电话。
  石子看了,甚觉凄凉,石子呵石子,再过十年,有人来约你,保不定你也会欢喜到如此失态。
  下班,想到欧阳说过会来接她,不禁忐忑,不知他是否已经等在门外。
  如果不见他,该不该马上走呢,抑或傻傻的掉转头来等他?
  石子叹口气,正在踌躇,大门叮一声,有人进来,一看,正是欧阳乃忠,石子如释重负。
  他进门来接她,可见有诚意,不避嫌,大方公开他俩的关系。
  石子心存感激,表面不露出来。
  她与欧阳双双离去。
  欧阳问她:“累吗?”
  她笑,“起码可以支持到天亮。”
  人是偏心的多,见到麦志明,她老是说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好极了,我们到高鲁士山上去看流星雨。”
  “今夜?”
  欧阳说:“流星雨每年在八月出现,因为这个时候有慧星越过地球的轨道,今晚,全北美洲居民均可看到数百颗着火的微粒光辉璀璨地飞越夜空。”
  石子动容,“呵,在什么时候?”
  “凌晨四时左右。”
  石子看看表,“还有三个小时呢。”
  欧阳微笑,“希望与我共处时间不会难过。”
  “啊绝对不会。”
  “先请到舍下休息一会儿。”
  这是一个考验,石子只得勇敢地向前迈进。
  欧阳的家在灰点,小小一幢洋房,书房占地比客厅还要大,卧室四周围简直宽敞得可以骑脚踏车,家里边最多的是书,一看就知道是王老五之家,身家清白。
  欧阳介绍道:“这幢房子已有七十四年历史,差些被列为文物,廉价买下翻新,一个人倒是住得很舒服。”
  欧阳讲究情趣,他约会她,说不定会一年两年三年那样拖下去,不过,石子想,她也不急。
  啊,或者应该说,暂时不急。
  石子忽然怔住,她为何开始猜度欧阳的心意?光是享受约会不是很好吗?
  她仿佛听到李蓉在揶揄她:石子石子,同麦志明在一起,就不用尔虞我诈,患得患失,你为何舍易取难?
  石子用手抹了抹脸。
  欧阳问:“你可是累了?”
  “没有。”她是多心了。
  闲谈片刻,他们出发到山上,坐在车中静静等候,空地四周围有不少同道中人,气氛平和舒畅,石子真盼望这种时间永远不要过去。
  忽然之间,石子听到有人惊呼,她抬起头,看到几百颗流星密集地飞越夜空,那感觉,像晚上驾驶汽车穿过一大群萤火虫一样,使石子无比惊喜。
  “太壮观了。”
  “我知道你会喜欢。”
  “谢谢你带我来。”
  欧阳摊摊手笑,“完全免费。”
  石子也笑,“真没想到‘世上最好的东西全属免费’这句话仍有真实性。”
  他送她回家。
  一整夜她合上双眼都看到天幕上有千万颗流星朝她扑过来,她仰着头,沾了一脸光。
  大清早,李蓉拉她到百货公司去挑选礼物,“麦志明生日。”
  走过化妆品柜台,李蓉与石子同时驻足,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对七彩缤纷的瓶瓶罐罐发生了兴趣。
  正低头研究,忽然李蓉轻轻碰了石子一下。
  石子轻轻抬起头来,她看到她们身边有个女子正在借用柜台上的化妆镜。
  她约二十七八年纪,衣裳肮脏,头发濡湿,偷偷用化妆试用品往脸上擦,见有人注意她,抬起眼笑一笑,容颜瘦削无神。
  石子一时猜不到该女来头,正发怔,李蓉将她一把拉开,走到女装部。
  李蓉轻轻告诉她:“是露宿者。”
  石子恍然大悟。
  是,大清早,趁百货公司人少,跑到卫生间洗脸洗头,然后借用化妆品补点颜色。
  “多数有毒瘾。”
  石子低下头。
  “洋女,有家人有朋友,尚可以落得如此下场,我同你,不小心,死路一条,”咬咬牙说下去,“这些日子,我看够了,我也怕极了。”
  石子不语,眼睛斜斜看着适才那洋女,只见她蹒跚地离去,脚有残疾?不是,有一只鞋子缺了跟。
  李蓉点点头,“出去兜生意了。”
  半晌石子问:“不是要买礼物吗?”
  “不知挑什么才好。”
  “买一磅绒线替他织件毛衣背心。”
  李蓉大喜,“太好了,既有心思又不花费,”随即颓然,“糟!我不会打毛衣。”
  石子笑,“你到底算不算上海人?”
  “你教我。”
  “没问题,我们到二楼去挑绒线。”
  可是那洋女一拐一拐的脚步像烙印似刻在她脑海中。
  所以李蓉要结婚,漫长艰辛的生活道路,有个伴侣依傍,到底胜过孤苦一人。
  李蓉完全正确。
  与她分手,石子到大学去注册新学年。
  碰到同学,互相招呼,她的心情又渐渐转佳。
  最后一年,学生已在绸缪出路,石子拿着一杯咖啡,听同学们发表意见。
  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是最静的一个。
  “我是决定一毕业就到东南亚发展,我姐姐毕业已有两年,一直在洛逊街当售货员,卖完首饰卖皮鞋,成何体统嘛。”
  “你家在香港,当然可以回去,羡煞旁人。”
  “我得住祖父家。”
  “替我们也想想办法。”
  “先得学几句广东话。”
  “不是说学好普通话才要紧吗?”
  “为什么叫蒲东话?”
  “不,普通话,普通:一般、平凡。”
  “是另外一种方言吗?”
  石子却不想回去,人各有志。
  “光是去旅行也是好的,东方风光一向为我所喜。”
  “唉,最后一年了,终于挨到毕业,像做梦一样。”
  “不算是噩梦。”
  “那自然,这可能是我们一生中最好的几年。”
  可是石子太过逼切想毕业,急于要达到她的目的,她根本来不及享受学生生活。
  为着担心下学期学费,头发已经白了。
  同学们话题又回到钱眼里去:“听说香港的薪水高至百万一年亦很普通,这是真的吗?”
  “那岂非接近二十万加币。”
  “好买一层公寓了。”
  “哗,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都值得,做两三年即可退休。”
  石子忽然笑出声来。
  一百年前,中国沿海各省的壮丁听到金山的薪酬也必定如此向往吧,故此纷纷落船下海到西方世界来筑铁路掘金矿。
  一百年后,风水轮流转,真正猜不到。
  听到讪笑声,同学们齐齐看牢石子,“石子有何高见?”
  石子立刻噤声。
  同学们对这相貌秀丽、读书用功的同学极有好感,可惜一直以来,她有点拒人千里以外,从不与他们主动交往。
  今日忽然笑了,笑什么?
  “对,石子,笑什么?”
  石子叹口气,不得不答:“我听说香港一间小小公寓月租也得五六千加币。”
  众人缄默。
  “全世界都越来越贵。”
  “家父说早二十多三十年至贵至好的桑那诗区洋房才三万元一间。”
  大家都笑了,年轻的生命并无阴霾,所有困难凭意志力均可克服,毫无疑问。
  饭堂窗前一列玫瑰丛仍然吐露着芬芳,不知道谁开口说:“夏日最后的玫瑰。”
  有人接上去:“我们最后一个暑假。”
  然后散了会。
  “来,石子,载你一程。”
  “不,我乘公路车即可。”
  “上车来好不好,别再客气了。”
  石子也觉得自己太过见外,上了同学的车子,直达市中心。
  读完这一年,大功告成,以后要在江湖相见。
  石子觉得应该置几罐啤酒招呼客人,不不,不一定是为了欧阳乃忠,她随即又向自己承认,好好好,确是为了欧阳。
  酒铺外总有印第安人留恋,伸出手,“小姐,赏杯咖啡”,石子想说:可是,你并不想喝咖啡,她当然不敢那么幽默,并且也不敢当众打开银包,低头疾走。
  捧着酒,匆匆忙忙返回公寓。
  中国人将天地万物分作阴阳两面真是大智慧,这个风光明媚的花园城市,当然有它阴暗一面。
  石子有时会觉得孤寂袭人,对前途一点把握也无,心底有最黑暗恐惧,所以她不介意忙碌工作,赶赶赶,挥着汗,不理其他。
  她抓起手袋出门去。
  刚掩上门,电话铃响了,她又开门进去,拿起听筒,对方却是搭错线,石子十分失望。
  这时忽然有人推开大门,原来匆忙间石子竟粗心得忘记关门,吓得一颗心几乎自胸中跃出。
  幸亏门外只是对户那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小姐。
  “在家吗,借点糖。”
  “请进来。”
  那女孩看见石子神色有异,“你不舒服?”
  “不,没事,请坐。”
  “没上班吗?”
  “我当夜更。”
  石子到厨房取糖给她,见那女孩率直,便说:“你不是香港人吧?”
  “不,我是新加坡籍。”
  “星洲是好地方呀,为何离乡别井?”
  芳邻一怔,“咦,我趁年轻,到处体验生活,去年在伦敦住了半年。”
  石子颔首,是,有家可归在外国住叫体验生活,无家可归便叫流落异乡。
  “我叫陈晓新,你来自中国?”
  “看得出来?”石子反问。
  “皮肤白皙得像高加索人,当然来自上海或苏州。”
  “已经晒黑许多。”石子笑。
  “对,今晚有派对,你可要来?”
  石子说:“我要开工。”
  “不好意思,我忘了。”
  石子答:“没问题。”
  邻居走了,石子坐下来,心静得多,对欧阳乃忠是太紧张了,她必须放松。
  也许对方也在做心理交战,可需每天见面,抑或电话问候?石子微微笑。
  回到福临门,见老板伙计都坐在一起像在开会。
  “石子来了,别漏了她一份。”
  “又有什么大事?”
  “区姑娘要退休结婚去,福临门得易主了。”
  世事永远不会太太平平的过,总有蹊跷,必有波折,偏偏石子,不,人人都最怕无常,石子不由得托住腮发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区姑娘清清喉咙,“家庭是女人一生最重要——”
  “得了,”有人打断她,“你是决定上岸晒太阳去了,不必多讲!”
  石子这时帮着老板娘,“自由世界,自由选择,她爱关门即可关门。”
  老陈沉吟,“各位稍安毋躁,区姑娘自会发放遣散费,我倒想把铺子顶下来做。”
  众大喜,“老陈你真有此意?”
  “那我们原班人马照做好了。”
  那老陈笑道:“不过有言在先,我生性刻薄,比不得区姑娘慷慨。”
  石子第一个笑说:“不妨不妨,我们太了解清楚你的脾气,做生不如做熟,快去办手续好了。”
  老陈问:“各位可愿凑份子。”
  石子摊摊手,“我的节蓄都投资给卑诗大学当学费了。”
  众人立即议论纷纷。
  区姑娘悄悄站起来走到另一角去。
  石子过去含笑说:“恭喜你。”
  她笑笑,十分沧桑,“前途未卜。”
  石子很有把握,“你是一个优秀管理人才,你会得成功。”
  区姑娘失笑,“做家庭主妇还需要才华吗?”
  “嘿,做主妇无论在管理时间、人事、金钱上,都非要有三两度散手不可,否则吃不消兜着走。”
  “你呢,石子,你心头眼角那么高——”
  石子给她接上去:“是要吃苦的,嗳,我不是不知道。”
  “那就好。”
  石子低下头不语。
  “婚后我们会撤到维多利亚住。”
  啊,那是真打算不问世事了。
  “决定得那么快,你们有点意外吧?”
  “对于喜事,只有欢欣,没有突兀。”
  “石子,一班伙计之中,我最关心你。”
  “我知道,区姑娘,谢谢你。”
  忽然之间,众伙计像是达成了协议,轰然大笑,并且有人到酒吧后取出酒来庆祝。
  区姑娘惆怅地说:“看,谁没有谁不行。”
  石子点点头,“以后要叫陈老板了。”
  “不知店名改不改。”
  “我想不会,有什么比福临门更好呢。”
  “你去问问他。”已经把自己当外人。
  石子大声叫过去,“喂,会不会改店名?”
  老陈带头答:“不会不会,名号已经做出来,福临门代表价廉物美,我会将此宗旨发扬光大。”
  “听到没有?”
  区姑娘点点头,看着店内一台一几,无限眷恋。
  她喃喃道:“当初,真挨得十指流血。”
  石子很想听她的掌故,可是开工时间已到,她不得不说:“我要换衣服开工了。”
  “嗯,果然要服侍新老板去了。”
  石子赔着笑,忽然区姑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这张脸,连我看了都喜欢。”
  石子叹口气,“没有用啦,还不是做粗工啦。”
  “这一关你还是看不破,石子,其实薪水只有比当文员好,蓝领胜白领。”
  石子低头转身去工作。
  那天她一颗心老是忐忑,直到区姑娘叫“石子电话”,她听到了欧阳乃忠的声音。
  “今天不能来接你。”
  “啊,没关系,”石子很坦率,“不过每天都想听到你声音。”
  “那我一定办到。”
  “我接受这个承诺。”
  “明天我一早有空。”
  “那就明早见好了。”
  石子尽量收敛脸上欢欣之色,那天晚上,大家都有点兴奋,故此没去注意石子神情,如在平日,她一定会被取笑,他们必不放过她。
  石子返回公寓,李蓉正在阅报。
  “石子你回来得正好,我读这段文字给你听,写得真好,活龙活现。”
  石子边卸妆边问:“关于什么?”
  “关于上海。”
  石子连忙说:“快读。”
  “‘几年没回上海,前几天回去走了一趟,感觉像是掉在粥里。’”
  石子一怔,“我妈的信可没那样说。”
  “嗳,所有母亲的信都说好好好,我们很好,别担心。”
  石子笑,“所有女儿的信何尝不是好到绝点,都报喜不报忧啦。”
  “请听,那位作者继续说:熟悉的街道全部变得陌生,到处改道,拆房子,建新楼,街上全是垃圾,晴天飞尘,雨天溅泥。”
  石子惆怅,“那意思是,我们即使回去,也不认得了。”
  “还有,交通一团糟,如果要去的地方只需步行半小时的话,那就步行算了,乘车更久,自行车在汽车缝里左穿右插,险象环生……”
  石子换上浴袍,躺在床上,“我还是想回去看看。”
  李蓉说:“我也是,带着精致小巧的礼物回去,”她语气兴奋,“广邀亲友叙旧。”
  石子颔首,“这叫作衣锦还乡,是每个华侨都向往的一件事。”
  “真没想到我们也不例外。”
  “结婚之前,你与阿麦总得回去走一次。”
  “你怎么知道?”李蓉有点忸怩。
  石子笑,“想当然耳。”
  “我已经在为礼物头痛了,买些什么好呢,世上并无价廉物美之物。”
  “不怕不怕,慢慢挑选。”
  “如果可以经一经香港就好了,一于同阿麦商量。”
  “婚后,还打算工作吗?”
  李蓉摇摇头,“已与麦谈过,他叫我留在家里听电话,做他秘书,替他算帐,他怕我受气吃苦。”
  石子说:“看他多疼你。”
  李蓉吁出一口气,“可不是,总算碰到一个不怕负责任的人。”
  “真替你高兴。”
  “石子,你呢?”
  “我还有一年功课,好歹读完课程,届时拿了文凭及身分证,找到工作,把母亲接出来。”
  “那么,”李蓉看着她,“婚姻是要暂且搁下了。”
  “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
  李蓉说:“石子,也别太挑剔。”
  “谢谢你的忠告。”
  只是何家又要重新聘请保姆了。
  李蓉看穿石子心事,“那班孩子应当照顾自己,我已教会悠然穿衣穿鞋放水洗澡,七八岁小孩还不会扣扣子,像什么话,菜在锅里都不懂得盛出来,坐着干挨饿,都是给愚仆宠的。”
  石子讶异,“悠然愿意学吗?”
  “我还教她戴手套,学会了不必求人,他们已经够幸福,可记得我们幼时还得学冲热水瓶,那多危险。”
  “环境造人。”
  “可是优良环境不应制造废人,洋童就什么都自己来,剪草派报纸看顾婴儿,我劝写意与自在也向这种好风气学习。”
  “何先生怎么说?”
  “谁看得见他,每天拨电话来说上三五分钟已经很好。”
  石子遗憾,“我可从来没想到要教他们独立。”
  “他们现在总算知道卫生纸用完了可以到储物室去拿来装上。”
  “不是有马利吗?”石子不忍。
  “马利要打理三千多平方尺地方兼夹买菜煮饭。”
  “那你呢?”
  “我负责教他们照顾自己,石子,你应当比谁都清楚,最终跟着你的,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双手。”
  石子笑了,“道理如此分明,却又决定做归家娘。”
  李蓉也笑,“我喜欢阿麦。”
  “看得出来。”
  她取出绒线与织针,“来,石子,教我。”
  石子觉得她欠阿麦这个人情,帮李蓉将毛衣开头。
  李蓉聪明,一下子学会,头头是道。
  石子倚在窗前看月色。
  李蓉放下手工,讶异问:“一切都顺利,为何心事重重?”
  石子转过头来,“就是太过风平浪静,才叫人担心,我的一生,从来不是如此平坦。”
  那夜石子刚合上眼,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女子迎面而来,长发、污垢满身,穿一件薄薄裙子,衣不蔽体,一只脚有鞋子,另一只脚赤足,走路一拐一拐,像受了伤。
  走近了,发觉女子全身有肿块,肿块上布满针孔,啊,怪不得如此肮脏沦落,原来已受毒品茶毒,看清楚她的脸,石子一惊:“碧玉!碧玉!”
  “醒醒,石子,醒醒,做噩梦了?”
  石子自床上跳起来。
  李蓉说:“我听见你叫碧玉。”
  石子喝口水点点头。
  “你总得学会忘记她。”
  “实在不能够。”
  李蓉叹口气,“生离死别,在所难免。”
  “她应该得到更好的结局。”
  “可是很明显地,她的要求与你我不一样。”
  半晌,石子说:“睡吧。”
  第二天,欧阳乃忠爽约,他说:“何四柱回来了,有事同我商谈。”
  石子有点失望,“那我们再联络吧。”
  电话迅速再次响起。
  “石子,这是何四柱,劳驾你上来一次好吗,你还有薪水在我这里。”
  石子到何宅去。
  天气仍然干燥,却已不如前些日子那般炎热,上山之路不是那么难挨了。
  何四柱气色上佳,见到石子,热烈欢迎,当她像老朋友一样,这是何四柱最大优点,他完全没有架子。
  “请坐请坐,”他在书房招待她,“相信你也听说,李蓉年底结婚,我这里又没保姆了。”
  “何先生,有假期我会来帮忙。”
  “孩子们似乎独立许多,是你们功劳。”
  他把支票给她,坐在书桌边沿,忽然咳嗽一声。
  石子诧异,何四柱有什么话要说?
  “石子,你在约会欧阳乃忠律师?”
  石子一怔,“是,”她一向十分坦白,“有人嫌我吗?”
  “石子,你怎么也学会了多心?”
  石子微笑,“因我自觉高攀。”
  何四柱问:“怎么我没有这个感觉?”
  石子由衷答:“因为你是罕见的好人。”
  他叹口气,“所以我多事了。”
  石子看着他。
  “石子,我想警告你一声。”
  石子微笑,“可是欧阳的私生活比较放肆?”
  “嗯。”
  “单身汉都这样。”她替他开脱。
  “是,”何四柱说,“我也不算贞节分子。”
  石子摊摊手。
  “不过,你没有发觉吗?”
  石子抬起头,把欧阳的言行举止在脑海中过滤一次,“没有发觉什么?”
  “如果对这段感情有寄望,你要给他时间,付出耐心,也许他真正想改变人生观。”
  电光石火间,石子明白了。
  她低下头。
  “石子,我想你有个心理准备。”
  “谢谢你,何先生。”为她,他讲了朋友是非。
  何四柱也怀着歉意。
  过片刻他说:“我介绍我未婚妻给你认识。”
  石子受了震荡,神情有点呆木。
  何四柱打开书房门,“德晶,德晶。”
  一个美貌年轻女子探头过来,“叫我?”
  石子一看,这位小姐年纪同她与李蓉差不多。
  她微笑点头。
  那个女孩却十分和蔼,“我叫王德晶,你好。”
  石子与她寒暄几句,便到园子来找李蓉。
  李蓉坐在大太阳伞下读小说,孩子们正打水球。
  这家伙,永不投入,永远做纠察,真聪明。
  看见石子,她放下小说,满面笑容,“你可见到新何太太?”
  石子坐下来,“还不一定结婚吧?”
  “那王小姐十分和气,大家都喜欢她。”
  “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
  “是,家境富有,故性格天真,毫无戒心。”
  何四柱一定是受够了前头人的锋芒,才决定挑选一个单纯的女朋友。
  石子不想谈论东家私事,她自己亦有心事。
  李蓉眯起眼睛看阳光下的孩子,叫过去:“自在,别玩得那么疯。”
  石子过半晌才问:“你是几时看出来的?”
  “我可没那么尖锐的眼光。”
  “对,你的注意力全在阿麦身上。”
  “这算是揶揄我吗?”
  石子笑笑,“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李蓉娇嗔地说:“如要维持友谊,别再提到阿麦。”
  她竟那么紧张他,石子倒是替他们高兴。
  过一会李蓉说:“不,我什么都没看出来,昨日无意与何先生说起,他哎唷一声,我才明白所以然。”
  石子点点头。
  “何先生说此事不能瞒你,他好歹要做这个丑人,把他知道的告诉你。”
  石子说:“何先生一直那么坦率,我老听讲生意人往往老谋深算,爱耍手段,看样子不是真的。”
  李蓉看着石子笑。
  “怎么了?”
  “石子,热诚坦率也许亦是一种手段。”
  石子一怔,李蓉的生活经验比她强十倍八倍,这个女孩子不简单,也许,就是因为洞悉世情,才会反朴归真,心甘情愿跟麦志明组织小家庭过平凡日子。
  石子叹口气,“我明白了。”
  李蓉握住石子的手,“反正你不急找对象,你已决定毕业后试一试自己的实力。”
  石子黯然。
  “有的人感情道路顺利,有些人则崎岖。”
  石子颓然,“你看着我好了,将来除了事业,什么都没有。”
  李蓉仰起头哈哈大笑。
  石子愕然。
  李蓉伸手指着她继续笑,“你倒想!大言不惭。”
  石子被她一言道醒,也忍不住笑起来。
  年轻真好,碰到这种事还笑得出来。
  孩子们自泳池出来,“什么事那么好笑?”
  石子连忙用大毛巾裹住两个女孩,“八月中了,月饼都上市了,小心着凉。”
  李蓉笑,“你真噜苏。”
  孩子们也笑。
  写意说:“下午我们在后园搞烧烤,已经邀请了同学来,石子你也参加吧。”
  石子答:“我没有时间,我要准备开学。”
  李蓉知道石子心情欠佳。
  石子步行下山,一直呆呆地移动双腿,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觉累,居然走到山脚商场,她坐下歇一会儿,买一个冰淇淋独自坐着慢慢吃完,忽然笑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几件事是天从人愿,生活大致上过得去已属万幸,石子心头一口气渐渐平复。
  她在商场门口乘公路车回家。
  淋浴后读报纸,一段新闻触目惊心:“皇家骑警证实,上周四在西门非沙大学宿舍发现的女死者,是香港留学生黄仁美,二十二岁,死因仍在调查中,但警方初步认为,死因无可疑,死者父亲已从香港来加安排其身后事。”
  石子放下报纸发呆,如花似玉,不知有什么事看不开。
  二十二岁,叫仁美,出生的时候,家里不知多么欢欣,抱在手中,难舍难分,一天喂五六顿,半夜起床悄悄看视,渐渐长大,会走路,会笑,会叫爸妈,悉心栽培,为找学校已经伤足脑筋,终于亭亭玉立,送到外国留学,忽然有一日,校方通知道:“令千金在宿舍自杀身亡,请前来认尸。”
  仁美女士在自杀前竟未想到父母感受。
  孔碧玉也没有。
  石子想法完全不同,她的志愿十分卑微,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想到这里,石子心平气和。
  电话铃响了。
  “石子?我找了你大半日。”是欧阳的声音。
  “你现在何处?”
  “在你楼下。”
  “请上来喝杯啤酒。”
  挂了电话立刻去开门。
  欧阳手中提着外套,领带解松,神情有点委屈。
  一杯冰镇啤酒下去,比较舒服。
  拿起石子放下的报纸,读到适才新闻,叹息一句:“为什么要这样惩罚父母?”
  石子摊摊手,“任何不如意事其实假以时日都会克服淡忘。”
  “你是斗士吗?”
  “不,”石子微笑,“一遇事我便蹲下大哭,我只是不甘心放弃,拼命纠缠。”
  石子不语,斗室中一片沉默。
  欧阳忽然握住石子的手,把脸埋在她手中。
  “我有话说。”
  石子温和地答:“我洗耳恭听。”
  “我以前并不约会女性。”
  石子早有准备,说得很有技巧,“大家是朋友,不分男女。”
  欧阳十分聪明,一听此言,知道石子有顾忌,改变初衷,再不愿与他有进一步发展。
  他不禁落下泪来。
  迅速放下石子的手,用手背擦去眼泪,“工作真累。”长叹一声,像完全是因为疲倦的缘故。
  石子看着窗外,为什么要冒险成为他第一个约会的女性呢,她照顾自己已经够忙,实在不想添增更大负担,她温婉地说:“我们总是朋友。”
  欧阳点头,“我明白。”
  “与你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很享受。”
  “你没有怀疑吗?”
  “我只是觉得你特别体贴,而且,一点也没有越礼之举。”
  欧阳苦笑,“你不相信我会为你改过来?”
  石子摇摇头,“你要改是因为你自己愿意改,不要为任何人,怕只怕那人会令你失望,你又得打回原形。”
  欧阳不出声,过半晌,他告辞了。
  出门之际,刚好碰到对面的陈晓新开门出来,看到欧阳,整个人愣住。
  待欧阳进了电梯,她才问石子:“那么英俊的男生!”
  石子惆怅地答:“是他长得真漂亮。”
  “他的职业是什么?”
  “律师。”
  陈晓新讶异,“那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你不用上班?”石子试图改变话题。
  失败,陈晓新紧钉着问:“是你的男朋友?”
  “不,普通朋友而已。”石子掩上门,不欲多谈。
  她长叹一声。
  区姑娘邀请她一起去选购礼服。
  石子说:“我对时装打扮一无所知。”这是真的。
  “你肯帮眼我已经很高兴。”
  区姑娘不打算穿纱或是缎子,她只想挑一套喜气洋洋的套装,配双手套即可。
  石子很欣赏这个明智之举,她觉得李蓉结婚就该选雪白的大纱裙。
  一路在市中心游览橱窗,忽然区姑娘说:“这个好。”
  石子一看,连她那样的门外汉看到招牌字样都吓一跳,小心翼翼说:“这个牌子贵不可言。”
  区姑娘笑,“一套不要紧。”
  推门进去,幸亏店员殷勤招待。
  石子在一旁耐心等待区姑娘试穿,心中莞尔,这便叫作陪他人置嫁衣裳。
  另一位售货员热心问:“是你妈妈吗?”
  石子连忙嘘一声,悄悄答:“是朋友。”
  售货员知道造次,不再出声。
  区姑娘拎着两套衣服来问:“哪个颜色好?”
  石子一指:“大红。”
  区姑娘很满意,“就这套红色的好了。”
  又顺便配鞋子手袋耳环,付帐之际,要动用两张信用卡。
  不知是否由男方出这笔巨款。
  区姑娘笑了,“我自己颇有妆奁,不劳别人出手。”那当然,老板娘嘛,其实谁出无所谓,只要高兴即可。
  有了一次经验,石子自告奋勇,“李蓉,我陪你去挑婚纱。”
  李蓉一怔,“婚纱?不不不,我们打算注册结婚,一切从简。”
  大出石子意料,“为什么不铺张一下?”
  李蓉笑答:“我不想太过张扬。”
  “那我是没有机会做伴娘了。”
  “那不是太委屈你了吗,你应当做证婚人。”
  “证婚应由老陈担任。”
  “我们再商量吧。”
  两宗喜事待办当儿,初秋悄悄来临,石子开学了。
  回到学校,她松了口气,精神正式有了寄托,再无旁骛。
  忽然之间她有点害怕毕业,一旦除却学生身分,不知如何自处,现在再苦,总也还有个目标,毕了业环境若无改进,岂非更惨。
  一日放学,发觉麦志明在课室外等她。
  石子吓一跳,在无边无涯大的大学校舍里找一个学生谈何容易,可见麦志明是何等逼切要见她。
  “什么事?”
  麦志明垂头丧气。
  “家里有意外?”
  “不,是我自己。”
  “快做新郎倌了,有什么烦恼?”石子心中疑惑不已。
  “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石子带他到树荫坐下,“此地静,你说吧。”
  只见他紧握拳头、懊恼得出血,“石子,我在多伦多有朋友,他们说,李蓉曾是一个香港人的情妇。”
  石子一怔。
  “李蓉从未向我提及此事。”
  “这可能是恶毒谣言。”
  “不,对方有名有姓,在华人社区相当有名望,”麦志明十分颓丧。
  石子讶异,“阿麦,你在外国长大,为何如此狷介,你竟为女友过去计较?”
  阿麦一怔,缓缓低下头。
  “你那么喜欢她,又已决定结婚,她亦肯一心一意跟你过一辈子,过去之事如烟消逝,闲杂人等说的是非岂用理会,莫为谣言错过良缘。”
  麦志明的头越垂越低。
  石子没好气,“你过去还少得了女友嘛?难保没有同金发红发的洋女亲密过。”
  阿麦的头又渐渐抬起来。
  “眼睛要看将来,看过去有何用?过去她不认识你,你又不认识她。”
  “我想问个究竟——”
  石子斩钉截铁:“不能问,结婚与否,你都无权问及她的过去,人要生存,彼时你又不知她的存在,不能帮她,现在提出来质问于事无补。”
  阿麦叹口气。
  “要不要这个人随你,请勿要求她解释澄清。”
  阿麦看着石子,“你也不会对未婚夫谈及你的过去?”
  石子笑了,“我觉得时机到了,自然会说,如不,我的过去,纯是我的私事。”
  “结婚不是两位一体了吗?”
  石子大笑,“你不是想玩二人三足游戏吧,当然不是!你仍是你,她仍是她,只不过互相爱护扶持而已。”
  “石子,做你的伴侣是幸福的。”
  石子却十分惆怅,“是吗,为什么我找不到伙伴?”
  麦志明站起来。
  “且慢,你思想搞通没有?”
  阿麦点点头。
  “婚期订在什么时候?”
  “十一月。”
  “在福临门办喜酒?”
  “当然。”
  “阿麦,不要理会别人说什么,切勿告诉李蓉你曾经来找过我。”
  “是,我知道。”
  “将来她有什么事瞒你,我来帮你找她算帐。”
  “听你口气,像个大姐。”
  石子无限唏嘘,“我知道我最终会成为大姐、前辈、导师。”
  麦志明笑起来,抬起头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点头说:“这就是大学堂了。”
  “来,我们一起走。”
  临分手,麦志明说:“石子,真没想到你对李蓉那么好。”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我对谁好你要细想想。”
  “是,你一直关心我。”
  回到家,才吁出一口气。
  李蓉正在打毛线,石子过去一看,温柔地说:“这一行不对了,赶快拆掉重织。”
  李蓉笑,“人生有何错憾若可拆掉重织就好了。”
  可惜欧阳乃忠已经不再与石子联络。
  九月份区姑娘先在福临门摆喜酒,石子一早去帮忙,站得双腿酸软,笑得牙关僵硬。
  区姑娘给了石子一个红封包,叮嘱了许多话。
  石子眼睛红红,都听在耳内。
  远亲不如近邻,这个道理又一次获得证实。
  石子写信给母亲:“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竟也住下来了,说起英语,口音亦与本土人无异,渐渐脱尽乡音,下个月,将把申请表递进去,不日可与母亲团聚……”
  母亲来了,自然知道细节。
  亲眼目睹李蓉在婚书上签名,石子才松了一口气。
  那日在婚姻注册处观礼的亲友甚多,坐在石子身后是两个中年女士,絮絮说是非。
  “太漂亮了,水灵灵,没幅相。”
  “这种大陆女子,最要紧是找户头办居留拿护照。”
  石子刷地一声转过头去看着她俩,笑眯眯说:“两位太太真好兴致,当心舌头生毒疮。”
  说是非者忽然遭到那么直接的抢白,顿时呆住,不敢还嘴,半晌,二人搬到别的地方去坐。
  石子一直维持着那个笑容,直至礼成。
  李蓉搬走了。
  石子又得去登广告寻找室友。
  天气渐冷,这究竟是北国,很快日短夜长,只得七八个小时太阳,气温很快会降至零下。
  在这种时节来到温埠,印象分必定大减。
  石子本人却不介意,前年下大雪,她拍了许多雪景照片,寄给亲友观赏。
  她披上旧大衣,去何家做客。
  王德晶出来招呼她:“四柱在上海,有什么事我可以马上打电话给他。”
  “无事无事,王小姐你太客气,我来看看可需帮手。”
  “不敢麻烦你,现在孩子们很会照顾自己,我稍为跟一跟就可。”看情形不用闹保姆荒了。
  “开学了吧?”
  “是,司机已回来销假。”
  “那一切已上轨道。”
  王德晶笑,“马利返乡,不再续约,新家务助理还在学习,孩子们想念你的上海菜。”
  “我的手工十分粗糙。”
  “石子你真谦虚,对了,有一件事想请教,我在地库杂物房找到一块铜牌,上面有不易居三字,那是什么意思,你以前可见过这牌?”
  石子一愣,马上反问:“不易居?”
  最好不发表意见。
  “是呀,多怪。”
  “嗳,是有点奇怪,会不会是谁有感而发,指这个都会不好住?”
  “不好住?不会吧,”王德晶笑,“风和日丽,山明水秀,鸟语花香,还有,人情奇佳,物价又相宜,这是个乐园,我都住得不愿走了。”
  石子莞尔,由此可知,各人命运不同,各人感受也不一样,王德晶并不觉得什么地方不好住。
  她告辞。
  “石子等一等。”
  王德晶上楼去,半晌下来,手中搭着件大衣。
  “石子,你若不嫌弃,我送你一件衣服,我买大了,不合身,搁着也是浪费。”
  石子微笑,这是借口,想必是觉得她身上衣服破旧,故慷慨赠衣,一看,样子呢料都十分适合,便大方说:“那我不客气了。”
  这时司机接孩子们放学返来,石子与他们寒暄数句。
  王德晶吩咐司机:“阿朗,你下班吧,顺带送石子回去。”
  如此周到,孩子们总算有福。
  没想到年轻的王德晶这样会做人,何四柱的眼光真不赖。生意人多数有此类灵感。
  当下石子向司机点点头,“麻烦你了阿朗。”
  那司机转过头来,与石子一照脸,呆住了,那么秀丽的面孔!
  半晌,他拉开后座车门,“请。”
  石子笑,“我坐你旁边得了。”
  司机受宠若惊。
  途中,他自我介绍:“我叫潘国朗,移民已有六年,未婚,与父母同住,有一弟一妹。”
  石子见他自动报上身世,不敢怠慢,微笑地问:“父母还习惯此地生活吗?”
  “他们在素里开菜场,种的瓜果蔬菜又大又好,几时来参观?”
  “那多好,”石子有点意外,“你不帮家里忙?”
  “我妈也时常咕哝,弟妹老挂住读书,我懒,早上起不来,他们被逼请印度籍工人打工,言语不通,辛苦得不得了。”
  石子说:“那你得考虑回菜场帮手。”
  阿朗搔搔头,“你也那么说?”
  石子微笑,“黎明即起,到菜田里看日出呼吸新鲜空气,应是享受呵。”
  “我从来没那么想过。”
  “一日之计在于晨,我习惯早睡早起,像乡下人。”
  “也许,本周末我会到田里去看看。”
  石子忽然好奇,“我也想去。”她从来没到过农场。
  阿朗大喜,“你肯赏脸?”
  “从这里出发,开车到素里要一小时左右,清晨四时好起来了。”
  阿朗愁眉苦脸,“我就最怕天未亮起床。”
  石子笑。
  阿朗看着石子闪亮的眼睛,有美相伴,滋味又大不相同吧,“星期六清晨四点半我在这里等。”
  “别迟到。”
  “怎么敢。”
  石子下车,向他挥挥手。
  她把王德晶送的大衣挂起来,洗把脸。
  将来势必没有这样用不尽的体力了,这个时候叫她去打老虎她也能追三条街。
  这真稀奇,有力气的时候力气多数不值钱,力气有价值之际说不定又没力气了。
  听说祖母健康地活到八十三岁,最后一日还写日记,石子希望也有那样的寿命。
  自图书馆出来,看到街角有一少女拉小提琴讨钱,她走过去,因为她拉的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
  那少女朝同胞点点头。
  石子掏出十块钱放在琴盒里。
  女孩朝她点点头。
  琴音里没有太多凄酸之感,大概是因为年纪轻,不懂得。
  石子把外套拉严一点,走回公寓。
  她用微波炉煮了一杯罐头汤,做了三文治,便忙着吃起来,一边翻阅笔记,直到时间差不多,直赴福临门。
  老陈发薪水,石子发觉加了两成有多。
  她大吃一惊,以前区姑娘加薪水只加五巴仙之类,新老板阔绰得多,由此可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石子焉会出声,多那百多元她荷包不知可多宽爽。
  那日招呼客人,她特别落力。
  老陈打算大展鸿图,为侍应生做新制服,与新台布配成一套。
  石子没有意见,别的同事则说:“千万别是旗袍,穿着旗袍不好走路。”
  “这倒是真的,最方便是小围裙与白衬衫。”
  老陈很幽默,“我穿裙子不好看。”
  石子忍不住搭住老陈的肩膊,“为了你,大家陪你穿小凤仙装。”
  大家哄然大笑,以致有客人进来,大感诧异:这间唐人餐馆的侍应为何如此好笑容?
  周末,石子拨好闹钟,四时起来,伸一个懒腰,梳洗完毕,做了一个暖壶的可可,往窗外一看,发觉潘国朗已经在楼下等她,看到倩影,朝她招手。
  这小子,终于在清晨起床。
  石子穿得很暖,背上背包,锁好门,下楼去。
  潘国朗朝她点头,“早。”
  “没迟到,很好哇。”
  潘国朗一味笑,替她开车门。
  石子忽然停住脚步,“你昨夜没睡?”
  阿潘笑而不答。
  被石子猜中了。
  坐在车上,石子斟一杯可可给他。
  清晨公路上没车,交通畅顺,沿途观景,十分愉快。
  “去过美国没有?到了白石,两国边境很近。”
  “从没有。”
  “想去吗,我载你。”
  “有个黄石公园——”
  “我陪你去。”
  “那要待学校有假期才行。”
  阿潘大吃一惊,“你还在读书?你满了十八岁没有?”
  他误会她是中学生。
  石子开怀大笑,这种误会一向最受女士欢迎。
  “你们家在香港就务农?”
  “香港哪里还有农田,我们在深圳租地种菜运到香港卖,移了民,重操故业,老父索性买下素里二十亩农地,据说将来像列治文那般改划为住宅地,就真正发财了。”
  石子不语,华人一向有办法,到了何处在何处扎根。
  “这两边是覆盆子田,你爱吃覆盆子吗,夏天一片浅紫色,很好看。”
  “有无花地?”
  “看花要到美国贝灵咸,春季那边有郁金香,你喜欢什么花?”
  石子怔怔看着窗外,“我们上海人总忘不了桂花与栀子花。”
  “我们在素里的家门口有三株老紫藤,是上手业主一早种下的,有手臂粗,初春一串串花蕾挂满树,引来粉蝶无数。”
  车子驶入一座大宅,石子真没想到农夫的住宅会那么壮观。
  立刻有一对中年夫妇开门出来,见是大儿子一早出现,喜出望外,“阿朗,你怎么来了?”
  阿朗忸怩,“我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这位是石小姐。”
  石子连忙说:“伯父伯母,叫我石子得了。”
  那潘太太眉开眼笑,上下打量石子,一手拉住,“来,石子,跟我们到田里参观。”
  两架车一前一后驶往菜地。
  工人正在收割菜蔬,稍后送往订购的销售处。
  石子十分感动。
  阿潘在一旁解释:“做生畜如鸭鹅则更辛苦肮脏,鱼市场更是一片腥气。”
  天渐渐亮了,忽然细雨缠绵。
  潘太太说:“阿朗,陪石小姐回家休息。”
  “伯母我要回去了。”
  “那么快,多玩一会儿嘛,我们家有客房。”
  阿潘加一句:“她要回大学上课。”
  潘伯母又是一个惊喜,“石小姐是大学生?”
  她吩咐工人把各种菜蔬都送上一扎叫石子带回去,那已是满满两大塑胶箱。
  “阿朗,替石小姐搬回家,石小姐,有空再来。”
  石子点点头。
  雨渐渐下得急了。
  与潘国朗一人挽着一箱菜上车去。
  “请送我回校舍。”
  “这些菜——”
  石子笑,“当然是送给福临门啦。”
  潘国朗恍然大悟,“我给你送去。”
  那一日石子的精神特别好,上课特别用心。
  回到公寓才觉得累,决定倒在床上小睡片刻,她是一闭眼立刻可以入睡那种人,失眠的奢侈与她无缘,她相信以下真理:吃不下是因为未饿,睡不着是因为不累。
  不知睡了多久忽闻电话铃响。
  挣扎起来,先看钟,还好,只得五点钟。
  电话是李蓉打来的,声音甜滋滋。
  石子笑问:“你们在何处?”
  “在班芙的露意思湖。”
  “好家伙!”
  “很牵挂你,找到新房客没有?”
  “乏人问津。”
  “应该有人呀,开学时分,多少学生急找地方住。”
  “再等两日吧,回来记得找我。”
  “那当然。”
  放下电话,有人敲门。
  “谁?”小心门户是独居人第一守则。
  “对面的陈晓新。”
  石子打开门,只见陈晓新全身艳装,像是要去赴约,“石子,这是我朋友的妹妹,想租地方住,”她把身子让一让,石子看到站在她后面的一个女孩子,“你的室友好似搬走了是不是?”
  石子连忙说:“是,是。”
  陈晓新说:“我那边已经住了三个人,没空位了。”
  “就租我这里好了。”
  “那你们谈谈,”陈晓新大喜过望,“玉菁,你同石姐姐慢慢谈。”如卸下包袱,一溜烟走了。
  那叫玉菁的女孩子怯怯站在一边,挽着一只行李袋。
  石子失声道:“今天刚到?”
  她点点头。
  “快进来洗把脸喝杯茶慢慢说。”
  那女孩如释重负,泪盈于睫。
  “玉菁,你那菁字念青还是读精。”
  “精,白玉菁。”
  “是来读书?”
  “是,我来卑诗大学念硕士。”
  石子大乐,“什么,居然还是我师姐?失敬失敬。”
  白玉菁也乐了,愁眉百结中也笑出来。
  “租务条例贴在厨房冰箱上,你去看一看,觉得合理,今日便可以搬进来,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我……想打工。”
  “可以替你想办法。”
  她终于低下头,落下泪来。
  石子温言劝道:“这又是为什么?”
  “害怕,彷徨,想家。”
  石子答:“我明白。”
  “这个地方,究竟好不好住?”
  石子一时答不上来,该怎么说呢,唉,“我慢慢告诉你。”
  白玉菁忧心忡忡,“如果不易居,我想返回天津。”
  “你自天津出来?”
  “是。”
  “先住下来,日久会习惯,周末,我带你到处逛逛,毕业后如果真的不喜欢,再做打算,这里有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华人,你总会找到朋友。”
  白玉菁乖巧地说:“我愿意向你学习。”
  石子似笑非笑地答:“我的路不好走。”
  当下她登记了新房客的姓名地址护照号码,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已是老大姐了,经验丰富。
  “我要去上班了,紧急电话号码写在黑板上,你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我们去逛街。”
  明天石子会告诉她,许多有办法的内地子弟,住宅在最名贵的桑那诗区。
  石子穿上王德晶送的新大衣,咕哝着天气真的开始冷了,那样华丽曼妙的夏季也会过去。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轻轻说:碧玉,你看着,我会毕业,白玉菁也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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