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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紫荆

(2008-09-08 12:55:40) 下一个
 

  子盈时时听母亲说,他们程家有两样宝贝,不不,不是子盈与她哥哥子函,而是一套小巧精致的象牙麻将牌,打起来轻巧方便,滑不溜手,母亲几乎天天用。
  第二样,是厨子阿娥,这名女佣由外婆训练,做得一手好菜,尤其会做上海点心:生煎馒头、肉丝炒年糕、荠菜云吞,水准一流,牌友吃过,人人称赞。
  这两件宝贝十分出名,因此程家麻将房内永远有客人搓牌,即是说,程太太王式笺女士不愁没有朋友陪伴。
  一日,子盈叹说:“都是酒肉朋友罢了。”
  程太太并不动气,笑答:“那当然,没有酒肉,何来朋友。”
  想得那样开,倒也是好事。
  子盈还有一个问题:“他们是宝贝,我与子函又是什么?”
  程太太忽然严肃起来:“子盈子函是妈妈心肝,一个人少了心肝,还活不活?”
  子盈相信这是真话,于是不再妒忌阿娥与麻将牌的地位。
  子盈12岁那年,程家发生一件大事。
  现在想起来,真佩服母亲,不吵,不闹,不哭,也不佯装不知,心平气和摊牌。
  她把子盈子函叫过来坐下,对丈夫说:“程柏棠,大家留点尊严,我们分手吧。”
  子盈虽小,也知道这是要求离婚,不禁流泪,平时她不大见到忙做生意的父亲,她担心以后更难见面。
  子函却维持缄默。
  子盈很清楚记得父亲愕然:“我没说要离婚。”
  “所以由我来提出,文件已经做妥,在林律师处,你随时可以签名,你的衣物已经收拾好,司机会替你送过去。”
  程柏棠发呆。
  “子盈明年往伦敦寄宿,子函到罗省升大学。”母亲如释重负,“大家有无问题?”
  一个家就这样被她解散掉。
  子盈知道母亲能够这样潇洒,当然因为拥有强劲后台。
  王女士妆奁丰厚,一直住在自己名下的小小独立洋房内,娘家在西方几个大城市都有产业,程柏棠多能干或多窝囊,都与她的社交生活不相干,她有她的老同学老朋友,以及麻将搭子。
  有阿姨来搓牌时问:“式笺,你真不伤心?”
  她笑笑不答。
  另外有人说:“吃点心,你看这鸡肉小笼包多鲜嫩。”
  可是终于有人忍不住:“听说是个台湾小姐。”
  “为什么把子盈子函送出去?”
  “孩子们迟早要留学。”
  “可是这么早——”
  王女士轻轻说:“免得他们听见母亲夜间哭泣。”
  众女友这才噤声,恻然。
  她反而安慰她们:“别担心,都会过去的。”
  “对,王式笺不难找到新生活。”
  她笑笑,把小小红木箱子里装着的象牙牌倒出来。
  子函同妹妹说:“什么叫做新生活?”
  子盈不出声。
  子函问:“是指妈妈会找新的男朋友吗?”
  话还没说完,母亲已在房门口出现,闲闲地说:“放心,我才不会老寿星找砒霜吃,妈妈心中只得你们两个。”
  子函松口气,笑出来。子盈却凝视母亲。
  “好不容易送走一名瘟神……”她感喟,“我怎么样对程柏棠,他尚且咬我一口,他们都一样,永不感恩,见过鬼还不怕黑,妈妈永远不会离开你们。”
  不久兄妹便离家读书,一去10年。
  父母也许有丑陋的一面,他们都没有看到。
  一有假期父亲便来探访他们,即使是谈生意,也把子女带在身边,周游列国,他开会,便安排小兄妹学滑雪、逛美术馆、游市中心。
  10年下来,全欧洲去遍了。
  子盈中学毕业,他想把子女一起调到南加州读书,但是他们的母亲不赞成。
  “女孩子在北美读书没有气质。”
  程柏棠有一个好处:他自知亏欠她,不与她争,一切忍让。
  他陪笑说:“让他们兄妹有个伴也好。”
  王式笺也笑:“你另外有一对子女了。”
  他低声答:“那一对还小。”
  两个人语气平和一如老友。
  “子盈的法语已经很好。”
  “又英又中还习法语,压力太大。”
  那时,他们在夏蕙酒店套房开家庭会议,子盈伏在窗前,忽然说:“Regardez! I1neige,”她用法语说,“看,下雪呢。”
  天空零星飘下雪花,程柏棠忽然觉得十分骄傲,小小子盈竟通三国语言了,叫他这个失职父泪盈于睫,就让子盈留在英国吧。
  “子盈预备读什么?”
  “建筑。”
  程氏大喜过望:“呵,程兴程建筑公司,子盈,毕业后来帮爸爸。”
  倒是前妻谦说:“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他们兄妹成绩表上统统是A、A、A,一支支火箭似的,”程柏棠笑得合不拢嘴,“保证每所名校都录取。”
  王女士牵牵嘴角:“那肯定是像你,我最不用功,一直是你帮我交功课。”
  “哪里,没有你帮我,我哪有今日。”
  “是你自己有本事。”
  “当初开设公司是你的资本,至今你仍占一半股份。”
  王女士不出声,过去的事提来做什么。
  子盈讶异,这算是相敬如宾吗?
  她闲闲问:“今日的你情况如何?”
  “香港经济火热,你我见证这个都会成长,眼看要转朝换代,人心一半一半,有人急急搬家,有人决意留下。”
  “你呢,你怎么看?”
  “我留,人离乡贱,我看好香港。”
  “嗯,你可有炒地皮?”
  “我是干这一行的人,很难不沾手。”
  “要当心点,要懂得何时离开牌桌。”
  “是,是,你一向有第六感,我一回去就放掉。”
  子盈过去看着父母笑。
  她的长头发编成辫子,用黑色发夹,身上穿灰色毛衣及牛仔裤。
  程柏棠看着女儿:“你怎么不穿粉红色?”
  “他俩不像你,也不像我,不爱打扮,最朴素不过,子盈喜吃,子函非把所有最新电子产品搬回家不可。”
  子函已在读电脑绘图设计。
  “那么,是像舅舅。”
  王女士一怔,好端端怎么提到她娘家的人。
  接着,程柏棠陪一个笑:“香港传性尧哥即将上台。”
  他前妻看着他:“是有这个说法。”
  “性尧哥可有同你说及?”
  “他没说过,我也不好问他。”
  “性尧哥是你姨表兄。”
  “是,我母亲与他的母亲是亲姐妹。”
  “这么说来,”程柏棠兴奋地搓起双手来,“将来的领导班子里,有我们的至亲了。”
  王女士看着他,调侃前夫:“可惜你我已经离婚,否则,你的社会地位也连晋三级。”
  程柏棠轻轻说:“我从未说过要离婚,我也从未签署任何文件。”
  “太迟了,五年已经过去,手续自动完成。”
  “我并无再婚。”
  王女士站起来:“这与我无关。春假后子函仍往南加州,子盈留伦敦,没有异议吧?”
  散会。
  程柏棠离去之后,她哼了一声,又叹口气。
  子盈问:“妈,什么事?”
  “子盈,人要自己争气。”
  子盈呵地一声。
  “他现在知道了,要转朝换代了,以前挣下来的关系将来恐怕用不着,又想到王家。”
  子盈一时不知她说的即是父亲。
  翌年,她进了伦敦大学建筑系,这样向父亲报告:“第一年新生一百三十多人,逐年淘汰,每年毕业生只有十余人,其中四名直升。”
  但是她对自己充满信心。
  同学都在恋爱,有些一见钟情,有些不舍得在欧洲读书而没谈恋爱,只有子盈静心读书。
  她做功课至深夜,电脑屏幕上那一点光映到她瞳孔里去,她秀丽端庄的脸似玉像般凝重,那样专注,当然直升。
  子盈浓厚乌发仍用黑色夹子,灰白蓝是她喜欢的颜色,暑假她申请到建筑公司做学徒,那身打扮叫人诧异,与她一起录取的有个叫王薇薇的女生,上班穿白色雪纺百褶裙。
  薇薇问她:“你也是上海人,几时来的?”
  子盈据实答:“我是美籍华人,在罗省出生,在香港长大,我只会几句沪语。”
  “说来听听。”
  “蟹粉豆腐、蒸花卷,还有,《玫瑰玫瑰我爱你》。”
  薇薇笑得打跌。
  子盈意外:“说错了吗?”
  “毕了业回香港?”
  子盈点头:“家父叫我回去。”
  “那你得好好学普通话及上海话。”
  “是吗?请指教。”
  穿雪纺的薇薇比子盈机灵:“英国人要撤退了,以前一切势必为新人新事取代,盛传两位角逐首长的先生,都是上海人,光会菜名歌名,是行不通的。”
  子盈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些消息?”
  薇薇洋洋得意:“家父认识有关人士,得到蛛丝马迹。”
  子盈抬头说:“很有道理。”
  第二天,她就报名学普通话。
  子盈发觉原来有很多选择,她决定学繁体字加国际音标,痛下苦功,一架小小录音机压在枕头底,睡前听,因为年轻,半年就朗朗上口,不过,语气有点生硬,像外国汉学家说中文。
  她有很多疑问,到处请教人。
  “瀑布的瀑怎样读?穴道的穴如何发音?”
  上了手又去学沪语,一位上海来的女教师专心教她。
  “50年代,说‘叫关好吃’,到了50年代,转为‘老好吃’,今日,年轻人喜说‘瞎好吃’,方言本是俚语,同英语中cool、aweson一样,并非真的老,或是瞎,凉或是惊人,只是一种形容词。”
  子盈叹道:“cool!”
  老师笑了。
  一年下来,她两种方言都说得很流利。
  去到人挤的地方,她会说:“啊,瞎轧。”
  子函看着妹妹:“你打算回去帮爸爸?”
  他说一口地道美国英语,同子盈的牛津口音大异其趣。
  子盈问:“你呢?”
  “回去,要受管。”
  “我挂念妈妈,以及家中两宝,特别是阿娥的拿手菜。”
  子函拉起妹妹的辫子:“你仍无男友?”
  子盈摇头。
  “约会过没有?”
  子盈又摇头。
  “心理与生理上都没有需要?”
  子盈有些许遗憾,她再一次摇头。
  子函羡慕地说:“你真幸运,没有烦恼。”
  子盈看着他:“是妈妈叫你来打探这些吧。”
  “是,有无男生对你有兴趣?”
  “一个也无。”
  “妈妈有点担心。”
  子盈真想即时扑到母亲怀中,她感喟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子函忽然问:“妈妈可有男朋友?”
  “我未见过。”
  “妈真了不起,在她口中,全无怨言。”
  “是,年纪越大越觉得她克制、忍耐、大量、得体,学得她一成已经够用。”
  “这样忍让,她内心一定辛苦。”
  “但是,总不露出来。”
  复活节有一个星期假,子盈突然在家出现。
  新上任的菲律宾佣人不认得她,不愿开门。
  阿娥一看,惊喜交集:“子盈,你回来了。”
  他们家规矩,从不叫少爷小姐,王女士说过:连荣国府里仆人都只直呼宝玉,小孩才能快长大。
  一打开门,子盈发觉阿娥鬓脚全白,心里一震,拉着她手一路叫妈妈。
  一进门听见细细碎碎搓麻将声,心里已经定一半。
  再看见妈妈一头黑发,打扮时髦,在家也戴着金珠镶钻耳环,不禁放心。
  王女士一见子盈,牌也不搓了,一手推开。
  子盈索性抱紧妈妈。
  王女士疑惑:“你毕业了吗?不是还有一年吗?”
  其中一位阿姨笑说:“子盈真可爱。”
  “子盈,这是大姆妈。”
  大姆妈,即是大姨妈。
  子盈招呼过。
  只听得母亲又介绍:“林家姆妈、陆家姆妈。”
  在沪人口中,女长辈全尊称妈妈没错。
  接着,林陆两位告辞,只剩下表姨妈。
  阿娥替她们换过新泡的龙井茶。
  子盈知道她们有话要说,退出去梳洗。
  淋完浴,擦着头发经过麻将房无意间听见她们的对话。
  母亲说:“他是想在接交仪式当晚得到一张帖子。”
  姨妈意外:“你还替他说情?”
  母亲不出声。
  “式笺,你脾气也太好了。”
  “他烦过我好几次。”
  “叫他死开点。”
  王式笺忽然笑了。
  姨妈奇问:“笑什么?”
  “笑上海话尖刻,试想想,叫人家死也要死得远一点。”
  “对付程柏棠这种人,刚刚好。没问题,就给他一张帖子,叫他坐第一排,若不,仿佛我王家连这点能耐都没有。”
  “近日来,很多人都对王家表示极大敬畏吧。”
  “是,被你猜到了。”
  “好些平时不太见得到的太太,忽然都来电推举我做她们什么什么会的会长,真稀奇。”
  “广东人叫这做跟红顶白。”
  “未必是性尧哥选上。”
  表姨妈笑:“子盈怎么忽然回家来?”
  “她真还似小孩,率性而为。”
  “仍然小嘛。”
  “不小了,她只爱吃爱睡,单纯之极,并无七情六欲。”
  “是惟一像少女的少女,”姨妈这样称赞,“别人十七八岁,已成妖精。”
  子盈听到这里,笑笑,回房休息,阿娥捧来生煎馒头,她一口气吃下十个,然后倒在床上入睡。
  妈妈形容得她再正确没有。
  只是,一个人的喜怒又何必暴露出来,她要向妈妈学习。
  本来预备吃吃睡睡,几天后回学校考毕业试,见一见母亲,偿了心愿。
  但是生活中总有意外。
  父亲叫她出去见面。
  子盈应邀到柏棠建筑公司,只见规模不小,三四十名员工忙碌工作。
  程氏迎出来:“子盈,毕业后你就是我伙伴。”
  他办公桌上放着新程太太电脑处理过的照片,她有一张亮丽的瓜子脸,以及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的小孩。
  这就是她父亲的新家庭。
  同样是一妻及一子一女,他觉得这一家好一点,于是遗弃了另外一家,造成无可弥补的创伤。
  这是一个奇人。
  “子盈,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子盈立刻客套地婉辞:“我暂时不要男朋友。”
  “不不不,”他哈哈笑,“我介绍我太太张小乔见你。”
  会客室门一推开,一个精妆年轻女子推门进来。
  啊,是照片里的人。
  她染一绺金发,穿小腰身碧绿色金钮扣套装,同色高跟鞋手袋,大钻戒,祖母绿耳环。
  子盈微微笑,春意盎然,很好呀。
  她热情地走过来,握着子盈的手,行西洋礼节,碰了碰她的脸颊,揩了子盈一面孔香粉。
  “子盈,总算见到你了。”像是壮志得酬的语气。
  程柏棠笑不拢嘴:“一家人,一家人。”
  子盈沉着的遗传这时显露无遗,她的肉身得体、礼貌、大方地坐着应酬客套,灵魂却在一边发誓,不会再踏进父亲的办公室一步。
  她不要做他的一家人。
  大约20分钟之后,子盈站起来告辞。
  新程太太挽留她吃饭,子盈婉拒。
  就在这个时候,门一开,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走进来。
  一左一右围住子盈:“姐姐,你好,我们是子茵与子照。”
  子盈忽然笑了。
  那张小乔一直全神贯注看牢子盈,一开头只觉子盈朴素平实,毫无锋芒,十分意外,她自幼跑惯江湖,却不会因此怠慢子盈。
  然后,她看到子盈展开笑容,啊,像一朵紧紧裹着的花蕾忽然绽放,子盈双眼弯弯,闪烁晶莹,露出雪白牙齿,神情松弛,仿佛换了一个人。
  全靠小孩子打动了大孩子。
  只听得她问:“你是子茵,9岁;你是子照,8岁,在哪个学校读书?
  那子茵非常伶俐:“同姐姐一样,在国际学校,成绩想学姐姐那么好。”
  这些说词分明一早练习过,但一直想要弟妹的子盈才不理那么多,高兴地与他们攀谈起来。
  程柏棠看了妻子一眼,意思是“捏到她的穴道了”。
  张小乔没想到那么成功,推一推女儿:“同姐姐说呀。”
  子盈问:“说什么?”
  那小女孩与母亲一般精灵:“姐姐,下星期天请到我的生日会来。”语气诚恳。
  子盈也不弱,她答:“我得回伦敦读书,下次一定到。”
  子茵说:“我们来看你,我也要读建筑。”
  子盈点头:“那确是很有趣的科目。”心里想,你那么聪敏,不必啦,这种专科一读六年,毕业已经老大,坐得起茧,读得发呆。
  她再三说要走,父亲送她到门口。
  子茵这才放开她的手。
  回家途中,子盈怀恨在心,停下来,在小店买一客双球冰淇淋吃下肚子,才消了气。
  母亲仍然在搓麻将。
  她替子盈买了一大叠新内衣裤带走。
  自幼寄宿读书的子盈时时在洗衣房遗失内衣,不是忘记自干衣机中取回,就是被人顺手牵羊,母亲总是三五十套那样替她添置,全体白色纯棉。
  第二天一早,她乘长途飞机返回学校。
  她同子函说:“那两个孩子能说会道,胜你我十倍,想必是有父亲教育的缘故。”
  子函取笑她:“这么大了,还念念不忘童年事,不是说要学妈妈的榜样?妈才不会这样啰嗦。”
  生日那天,子盈收到一只空邮速递的大盒子,她一心以为是母亲寄来,打开一看,是一件深蓝色丝绒裙子及配对高跟鞋,同色内衣裤,还有一只化妆袋,里头胭脂口红齐备,子盈找到一支小小香氛,叫做“以玫瑰之名”,真正别致。
  子盈立刻知道这不是母亲的手笔,在生母眼中,她永远只得十岁半,怎么会寄这样绮丽的礼物来。
  一看贺卡,原来是张小乔女士寄来。
  子盈一怔,这样笼络她,却是为什么?
  她把丝绒裙子拎起来往身上一比,呵,料子滑腻轻柔,细细吊带,感性含蓄。
  张小乔本人过分盛妆,品味只算二等,可是这条裙子却是一流。
  子盈忍不住连内衣一起换上,又抹上胭脂。
  忽然有人敲门,她去开门。
  那人与她一照面,惊艳,手上笔记本子噗一声掉在地上。
  子盈笑了。
  “王子盈,是你?”那小子失魂落魄,“你怎么忽然打扮成大人模样,差点不认得你。”
  “找我干什么?”
  他拾起笔记还给子盈,不舍得走,细细打量她,然后说:“子盈,一起去喝杯啤酒。”
  子盈大力关上门,差点拍到那小子的鼻子。
  真正肤浅,看中一个人的皮相已经够幼稚,竟迷上一件衣裳,无话可说。
  走过镜子,子盈发觉她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高挑修长,有胸有腰,深蓝衬得她皮肤雪白,子盈忍不住把双臂抱在胸前,轻轻用沪语问镜中人:“侬格一向好勿?”她笑了。
  子盈没有向母亲提起这件事。
  暑假,她应聘到温哥华阿瑟艾历逊建筑师事务所学习,住在母亲在海滩路的顶级公寓里,傍晚一边喝冰淇淋苏打一边看英吉利湾的日落,她自觉幸运。
  母亲来看过她走了。
  接着,张小乔带着两个孩子及保姆也来。
  他们打算留到暑期后才走,孩子们已经找到学校进修英文及算术。
  张小乔带燕窝粥给子盈。
  “我们就住山上,20分钟车程。”
  她戴墨镜,开一辆血红色平治跑车。
  口气像煞把子盈当知己。
  “8月行交接礼,我把孩子们带到这里来避一避风头,没事,9月才回去。
  子盈笑笑。
  她自嘲:“不少人都这样做呢,是否过分机灵呢,可是港人凭这套本事已经存活了百多年,好不容易练成的本事,哪舍得放弃,许多朋友都在温埠,街上随时碰得到。”
  子盈仍然笑,狡兔般活络,也真劳累。
  张小乔讪讪问:“听柏棠说,你拿了一个奖,说来听听。”
  子盈不想自我标榜,仍是微笑。
  张女士叹口气,脱下外套,除下细跟鞋,说也奇怪,就这样,不但矮了一截,腰围也粗了一圈。
  “我原名张玉芳,柏棠嫌俗,替我改做小乔,”她轻轻诉说,“听这个名字,就知我是小家碧玉。”
  “那本是个好名字,”子盈欠欠身,“芬芳的玉器,一点也不俗,英雄不论出身。”
  张小乔看着她:“子盈,你真好教养,是像你母亲吧。”
  “我十分毛躁,不及家母十分之一。”
  “我要子茵学你。”
  子盈又笑。
  她忽然说:“我跟你父亲,已有10年。”
  是,子盈记得,10年前她失去父亲。
  “他始终没与我结婚。”
  子盈不出声。
  “10多年前,我第一次到香港,觉得那个都会真美真新。呵,穿的吃的用的,什么都是世界顶尖,街道整齐干净,大厦林立,人人会说英语,男生英伟,女生潇洒,我都不舍得走了。”
  子盈静静聆听。
  有那么好吗?真有那么好,父亲带小子盈到中环,逐个介绍建筑物的风格、历史,然后说:“将来子盈盖一座子盈大厦。”
  “尤其是地下铁路、海底隧道,我都看呆了。竟有这样伟大方便的设施给民众享用,于是,我留了下来,最喜到山顶喝茶,逛名店商场。”
  这时,子盈看看手表。
  “时间到了,去接子茵子照。”
  “是,是。”
  张小乔穿上外套,吸一口气,扣上钮扣,奇怪,腰身马上变回二十五寸,她踏进高跟鞋,补好粉,又恢复艳丽。
  子茵子照自补习社出来,嚷着要游泳,子盈索性带他俩回到公寓地库泳池,教他们蝶泳。
  子盈矫若游龙,自水里窜出吸气,又潜入水底,三两下手势,已游抵池边,叫弟妹五体投地。
  保姆拍手叫好,张小乔艳羡地在一边欣赏。
  半晌大家上岸,保姆笑说:“大小姐好身手。”
  子盈头一次被人叫大小姐,不禁一怔。
  小孩闹着要到姐姐家吃热狗,保姆一直哄:“别打扰姐姐,姐姐要做功课。”
  子盈用毛巾裹着子茵:“不怕,我会做热狗。”
  带着弟妹,在厨房做了香肠面包,又有巧克力牛奶,大嚼一顿,又让他们淋浴更衣。
  子茵玩得高兴,把小小的同母亲一个印子似的瓜子脸偎在子盈手心。
  子盈觉得这比花言巧语好得多了。
  家里一团糟,自有保姆一一收拾,最后由司机接了孩子们走。
  保姆称赞说:“大小姐全无架子,真是大家闺秀。”
  张小乔不出声。
  过了不久,子盈与子函在北美洲不同的城市看到世界瞩目的政权移交仪式。
  那面鲜红的旗帜一抖,飘扬开来,子盈只觉浑身一震。
  她凝视表舅沉着坚毅的面孔,沉思良久,才关熄电视。
  那一夜她没有睡好。
  第二天在早餐桌子上,她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建筑大师法兰业怀德代表作《流水》的图册。
  那是她的圣经,放在身边,时时翻阅,以慰心灵寂寥;另外,就是一本莫奈的莲花池画册,呵,不可一日无此君。
  电话响了。
  那边是哥哥子函。
  “看到全球华人瞩目的大事没有?”
  “全部收看。”
  “那面旗帜让我震撼。”
  “我也是。”
  “你怎么看将来?”
  “我不知道,子函,你呢?”
  “拿外国护照,回去应该没问题吧。”
  “子函,到外国生活,持外国护照,是因为一个人诚心诚意选择该处作生活根据地,而不是企图利用那本护照做护身符。”
  子函笑了:“喂喂,喂喂,”他故意喊几声,“地球找子盈对话,子盈在哪里?”
  子盈也只得笑。
  “子盈,你口气像小道学先生,记得小时候大家吃蛋糕糖果,三五岁的你便会一本正经对我说:‘少吃好滋味,多吃坏肚皮。’笑痛大家肚子,妈妈说你脾性像舅舅。”
  “看到三舅舅没有?”
  “我十分为他骄傲,现在他是第一号权贵,子盈,我们回去投靠他。”
  “我还要考毕业试呢。”
  “书呆子。”
  子盈不以为然:“人人都那样说,我当是褒奖。”
  她摊开书读,饿了,烤热了牛角面包,抹大量果酱,塞进嘴里,“唔”地一声,肚子饱了,心灵也满足。
  有人按铃。
  咦,是张小乔来了,她来得这么勤,一定有原因。
  她一进门如释重负:“没事,平安过渡。”
  没想到她这样关心大事。
  子盈请她坐,斟咖啡给她。
  “那在台上宣誓的,是你舅舅吧。”
  子盈不置可否,只是微笑。
  “子盈,你家世真好。”
  子盈打开蛋糕盒子,让她挑选,一边推介:“这种巧克力蛋糕,融在嘴里,烦恼全消。”
  张小乔不出声。
  子盈只得问:“你有事同我商量?”
  “子盈,今晨我同你父通过电话,他叫我留下陪子茵子照读书,暂时不必回去,他会汇一笔款子过来。”
  啊,子盈抬起头来。
  刺配边疆,远离京都。
  轮到她了。
  张小乔独自不明:“这是什么意思?”
  子盈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虚伪,她竟说:“这里的确是孩子们读书的好地方。”
  “不,从前我出门,隔几天他就催我改飞机票回去见他。”
  轮到她了。
  轮到子茵步姐姐后尘,这个父亲又打什么主意?
  “这些话,同你说,不应该;不同你讲,又无人可说。一开口,显得我厚颜无耻;憋在心里,一点主张也无。”
  故意贬低自身,叫旁人同情,也是江湖伎俩。
  不过,子盈却替她难过。
  走投无路,才来找子盈说话吧。
  她问子盈:“怎么办呢?”
  子盈不知道如何回答。
  “子茵子照见不到父亲,又怎么办?”
  子盈不敢笑,也不便发表意见。
  她想说:这10年亏得你,我也不大见得到父亲。
  “我想回去同他理论。”
  子盈知道不能再置身度外,她用手大力按住张小乔肩膀:“千万不可。”
  “啊?”
  “你要忍耐,不可吵闹。”
  张小乔眼泪涌上来,没想到子盈会这样诚恳地忠告她。
  “你不得不听他安排,就非听他安排不可。”
  “是,是。”
  “请看子茵子照份上,请替他们着想,好好照顾他们,你不妨提出生活条件,据我所知,他不会亏待妇孺。”
  张小乔哭泣。
  半晌,脂粉脱落,脸色黄黄,十分沮丧,轻轻问:“为什么?”
  子盈看看时间:“我得去上班了。”
  可是那天下班,她带着一大盒冰淇淋去山上探访子茵子照。
  子照在打篮球,子茵一见姐姐,便诉苦说:“妈妈说,爸爸不要我们了。”
  子盈不禁有气,脱口说:“他也一早不要我,你看我还不是过得很好。”
  子照一只球飞过来,子盈顺手接过,拍两下,投篮,命中,又再投,再中,百发百中。
  这可恶的男人,换来换去,祝他换到个夜叉。
  张小乔迎出来,感激地说:“子盈,多谢你来。”
  “别对孩子们说太多,他会来看子女,他也没有遗弃我们。”
  “是,是。”
  “我已做毕暑期工,要回去了。这里山明水秀,你找几个麻将搭子,搓牌、喝茶,安心学些什么,且沉住气,过一阵清静日子。”
  张小乔看着子盈,又落下泪来:“你真好,不记仇。”
  “我同你没有仇。”
  子盈站起来告辞。
  她对张女士说了那么多,是怕她一时气忿出去结交男友示威,对子茵子照造成不良影响。
  子函说得对,她是一个小小道德先生。
  回到伦敦,母亲来看她,子盈一进妈妈在摄政公园的公寓便看到十来只花篮果篮,飘带上写着贺字。
  子盈讶异:“贺什么?”
  王女士微笑:“贺你舅舅。”
  子盈更奇:“他们怎么知道我家与舅舅的关系?”
  “好事的人自然有办法。”
  “这样会吹拍!”
  王女士答:“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谁说的,这班人苍蝇似多讨厌。”
  王女士不出声,子盈年轻,不知道曾被冷落的凄清,这番热闹回来,她倒是不介意是真是假。
  子盈打开青花瓷罐取黑枣嵌胡桃吃。
  母亲忽然问:“你可是多管闲事了?”
  子盈不出声。
  “我怎么知道,我还有点神通,子盈,莫管人家事,勿提供意见。”
  隔半晌,子盈才说:“那两个小孩是无辜的。”
  王女士叹口气:“他不会难为子女。”
  这是真的。
  “他也不会难为她。”
  子盈也相信这一点。
  “她不过是不习惯失宠,何劳你大小姐多事。”
  “是,妈妈,”子盈试探地问,“爸可是想回到你身边?”
  王女士看着女儿纯真的面孔,忽然嗤一声笑出来。
  “妈,笑什么,告诉我。”
  “他回来?一则他不会回来,二则我已忘记这个人,他另有新欢。”
  子盈只觉羞耻,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极年轻,有人见过,说只得二十余岁,来自黑龙江。”
  子盈瞪大双眼。
  黑龙江!类似地名如乌兰巴托、齐齐哈尔、乌鲁木齐……好像都是在国家地理杂志上才会出现,怎么忽然来得这么近,子盈吓一跳。
  只听得母亲感喟:“时势不一样了,从前,太太们最怕台湾美女,现在有更多生力军来自五湖四海,进攻香港。她们从事各行各业,年轻力壮,善解人意,动辄还扬名国际呢。”
  子盈咧开嘴笑。
  “你别笑,有一种国粹派,往往只得一句评语,无论是什么,都觉得上头‘做得比港人好’,他也是港人,几十年来争不过比他好的港人,今日带头来踩港人。”
  “呵,妈妈,地域观念不要太重。”
  王女士却说:“我自小看着外婆寄包裹,连生油猪油都装在密封铝罐里寄过去,就是等着将来有进步的一天,可是你看,稍有好转,立刻把我们当敌对人士了。”
  子盈看看四周:“咦,今日没有打麻将?”
  阿娥在抹那副小小麻将牌,这两宝去到哪里都与王女士做伴。
  现在也容易了,先用消毒药水湿纸巾抹一遍,再用清水过净,吹风,收好。
  子盈说:“我见过用麻将牌做的手镯,一只只串起来,上面有中发白等字样,十分有趣,卖得好贵,奇怪,所有中文拼音以国际音标为准了,但麻将仍叫mahjong,没改叫majiang。”
  她母亲笑了。
  子盈说:“从前,人人都爱慕香港。”
  “是,我记得那时,万里长城与江南风景都还是课本内容,香港的魅力令其他地区华人正襟危坐看完一集又一集的粤语电视剧学广东话,天星码头渡轮曾是一个名胜点,连东洋人都为九龙城寨着迷。”
  幸亏有客人上门来打牌,奇是奇在有两个是英国人,看样子是中国通,立刻用普通话攀谈起来。
  子盈怕交际,马上告辞。
  她把脚踏车推到公园去,兜了一个圈子,天下起毛毛雨来。
  肚子饿,她转入唐人街,看到一家叫顺记的粥店,走进去叫一碗滑鸡粥。
  掌柜的是一名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他磨拳擦掌,笑着问:“手艺如何?”
  子盈据实答:“我在国泰飞机上吃过更好的鸡粥。”
  “唷。”他搔头。
  “你不是粤人,又如何会做港式粥粉?”
  “你看出来了,我原籍天津,可是,客人都爱吃粤菜。”
  “来了多久?天津在东北三省吧。”
  “我在香港出生,现在IC读书,我从未去过天津。”
  子盈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这次毕业,真得回去看看了。”
  “请结账。”
  “不,这次请你。”
  子盈仍然摸出纸币放下离去。
  雨渐渐急了。
  分居五湖四海的华人要是全体回去,那可真壮观。
  子盈开始收拾行李。
  她不打算搬什么回家,所有留学生应用的东西,都叫同学来取,先到先得。
  比她低班的同学都羡慕:“程子盈,你真幸运,这就可以走了。”
  “第一件事打算做什么?”
  “当然是找个地方晒太阳。”
  “子盈家富有,不忙找工作。”
  “千万别往北美,那里房屋经纪抽佣比建筑师高。”
  “你真市侩。”
  子盈咳嗽一声。
  大家笑:“听子盈训话。”
  子盈有点尴尬:“不说了。”
  她本来想讲:一个学生念某一科,是因为真正有兴趣,而不是因哪科吃香,容易赚钱。
  她知道她口气像孔融让梨,故此噤声。
  “子盈最严肃。”
  “咦,这条丝绒裙子也送人吗?”
  “我要!”
  “不,我先看见,这四号不合你。”
  “子盈,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裙子?招牌还挂着未除,没穿过呢。”
  子盈不出声,这正是张小乔送的那一条。
  寒窗六载,这么快就过去了,可见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子盈有点感触。
  同学们取走了电热毯、咖啡壶、香皂、音响设备,一下子像蝗虫飞过稻田,公寓空空如也。
  他们欢送子盈,唱友谊万岁。
  “子盈在这六年内从未约会。”
  “谁说的,她有密友也不会说出来。”
  “子盈,讲来听听。”
  子盈终于离开了那灰暗的都会。
  一贯只得手提行李,她回到了家。
  过海关时她不发觉有任何异样,这还是她第一次用新飞机场。
  美国学习电视台选本世纪十大建设,英法海底隧道只排第四,香港新飞机场排第二,他们赞美:“这项建设是夷平了一个小岛填海得来,工程伟大美观实用,无与伦比。”
  一出海关便有两帮人迎上来接飞机。
  “大小姐。”
  “子盈,这边。”
  父母各派了人来。
  子盈当然跟母亲那一边,同父亲的司机说:“我换了衣服就来。”
  那司机哭丧着脸说:“先生说接不到小姐不准回去。”
  “那么,你在楼下等30分钟。”
  “好,好。”司机如释重负。
  她怎么会变得这样受欢迎,子盈不明白。
  回到家,与母亲紧紧拥抱。
  “这次不要再走了。”
  “是,是。”
  “现在才告诉你,其实想开些,人生匆匆数十年,那么辛苦干什么,将来还不是戴这几件首饰,住这间屋子,妈妈一早已替你准备好。”
  子盈笑:“妈妈不怕子函吃醋。”
  “子函又不同,男人要自立更生。”
  “女子也要自强。”
  “所以才叫你读书。”
  “妈妈我出去一趟。我到海旁去看红旗。”
  “梳洗后吃了点心再去。”
  拉开衣柜,全是深色服饰,子盈知道已经回到家里。她一手取过菜肉馒头,带着白菊花茶下楼招待司机。
  “大小姐真客气。”
  那司机感恩不尽,他正肚饿,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子盈见过他多次,于是问:“你是哪里人?”
  问得像黄河大合唱里的歌词: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每次听到这几句歌词,子盈就深深感动。
  谁知司机偏偏就这么答:“我的家,在山西,过海还有三百里。”
  啊。
  司机先把她载到海旁大楼,子盈凝视红旗良久,才嘱司机往父亲家驶去。
  父亲一直耐心等她。
  “子盈,几时来我这边报到?”
  子盈笑:“先睡醒再说。”
  “可有见过舅舅?”呵,这才是正经话。
  “尚未。”
  父亲搓着手:“他上台后我也没见过。”
  子盈发觉父亲案头放着黄澄澄纯金饰物,是一串自大至小的金元宝,一套7只,像古装片里的道具。
  “这是什么?”子盈大奇。
  “贺礼,祝我发财昌隆。”
  “从未见过这么多金子。”
  “以前都会洋化,此刻渐渐回复中华礼节。”
  子盈顺手取起一只玩,坠手,怕有好几两重。
  身后有一个人说:“子盈来了。”
  子盈转过头去。
  只听得父亲说:“子盈,这是我新来的助手高戈。”
  呵,这便是黑龙江女,名字好别致。
  子盈与她彼此打量。
  一个是地位永远不变的长公主,另一个是新欢。
  子盈自幼在南方长大,所认识的女性包括母亲在内都是小圆脸,很少见长方面孔。
  这高戈长脸、短发、宽肩膀,高大身型像科幻电影里的女战士,不过此刻她穿着时装,神清气爽。
  高戈很坦白,把她对子盈的观感直接说出来:“真斯文秀丽,好家教,一点没有骄矜的样子。”
  子盈不出声。
  她父亲说:“今晚在中银大厦顶楼有一个宴会,你也来吧,我介绍长辈给你认识。”
  “我不喜欢应酬。”
  “子盈,生活中免不过应酬,出来几次就会习惯,听说你舅舅也会出现。”
  这才是主要原因吧。
  她站起来告辞。
  父亲有电话,命高戈送她出门。
  身边的女人也得配合时代需要。
  子盈闲闲地问:“你会唱《大海航行》吗?”
  高戈纳罕:“那自然。”
  “《兰花花》与《洪湖水》呢?”
  “会唱,你呢?”
  “我也会,”子盈说,“不过歌词记得不全。”
  “我复印了送上来。”
  “谢谢你,练熟了有用,免得大家唱起歌来,只我一个人不会,出丑。”
  “子盈你想得真周到。”
  司机把车开过来,那高戈的脸一沉,吩咐下人:“送大小姐回家,好好开稳车。”
  一派女当家的样子。
  司机说:“大小姐,我专门负责你的接送,今晚7时,我送你到中银大厦,这是我的传呼号码。”
  子盈点点头。
  回到家,阿娥送上冰凉绿豆汤,子盈哗一声,端起就喝个碗脚朝天:“再添一碗。”
  阿娥欢喜,连忙去盛。
  她母亲出来:“见过父亲了?”
  子盈点点头。
  什么都瞒不过母亲,这样聪敏的女子扮糊涂,沉醉打牌,有点竹林七贤的味道。
  “见过那高戈没有?”
  子盈说:“很少女子用这种字做名字,杀气腾腾。”
  “谐音高歌,这是很具心思的名字。”
  “他们用字能力远胜我们。”
  王女士说:“她有一个兄弟叫高●。”
  子盈大奇:“我从未见过这个字,读什么音?”
  王女士摇摇头:“我没查出来,只知弋字读yi,是一种尾部缠住绳索的箭,戈字读ge,是斧状匕首。”
  “妈妈你在研究拼音。”
  “是,我们新近成立一个兴趣小组,学普通会话。”她仰起头,“一切从头开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专盯着英国人潮流读莎士比亚、勃朗蒂、乔哀斯,唱《绿袖子》、《一日当我们还年轻》这种民歌,都过时了。”
  母亲声音有点迷茫。
  子盈自有她的一套:“学问终身享用,怎会过时,早半个世纪英国就有汉学家,结果全成为外交官。”
  “子盈真懂事。”
  子盈陪笑:“不过,多学一样方言绝对有益。”
  “你会讲国语吗?”
  “学了一点。”
  “子盈真争气,子函说他不学,他说华人有史以来崇洋,这习性永不更改,他仍讲英语。”
  子盈嗤一声笑出来。
  “真拿子函没法,子盈你设法叫他回来度假。”
  子盈教妈妈:“你这个月迟些汇美金去,他就回来了。”
  “这样不好,这样变成了威胁他。”
  “妈妈,做人总得耍一些手段。”
  王女士微笑:“但他是我的亲生儿呀。”
  子盈咯咯笑。
  “你在想什么?”
  “慈母多败儿。”
  “天气热,嘴巴淡,我叫阿娥炒一个蒜子金银蛋菠菜,你说如何?”
  “加一个清炒虾仁,一碟子醉转弯。”
  “咦,蒋太太最喜这两个菜,我叫她来打牌。”
  电话铃声。
  王女士接听,“嗯”了几声,“是”了几声,一脸笑,挂上电话。
  “子盈,舅舅叫你今晚去中银大厦见个面,安排你同他坐一桌。”
  呵,这真是罕有的荣耀。
  可是错在程氏夫妇过早把子盈往外国送,在人家的国度,西方社会的国民教育,功利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
  子盈反而觉得不好意思。
  这叫什么?
  对了,称裙带关系,报上时时登出来:某人是某集团主席弟妇的表妹的堂兄,他自己却无名无姓无身分。
  真难为情。
  “你穿件旗袍吧。”母亲建议。
  “妈,请让我做回自己。”
  母亲抚摸着她的手臂:“一下子就这么大了,我还记得你牙牙学语讲英文,指着校车叫koo-ba。”
  子盈也笑了。
  “一下子中、英、法语全学会啦。”
  “妈,寒窗二十载,怎会是一下子。”
  吃饱了,子盈想休息。
  司机送来大盒子衣物,原来是一件缀星星亮片的灰色网纱晚礼服。
  穿上了一定像小公主,可是与子盈的气质不合,不穿呢,势必得罪父亲。
  “子盈,有电话找你。”
  母亲正搓牌,子盈把电话接到房里。
  “子盈,是我,小乔。”
  是有这么一个人,从前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孤零零一个人在太平洋另一端。
  有什么事呢?
  “子盈,我这边好凄清。”
  子盈好言安慰:“是比较清静,其实,我喜欢北美洲。”
  “唉,要什么没什么。”
  “让子茵教你用互联网看中文报。”
  “我跟朋友到边境赌场散心。”
  “那不好,人太杂了。”
  “我只同友人来往。”
  “子茵子照怎么样?”
  “他们很喜欢老师同学,十分习惯,我水土不服皮肤过敏,想回娘家。”
  “放假带子茵他们回外婆处也好。”
  “他们只想到加州迪士尼乐园。”
  子盈陪笑。
  “你父亲好吗?”
  “他很忙、很起劲,开销大,不得不用功一点。”
  “我找他数次,秘书说,他到上海去了,你可有他私人电话号码?”
  “我没有。”
  张小乔叹口气:“我相信你,子盈,你不会说谎推搪。”
  “你交朋友要当心,凡事以子茵子照为重。”
  “子盈,你倒是似我的长辈。”
  子盈挂上电话,有三分唏嘘,冷宫生涯不易挨。
  电话铃又响。
  咦,还没说完话?
  “子盈,我是子函,家居生活如何?”
  “明天打算看报找工作。”
  “不是帮老爸吗?”
  “我与爸爸的作风格格不入。”
  “他是标准的香港小生意人,跟他可以学到许多伎俩。”
  “是,你回来吧。”
  “我正考虑,公司偏偏又加薪。”
  “佩服,佩服。”
  “妈妈好吗?代通知她,汇款未至。”
  “她正搓麻将,你别搔扰她。”
  “请她一次汇一季零用钱过来。”
  “又不是没试过,结果你跑到夜总会请全场人喝香槟,三天花光光;还有一次请全班到阿士本滑雪,信用卡追到香港。”
  他一味陪笑。
  子函就是这点好,他爱笑。
  阿娥这时进来说:“子盈,司机在楼下等。”
  “我得赴宴去,对不起。”
  “喂喂喂。”
  “老板不是才加你薪水吗?若不,回来吧。”
  司机来早了,子盈匆匆梳妆,正不知如何打扮,一位小姐拎着化妆箱上来。
  阿娥说:“我的外甥女阿韶,手艺不错。”
  子盈如获救星,坐下来让阿韶化妆。
  阿韶看过晚礼服,心中有数,用闪烁粉底薄薄抹了一层,再在胸肩擦些干粉,抹淡粉唇彩,前后15分钟,大功告成。
  阿韶递过镜子:“满意吗?”
  子盈称赞:“好极了。”
  阿韶帮她梳头。
  那女孩有双异常乖巧的手,头发到了她手里,立刻听话,她把子盈的头发梳拢,再拨乱,加一只小小钻冠做装饰。
  子盈笑:“哗,太漂亮了,我都不敢出去。”
  “程小姐本来就长得秀丽,不过不喜打扮。”
  刚好母亲经过走廊看见。
  “子盈,这是你?”
  子盈笑答:“是,妈妈。”
  王女士不住点头:“有希望有机会有曙光了,或可趁今晚认识男朋友,玩高兴点。”
  子盈笑:“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做妈妈的一定要女儿速速嫁人,养儿育女;否则,事业成功,做到总统,也没有幸福。”
  阿韶低头笑。
  她收拾好化妆箱,放下名片:“程小姐,有机会再用我,或推荐我。”
  “呵,一定。”
  阿韶轻悄地离去。
  阿娥问:“手艺如何?阿韶不爱读书,看到数理化就头痛,但一双手还灵巧,同我一样,喜做粗活,许是家族遗传,她父亲去年回上海开了一家馆子,叫‘吴越人家’,我们也是河南人。”
  子盈想一想说:“做事业形象设计及化妆师,绝非粗活,少些天分不可。”
  阿娥笑:“子盈真会说话,将来,哪家公司有大型时装展览之类,介绍给阿韶。”
  “我会留意。”
  子盈拉起裙脚出门去。
  司机看见她,一怔,连忙低下头。
  子盈取笑:“可是不认得了?”
  司机不敢多话,把车驶往中银大厦。
  一路上子盈悠闲地看风景,塞车,她也不介意。呵,这都会从来不缺乏的是人潮,人挤人,人叠人,人踩人,一遇红灯,斑马线上挤满了苍白疲倦的人,低头疾走,潮水般涌来又涌去。
  换了旗帜,照样热闹。
  子盈说:“请扭开收音机,我想听那种公众打电话到电台骂人的节目。”
  立刻有愤怒的声音传出来:“紫荆花多难看,漫山遍野,贱过烂泥,是一种野花,又不香,为什么要选这种花当市花?”
  子盈心想,人人有发表意见的自由,多好。
  又有人打电话进去辩驳:“长山坡上才好呢,象征港人生命力强劲。我们不是温室小花,你可知紫荆花叶又称聪明叶,我少年时将它夹在书本中当书签,希祈变得聪明。”
  主持人说:“今日要找一株紫荆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像影树的红花一般,都在城市消失了。”
  车子停在中银大厦,这是程子盈最喜爱的大厦之一。世上设计如此精美的建筑物寥寥可数。
  有人迎上来:“程子盈?”
  子盈打量这个高大的年轻人。
  他展开笑脸:“我叫郭印南,今晚负责招呼你。”
  都安排好了,多周到。
  电梯一直升上七十楼。
  一进宴会厅,子盈便看到清晰的夜景:东边是著名的鲤鱼门灯火,西方有青马大桥银光照耀,北方九龙半岛如在眼前,子盈觉得置身天堂一般,不禁轻轻呵的一声。
  她的男伴也点头说:“确是难得一见的夜景。”
  场内妆扮标致的年轻女子很多,但程柏棠一眼认出女儿,迎上来说:“印南你带子盈参观。”他笑不拢嘴。
  高戈穿一件黑色晚礼服,打扮得体。
  她显然是熟客,伸手指一指摆设:“这一只是清乾隆青花龙纹尊,那一只是云彩釉金花富贵瓶,由国家文物局鉴定,都是奇珍。”
  子盈微笑,轻轻说:“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资产,是她的人民。”
  高戈一怔:“是,是。”
  那郭印南在一旁也听见了,立刻对这浓眉大眼的女孩改观。
  亮丽纱裙与钻冠底下,有着清澈的灵魂。
  这时,公关部有人迎上来:“程小姐,你的座位在这里。”
  “我与家父程柏棠一起坐就很好。”
  公关小姐有点为难。
  程柏棠立刻说:“子盈,去跟舅舅坐。”
  高戈羡慕地看着子盈。
  子盈知道这个座位由母亲悉心经营,却之不恭,只得上座,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子盈身上。
  子盈不出声,微笑着坐到舅母身边,舅母与她闲谈:“毕业了,留下来工作吧……”
  众人窃窃私议:“那漂亮女孩是什么人?”
  “是性尧兄亲姐妹的小女儿程子盈,十分宠爱,刚自英伦读完建筑回来。”
  “岑兄,你的建筑公司还不快去罗致,切莫走宝。”
  “喂喂喂,是我先看见这位英才。”
  顿时半真半假地争个不亦乐乎。
  那一边子盈连晚宴主题是什么都不知道。
  一桌冠盖熟口熟面好像从前都在电视新闻片中见过,彼时牛津腔十足卷着舌头一本正经说胡语,今日又忙着讲普通话及上海方言,原班人马,真没想到适应能力如此高超,子盈无比钦佩。
  舅舅有事,先走一步,子盈回到父亲身边。
  程柏棠踌躇满志,谈笑风生。
  高戈轻轻说:“子盈,来,去补粉。”
  子盈根本没有粉盒,也只得跟着走。
  在化妆间高戈轻轻问:“你舅舅同你说什么?”
  子盈想一想:“叫我好好工作,贡献社会。”
  高戈有点急:“他有无说此刻是投资良机?”
  子盈笑:“要说,也不会在这么匆忙的时刻说。”
  “你看呢?”
  子盈答:“你问道于盲。”
  “不,子盈,旁观者清,你分析来听听。”
  “你投资了许多?”
  高戈点头:“我手头有三幢豪宅,总值一亿,投资两千万,余数借贷,此刻已经对本对利。”
  子盈说:“这纯是我私人意见,好放了,下次再赚,港人叫做得些好意需回头。”
  “可是,回归后样样火热,眼看可赚五千万。”
  子盈好奇:“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高戈不禁笑:“子盈你真是个孩子,你娘家富裕,你不知钱的好处。”
  子盈说:“投资有风险,夜长梦多。”
  “你妈妈手中东西都已放清?”
  子盈微微笑:“家母从不炒这炒那,她娘家比我娘家更加富裕。”
  “子盈,我明白了,谢谢你。”
  子盈笑笑。
  她们两个人走出化妆间。
  子盈想,过一年高戈那些豪宅升到十亿,不骂死她才怪。
  但是可能吗?世上焉有花常好、月常圆的道理,妈妈时时说:每当红时便成灰,她命中什么都好,只有婚姻失败。
  程柏棠迎上来:“你们谈得好投机。”
  只见客人喝了几杯兴致高正打拍子唱歌,此刻都不唱西洋民歌了,改哼中国民谣。
  高戈款款上台去,嘹亮清脆地唱一曲《白毛女》中的“喜儿过年”,博得掌声如雷。
  子盈觉得奇怪,在互联网中得知,这歌已是30多年前的事,内地此刻流行重金属音乐,言说香港没有音乐人,他们先进得不得了,没想到港人那么努力模仿内地的过去。
  宴会散了,郭印南送她下楼,司机把车驶过来。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有一份悠然自信:“程子盈,可以约你看戏吗?”
  子盈转身:“有无更好去处?”
  “九龙城寨已经拆卸,张保仔洞不复存在,虎豹别墅是历史陈迹,不如去深圳吧。”
  子盈心动,把电话号码告诉他。
  他写在手腕上。
  子盈道别回家。
  家真好,永远在等她,门一开,妈妈呼唤爱女的声音,家常小菜的香味,寝室中整洁的被褥……永远都诚实可靠。
  她沐浴后上床睡觉,想到第二天既不用上班又毋需上学,不禁内疚,耽久了,不知会否变成都会其中一个名媛,无所事事,日日以名贵衣服及绯闻见报。
  子盈一早起来,陪阿娥到市场买菜。
  阿娥选择蔬菜,一贯蹲下亲手挑选,同新派人惯用手指不一样。
  子盈感喟:要做得比人家好一点点,就得多出十倍力气。
  子盈试探问:“为什么不到超级市场,卫生方便。”
  阿娥说:“冷冰冰,不新鲜,不知在保鲜纸里待了多久,你看街市多有生命力。”口气像诗人,子盈不住点头。
  住外国惯了,只觉动物肉体肢解了挂在钩上逐块割下出售有点野蛮。
  还有,将活鱼自缸中取出,当众用木棍大力敲它的头,鲜血四溅,可怕吗?看惯了就不觉得。
  街市有一种特有气味。
  “你妈妈说你放了学专吃沙丁鱼及泡面,然后啃生芹菜及胡萝卜。”
  “是呀,真苦,阿娥要多疼我。”
  “你几时跟我到上海去,我带你去吃个痛快。”
  子盈觉得生活精彩。
  从前局促地困在一个小岛,最远去大屿山;现在海阔天空,可以一直走到东北松花江、大兴安岭、长城、戈壁,甚至布达拉宫。
  电话来了。
  对方喂一声,她就说:“你是郭印南。”
  年轻人有点高兴:“程子盈,你没出去?”
  “出去了怎样听到你的电话?”
  “也许是手提电话。”
  “我没有那么多话说,我没有手提电话。”
  郭印南对她又增好感。
  “我正在看报找工作。”
  “你要‘找’工作?”他不置信。
  “一份适合新人做,有创意有自由度的工作,薪水不限,刻苦耐劳。”
  “敝公司正请人。”
  “你们是什么公司?”
  “咦,昨晚是华南建筑公司请客,你不知道?”
  子盈愉快地答:“我不知。”
  “出来慢慢讲。”
  “到何处见面?”
  “你索性到华南来看看,一起吃午饭。”
  “咦,我们不是去深圳?”
  “那要到周末。”
  “一言为定。”
  郭印南心里甜丝丝,没想到这么顺利,她并没有玩手段表示奇货可居。
  小郭跑去同老板说了几句话。
  老板岑宝山大喜:“我们正要用这样一个人。”
  决定亲自招呼,立刻命秘书去私人会所订位子吃饭。
  子盈来了,一袭深蓝色裙子,看了叫人舒服,岑氏一见,放下心来,他怕子盈的钻冠永不除下,现在去了这层疑惑。
  午饭间,他告诉子盈:“你听过上海附近崇明岛这个地方吧,富商杜步民是崇明人,一心想回去建设家乡,他想盖一座大型商场、一所小学及一所中学。由郭印南这组负责,你可有兴趣参与?”
  子盈不住点头。
  “可是,令尊会放人吗?”岑氏试探问。
  子盈笑笑不答。
  岑氏知道程子盈身世,她父母已经离异,她与母亲比较亲近,亦即是说,在她舅舅面前颇好说话,有这样一个伙计,无异与权贵的距离拉近。
  有多近?让外头的人猜一猜好了。
  “我把职员合同做好给你看。”
  子盈正在吃苹果馅饼加香草冰淇淋,那对美味陶醉的可爱表情,叫岑氏都发呆。
  他稍后说:“她工作能力也许稍逊,印南,你带着她一点,她是一块生招牌。”
  “知道。”
  子盈回家同母亲说起到华南上班。
  王女士沉吟:“华南……我去问问长辈……”
  半晌回来:“是个殷实字号,老板岑宝山做事负责,并无投资炒卖。”
  “那我下星期一开始工作,周末去深圳游玩。”
  王女士不出声。
  “妈妈不喜欢北上?”
  “我最喜欢的城市是将沉的威尼斯,不过,现在还这样崇洋,天打雷劈。”
  “今日应该怎样说?”
  “若要吻合潮流,你要说:‘一个时代已经结束,新时代新人类应当在互联网上建设新中国。’”
  子盈没想到母亲那么幽默。
  子盈说:“幸亏妈妈已经退休。”
  王女士答:“我从未工作,又如何退休?”
  “妈妈,当年你也是港大英语系高材生,至少也可到政府当个女官。”
  王女士感慨:“懒呀,免得过则免,看到女同学跟着英国人满山跑,既得含羞答答,任吃豆腐,又得刻苦耐劳能说会道,唉,算了。”
  稍后,程柏棠知道这件事,气得跳脚。
  子盈不出声,任由父亲抱怨。
  她不过想吸收实际工作经验,在别处做,少点是非。
  下午,她陪舅母去看了出舞台剧,台前幕后人员齐齐涌出招待。
  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场面?像戏中军阀出巡。
  民风肯定在朝另外一个方向走。
  周末,郭印南来接子盈出去。
  王女士早已把他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
  郭小生在社会上丰衣足食,全凭自身努力。他家住在一个叫黄埔花园的大型住宅区,小康人家,父母是正经好人,此刻尚在中学教书。他有一个兄长,已婚,兄嫂也教书。他功课优秀,读建筑专业,又会做事,已是华南小小主管。
  王女士想了想,赞成子盈结交这样的男友吗?并不,可是也不便反对。
  人家好好一个男孩子,如果能够善待子盈,也很匹配。她不能把爱女关在家里一辈子。
  让她去吧。
  只见她背上背囊预备出发,便对她说:“小心扒手。”
  “小心什么?”子盈瞪大眼。
  “扒手。”
  她有信心郭印南会保护她。
  小郭进门来,子盈介绍他给母亲认识。
  王女士殷勤招待,小郭不算英俊,可是笑容讨人喜欢。王女士见他头发牙齿指甲都十分干净,还有,衣裤都经细心洗熨,一件背心是母亲手织的温暖睥,倒也颇有好感。
  刚巧阿娥说微波炉坏了,小郭说:“我来看看。”不出一分钟,已解决问题,阿娥得寸进尺:“搅拌机也不灵光。”小郭又替她换过新插头。
  连王女士都看不过眼:“阿娥,你找电器师傅来一次。”
  好不容易过了三关才出得门。
  郭印南带子盈去搭直通车。
  “你想微服出巡,这样多看点。”
  真善解人意,又够体贴,与子函完全不同。
  在车上,他剥橘子给她吃。
  子盈忽然问:“你是自由身吧。”
  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说:“我独身,也没有女友,最近几年都没有约会。”
  以示公允,子盈说:“我也是。”
  郭印南看着车窗外,有点感动,子盈的赤诚今日少见,在外国长大的她异常可爱,他必须谨慎,不可这样快便爱上人家。
  途中子盈贪看风景,乡郊绿油油,最讨人欢喜。近城镇,天空转为灰暗污染,高楼大厦林立,架空天桥密麻麻,交通混乱。
  小郭眼明手快,叫部车往酒店驶去。
  上车时他说:“在车上不要说话。”
  紧紧握着子盈的手。
  子盈忽然想起,少年时,每逢司机休息,她叫计程车,母亲也这样叮嘱:不要在车上说话。
  父亲长期离家,只剩她们妇孺,不得不万分小心。
  司机把他们载往酒店。
  郭印南说:“我们只来一天,不过,总得有个落脚休息的地方,我只租了一个房间。”
  正在说话,他忽然吆喝一声。
  子盈一惊,低头正好看见有一只手伸进她背囊里掏钱包,已经到手,可是被小郭一拍,钱包落在地上,小郭一脚踩住。
  这时,小郭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迅速取出一张百元港币,递到那人手上。
  那扒手这才逸去,消失在人群中。
  一切在十数秒之内发生,子盈看得呆了。
  再检查背囊,才发觉底部被锋利刀片割了一条大缝。
  小郭捡起钱包还给子盈。
  “为什么还要给他钱?”
  “打发他,免得积怨,吃亏即是便宜,钱包不止一百。”
  子盈心想,郭印南简直是江湖一分子,大街小巷他都无惧,什么规矩都懂。
  子盈说:“好好一只背囊,不能用了。”
  “不怕,一会我带你去修补。”
  他们进酒店,洗把脸,喝杯咖啡。
  他问她:“有无觉得扫兴?”
  “没有,来,带我去吃饭。”
  他把她的背囊打斜挂胸前,用薄外套遮住。
  他们到著名食街去。
  只见狗肉店大模大样开着门,一排笼子里还有几只狸猫,理直气壮,毫不隐瞒。
  “可要回酒店吃?”
  子盈摇摇头,指一指面店。
  她自幼喜欢吃面,因为可以啜一声把面条吸入嘴里,省力有趣。
  店里相当干净,招呼不错,金漆招牌,一面大明镜,上边写着“客似云来”四个大字。
  子盈知道她来对了地方。
  伙计端上面,有香气扑鼻的肉片,子盈问:“请问这是什么肉?”
  伙计答:“猪肺及猪耳朵。”
  郭印南低声说:“我吃过多次无恙,加些麻辣酱,非常美味,华人经济,整只猪都吃下肚子。”
  子盈点点头,夹入嘴里,哗,有的地方香脆,有的软糯,好吃之极。
  “再来一碗。”
  “留肚子吃甜品。”
  子盈心花怒放:“郭印南我爱你。”
  他带她吃姜汁炖牛奶、糯米糍、牛●酥,阿娥不做这些粤人小食,子盈觉得新鲜。
  他把她带到商场,找到皮具店,花了二十元,把背囊修补好,手工十分妥当,看都看不出来。
  子盈看中一件蓝白腊染宽身旗袍,他马上替她买下来,标价两百,他只付一百五,店主反而笑咪咪。
  子盈喃喃说:“大世界。”
  郭印南笑:“你也听过大世界传奇?”
  “不过,”子盈说,“发展中城市交通都比较混乱。”
  汽车仿佛不依规则,不理红绿灯,看不见行人,见路就走。
  小郭轻轻问:“累吧,回去休息一会。”
  她点点头。
  他买了水果,洗净切开,放在盘子上。
  她去沐浴更衣,换上刚才买的宽身旗袍。
  “下次,我们到崇明岛去。”
  子盈取起菠萝吃,又甜又酸,舌头麻辣,感觉刺激。
  “告诉我,外国生活怎么样。”
  子盈想一想:“科技非常先进,环境十分整洁,教育医疗可以打八十五分,自由度高,可是,那不是我们的国土。”
  郭印南啊的一声:“虽绚美而非吾土。”
  “就是这句话!你看着蓝天白云,住在山明水秀的花园洋房里,心里边却清晰明白,这其实不是我的家。”
  郭印南动容。
  “半夜,在露台抬头,可以看到深蓝色丝绒天空上繁星密布,猎户星座、处女星座明亮可辨,但,你在心里也知道,这不是你的家,月是故乡明。”
  郭印南恻然。
  “但是,我的故乡在哪里?也只好算是香港了。”
  “那也很好。”
  “香港地位正在褪色,10年前,什么都学香港:港式西菜、港式服务、港式作风……现在很少提了。”
  两个人谈得好不投缘。
  “我带你去逛夜市,然后,乘公司车回去。”
  “我以为乘火车。”
  “不,太挤了,空气污浊,况且,稍后你也会疲倦。”
  子盈笑:“你对同事真好。”
  隔一会儿,他说:“我没把你当同事,谁会这样招呼同事,这是一次约会。”
  子盈讪讪无语。
  他们出去了,只见一天一地的霓虹灯,年轻人都在大街逛,他怕她吃亏走失,拉紧她的手,两个人一起吃饭,子盈对一碟红烧肉赞不绝口。
  “是什么肉?”
  “猪肉。”
  其实是黄鳝。
  “汤很清甜。”
  “是鸡汤。”
  其实是甲鱼汤,像乌龟的一种生物。
  子盈吃得津津有味。
  最后来一个鲜磨豆腐脑做的甜品。
  “下次一起吃鱼翅。”
  “不,”子盈说,“我不吃鱼翅、燕窝、果子狸、禾虫、熊掌、狗肉、猫头鹰、猴子脑,以及一切上了桌还会动的鱼虾蟹。”
  郭印南开她玩笑:“那就没东西可吃了。”
  子盈惆怅:“你说得对,总有一日被人类吃光。”
  他们进夜总会观光:真人乐队,灯光布置新潮,气氛疯狂,有染金发少女,兜售软性毒品。
  他们找不到位子。
  子盈轻声说:“走吧。”
  小郭点点头。
  一整日声与色的冲击令她疲倦。
  小郭叫来公司车。
  子盈借车上电话与母亲说了几句话。
  她累了,闭上双目。
  郭印南怜惜地看着那张特别纯真的面孔。
  这个有趣的女孩子,个性独特,自我一派。
  他送她到家门。
  一看时间,已是深夜,子盈连忙道谢说再见。
  阿娥在门口等她。
  “子盈,你身上有汗腥臭,赶快沐浴。这种旗袍从何而来?要穿中服,妈妈带你到上海滩去缝制。”
  一阵风似地把她推进屋里。
  母亲迎出来:“玩得高兴吗?”
  “惬意极了。”子盈倒在沙发上。
  “听说五光十色,像旧时的台北圆环。”
  被妈妈一言中的:“对,我就疑惑,咦,似曾相识,原来如此,不过建筑物更高,交通更乱。”
  “去休息吧。”
  星期一,子盈去上班,发觉天气已凉,在北国返来的她仍然穿单衣,她向郭印南报到。
  郭问她:“考到本地建筑师执照没有?”
  “已报了名,下月11号上午考试。”
  “我有些资料给你参考,请勿掉以轻心,本地所有考试制度的目的都是想考生失败。”
  哗。
  “答案都在电脑资料库。”
  “是。”
  接着,他把崇明岛计划摊开来:“请来参与意见。”
  子盈一看:“咦,不是空地。”
  “内地十三亿人口,哪有空地,当然是去旧迎新,这里、这里,全是小型店铺、学校、市集。”
  子盈嗯的一声。
  她看了地图、照片、录影带,又参考图册。
  “这商场尽得天时地利人和。”
  老板岑氏进来笑说:“我也这么说,规模虽不如北京东方广场,却大有大做,小有小做。”
  “地皮已全部公平收购,但是有点阻碍。”
  子盈问:“那是什么?”
  “你看这座位于中央的小小建筑物。”
  子盈留神:“是一座庙宇?”
  “不,是祠堂。”
  “呵,拜祖先的地方。”
  岑宝山答:“可以那样说,印南,由你向子盈解释。”
  “这是盛氏的宗祠,祠堂已有二百多年历史,里边放着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
  “神主牌位到底是什么?”
  “一块长型木牌,形状像一面笏,正面刻着祖先名字,代表受尊敬长者的英灵。”
  “呵,可是有人反对拆卸?”
  “正是。”
  子盈微微笑:“不是说,富不与官斗吗?”
  郭印南答:“时势不一样了,我们想和平解决、和气生财。”
  “这是一种进步。”
  “已派人斡旋,印南、子盈,你们上去看看发展。”
  小郭说:“是。”
  子盈出会议室找资料。
  岑氏忽然对他的爱将说:“公司这样替你制造机会,你要好好把握。”
  小郭脸都红了。
  “这样可爱的女孩子,性情相貌、学历家境,无瑕可击,全看你的了。”
  小郭讪讪地笑:“我这几天会帮她温习考试。”
  那天傍晚,回到家里,子盈听了一通电话。
  是子茵打来的。
  “姐姐,妈妈喝醉了,躺床上已经一日一夜,我与子照都很害怕,不知怎么办好。”
  子盈大吃一惊:“保姆呢?”
  “保姆休息。”
  “她呼吸可正常?”
  “一上一下,只是熟睡,推也推不醒。”
  “有没有找邻居帮忙?”
  “邻居陈太太叫我们召救护车。”
  子盈用手托着头,团团转。
  “姐姐你可否来一次?”
  “我会尽快来一趟,不过,我到之前,会差人来帮你们,你且挂上电话,一有异样,立刻叫救护车。”
  两地相差六千里,真是难题。
  子盈吸进一口气,这事不可让母亲知道。
  她找郭印南,只说有个朋友如此这般,带着小孩,孤独无助。
  “华南在温埠有分公司,我立刻叫可靠女同事驾车去看。”
  子盈如释重负。
  她马上去找父亲。
  程柏棠开口便问:“可是舅舅叫你来?”
  子盈没好气:“是子茵子照差我来。”
  程柏棠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我希望你把话说明白,不要拖着人家,叫人生活痛苦,叫她走,也得替她安排一下,让她死心。”
  “子盈,你莫理闲事。”
  “子茵叫我姐姐,向我求救,这就不是闲事。”
  “他们读最好的私立学校,司机接送,保姆服侍,有何不妥?”
  子盈的声音提高:“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程柏棠从未见过这个女儿发怒,刹那间他明白,子盈不是代表妹妹,而是终于站出来代表少年时的程子盈说话。
  程柏棠沉默。
  “你马上订飞机票,我同你走一趟,解决此事。”
  程柏棠喉咙发出一阵响声。
  “速战速决,如不,秘闻周刊许会有大字标题:特区要人前表妹夫遗弃情妇。”
  程柏棠变色。
  隔一会他叫秘书:“订两张今晚启航往温埠的飞机票。”
  子盈握紧拳头。
  稍后,郭印南向她报告说:“同事朱玟小姐已经抵达张宅,叫来医生诊治,她只是醉得不省人事,并无大碍,不过医生说,如此酗酒,再加药物,像定时炸弹,会有危险。朱小姐雇了护理人员,你可以放心。”
  “我得亲自跑一趟,两日后回来。”
  “你尽管去,我代你告假。”
  “一开工就开小差,不好意思。”
  “人人都有急事。”
  他夸大其词,别人告假,哪有这么容易。
  岑宝山看着他:“你还不跟着去?”
  小郭搔头,面红耳赤。
  “公司支持你。”
  他立刻回家收拾行李。
  到了飞机场,程柏棠指着他问女儿:“这是谁?”
  子盈没好气:“这是舅舅派来照顾我的人。”
  程柏棠噤声。
  小郭坐在他们父女后座,沿途他们并不交谈,飞机抵埠,只听得子盈说:“你别以为人人似王式笺般会哑忍一生。”
  程柏棠像是被女儿押着远征,何故?
  朱玟驾车来接,把他们送上半山。
  子茵知道姐姐要来,小小人儿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看到子盈,紧紧抱住,默默流泪。
  她对父亲突然出现已无反应。
  只见张小乔苍白地迎出来。
  子盈痛心地说:“我担心极了。”
  郭印南一看就明白,小子茵同子盈有几分相像。
  他暗暗佩服子盈,她这个人论事不论人,真正公正。
  不到一刻,律师也来了。
  程柏棠说:“你要什么,说吧。”
  张小乔点点头:“我已恢复本名。”
  “随便你。”他已不关心。
  她说了一个并不过分的数目,程柏棠立刻答应:“明日即过户到你名下,此刻,房子车子首饰全部属你,从前所赠股票现金,你可以保留。”
  张玉芳不出声。
  律师说:“程先生有探访权,孩子们也随时可以见他,每月生活费照旧寄上,以当时通胀调整。”
  他们双方签字。
  程柏棠一刻不愿久留,站起来:“我有事先走一步。”
  子盈低声劝慰张玉芳,然后说:“我同子茵他们出去散心。”
  她与小郭带着弟妹去游乐场乘摩天轮吃棉花糖,玩了一天。
  小郭眼力好,手快,掷球百发百中,赢得大玩具送子盈及子茵,又教子照瞄准秘诀。
  “姐姐几时再来?”
  “一有空就来,你有功课不明白,或是有心事,用电邮找姐姐即可。”
  子茵点点头,把脸靠在姐姐胸前。
  “好好读书,父母的事不会影响你,你一下子就长大成人,有自己的世界,他们不会妨碍你做一个快乐的人。”
  但是,郭印南看到子盈流下泪来。
  他假装没留意她为自己童年落下的眼泪,搭讪说:“太阳下山了,回去吧。”
  车子到家,大门虚掩,子盈吃惊,大叫:“子茵妈,子茵妈!”
  保姆跑出来,原来她拎垃圾桶出门口。张玉芳应着:“你们回来啦?”捧出一盘新鲜热辣的出炉饼干。
  原来一切无恙,孩子们去洗澡,子盈道别。
  张玉芳说:“这次真多谢你。”她情绪似已平复。
  子盈自冰格取出冰淇淋,用热饼干勺着吃。
  张玉芳百感交集中看到这种吃相也不禁笑起来。
  她招呼小郭:“你也来,吃了才走。”
  小郭识趣:“你们有话说,我到车上等。”
  子盈说:“给我10分钟。”
  她握住张玉芳的手。
  张低下苍白瘦削的脸:“我会重新开始,你看我,已经胜过许多人,工作10年,八位数字酬金,又得到两个可爱子女,不坏了。”
  呵,有幽默感就有救。
  子盈轻轻说:“你若结婚,就把子茵子照给我看管。”
  “什么?”
  “子茵他们不能做油瓶。”
  张玉芳纳罕:“子盈你何其封建。”
  子盈微笑:“是,我是一个道德先生。”
  “我不会结婚,我会小心带大孩子们。”
  “那就看你的机缘了,我支持你。”
  门外车号响起。
  “催我呢,我要走了,回去后我将赴崇明岛。”
  “是跟你父亲?”十分惆怅。
  “不,”子盈答,“是我自己找的工作。”
  “子盈你真能干。”
  子盈出门,弟妹追出来拥抱。
  十多个小时后,子盈回到了家。
  她累得和衣倒床上就睡。
  阿娥纳罕:“每次回来,都又脏又累,像做过什么苦工似的。”
  王女士不出声,看着熟睡的女儿,小小面孔,乌亮头发,知道父亲不再返家,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刹那间20年过去了。
  她吁出长长一口气。
  阿娥探头进来:“邬太太她们全来了,等你一人呢。”
  王女士立刻赶着搓牌。
  子盈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郭印南打过两次电话来问,阿娥说:“还在休息,如有要紧事,可以叫醒她。”
  “不不,我稍后再找她。”
  子盈起床连忙梳洗,只觉饥肠辘辘,六神无主,走进厨房,见到准备给太太们吃的青菜面,即时占为已有。
  阿娥说:“小郭先生找你。”
  子盈立刻与他联络。
  “子盈,你收拾行李,明天一早要到上海去,崇明的地盘有点事故,岑先生叫我们去看看。”
  子盈感觉到压力。
  “想出来走走吗?”
  “我想多陪母亲。”
  “我明白,那么,我买水果上来看你。”
  子盈坐到母亲身后看她打牌,闲闲说起,要出差到上海。
  邬太太笑:“上海比深圳雅致,有一座金贸大厦,五十六楼有一间凯悦酒店西餐厅,可以看得到整个上海景色。”
  “不知谁说的,上海同巴黎像,一般是一个大盘地。”
  “年轻人很喜欢去上海呢。”
  王女士笑笑说:“子盈是老实户头,她一时还转不过来。”
  “这才是真聪明,只有越来越好。”
  忽然门铃一响,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提着蛋糕及水果上来,众阿姨笑:“家有漂亮女儿才有这样的享受。”
  子盈对郭印南说:“真不舍得走。”
  “我们只去两三天。”
  他带来资料,与子盈一起研究,又介绍上海及崇明的风土人情。
  王女士经过书房,看到他们两个人像一对同学在做功课似的,倒也喜欢。
  小郭说:“沪语像鸟叫,‘好勿’是你好吗,‘乌搞’是乱来,‘羊盘’是瘟生……”
  子盈笑了。
  他看着她天真秀丽的脸,满心欢喜,说不出的爱慕,全流露在一双眼睛里。
  外头的女长辈问:“是谁家儿子?”
  “是未来女婿吗?”
  “人很大方,你看糕点水果全是最上等的货色。”
  “看样子非常疼惜子盈。”
  “一对建筑师,我在南湾那幢房子,叫他们看看。”
  “人家不做民居,人家发展大型计划。”
  “式笺,这回你家热闹起来了。”
  王女士笑吟吟,把牌翻倒:“满贯。”
  “唔!”
  第二天早上,郭印南来接子盈,明显觉得阿娥对他不一样,她招呼他吃咸菜肉丝泡饭,还有醉鸡皮蛋相拌,他一边吃一边发出索索声表示赞赏,阿娥托他去探访一个开饭店的亲戚。
  子盈拎着行李出来。
  郭印南只觉女伴怎么看都可爱,他已堕入情网里。
  他们出发了。
  上海像巴黎吗?
  旧区比新区像一点。
  天空上都有烟霞,矮房子上有晒台,弄堂特多,路边还种着梧桐树。
  子盈无暇欣赏风景。
  来接他们的是当地工程负责人之一——一位年轻时髦的向映红小姐,一开口便对郭印南说:“造反了。”
  近年已很少听到这个形容词,子盈不禁笑一笑。
  向小姐正眼不瞄她,她并不介意。
  一身法国名牌服装的向映红气乎乎:“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你到了地盘一看便知道。”
  车子驶来,她先钻进后座,吩咐子盈:“小妹,你坐前边。”
  郭印南让子盈也坐后座,自己与司机同坐。
  向映红不出声,上下打量子盈,子盈也不出声,眼睛看着窗外。
  渐渐地,这精明的上海小姐看出苗头来,只见子盈手腕上一只极薄四方白金表面上写着PP两个字母,她一怔,会是真的吗?
  不禁有点懊恼,香港人真讨厌,学了英国人那套阴沉,又美其名曰含蓄,真看不穿他们底细:这个穿白衬衫卡其裤的少女究竟是谁?
  这时,郭印南开口了:“向组长,我同你介绍,程子盈是我同事,刚自伦敦大学回来,她舅舅是王性尧。”
  那向映红僵住。
  说也奇怪,向小姐反应奇快,脸色突变,忽然满脸笑容,转过头来:“唷,来了生力军,子盈,我是向映红,母校是清华。”
  子盈只胡乱说:“久仰久仰。”
  小郭向她眨眨眼,子盈微微笑。
  车子驶到地盘。
  一定是下过雨了,一地泥泞。
  郭印南一下车就叫苦:“怎么已经开始清拆?”
  半条街已经拆掉,铲泥车已经逼近那所祠堂。
  子盈穿着矿工靴,一点也不怕,下车直走过去。
  她明白了。
  两帮人对峙,来拆旧屋的一帮人,连机器被公安拦在一角;反拆迁的又是一帮人,正破口大骂,双方都已歇斯底里,言语难听之极。
  祠堂门前有一副中式棺木。
  子盈看得呆了。
  “出了人命?”
  郭印南答:“不,唉,你不知他们手法,这是一种恫吓。”
  子盈走近一看,只见棺木上用红漆楷书写着“杜步民收”字样。
  这时向映红与公安交涉:“这算是什么世界,这样招呼外商?我要求道歉,立即把这班刁民赶出去!”
  附近停着的一辆田螺车,有火烧痕迹,已严重焚毁。
  很明显,冲突已变成械斗。
  再走近一点,只见十来个中年人手挽手静坐祠堂前,怒目相视。
  子盈看着他们,忽然转过头,与小郭低头商量起来。
  这时正逢秋老虎,日头蒸晒,地盘污水沟恶浊味上升,非常难受,小郭一身是汗,只见他不住点头。
  片刻他走开,叫人把铲泥车驶出地盘。
  那帮抗议拆迁的人呆住了。
  向映红顿足:“时间已经迫切,工程赶不及做,需巨额罚款,你们搞什么?”
  小郭说:“向组长,由我负责,清理现场,把田螺车及棺木搬走。”
  “这是暴徒行凶证据!”
  “派出所会处理。”
  忽然有人抬来几箱矿泉水及汽水,还有小食。
  子盈蹲到那帮人面前:“请问,谁愿意出来讲话?”
  忽然有一口痰朝她飞来,子盈闪避不及,正中胸前。
  子盈叹口气:“不说话,谁会知道你们想怎么样?在这里坐一辈子也不管用,放下成见,诚心谈判是正经。”
  忽然有人站起来:“我来说话。”
  这种场面,其实同环保人士抗议伐木差不多。
  “我们这里的人,都姓盛,祠堂有近两百年历史,我们不能看着它被拆掉。”
  “可是,建筑商已付出地价,向有关人士作出合法赔偿。”
  “那是官商勾结,并无征询我们意见。”
  “你们可是想发展商再补地价?”
  “不,宗祠无价。”
  “法律是法律。”
  那代表露出极痛心的样子来,堂堂大汉,忽然落泪。
  子盈轻轻推开祠堂大门。
  两扇门足有二十尺高,榫头仍然灵活,一打开,天井落下的一线阳光照在青砖地上,出奇宁静幽美,子盈忍不住走进去。
  外头闹得天翻地覆,祠堂里头却这般幽静,始料未及。
  子盈虽不姓盛,却也毕恭毕敬。
  大汉跟在她身后。
  子盈看到一排排神位,密密麻麻写着名字,每一块都代表一个人,祠内横梁大柱,本身就是历史文物,但是在一个有五千年历史的国家,一间小小两百年的祠堂算是什么。
  子盈细细察看,对建筑物的设计与陈设有说不出的喜欢。
  她问:“祠堂里没有女性?”
  “是。”
  “为什么?”
  那大汉一怔:“规矩如此。”
  子盈笑:“你母亲、妻子、女儿,均是女子,没有女子,何来男儿?”
  在这种生死存亡关头,大汉不想讨论这种问题。但是,这打扮朴素、语气温和的少女,有一种亲切的神情,他愿意多讲几句。
  他答:“女儿总要嫁出去,变成人家媳妇,故此,祠堂里不设女子名字。”
  “听说有事,可请出祖宗主持公道?”
  “不,长辈借祠堂公告大事,以及调解纷争。”
  “近两百年,见证不少事:太平军、义和拳,一次及二次大战,八国联军、中日战争……”
  大汉像遇到知己:“可不是,连文革时都幸保不失。”
  “那时,你们怎样做?”
  “不待人动手,我们自己先急急把祠堂拆掉,一块一块收藏起来。”
  “呵。”
  他非常沮丧:“没想到今日被万恶的金钱推倒。”
  子盈忍不住咧开嘴笑。
  “你叫一班手足回去,我们慢慢谈。”
  “谈什么,要么就拆,要么就不拆!”
  “大叔,你讲得对,但是为什么不拆,如何才可以不拆,那过程,你总得知道。”
  他想一想:“我叫盛泽安,小姐,你是谁?”
  “我是香港华南建筑公司的职员。”
  “你可是杜步民的走狗?”
  “我还没见过杜先生,我与郭先生都是建筑师。”
  “你好说话,那个向映红同我说,10分钟就可以把祠堂铲光了。”
  子盈看着他笑:“你送她棺材,她当然赠你铲泥车。”
  大汉居然不好意思,搔头。
  他忽然颓丧:“你说,祠堂是否气数已尽?”
  “这样精致的文物,摧毁真正可惜,请给我们时间做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你不是故意拖延吧。”
  “拖下去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叫兄弟回去,我自己睡在祠堂里,要铲,把我一起铲走,免得有人摸黑有什么动作。”
  子盈点点头。
  一抬头,看见小郭站在祠堂门口。
  他笑笑:“你一个陌生外姓女,怎么跑到人家宗祠里站着?”
  “你都听见了?”
  “你有什么好主意?”
  子盈抬起头,看到屋檐上两条神气活现的飞龙,每一块瓦当,都叫子盈赞叹。
  “回写字楼把图册摊开重新研究。”
  两个人已汗流浃背。
  向映红则声嘶力竭。
  不过,汽水点心一扫而空,纷争暂时平息。
  那盛大叔说得出做得到,他躺在祠堂门口听收音机。
  他在听弹词节目。
  子盈只听得一个女声清脆地在琵琶伴奏下唱:“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子盈点点头,吊颈也需透口气,苦中作乐,份属应该。
  大叔自言自语:“今日人人向钱看,谁还理会这些破瓦烂砖。”
  子盈与小郭回办公室。
  他向老板汇报情况。
  小郭措辞很有趣:“……我们不想用武力解决,免留后患。”
  子盈埋头用电脑绘图。
  向映红过去看:“咦,这是什么,你想怎样?”
  小郭百忙中也过来看。
  向组长说:“你想向他们低头?万万不可,刁民得寸进尺,没完没了,就秉公办理。”
  小郭看一看假想图:“嗯,把祠堂当古迹放在大堂内,大堂面积少了三分之一。”
  子盈说:“向组长去过大英博物馆没?有一座希腊古庙,就被英人搬至馆内重组,这座祠堂亦可保留成为游览点,玻璃屋顶光线正好配合气氛。”
  大家面面相觑。
  “反正已经买下来,拆掉可惜,这里开一条通路,优待盛氏后人自由出入。”
  郭印南讶异到极点:“这么古怪的设想,真正只有自幼接受西方自由奔放教育模式的人才敢提出。”
  子盈笑:“同盛大叔说,以后可不怕日晒雨淋了。”
  “我且同杜先生接触。”
  向映红看着子盈:“他们用痰吐你,你为什么帮他们?”
  子盈笑笑说:“他们并不认识我,我们之间无恩怨,古文物属于全球,应该珍惜。”
  向组长不出声。
  他们工作到太阳落山。
  小郭找人买来食物,摊开,香气扑鼻,子盈像是被人点中了穴道:“这是什么?”
  “生煎馒头,油豆腐粉丝汤,肉丝炒面。”
  子盈哗一声,探头进碗,大快朵颐。
  向映红看得呆了,她有点踌躇,努力向西方学习的她是否应拿程子盈作榜样?
  稍后,郭印南接了一个电话:“是,是,”他抬起头,“杜先生与岑先生明早到上海。”
  “那么,我们通宵赶工。”
  清晨,太阳升起,他们又去吃大饼油条,不能睡,就只好不停吃,否则会倒下来。
  子盈带了食物去探视盛大叔。
  她蹲下同他说:“杜十娘最终怎样?”
  盛大叔边吃早餐边吟:“……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
  子盈摇头:“一定死,怎么可以靠人,既然有百宝箱,立刻替自己赎身,继而学做生意,岂非妙哉。”
  “小姑娘你真有趣。”
  “来,听听我们的计划。”
  子盈把他当自己人,将图册摊开,一五一十,解释给他听:“真幸运,祠堂竟刚巧落在大堂位置,如果在电梯槽,则救不回来。”
  盛大叔一口食物卡在喉头,吞不下去,忽然又哽咽了。
  子盈微笑:“喂,英雄流血不流泪。”
  “只因未到伤心处。”
  “这是一宗不好消息?”
  他放下食物,站起来,双手垂直,唱个喏:“程小姐,你真由上天差来帮我盛氏。”
  “不过,祠堂落在大厦之内,就由人家代管,人家的规矩,你们要遵守。”
  他吁出一口气:“也只得这样了。”
  “老板一会儿来,我去游说他,你等消息。”
  “是。”他对这小姑娘十分服帖。
  子盈连忙回酒店梳洗。
  算一算,已有两日一夜未睡,奇怪,也不觉得累,她看一看床,有点迟疑,知道不能碰,一睡就起不来了。
  小郭提着一壶咖啡过来,他更惨,连坐都不敢坐,对子盈说:“杜先生乘私人飞机自上海飞来,我跟他说起保存文物一事,他很赞成。”
  他已梳洗过,身上汗迹汗臊消失,又回到文明,斯文有礼,但是,子盈恍然若失。
  想到这里,她忽然脸红。
  年轻真好,不眠不休,面色依然红粉绯绯。
  这时,他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听了两句,答:“我们马上来。”
  他拉起子盈的手就走。
  向映红比他俩早到,亲自帮杜先生斟茶。
  那杜先生是业主,有最后决策权,他看过计划,哈哈大笑。
  “一定是子盈的主意,性尧兄教导有方。”
  顺水推舟,与王家多搭一层关系。
  向映红露出极端艳羡的神色来。
  子盈本人有一丝惆怅:是吗,不是她的设想优良吗,又只是因为舅舅?
  算了,只要目的达到,管它呢。
  杜先生只能逗留一小时,他签了字,以茶代酒:“预祝计划成功。”
  没有人把烧焦田螺车及棺木的事告诉他。
  岑宝山陪着他的大业主一阵风似地卷走。
  大家这时忽然从心底累出来,瘫在沙发上不愿动弹。
  子盈说:“我出去一趟。”
  向映红笑问:“你还走得动?”
  “去把好消息告诉盛大叔。”
  向映红嗤之以鼻:“他们!”
  “你好像一直不同情他们。”
  “我实事求是,建设城市,发展国家,我国五千年历史,地面上,往下掘,不知多少古物,大半国宝级,一不能改进民生,二不能提高国家声望,依我看,用处不大,倒不如新建设有用。”
  郭印南不想她们深入讨论:“子盈,我陪你走一趟。”
  他们一到地盘,盛大叔就叫人放起鞭炮来。
  一时红纸屑四溅,非常热闹。
  大叔双眼红红,他开玩笑似地轻轻对子盈说:“事情解决,我明天做什么好呢。”
  子盈顽皮地笑笑:“你可去策划抗议另一宗文物拆卸呀。”
  一言惊醒梦中人,他又露出笑脸。
  动土机、铲泥车又再开出来。
  大家松一口气。
  子盈说:“我肚子真的饿。”
  “我带你去吃好的。”
  他们在街角就坐在圆凳上,小贩盛出一碗咖喱牛肉粉丝,光是那香味,就叫人垂涎三尺。
  “上海怎会有咖喱?”
  “同香港一样,大都会各族裔众多,印度人叫红头阿三,俄国人叫罗宋瘪三。”
  “嗯,嗯。”子盈的嘴没有空。
  然后,她回到旅馆,与母亲通过电话,嘭一声倒在床上,睡了整整8小时。
  是向映红把她推醒:“子盈,醒醒,带你去观光。”
  子盈揉揉眼,慵懒地靠在床上。
  向映红看着她:“我是你,就不会这样辛劳工作。”
  “我想靠自己。”
  向映红嗤一声笑:“靠自己?”
  子盈纳罕:“我的确是靠自己。”
  “是吗?我还以为你靠家势,父母栽培你往外国受最好的教育,然后,舅舅是赫赫有名的性尧先生,喂,你靠自己?”
  她言之有理,子盈并不动气。
  “不过,比起一般香港女,你算用功上进的了。”
  “咦,港人一向聪明勤力。”
  “瞎!”
  “你有不同意见?”
  “港人这几年被过去的胜利冲昏头脑,疏懒得很,会说英语、会穿名牌、会看日剧,自以为是高级华人,中国、东南亚都要朝他拜,老实说,这些日子,大家也进步了。现在看,不怎么样。”
  “哗。”
  “港人已不能吃苦,不懂应付危机。”
  “不至于如此。”
  “子盈,我们不吵架,来,出去走走,我带你看大上海。”
  子盈没好气。
  “还有,我先跟你说好,郭印南是我的人。”
  “什么?”
  “我第一眼就喜欢郭印南,你别图染指。”
  子盈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除去打牌,也喜欢读一本叫《红楼梦》的古书,里头有个角色,叫王熙凤,大概是照着向映红写的。
  “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一年之内,我一定会成为郭太太。”
  子盈别转面孔。
  小郭刚好推门进来,子盈又笑。
  子盈根本没有时间观光,不过,小郭带着她四处吃得嘴都刁了:面拖黄鱼、醉蟹、黄泥螺、炒青子、蛤蜊炖蛋……
  忽然想起:“阿娥的兄弟有一家馆子,叫‘吴越人家’,我们找去看一看。”
  他们带着礼物找了上去,没想到布置雅致得像美术指导精心设计的明初电影布景。
  他们坐下说:“是吴娥叫我们来。”
  自然有人去通报,不消一会,一个胖汉子哈哈笑着跑出来:“子盈,你怎么到今日才来?”
  “请坐请坐,贵人踏贱地。”
  “怎么还好叫你带礼物来,不敢当。”
  “子盈,这是贱内及小犬小女。”
  “子盈,你长得像女明星般好看。”
  子盈嘻嘻笑,上海人真会说话。
  礼物拆开来,是一对金钢劳力士手表,这是郭印南带来的,算是周到,子盈看他一眼,表示赞赏。
  吴大叔顿时觉得面子十足:“吴刚吴喜,快出来向子盈阿姨道谢。”
  呵,升格做阿姨了。
  喧嚷一会,又把店里招牌菜取出招呼。
  店里陆续有客人进门,有几个熟面孔,仿佛是演员或是歌星。
  临走,吴大叔送他们出门:“子盈,我是粗人,没有好东西送你,这两盅菜,你带回去吃。”
  “不用客气。”
  食物用一块旧布包着,打两个结,是个老式包裹。
  子盈提着回酒店。
  一打开:“呀,东坡肉。”装在青花瓷盅里。
  下一格有红米饭,子盈喜心翻倒,与小郭偷偷分享,各吃三碗饭,饱得不能动弹。
  两个人笑:“会不会吃死?”
  “吃死算了。”
  “真舍不得走。”
  “那对手表我返港即时还你。”
  “公司抽屉里永远放着十只八只,以防不时之需,好取出送礼,你不必客套。”
  “为礼多人不怪下了新的定义。”
  “要回香港赶工了。”
  “唉,每个城市都有本色,人家有悠闲、文艺、新潮、历史……我们就是会赶,你以为容易?许多洋人一看就吓傻了。”
  “子盈,你有仲裁天分,是个天生的斡旋人。”
  子盈这样答:“家庭背景复杂,自小学会做人,我不否认,我的确比别人圆滑。”
  小郭轻轻劝慰:“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多两个弟妹而已。”
  他何尝不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他们去逛书店,子盈找到一本小小沪语掌故,立刻买下。
  她读得津津有味。
  她同向映红说:“你看,热荤两字,原来有这么多解释。”
  向映红答:“我不是上海人。”
  “是吗?你来自何处?”
  “我是南京人,从前叫金陵,比上海人沉着。”
  子盈自顾自说下去:“热荤,本来是热的荤菜,骂人热荤,即指人神经病,但没有太大恶意,‘侬热荤’,是女性某种口头禅,有台湾男生说,如果你一生没有被女人骂过神经病,那你就白活了。”
  郭印南笑:“说下去。”
  “有一种略不正经的地方戏曲,叫小热荤。”
  “啊。”
  “还有,同真的热昏了头,一点关系也没有。”
  子盈合上掌故。
  行李已经收拾好。
  但郭印南接了一通电话:“是,我们下午可以回来,什么事?股市大跌?别太紧张,你们也算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有上有落才叫股市。这次非比寻常?回来再说。”
  子盈抬起头:“你持有股票?”
  小郭答:“我哪有资格做股票。”
  “你可有从事楼宇买卖?”
  “我只拥有一间公寓,与父母住在那里已有四年。”
  “那么,你不会有事。”
  郭印南忽然归心似箭:“我们回去看看。”
  向映红在一旁叉着手,笑嘻嘻:“香港可是要垮了?”
  好一个子盈,这样说:“没这么快。”
  他们匆匆回家。
  才去了几天,同事们个个哭丧着脸。
  “全东南亚股市溃不成军。”
  “有一个狼子野心的狙击手叫量子基金,务必要把我们打垮不可。”
  “老板手中持有天高行顶层十万平方尺,5月在楼价摸顶入货,半年不到,就今日般光景,唉。”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
  母亲的牌搭子忽然疏落。
  “妈,你有什么投资?”
  “一生只得子盈子函两件投资。”
  “真幸运,你没有损手烂脚,阿娥你呢?”
  “我只得两间姑婆屋,一间在浦东,一间在北角,都是陈年老货。”
  “恭喜恭喜。”
  阿娥说:“这屋里没有大贪的人,也没发财的人。”
  可是,子盈忽然想到一个人。
  迟疑半晌,她说:“爸不知怎样。”
  王女士不出声,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子盈站起来:“我出去一趟。”
  阿娥看着子盈背脊:“孝顺女。”
  “瞎起劲,吃对门,谢隔壁,她以为我不知道,上次居然帮那张玉芳作调停,与敌人共进退,读书读昏了头。”
  “好心有好报。”
  王女士叹口气:“别人的女儿都似人精,我的女儿像呆瓜。”
  子盈听不到母亲抱怨,她走到街上,只见人群围住股票报价版凝视,整个城市笼罩冷清阴暗气氛。
  这是一个最敏感的都会,稍有风吹草动,即人心惶惶。
  子盈踏进父亲办公室,发觉只得接待处有人。
  她怔住,三个月前还火热的人来人往的写字楼,怎么今日像即将停业?
  她走进去,秘书拦住问:“小姐你找什么人?”
  “玉妃,我是子盈,你不认得我了?”
  玉妃脸都红了:“子盈,我只以为是债主上门。”
  “债主?”子盈讶异,“我父亲呢?”
  “子盈,是你?”
  会客室里探头出来的正是高戈。
  “爸呢?”
  “到新加坡找朋友帮忙。”
  “职员呢?”子盈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
  “柏棠公司已经结束营业。”
  “这是怎么一回事?”子盈瞠目结舌。
  “欠租欠薪水欠水电,这里一向是月月清,全靠左手来,右手才能去,业主欠我们,我们欠伙计,一个环节一断,全体倒地,就这么简单。”
  子盈呆呆坐下来,想斟杯酒喝,发觉白兰地及威士忌瓶子都是空的。
  “原来整间公司都建在浮沙上,我明白了。”
  子盈问:“你手上炒卖的豪宅呢?”
  高戈忽然露出一丝笑,这个时候,看上去有点诡异。
  “半年前,子盈记得吗,我问你手上投资该如何处置。”
  子盈点点头。
  “多谢你子盈,我听你的内幕消息,立刻放掉。”
  内幕消息?
  最多是忠告,程子盈何来内幕消息?只见高戈搓一下手:“你舅舅待你真好,子盈,你赚不少吧。”
  “当时我见已经对本对利,全部放手,朋友都笑我笨,说过了年,我一定懊恼得吐血,可是你看,现在楼价只跌剩四成,一半不到。
  “我爸手上那些资产呢?”
  “他是老香港,他怎会听我说。”
  子盈看着角落放着两只行李箱。
  “你要出门?”
  高戈点头:“我到旧金山去看看。”
  “一去多久?这个时候出门?不理程柏棠了?”
  “不知道,有机会就不回来了。”
  子盈瞪着她。
  “子盈,别这样看我,程柏棠叫我拿私蓄出来帮他,我能不走吗?我也不过是一名伙计。”
  子盈说不出话来。
  “子盈,再见。”
  这时,有人上来,替她挽起行李出门。
  她转过头来说:“不要怪我,子盈,你不是我,你不知我的难处,换了你是我,你也会这样做。”
  她披上紫貂大衣,匆匆跟那人走了。
  整间办公室只剩玉妃。
  “玉妃,你为什么不走?”
  “我来收拾杂物。”
  她把案头装饰放进纸箱里搬走,锁上柏棠公司大门。
  子盈发呆。
  自幼她就到父亲公司进出,满以为这是一块磐石,谁知一场龙卷风,连根拔起。
  她一个人坐在楼梯间良久,不得不回家去。
  阿娥告诉她:“郭先生在书房等你。”
  自从在上海送过金表之后,阿娥百分百接受了小郭。
  “印南。”子盈声音彷徨。
  “你知道了?”他握住她的手。
  “知道什么?”
  “华南结业。”
  子盈张大了嘴,像个受惊的孩子。
  “你我失业了,公司连遣散费都付不出来,岑先生躲到夏威夷去,崇明岛那工程也已停产。”
  “杜步民呢?”
  “他负债十余亿。”
  子盈喃喃说:“这是我第一份工作,出师未捷身先死。”
  郭印南却笑:“华人就是这点好,五千年历史,无论什么遭遇先人都有经历,均有恰当的形容词。”
  子盈问:“怎么办?”
  “子盈,不怕,市道有上有落,其实肥皂泡吹得那么大,终有一日破裂,只是钱遮眼,看不清,盛极必衰,否极泰来,生生循环不息。”
  王女士刚巧经过书房,听到年轻人这样说,不禁点头,说得好,有智慧。
  子盈叹气:“可是,情况从未这样糟糕。”
  “嘿,事情还可以糟一百倍。”
  “不,街上像世界末日般。”
  “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得到工作。”
  “你可是家庭经济支柱?”子盈替他担忧。
  “家父家母都有稳定职业,还有大哥大嫂,他们都教书。”
  王女士心中呵一声,原来书香世家,一屋教书先生。
  “做过失业大军,我也要考虑教书。”
  王女士忍俊不住,速速走开。
  忽然听到门铃响,阿娥去开门,说半晌,进来报告:“是跑马地公寓租客佘先生。”
  王女士纳闷:“我一向交给租务公司负责,他为什么找上门来?”
  “让不让他进来?”
  “佘家租跑马地有七年了,去年孩子进了大学,可见住宅风水不错,请他进来,看他有什么事。”
  那佘先生是老实人,一脸沮丧。
  他一见房东就说:“王小姐,我过不了年。”
  “坐下慢慢说。”
  阿娥连忙给他一杯热茶。
  “王小姐,我在公司做了15年,一直领租屋津贴,竟未想过置业,公司忽然减薪,孩子还未毕业,我捉襟见肘,不知怎样才好。”
  这回是子盈经过会客室听见有人告苦,不禁呵的一声。
  “我已欠租两月,生怕租务公司赶我走,王小姐,特来找你宽容,请帮一个忙。”
  连阿娥都吓得心惊肉跳。
  这个在日资百货公司工作的房客从未试过欠租,今年发生什么事?
  王女士问:“你想我怎样帮你?我并无讽刺的意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做:以往20年,只有年年加租。”
  那佘先生十分惭愧:“可否减一点租金?”
  “那你说该减多少呢?”
  “老板减了我三分之一薪水。”他嚅嚅说。
  “三分之一?”王女士虽然不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却也知道,这一减以后很难再加得上去。
  每年才加百分之五一点点,一减就削掉百分之三十,租金回到六年前水平。
  这就是经济衰退了。
  “嗯。”王女士沉吟。
  应当机立断,无谓叫人家白焦虑多走一趟。
  这房客从来不拖不欠,这回满头大汗地上门求人,一定有逼不得已的苦处。
  他若搬走,一时未必找得到新租客。
  王女士看到他一脸皱纹,不禁恻然。
  他懊恼地说:“半生积蓄,都被股市吃掉。”
  原来又是这个老故事。
  王女士微笑说:“佘先生,我答应你,你安心住下去,大家待股市回升再说。”
  佘先生连忙说:“好,好,谢谢你,王小姐,谢谢你。”
  千恩万谢,欢天喜地而去。
  阿娥说:“你看,不赌股票,一样有损失。”
  子盈走出来:“真奇怪,整个城市被股市及楼市控制住命脉。”
  王女士笑笑:“算了,够用就算,幸亏过去10年已经加足,现在顺势减点,损失不致太大,识时务者为俊杰。”
  阿娥笑:“子盈,快学妈妈的豁达大方。”
  “是。”子盈朝母亲鞠一躬。
  这样大方,皆因储蓄丰厚吧。
  “郭印南呢?”
  “回家去了。”
  “怎么样,”王女士笑嘻嘻地看牢女儿,“孵豆芽了?”
  子盈不好意思:“早知,到美国发展。”
  “不怕不怕,你且休养生息。”
  “妈妈——”子盈想报告父亲近况。
  王女士转过头来:“别家事我不理。”
  子盈无奈。
  王女士吩咐阿娥:“子盈的舅舅说,无论什么地方都吃不到好的百叶结,不是太硬就是太软,有些没咬口,有些没鲜味,你做一盅百叶结烤肉叫司机送去。”
  她出去做健美运动。
  电话铃响,子盈去听。
  那边一时没人出声,子盈喂了几声。
  “子盈?”终于有人开口。
  “爸爸?”
  “是我。”那边正是程柏棠。
  “爸爸,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新加坡,子盈,你马上给我汇十万元过来付酒店费用及买飞机票。
  “爸,我户口并无十万元。”
  “什么?”
  “我在华南才支一万八千元一个月,有两张支票尚未兑现,公司已经结束。
  “我从前吃一顿饭也不止十万,你去问你妈拿。”
  “我怎样汇给你?”
  “记下这个号码——”他讲了一个数字。
  子盈急得团团转。
  阿娥问:“子盈什么事?你额角全是汗。”
  子盈把事情告诉她。
  “呵,”阿娥耸然动容,“区区十万元都付不出。”
  傍晚,王女士回来,子盈立刻迎上去。
  “妈妈,你对租客都那么大方,你是好人。”
  王式笺看着女儿,笑笑说:“有什么事?”
  “爸被困新加坡回不来了。”
  她呵一声:“一定还住在东方文华的客房里,想乘头等舱回来,可是这样?”
  “他只要十万。”
  “一块钱也没有。”
  “妈妈,你为何绝情刻薄?”
  王式笺面色忽然大变:“你问我为什么这样对他?”
  “妈我——”
  “你不如问他昔日做过些什么令我今日有这种态度!”
  “是,是,妈,请息怒。”
  “子盈,我再听到你提起这个人,连你一并赶出街!”
  阿娥连忙拉住子盈:“说对不起妈妈。”
  子盈从未见过母亲这样盛怒,只好躲到房中。
  稍后新加坡电话来追,子盈不敢再听。
  她只得自己想办法。
  忽然想到温哥华的张玉芳,不如找她商量。
  是子茵来听电话。
  “妈妈在不在?”
  “妈妈到老人院做义工,帮老人洗头修指甲。”
  “你们生活好吗?”子盈想闲聊几句。
  “补习老师叫我快做功课。”
  “那么,我稍后再打来。”
  幸亏张玉芳随后复电。
  子盈嘱她汇款去新加坡。
  她只是笑。
  “你记下号码没有?”
  “子盈,我不打算拿这笔钱出来。”
  “什么?”
  “子盈,这是两万加币,我们三母子足足可过两个月了。”
  “可是——”
  “子盈,我与程柏棠已无纠葛,上星期我已到生命注册处把子茵子照更改姓氏,他们现在姓张。”
  子盈呆住。
  “我想,子盈,你母亲也已经拒绝你可是?”
  子盈死撑:“我还没有问她。”
  “她是大家闺秀,宽宏大量,子盈,你同她说吧,我手上这一点点10年青春换来的资产,得小心翼翼运用,量入为出,母子三人得靠它过一辈子,稍有闪失,贱若烂泥。”
  子盈一句话说不出来。
  “对你,子盈,我终身感激。”
  话说得这样明白。
  为着礼貌,张玉芳并没有挂线,她闲聊说:“子茵十分想念姐姐……”
  子盈发觉她们都是好汉:猥琐的贪新忘旧的程柏棠没有摧毁她们的一生,反之,她们像火凤凰般再生。
  子盈只得呆呆地说:“我还有点事要做。”
  她挂断电话。
  此刻,没有人再认得程柏棠。
  阿娥进来,放下一张银行本票。
  子盈一看:“不不不,怎么好用你的钱。”
  “当我送你礼物。”
  “不不,这是你辛劳所得,不必拿出来供别人花天酒地,请速速收回。”
  “我是给你的,子盈。”
  “冤有头债有主,不,阿娥,你才几千元月薪,这是巨款,无论如何不能。”
  “你看你满头大汗。”
  “阿娥,我到今日才知道世界艰难,从前读书,妈妈万镑万镑那样汇来,我虽不是大花筒,却也手段疏爽,现在才知道得来不易。”
  “你有个好娘家。”
  “真感激外公外婆。”
  子盈把本票交回阿娥手中。
  “我去找子函商量。”
  阿娥忽然笑了。
  子盈颓然,真是,找大哥有鬼用。
  她母亲走出来,子盈以为有转机,站起来:“妈——”
  谁知王女士说:“阿娥,子盈,这几日进出小心点,屋里没有男丁,被人闯入就麻烦了,我已请了保镖兼司机接送。”
  子盈知道无望。
  阿娥说:“子盈,你放心,他相识遍天下。”
  子盈独坐房中。
  能向郭印南开口吗?
  当然不。
  一辈子不,母亲自幼教导:钱要自己挣,万万不可开口问男人要一分钱。
  父亲并没有再打电话来,大概是另外找到门路了。
  子盈一晚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母亲推门进来。
  “妈,你怎样看这市道?”子盈胡扯。
  “我们不是赌徒,不必担心,经济有好有坏,稍后总会上去,不过,要回复到全盛时期就难一点了。”
  “为什么?”
  “我虽不是经济学家,也知道一个城市要辉煌到那种地步,需靠天时地利人和,特殊条件一失,独一无二的地位不再存在,情况自不一样。”
  她停一停:“从前,这是一块门槛,你要打进一个13亿人口的大国,就得拜地主,进门去做什么?赚钱呀,那么大的市场,一人买一瓶汽水,你想想有多少利润。”
  子盈微微笑:“经济学家也不会讲得更好。”
  “我同你舅母说过,她那里有职位等着你。”
  “不,我要自己找工作。”
  王女士微微笑:“那么,职位留给郭印南。”
  “对,他也失业。”
  失了业还那么高兴,也只有家里提供衣食住行吃惯无忧米的年轻人才做得到。
  市面在好过来之前一定会更坏。
  郭印南对子盈说:“我竟有时间看书了。”
  “看些什么?”
  “读四书。”
  “哗。”子盈佩服,“韬光养晦。”
  “子盈,我想介绍家人给你认识。”
  子盈一怔,是时候了吗?
  她脱口问:“还有无向映红组长的消息?”
  “她所属的公司转向发展公路,她不愁没有表现机会。”
  “她对你可有意思?”
  没想到小郭这样说:“子盈你看错了,她的男朋友是高干子弟,比我能干百倍。”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直以来的事呀,不然,怎么做上组长。”
  呵,原来是故意气她。
  子盈问:“我算不算高干子弟?”
  小郭答得真好:“本来你舅舅只是一个市长,地位不算很高,只是,这个市长与别的市长又不一样,地位超群,所以,你也算是高干子弟。”
  子盈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星期六好不好?回家坐一会儿,喜欢呢,吃了饭才走,如不,朝我打一个眼色,马上可以告辞。”
  子盈点点头。
  母亲知道了,十分高兴:“别穿太素,礼物要周到,去打听一下郭家有些什么人,阿娥替你准备,见了长辈,多笑,少说话。”
  “有没有必要去见面?”
  “你喜欢郭印南吗?”
  “并没有爱情小说中形容的那种毛孔竖起的感觉,可是见了他很高兴。”
  “谢天谢地,十分正常平安。”
  那天傍晚,子盈听见母亲在电话里说:“不不,不要去理他!”
  她静思片刻,忽然落泪:“你让这种人知道有处地方可以拿到巨额金钱,没完没了。”
  子盈立刻知道这是谁。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三、四次,我怎样向你们交待。”
  她挂了电话。
  子盈把一只手放在母亲肩膀上。
  程柏棠竟老着面皮向前妻的表兄开口。
  “活着一日,他一日不放过我。”
  当初是怎么样认识这个可厌的人?一定有点蛛丝马迹,不能完全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子盈又不忍心责备母亲不睁大眼睛认人。
  整晚母亲心情都坏到极点。
  后来郭印南来了,陪她闲话家常,她又略为振作。
  “子盈不知天高地厚,最喜不自量力管闲事找是非,你要管着她,教她。”
  “是是,伯母。”
  “子盈愚鲁,请令尊令堂多多包涵。”
  “不会不会,请放心。”
  “我全没做好,子盈有欠秀气。”
  “不不,子盈很好。”
  子盈忽然由小公主变成猪八戒,皆因一个不成才的父亲。
  程柏棠赚钱时神气活现,社会亲友都包涵他所作所为,今日生意一倒,众人脸色也不一样。
  人失意时叫人看不起,一个城市失色时也遭其他都会排挤。
  见家长的时间到了。
  阿娥笑笑说:“礼多人不怪。”
  她准备了两盆兰花、四色糖果,还有一盒金饰。
  “这是什么?”
  子盈打开一看,发觉是一套赤金筷子金饭碗,大惊失色:“这是干什么?”
  “郭家刚生了孙子。”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阿娥笑:“你粗心大意,是我自小郭先生口中得知。”
  王女士艳羡:“好福气,积善人家。”
  子盈捧着礼物上门去。
  来开门的正是郭太太,打扮朴素,一脸笑容,郭先生站她身后,急着张望子盈。
  他们看到一个漂亮高挑的少女,穿淡蓝色套装,平跟鞋,全身没有首饰,只戴一只男装手表,郭氏伉俪顿时放下了心。
  他们害怕看到的是染金发、吊带裙、高跟拖鞋。
  小郭的大哥大嫂也探头出来,子盈笑嘻嘻招呼过,记着少说话三字真言,静静在一旁坐着。
  礼物都收下看过了,赞不绝口。
  大嫂尤其欢喜:“筷子及碗上有蛇纹,宝宝正肖蛇,程小姐真细心。”
  阿娥真仔细。
  那幼婴也穿淡蓝,小小毛头,像只洋娃娃,忽然张开嘴,打一个呵欠,大眼睛四周围张望,那么小就拥有两道浓眉,活脱像他小叔。
  子盈笑了。
  “抱抱他。”
  子盈连忙先坐下,才伸出双臂,把婴儿抱在怀中。
  郭太太十分欣赏这种谨慎。
  大哥大嫂斟了咖啡出来。
  幼婴在子盈怀中睡熟,子盈几乎不愿把他放下。
  大嫂说:“他已有11磅,颇坠手。”
  子盈问:“他有多大?”
  “双满月。”
  “你身段恢复得很好。”
  大嫂微笑:“托赖。”
  子盈渴望知道更多:“喝人奶还是奶粉?”
  “吃奶粉,我们随俗用纸尿布,否则,真忙不过来,不过,环保人士有话要说了。开头我不会替他洗澡,吓得面色发青,是婆婆教会我。”
  子盈呵一声,忙不迭点头,她本来要问更多,想到母亲叮嘱,这才住口。
  郭家地方袖珍,家具都得靠墙,可是一尘不染,简单舒适。
  来之前,小郭也并没有自卫打底,说一番像“蜗居浅窄、请勿见笑”之类的话。他的房间小小,拉开柜门,只得三两套西服、几件衬衫,够用就好。
  子盈自己也是那种人,最不讲究衣着,立刻觉得合拍。
  他案上有一只水晶玻璃球纸镇,淡蓝色,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地球,蓝天白云,兼有五大洲。
  “真漂亮。”
  “送给你。”
  “不不不,是你喜欢的玩意,我常常来一样可以看到。”
  “愿意留下吃饭吗?”
  “下次好不好?”
  “随你,那么,我们走吧。”
  子盈点点头。
  郭家父母也没有勉强:“有空常常来。”
  子盈一出门,大哥就说:“很纯真,很可爱。”
  大嫂也说:“两个人很投缘,是认真的。”
  郭先生说:“我很满意,这女孩子没有时下任何不良习气。”
  “听说在外国长大,西方青年其实更多不良嗜好,许是家教好。”
  “很替印南高兴。”
  郭先生笑:“我家女人,统统有工作,我家男人,可卸下一半担子,真开心。”
  大家呵呵笑起来。
  回到自己家,王女士问女儿:“顺利吗?”
  子盈点点头:“一家人都很自然很开朗,全是读书人,对功利无所求,叫人舒服。”
  “有没有问你什么?”
  “并无诸多打探,查根问底,旁敲侧击,大方磊落,是户高尚人家。”
  做母亲的放下心来:“嗯。”
  “他们家面积细小,站在客厅叫一声,全屋听得见,房间只得一百平方尺。”
  王女士微微笑。
  下一步就轮到家长与家长见面了。
  “兄嫂不与父母同住,印南说,他原本想搬出来,可是觉得楼价飞升,高得不像话了,所以才按兵不动。”
  “他做得很对。”
  子盈正担心吃饱就睡会长赘肉,舅母找她装修家居:“你家也要修一修了,窗帘还是70年代花式,50年不变不是指这个,家里有设计专才,为什么不用?”
  她母亲起劲地说:“是,是。”
  一看就知道是串通了的。
  小郭被派去舅舅办公室帮忙,约了勘舆师,看过风水,重新布置。
  二人虽属大材小用,至少也有用,不愁闲着。
  小郭说:“进出都是达官贵人,是增广见闻好机会。”
  子盈也说:“原来经济不景气,倒下来的只是基础不稳一群,那一撮老家族,才不怕风雨。”
  “我真怀念崇明那项计划。”
  “听说有台湾商人愿意接手。”
  “已经不关我们的事了。”
  “真可惜。”
  正在书房闲谈,忽然门铃响。
  阿娥去开门,只听得一阵骚动。
  子盈抬起头来,忽然扔下笔,大叫一声,冲出书房,小郭连忙跟着出去看个究竟。
  只见子盈扑向一个年轻人,跳到他身上,紧紧抱住:“子函,子函!”
  那青年长得与子盈一模一样,抱着子盈在客厅中央打转,哈哈大笑。
  是子盈的兄弟子函回来了。
  “妈妈呢?”
  “到舅母家打麻将,你怎么回来也不通知一声,喂,对新飞机场的印象如何?”
  “这是你男朋友?”
  “这是郭印南,印南,我大哥子函。”
  子函不同于子盈,他整个人时髦、闪烁、机灵,叫人警惕。
  子盈取笑:“子函为什么忽然回来,老板开除你?”
  “不,爸叫我回来一起搞网络生意。”
  “什么?”子盈一怔。
  “爸看到这是一个缺口,香港缺乏新进科技生意。”
  子盈问:“爸人在哪里?”
  “他此刻在洛杉矶招聘人才,叫我回来部署新公司。”
  什么?
  上两个月还穷途末路、四处借贷,今日又要衣锦荣归,真是瞬息万变、目不暇给。
  “他的资本来自何处?”
  子函耸耸肩:“是商业秘密,但是不愁资金,你看,此刻写字楼租金比去年今日便宜一半不止,又送装修,免租三个月,这样好时机,不创业还待几时?”
  “子函,你——”
  “我什么?”他嘻嘻笑。
  “你当心,别乱签文件。”
  “我明白,阿娥阿娥,做一只八宝鸭我吃,还有,蒸糯米糖莲藕。”
  阿娥应着:“我马上去买菜,小郭先生,你也留下吃饭。”
  子函又说:“印南,你别客气,我要去梳洗。”
  子盈高兴得合不拢嘴:“子函回来了,子函回来了。”
  郭印南也陪着她笑。
  “你看我哥哥怎样?”
  “高大英俊,聪敏过人。”
  “你看他们父子新主意如何?”
  “这比较难给意见。”
  “以局外人身分看呢?”
  “本市没有科技底子。”
  “什么都是从零开始,自无到有呀。”
  “我不知他指何种科技,是要生产电脑硬件还是软件?”
  “他说是网络。”
  “网络不是一种生意,网络用来宣传最好不过。”
  “不,网上交易、网上图书、网上新闻……”
  小郭只得陪笑:“那就看他们的了。”
  “子函最熟悉这一行。”
  “是,是。”
  子盈急急拨电话给母亲。
  “什么,子函在家?我马上回来。”
  牌都不打了,立刻返家。
  傍晚,八宝鸭也焖好了,一家人一起吃饭。
  郭印南留意程子函,越看越奇怪,同胞亲兄妹,竟是两个极端,那程子函活脱就是上海人口中的小滑头,与子盈的性格刚刚相反。
  也许,一个像父亲,另一个像母亲。
  只见子函谈笑风生,控制整个场面。
  他殷勤招呼客人,请印南喝红酒,夹鸭腿给他,问他香港近况……
  饭后又冲一杯浓郁的普洱茶给他消滞。
  子盈与他出去看戏,做大哥的又送到门口。
  一关上门就问妈妈:“这真是子盈的男友?”
  “你看如何?”
  “很老实,不像有大出息的样子。”
  “我就是看中他这一点,陪着子盈平静生活,养儿育女,不知多幸福。”
  “但是,他不会赚大钱。”
  “子盈有妆奁。”
  “妈说得很对。”子函点头,“反正以后是开这辆车,住这间屋,何用辛苦。”
  “我自己流太多眼泪,不想看到女儿伤心。”
  子函凝视母亲:“妈保养极佳,不过,我给你看一张照片。”
  他取出一张合照给母亲看。
  是一大堆人坐在一间海旁餐厅里,子函与一个美妇人靠得最近。
  “这是谁?”王女士意外。
  “妈,看仔细一点。”
  “认不出来,不会是你的女友吧,仿佛比你稍大。”
  “妈,这是你好友孙伯母呀。”
  “谁?”
  “孙伯母苏瑟,你看不出来?”
  “瑟瑟?不会吧,这是她?”王女士取过照片细看,“发生什么事,根本不是同一人,她像是换了一个头!”
  子函笑:“你要是愿意,我也带你到比华利山换人头。”
  “你说的是矫型手术,呵,真是神乎其技,还十分自然呢。你看,她笑得多舒畅,脸型眼睛鼻子下巴完全不一样了,看上去比我们年轻。”
  “妈,我与子盈陪你去。”
  “这不大好吧。”王女士嚅嚅。
  “又不是欺世盗名,你若不做,将来你的同事朋友看上去全似你女儿。”
  王女士吓着了,她呆呆地不出声。
  半晌她说:“削尖鼻子,撑大双眼,给谁看呢?”
  子函笑:“早上起来,照镜子自己看见,不知多高兴。”
  “那不成了对影自怜?”
  子函大奇:“是又怎样?”
  “怪凄凉的。”
  “那就看你的人生观了,凡事有两个看法:一个写作人,可尊称大作家,也可贬为爬格子。像这次我回来,既是投机客,又是科技专家。”
  “子函,妈拿你没办法。”
  “妈,明日我们到舅舅家去。”
  “我先预约。”
  子函点点头:“妈怎样看局势?”
  “很乱,大陆、台、港经商已无明显界线。”
  “危才有机。”
  “你的口气,像一个人,同样这种话,由他口中说出,无比讨厌,可是你讲我又觉得有意思。”
  子函与母亲轻轻拥抱。
  他出去了。
  一星期后他已见过舅舅,找到适当办公室,以及决定搬出去住。
  他带子盈参观新公寓。
  装修公司正把名贵家具搬进那位于顶楼、大得似酒店大堂似的客厅。
  子函背着客人看海景,听到脚步声满面笑容转过头来。
  他走进厨房,捧出一箱香槟酒,取出一瓶,浸入银冰桶:“一会喝酒庆祝。”
  那排场、那布局,真看不出有经济衰退现象。
  子盈只觉宛如置身海市蜃楼之中。
  子函说:“子盈、印南,过来帮我。”
  郭印南不知如何回答。
  子盈反问:“做什么?”
  “成立科技公司,先上市,后招股,集资大施拳脚。”
  “次序还似不大正确。”
  子函笑:“做生意何来规则?子盈你以为是小学生做功课?”
  “资本来自大众?”
  “正是。”
  “大众为何信你?”
  “问得好,”子函竖起大拇指,“他们当然不是信程柏棠父子,我们老板是鼎鼎大名的高越梅。”
  郭印南耸然动容,不过,沉实的他不出声。
  “政府扬言要搞科技,殷商高越梅热烈附和,我应邀担任策划,市民热情反应,有何不可?子盈,过来,我封你为亚太区总裁。”
  子盈骇笑:“我不懂做这个职位。”
  “你穿套鲜红香奈儿,站在高越梅之子高子能身后,作顶天立地状,不就行了?”
  “我更加不会。”
  “子盈你没出息。”
  他噗一声开了香槟。
  子盈愉快地答大哥:“子函你说得对。”她大口喝香槟。
  郭印南看着女友笑,他放心了。
  子函问他:“你呢,印南。”
  “我?子盈去哪里,我跟到哪里。”
  子函很替他们高兴:“好,好,祝你们幸福。”
  他俩离开了大厦顶楼。
  子盈当然不笨,在车上她轻轻说:“这种江湖伎俩,自古就有,从前,叫种金子树,术士骗贪心的人说,给我一袋金子,我帮你种一棵金树,保证年年开花,结出金果。”
  印南回答:“你也说过,是骗贪心的人,不贪,什么事都没有。”
  “造字的人也真讽刺,贪同贫两字,笔划只差一点点。”
  “投资,有得有失,必具风险。”
  “你会不会买这只高越梅股票?”
  “这只股票,不属高越梅,它只是想造成一种错觉,使大众以为是高氏出品。”
  “最终会由谁出面?”
  “高子能及一班策划吧。”
  子盈叹口气:“大哥真能干,像会变魔术一样。”
  印南想说:你舅舅的大名正是他的魔术棒,可是,不好讲出口。
  那晚,他睡不着觉。
  才接触到权势边沿,他已经紧张得整晚胃痛。
  幸亏子盈与他的想法完全相同。
  过几日,程柏棠回来了,完全不提旧事。
  在全新办公室招待记者,宣布招股细节。
  英俊的程子函立刻被记者封为“本市最受欢迎王老五”。
  股票推出那天,全市轰动,大众抢购,人龙排得绕银行几个圈,市民争先恐后。
  一直在看电视新闻的子盈说:“这种场面我见过,历史记录片中上海人半世纪前兑换金元券就是这个情况。”
  “对,那时金元券上下午差价百倍,非抢兑不可,也是人龙紧接。”
  子盈奇问:“为什么不认识的人一个个抱着前边那人的腰?”
  “怕人插队呀,傻女孩。”
  “呵,原来如此!”
  只听得荧幕上一个老妇兴高采烈地对记者说:“我买到了,我买到了,排一日队好过做一年,我这次赚定了。”
  子盈讶异:“真没想到还拿得出钱来。”
  一言惊醒梦中人,印南说:“我有事。”
  他立刻赶回家中。
  大声问家人:“有无人买能子科技股票?那是一只空壳子,千万不能碰。”
  大嫂笑:“印南你怎么了,我刚才设法托经纪入市。”
  “快卖掉!”
  “千辛万苦才拣到好货——”
  “听我说,速速出货。”
  “我十四元入,今日已涨至二十六元,你莫非有内幕消息,听说这是程子盈父兄有份策划——”
  “你到底听不听我讲?”印南顿足。
  大嫂只是笑:“我卖了汇丰,汇丰不流行了你可知道?”
  印南冷笑:“都发疯了,汇丰是发钞的银行,会得不流行?”
  大哥进来兴奋地对妻子说:“恭喜恭喜,你我财产今日不知不觉又增加一百万。”
  印南只得发呆。
  郭太太说:“别太担心,大家都相信高越梅是殷商,这次多亏他来打一只强心针,本市又再生气勃勃。”
  郭印南举起双手:“我再说最后一遍,赚一点好放手了,记住,趁眼前有路,回头还来得及。”
  大哥与大嫂都讶异地看着他。
  他只得颓然离去。
  世上只剩子盈一个知音,他真是幸运,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子盈笑着劝说:“不要紧张。”
  “像不像挪亚劝人登上方舟?劝了10年,无人信他,反而调过头来讥笑他。”
  “有这么严重吗,港人见惯大场面,世上亦无永升不跌的股票。”
  “那是他们的毕生积蓄!”
  “可是你看他们此刻多开心多沉醉。”
  “这个好梦会很快醒。”小郭极之肯定。
  “你这种论调,走到街上,会被人扔石头。”
  “你有没有沾手?”
  子盈笑吟吟:“家母与我,从来不碰这个,所以我们也永远不会发财。”
  “我尊重你们。”
  “我还以为我是惟一的道德先生。”
  小郭无奈地说:“程子盈,你终于找到伴了。”
  子盈看着他:“那么,你是否应该有进一步表示?”
  郭印南握紧子盈双手,忽然哽咽:“子盈,我身无长物,可是,我保证会叫你快乐,并且,永远不辜负你。”
  “我接受你的建议,还有呢。”
  “明日,我到伯母处求婚。”
  子盈咧开了嘴。
  她把脸靠在印南的胸膛上。
  她轻轻问:“我们是怎样认识的?”
  “在刚刚改朝换代之后,那时米字旗甫除下,五星旗刚升上去。”
  他把下巴搁在她头顶。
  该刹那,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两个人那么大。
  第二天上午,他到子盈家按铃。
  阿娥说:“来了,来了。”
  王女士嘘一声:“别乱喊,他会紧张。”
  阿娥开了门:“子盈还没起来。”
  郭印南笑嘻嘻走进来。
  他穿着一套西服,白衬衫深蓝领带,看上去神清气爽。
  王女士迎出来:“印南,子盈说,你有事找我商量。”
  她请他进书房。
  阿娥斟出香片茶来。
  小郭吸进一口气:“伯母,我来请你允准我与子盈订婚,我答应在有生之年会爱护她尊重她,凡事以她为重。”
  王女士双眼濡湿。
  她轻轻说:“印南,我相信你,我祝福你们。”
  宛如昨天,小小子盈刚上一年级,做母亲的大感安慰,躲在一边看她走进课室……
  王式笺泪盈于睫。
  “谢谢你伯母。”
  郭印南取出一只小小丝绒盒子,轻轻打开,盒里是一只订婚钻戒,大抵比芝麻略大一点,在阳光下努力地闪了一闪。
  做母亲的取过仔细看过,真心赞美说:“这是我所见过最漂亮的钻石戒指。”
  忽然听见有人嘻嘻笑。
  原来是子盈起来了,躲在门角,穿着睡衣的她比平日更加稚气。
  她走出来,由郭印南替她戴上指环。
  “郭先生太太知道没有?”
  “他们正等我好消息呢,我立刻去打电话。”
  印南走开去报喜。
  子盈握紧母亲的手。
  “妈,你喜欢印南?”
  “我很喜欢他。”王女士不住点头。
  “我们可能在夏季举行婚礼。”
  “来得及吗?”王女士诧异,“订酒席做礼服布置新居……”
  “咦,我没想过这些,我不打算铺张。”
  “啊,郭家赞成吗?”
  “他大哥结婚,也只是注册度蜜月。”
  王式笺微笑:“这倒也好,何必劳师动众。”
  子盈忽然说:“无论多豪华的婚礼都不代表幸福婚姻,两个人终生相处和睦与否和筵开几席、多少首饰全无关联。”
  阿娥在门口嗤一声笑出来。
  “子盈的道德经又来了。”
  印南打完电话回来:“家父家母非常欢喜,说几时见个面。”
  王女士答:“请他们订时间地点好了。”
  子盈说:“爸爸——”
  她母亲转过头来:“我打算一个人出席。”那声音十分坚决,一听就知道全无转弯余地。
  郭印南连忙说:“是,是。”
  王女士脸色缓和下来:“子盈,知会你哥哥。”
  子盈无奈地说:“是。”
  幸亏这时阿娥说:“早餐准备好了,子盈,你吃罢再梳洗吧。”
  那天下午,子函来到,看过指环,听过建议。
  “子盈,这戒指不行,大哥叫蒂凡尼送只三克拉的过来。”
  子盈说:“喂喂喂,你结婚还是我结婚。”
  王女士也笑:“你妹妹说得对。”
  “妈妈,你胡乱在抽屉缝里扫一扫,也拣出几套项链手镯,我妹妹怎可这样马虎出阁,我马上叫秘书打到纽约王薇薇处订婚纱。”
  这回王女士亦劝说:“注册也总得有一套礼服。”
  子盈说:“现买一套米白色套装就可以了。”
  “头饰呢?”
  “戴一只小小头箍,有一点网纱即可。”
  “那么,叫纽约设计师送来。”
  子盈迟疑。
  子函看着妹妹:“你是想迁就郭家,不想太铺张太悬殊可是?子盈,请你做回你自己,舅舅舅母表兄姐们一定会来观礼,届时连保安人员随从已十个八个人,必然夸张,你能叫舅舅不来吗?”
  子盈不出声。
  “印南知道你是谁,印南知道你俩随时可以结婚无后顾之忧是因为你嫁妆丰厚,何必掩饰?”
  王女士出声:“子函——”
  “妈妈,子盈明白我说什么。”
  子盈笑笑:“子函很有智慧,我保留底线,不请客、不戴华丽首饰,因为我由衷不喜。”
  “那么,礼服头饰由妈妈挑选,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
  子函松口气,朝母亲眨眨眼。
  子盈出去了。
  子函说:“她不请客,我来请,届时她出现就可以,替她订两套衣服,一套象牙白配钻冠,另一套玫瑰红晚宴长裙,我去办。”
  做母亲的笑不拢嘴。
  稍后,子盈向未婚夫抱怨:“子函真多事。”
  印南笑:“他是关心你,不是你大哥,怎会提那么多意见。”
  “你明白谅解?”
  “我知你家境胜过我家,我乐得享受现成,我觉得这是我的福气,我不会自卑。”
  子盈松下一口气,印南真大方豁达,没白受高等教育。
  能子科技股升到二十八元那日,子盈的礼服送到,子函叫她去试穿。
  “在什么地方?”
  “在我处,我派一个精乖的秘书在家等你,陪你试身,要改的话,立刻寄回去。”
  “几时方便?”
  “你下午可有空?”
  约好时间,子盈独自到大哥的顶楼公寓去。
  那日天气很好,初夏,风劲,吹走烟霞,可见蓝天。
  仆人来开门,子盈一进屋便看到露台外有一女子坐着欣赏风景。
  她且不去打扰人家,一径走入书房。
  一眼看见架子上挂着两袭礼服。
  一件是象牙白山东丝套装,上衣短短圆角,配小伞形齐膝裙,式样清纯可爱,正配子盈气质,她一看就喜欢,头饰简单精致,是两圈镶钻头箍。
  另一件比较华丽,是背心玫瑰红缎裙,钉不规则透明亮片,在腰下打摺成钟形。
  结婚礼服最难挑选,子盈本来一点头绪也没有,现在看见这一白一红两套衣裳,觉得心满意足。
  正在抚摸衣裤,想告诉未婚夫,礼服漂亮得不得了,她听见身后有人说:“是汉斯的妹妹吗?”汉斯是子函的洋名。
  这声音有点熟,应该属于露台上的小姐。
  子盈怔住。
  “汉斯吩咐我帮你试身。”
  子盈转过头来,完全愣住,站在她对面的,正是她父亲程柏棠从前的女友高戈。
  “是你!”
  那高戈却一时没把子盈认出来,也难怪,不过在一年多前见过程子盈数面,美人事忙,她交游圈子广阔,早把往事丢在脑后。
  子盈脸色大变:“你不记得程柏棠?我是他女儿程子盈,你口中的汉斯,是他儿子程子函,你是子函什么人,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那高戈刹那间都想起来了。
  她也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子盈盯着她,年余不见,高戈瘦了,打扮比从前斯文含蓄,仍然全身名牌,决非一名秘书收入可以负担,她今日户头是什么人,可想而知。
  “汉斯是你大哥?”
  “你不知道?”
  她结巴:“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相信。”
  “我在洛城认识汉斯,他带我回来,我真不知道他是程柏棠的儿子。”
  正在这时,子函回来了:“子盈,可喜欢那顶头饰——”
  他看见两个年轻女子怒目相视,尤其是平日温和的子盈,红了的双眼像会放飞箭,握紧拳头,仿佛要打人的样子,实在少见。
  “这是怎么一回事?子盈,你见过我秘书高琪没有?”
  子盈哼一声:“她不叫高琪,她叫高戈,我认得她,子函,叫她走,走得越远越好,以后都不准见这个人。”
  子函大吃一惊:“发生什么事?子盈,你先坐下,有话慢慢说。”
  那高戈轻轻说:“我马上走。”
  “你待我把话说完,子函,这个叫高戈的女人,在去年亚洲经济崩溃之前,是我们父亲程柏棠的情妇。”
  子函倒退一步,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
  高戈分辩:“我真的不知,我并无隐瞒我的过去,我也根本不愿回到这个城市来。”
  子盈几乎有点歇斯底里:“子函,你若不与这女人断绝来往,我与妈妈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喂喂喂,子盈,静一静,慢慢讲,我有交友自由。”
  子盈见子函尚有恋恋不舍之意,心都凉了:“子函,写张支票叫她走,此事若不即刻解决,你我不再是兄妹,你不必参加我的婚礼或是丧礼,我与你同胞而生,一起长大,这件事你若不听我的,那就算了。”
  子函听到这里,不禁心酸,过去握住妹妹的手。
  “我实在不知道她与程柏棠的关系,琪琪,这是真事?”
  她点点头:“子盈说的都是事实,我马上走。”
  “我不会难为你,稍迟我派人送支票来。”
  “我同你在一起,也不是为钱。”
  程子函摊手:“我应当作出适当赔偿。”
  “你们父子都疏爽大方,是欢场中上流人。”
  子盈听得啼笑皆非。
  只见高戈取过名贵手袋,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脸上露出怅惘的神色来,像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终于她吸进一口气,打开门,走了。
  程子函斟了杯威士忌加冰,坐在沙发上,静静喝一口。
  “这件事,不要同母亲说。”
  “……”
  “你说得对,我是该马上与她断绝来往。”
  “……”
  “这不是惹人笑话的时候,小报一登出来,是一世话柄,死无葬身之地。”
  子盈长长吁出一口气。
  “不过,那么亮丽的女子——”
  子盈哼了一声。
  “你不觉得高琪是美女中的美女?”
  子盈冷冷说:“是那种夜间把皮除下来一笔笔细细勾画的美女。”
  子函忽然笑了:“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很大分别。”
  子盈拔高声音:“你们喜欢那种站着也像是躺着的女人。”
  子函一怔,不禁好笑:“你放心,郭印南绝非我族类。”
  “法国人在上一个世纪就叫这种女子horizontal,她们打横做人。”
  “子盈你学识渊博。”
  “我知你心中不快。”
  “她待我是真心的。”
  “我作呕,子函,用用脑,老少通吃,见钱眼开,我并非针对某人,这是事实。”
  “她为何离开父亲?”
  “老爸生意失败,她收拾细软就走,我还记得她肩上搭着一件紫貂,拎着行李逃一般飞往飞机场。”
  “逃生是人的本能。”
  “子函,你非得与这女人一刀切不可。”
  “子盈,我也是对事不对人,你自幼温室长大,不知世界残酷,弱肉强食。很多时候,一个人所有的,不过是一具肉身。”
  “依你说,有肉卖肉,天经地义。”
  子函看着妹妹:“夏虫不可以语冰。”
  “对,我是井底蛙。”
  “小公主,试过礼服没有?”
  “没有兴趣。”子盈气馁。
  “来,戴上钻石头箍。”
  子盈低头任大哥替她戴上钻饰。
  “你看,”子函赞美,“整张脸晶莹起来。”
  忽然,他把妹妹拥进怀内。
  多年前,父亲离家,子盈不惯,天天哭,他也是这样抱住安慰小妹。他们是骨肉,他有义务爱她保护她不叫她受到伤害。
  “子盈,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妈妈。”
  晚上,他见到了高戈。
  他写两张支票给她:“面额比较大,我已背书。”
  “谢谢。”
  “别不高兴,你也知道,我必须这样做。”
  高戈点头。
  她忽然问子函:“子盈几岁?”
  “同你差不多大,你俩都肖蛇。”
  “是吗,我自觉比她大十几二十年不止。”
  “琪琪,人的命运各不相同。”
  “她尊若公主,我贱若烂泥。”
  “琪琪,我从来没那样想过。”
  “所以,我不会难为你。”
  “你难为我?”子函吃一惊。
  “你想想,我若声张,你们父子声誉就好笑了。”
  “琪琪,那么,你也前途尽毁,以后谁还敢碰你?”
  “所以,好好,大家好,我决定在你面前消失。”
  程子函称赞她:“这样明敏,必有出息。”
  “那么,为我做一件事。”
  “请说。”
  “介绍我到富商刘鹤亭处做秘书。”
  “怎么会看上他?”子函讶异。
  “他头顶还有头发,腹部却无救生圈,还算登样。”
  “明日我替你打电话。”
  “说我是你表妹吧。”
  程子函点点头。
  那边,子盈回到家中,发觉自己的一双手还在抖。
  阿娥看见她:“子盈,快坐下,喝杯神曲茶宁神。”
  看到她的钻石发箍:“真没想到这样简单会这样好看,礼服呢?”
  这时司机刚好把礼服送上来。
  子盈同阿娥说:“阿娥,你在我家30年,也好算是自己人,你说我是否是一个蠢女?”
  阿娥哇呀呀一声:“谁说子盈笨?我同他拼命。”
  “阿娥,请讲实话。”
  “你自幼品学兼优,名列前茅,怎说你笨?”
  “但是我对江湖世事一无所知。”
  阿娥看着子盈:“不,你是非黑白清澈得很。”
  子盈稍觉安慰:“就这么多,没有其他好处?”
  “已经够了。”
  子盈叹口气,她希望得到更多的强心针,以便她出去替天行道,力抗强权。
  傍晚,郭印南来了,看到未婚妻在厨房吃英式下午茶。
  一桌子三文治及司空饼、果酱与奶油,她举案大嚼。
  印南知道子盈爱吃,但这样大吃,心里一定有事。
  他不动声色,坐到她身边:“是闯了祸吗?”
  她一口气把与高戈重逢的事说出来。
  “嗯,这事不可让伯母知道。”
  “子函也是这样千叮万嘱。”
  由此可知郭印南也十分爱护伯母。
  子盈问:“你怎么看这件事?”
  印南笑笑:“旁观者清,子函的确不知程柏棠与高戈的关系,高戈却不可能不知。”
  “此女可恶!”
  “你从头到尾不喜欢内地女子,为什么,是因为她们英语不及你流利?”
  子盈霍地转过头来:“你觉得反感?”
  印南摊摊手:“我不敢。”
  子盈瞪他一眼:“那你有何不满?”
  “子盈,今日,紫荆花是市花,大家已不分彼此,应不卑不亢应酬各省各县同胞。”
  子盈哦一声:“与高戈结拜为姐妹?”
  印南温和地解释:“我不是说她,我说大概,你不可戴有色眼镜。我现在工作的地方,有好几个南开及北京大学出身的工程师,人品、学问、工作态度都非常优秀,大家都是华裔,合作愉快。”
  子盈不出声。
  “子盈,处世要活络,此刻不是港人动辄看不起人的时候了,今日,要看人家可会礼待我们。”
  子盈耳边嗡一声。
  “这话说重了可是,不过你想想,一般华裔,为何你自幼总觉比别人优越?一是因为家境良好;二是因为英语流利,可是这样?”
  子盈不出声,一边耳朵麻辣辣又红又痒。
  “台湾女、大陆女,口头无比轻蔑,那是不对的。是,港女最先洋化,最会追贴潮流,一早经济独立,喂,给人家一点时间好不好?”
  子盈脸上青一团白一团。
  阿娥轻轻走进来:“姑爷喝杯参茶。”
  子盈回房先关上门。
  阿娥叹口气:“从来无人这样说子盈,我知你是君子爱人以德,不会一味宠爱,可是,慢慢来。”
  印南苦笑:“我不说她,没人说她。”
  阿娥轻说:“时势变了吧。”
  印南点点头:“香港是真要拿点诚意出来,否则,焉能与其他各省衷心合作。”
  “也有些老香港转不过弯。”
  印南说:“那就只好移民了。”
  身后有个声音:“谁说移民?”
  原来是子函来了。
  印南见是舅爷,连忙笑说:“子函来喝杯格雷伯爵茶。”
  “移民没有意思,黄皮肤生生世世混不入人家圈子,你奉公守法呢,是个好清佬;你若不安分呢,是个坏清佬,一言蔽之,永远是清佬。”
  印南第一个笑出来。
  “管你三代土生,全体是哈佛博士,有什么事,仍是清佬。”
  他把果酱厚厚地搽在司空饼上大嚼。
  这时,郭印南已经笑不出来。
  大家低着头。
  幸亏门铃响了,王女士打牌回来,看到礼服,噫一声。
  “白色这套非常好看,玫瑰红则太过鲜艳。”
  子盈开门出来,手臂搭着母亲的肩膀。
  “全在这里,我真高兴。”
  她取出几盒首饰来让子盈挑选。
  子盈看着五颜六色、晶莹闪烁的玉石珠翠,只觉一点用处也没有,母亲仍然寂寥了这许多年。
  子函在一旁笑说:“子盈一贯毫无兴趣。”
  子盈像是可以听到这些玻璃珠在叹息,她不禁黯然。
  印南却以为小公主被他得罪了,讪讪地笑。
  王女士说:“子盈,穿上婚纱看看。”
  子盈却说:“不穿了,我不结婚了。”
  “什么?”
  子函反而笑:“幸亏没有订酒席发请帖。”
  王女士知道子盈不是那么情绪化的女孩,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
  她看着未来女婿。
  本来约好今晚在一间私人会所见家长,这是重要约会。
  王女士不悦:“子盈,你不能一个电话说取消就影响郭家上下情绪。”
  子盈低下头。
  “今晚一定要去,回来再决定是否结婚。”
  子函又笑。
  他的女友全部漂亮、成熟、懂事、知趣,他程子函哪有时间耐心去哄小公主。
  子盈抬起头想一想:“妈说得对。”
  郭印南这才松口气。
  王女士问他:“子盈怎么了?”
  “工作上有点挫折,我说了几句,她不高兴。”
  王女士点点头:“我要去做头发,一个小时后回来一起赴宴。”
  她又匆匆出去。
  子函拍拍妹夫肩膀:“放心,子盈明白道理。”
  印南忽然问:“子函,我有无高攀你家?”
  “胡说,你一表人才、忠诚可靠,傻子盈需你扶持才真,她不嫁你,我把她绑起送到郭家,别想我这大哥养她一辈子。”
  印南苦笑。
  子函站起来:“你们好好谈。”
  他走了,子盈出来,打开一盒香槟巧克力,逐颗吃,那糖香气四溢,直要把人薰死。
  很快吃了半盒。
  印南奇怪子盈怎么不胖。
  子盈放下糖盒:“你的话很有道理。”
  “多谢包涵。”
  “不过由你说给我听,没有意思,你应当麻木不仁宠我一世。”
  印南答:“不行,半个世纪之前才作兴男人把女子当小狗那样溺爱:任她冷淡公婆,欺压小姑小叔,然后,在忍无可忍之际,把她一脚踢开。今日,你我也是朋友关系,有什么感受,要开诚布公说出来。”
  “那多没味道。”
  “我与你有同感,但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你只有我,其他都是外人。”
  “我还有妈妈。”
  “许多事,我们都不会让伯母知道。”
  “我还有子函。”
  “子函说,他巴不得把你嫁出去。”
  子盈只得苦笑。
  半晌她站起来:“我要梳洗了。”
  印南说:“我等你。”他在沙发假寐。
  子盈默默地转回房内,忽然渴睡,小时也这样,爸妈一吵架,她就很快睡着,是个逃避的好办法。
  她蜷缩在床上悄然入睡。
  王女士回来,看见他们分头大睡,不禁好笑。
  “起来,起来,时间到了。”
  子盈像是去考试那样更衣出门,母女同穿米黄色,以大方为主。
  阿娥把准备好的红包交给王女士。
  一家人出门去。
  子盈在车内一言不发,到了目的地,她自己先下车。
  郭家一家人已在宴会厅恭候。
  印南的大嫂抱着孩子出来:“快叫人。”
  那一岁孩儿凝视王女士一会儿,忽然叫“姐姐”。
  王女士突获减寿,心花怒放,掏出红包就塞到他小手里。
  印南这才介绍各人。
  席中当然是子函最受欢迎,他表演全套应酬功夫,谈笑风生,并且代父亲送上见面礼。
  茶与菜都很普通,但气氛很好,大家放下面具,衷心相待,子盈感动。
  大嫂问子函:“你可有女朋友,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
  子函笑答:“我怕我配不上人家。”
  子盈看哥哥一眼,不出声。
  最后子函代母亲悄悄付了账。
  郭家对未来亲家满意之极,觉得面子十足,一向朴实的郭氏伉俪第一次这样说:“将来印南有个依傍。”
  子盈回到家里,脱下衣服挂起。
  她妈妈走进来,缓缓卸妆。
  她说:“半个世纪过去了,科技真有进步,光是化妆品,不知多贴服,搽厚些也不觉,同从前浮在脸上的干粉不一样。”
  “妈妈想说什么?”
  “我只是闲聊,翁太太患乳癌,只需要一种药丸,不用电疗化疗,你说医学是否太进步。”
  子盈点点头。
  她母亲又说下去:“叶太太前些时候请大家喝茶,澄清说,她女儿百灵尚未生养,百灵结婚才半年云云,真是守旧,我同她说,何必介意别人说些什么。”
  子盈不由得赞道:“妈妈思路不同。”
  “你看人家美国金像影后朱迪·福斯特,未婚,怀着第二胎,也不透露谁是孩子亲生父亲,同头一胎一样,独自抚养,她又是同性恋人,又怎么样呢。”
  子盈笑出来:“那是很极端的例子。”
  王女士说:“你要是决定不结婚,我也不怪你。”
  子盈吁出一口气:“我想出去散散心。”
  “你舅母说,塑料商人郑树人有一架专飞大陆的私人飞机需要装修,你有无兴趣?”
  “听上去很具挑战性。”
  “香港没有私人飞机场,飞不出来,无处可停,排场就比不上内地了。”
  “下星期我会找舅母谈一谈。”
  第二天一早,子盈出发去探访弟妹。
  子茵、子照在园子里玩垒球,球打到樱花树梢,花瓣纷纷落下,像下了一阵樱花雨。
  子盈自计程车下来:“喂,你们两个!”
  子茵眼尖:“姐姐来了。”
  两个人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张玉芳闻声出来,三分讶异,两分欢喜。
  子盈微笑问:“好吗?”
  “子盈你真是个明白人,大人有大量。”
  子盈失笑:“哪有你说得那样好。”
  她捧出巧克力蛋糕:“同弟妹一起住几天吧,我去收拾客房。”
  子盈点点头,她正是为子茵子照而来,乐得争取更多相聚时间。
  子盈发觉地库里有几位老太太坐着看杂志报纸,喝茶聊天,她好奇地问:“家庭聚会?”
  张玉芳笑了:“我义务帮她们洗头剪发,她们觉得我手工不错,纷纷要求义务服务。”
  “那多好。”
  “最老一个客人82岁。”
  “还有外国人呢。”
  “可不是,我现在远近驰名,有记者来访问过我,我正学染发烫发,以便拓宽业务。”
  “每天招待几个客人?”
  “只收四名,已经预约到下个月。”
  子盈笑起来。
  “也有例外,上星期六,某老人院送来十个客人,连子茵都得加入帮忙。”
  子盈沉默一会:“有约会吗?”
  张玉芳答:“我不热衷,我今年35岁,两个孩子了,人家贪图我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有点寂寞吧。”
  “是,但一出这道家门,只有更加危险。”
  “有缘分的话,也不要拒绝。”
  张玉芳只是苦笑:“上次拒绝你父亲借贷——”
  “他又东山再起,非常活跃,过去的事,不用再提。”
  “他每天傍晚都会同子茵他们谈上三分钟电话。”
  “是吗,那多好。”
  子盈看着张玉芳细心地服侍老太太们,女佣在一边帮忙,地库音响设备播放着一首时代曲。歌手轻轻唱道:“我曾为你许下诺言,不知何时能实现,想起她那小小的心灵,希望只有那一点点……”
  靡靡之音,小城风味,子盈又笑了。
  忽然子照走下来说:“姐姐,门外有人找你。”
  “谁知道我在这里。”
  “他说他叫郭大哥。”
  子盈立刻跑上去。
  “你怎么来了?”
  郭印南站在门口微微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你可以到我妈的公寓去住。”
  子照却说:“这间屋子五房三厅,加游戏室、书房,欢迎郭大哥留宿。”
  张玉芳出来招呼:“是子照未来姐夫吗?”
  郭印南发觉程柏棠还算有良心,他的家眷,心灵虽然寂寞,肉身却不必挨苦。
  女佣已把他的行李拎上楼去。
  子盈说:“上来看看。”
  两个人站在露台上看海景,只见园子里花千树,一阵风来,紫藤花瓣纷纷落在子盈头上。
  小郭替她拂去:“你看上去像小仙子。”
  子盈笑笑:“这个城市山明水秀,花前月下,的确会引起遐想。”
  “来,梳洗一下,带弟妹去科学馆玩。”
  子照却想到英吉利湾放风筝。
  子茵说:“去托菲诺看鲸鱼喷水。”
  接着三天之内,他们做齐活动,周末兼上山滑雪。
  印南对子盈说:“你好像还在生气。”
  “不,我只是失去了爱人,多一个益友。”
  “我收回我的话好不好?”印南后悔得不得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这个固执的蠢女!”
  子盈微笑:“印南,你说得对,我认为爱人若不能盲目宠我,要他来作什么。”
  星期日傍晚回到家中,正是香港星期一早上。
  郭印南与家人通过电话,一声不响。
  “怎么了?”
  他张开嘴,又合拢。
  子盈说:“喂,我们仍是好朋友。”
  “98号股票随着美国纳斯达克指数一直往下跌。”
  “什么叫98号?”
  “能子科技,”印南颓然说,“这下子完了。”
  “你又不投资股票,这是意料中事。”
  “我大哥大嫂整副身家在上面。”
  “印南,那是他们的选择。”
  “你有所不知,他们所住的房子已经押了出去,今回中了空宝,想必要重新供款。”
  子盈见他那么担心,便说:“可要回去看看?”
  “我明天走。”
  “我也该回去了。”
  孩子们依依不舍,送到飞机场话别。
  郭印南勉强笑说:“我的胸襟不很广阔。”
  “关心家人是人之常情。”
  “父母的退休金不知有无投资下去。”
  “既然这样有风险,不如卖掉算数。”
  印南点点头。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子盈睡着了,一个人去,两个人返,有男朋友就有这个好处。
  到了家自然有司机来接,先送印南,子盈一进家门就问母亲:“子函呢?我有事找他。”
  子函自书房探头出来:“子盈,回来了?过来看日本最新的立体电子游戏机,神乎其技,真的一样。”
  子盈连忙问:“能子科技可是滑落?”
  子函一怔:“股市一定上上落落。”
  “最终走势如何?”
  子盈扭开电视机,刚巧新闻报告员说:“能子今日跌至十八元,一星期内已失去三十巴仙。”
  “子函,怎么一回事?
  他奇道:“关我什么事?我在二十五元之际已全部放出,与父亲套现数千万,算是过肥年。”
  子盈抽一口冷气。
  “子盈,我与爸不过帮能子策划上市,我俩收取一笔酬金兼若干股份,神仙也不知将来的事。”
  “可是小股民血本无归。”
  子函似笑非笑:“哪个小股民叫你这么担心?”
  子盈不出声。
  “股民如作长线投资,应像母亲那样,抓住汇丰20年不动,升值二十倍,股息齐收;要不,如进赌场,风险大,利润也高,愿赌服输,你说可是?”
  子盈颓然坐下。
  “是郭印南有损失?”
  “不是他,是他家人。”
  “叫他们快快狠下心来一刀斩断,美纳斯达克指数将会跳楼,科技股会融解,未来一年,科技企业将裁员十万人以上,正读电脑系的学生可考虑转系。”
  “你怎么知道?”
  子函轻轻答:“我是行内人。”
  “会跌到什么地步?”
  子函轻描淡写:“一元。”
  “胡说八道!”子盈跳起来。
  子函已不欲分辩,专心玩电子游戏机。
  子盈站到莲蓬头下,用热水淋浴,她冲了很久,浴室里全是水蒸气。
  母亲坐在安乐椅上等她。
  “郑氏私人飞机的资料已经在这里了。”
  只见她气定神闲,旗帜换过,股市滑落,一概与她无关,她住在山顶,庄敬自强,安然过度。
  “郑先生的地址在上面,你如有兴趣,直接与他联络。”
  子盈点点头,翻开资料。
  小型喷射飞机叫海湾暖流,11个座位,设有客厅、会议室、睡房、酒吧、浴室,像一间小小公寓,最长飞行时间是9小时。
  乘私人飞机毋须顾及航班时间,行李也不必经海关入舱抵埠后认回,据乘搭过私人飞机人士说:物有所值,这架海湾暖流价值三亿。
  子盈打电话到郑氏机构预约会晤时间,秘书一听就知道她是谁。
  “程小姐,明日下午3时可方便上来一次?”
  子盈立刻搜集初步资料。
  她虽不是室内装修师,却也不乏这方面知识,选了几种款式,可是也花了一个下午时间。
  黄昏,她累极入睡。
  辗转间只听见细细絮絮的麻将声响起,醒来果然看见妈妈在搓牌,这一台麻将不理朝代时势,都是一帖定心剂。
  阿娥说:“小郭先生打过电话来,我请他来吃饭,今晚我做了蛤蜊炖蛋。”
  “子函呢?”
  “回自己家去了。”
  印南总不忘带水果上来,这次,是极大极美的水蜜桃,老远就闻到甜香。
  正打麻将的女士们立刻笑说:“快切开让我们享受。”
  子盈开她们玩笑:“桃子要整个儿捧着吃得汁液淋漓才够味道。”
  大家嘻哈大笑。
  郭印南感慨万千。
  人家家底宏厚,有基础,即使在股市上不见三五百万,只当消闲费用,不动声色。
  郭家却已愁云惨雾。
  刚才他回到家里,劝父母兄嫂立刻壮士断臂,他们犹不心死,硬说会得回升,非要血本无归不可。
  他一气,独自走了出来。
  子盈把资料与印南商量。
  “飞机停在什么地方?”
  “白云飞机场附设的私人升降点。”
  “我陪你去。”
  “印南,买一送一会赔本。”
  “我不放心你。”
  “我会打恭作揖,毕恭毕敬,印南,那一套不难学,我是程子函的妹妹。”
  他握住她的手,苦笑。
  “家人如何?”
  “这一关很难过。”
  “会有什么影响?”
  印南答:“大哥与大嫂势必会输掉他们的公寓,最终得搬回父母家,我会把房间让出来给他们暂时避难,我只好住到客厅,押后婚期。”
  子盈听到这个骨牌理论,不禁叹气。
  她安慰他:“婚期本来已经决定搁置。”
  印南非常失望,低头不出声。
  子盈却轻松了。
  她替他按摩肩膀。
  印南说:“我此刻才明白什么叫做草根阶层,三天不下雨,草就干枯焦黄,大树扎根深,才熬得干旱。”
  “吃饭了。”
  子盈开了一瓶契安蒂白酒招待他。
  郭印南问:“这件事里,有无人得益。”
  子盈不敢出声,只是劝酒。
  第二天,子盈准时到郑氏机构。
  秘书笑说:“程小姐来看看办公室可合意。”
  子盈意外,她以为按件头工作,只需开会交货,谁知还有歇脚处。
  办公室有一扇大窗户,面积不小。
  “程小姐没有上班时间,不过是方便你进入及工作。”
  只见书架上全是崭新的参考书,电子工具齐备。
  这时她们身后有人用普通话说:“子盈,你早。”口气熟络似老朋友。
  子盈转过身来。
  “我是郑树人。”他伸出手来。
  没想到那么谦和,年纪不算大,两鬓微白。
  秘书斟出乌龙茶,子盈猜想他是台湾人,要不,原籍福建,大抵不在香港长大:“子盈,多谢帮忙,我会派职员与你合作,你大可自由发挥,以大方加一点点别致为主,我最喜欢的颜色是蓝白灰。”
  他笑了,摊摊手。
  郑氏只听说这年轻女子是高干子弟,需对她特别招呼,没想到她还像个女学生,白皙小脸在阳光下清纯晶莹,有别庸脂俗粉。
  他与她闲谈几句,接着开会去了。
  稍后,有一男一女来向子盈报到,都有工程设计学历,出任助手。
  这是份优差,分明是母亲一手撮合,怕她失业无聊。
  在这种特别照应下,不论工作地点、性质,一定愉快。
  子盈上班不到一个月,能子科技已跌到七元二角。
  她与助手出发到白云机场去看那架飞机。
  郑树人看过设计,相当满意,子盈正在研究如何把每一件家具钉实在甲板上又不觉呆滞之际,忽然听得莺声呖呖——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我还是第一次进私人飞机!”
  子盈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面孔,正是她的老朋友高戈小姐。
  子盈反而放心,见过私人飞机这种排场,一定会忘记程子函该类小客户。
  高戈见了子盈,稍稍变色,只是装着不认得她。
  高戈又瘦了一圈,更加时髦标致,连绝无仅有的一丝泥土气都洗脱了。
  郑树人介绍:“我的设计师程子盈。”又说,“我的朋友高明。”
  又换了名字,子盈只招呼一声,又忙着工作。
  她拍了一些照片,与助手走下飞机。
  三个人一言不发,埋头苦干。
  工程明早即可开始。
  地毯样版送来,子盈十分满意:灰蓝色底子上织出郑氏机构标志,清晰美观。
  晚上,郑氏约他们吃饭,子盈发觉高戈不在,松一口气。
  两个助手有事早退,只剩他们二人。
  子盈忽然想念郭印南,脸上稍露寂寥之色。
  郑树人轻轻问她:“闲时喜欢做什么?住在哪个城市最多?”还有,“前些时候才与你舅舅打高尔夫球……”
  这时,忽然有女歌星上台,轻轻唱起歌来,她用福建话唱“往事莫提起,无论花多么鲜

艳,人如何缱绻,往事莫提起……”
  子盈轻轻说:“往事莫提起。”
  郑氏讶异:“你会说福建话?”
  子盈苦笑,当张玉芳还叫张小乔的时候,曾有10年时间,子盈偶然会被父亲带到他的新家去,子盈听过张在家中播这首台语歌。
  也许是子盈记性好,也许该时小小心灵受到震荡,听过几次,永世不忘。
  子盈想告退,正在动脑筋找藉口,助手回来请他听电话,原来,一个牌局正在等着他。
  终于散了会。
  子盈一个人回酒店房间梳洗,她取出皮革样版,比试颜色。
  忽然听见敲门声。
  子盈诧异,这里会是谁?不禁警惕。
  从防盗孔一看,却是高戈穿着红色低胸晚装站房门外。
  子盈开门说:“时间晚了,有事明天说。”
  “子盈,明天你都回香港了。”
  子盈只得请她进来。
  高戈看到床上都是色版,不禁说:“真用功。”
  子盈看着她玲珑浮凸的身段,微笑说:“你也是。”
  “子盈,你一出现,我必遭殃。”
  “咦,这话怎么说,你莫黑白讲。”
  高戈吃惊:“你会闽南语?”
  “老板是福建人,会几句总错不了。”
  高戈沮丧:“子盈,你一出现,我身边的男人就会跑掉。”
  “你现在飞机大炮都有了,他还怎么跑?”
  高戈看着她:“你口角开始像子函。”
  “他的确是我榜样。”
  “听说子函赚了大钱打算回加州去。”
  子盈答:“我没听他说起,他时时穿梭两地,不能定性。”
  “程柏棠翻了身,见过鬼怕黑,修身养性,正在搞澳洲移民手续。”
  子盈讶异:“你消息比我灵通,这些我都是第一次听到。”
  “这几年变迁真大。”高戈感喟。
  “不怕啦,你看你,一般锦衣美食,满身珠翠。”
  “子盈,你怎么会明白,你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我也是人,我总得拿我所有的,去换我没有的。”
  “呵,这样理直气壮,怪不得盘满钵满。”
  “一早说过你不会明白。”
  子盈轻轻说:“你指失望、沮丧、愁苦、彷徨、无助、孤苦吧。”
  高戈抬起头来。
  “我自幼失去父亲,母亲不能面对婚姻失败,长年采取逃避态度,我自小被送往外国寄宿,雪夜惊醒,悲从中来,哭整夜……”
  高戈冷笑:“的确值得同情,但是你肚子饱饱,身上温暖;而我,试过一个人在雨夜街上流浪……”
  “是,”子盈承认,“你的确比我惨。”
  “子盈,你再悲切,也是华丽的梵哑铃奏出哀调;而我,我是二胡嘶哑在陋巷中倾诉。”
  子盈诧异:“高戈,你好不文艺。”
  “我也受过教育呀,只不过不谙英语、法语。”
  “你的英语也练得不错了。”
  “始终不如你自小学起,同女皇一般口音。”
  子盈笑笑:“这女皇已经褪色,我辈又得从头开始。”
  “子盈,你圆滑许多,从此如虎添翼。”
  “谢谢你。”
  “我要回去了,老板正赢钱。”
  子盈送她到门口,祝她幸运。子盈庆幸与高戈和解,下一次高戈身边又换了达官贵人,不必心惊。
  回到家,才知道子函真的决定返加州。
  他是个狙击手,接着,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刮钱。
  那栋豪华公寓根本是租回来住,一句话便退掉。
  子盈问他:“爸可是移民澳洲?”
  “他想过了,决定往多伦多。”
  “有计划没有?”
  “他已届退休年龄,玩玩高球,钓钓鱼最好不过,当然,身边少不了红颜知己,所以,一定得有节蓄。”
  子盈没好气。
  “你留在妈妈身边陪她做孝顺女吧。”
  子盈不语。
  “听说婚约已经押后?”
  子盈别转面孔。
  “依我看,快快结婚才真,没地方住,搬到我们家,不喜欢人多,大可叫妈妈拨一间小公寓出来作新居。”
  子盈答:“他有志气,未必愿意。”
  子函却说:“志气用在打仗革命、大是大非上,他误会了。”
  “你别管闲事,好好守住你的钱,切莫一年半载之后又问妈妈要。”
  子函笑着走了。
  说也奇怪,几个月后,市场又消化了网络科技股票崩溃这个事实,能子跌到二元八角。
  王式笺女士的两件宝物运作如常:象牙麻将牌天天用,阿娥日日忙得马不停蹄。
  她最近钻研做甜品,舅母家请客,菜另由大师傅负责,甜品必由阿娥动手。
  阿娥的理论:“材料不用名贵,甜品全在心思。”
  她会做小白兔形豆沙酥饼,一口一只,甜香滑,不小心连舌头也吞下肚子,皮与馅她都亲手做。
  这样用心,一定好吃。
  郭印南那边,就不甚乐观。
  果然不出他所料,大哥大嫂的住所被银行收回,血本无归,一家三口搬回父母家,印南被逼出住客厅,无地容身。
  他心情有点躁。
  “左一记耳光是楼价跌,右一巴掌是失业,现在鼻梁又中一拳,叫苦连天。”
  子盈笑笑:“我们不如同居吧。”
  “对,靠你的妆奁度日,用你的资本,做些裙带小生意。入赘你家,子女都姓程。”
  “沉着的你也终于赌气了。”
  印南说:“大哥大嫂真糊涂。”他摇头叹息。
  “不怕不怕,一下子又重头再起,反正四个人都上班,家里只有婴儿及保姆,挤点无所谓,印南,你如觉委屈,我可以帮你。”
  这时王女士放下麻将牌伸伸懒腰。
  “印南来了吗?”
  “是,伯母。”小郭走过去。
  “浦东织造厂加建你可有去看过?”
  “去过了,下个月上班,多谢伯母。”
  王女士笑:“你且慢客气,有一事烦你,我在皇垄围有间村屋,残旧不堪,荒草丛生,最可怕是黄蜂筑巢,生人勿近,你趁这个月空档,替我找人修葺。”
  她把锁匙交出来,又笑说:“皆因没人住才会破烂,叫人见笑,印南,你可愿意替我看屋?为免人闲话,月租一元,好不好?”
  这下子连子盈都感动了。
  “伯母,这——”
  “先修好屋顶墙壁再说吧。”
  下午,子盈与小郭驾车到郊外一看,什么烂屋,簇新的平房,不过门口长一点草。伯母分明是替小郭解困。
  “这树上的确有土蜂窝。”
  “中药谱里蜂巢可作小儿定惊用。”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高又远,可以和平共处。”
  “墙壁修一修,叫园丁来收拾一下,便可入住。”
  “不是入赘?”
  “好了好了,”子盈说,“有心情说笑了,妈妈有屋没人住,你有人欠屋住,一元租下,两全其美。”
  “这太便宜我了。”
  “脱了困境,才交足租金未迟。”
  屋内宽大明亮,可看到零丁洋,郭印南不知多欢喜,只见落地长窗玻璃碎了一块,蔷薇架歪倒一边。
  “我立刻唤人来修理。”
  他们站在后园看海洋。
  “子盈,你妈妈对你真好。”
  “是,我幸运,托身在一个有能力的母亲怀里。”
  就这样讲好了。
  只一个星期郭印南便把三四平方尺的地方收拾出来。
  这段时间,子盈数度北上,替郑树人的飞机完工。
  最终成绩连她自己都觉高兴。
  见惯世面的郑树人一进舱门便呵的一声,他心里想:这才叫品味,全部家具实用精致,豪华但低调,无比舒适。他本来只不过想给少女一件工作消磨时间,没想到真的做出成绩来。
  他带朋友参观飞机舱,介绍程子盈给他们认识,兴之所至,飞机忽然起飞,自白云飞到虹桥。
  子盈想得周到,连毛巾、瓷器上都印有郑氏标志。他的富豪朋友艳羡,纷纷邀请程子盈建筑师代为效劳。
  子盈却不愿应允。
  做这种锦上添花的工作,没意思。
  私人飞机开动的费用约是每小时六千美元,这一来一回三个多小时,花费省下不知可以做多少善事,他们只是为吃一顿晚饭。
  子盈不以为然——豪门酒肉臭!
  过些时候,见母亲在翻一本杂志:“看!”喜不自禁。
  原来是介绍郑氏私人飞机的图文,刊在美国建筑文摘上。
  王女士欣慰地说:“终于提升到国际水准了。”
  文内有提及程子盈名字。
  “子盈,起码有三架飞机等着你。”
  子盈不为所动:“排场一流有什么用,以国民生活水准优秀为上。”
  王式笺看着女儿:“你们这些自小在外国读书的一代有点奇怪,一个人开心不算开心,非要人人开心不可。”
  子盈笑笑:“有一日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需要装修,我免费效劳。”
  “子盈,我很高兴你有慈善心肠。”
  子盈摊开报纸,看到财经版上报导能子网络一年内消耗了一百八十亿资金。
  这笔数目可办多少所大学、几幢医院,不得而知,就这样燃烧殆尽。
  子盈忽然反感。
  那天下午,她到郊外去探访郭印南。
  他一个人在屋里看书。
  经过他悉心打理,平房已成为一间优雅的度假屋。
  印南放下手上杂志,原来就是那本建筑文摘。
  “这位郑先生原来是你舅舅老朋友。”
  子盈答:“好像是。”
  印南问:“他有没有上你家?”
  子盈大奇:“他为什么会上我家?”
  “呵,我猜想你们相熟。”
  “没有的事,他是巨富,我是小伙计,别老把舅舅拉下水。”
  “是,子盈,你说得对。”
  他推开长窗,园外粉红色蔷薇成千上万那般盛放,引来土蜂嗡嗡采蜜。
  “印南,全亏你把屋子修葺得这样好。”
  “一下班我巴不得赶回来,伯母拨这间平房出来,其实是想我们结婚的吧。”
  子盈点点头。
  印南搔搔头。
  子盈轻轻说:“我不适应这个城市。”
  印南大吃一惊:“你要什么有什么,还说不习惯?”
  “就是这个叫我不舒服,试想想,工作会自动飞来,人人都说认识你舅舅,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你不觉唐突?”
  印南咧开嘴笑:“不,我很快会适应。”
  “印南,别说笑。”
  “好好好。”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印南,我不想做舅舅家的一只小鸡。”
  小郭笑:“我知道,你不要靠家里,你要凭双手能力往外闯,最终扬名立万。”
  “你笑够没有?”
  “子盈,你打算怎样?不如平日在都会赚钱,假期,我带你去危地马拉帮贫童搭建诊所。”
  “行吗?”
  “去年有一位行家一时兴奋,忘记注射防疫针,染上虐疾,病了半年。”
  子盈怪他扫兴,扑过去捶他,两个人滚到地上,拥成一堆。
  子盈把头埋在他胸前,忽然落泪。
  印南叹口气:“小公主你还有不足之处?”
  “我渴望父母相爱。”
  “你最爱强人所难。”
  “是,人的天性是但凡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
  “我不会太过担心,你最终会长大。”
  子盈不能使印南明白,她与这个都会是如何格格不入。
  回到家中,母亲在翻报纸。
  “子盈,看。”
  子盈以为又是突发财经消息,但是母亲指着一帧帧发黄的老式结婚照,原来报纸副刊办良缘特辑,许多金婚夫妇献上玉照刊登。
  子盈也极感兴趣,逐张欣赏。
  “看,子盈,我同你说要穿礼服拍照,将来有个留念。”
  “妈妈,这40年代的婚纱多美。”
  “可不是。”
  “有无20年代的照片?”她细细查看。
  “如果有,当事人已是百岁老人。”
  子盈说:“当年办盛大婚礼也不会便宜,必然是富贵人家才有这样财力。”
  “不,子盈,这对夫妇结婚60周年,当年并没有举行豪华婚礼。”
  “妈,让我们选果篮到报馆代为转赠。”
  “好主意。”
  “妈妈你的结婚照片呢?”
  “我婚姻失败,留着没意思,已全部当垃圾扔掉。”
  “当年谁替你缝制婚纱礼服?”
  “在纽约专卖店买回来。不说陈年往事了,子函可有消息?”
  “他在蒙地卡罗,好像是帮一家公司推销大赌场全盘电子化,用一张贵宾卡便走遍全场,说是比拉斯维加斯更为先进。”
  “那还有什么味道,”王女士微笑,“那里讲究衣香鬓影、闲情逸致,时间不是一回事,毋需追上科技。”
  “子函的嘴头,能叫和尚留发。”
  程子盈的本事,大抵是陪母亲说说笑笑吧。
  下午,子函电邮照片过来,在碧绿海岸,他与金发美女躺游艇甲板上嬉戏。
  那美女打扮得像50年代的碧姬巴铎那样,穿粉红色极小的比基尼泳衣。子盈忽然领悟,只有相当自卑的人,才会追跳跑赶碰,最怕落伍,口口声声挂住潮流……
  子盈把照片放在母亲案上。
  门铃响,家里没有人,子盈去开门。
  有人送来大束花朵,是白色与浅紫的玉簪花,这种花最香,又叫晚香玉,花束上没有具名。
  子盈顺手轻轻插到水晶玻璃瓶中。
  电话响了,子盈去听。
  “姐姐,猜猜我是谁?”
  子盈笑不可抑:“叫我姐姐,自然是子茵。”
  “姐姐,猜一猜我们在什么地方。”
  “这么多谜语,一定是在香港。”
  “姐姐真聪明,我们在新世界酒店,妈妈同你说两句。”
  张玉芳愉快的声音来了:“子盈,出来见个面可好?”
  子盈有点心虚,幸亏母亲不在家:“我马上来。”
  “我们在咖啡店等你。”
  子茵先下来,一见,差点不认得,手臂已长得比子盈粗壮,大块头,穿白衬衫蓝布裤,十分朴素。
  她与姐姐拥作一团。
  “子照呢?”
  “他不肯回来,这个星期住到朋友家去,我陪着妈妈回台北探亲,顺道来港办点事。”
  “印象如何?”
  子茵不知多坦白:“很乱很热很脏很忙很贵。”
  “喂,总有点好处吧。”子盈代表港台抗议。
  子茵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外婆待我真好。”
  “呵,终于想到好处了。”
  这时,子茵笑起来。
  张玉芳气喘吁吁地赶来:“可给我找到了。”
  手里一大把一种叫做“不求人”的东西,长竹柄,尾上一只小爪,用来搔痒用。
  “咦,买这么多?”
  “医院里老太太关节不灵光,又有人手臂胖得转不过弯,有了这个,可舒服了。”
  子盈笑着问:“好吗?”
  “托赖,还过得去。”
  话还没讲完,一个再熟悉没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的两颗明珠全在这里了。”
  原来是程柏棠。
  子盈只觉肉麻,但是子茵不知多高兴,大声欢呼:“爸爸!”同子盈小时候一模一样,只盼望得到一些亲情,遭大人戏弄。
  原来他们一早已经约好。
  程柏棠要求张玉芳替他与两个女儿拍照,子盈只得去站在父亲身后,真无奈,生下了你,便是一辈子的事,子盈只得咧开了嘴笑。
  幸亏一会儿司机便来催,他又急急离去。
  不到一刻,附近精品店职员过来轻轻问:“是程子盈小姐吗,程先生叫敝店送礼物给你们两姐妹。”
  只见大盒小盒,全是衣物与配件。
  子盈没好气,今日又不是儿童节,但是子茵却很高兴。
  张玉芳开口了:“子盈你嫌我没出息吧。”
  子盈张开口,又合拢嘴,终于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她们这一票,已经彻底牺牲了自尊,什么都能够忍耐,但,她们也有底线,千万不能问她们要钱,一开口必然翻脸,六亲不认。
  “他要求我跟他去澳洲结婚,重新开始。”
  子盈怔一下,才知道她指的是程柏棠。
  关系太错综复杂了,妹妹的生母不是她母亲,这位女士本已与她父亲一刀两断,连十万八万港元都没有商量余地,忽然又说可以结婚。
  子盈觉得应付不来。
  她用手撑着头。
  “子盈,你说怎么样?子茵子照可以有一个完整的家。”
  子盈不知如何开口。
  “他终于想到我的好处。”张玉芳有胜利感觉。
  “你有什么优点,你自己知道,不就行了。”
  “子盈,你是新派人,想法不同。”
  子盈不明白一个人怎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张玉芳低头不语。
  子盈最终说:“我不能给你忠告,你自己想清楚。”
  她站起来告辞。
  走到街中,热气扑上来,子盈顿感不适,她想呕吐,司机看见她脸色发青,马上送她回家。
  子盈病了,发高烧,整晚呻吟。
  医生来看过,仔细检查,取了各种样本回去化验。
  王女士担心地问:“不过是热伤风吧。”
  “程小姐时时去内地,还是小心点好。”
  连子盈自己都害怕起来。
  阿娥连忙过来说:“例行检查而已,一点事也没有,她太累了是真。”
  医生走了,阿娥还在他身后骂:“真是庸医,专为吓人。”
  是,阿娥的确是他们家的宝贝。
  子盈病得七荤八素,吃了药,只会睡,朦胧间知道印南来过几次。
  听见母亲说:“印南这几天你到客房休息,我也有人商量。”
  阿娥怪心痛:“不如叫子函回来。”
  “妹妹伤风也劳驾他,不必了。”
  傍晚略为清醒,子盈看到印南坐在她床边看报。
  “有什么好消息?”
  “你舅妈来看过你。”
  “舅妈真好。”
  他过去握住她的手:“觉得怎么样?”
  子盈反问:“医生报告出来没有?”
  “病菌跑到胃里去造反,无大碍,不过,暂时不能享口福。”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要找人捐肝捐肾。”
  “不用找,我会乐意奉献。”
  阿娥进来听见,啐啐连声:“年轻人什么都敢说出口,也不想想大人感受,你妈天天半夜起身看视几次,累得嘴角生疮,你还胡诌?”
  “是,是。”子盈羞愧。
  “你只准吃白粥。”
  “是,是。”
  印南陪她吃,可是有熏鱼酱鸭素什锦做配菜。
  子盈眼睛发愣。
  印南看着她笑:“医生劝你别吃油腻。”
  子盈用手撑着头:“真要命,这对嗜吃的我是一种惩罚。”
  “子盈,你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听。”
  “印南,这个城市,令我心烦意乱。”
  “我明白,我陪你回英国小息。”
  “英国又不属于黄种人,你且看看成何体统,连口蹄疫症都赖唐人街餐馆,已无廉耻可言。”
  “子盈,你喜欢哪里?我们去波拉波拉度假。”
  子盈苦笑:“说不定一只椰子跌下来,摔到土人头,土人就决定排华,你我就做不成游客。”
  印南嘻哈绝倒。
  “你说到什么地方去?”
  “子盈,让我好好想一想。”
  子盈问:“你刚才在读什么新闻?”
  印南不得不把报纸递给她看。
  社交版有一张端端正正的彩色照片,小标题写:“能子前副总裁程柏棠与名媛张小乔新婚之喜”。
  子盈默默无言。
  “所以你觉得困惑?”
  子盈点点头。
  “其实你盼望与他复合的,是你母亲吧。”
  子盈被他说中心事,只是不出声。
  “子盈,别理上一代的事。”
  子盈拍一拍枕头,睡得舒服点:“印南,你比我幸福,家人不会叫你难为情,大不了股市损失而已。”
  “嘿,那还不够?”
  子盈微笑:“你不知道我的苦处。”
  “子盈,我们结婚吧,届时你的苦处就是我的苦处。”
  子盈不出声。
  阿娥捧着花卉进来说:“这是郑先生送来的。”
  只见是碗大粉红色牡丹花,香气扑鼻,喜气洋洋。
  “哪位郑先生?”子盈一时想不起来。
  阿娥高兴地答:“有私人飞机那位郑先生。”
  子盈心中起了疑窦,问道:“你怎么知道?”
  王女士这时进来,向忠仆使一个眼色:“蒸素饺做好没有?”
  阿娥应一声,忽忙出去。
  子盈问:“外头的花都是这个人送来的?”
  “郑先生关怀小辈。”
  子盈不以为然:“东方男人尚未学会尊重女性,来香港这么久,只觉男子个个不怀好意。”
  王女士笑笑说:“印南是例外。”
  子盈想一想,声线十分柔和:“是,印南例外,”随即拉下面孔,“叫郑树人不必浪费心思,他不过图与我舅舅结交,一则我不喜商人,二则年纪太大,我只当他是长辈。”
  王女士笑不可抑:“印南,这是向你表态,这一下,你可放心了。”
  小郭也咧开嘴笑。
  子盈问:“奇怪,为何这样好笑容?”
  阿娥捧着蒸素饺进来,一只只捏成小白兔般,红萝卜做眼睛,子盈顿时乐了。
  “最好还有虾子酱油。”
  阿娥使一个眼色,子盈顿时看到盘下有小碟子。
  子盈吁出一口气,怎样说,她都是一个真幸运的人。
  过些日子,她可以走动了,瘦了十多磅,仍然吵着要去旅行。
  “我陪你去温埠。”
  “咦,又是它,那边唐人比香港还多,作风比香港还奢矜。”
  “我们往北走,到托芬诺国家公园去。”
  “嗯。”
  “不过,吃不到五香牛肉牛筋面啦。”
  王女士笑着摇头:“印南太过溺爱子盈。”
  印南搔头:“我也觉得是,但又不明何故,一见她眼红红,心里立刻炙痛,什么都愿意效劳。”
  王女士点头说:“这是缘分。”
  他们一起出发到了国家公园,在小旅馆借宿一宵,清晨驾四驱车出发露营,因知道有棕熊出没,还带了讯号枪。
  只见浓雾遮住原始森林,远处白浪滔滔,宇宙混沌,人与大自然打成一片。
  “走得动吗?”
  “走不动了。”
  印南背起子盈走,直走到山之巅,才停下来。
  他解下背囊,取出热可可,一人一杯。
  子盈深深呼吸新鲜濡湿空气。
  忽然之间,她快乐起来,手舞足蹈,大声喊叫:“我自由了!”
  山谷传来回音。
  有两只鹿受惊窜动,在他们面前奔过。
  子盈接着喊:“这里没有虚伪面具,没有繁文缛节,没有蝼蚁竞血。”
  太阳缓缓上升,穿过浓雾,一道道金光透过树林照射到他们身上,头发与面孔上露珠如钻石般闪闪生光。
  真没想到日出会这样美丽壮观,他们拥抱着凝视东方。
  忽然之间,远处有人招呼他们:“唷!你们两个游客。”
  子盈回头张望,不见有人。
  正在纳罕,又听见这声音:“往上看,我在高空。”
  他们立刻抬起头,这时,浓雾冉冉散去,子盈看见在一棵约三四人合抱百余尺高的大树枝上搭着一只简陋的帐篷,上边有人朝他们招手。
  子盈与印南不约而同说:“环保人士。”
  帐篷下有一长长布条,用红漆写着:“救救这棵年龄八百岁的槐树”。
  “哗,”子盈走近,“八百岁。”
  树上年轻人却问:“有什么可吃的?”
  他缓缓吊下一只篮子。
  印南把汽水及可可瓶子连三文治巧克力等倾囊放进篮子。
  他说:“谢谢。”
  子盈大声问:“你在树上扎营多久了?”
  “一个月。”
  “哗,冷吗,寂寞吗?”
  “我有手动免电池收音机,能知天下事。”
  “同伴几时来支援?”
  “中午,呵呵。”他看到篮子,“多谢热能巧克力。”
  “下来,警方会抓你。”
  “抓就抓好了。”
  子盈十分钦佩。
  “你们来度蜜月?往左边山路走15分钟,有一座瀑布,小池塘下有温泉,我们时时在该处洗澡。”
  “多谢指点。”
  他躲入帐篷,不再出声。
  子盈抱着印南骇笑。
  “来,我们去看瀑布。”
  “走得太深,我怕。”
  “我有卫星电话。”
  “对,如有棕熊出来,你用功能超卓的电话摔过去,打它的头,它会倒下。”
  归根究底,他们是城市人。
  回到四驱车上,子盈问:“那年轻人怎样洗澡?”
  印南答:“我猜想他已经不在乎这些。”
  “如何解决卫生问题?”
  印南答:“美国有环保仔住在一棵树上一年,防林木公司砍伐,结果,那棵树成为一个地址,不少人慕名前去探访他,甚至寄信给他。”
  “印南,为着一棵树,值得吗?”
  “不是一棵树,”郭印南温和地笑,“是一个信念,子盈像你坚信孩子无辜,故此爱护异母弟妹,你并非与生母作对。”
  子盈很感动。
  他们回到营地。
  两个人头发已为露水染湿,可是精神闪烁。
  “空气中多氧,昨夜由树木释放出来。”
  “每一棵树都珍贵无比。”
  他们在营地度过三天,最后换上泳衣,跳进温泉。
  那天然气泡轻抚皮肤,叫人舒畅无比,子盈脸上恢复红粉绯绯。
  子盈说:“但愿人们世世代代可以享受这个温泉池。”
  也不是人人喜欢大自然。
  子盈知道有些小姐,看见一只蜜蜂飞出来已经吓得花容失色,惶恐尖叫。
  他们到镇上看红印第安人雕刻图腾柱。
  工作室内雕塑群中,有一只人立咆吼的木狼栩栩如生。子盈说:“美的标准这样不同,有人喜欢大理石美女像。”
  “子盈,我们该回去了。”
  子盈答:“可否一辈子住在小镇?这里排华机会一定很低。”
  “再过20年同你在此落脚。”
  他们终于还是回到市区,住进母亲公寓,与妈妈通了一个电话。
  “妈妈,如果我与印南在这里注册结婚,你赞成还是反对?”
  “子盈你自己考虑清楚。”
  “你得为我证婚。”
  “你不必理我,子盈,心中若存疑点,即是时机未成熟。”
  子盈放下电话。
  还是母亲最清楚她。
  在飞机上她清醒过来,庆幸没有做出异样的动作。
  子盈又黑又瘦地回到家里,有新的工作在等她。
  因是她自己在互联网中应征回来,分外珍贵。
  这一家公司,可不知她与王性尧先生有什么关系?
  家里粉刷过,白色的墙壁隐隐透出淡紫色,十分漂亮,地板打过蜡,特别干净。几件重要家具也换过了,子盈不禁问:“什么事?”
  阿娥答:“早些时候家里准备办喜事,故约了装修师来收拾。”
  “为什么不叫我亲手做?”
  “小姐,你忙做新娘呢,忘了吗?”
  子盈啊的一声,室内花香芬芳。
  “那姓郑商人,仍然送花来?”
  “天天送,家里插了鲜花,完全不一样。”
  “妈妈呢?”
  “做头发去了。”
  子盈老是觉得气氛有点异样,但是又说不上是什么。
  妈妈回来了,子盈端详她,终于找到端倪:“妈妈,你修理过面孔。”
  王女士笑:“被你看出来了。”
  “妈妈足足年轻20年。眼睛大了,倦容尽失,下巴轮廓重现,还有,颈上脂肪也不见啦。”
  王女士笑咪咪。
  “痛不痛,为什么不见红肿兼七孔流血?”
  王女士啼笑皆非:“因为是窥镜做的先进手术,三天消肿。”
  “哗,西医万岁。”
  子盈细细打量母亲,不不,不止是面孔,母亲手臂及腰部脂肪也已经消失。
  阿娥出来说:“你妈妈这几天只吃清蒸菜。”
  “妈,为什么?”子盈怪心痛。
  王女士精灵地答:“脱胎换骨,改头换面,再世为人,从头来过。”
  “妈,你已经是美人,为什么不做回自己。”
  王式笺抚摸女儿面孔:“精益求精啊。”
  “完全不必要去挨手术刀,怕我反对可是,趁我不在家,偷偷做。”
  王女士哈哈大笑:“被你猜中了。”
  真怪,母亲忽然年轻,像旧照片簿中的母亲,但又不似真的母亲,今日的矫型手术竟如此先进,不知是可喜抑或可怕。
  上一次见到母亲这样年轻貌美、容光焕发之际,子盈只得十岁八岁。
  一时像是走进时光隧道,子盈未能习惯。
  门铃一响,又有人送花上来。
  子盈对花店职员说:“劳驾同郑先生说一声,以后不必送花给我,这笔费用,大可转赠宣明会,造福社会。”
  那人唯唯诺诺,放下花就走。
  阿娥在一边掩着嘴笑。
  这间屋子里忽然添增很多笑声,子盈有点纳闷。
  阿娥为子盈做了黄鱼参羹,这道菜非常繁复,大黄鱼蒸熟拆肉,海参烩熟切粒,然后用上汤烩羹,鲜美无比。
  子盈正大快朵颐,有人来访。
  阿娥说:“子盈,郑先生来看你。”
  子盈也正有话同他说。
  她轻轻站起来。
  郑树人很熟络地走进来:“子盈,你好。”
  子盈答:“大家都好。”
  “今晚我与你舅舅吃饭,你也参加吧。”
  子盈看着他:“舅舅是舅舅,我是我。”
  郑树人笑:“我很欣赏你这一点。”
  大热天,他整套西服,十分斯文,手中拿着一盒礼物,顺手放在桌子上。
  “你天天送花来?”
  他笑:“你放心,我另外有捐款到宣明会。”
  子盈老气横秋说:“可以再多捐一点。”
  顺手拆开礼物盒子,原来是一条珍珠项链。
  “这又是干什么?我妈不知拥有多少金珠黑珠,我并不崇尚这些。”
  “我知道。”他的笑意更浓。
  子盈咳嗽一声:“我已经有男朋友,”想到印南,不禁声音降低,“他人是笨了一点,可是,对我很好。”
  郑树人应了一声。
  子盈正想说:那你就不必再献殷勤……话还没出口,看见母亲站在门边。
  她穿黑衬衫咖啡色长裤,更显得苗条,腰贴腹,标准身段,回复青春。
  她问:“珍珠扣修好了吗?”
  “已经在这里。”
  王女士过去取过珠项链顺手戴上,一只手搁郑树人肩膀上:“你同子盈说什么?”
  子盈的眼珠子几乎要脱眶而出,滚出客厅,她连忙别转面孔。
  呵,原来如此,她一直以为郑树人想追求王性尧的外甥女,亦即是程子盈她自己。原来不,他看中王性尧的表妹,那就是更加关系密切了。
  花并不是送给程子盈的,毋须她来作主。
  子盈一边耳朵激辣,既红又麻,她也有点心机,立刻装出一早明白的样子出来。
  子盈老三老四地说:“我祝福你们。”
  郑树人笑答:“谢谢你,子盈,得到你的认同很是重要。”
  他告辞了。
  子盈这时看着母亲,轻轻说:“这人有许多糊涂账。”
  王式笺笑:“是吗,我与他刚开始约会,倒是要找个机会好好问他。”
  “妈,你不是想再婚吧。”
  “你这个道德先生又有什么高见?是否叫我在屋内设一佛堂,天天念经,敲木鱼度晚年?”
  “妈,都这么些年了。”子盈沉痛。
  “是,一副麻将搓到烂,为只为你们上学去了,我有点事做,现在你们长大了,我可甩难啦。”
  “啊,你不是心甘情愿?”
  “我只是为了让你们有一个固定的家,无论去到多远,回来总有妈妈坐麻将桌子上在等你们。”
  “现在我也需要妈妈呀。”
  “此刻轮到我活动活动了。”
  年轻了十多二十年的母亲坐在子盈面前微笑。
  难怪屋子里有那么多笑声。
  在阳光下,子盈发觉妈妈连耳朵都整过了,原来长垂的耳珠现在改短,像一只贝壳,又圆又贴。
  她的鼻尖也修理过,比从前尖。
  子盈发觉她已不认得母亲。
  “舅舅今晚请吃饭,你一起来吧。”
  她那样乐意投入新生活,更叫子盈吃惊。
  她穿咖啡色山东丝外套,不用吸气,轻易扣上钮扣:“我到保管箱挑首饰。”王女士轻盈离去。
  子盈走到娱乐室,看到小巧的象牙麻将牌,抬起,又扔下。
  阿娥过来收拾。
  子盈说:“你是一早知道的吧。”
  “他俩读中学时就认识,后来郑家到台湾发展,才生疏了。”
  郑树人当年心目中的王式笺,才是今日她的模样吧。
  “妈妈变了。”
  阿娥解答:“不过是外形而已,心里一般体恤我们下人,子盈你不必介怀。”
  “一个母亲,好端端拉什么脸皮,子女又不会嫌她。”
  阿娥笑:“子盈,她也是人,她也得为自己生活。”
  原来,最自私的是女儿。
  这时门铃一响,郭印南上来。
  子盈大喝一声:“你也必定一早知道,为什么瞒住我?”
  印南举起双臂,投了降才敢走近:“待郑先生亲自宣布,岂非更好。”
  “郑树人的情人是高戈,”子盈顿足,“这是什么?交换舞伴游戏?”
  印南按住她:“这是以前的事了。”
  “妈妈会吃亏。”
  “那是她的意愿,你不要担心。”
  “小时候她保护我,现在我大了,我保护她。”
  “她很有智慧,并且,郑先生与她很相配。”
  “配什么,这人连说英语都带福建口音,十足土产。”
  “英语说得再好,不过当英语教师,或是到电视台报告新闻。今日,是生意人的世界。”
  “士农工商,商人从前在华人社会中没有地位。”
  “现在得调转来排,你看我家,四个教书先生挤一间小公寓内。”
  子盈惆怅,母亲约会去了,母亲不需要她,一抬头,她的影子仿佛还在那里打麻将,正做清一色呢,一个端庄秀丽的中年太太,腰间有点臃肿……
  谁知道她会有勇气去医生处把十磅八磅脂肪通通抽掉。
  “这也好,我可以放心走。”子盈喃喃说。
  “走往何处?”印南大奇。
  “我应征一份工作,已经录取。”
  “我从未听你说起。”
  “美加州环球片场的地产部聘人,最新计划打算在日本办娱乐场所。”
  印南看着她:“这一去是多久?”
  “一年或两年不定,待遇极好,我打算找老师学习日语会话。”
  “他们为什么会聘用你?”印南大奇。
  子盈忽然赌气:“因为我舅舅叫王性尧。”
  晚上,她还是应邀到舅舅家去吃饭。
  半山的洋房外名贵房车齐集,停都没处停,司机只好暂时让车驶走,在附近兜圈子。
  女士们争艳斗丽,每人戴几百克拉宝石,坠得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不管有无身段,都穿着西方名师订做的礼服。
  子盈到了现场,才知道是宴请一个国际文学奖得主。
  子盈静静坐到一边。
  舅舅站在那里招呼客人。依子盈看来,他仍然是从前那个老好人,一个关心小辈尽心工作的好舅舅。
  但是很明显,周围的人把他当神明一般看待,走到他面前,肩膀忽然缩窄,腰身统统佝偻,低着头,眼睛仰视。
  这是干什么呢?
  不认识王性尧的人还以为他喜欢这一套。
  舅母走过来:“子盈,你在这里。”
  “舅妈今晚容光焕发。”
  “子盈你真好,陪在母亲身边,我那三名,走得影都没有。”
  有新闻官过来请她过去拍照,她走开了。
  离远看郑树人与母亲,也算一对,只有母亲可以令他在这种场合身价百倍,那么,他自然会珍惜她。
  子盈取过香槟喝。
  “这位小姐,喜欢看什么书?”
  子盈转过头来:“你是记者?”
  “不,我是写作人。”他是一个清癯的中年人。
  “你是宴会主客?”
  “愧不敢当。”
  “我喜欢读华人文字,像《红楼梦》或李白的诗。”
  “近代作品呢?”
  子盈想一想:“报章杂志上刊登的专栏文字,正代表市民心声,不相干的遥远的作品,我没有共鸣。”
  “说得很好。”
  上座的钟声响起,阅读口味大众化的程子盈松口气,连忙去找自己的位子。
  她坐在母亲邻桌,身边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殷勤服侍她。
  子盈轻轻说:“歌舞升平。”
  那说美国英语的年轻人一怔:“什么?”
  子盈笑说:“你得赶紧学中文。”五十步笑百步。
  “已经找到老师恶补,但自小在纽约长大,没有根基。”
  子盈当然明白,他们这一代,只要家境稍微过得去,统统被送往英美读书。到了今日,又勒令回家帮手,死追中文。
  年轻人说:“我会到北京小住,听说,清华的女同学很漂亮。”
  子盈笑了:“甚有书卷气才真,数美貌,还是上海小姐。”
  “你会讲沪语?”
  上菜了,子盈只吃了一点点,西菜不合她胃口,做寄宿生时吃怕了。
  她到走廊打电话给印南。
  “印南,陪我吃宵夜,今晚食物难吃之极,牛肉煨得像烂布。”
  印南说:“9点钟我来接你。”
  走廊边另外有人说话:“杨应瑞长得不漂亮,但是他家势比李友益好得多,你想清楚。”
  “你以为人人都手到擒来?”
  “你没有对手,今日社交圈,老的老、退的退、疯的疯,你是新秀,看你的了。”
  子盈不知这是谁家名媛,分析时势,倒有三分准绳。
  衣裤窸窣:“你看翁家淇,忽然欠债十余万,盏盏之数被人告上公堂,为何她父母不替她还债?”
  “这一个是肯定没救了。”
  “你见到程子盈没有?”
  终于说得子盈头上。
  “极朴素普通的女孩子,但和蔼可亲,我喜欢她。”
  子盈松口气,多谢多谢,虽然不必理会别人说些什么,但是好话谁不爱听。
  她离开了宴会。
  印南的吉普车在门外等她。
  子盈上了他的车:“吃什么?”
  “我带你去一个神秘地方。”
  在一条窄巷,其他店铺已经打烊,独这家面店开亮了灯营业,门口停满汽车。
  印南找到位子,与子盈挤着坐下,小店可以说全无装修,不过桌椅还算干净,客人肩碰肩背碰背那样坐,全不介意。
  店里只卖一式牛肉面,不过,你可以吃净面,也可以吃净肉。
  味道奇佳,子盈狰狞地连吃三碗。
  她握着他的手:“谢谢你印南。”
  郭印南说:“你仿佛已经放开怀抱。”
  “是。”
  他送她回家,她说:“请进来喝杯浓郁的普洱茶消滞。”
  子盈走进书房,取出纸笔,在绘图纸上勾了一张世界地图。
  她指着华南:“我爸妈来自该处,我与子函在这里出生,然后,”她的笔指向英美,“到彼邦接受教育,满以为从此不必再讲中文,可是,时移世易,又回到原地来。”
  子盈吁出一口气。
  印南微笑聆听。
  “谁会想到我母亲因王家兴旺今日已成为名媛,她与一个台籍商人做伴;而父亲,终于与张玉芳复合,到澳洲退休。”
  这时,地图上已经划满了线。
  “子函在度假,”她指着欧洲,“他的家在加州,但是赚钱在香港。”
  印南沉默了,流浪的华人,四处为家。
  子盈老气横秋地说:“就这样,一辈子便过去了。”
  印南忍不住笑:“你的一辈子?还早着呢。”
  子盈拿起一支银色的笔:“有一个叫高戈的女子,她从西北一直走到河南,到这里落脚,你看多么伟大,离乡别井,走了四千多里,越走越洗练,越走越美丽,真是奇迹。”
  印南听她演说,兴趣越来越浓。
  “根据高戈旅程,可以写一篇社会学博士论文。”
  印南重新冲了一壶茶,听她说下去。
  子盈说:“我们像是幕后工作人员,在这个大舞台的一角,看尽沧桑。”
  印南不语。
  “将来我在哪一个角落歇脚?我也不知道,我不中不西、亦中亦西,是个国际人,到处可以适应,在心底下,又觉得无论住什么地方都仍是客人。”
  印南听到这里叹口气:“肚子饿了。”幸亏全球都有中华料理。
  “厨房有阿娥家送来的苏州月饼。”
  母亲还未回来,不知叫那个郑树人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子盈把地图搁到一旁,这时,打印机忽然开动,原来是子茵传来照片及口讯。
  “姐姐,我们在悉尼附近一个叫胡桃溪的小城居住,子照与我已考进当地私立学校,每天终于可以看到爸爸在家里,他沉迷打高球,母亲穿全套防晒衣陪他一去整天,家里说不出的宁静,子照与我都觉得开心……”
  照片中是皮肤晒得棕红的程柏棠与两个较小的子女。
  印南说:“你总算放下一宗心事。”
  子盈点点头。
  “有一件事,会令你高兴,记得崇明岛那个商场吗,由台湾人接手,已经建妥,而且照你的旧设计,祠堂搬进大厦,作为名胜点。”
  “真的?”
  “我带你去看。”
  “几时?”
  “我请朋友去拍摄了现场片段,现在请他们传电邮过来。”
  “好极了。”
  印南过去开启电脑,打了一通电话,片刻,讯息就到。
  只见荧屏上出现一座先进商场,似曾相识,当然,这本来是程子盈的设计。
  现在建成了,只见内部稍作改动,金碧辉煌十分俗气,镜头推近,大玻璃拱顶下,正是那座小小祠堂。
  子盈见过的那个盛大叔坐在祠堂门口,咦,他在干什么?
  子盈睁大双眼,呵,他在收门券,原来,参观祠堂可以收取入场费用,这倒是生财有道。
  慢着,盛大叔他似乎还另有任务,他在解释签文,他兼任庙祝,子盈掩着嘴骇笑。
  这时,他对着镜头笑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程小姐,你好。”原来盛大叔还没有忘记她。
  “程小姐,”他搓搓手,“你的计划终于实现了,香港人不做,台湾人做,哈哈哈哈,我收入不错。”他似乎有点尴尬,抓抓后脑,“先把经济搞起来,你说是不是,程小姐。”
  子盈大笑出眼泪来。
  “程小姐,有空来看我,隔壁就快有日本人发展商场,听说东洋人要把观音庙搬进去。咦,我有客人来了,对不起,做了生意再说,祝程小姐你早日嫁到如意郎君。”
  他拱拱手,在镜头前淡出。
  子盈伸手抹去眼角泪水:“嘻,笑死我。”
  “我知道你会高兴。”
  “印南,你真周到。”
  “我的朋友,正替那班日本人打工。”
  “我的崇明心愿已偿,了无牵挂。”
  子盈按钮看电视新闻:“这是开发大西北专辑,播放了整个星期,十分感人,且看今日说些什么。”
  只听得记者说:“今日我们来到兰州大学,访问在该校任教三年的许思韵。思韵在香港出生,美国长大,不识中文,可是大学毕业后,她却来到这里教英文,并且学得一口流利普通话。”
  记者身边容貌娟秀的许小姐笑了,一口整齐牙齿说明她自幼受到极好保健照顾,她应该是美籍华人,今日却返回中国服务。
  只听她谦逊地解说工作细节,以及她本身的愿望。
  记者这样说:“她的月薪只有一千六,明年可望加到二千四,收入同香港的大专院校比较,差距甚远。”
  印南很感动:“我们寄物资给她。”
  子盈说:“人才交流,像高戈,一定想尽办法要出来,那位许小姐却决定回流。”
  印南答:“子盈,人各有志。”
  “我是边缘人。”
  “边缘也需有人站岗。”
  “印南,你说话真让人舒服。”
  夜深,母亲仍未回来,小郭告辞,子盈熄灯睡觉。
  几乎近天亮,才听见母亲回来,那时,已经有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可知大约是五点多了。
  玩得这么晚,吃得消吗?
  子盈翻一个身,重新入睡。
  她母亲卸妆更衣走到书房,发觉大书桌上有两只咖啡杯、一张地图。
  她微笑,一定是女儿及准女婿在这里谈天说地。
  年轻人总有说不尽的话。
  这是什么地图?
  取起一看,发觉是世界图,有人用颜色笔划着交叉线,路线似曾相识,她不禁一怔。
  是,上海出生的她还记得幼时住在邢家宅路,表姐叫立虹,小邻居叫胖子,不过7岁的她已经随着父母南迁香港,那是1953年,转瞬间,半个世纪过去。
  王式笺看着地图上的红线发呆。
  在银行做事的父亲很快把握新的机会,从头再起,王家的男子都有担待,幸亏如此,她这个不成才的女儿离婚后才可以安乐地坐牌桌上。
  时间有时过得太快,有时过得太慢,忽然之间,子函子盈都已成年。
  子盈一点也不像她,也不像父亲,她像栽培她的香港文化,自成一格。
  王式笺忍不住走到女儿房间。
  子盈的头埋在枕头里,露出一头浓厚黑发。
  她过去伸手搓揉子盈的头顶。
  子盈朦胧间说:“妈妈——”
  王式笺揉她的脸:“让妈妈多亲热一下,很快你就长大,上大学去约会去,妈妈再也不能拥抱你。”
  子盈双臂紧紧抱住母亲腰身。
  王式笺仿佛看到三四岁的子盈奔过来:“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她泪盈于睫。
  刚想说些体己话,子盈已扯起轻微鼻鼾。
  她只得笑了,静静离开女儿房间。
  她找到一只相片架子,把地图镶好,放在书桌上。
  一到香港父亲便托人找到修女学校让她入学,找人补习英语,替她取个英文名字叫西西莉亚。
  大学刚一毕业就与程柏棠结婚,父母没有反对,只说:“式笺,家门总是开着。”这句话真管用。
  离了婚,亲眷也说风凉话:“式笺是王家第一代离婚勇士,”直至他们的女儿也离了婚,才不出声了,或是说,“唷,这年头谁还没离过婚。”
  想到这里,电话响,她连忙取起听。
  “你也睡不着?”郑树人那样问。
  “忽然想起往事。”
  “我们这种年纪,多数都有点过去。”
  “你也没睡?”
  “我已在公司里,美国那边与我通了几个电话,大女儿要钱换大屋,奇怪,我像她这个年纪,已经买房子给父母住。”
  王式笺笑出来。
  “这一代与我们好似不能比。”
  “你明白就好。”
  “可是,那样争气,我也从来没听过父母称赞我一句半句。今日,子女只要不吸毒、不酗酒,已是好孩子。”
  王式笺太有同感,只是苦笑。
  “式笺,我们到长城去。”
  “你走得动,我也走得动。”
  “那么,一言为定。”
  下午,子盈见了印南,这样说:“一直喁喁细语,讲了大半个小时,奇怪不奇怪,那么大年纪还有那么多话说。”
  郭印南但笑不语。
  “我原先以为人上了四十岁,总该断绝七情六欲了吧。原来不,到了半百,还有作为。”
  “子盈,你很少这样刻薄。”
  “逢商必奸,我并不喜欢郑树人,母亲的理想对象应是学者,像一名教授。”
  “教授何来私人飞机。”
  “我妈妈不计较物质。”
  印南立刻说:“你一定是像她。”
  子盈问:“你猜他们会否结婚?”
  印南苦着脸:“这可怎么猜呢,我情愿预测下周股市走势:先跌,后升,再回软。”
  “我下周要去东京见老板。”
  “我陪你去,”他查一查时间,“星期一至三有空。”
  “刚巧是星期一,”子盈拍手,“我运气好。”
  “我帮你准备资料。”
  “替我查一查涩谷一带公寓房子的租金。”
  印南微笑:“不便宜。”
  子盈出去取飞机票,听见母亲在电话里说:“……我记得第一首在收音机里听到的西洋歌曲叫《七个寂寞的日子》……”
  子盈看了印南一眼,忽然笑了,眼角润湿,她忽然对郑树人改观,他或许在飞机上,却陪女友聊这种不相干的话题,也算是难得了。
  印南问:“你呢,第一首有印象的歌曲是什么?”
  子盈不加思索地答:“《黄河大合唱》。”
  “哗,你真是超班生。”
  “大学一年,有同学来自中国,在宿舍播放这首歌,大家一听,不论祖籍何处,热泪滚滚而下,自那一刻我知道,大抵要做些什么才对。”
  “人在外国,自然会有这种感觉,到了深圳火车站,看到争先恐后的盲流、小贩,荷包又忽然被扒走,印象又自不同。”
  子盈苦笑。
  在飞机场,进了候机室,印南说:“我去买几瓶威士忌送礼用。”
  子盈跟在他身后,看到免税店化妆品部门,也顺便买了几瓶香奈儿第五号,日本人最喜欢这个。
  付了账,看见一个艳女在挑指甲油,她在试一种看上去像闪山云似的幻彩色,不禁吸引了子盈的注意。
  她只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刚转身走,忽然有人招呼:“子盈。”
  “呵,是你,高戈。”真正意外。
  “子盈,去日本?”
  子盈上下打量高戈,只见她终于穿上白衬衫牛仔裤,配芭蕾式平跟鞋,土气流气荡然无存。
  “我去工作。”
  “装修堡垒?”她笑问。
  “不,盖游乐场。”
  “子盈,你真能干。”
  高戈把她拉到一旁坐下:“可以说几句话吗?”
  子盈点点头。
  郭印南看见她碰上朋友,十分识趣,坐到不远之处。
  高戈微笑:“还是那个老实的年轻人。”
  子盈笑:“你指傻小子。”
  “他?他不傻,否则不会找到你这么好的女朋友。”
  子盈看着高戈:“你呢?”
  “我到东京结婚。”
  什么,子盈意外,马上想到东洋黑社会头子,野寇党成员:黑眼镜、黑西装、配手枪,还有,尾指少了一截。
  “他是一个面档东主。”高戈声音轻轻,“只有一辆小型货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子盈听得呆了。
  高戈说:“走了那么多路,累啦,希望得到归宿,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已经通知家里,下个月注册。”
  “恭喜你,高戈。”
  “他姓丘,是华裔。”
  “是怎样认识的呢?”
  答案很快来了:“去年到东京来,逛街逛得累了,随便走进店里,买碗牛肉面吃,那面做得差极,我说了他几句,并且指点他如何熬汤、下面、油泡牛肉片,就这样攀谈起来。”
  子盈点点头。
  有缘千里来相会。
  “待店打了烊才走,又忘记拿大包小包,第二天回转去,那汤面已经有进步。”
  子盈笑:“像一篇小说里的情节。”
  “原来,我们有着类似的童年,大家都是挣扎出身,一早离家,有许多话题,说到后来,一起落泪。这个时候,我发觉同那些富商男友,一点共通都没有,而我对锦衣美食,也实在麻木厌倦,我们进展得很快,他会来接飞机。”
  这时,上飞机的时间到了,郭印南朝子盈走过来,子盈站起说:“祝你凡事顺利。”
  他们坐在同一班飞机上,高戈在前,子盈在后。
  半途,高戈来看过她,给子盈一只蜜橘。
  子盈朝她点点头。
  印南问:“那是谁?”
  原来他已不认得她,可见高戈变了许多。
  子盈答:“一个朋友。”
  “有点面熟。”
  “美人都一个样子: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
  “子盈,你也是可人儿。”
  子盈笑:“既然你那么说,却之不恭,我相信我是好了。”
  她闭上眼休息,5个小时航程很快过去。
  下飞机时想找高戈,她已经失去踪影,子盈知道这肯定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不禁惆怅。
  这一代找到归宿,退隐去了,轮到下一批出来寻找名利,美女如云,络绎不绝。
  出了关,看到美国公司派来的司机举起牌子接人,他们迎上去。
  刚要上车,忽然又瞥到美人的背影,一个年轻小伙子正替她搬大箱行李。
  他穿短袖白T恤,粗布裤,剪平头,转过头来,只见浓眉大眼,手臂上肌肉贲起。
  子盈点了点头,这才不叫委屈,吃苦也值得,一夫一妻,正正经经,干干净净。
  他开了小货车门让她上去,然后把车开走,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从此,这一张叫高戈的艳帜收起。
  印南问:“想什么?这一程你特别静。”
  “我在想,为什么没有人写一写开放之后北地胭脂南下找生活的故事。”
  “太实在了,不好写。”
  “是怕得罪人吧。”
  “她们见证的,不是什么好事。”
  “也有人得到好的结局。”
  “那是极少数。”
  车子朝公路驶出去。
  子盈把头靠在印南的肩膀上,她的脖子不是没有力气,不过,有的靠之际,乐得休息。
  到了指定旅馆,公司已有电话招呼。
  “程小姐可需要休息一下,抑或,即时来签约?”
  “我明朝9时整到。”
  挂上电话,子盈沐浴换衣服。
  印南坐在沙发上看她:“今晚,我也睡这里。”
  “是,”子盈笑,“以后你娶人就难了。”
  “趁这个空档,我先与你去看看公寓房子。”
  “我想去街上看看。”
  他们钻进地下铁,沿途观光。
  傍晚,一起在原宿横街吃了一碗面,子盈感慨良多。
  “我陪你去逛游乐场,参观别人的成绩。”
  子盈轻轻说:“我不想签约。”
  印南一怔。
  “那只是一份刻板的商业工作,倘若为着薪水,无可厚非。但是,我情愿找一份真正提升个人理想的工作。”
  印南叹口气:“这事迟早会发生,我知道,你要到非洲去垦荒。”
  “为先进国家儿童多盖一座机动游乐场,不如教落后贫瘠地区的儿童识字。”
  “你捐助宣明会也是一样。”
  子盈不出声。
  “每个人都涌到第三世界做义工可怎么办?”
  “每个人都有此心,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实践理想。”
  印南背脊流着冷汗,眼见子盈越走越远,非拉住她不可。
  “你安心工作,我一有假期便来看你。”
  结账时面店走出俏丽的老板娘,连声道谢。
  子盈怀疑每一家店后都有一个故事。
  那天晚上,在旅馆里,子盈对印南说:“回来短短两年时间,看到的、听到的,比过去10年都多。”
  “这个城市步伐的确急促。”
  “多催人老。”
  “所以都会下班时人人脸色发青,目无焦点,疲态毕露。”
  “印南,我已决定不签约,明早我亲自去解释道歉。”
  印南看着她:“是什么叫你忽然改变主意?可是在候机室碰到的那个朋友对你说了什么?”
  子盈笑:“可能是。”
  她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她到美国公司去取消合同。
  对方很惋惜,对她亲自来道歉关照也觉得是诚意表现,彼此希望下次再有合作机会。
  印南的表情像是在说:子盈你根本不想有固定工作困身,所有家境好的子女都有这个缺点,下次做什么,研究明式家具?
  两个人距离越拉越远。
  子盈是新一代中罕有对东洋文化一点兴趣也无的人,并没有逛什么风景,就打道回府,一无所获。
  飞机着陆,她松一口气。
  印南喃喃自语:“太自由了,随你结不结婚,随你做工或否,才会这样松散。”
  子盈笑:“谁说不是,倘若有家长说‘不成才不准回家’,也许死活得做点成绩出来,抑或必须交租吃饭,也不得不流着泪好好地出人头地。”
  印南伸手抚摸她的脸,二十余岁的人还清纯如大学一年生。
  王家的司机来接,阿娥下车来替子盈挽行李:“好了好了,这回大家放心,好端端跑到东洋人那里去做什么。”
  印南只得微微笑。
  子盈每一站都有司机及私家车接送,貌似时髦独立女性的她其实最依赖家势。
  那些靠在富商身上仿佛像没有骨头的女子,才懂得什么叫自立,她们统共只得一双手,或是一具肉身。
  阿娥说:“家里正拆蟹粉,你们一定要试一试我做的蟹粉小笼包。”
  真正天大的诱惑,但是郭印南踌躇,如此在王家吃惯拿惯,手脚放软,以后就走不动了。
  他微笑:“我想先回家同父亲说几句话。”
  阿娥连忙答:“是,是,司机,先送小郭先生。”
  他一下车,阿娥就说:“小郭先生不开心?”
  子盈笑:“他觉得我不思上进。”
  阿娥摸不着头脑:“子盈你读书用功、工作努力,还不算上进?难道要下乡劳动、上山炼钢?”
  子盈说:“各人看法不同。”
  “所以讲门当户对,马太太说她女儿嫁了小职员,夫家见她排场,便投诉她虚荣。”
  “越来越难嫁人了。”
  “曾太太的女婿在丈人公司挂单支薪,曾家还说是他们的面子。”
  子盈打一个呵欠。
  阿娥识趣噤声。
  “妈妈呢?”
  “同郑先生到青岛去了,顺便到长城观光。”
  “你去过青岛吗?”
  “三年前跟旅行团去过,据说建筑街道同德国一样,空气清新。”
  “阿娥,我想花一年时间,旅游中国,你说可好?”
  “子盈,你做什么,我都称善,从无反对。”
  人就是这样被宠坏。
  “每一个省份都逗留几天,同男女老幼聊天拍照,写下日志,”子盈有点向往,“意图认识同胞。”
  阿娥发呆:“那你吃什么?
  “人家吃什么我也吃什么。”
  “青海、甘肃你也去?”
  “是,最向往黑龙江。”
  “待你妈妈回来再商量吧。”阿娥有点担心。
  回到家,梳洗完毕,蟹粉小笼馒头刚蒸好,子盈坐下来,大快朵颐。
  她同自己祝酒:“希望每个人都心想事成,找到归宿。”
  不一会就有点酒意,她倒在床上睡着。
  子盈这样想:月是故乡明,床是自己的好。
  稍后,好像听见搓麻将声,她扬声:“妈妈,你回来了?”
  坐起来,才知道屋里没人,子盈十分惆怅。
  别以为搓麻将的太太不做事,其实是驻扎镇守大本营,随时找得到人。
  郭印南来了,连他都觉得屋子里静悄悄。
  连阿娥都出去了,菲籍女佣斟出来的茶色香味都不对。
  他意外问:“只得你一个人?”
  “是,”子盈答,“独守空闺。”
  印南说:“几个月前你家还挤满亲友。”
  是,母亲的麻将搭子、父亲的女友、同父异母的弟妹、还有长袖善舞的子函、郭家父母、大哥大嫂与那个小侄子……
  时移世易。
  郭印南把一串门匙放在桌子上。
  他这样解释:“子盈,家父决定提早退休,领取退休金,替大哥置一处新家搬出去,我可以收回老房闲用。”
  子盈点点头。
  既然不结婚,他也不想占王家便宜。
  “我同租管公司谈过,那样宽敞的郊区平房,很受外籍人士欢迎,容易租出。”
  子盈唏嘘,郭印南要走了。
  他握住她双手:“永远是好友,你一叫我就来。”
  郭印南是个好人,他把这件事处理得这样磊落。
  “其实——”
  “我同寰亚签了合约,趁这几年没有家庭负担,好好闯一下,希望将来有自己的公司。”
  “是,你做得对。”
  无缘无故,子盈落下泪来。
  他捧起她的脸:“这又是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小学时有男同学欺侮她,她回到家偷偷哭,母亲问起,子盈也老答没什么。
  到后来寄宿读书,更加凡事靠自身解决,骄纵里她也有三分刚强。
  郭印南不再追究:“我有点事,先走。”
  子盈再也没有理由留他,只得点头。
  印南离开王家,倒也觉得自由。
  他约了旧同事喝啤酒。
  走进地库酒吧,与熟人打过招呼,连灌两瓶冰冻基尼斯,略为好过。
  他抬起头,忽然接触到一双明亮的眼睛,一个短发尖下巴的年轻女子在远处看他,见他抬头,连忙转身。
  郭印南想:这次需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友,大家工作都是为生活,不是为理想,那样才有共鸣。
  他拿起酒杯走过去:“咦,周家伦,这位小姐是什么人,可以介绍给我吗?”
  那小周讶异:“你是自由身?”
  郭印南坐下来:“自由了。”
  “那么,这是我的同事孙昭瑾。”
  这时,郭印南袋中手提电话响了起来,他想都没想,伸手关掉。
  “孙小姐,你好。”他伸出手去。
  那电话不是子盈打给他的。
  子盈在家收拾行李。
  背囊体积有限,两套内衣裤,一套T恤长裤,若干药物,已经塞满满。
  多带现金,每到一处随意添置衣物,用脏了也不用洗涤,即用即弃。
  往年到欧洲旅行,也采用这个办法。
  阿娥买菜回来:“咦,子盈,你想即时出发?”
  “明早去买飞机票,第一站是青岛。”
  “一定要等你妈妈回来再说。”
  子盈微笑:“不等了,我得出发去寻找自我。”
  阿娥没好气:“你自己不是好好坐在这里?”
  子盈指指自己:“这不过是一具酒袋饭囊。”
  阿娥担心:“你路上吃不好。”
  子盈同她开玩笑:“你陪我,沿路上做美食供我享用。”
  “子盈,我下个月到性尧先生处帮手。”
  子盈一怔,舅舅挖角?
  “你妈妈说我在这里已经功德完满,可往别处发展。”
  子盈不以为然:“她不久就会蜜运结束,回家搓牌。”
  可是阿娥比子盈智慧,她想一想:“暂时不会,因为我听人说性尧先生会得连任。”
  子盈噗哧一声笑出来,没想到阿娥把事情看得这样透彻,表哥连任,表妹自然身价高。
  “我祝你步步高升。”
  阿娥笑得合不拢嘴。
  子盈留下话给母亲,第二天就出门去了。
  在飞机上有人招呼她:“程子盈。”
  声音好不熟悉,子盈惊喜:“向组长,是你。”
  那老同事向映红说:“程子盈,你越来越像个小妹,你的另一半呢?”
  子盈只笑不答:“你好吗?
  “过得去啦,为生活四处奔波。”
  一年多没见面,你气色很好。”
  “子盈,你还是老样子,郭印南呢?”她还记得他。
  子盈忽然说:“人人都以为你的名字又红又专,其实不是,一早有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向映红一怔,脸色渐变,无限惋惜:“你们分手了。”
  子盈点点头。
  她随即说:“我喜欢小郭,我去找他,把他最新电话告诉我。”
  子盈笑着把号码写给向组长。
  向映红把那个号码珍藏。
  她看着子盈:“这次去北京,为公为私?”
  “想凭我力气看清楚中国。”
  向映红笑了,一切像在不言中:“也难怪你好奇,华侨对祖国的向往总像领养婴成年后渴望寻找生母,无论养母多么慈爱,意犹不足。”
  子盈不语。
  这会是一个很长的交流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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