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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信子

(2008-10-24 12:28:54) 下一个
  我们抵达海德公园的早晨,风和日丽,一点没有不祥的预兆。
  十六岁的女儿盼妮跟我说:“我们运气好,这般天气。伦敦一年不会超过五十天。”
  她刚学会骑马,坚决要到海德公园一试身手。
  上马的时候她嘲笑说:“英国人真滑稽,骑马也得全套制服,人家一看就知道我是美国人。”她只穿着牛仔裤与毛衣。
  盼妮潇洒的跨上马。
  我与小女儿盼眯坐在长凳上。
  “爹,你也骑一下好不好?又不是老头子。”
  终于我找到了一匹温驯的马,把小女儿放在身前,抱着她,慢慢在软沙上踱步。
  那日是个大清早,盼妮勒住马,跟七岁的妹妹打招呼:“咪咪,咪咪——”
  咪咪偷偷的笑,把脸藏在我怀里。
  盼妮的马不住在我们身边转。
  我说:“你别淘气,自顾自去玩,当心吓着妹妹。”
  盼妮一笑,纵马向前,我看着她的马往前奔去,马蹄踢起柔软的沙土,我后悔没带照相机来。
  我跟着她那匹马轻轻的追上,—切都很正常。
  我深深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忽然之间怀中的盼咪指向前,“看,爹爹。看!”
  我看见盼妮的马立起来。
  “盼妮!”我叫。
  “爹!爹!”她的声音远远传来,惊恐万分。
  那匹马跳跃数次,忽然发狂的发力急奔。
  盼妮尖叫着,我带着盼眯,不顾一切向前边去。
  我一直急叫,“盼妮!别怕,拉紧——”我自己的手足冰冷。
  我的女儿!
  盼妮已经不敢发声,马奔离沙地向树林跑去。
  我发狂地叫:“救命:救命:“
  两匹栗色马自我身边擦过追上去。
  “救命!——”我叫。
  第三匹停在我身边,马上的男人说:“你停在这里不要动,把小孩先交给我。”他伸出双手,我发觉他也是东方人。
  我服从地把盼眯抱离马鞍交给他。盼咪吓得脸色紫僵,哭也哭不出来。
  前头的两匹马直向盼妮追去,盼妮低着头拼死抱着马的脖子,那两匹马越追越近,我把一颗心又捺入胸腔中。
  那个陌生人淡淡用英语说:“没事了。”他把盼咪交还给我。
  我下马,把盼咪抱在手中,充满感激。
  就在那个时候,追上去的其中一匹马挡住盼妮,另一个骑师想去拉马,可是盼妮的马忽然挣扎着转身,后腿把挡路的骑师踢了下来。
  我只看到那个人倒地,盼妮的马静止。
  身边的陌生人低叫:“老天。”他发狂地策鞭追过去。
  我心中乱如一片,只弄清了两件事。
  第一:盼妮的马出了毛病。
  第二:有人因救我的女儿而受了伤。
  这时身边已有围观的途人,我把盼眯塞在一女士手中,“对不起,请你照顾一下,我要过去看看,那是我女儿。”
  盼眯在陌生人怀中抽泣。
  我上马奔到出事的丛林边。
  “爹!”盼妮紧紧的抱住我。
  蹲在地上的是两个年轻男人,都是黄皮肤,其中一个我适才见过,倒在地上的却是一个女人。
  她脸向下,伏在地上动都不动。
  我急着向前走一步,“怎么了?”
  事先见过的那个陌生人拦住我,仍然用平淡的声音说:“不碍事。”
  另外一个根本像没察觉我的存在,一直蹲着守护伤者。
  我搂着盼妮站在一边,心中不禁佩服那两个男子的镇静。
  “爹,血!”盼妮惊骇的告诉我。
  伤者伏在地面,身上渗出血来。
  我急问:“我们快叫救护车吧?”
  海德公园四周的游人已浙渐向我们这一角聚来。
  就在这时候,一辆黑色的旅行车以极高的速度,不顾一切的铲上草地停下来,驾驶位上跳下另一个年轻男人。
  他们三个人以最敏捷的手法用一张毛毯里起地上的伤者,轻轻的把她放在担架上,推进旅行车内,然后他们跳上车,预备走了。
  我拦住他们,“兄弟,且慢,这个大恩先搁下不说,你们的姓名总得告诉我一声。”
  可是他们已经发动车子引擎,守在伤者身边的那一位,也就是最先跟我交谈过的那人,以他一贯的平静声音说:“小事何足挂齿。”
  接着车子平稳地开走了。
  盼妮急说:“爹,他们实在是救了我一命。”
  我点点头。
  这时警车也赶到了,警号呜呜的叫着。
  草地树丛边有一摊血渍。
  盼妮忽然蹲下,拾起一样东西:“爹,你看。”
  我拿在手中,那是一只耳环。一颗圆型钻石配着粒眼泪型的珍珠,我放入口袋中。
  盼眯这时由警察交回我手中。我们到警局去录口供。
  盼妮跟警方说:“我们是美国公民,我父亲是一个作家。是。他就是ST季,季少堂。你看过他的《长江与我》吗?太好了,我们到伦敦是度假来的。”
  “不。我们不认识那三男一女,从来没见过面。不错,他们也是东方人。”
  “其中一位跟我说过话,他们三人长得很相像,—般浓眉大眼。伤者是女性,我没有看到她的脸,她骑术非常好,穿黑色的衣服,头发上有发网。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记不了那么多。”
  “大概是二十多岁吧。可能三十、四十岁,看不清楚。”
  “既然没事,我们要走了。”
  我们回到旅馆第一件事便是订机票回纽约。盼咪受了惊吓。她需要看医生。
  盼妮说:“但是我们必须要找出那家人是谁,为什么那么神秘。”
  “怎么找?”我反问,“人家已经受了伤,我们拿什么去补偿?”
  我取出那只耳环,细细观察。
  盼妮说:“这是一只铁芬尼耳环。”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
  “妈妈有一只戒子是铁芬尼买的,招牌印子一模—样。”
  “嗯。”我把那只耳环慎密的藏好。
  傍晚警方通知我们,说一丝消息都没有,整件事只好不了了之,他们查过各间医院,都没收录此类病人。
  为什么他们救了盼妮而不肯留下姓名?
  为什么他们不待警方来到而马上离开现场?
  可是我们总得有点表示,至少得写封信去感激一番,到底人家为盼妮受了伤,轻重尚不知。性命攸关。
  到现在或者我应该说一说我个人的故事。
  我是一个职业写稿人,靠说故事为生。
  写小说对我来说,是很自然的事。
  我毕业于美国中部一间州立大学,拿的是“文艺创作”系博士。在读书当儿曾用英语投稿到数间杂志,也获得刊登。我一早搞通了思想,既然身为中国人,就算入了美国籍,若要在长毛堆中出人头地,混出名堂,必先要把洋人唬得一愣一愣。我的稿件中充满禅、阴阳、易经、八卦、军阀、白牡丹、蛊、男人的辫子、女人的小脚,诸如此类。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我写的短篇之中、稿费最高的
  一篇叫“东方人与性”,投到妇女杂志上,几乎没名扬四海。
  毕业后我开始写小说——
  长短适中的口袋书,宜在火车与地下铁路上随着车子震荡的节奏阅读。我的书本是纯商业性的,我的经理人常常提醒我:“孔夫子说: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
  我老是改正他:“不是孔夫子,中国人讲的话不全部是孔夫子说的,那个人是苏轼苏东坡。上帝。”
  我的经理人还说:“孔子活在今天,也会叫你写多点畅销书,我担保诺贝尔奖金不会落在你头上,可是你现在的生活有什么遗憾?”
  我的生活是出版《长江与我》一书之后才改善的,之前两袖清风,老婆都养不起。
  幸亏老婆不需要我养,我岳父又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豪,家中且不是做小生意发的财,鲍家世代造船。首屈—指。岳父五个女儿,每人分得的嫁妆丰富得足以安乐的过一辈子,是以我可以在开头的十年埋头写稿,做其穷书生。
  我“成名”还是最近五年的事,现在提起“季少堂”三个字。也有人会颔首侧目了。在美国,只要抖得起来,文章是有价的。
  《长江与我》是六七年最佳畅销书之一。
  经理人事前拍着桌子说:“ST!你一定要写一本长江的书!扬子江!”
  我泄气的说:“但是我从来没到过长江,除了在地图上看过它以外,我发誓我不知道长江是什么。”
  “你岂不是中国人?”他瞪着眼干着急。
  “老兄!我是香港出世的华人,拔萃男校毕业。十七岁到美国。上帝!”
  “这件事告诉我不要紧,别告诉人。”经理人急出汗来。
  我喃喃自语:“扬子江。老天。”
  “去做研究!到图书馆多看几本书,谁是天才呢?如果你可以写论文,你也就可以写《长江与我》。”
  “吸血鬼。”我说。
  “老友,我只抽百分之十五佣金,你别过分,而且我对市场深有研究,孔夫子说——”
  孔夫子他的鬼。
  可是书终于写成功了,销掉二十多万本。我们一家子前往欧洲度假——第一次由我付帐——同时在纽约第五街租下一层豪华公寓,开始过堂堂正正的生活。
  当时妻的置评是:“长江?你知道什么长江?”
  我指着她的鼻子说:“季鲍氏,你说话当心点。”
  可是我的声音很弱。
  《长江与我》之后又写了三五本类似的畅销书,我竟然可以拒绝岳父的救济而好好的话下去,真是天下一大乐事,原以为凭“才气”吃软饭可以吃一辈子,现在居然始料未及的翻了身,也属异数。
  更奇的是岳父在这么多女婿中,最喜欢我。
  鲍老先生是宁波人,有两个女儿嫁了洋人,认为奇耻大辱,遗产只打算分三份,洋女婿为投其所好,痛苦地学国语,结结巴巴的拍伊马屁,伊却板着面孔讲:“我勿会讲国语,我只会讲宁波闲话。”
  哈哈哈,笑得我。
  我老婆认识我那年年纪很轻,在威尔斯理念书,我并不知道她有没有钞票,我喜欢她的白皮肤,人也温柔大方,具幽默感,我与她约会着,有时乘半日火车周末到她家,只够钱请她吃热狗。
  到结婚时才知道她父亲是亿万富豪。
  鲍老先生亲自到纽约来主持婚礼。
  我们之间有缘,他马上赞我有书卷气。
  后来老婆与我争吵,他老是帮我:“少堂是读书人,阿因偌勿要同其吵。”
  等我发了点横财,他更得意,写字楼里放着一整套我的畅销书,到处问生意上的拍档:“我女婿——”
  我觉得岳父是个老好人,他造船是一流,对于文学,就不甚了了,他不知道我写的书是混饭吃的,算不得数,真是汗颜。
  我惟一值得骄傲的地方,也许是我的嗜好:研究celts少数民族的历史略有成绩,进入国家地理杂志会做一名会员。
  盼妮说得好:“爹呢,一写稿便皱起眉头,一到地理杂志开会便眉飞色舞。”
  我指着盼妮说:“你呀,你应该知足,你看你的遗传多优秀,外祖父有的是钱,父亲有的是才。
  老婆说:“你算了吧——《长江与我》。”她笑。
  我说:“那本书今年快要第七版了,你或者不感兴趣,可是连泰晤时早报都评道:作者写作的技巧是一流的——”
  老婆似笑非笑白我一眼。
  我软下来,“季鲍瑞芳,”我说,“如果没有你,我这个大作家或许得沦落在某政府机关做工,一辈子出不了头,”我拧拧她的脸颊,“一切都归功于你。”
  “去你的!”她拍掉我的手。
  我说:“季鲍瑞芳,为什么你都三十岁了,尚这般貌美如花?”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她说。
  我们的生活优哉悠哉,直到小女儿盼眯出生。
  大女儿盼妮养下来的时候,我口袋里真是一便士都没有,于是叫她盼妮——希望经济情况有改善。
  我记得老婆还说:“为什么不叫‘常满’?”
  取盼咪这名字则为了顺耳。两姊妹年纪相差十年。
  盼咪到三岁的时候,我们才发觉她有点迟钝;认不清颜色,不能够自己穿衣服,不会用筷子,智力与一岁多的儿童无异,更不用说是好好的讲话了。我很震惊,马上请医生研究,结论是盼咪比同年龄孩子低能,需要特别护理。
  老婆因此郁郁不乐。
  我很生气,我说:“盼咪有她自己的世界,人生在世,各有命运不同,人人像你这么懂得养生之道——老子是鲍某,老公是季某,你若嫌盼咪,我就带她离开你!”
  她大哭一顿,之后反而安乐了。其实心底下她怕我嫌盼咪。
  到现在,不但我们三口子对盼咪宠爱有加,连她外祖父都受感动而钟爱她。
  鲍老先生直说:“我们对季家不住,少堂只得两个女儿。”
  重男轻女。
  盼咪脑中有一个良性瘤,渐渐压住神经线,将来会影响她视力。惟一的解决是动手术,但是盼咪实在还小。这件事还得押后。
  结婚十七周年,老婆流泪说:“少堂,你对我真好。”
  忽然我也握着她的手,眼睛红红,“老婆,我爱你。”
  盼妮在旁一翻白眼。“真恶心,言情片中都没有这般肉麻的对白。都十七年了,人家离婚好几次、你们还恩恩爱爱,落后。”
  到今天,我们结婚近二十年,还是恩爱如初,奈何。
  生活一直宁静。直到这次意外。
  回到纽约,我把海德公园的事告诉老婆,她几乎没吓死。
  “盼妮!”她抱怨,“你真是闯祸胚!”
  “算了。宁波女人,现在我们要设法查那家人的姓名来历,总之不上门去拜见感激一番,我晚上睡不着。”
  把盼眯送到医院去接受治疗,相熟的医生劝导我们不可再令孩子受惊吓。
  盼妮喃喃说:“我发誓以后不骑马了。”
  我把那只耳环取出与妻研究:“你看这个。”
  妻说:“铁芬尼货色。”她诧异,“这只耳环价值不赀。”
  “这样,我到铁芬尼去问。”
  “有道理,铁芬尼的顾客并不多,这耳环又很特别,你去走一次也好。”
  她替我打电话,约好铁芬尼珠宝的营业主任。
  我怀疑起来,“喂,你怎么跟他们那么熟?”
  “别疑心,你岳母最近去买过几套首饰。”老婆笑,“不是我。”
  到了铁芬尼,我说我是“季太太的丈夫”。
  我把那只耳环取出放在营业主任面前,简单的说:“我想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那法国佬贼头狗脑的会心微笑,与我打官腔:“季先生,我们对于珠宝的来历——”
  “——一向保密是不是?”我说,“你误会了,这一只耳环并不是神秘女神与我一夜风流之后留在枕畔的纪念物,这是我拾回来的东西,我只不过想物归原主。”
  死鬼法国佬自然不相信我说的话,鬼祟得眼睛鼻子都耸动起来,我气不过,抢了那只耳环就走。
  回家跟老婆说:“不行,你得跟我去走一趟。”
  到底还是季鲍氏有办法,由她出马,找到经理,她与我坐在办公室内,把海德公园的事从头到尾的说一遍。
  那经理沉吟半晌,拎着耳环用放大镜看半晌:他说:“我很清楚这耳环是什么人来订制的。”
  我与老婆对望一眼。
  老婆忍不住问:“大客户?”
  “嗯。三年前有人送来一大批珠宝,要求拆了重镶,我们接手后诧异无比,自问没见过这么多的珍品。”
  经理停了一停,仿佛经过三年他还在吃惊。
  我自然没想到事情还有这么出奇的因素,大讶。
  他说下去:“钻石还有个价钱,翡翠更无可估价,消息传到同行,巴黎卡蒂亚与伦敦古青斯基都派人来看过货色,奇是奇在他们也同样收到珍贵的玉石钻饰要求重镶,都由同一个人送出。这批珠宝货色既然如此珍贵,照说件件有个记录才是,却又无迹象可寻。而且客人搁下便走,也不买保险,我们总共花去八个月,才把它们镶好,每一件都是精心杰作。物主收了货付却现款,并无任何置评。”
  我越听越奇。
  “这耳环便是其中一款,你们别瞧款式简单,第一.这颗珍珠非同小可。第二,这钻石有个名称,叫金丝雀,你瞧这淡黄色——”他一脸的神往。
  仿佛我们是来上珠宝鉴定课程似的。
  我心急,打断他:“先生,请问主人——”
  “姓宋。是你们中国人,”他脸上带种梦幻,“你们神秘的中国人。”
  “住址呢?”我意外地问。
  “我们一向没有透露顾客住址的习惯。”
  说来说去,三顾珠宝店,仍是不得要领。
  “老婆,你想想法子。”我用中文说。
  老婆说:“人家以干金之体,替我们女儿挡了一场灾难,如今伤势不明,我们想托贵公司替我们联络,务求把这只耳环送了回去。”
  “这个,”经理很犹疑,“我们不是代转书信的地方。”
  我暴躁的说:“那么你干脆把地址给我们就是了,你们又不是瑞士银行,我们又不是坏人。”
  经理瞪我一眼。
  老婆拉一拉我,很礼貌的说:“谢谢你,我想我们已经知道得很多了。”
  那经理把我们送出门口。
  老婆埋怨我,“你这个人,没点斯文相,像什么天地会当香主的白相人。”
  我说:“你懂什么,这叫艺术家脾气——”我忽然灵光一现,“老婆,你提醒了我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不觉得那班姓宋的人,动作敏捷整齐,简直像一个帮会?”我问。
  “你在做梦,你为什么不改写武侠小说或是科学幻想小说?”老婆没好气。
  “瑞芳,”我说,“现在我们上哪里找人去?”
  “你真笨,爹爹跟卡蒂亚不知多熟,叫爹爹到卡蒂亚去打听姓宋的大客人,那还不容易?”
  “真是!”我拍一下脑袋。
  “你猜是谁姓宋?”瑞芳问,“是那位女士?还是那三位先生?”
  “我不知道,可能都不姓宋,可能这对耳环只是一份礼物。”
  “说得也对。”
  三日之后,盼咪出院,我们欢天喜地的把她接回家来。
  瑞芳她爹鲍老先生打了个长途电话来,说:
  “你们见鬼?姓宋的就住你们的顶楼Penthouse。”
  我与瑞芳面面相觑。
  瑞芳说:“我一直不知道他们住纽约,不然很容易查。”
  我们马上到管理处去打听,他们说:“是姓宋。”
  “这就好办。”我说。
  “我与你一起上去道谢。”瑞芳说。
  “不。我一个人去,宋家怪怪的,人多反而不好。”
  “你打算怎么做?”
  “买一束鲜花,”我踱着步,“请宋太太安。”
  “也只能如此,再带一本你的书上去——《长江与我》。”
  我再紧张,也忍不住笑出来。
  这本书自从出版以来就被季鲍瑞芳调笑到如今,见鬼。
  我到街角去买花。
  “康乃馨,”我说,“三打,粉红色。”
  “我们没有康乃馨,先生。”
  我一怔。
  “玫瑰好不好?”
  “不好。”我指指,“那是什么花?”
  “那是风信子,先生。”
  “很好,全部包起来。”
  紫色的花,包在白纸里。
  回到公寓,我请管理处通报,我要上顶楼。
  管理处联络了半日,我呆子似的捧着一大把花站在自己家楼下。
  老婆下来找我,“先回家吧。”她说。
  “没关系,我们反正从来没在这里大堂坐过。”我说。
  “这是什么花?从来没见过,蛮好看。”
  “叫风信子。”我说。
  “并不香。”她说。
  管理员走过来说:“季先生,顶楼的宋先生说既然你定要见面,请上去。”
  我与老婆交换眼色。“我这就去了。”我说。
  “你怎么像‘风萧萧兮易水寒’?”老婆问。
  “我心里实在惭愧,人家阔太太为了咱们女儿,自马上摔下来,情形不知是好是歹。”
  “看样子没有太大的问题。”老婆说。
  “你不知道他们,怪得要死,”我说,“在现场伤者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他们尚且淡淡地道:‘不碍事。’”
  “怕是真不碍事呢?你先去照会,改天我带了盼妮再上去。”
  我点点头。
  电梯直驶到顶楼,我按铃。
  来开门的正是那日在海德公园跟我交谈过的人。
  “宋先生——”我连忙招呼,“季某总算找到你了。”
  “不敢当,不敢当,”他和蔼地笑,“请进来。”
  我捧着一大把花进门坐下,平时倒觉得自己顶风流潇洒、此刻忽然自惭形秽、这宋某有一股形容不出的雍容。
  我把花搁在桌子上问:“尊夫人无恙吧?”
  他忽然面红起来,“季先生误会了,我虽姓宋。却是宋太太的管家。”
  哦。一个管家。我很不好意思,这好比刘姥姥把平儿当作风姐——我怎么可以做成这种错误,什么时候开始,我竞变成了乡巴佬。
  “我叫宋保罗。”他和蔼的说。
  “宋先生。”我尴尬地称呼他。
  “不敢当,不敢当,”他连忙说,“叫宋二可以了,我们—共四兄弟,如果叫‘宋先生’,该怎么个应法?”
  “哦,”我说,“那也好。我是季少堂,我们还是邻居呢,我就住楼下。”
  “这我知道,季先生。”保罗微笑。
  “嗳,那么你也该叫我一声老季。”我笑。
  “那么不客气了。”他笑,“季兄真是爽快人。”
  他的目光落在那束花上,忽然一怔,但只有一刹那,马上又恢复自若。
  有外籍女佣人取了花去插在瓶子里。
  我打量着他们这所公寓,约比我们住的地方大一倍,连着顶楼花园与喷水池,家俱装修很华贵,跟我岳父大人的兴趣相仿,是法国宫庭式。
  女佣人泡了中国茶出来侍候。
  我开始入题,“宋夫人的伤势不要紧吧。”我问,“我们一家非常挂心。”
  “太客气了,”宋二这个人是这么温和,“现在没事,当时可让我们吃一大惊,这完全是意外。季兄不必耿耿于怀。”
  我感激的说:“可是我们想见到宋夫人面谢。”
  宋二说:“宋太太不在纽约,她在纳华达州。”
  “啊。”我意外,“宋先生呢?”
  “宋先生在苏黎世。”他说。
  我点点头:“宋夫人身子完全康复了吧?”
  “完全没事了。”他答,“请放心。”
  我把那只耳环握在手中,放在茶几上,“请你代交还宋夫人,并且代为致意,如果宋夫人到纽约来,务必请通知我一声,好让我上来拜访。”
  “当然。”宋二的态度客气又没有距离。
  这时书房忽然转出另一个年轻人,跟宋二一般的浓眉大眼,体格强健,只是神气带种冷峻。
  宋二连忙介绍说:“这是我弟弟路加,老三,过来认识季兄。”
  路加比保罗冷一分,可是也俊一分,他笑说:“我读过季兄的《长江与我》。”
  我忽然面红了。
  老三说:“那本小说很有商榷的余地,可是季兄在国家地理杂志上那篇关于Celts民族的文章,真令人佩服不已。”
  我总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怎么——?”
  宋三有种倨傲:“我也是国家地理会会员。”
  “啊?”我连忙问,“请问是哪个分会?”
  这时候宋二一个眼色使过去,宋三顿时转了话题。
  他笑说:“季兄一定以为我们太太在这里,所以送了风信子上来。”
  “老三。”宋二阻止他。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事,可是为什么?我的脑筋飞快地转动。
  宋三笑,“老二你真婆妈,风信子——”他自己也忽然住了嘴,停一停后接口,“季兄你有所不知,老二是园艺专家,他种植的风信子品种很广,而且色香俱全。”
  原来如此。
  我说:“我最佩服绿拇指。”我是由衷的。
  宋二以他一贯的谦和说:“老三最喜欢炫耀。”
  不知为什么,我对他兄弟俩非常热诚,很想亲近他们,与他们做个朋友。因此搔耳抓头,欢喜不已。
  老实说,写稿是一项寂寞的工作,对牢一部打字机写写写,又没有朋友。
  现在听到他们居然有四兄弟,管家们已然这般出色,我也不要结识主人家了。
  宋二像是看出我的心事,他拍着我的肩膊,“季兄,有暇我们聚聚。”
  我说:“对,今天我也得走了。拙荆还在等我的消息。”
  他们兄弟俩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回到家,我滔滔不绝地称赞宋氏兄弟。
  老婆觉得好笑,“看你,像小学生与同学踢完一场球回来似的高兴。”
  我说:“他们说只是宋家的管家,可是用四个管家干什么?”
  “哦,原来那顶楼豪华住宅只是管家们的住所。”老婆笑。
  我摇头,“不见得,他们一点奴仆气都没有,这里面怕另有文章。”
  瑞芳低头说:“是。很神秘的一家子。”
  我问:“假设宋先生和末夫人是两夫妻,为什么要四个男管家?我相信其余没有见到的那两位也必然是才气横溢、神采飞扬的人物。这一号人怎么会跑去当仆人?白金汉宫也挑不出这样的管家。”
  “保罗与路加,”瑞芳说,“倒是《圣经)上的名字。老大与老四不知叫什么。”
  我说:“老大应该叫约翰,老四是马可。他们的名字是照着四大福音起的,不过马太或马可重复了,故此老二改作‘保罗’。”
  “你的脑筋倒动得快。”瑞芳问,“耳环还人家了吗?”
  “还了。”
  “还了就好,我一想到自己老公怀里藏着陌生女人的首饰,睡都睡不好。”
  我很感兴趣地问:“你会吗?”
  宋家的人一直没有跟我们再联络。
  过了半个月,我们收到一封信,自苏黎世寄出、署名人是宋夫人。
  她的信写在白信纸上,用英文,用辞非常客气。
  盼妮问:“她的名字叫什么?”
  “Jacinle。”我问,“这是什么意思?没有见过这种英文名字。”
  “这是法文,”盼妮说,“一种花的名字,等于英文的Hyacinth——风信子花,你听过吗?”
  我跳起来。老婆马上说:“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这个字怎么念?榭珊?”我问。
  盼妮埋怨:“爹爹,你那法文老学不好,多丢脸。”她走开了。
  我跟老婆说:“宋家似乎很知道我们的底细。”
  “——还不是为了那本《长江与我》。”她笑。
  “喂,你别打岔好不好7”我生气。
  老婆接下去,“他们见你买一束风信子上去,有没有吓一跳?”
  “有。”我说。
  绝对有。老二频频向老三使眼色。老三用园艺来推托,言辞闪烁。也许他们不相信这一切只是巧合,他们以为我找到他们的住址,就该也联带打听到女主人的名字。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一切只是巧合。
  瑞芳问:“宋夫人长得如何?”
  “我不知道,没见到她面孔。”我说。
  盼妮走出来,听见,马上说:“当然是美丽的。”
  我问:“你又怎么知道?”
  盼妮很有信心:“当然漂亮,而且很高贵;舍己为人是最高贵的,如果没有她,我可能断了一条腿。”
  老婆哼一声,“断腿这么事小?”
  盼妮笑说:“妈妈巴不得我折断脖子。”
  老婆说:“那颗金丝雀钻是完全无瑕的——”
  我说:“老婆,你对钻石的爱心也太大了。”
  电话铃响起来,我去接听。
  是楼上宋氏打下来的,我有意外的惊喜。
  “老二,”我熟络的说,“我们收到宋夫人的信了。”
  他说:“真不好意思打扰,是老三这个急性子,他要打听有关‘赛尔斯’族的背景,季兄是专家——”
  我笑,“那种浅薄的事,真是……”心中是很得意的。
  “季兄不必客气,”他也笑,“我们上门拜访如何?”
  “欢迎之至,几时来?”我问。
  宋二笑,“我服了,你们两人一般的心急,我们马上下来。”
  “好!”我跳起来。
  老婆在一旁笑,“找到麻将搭子了?这么开心。”
  盼妮兴奋地说:“我好想再见见他们。”
  门铃响起来。
  我去开门,张开手,“欢迎欢迎。”
  盼妮在身后张望,盼眯摇摇晃晃走出来。
  他们一行来了三个人。
  我伸出手,“这位是大哥?”第六灵感。
  “不敢当不敢当!”他与我握手,“我是老大宋约翰。”
  老大约莫四十岁左右,一般的浓眉大眼,却有凝重王者之风,我心中更觉诡秘,这样的人若属奴仆身分,主人难道是神仙中人?
  老婆端出茶点。
  盼眯走到宋二身边,仰起头看着他憨笑。
  我说:“盼眯,过来。”我有点心酸。
  老二已经抱起她坐在膝上,他摸摸盼眯的黑发,忽然露出怜悯的眼色来,抬头向我一看,他已经发觉了盼眯的缺憾。
  我说:“这孩子是低能儿童。”
  “哦?”老大把盼眯抱过去凝视她。
  老婆忽然紧张起来。“宋先生,你看她怎么样?”
  “脑部有障碍吧?”老大问。
  老婆眼睛一红,“没错,宋先生怎么知道?”
  宋约翰说:“嫂子干万别称我宋先生,叫我老大便得了。实不相瞒,咱们家少爷正是脑科医生。不妨约他看症。”
  老婆像得了救星似的,“是是,我们一定照做。”
  我说:“把盼眯抱进去吧。”
  老三来不及的问:“季兄,你搜集有关赛尔斯的资料——”
  宋二又看他一眼,他只好住口。
  我说:“我这就请各位到书房来,我的资料实在是微不足道——”
  老三“霍”地站起来要跟我进书房。
  老大微笑摇头,“季兄,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他转头说,“老二,你跟嫂子说说,设法跟少爷联络上了,让季二小姐去看症。”
  瑞芳忽然眼睛红起来,“这——”
  我也心头一热,长揖到地,“季某三生有幸。”
  老三拍拍我肩膀,“来,我们到书房去。”
  我与他走人书房。
  我问:“你对赛尔斯民族有什么认识?”
  “咱们老四对这个有兴趣,”他说,“我在电话中跟他提起,他硬要我来问你:赛尔斯民族有无可能到过北极?”
  要是别人间这问题,我一定不屑回答,因由宋三提出,我郑重地答:“北极——或有可能,赛尔斯族的历史非常含糊复杂,公元前约三七五年,赛尔斯族侵略过爱尔兰,留下文物。若果有证据证实他们到过冰岛或北极,理论成立的话,那倒是新发现。”
  “赛尔斯族到过中东吧?”
  “岂止中东,直落罗马。”
  “真厉害。”他说,“老四回来,让老四跟你说。”
  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
  “你们老四在哪儿?”我好奇问。
  “他?他不知在北冰洋啥地方,他跟学校去按置核试。”
  这话宋三说得平平无奇,我都听得奇出耳油,宋三的语言仿佛像说他兄弟去了打保龄球那么普通。
  “令弟是哪间学校?”我实在忍不住。
  “麻省理工,我们四个都是麻省理工。”他说。
  “念什么科目?”我肃然起敬。
  “清一色原子物理。”他答。
  “宋先生呢?”我问,“有什么嗜好没有?”
  这时宋二在书房外敲敲门,他缓缓走进来。
  宋三答:“我们少爷没有什么嗜好。”
  我有点失望,这么多采多姿的管家,这么乏味的主人。
  “现在少爷在纳华达州。”老二说。
  我转头问:“是否要把盼眯送到纳华达州去?”
  “也可以,纳华达州立医院的设备很好,联络好我通知你们。”老二说。
  “全交给你了。”我感激地说。
  老二笑,“季兄真是爽快人,可以交朋友,我看令媛的毛病并不是太严重。”
  我沉默。
  他改变话题:“季兄,我们四兄弟都是老粗,写篇日记都深觉困难,季兄文才令人佩服。”
  “这算安慰我?”我摊摊手苦笑。
  “实在不是客气话。”老二说,“中国人在外国打世界,并非易事,能出名就好。”
  “我算出了名?”我哑然失笑。
  老三笑,“季兄不必太谦。”
  我叹口气,“不知不觉在外国混了大半辈子。”
  “季兄平日都与些什么人来往?”老二笑问。
  “我?实不相瞒,我们夫妻俩相依为命,并没有什么朋友,中国人在外国,即使有个名声,白皮肤的上流社会不见得接受咱们,回香港去又没工作,可以说从来没有与外人谈得如此的投机过。”我说。
  老三问:“那么季兄是美籍的了?”
  我笑:“咱们一家是联合国,我太太美籍,她在纽约出生。我是苏州人,却拿香港护照,两个孩子跟她们的外祖父入英国籍。”
  老三问:“季兄没有人别国国籍?”
  我傻笑,不出声。
  “说来无益,我没有为国家做什么,最低限度。我得承认我的国家,我不知道这对国家有什么好处,下意识我不舍得放弃国籍。”
  “季兄以什么身分长居美国?”老二似乎很有兴趣。
  “我有出版社的聘书。”我说。
  老三顿首。
  “你们呢?”
  老三小心翼翼的说:“我们四兄弟,连带少爷少奶奶,以及家父,都是中国人。”
  “哦,令尊又住什么地方呢?”
  “他老人家住家里。”老三笑说。
  我也不以为忤。他们一家人很神秘,我感到他们对我也已经够友善,不能事事叫人坦白。
  我说:“盼妮是我大女儿,明年打算进威尔斯理,她母亲是威尔斯理的毕业生。这孩子也就跟时下的纽约华侨年轻男女一样,没有一点长进,连中文杂志都不肯细阅,别说是书本了,不过对语言方面有点天才,法语与德语都学得不错。小女儿,是我心肝宝贝——”
  老婆这时候探头进来说:“喂,你有完没完?”她笑,“尽把家事跟两位宋兄说个没完没了。”
  “我平时也不是多话的人——”我仰头笑。
  宋氏兄弟告辞后,瑞芳说:“你尽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等于逼别人做同等的坦白,很不公平。”
  我说:“我看他们不是普通人。”
  “的确是。”瑞芳说,“‘高贵’这个形容词,加在他们身上是贴切的。”
  “老大尤其具威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满脸红光。老二与世无争,和蔼可亲,可以推心置腹,老三年纪到底轻点,骄傲冷峻,但气质不可多得——”我滔滔不绝说下去。
  瑞芳问:“你为什么不去摆个看相摊子?正主儿还没见到,得意得那个样子!”她笑,“我只知道他们是热心人,其它一概不理。我正为盼眯看医生的事烦恼,现在可有着落了。”
  我说:“你说他们像不像王孙公子?你爹若有儿子,未必有他们一半——”
  “我爹算什么?不过是个生意人,”瑞芳笑说,“幸亏没儿子,否则香港又多几个追求女明星的鲍公子,老大的丢脸,爹早说过,他这几个女婿还不错,也心足了。”
  我笑。老人家没儿子,半子也是好的。
  “做生意的人钱赚多了,就希望家中添些文化气质,所以爹喜欢你。”她说。
  “有没有叫他老人家查一查姓宋的背景?”
  “掀朋友的私隐,似乎不大好吧?”老婆笑。
  “说得有道理。”我点头。
  过两天,宋二通知我们,说已与纳华达那边取得联络,盼眯可以随时出发。
  我们自然感激莫名,问候老大与老三,宋老二说他们另外有事,已不在纽约。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那岳父也是包了飞机到处跑的人,今天在东半球,明天在西半球。
  说到订飞机票,宋老二说:“我们在新港私人机场有一架小型喷射机,到时一齐出发。”
  我与瑞芳说:“咱们得去打听打听,中东那边有什么油田是被中国人占据的。”
  “你少贫嘴。”瑞芳骂,“人家是恩人。”
  我叹口气,“我以为恩公只在《水浒传》中才会出现,没想到我们居然在二十世纪末碰到这么一家人。”
  “我很紧张。”瑞芳说,“你猜盼眯——”
  我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愁来无益,瑞芳,我们只好看开点。”
  “上一次瞧医生,证明盼眯的视力已逐渐转弱,说不定今年底就得配眼镜戴,这孩子真是我心头一块大石。”
  我沉默,我何尝不担心,盼眯,难道不是我的女儿。
  但是男人天性比女人略为宽阔,于事无补的时候多想无益。
  如果能为盼眯动手术,据说成功的比率也只有一半左右,所以我也很犹疑不决,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留着盼妮看家,带盼眯上纳华达州。
  小型喷射机非常稳,机上还有侍应生。宋老二很喜欢盼眯,把她抱在怀中,又说故事给她听。这么一个大男人,忽然为一个幼儿温柔起来,我与瑞芳都会心微笑。
  宋老二跟我说:“可爱的孩子——”
  瑞芳问:“你们四位都还没有成家吗?”
  宋老二摇摇头。
  过半晌瑞芳又问:“宋医生也没有孩子?”
  宋老二脸上略现忧虑之色,一显而隐,他说:“没有。”
  盼眯去抓宋老二的领带。
  “眯眯。”瑞芳阻止住她。
  “这孩子,这么好的一把头发。”他摸着盼眯的头。
  瑞芳说:“听说动脑部手术,要剃光头发。”
  我笑说:“留长头发,还不容易,瑞芳,你顾虑也太多了。”
  宋老二说:“是,嫂子放心。”
  飞机在一所私人机场下降,早有车子等我们,是辆黑色的“丹姆拉”。
  宋老二抱盼眯坐前面,我们夫妻坐后面。
  车子驶了三十分钟,离机场约五十哩,由公路转入一条私家路,这里已是纳华达天然森林地带,有一所所的牧场、房子,清静朴实。
  车子在一所新型的建筑前停下。屋子正门悬着“宋氏”。
  老二说:“到了。”
  他还是抱着盼眯,我们随他进屋。
  迎出来的是一个穿唐装短打的老年人,精神奕奕的剪一个平顶头,身材瘦小,看样子有六十余七十岁了。
  他迎上来问:“是季少爷吧?”
  我忙说:“不敢。”
  宋老二说:“这是我爹。”
  “人人叫我宋总管。”他笑。
  即使是在笑,我们还是觉得这个老人是冷冷的。
  他年纪虽大,可是身子笔挺,我心中暗想,这老先生一定是朝朝五点多起身练太极拳的。他带我们到书房坐下。
  他说:“休息休息,老二,招呼客人。”
  “我懂得。”宋老二说。
  我说:“千万别太客气了。”
  宋总管转身出去。
  老二跟我说:“其实家父才是管家,我们四兄弟什么都不会做,就这么混日子过。”
  我看看瑞芳,瑞芳刚好也向我投来眼色。
  难得是小盼眯一点也不怕陌生环境,斯斯文文坐在我们身边。
  中国女佣人端出了茶点与果子。
  老二问:“季兄要否休息一下?”
  瑞芳说:“我们不累。”
  “那么吃点点心。”老二说。
  盼眯忽然问:“公公呢?”
  我说:“别吵,公公有事做。”
  瑞芳笑:“这孩子与我爹很处得来,看见这位公公,就以为是那位公公。”
  这时宋总管哈哈笑着进来,“我这个老头子怎么跟鲍船王来比,来,公公给见面礼。”
  瑞芳与我忙说:“不必不必——”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织锦袋,自袋中取出一件饰物挂在盼眯脖子上。
  盼眯还是叫:“公公。”
  我有点难过,七岁的孩子,连人头都认不清楚。人家都上二年级了。
  宋总管说:“少爷马上下来。”
  “多谢宋总管。”瑞芳说。
  这时才显出瑞芳是个大家闺秀,见惯大场面,纵有意外,也不致失措。
  等宋总管出去以后,我才看到盼眯脖子上悬的是一块翡翠,晶莹碧绿。
  宋二这时说:“少爷有点事,请季兄不要介意,他就下来。”
  我坦然说:“我怎么会介意?不知宋夫人可在这里?”
  “她回纽约,探访亲戚,老三陪着去的。”
  “哦。”我应。
  我实在想见见这位宋医生。
  瑞芳则有点紧张,不想说话。
  宋二极温和体贴,轻轻地与我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这个书房等于是会客室了,少奶奶的意思,布置成美国早年的式样!”
  忽然书房外轻轻的一声咳嗽,宋二马上站起来,我晓得是宋医生来了,他们家的规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我为情为理,也该站起来。瑞芳照西洋规矩,仍然端坐。
  这一坐一立之间,有多少学问。
  我只见一个年轻男人信步踏了进来。
  他给我第一个印象便是苍白儒雅,我们都知道“玉树临风”这四个字,但见过宋医生,才懂得这句成语真正的意义。
  他相当瘦削,身段极好,穿黑色的西装,白衬衫,一条深灰色丝领带,这么普通的衣着穿在他身上,瞧上去却无限悦目,想必是一流的料子,一流的裁剪。
  宋二说:“少爷,这位季先生。”
  “季先生。”他开口说的是国语,伸手与我握一握。
  他的手比常人略凉,手指纤长,左手无名指上戴只最普通的白金婚戒,俊雅难以形容。
  他说:“敝姓宋,宋家明。”
  “宋医生。”瑞芳在一边称呼他。
  “季太太。”宋家明以很平和很清晰的声音回答她,但是声线非常的低,非得留心聆听不可。
  他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
  他缓缓的说:“老二把令媛的事跟我说了,如果贤夫妇不反对,我们可以到纳华达州立医院去检查。”
  瑞芳忙答:“是。”
  宋家明说:“让我看看孩子。”
  瑞芳马上叫眯眯走过去。
  宋家明问:“七岁了吗?”
  “六岁零九个月。”瑞芳答。
  “晤,是比平常儿童个子小点。”
  我知道瑞芳的心悬在空中,可怜的瑞芳,可怜的母亲。
  宋家明抬起头说:“老二,备车,我们这就去。”
  瑞芳问:“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贯平静的声调低低的说,“世界上数亿万人,命运各一不同,有些人仿佛很幸运,有些人仿佛很凄惨,实则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内心世界,谁幸谁不幸,非常的难下论定,庄子说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以我们的眼光,当然觉得令媛是个可怜的低能儿童,可是实则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们实在不必过分哀伤,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瑞芳怔怔地看着宋医生。
  宋家明补充,“我的意思是,手术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术如果失败,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阅读范围一定广泛,以他观点来说,他或许会同情文盲的生活单调空白,可是据我所知,文盲中快乐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劳,知识往往增加烦恼。上帝给我们多少,我们就应当满足多少。”
  他说得是这么温柔这么通达,我忽然联想到得道高僧演说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轻轻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医生。
  他向宋老二点点头,站起来走出书房。
  宋二松口气笑道:“咱们少爷平时一年还说不到这么多话。”
  我说:“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说到最后,声音底下颇有凄苦之意,仿佛是说人生在世也不过匆匆数十年,生为什么便是什么,不必过分强求,又仿佛说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这么矜贵,也未必得到快乐。
  我问瑞芳:“你明白吗?”
  瑞芳垂泪说:“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处之泰然,我不能够。”
  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
  我轻问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觉得我们愚蠢?你是否比我们快乐?”
  宋二说:“可以出发了。”
  我们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辆“丹姆拉”,车子驶往医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抚摸盼眯的头发。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盼眯这样无知无觉的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待她恢复正常,她得应付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又有什么好?
  瑞芳轻轻跟我说:“我们过世之后,没人照顾她,她要吃苦的,还是医好她,我放心一点。”
  我低声说:“这么说来,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样,活着还不如不活的好。”
  宋二转头微笑说:“既来之则安之。”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我顿时安定下来。
  “到了医院,盼眯交给我,你们休息一下,千万别紧张,这不过是例行检查。”宋二说。
  我们两夫妻赶紧点头。
  喝茶时瑞芳说:“宋二年纪比你还小,不知为什么,说一句话像有千钧重量。”
  “晤。”我说。
  “他们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瑞芳问。
  “怕是以前中国的世家,变色后流亡在外,维持着以前的场面,”我吟道,“旧时王谢堂前燕。”
  “我猜也是这样,宋医生才真正配称王孙公子。”
  我说:“凄凄芳草忆王孙。”
  “忽然文绉绉地,发神经?”瑞芳笑骂我。
  我说:“《圣经》上说:‘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一直觉得很抽象,可是你瞧我们两夫妻现在!把盼眯交到宋家手中,什么都不理。信心十足,精神多么愉快。”
  瑞芳说:“真是的。”
  我与瑞芳一向自视很高,可是我们对着宋二的时候.忽然渺小起来,宋家每—个人都有种特别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听从他们。据说成功的政治家.往往需要这样的神采。
  我与瑞芳在花园漫步。
  没想到医院的花园也装饰得这么好。
  我看到一行白色的风信子花。
  我说:“宋家的女主人叫风信子。”
  “你猜她长得怎么样?”瑞芳禁不住问。
  “一定是美女才配得上末家明。”我笑。
  瑞芳自小被认为是个美女,至今虽将届中年,可是风姿不减当年,韵味犹增。身材又维持得好,但凡女人、照着镜子,都失去自知之明,都以为本身就是天字第一号可爱人物,所以瑞芳有点不服气。
  我安慰她:“我们总是会见到她的。”
  瑞芳说:“或许她真的美若天仙也说不定。”
  “什么叫作美若天仙?天仙是什么样子?”我笑问,“你就是我的天仙。”
  “少废话!”瑞芳说,“我去打电话给盼妮。”
  “叫她别在家开疯狂性派对。”
  “天下有你这种父亲。”她说。
  我回到医院候诊室,宋二在等我。
  “快出来了。”他微笑。
  我愧笑,“我觉得对着你们,忽然一点主意都没有,像黄毛小儿的,就会依赖。”
  “季兄快别这么说。”
  就在这个时候,宋家明抱着盼眯出来,盼眯换上小小的白袍,欢愉地叫我,“爸爸,爸爸。”
  “眯眯。”我接过她。
  宋家明着医生袍子,身上微微散出消毒药水味道,益发不像一个活在尘世中的人。
  他坐下来。
  “我替盼眯检查过,脑部确生有一个良性瘤,阻止智力发展,同时影响她将来的视力。这可是大手术,往苏黎世我的医院去比较妥善。”
  “要不要等一段时期才做?”瑞芳问。
  宋家明考虑片刻:“不用。”
  “好。”我说。
  “你放心,季先生,我一定尽力而为。”他欠欠身子,“老二,这事交给你。”
  宋二连忙说:“知道。”
  宋家明说:“我失陪,医院催我回苏黎世。”
  宋二说:“少爷,你请便,季兄有我招呼。”
  我也说:“宋医生你忙你的。”
  他这才离开。
  宋二笑着跟我说:“难得季兄对我们如此信任。这么大的事都放心交予我们。”
  我沉吟一会儿,“也不是。我平时也是个非常多疑的人,不然在纽约混不了十五年。也许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也许是我尊崇你们,不知道为什么。”
  宋二说:“我们也有同感,不然不会这么关心盼眯。他乡遇故知,季兄,不亦乐乎。”
  我们两个人紧紧地握住手。
  宋二说:“季兄,你与嫂夫人有空,不妨在牧场逗留一两日,吸点新鲜空气。”
  “我们省得。”
  “盼眯的事.我一安排好马上通知你们。”
  “得了。”我说。
  “再见。”
  宋二把X光片带回牧场,交给我保守。
  宋二说:“人类的身体最神秘!医学对内分泌认识多少?脑部活动的过程,记忆存放,我们都只一知半解——”
  “可是人类还要把太空站放上去——”瑞芳说。
  我笑着接上去,“然后摔下来。”
  宋二说:“各种专家进行各种实验,可是进度太慢。”
  瑞芳说:“对了,我与盼妮通过电话,她说你们家老四到了。”
  老二一怔,“什么?”
  “宋马可,”瑞芳问,“那可是老四?”
  “马可到纽约做什么?”老二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沉不住气。
  谁知一回到牧场,就看见盼妮骑着马向我们跑来。
  瑞芳整个人呆住了,“她还骑马!她是怎么来的?”
  我看看宋二,宋二也看看我,两个人做不得声。
  盼妮扬声叫:“爹爹,妈妈。”
  我沉声喝一句:“下来!”
  她下马,牵着马过来,“眯眯好不好?”她问。
  “你是怎么来的?”我问。
  她理直气壮地挺挺胸,“马可哥哥带我来的。”
  宋二在一边低声说:“这闯祸胚。”
  盼妮说:“马可哥哥开好飞机,我想不来可是白不来,在家一个人怪闷,于是便跟着他。”
  老婆连忙拉着她:“你怎么又骑马?”
  “有马可哥哥在,我不怕。”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老婆问。
  “他一回来便找到我们家,说要上纳华达州,问我跟不跟他,既然你们也在宋家牧场,我于是便乘马可哥哥的飞机来了,马可哥哥的飞机只有两个座位——”盼妮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
  老婆还想责备她,我以眼色阻止。
  宋氏全家人的魅力都非同小可,况且盼妮也不算做错什么事。
  盼妮说下去:“——马可哥哥刚自‘冰火岛’回来——”
  我问:“冰火岛?”
  “是呀。”
  “什么叫冰火岛?”我问。
  这时我看到,两个年轻男人骑在马上,带着七八匹空马向我们这方面奔驰过来,然后一起勒住马头。
  我跟瑞芳说:“此情此境令我想起万宝路的香烟广告。”
  “你真会譬喻!”瑞芳看我一眼。
  马上一个是中国男人,另一个是金头发的外国男人。那中国男子我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马可,他有他三个哥哥的一切特征,可是不知怎地,漂亮得令人吃惊,唇红齿白的一个美少年。
  瑞芳忍不住“唉呀”一声,向我投来“怪不得”的一眼——怪不得盼妮。
  马可跃下马来,跟我们招呼:“季先生与季太太?我是马可。”
  盼妮说:“这是我爸妈,这是马可哥哥。”
  瑞芳说:“胡说八道,你这么称呼,宋先生他们岂不是都成我们的晚辈了?”
  宋二沉着脸看牢马可。
  马可笑说:“二哥,你看R先生这些新马如何?还过得去吧。”
  那个金发的R先生也下马来向我们招呼,我只觉得他面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宋老二用国语低声问马可:“你回来干什么?”
  “买点装备。”马可用英语,“下次R与我
  同去。”
  R的金发闪闪生光,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阳光般的微笑,他说:“马可约定我到‘冰火岛’去看极光。”
  我听得目停口呆,瑞芳与盼妮则一脸心向往之的神情。妇女们!我很妒忌,妇女们是最容易见异思迁的,这两母女平常也对我崇敬有加,现在却这般嘴脸。
  宋二说:“我们进屋子再讲,别站在门口招呼朋友。”
  一行人到屋子坐下,我与瑞芳才有心情好好的观赏这幢牧场房子。
  屋子全部美国早期风味,不少装饰借用印第安人的手工艺,木制墙壁上挂着印第安著名酋长的油画肖像,古朴趣致。
  盼妮说:“听说印第安人剥头皮的……”
  马可向她瞧一眼,她顿时不出声。
  我们喝着新鲜香喷喷的咖啡。盼眯在楼上客房睡觉。我与瑞芳至此才有一种度假的愉快感觉。正式介绍以后,R照例提起那本《长江与我》,客气一番。
  R对马可笑说:“我最希望跟你赌一场沙蟹,好让你把这座房子连牧场一起输给我。”
  马可仰起头哈哈的笑,神采飞扬。他说:“二哥,我与R到后面去看马,你们好好的谈。”他把手放在R的肩膀上说:“你自己那幢‘日光舞’难道还不够舒适?”
  盼妮说:“我也去。”她站起来。
  老婆阻止她:“盼妮。”
  盼妮只好又坐下来。
  马可与R离开书房。
  宋二叹口气,“我这个弟弟——任性得紧,真是咱们心头上一块大石。”
  我心中忽然灵光一现,“‘日光舞’!那人是电影明星RR。”我说。
  端芳白我一眼笑:“真是乡下人,见到电影明星就乐得那个款儿,出不了大场面,以后到哪儿都不敢带你去。”
  我很尴尬。
  宋二也笑,“这怪不得季兄,R确是大明星,而且气质很好,又不爱宣传。”
  我问宋二:“什么叫‘冰火岛’?”
  “说来话长。冰火岛是马可给的名字,其实没有这回事,那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四日冰岛附近突然——”
  我说:“啊!译尔西岛,北大西洋海底火山爆发后形成的新岛屿。”
  “嗳。”宋二说,“马可在那个岛上做研究工作已有三年了,很少回来。”
  盼妮奇问:“整年累月价在北极生活?”
  “有时出来办食物与仪器。”宋二说,“过去三年内,他在译尔西发现了四种植物与十八种苔鲜。学校派他去是因为核能方面的事情,他却呆了下来,把这个长一点三米的小岛一寸一毫都研究得清清楚楚。他孩子气,又爱看武侠小说,硬叫这个岛为‘冰火岛’。”
  盼妮笑,“我也看过这套小说,宋二叔叔。”
  我说:“宋二是‘叔叔’,宋四却是‘哥哥’,你怎么混叫?”
  盼妮并不理我。
  “R的牧场就在这旁边。”宋二说,“三言两语,他俩便成了好友。现在R要跟他到冰火岛去看极光,马可拍摄的极光纪录片是著名的。”
  盼妮又抢着说:“我也要看。”
  我说:“你什么都插一脚。”
  瑞芳这时候开口:“马可什么年纪了?”
  “二十五岁。”
  瑞芳说:“哦,那还是个孩子哪。”
  宋二笑笑。
  我欠欠身,“宋兄你是个忙人,不必应酬我们,打扰过度——”
  宋二打断我:“季兄,大家自己人一样、何必再见外客套?”
  宋二笑,“马可在这里,我非盯他不可。顺带也休息几日。”
  瑞芳说:“我看到窗口上种的风信子花很好看。”
  宋二说:“我带你出去看,嫂子有兴趣?”
  瑞芳笑,“我闲时种兰花。”
  宋二说:“兰花是更难了,简直是艺术呢。”
  “风信子花照例没有香味,”瑞芳说,“可是我却闻到清香。”
  宋二有点高兴:“我略略改良了品种。”
  瑞芳诧异,“这实在太难得了,倘若兰花也能够——。
  盼妮上楼去看妹妹,我则跟他们走到园子。
  花园草地上停着一辆跑车,我一见便心跳,不禁失声:“它在这里!”
  宋二转过头来叹气说:“不错,是马可的杰作。”
  我忍不住走到那部车子面前去,嘴里犹自喃喃说:“它在这里!这一部一九三九年的平治五00K,是全世界出售价格最高的车子,姬斯蒂拍卖行在去年以四十万美金成交。”
  宋二说:“马可弄到这部车子时给老大狠狠的责骂过,家父早已把他纵坏,这人现在完全不受控制。”
  我说:“这部车子多少人梦寐以求。”
  宋二说:“马可所有的车子都是vintagecars,家里就数他最会享受。”
  我默默看着心目中理想的车子:八气缸,一百六十匹马力,重两吨,时速可达一百七十六公里。去年拍卖时由蒙纳哥一位无名氏以长途电话投得,我做梦也没想到得主是中国人宋马可。
  真是的,人家是中国人,我也是中国人,我还老以为我在光宗耀祖呢,谁知与人相比,不过是个江湖卖假药的郎中,真是羞愧。
  那边瑞芳正与宋二在研究花卉。
  我听得瑞芳说:“……香石豆兰有磨碎杏仁的香味,萼片近透明白色或淡绿色,但这风信子也具杏仁香……”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叠着手仰看天空,始终弄不清楚宋家的来龙去脉。不过做朋友何必查根问底,人家这样厚待我们,难道还不够交情?
  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那夜我们一起晚餐,吃的是标准美国食物,犹如置身十九世纪的美利坚合众国。
  马可说:“季兄,R看过《长江与我》,认为可以改编成电影。”
  我拱拱手:“别取笑我了,怎么能够!”
  马可说:“为什么不呢?既然R有这个意思,你们不妨谈谈。”
  我笑,“我这本书你道是怎么写成的?实不相瞒,靠林语堂的《汉语词典》。”
  马可笑,“我不相信。”
  宋二也笑,“季兄最会说笑。”
  我说:“怎么不是,那本词典包罗万象,像‘撮鸟’一词都被译为‘在性事上无能之男人’……什么都找得到。”
  R也笑,“季先生的小说,我倒是读得津津有味,不过拍起电影来,出外景是困难一点。”
  我不服气,为自己的小说辩护起来,“除外景不算,男主角也难找。”
  R说:“有我,”指指胸口,“有他。”指指马可。
  马可说:“我对演戏没兴趣。”
  “中国人瞧不起戏子。”R微笑看着我,“是不是。季先生?”
  我只好点头,“是有这个说法。”
  R说:“中国人想法最奇怪。
  我又问:“即使男主角有了,女主角呢?”
  R非常诧异,“女主角?季先生你没见过宋榭珊?”
  “宋榭珊?”我愕然。
  瑞芳提醒我,“宋太太。”
  “哦。”
  宋二与马可两兄弟都不出声,我很机警,连忙转变话题。
  我说:“赚有足够的生活费之后,我也会很乐意到‘冰火岛’去住上一年半载。”
  盼妮问马可:“你不觉得寂寞?那里除了实验室又没有人烟。”
  “寂寞?”马可微笑,“在人群中才往往最寂寞。”
  听了这样的话,也不能说他只是个被宠坏的大孩子。
  宋二却说:“为赋新词强说愁。”
  马可说:“不,在冰火岛我不寂寞。九月份开始下雪,天空时时刻刻都那么瑰丽,大地是那么神秘,想一想,这块新土地在一九六七年六月才长出第一株植物,原始的荒原……”
  盼妮听得沉醉。
  “金钱倒不是主要因素,”马可说,“我们团员中不少是受薪阶级,他们赚够一年的费用,便自由快乐一年。最主要是兴趣,很多富家子弟开部劳斯莱斯已是终身目的……”
  宋二说:“马可,话别那么多。”
  马可问:“不是吗?事实不是如此吗?”
  这顿饭吃得极之和睦开心。
  第二天,我们就带着两个女儿回纽约。宋二没有陪我们,但是我们乘的是宋家那架喷射机。
  一路上盼妮念念不忘的便是宋马可。
  瑞芳向我丢一个眼色。
  我只好说:“盼妮,马可是你爸爸的朋友,是你的长辈,你别想到别处去了。”
  盼妮说:“现在这年头的男孩子!在美国英国住的都是黄皮白心,直以为姓宋的就跟宋太祖是同宗;香港那一群只晓得在钱眼里钻来钻去;八百年也碰不上一个宋马可。”
  瑞芳说:“怎么,才认识人家三天,就看上人家了?”
  盼妮不出声,两颊红粉粉,一副兴奋的样子,情窦初开,少女情怀毕露。
  我叹口气,“你看中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中你。”
  瑞芳说:“不是我争着自家女儿,我看宋马可也是个大孩子罢了,还看武侠小说。”
  我们回到纽约的家,才发觉这次大观园之游足可令我们谈论三日三夜。
  盼妮爱上了马可,像少女们爱上流行歌星,日日夜夜,睡里梦里都念着马可。
  当然,我承认,马可是个最最吸引少女的年轻人,他富有,漂亮,见识丰富,又有麻省理工物理科博士衔,哪个少女不愿意跟他到“冰火岛”去观赏极光?比起他那种玩意儿,上欧洲到巴黎简直幼稚无聊可笑。
  盼妮说:“马可是探险家。去年他爬法属亚尔卑斯‘吐朗’峰,差点没摔死。当时七人丧生,一人失踪,那人就是他,救援人员要凿穿一堵冰墙才能抵达他坠下的地方,那时候坡上的人先跌下来,与较低的爬山者相撞,一伙儿摔下。”
  我说:“敢情好,事后他有没有写一篇稿子,投到《读者文摘》去?《读者文摘》最喜欢刊登这种多灾多难的题材!”
  “爸爸!”
  我妒忌。以往我女儿最崇拜的人是我,现在我一点地位也没有了。
  盼妮不满:“妈你看爸爸这样子,太不合作了!”
  瑞芳叹口气,“我只希望宋医生能把盼眯医好。”
  “宋医生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我提醒她们母女俩,“你们怎样偏心,不提起宋医生?”
  盼妮说:“宋医生像一尊大理石像,你们觉得没有?好像没有什么生气。”
  我不做声。盼妮的直觉是正确的。
  她说:“宋医生说话像放录音带,而且声线降得太低,叫人听得好不吃力,我觉得他呼出来的空气都是冰冷的,妈,是不是?”
  “人家热心帮助我们。”瑞芳说,“盼妮,你别乱讲。”
  “我对宋医生没有反感,但是我喜欢马可。”盼妮说。
  她母亲取笑她,“你只是喜欢马可吗?你难道没有爱上他?”
  盼妮说:“我也不知道,我好想再见他。”
  瑞芳看我一眼,“做爸爸的想法子拉拢吧。”
  我说:“很难。”
  瑞芳笑,“咫尺天涯,人家就住楼上。”
  “楼上?”我说,“这个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许在亚留申群岛,要不就在爱娜火山口。”
  “爸爸,你怎么老在公寓中写稿子?”盼妮问我,语气中略带责怪之意,“哪里都不去。”
  我说:“因为你爸爸姓蠢,蠢材的蠢。”
  盼妮知我不悦,所以走开了。
  我说:“来,老婆,陪我下一盆围棋。”
  瑞芳懒洋洋的说:“你那手屎棋,算了吧。”
  她还是搬出了棋子。
  我说:“一下棋我就想起台北故宫博物馆的那套碧茜墨晶棋子,真是一流。”
  瑞芳抿着嘴笑,“再写一套《黄河与我》吧,说不定可以买得起。”
  我说:“岂敢,写罢黄河,再写《珠江与我》,怎么样,这根本是个混的世界,人人各施其法,你吃醋呀?”
  瑞芳做掩嘴葫芦。
  圣诞时,我们接到宋家的帖子,阂府统请,叫我们到瑞士去住一阵子。
  盼妮说:“现在有钱人都不住纽约,公公也不住纽约,有钱人都住瑞士。”她叹口气,“我讨厌公公—天到晚在钱眼里钻,可是没钱又没有真谛。”
  瑞芳笑问我:“你女儿在说什么呀?”
  “她?她感情无法发泄。”我说,“嚼蛆。”
  “我们去不去?”瑞芳问。
  我说:“我也不知道。”
  瑞芳说:“也许宋医生想瞧瞧盼眯。”
  “盼眯很好,她不是已能够用筷子吃饭了?”我很反感,“你非要把她变成为一个天才不可。”
  瑞芳不响。
  但是宋家的人实在太周到,我们正在犹疑问,宋老三已经特地登门来看我们了。
  他问:“你们见到马可了?马可有没有问起赛尔斯族的历史?”
  我说没有。
  “这老小子。可是他托我送一样东西给季兄,”他取出一只包裹放桌上。“同时我们少爷希望季兄一起拔冗到我们那裹住几天,少爷想瞧瞧盼眯小姐。”
  瑞芳说:“当然,当然,我们一定到。”
  “这一阵少爷实在是忙,否则一定亲自来请,”宋路加笑,“少奶奶呢,十年也不出一次门,她是难得离开屋子的,所以只好由我代表,季兄准备好,只要拨一个电话给我。”
  “太感谢了。”
  盼妮一直在旁边静静的听,一脸的盼望。
  我犹疑一刻问:“马可呢?到时会不会见到马可?”
  宋路加说:“马可不会回来。”
  我问:“圣诞也不回家?”
  “马可有事激恼了家父,家父见到他心烦,所以暂时叫他离得远远的。”
  “啊。”我看盼妮一眼。
  “季兄。”
  “何事?”我问。
  “季兄现在是自由作者?”他忽然问一句。
  “是。”我答。
  “我们少爷有意思邀季兄整理一点资料。”
  我说:“义不容辞。”
  “好极了。”他站起来告辞,“到时交予你过目。”
  盼妮一听马可不在,根本不打算到瑞士去,情愿留在纽约参加同学们的派对,我很反感,盼妮应该走一趟多谢宋夫人。
  瑞芳偏要她回香港陪外公,盼妮初步也答应下来。
  所以最后启程往瑞士的只有我们三人。
  我叮嘱盼妮,让她告诉外公,农历年我们一定回香港。
  出发之前瑞芳照例又紧张起来。
  她说:“这一回我们一定可以见到宋榭珊。”
  宋家在瑞士的房子大概可以算是“总部”了。
  瑞芳说:“以我父亲的能力,也绝对办不到这样的房子,”她实在是诧异,“宋家到底是什么来历?”
  我原本想开玩笑,说句,“也许是和坤的后代,或是沈万三的承继人。”可是到底没说出来。
  鲍老先生的财产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可是现在他的女儿季鲍瑞芳公开承认他家与宋氏不能比。
  瑞芳说:“最主要有许多东西根本是钱买不到的。”
  我们抵步的时候,被宋路加安置在图书室中。他请我们坐.然后去通知宋医生,自有女佣人来提我们的行李上楼。
  宋总管出来与我们寒喧一番,抱抱盼眯,叫我们到楼上客房休息。
  他跟佣人说:“季先生太太住少奶奶隔壁那间。”
  女佣推开房门,礼貌地带我们进去。
  屋子收拾得实在整齐,全部中式,有独立的小客厅连书房。睡房装饰简单,放一架檀香翡翠屏风。
  盼眯坐在沙发上,抱着洋娃娃玩。
  瑞芳略为不安。
  我说:“你看你,又在担心了。”
  瑞芳抬起头,“少堂,我觉得事情很蹊跷。”
  “怎么会?”我莫名其妙。
  “在图书室你有没有看到那一列照片?”
  “哪一列照片?”
  “唉,季少堂,你这个人简直不长脑袋,”她低声说,“图书室书架上那一列银镜框——”
  我问:“你看到谁的照片?玛丽莲梦露签名送宋家明的照片?”
  “别打岔!”瑞芳沉声说,“我看到的照片人物全是转变中国近代历史的主要角色。”
  我抬起头。
  “季少堂,用用你的脑子,你难道还不明白宋家是什么人?”
  我心底一凉,倒不怎么害怕。
  但是我笑得相当勉强,我伸手摸摸翡翠屏风,“依你说,这架屏风是真的,博物院那座是假的?”
  瑞芳说:“我所不明的,他们为什么不瞒着我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瑞芳,”我与她坐在床沿,“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不必追究朋友的来龙去脉。”
  “可是他们有什么意图?”瑞芳怀疑的问。
  “放心,不会是谋财害命。”
  “你还说笑?”瑞芳问,“你不怕会卷入别人的漩涡?”
  我摇摇头。
  瑞芳叹口气,“只要他们医得好盼眯……”
  有人敲门,我开门,门外是宋路加。
  他说:“我们少爷在书房。”
  “好,我马上来。”
  瑞芳说:“我收拾行李,少堂,你替我向宋医生说声对不起。”
  宋三带我走到书房,我看见两个人正坐在那里下棋,面向着我的是宋家明,背着我的是一个女子。
  宋三微笑着向我摆摆手,暗示我坐下,然后他退了出去。
  那女子想必是宋榭珊了。她背着我。黑发挽成低低的一个髻,非常普通而老式的样子。一件黑色丝旗袍是宽身的,我连她的身材都瞧不见。
  他们在下围棋,因为棋盘是特制的一张矮茶几,所以我把那一盘布局看得一清二楚,同时也看到宋夫人的一只右手臂,她的手臂是雪白的。
  我想上前去谢她,但是他们夫妻俩全神贯注的在下棋,我不好意思打扰。
  我只是看着他们两个人。同时又担心宋夫人会忽然转过头来,更担心她一转过头来,而我看到的只是个姿色平常的女人。
  棋盘上正在比气,已到“长气吃五眼”的结果。白子尚有两口气,而黑子也只有一口气了。
  宋夫人执白子,宋家明执的是黑子,看样子这盘棋还有得下的。
  我正看得入神,宋路加又回转来,看见我还坐在那里,向我笑笑,故意地轻轻咳嗽一声。
  宋家明这才抬起头来发现我。他马上笑着站起来。
  我刚想与宋家明打招呼,宋夫人却缓缓的转过头来。
  我一看到宋榭珊的脸,便呆在那里,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见她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脸上无半点血色,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也不知,此时一见宋榭珊,我心头不禁涌出“美若天仙”这四个字来。她肌肤晶莹如玉,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幻似真,实非尘世中人。
  我不知道呆了多久,发觉宋家明已紧握着我的手。
  我连忙镇静下来,结结巴巴地说:“宋太太,那次在海德公园真是难为你了,不知伤得可重?”
  宋家明低低说:“小事情,小事情。”
  这时瑞芳也下来了,她看到宋榭珊,跟我一般的呆住半晌,然后就急急地与她握手道谢。
  宋家明问:“小盼眯呢?”
  瑞芳答:“睡着了。”
  瑞芳的应对姿态非常得体,但是在座的人都看得出她对盼眯医病这件事是紧张的,甚至可以说她这次在圣诞到瑞士来,百分之九十九是为了替盼眯动手术。
  当天晚上我们看到了约翰、保罗与路加。他们三兄弟侍立在宋家明夫妻身边,的确恭敬有加,但却又没有下人的意味,我注意到当宋氏夫妻坐下的时候,他们三兄弟仍然站立。只有吃饭的时候,大家才一起坐。
  马可没有回来。
  宋家明决定第二天清晨,赶在节日前替盼眯动手术。
  瑞芳在客房里难以成寐。
  我坐在那架翡翠屏风前与她谈别的事。
  我说我一生中没见过美女,其他的女人看上去只要顺眼便算是美女,可是宋榭珊的容貌能够令人为她赴汤蹈火。
  瑞芳说:“她一整夜除了微笑,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美是美丽,可是不像活人。”
  我点点头。
  “连年龄都看不出来,说她二十五可以,三十五也可以,毫无蛛丝马迹可寻,整个人是一幢大理石像,”
  我问:“她今天可没有戴首饰,她镶了那么多首饰干吗?”
  端芳说:“这倒可以理解,我也不戴首饰。咱们家到底也不是暴发户,女人们上超级市场也得戴着几百卡拉钻石。”
  我打个呵欠。
  “如果他们真是我们想象中的他们……”瑞芳说。
  我说到正题上去:“你是决定要为盼眯动脑部手术?”
  “是。”
  “女儿是你生的,”我说,“这种决定由你来做比较好。”
  瑞芳把宁波人的倔强施展出来,“我知道危险程度强,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她会有生命危险?”
  “不会,宋家明医生是国手。”
  “国手也不是神仙。”
  她沉默。我走过去看盼眯,她睡得正熟。
  瑞芳一直坐到天亮,我睡醒时张开干涩的眼睛,看到她坐在窗前。
  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朝窗下一指。我看到一整个园子的风信子花。
  宋医生把盼眯带到医院去,又带了回来。手术的时间最后定于明早。
  盼眯抱着我的脖子,偷偷的笑,然后跟我说:“爸爸,我看到有很多白鸽。”
  我听不明白,看着瑞芳。
  宋夫人这时微笑说:“在医院马可看她无聊。变魔术给她看。”
  瑞芳笑问:“是变白鸽?”
  “是。”
  “马可来了?”我问。
  “是。”她仍是微笑。
  瑞芳说:“没想到马可还能变魔术。”
  她与宋榭珊攀识起米。
  宋榭珊很平易近人,她安慰着瑞芳:“家明的手术做得很好,你不必担心,明天我们去看他。”
  瑞芳苍白起来,“看手术?不不,我不去。”
  就在这个时候,宋马可推开会客室的门进来。
  几日不见,他益发英俊了,一只手上缠着纱布。他先叫:“榭珊——”然后看到了我们,“季兄。”他跟我打招呼。
  宋榭珊跟他说:“你爹爹找你呢。”
  “我这就去。”他说。
  瑞芳笑:“多谢你变鸽子给盼眯看。”
  “哦。那是我拿手好戏。”他眨眨眼。
  宋榭珊再提醒他:“你爹找你。”
  宋二进来,绷着脸跟他说:“爹找你。”
  马可一转头就走出会客室。
  宋二好不容易才把怒气压下去,才跟我说:“对不起。季兄,真是见笑了。”
  我忙答:“年轻人多数这样。”
  宋榭珊说:“我也早说过,马可只是年轻。”
  宋二不怎么敢辩驳,他对宋榭珊恭敬有加,他说:“幸亏季兄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这四个字,他们已经提过多次,我认为最后他们会提出一个我不能拒绝的要求,使我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究竟他们要我做的是什么事?我这个人并无利用价值,我只会写几篇小说,除此之外一窍不通。
  宋二说:“少奶奶不该让马可直叫名字。”
  “何必拘泥。”宋榭珊说。
  “家有家法。”宋二答。
  宋榭珊只是笑了一笑。
  我仍觉得宋榭珊没有喜怒哀乐,别人的感情至少会在双眼中露出来,但是宋榭珊连眼睛里都不起一丝变化。瑞芳说得对,她是一尊大理石像。
  宋二带我们在大屋四周游览。
  宋二是个可敬可爱的人,我益发觉得与他如兄弟一般,异常合得来。
  “这间屋子以前的主人是一个逊位皇帝,因此装修得很好,我们不过搬了点摆设来,一应俱备。”他说,“我们少爷很怕热闹,他喜欢静。”
  我们走在花园中,心旷神怡,瑞芳说:“家父也喜欢静,可惜他总是放不下事业,不能找到—处这样的地方退休。”
  宋二说:“鲍老先生也许可以放一段日子的假。”
  瑞芳说:“我会回去劝他。”
  我笑说:“这里最懂得养生之道的恐怕是我,一年才写三个月的稿子,其余的日子挂名做研究,其实是闲荡。”
  宋二改正我:“是闲云野鹤。”
  园子的一角飞出一只只鸽子,我很诧异。
  宋二说:“是马可,马可迟早要被父亲剥皮的。”
  瑞芳笑出来。
  我们走近去。
  我看见盼眯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小裙子端端正正坐在—张小凳子上。
  在她面前有一个小型舞台,马可站在舞台上,打扮成小丑样子,做着哑剧的手势,在肩膀上、腋下、背后,不停地变出一只只白鸽,神乎其技,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小盼眯猛笑,拍起小手。
  瑞芳惊叹:“呀!真没想到马可会这一套。”
  “雕虫小技!”宋二不以为然。
  马可看见我们,向我们招手,我老实不客气,坐在草地上欣赏起来。
  只见马可把白鸽无穷无尽的变出来,挥上天空,任由它们自由的飞走,甚至是扭扭身子,或是捏一下手指,都有白鸽随时出现。
  终于他一鞠躬,表示表演完毕,我大力的鼓掌。
  他走下台来,小盼眯扑上去,他抱起盼眯亲她的脸,“我的小面孔,可爱的小面孔。”
  瑞芳笑,“你叫她什么?”
  “小面孔,你看盼眯的脸多小巧精致。”
  瑞芳高兴地说:“我从没听过更美的绰号。”
  “谢谢你。”马可也很开心。
  我笑着对盼眯道:“眯眯,你现在有个名字叫小面孔。”
  瑞芳说:“难得你们都不嫌眯眯。”
  马可坐在草地上,凝视小盼眯的憨笑,然后说:“我们之间,她是最幸福的。”
  宋二说:“马可的废话最多。”
  我看瑞芳一眼,瑞芳轻轻提醒我:“宋医生也有这个说法。”
  宋二跟他弟弟说:“马可,你在这里也是耗,左右没事,还是回纽约去吧。”
  马可不悦问:“这难道不是我的家?”
  宋二说:“你把这里当家,就该听爹的话,守着点。”
  马可“霍”地站起来,“二哥,这些人当中,就数你最了解我,你也这么朽腐,现在什么年代了,你们还做梦!我告诉你,这件事不会成功的。”
  “马可!”宋二忽然怒不可遏,“住嘴!”
  马可指着他:“二哥,你想想看,你仔细想想,难道我竟说错了?我们一家子连宋家明在内。为什么而生,又为什么而死——”
  “够了!”宋二暴喝一声。
  瑞芳与我丢一个眼色,我连忙把马可拉在一
  边。
  瑞芳对宋二说:“我们到那边走走,我喜欢那片白色风信子,好清幽的一阵杏仁香。”她顿时把宋二拉开了。
  这边马可还在吼:“二哥,一切只是幻像,你们何不醒觉?”
  我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但忍不住拍一下马可的背脊,“好了,好了。”
  我与马可绕过喷泉。
  我教训他:“你怎么跟哥哥吵架?”
  他悲哀的垂下头,脸上小丑的化妆是那么明艳,看上去更加诡秘。
  我说:“我陪你去洗把脸。”
  毫不讳言,我对这小子有特别好感,是否因为盼妮的缘故?
  马可说:“这整个计划是疯狂的自杀行为,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行不通,但还是一意孤行,漫无目的地牺牲。”
  “马可,我不明白你的话,”我很坦白,“这也许是你们宋氏家族的秘密,你别对我透露太多。”
  他低头.把我的话回味良久。
  “不要紧,”我笑,“年纪轻轻,总是冲动。”我停一停,“马可,有一句话我想问你,你觉得小女盼妮如何?”
  马可茫然问:“盼妮?”
  我硬着头皮:“实不相瞒,盼妮对你很有好感。”
  马可这才会过意来,他微笑,“季兄,我这一生,如我兄弟一样,没有打算成家立室。”
  我很诧异,“为什么?我正想问,令兄与你一表人才.却都是孤家寡人,难道要求太高,难觅淑女?”
  “我们身负使命,无谓误己误人。”他说。
  我心中暗暗吃惊。
  “况且,”他抬起头,“我心目中只有一个女人,我对她的爱念至死不渝。”
  我忍不住问:“是令堂吗?”
  “不,我们自小丧母,对母亲有怀念无感情。”
  莫非年轻的马可另有伤心史?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我不便追问。
  谁知他自己说了出来:“是宋榭珊。”
  我“唉呀”一声。
  马可苦笑,“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只爱她—人。”
  我把手搁在他肩膀上,“马可,你年纪很轻,来日方长,天涯处处有芳草,何必这样死心眼?”
  他看着我,“我的日子不长久了。”
  我一方面觉得他的话当不了真,另一方面鼻子却酸起来。
  “马可,别说了。”
  “季兄,我劝你一句,你赶快收拾了行李离开这里,你好端端的,别卷入漩涡。”
  “可是我孩子明天要由宋医生动手术。”我说。
  “天下又不是只得宋家明一个脑科医生。季兄,你是聪明人,恐怕早已看出端倪,如果你坚持留着不走,他们会以为你默允帮手。”
  我摊摊手,“马可,明人之前不打暗话,你们即使要搞革命,我不过是个写小说的人,有什么利用价值?我能帮上什么忙?”
  “二哥要你整理资料,把宋家过去发生的事与将来的计划公诸于世,你知道得太多之后,就算事后离得开这里,宋家有的是敌人,他们不会放过你。”
  我背脊上冒出了冷汗。
  马可这一番话我怔怔的听在耳中,尽管日头温暖的照在身上,我双脚却似踏在云中。
  我问:“这个计划进行有多久了?”
  马可说:“远在我出生之前,我是为这个计划而来到世界的,连宋家明本人都是一具傀儡,为了某人的私欲……”他悲哀地仰起头。
  “你们——如果你们不赞同这个计划,难道不能够反抗?”
  “我是为了宋榭珊留下来的,她是最无辜的一个.我总得照顾她。”
  我说:“宋家明本人——”
  “他并没有权欲。”马可说。
  宋二远远走来。
  他跟马可说:“爹找你。”
  马可不再分辩,转身就走。
  宋二深意的看我一眼,“马可对你说了很多?”
  “不少。”我说。
  他不出声。
  我问:“他说的那是事实?”
  宋二不答。
  我沉默一会儿问:“为什么找上我?”
  宋二说:“季兄,你的话说错了,是你千辛万苦的找上了我们,记得吗?”
  我的脸涨红,有点怒意,我把他们当朋友。他们却来这一招。
  我冷冷的问:“现在即使离开这里,我想也已经太迟了?宋家明的敌人早已盯住了我?”
  宋二严肃的说:“季兄,有些人默默的活一辈子——”
  我吼叫:“我情愿默默的活一辈子,也不会做你们这种梦!什么人上台做什么,对我这种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宋二叹一口气。
  这时候有人接口说:“季少堂,你亲口说过,你还是中国人,你没有放弃国籍。”
  我转头,看到宋路加。
  他的脸英俊而冷酷。
  “这项行动对中国有什么益处?”我责问,“发动这种行动对中国有什么益处?”
  宋路加抓住我的衫领,把我揪到他面前。
  我还在叫嚷:“为了眷恋过去,你们企图把时间留住,为了某些人的富贵荣华梦——”
  “够了!”宋二大喝一声,“放了他。”
  宋三放下我。
  宋二说:“他不会明白,放他走。”
  宋三说:“他知道得太多。”
  宋二说:“不相干,即使他能够把整件事写成一本小说,人们也不过当他吹牛。”
  我叫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们竞这样陷害我。”
  宋三说:“季少堂,我们于你却有恩,别忘了海德公园。”
  我怔住在那里。
  我问:“整件事是阴谋,是不是?从海德公园开始……”
  宋三打断我:“凭你?二哥,这人是块朽木!”
  宋二说:“我看不是,季兄一时受了点惊吓,神志不能镇定,休息一下我们再说。”
  他们两人迅速散开,任由我独自慢慢走回大屋。
  我坐在房间里很久,浑身颤抖地考虑这件事,终于决定马上离开。
  正当我要扬声叫唤瑞芳,有人轻轻敲门。
  “谁?”我问。
  “是我。”声音温柔低沉。
  我拉开门。
  宋榭珊站在那里。
  我震撼地看着她。
  “季先生,听说你要离开。”
  “我——实在是不得已。”我说,“请你原谅。
  她微微点头,像是很谅解的样子。
  “这件事太重要,牵涉太广,恕我不能从命,我不是不懂得好歹,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小人。”
  她缓缓坐下。
  她的美貌令我目眩心驰,我惭愧的说:“宋太太,原谅我,我是个有家小的人。”
  “那么你是要走了?”她问。
  “是,”我坦白的说,“事实上我准备马上离开。说起来太不够朋友,但——”
  宋榭珊凝视我。
  我益发党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羞愧万分。
  “季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不知季先生肯不肯帮忙?”
  “你讲。”我来不及说。
  她微微一笑,“季先生,马可年轻,有些事得罪了他父亲,宋总管一直生气,现在把他叫了去听教训,我不便相劝,季先生是客人,应当有几分面子,我想请季先生去替马可说几句好话。”
  “自然,”我问,“他们在哪里?”
  “在小书房。”
  我说:“请你带路。”
  “好的。”
  这间大厦起码有七八十间房间,没有她带着,一辈子也找不到地方。
  宋树珊走在我面前,她穿着一双绣花鞋,一袭深色丝旗袍,头发盘在颈后。
  那件旗袍有点长,垂在小腿,随着步伐飘动,她的脚步没有一丝声息,只看见幽暗的光线落在丝衣服上,闪烁出她的身型,雪白的后颈,雪白的手腕。
  我觉得她像一只鬼。
  倩女幽魂的故事闪人我的脑袋。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古代的书生不介意女鬼入梦,这样寂然、凄艳的鬼,温柔平和地提出她的低微要求。叫人怎么拒绝呢。
  我随着宋榭珊走过重重游廊,花园传来浓烈的杏仁香,这是宋老二种的改良风信子花。
  我们像走了一世纪那么长,终于她转过头来说:“到了。”
  宋榭珊完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在黄昏的太阳下,那种瑰丽的诡秘,使我浑身不适。
  “在这里。”
  我点点头,敲敲门进去。
  小书房。
  我看到的是近一千呎的房间,完全没有亮灯,左角有一扇门,门缝有光线及声音透出来,我想他们一定是在那里。
  我再过去敲门。
  侯门深如海,我这才明白了。
  宋榭珊在侯门到底有多少日子了?
  我轻轻敲门。
  房里的语声停下来。
  “谁?”是宋总管的声音,不怒犹威。
  “我。”若不是应允了宋榭珊,我早拔足而逃。
  他拉开了门,很意外,“季少爷。”
  “马可在里头吗?宋太太叫我来唤他。”我说。
  马可脸色灰败地站在一角,听到我的声音转过头来。
  我尽量以自己人的语气来说:“你怎么又惹你爹生气了,还不赔礼?”非常以熟卖熟的样子。
  谁知马可像条牛一般,他问:“我有什么错?”他双眼充满血丝,“我只要你们放我走。天涯海角,永不回头,我愿意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你们另外找死士去!”
  “你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宋总管一掌掴过去。
  马可退后两步,他掩着脸狂叫,“我并不要被养在宋家!我情愿死!”
  “那好,”宋总管一手挥开我。“那你就死在我跟前。”
  老头子自罩衫下掏出手枪,瞄准儿子。
  我吓得呆住了,从没见过这种暴力场面,更没想到他们两父子会对着外人火拼。
  只听见宋马可惨叫一声,他扑过去。
  我听见老头子开枪,宋榭珊没声没息的冲进来,挡在马可身前。
  我飞过去抓住老头子的手臂,夺过手枪。
  我看到宋榭珊的胸脯渗出一片血渍,深色的衣料染湿了上身,她慢慢倒了下来。
  我惊呆了。
  马可扶着她,也像不置信。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我听见自己说:“叫医生,叫医生。”
  宋家明忽然出现,他一贯的沉默,推开马可,低头替他妻子验伤。
  他低低地跟宋老头说:“你拨电话到医院去叫救伤车.叫他们准备O负型血液。”
  马可站起来,面色苍白,向外走去。
  我叫:“马可,你往什么地方去?”
  马可答:“我哪儿来,哪儿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追上去,宋家明说:“让他去。”
  这时马可的兄弟都赶到小书房,个个面如土色。一间书房静如坟墓。
  宋家明对我说:“季先生,你请回去休息。”
  我点点头,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宋榭珊,她面色很宁静。就跟平时一样,就算在平日,她的脸也没有生气。
  我说:“我的血是O负型。”
  宋家明点点头。
  我摸了很久才回到房间,一半是屋子大,另一半是因为心慌。
  瑞芳在等我,她问:“你上哪儿去了?我担心半晌呢。”
  我呆呆坐下来。
  “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你脸色发绿?”
  我用力握住瑞芳的手,把事情匆匆忙忙的叙述一次。
  我说:“你带着孩子快走吧。”
  “你呢?”瑞芳慌忙的问。
  “我不能趁乱脱身。”
  “宋太太可有性命之虞?”
  我指指胸口,“一枪中在这里。”
  “马可呢?”
  “唉!”
  “快,带着盼眯走。”我说。“衣物都留下来,你们快到飞机场去。”
  有人敲门。我看—看瑞芳,心中慌乱。
  瑞芳说:“进来。”
  来人是宋约翰。
  他说:“少爷叫我把季兄一家送到飞机场去。”
  他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我说:“她与孩子可以马上走,不必收拾了,我则想多留一两天。”
  宋约翰有点意外,他扬起一条眉毛,“那也好。”
  瑞芳抱起盼眯,我替她披上大衣,跟着宋约翰出去。车子开到飞机场,我看着瑞芳与盼眯上飞机。
  宋约翰跟她说:“季太太,孩子的病,将来再说。”
  瑞芳跟我说:“你快回来。”
  我点点头。
  归程中我与宋约翰很沉默。
  终于他问我:“嫂夫人可知道我们的计划?”
  我说:“没有,我只告诉她马可激怒了宋总管,宋太大因此受重伤。”
  “谢谢你。”他说。
  一直回到家,我们没有再说话。
  车子经过大门,直驶了十分钟才到二门。我心中有个奇异的想法:若果死在这个地方,过一百年也不会有人知道。
  与宋约翰—起吃晚餐,我反常地吃了很多。
  宋路加忽然出现。
  他开门见山:“季兄,你的血型是O负?”
  “是。”我说。
  “可否请季兄帮忙?”
  “可以。”
  “请到这边来。”
  我跟他到一间精致的小房间,有一个外籍白衣护士守着简单的仪器,在那里,三日内,每日我输出二品脱的血。
  我没有问任何问题。
  每夜我累极而睡。
  接到瑞芳自纽约拍出的电报,一颗心落了地。
  三天之后,宋约翰奉命送我回纽约。
  我问:“宋太太——”
  “她平安。”他简单的说。
  他叮嘱我几件事:令我停止写作一年、马上搬家、一家人没事别乱走。
  我都应允下来。
  抵达纽约,三天之内就搬了房子,反正我岳父在纽约有的是公寓。
  我的心境却久久不得平静,并且肯定这一件事尚未结束。
  我觉得生活闷腻,后悔没有答应成为宋家的—分子。
  三个月的宁静生活今我发慌。
  瑞芳问我:“你是否担心宋榭珊?”
  我说:“不,我知道她会复元,宋医生一定有起死回生之功能。我只觉得自己没报知遇之恩.为此烦躁。”
  瑞芳说:“我可没要求你为朋友两肋插刀。少堂,有很多事我肯定你没告诉我,我觉得宋家不简单。”
  我否认:“他们会把秘密告诉我?”
  瑞芳说:“宋家可没把咱们当外人。”
  过农历年在香港鲍家,鲍老先生坚持新年要热闹喧哗。
  盼妮一到便寻她的小朋友,我去逛集古斋,瑞芳带着盼眯服侍老人家,承欢膝下。
  鲍家布置豪华,气氛融和,我的中国便是香港,我的老家姓鲍,呵,家与国的观念在此。
  干革命的事业并不适合我,基本上我是一等良民,懦弱的好人,外界的大事对我没有切肤之痛,事情如果不临到我头上,得过且过,除非自己妻女受到侮辱……
  我不能学谭嗣同、秋瑾,我会害怕,人家拿枪一指,我就魂魄齐飞;啊,不,我不是死士。
  宋家的人把我估计太高。
  我惆怅的想,我不是那份人才。
  结果我颓丧起来,日日躺在岳父家喝最好的拔兰地。发最俗的牢骚,然后跟鲍船王去选购盆栽。
  那日我与瑞芳逛完街回家,看见盼妮奔出来,我还没打开车门,盼妮便一脸喜色的问:“你猜谁来了。爹?”
  “谁?”我没有兴趣。
  “马可哥哥。”盼妮说。
  我的血一凝。
  瑞芳向我看来,她也知道事情来得突然。
  我连忙问:“他在哪里?”
  “在书房等你。”
  我急步进屋子。
  “马可!”我扬声。
  马可自书房走出来,脸容憔悴,一腮于思。
  “马可!”我忍不住拥抱他,“稀客,怎么来的?”
  他说不出话。
  我转头对盼妮说:“你帮妈妈去做两盘子冰淇淋招待我们。”
  瑞芳知趣地引开女儿。
  马可低着头,我等他的情绪平稳下来。
  “近来如何?”我试探着问。
  “我见过榭珊了。”他抬起头。
  “她怎么样?”我也非常关心。
  “她在恢复中。”
  “他们的计划呢?”我又问。
  “如常进行。”
  “将有很多人牺牲?”
  “不能避免。”
  “会不会引起时局纷乱?”
  马可麻木的说:“我不知道。”
  我仰起头,“你三哥或者会说:强者有权控制弱者的命运。但是我不这么想。”
  “榭珊——”他停一停,“伤愈后性格上有很大的变化。”
  “啊?”我问,“什么变化?”
  “很难解释,她不比从前了。”
  我想到我做过的梦,宋榭珊满身血污的转头向着我笑,两颊晶莹如玉,我惊怖之余魇醒,醒了却有无限留恋。
  我低下头。
  “你们可好?”马可问我,“小面孔呢?她可好?”
  我说:“宋医生或者是对的,我想小面孔是最快乐的一个。”
  马可凄凉的笑。
  “你呢,你获得父亲的谅解没有?”
  “没有,但他们还要用我,不能放逐我。榭珊说,格于环境,她不能时常与我接触,说有事可与你讲,你是我们惟一的朋友。”
  “他们有没有宽恕我?”我问。
  “因为O负型血难求的缘故……你间接救活榭珊。听以他们一直派人保护你——”
  我跳起来,“什么?保护我?”我愕然,“这几个月我过得枯燥平静,何必要人保护?”
  马可苦笑,“季兄,不知道多少次有枪瞄准你.你还不知道呢。”
  我呆呆的坐下来,不知是惊是喜。
  盼妮把冰淇淋捧进来。
  我大口的吃着甜点,马可忽然开朗起来,与盼妮有说有笑。
  我深深惋惜,马可轻而易举的可以成为我家乘龙快婿.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他复杂的背景,悲剧性的命运……
  我说:“你在这裹住到过年吧,不妨事,鲍氏是个活络的人。”
  马可点点头。
  盼妮高兴得跳起来,连忙邀他参加舞会,马可居然答应下来。
  马可休息了一夜,修饰之后又变回原来的样子、英俊的面孔带点忧郁,衣着合时。
  我笑,“见过马可,才知什么是翩翩美少年。”
  马可也笑,“真会开玩笑。”
  “你们宋家的人都长得出奇的好。”我说。
  “我们兄弟与宋家明并没有血缘关系,”马可说。“你见过宋家明的几个姑妈没有?”
  瑞芳点头,“是,威莱斯理的老教授都记得她的丰容盛姿,尤其是她外语的发音,确是不可多得,五十年前中国女性罕有这样出色。”
  我说:“影响近代史的女人。”
  盼妮说:“你们讲话如打谜语—般。马可,客人都来了,开始跳舞吧。”
  我不相信马可真的与盼妮跳舞,追出去看。
  瑞芳拉着我,“你这个多事的小老头!”
  我握着瑞芳的手,笑问:“我们把马可留下来吧?”
  “留得住吗?”瑞芳问。
  “你可喜欢马可?”我反问。
  “那自然,可是我希望马可好好的找—份职业,安定的生活……他办得到吗?”
  我不以为然,“你的要求也太离谱了,如果光是这样,何必是马可?随便在哪一国的政府机关里找一个年轻公务员,保证不叫你失望,你根本不懂得欣赏马可。”
  瑞芳笑,“我老了,少堂,以前我居然敢冒险嫁一个穷写稿的书生,现在我只希望女儿一生平安无事。”
  “如果我做主呢?”
  “马可不会留下来的。”瑞芳说。
  “我问他。”
  马可在我们家玩了五天,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开怀。
  他参加我们吃年夜饭,我岳父见了他马上“惊为天人”,一心谋他做外孙女婿。
  鲍老先生问:“令尊做的是哪一行?”
  “做生意。”马可看我一眼。
  “还没有对象吧?”
  “没有。”马可据实答。
  鲍老先生呵呵的笑,向我挤眉弄眼。
  饭后我们挤在一起喝咖啡。
  我问马可:“怎么,留下来吧,跟我们在一起。”
  马可的情绪又低落下来,“我情愿在这里过一辈子。不幸生在宋家……”他转头向坐在他旁边的盼妮,“以后的日子里,你会记得我这个人吗?”
  我隐觉蹊跷。
  盼妮含情脉脉地答:“自然,马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我阻止他们:“说这些干什么?”
  马可说:“很好,至少我会被怀念。”他笑了。
  过年后他要离开。
  我问他上哪儿去。
  “回到北冰洋。”他说。
  “你不能一辈子都留在冰原看极光。”
  “我的一辈子?”他凄苦的笑。
  “马可,如你不愿回苏黎世参予他们的行动,住在我这里,我永远欢迎你。”
  “我相信你会收容我,”马可说,“不过我如置身事外、一生不得安宁。”
  “你自己保重。”我大力拍着他肩膊,双眼莫名的润湿起来。
  “请记得我。”他再三说。
  “马可。”瑞芳出来叫住他。
  瑞芳抱住他。
  他说:“别让盼妮知道我明天走。”
  第二日天未亮我再到他房间去,他已经走了,并没有留下什么。
  我很悲伤。
  瑞芳劝我回纽约策划新书,也好有精神寄托。
  我的精神非常紧张,不能松弛,看过数次心理医生,又不敢把一切遭遇倾诉出来,并无帮助。
  我心神恍惚日渐严重,瑞芳担心。
  这一段日子我并没有写作,尽在园子里逛,或是帮瑞芳绕毛线,幸亏瑞芳已习惯丈夫情绪的多变,与我共患难根本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对于“老妻”,除了感激,还只有感激。
  她不只一次问过,到底是什么令我不安。
  我不敢告诉她,无论何叫何地,我都怕有人对牢我们一家开枪。
  宋二出现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上,我与盼眯在热水池练习蛙式,瑞芳不在家。
  盼眯喜欢游泳,也学得快。我有空便陪她消遣。
  佣人告诉我有客到访,我把盼眯交给佣人,穿上浴衣。
  “宋保罗!”我呆住了,“是你,你们兄弟真是神出鬼没,我逃到天不吐去都躲不过你们,别来无恙乎?”
  宋二坐下来,抬起头说:“季兄。”
  我方才发觉他的脸容是那么憔悴与疲倦。
  “怎么了?”我问,“宋保罗,什么事?”
  “季兄。”他伸出手。
  我让他握住我的手,我竟发觉这双手竟是颤抖的。
  我说:“我去替你倒杯酒过来。”
  他没有反对。
  我倒了拔兰地给他。
  他喝了一大口。
  这根本不像宋保罗,他是四兄弟中最温和最友善最镇静的一个。
  他说:“我来打听马可的下落。”
  “过年的时候他与我们在一起。”
  “他失踪了。”宋保罗低声说。
  什么?”我站起来,心中掩不住的恐惧。
  “我们找不到他。”
  我说:“有没有到北冰洋去找他?”
  “有。”
  “他有没有留下任何信件?”我问。
  “没有。”
  我隐隐觉得不祥。
  “新年他在你们家,心情如何?”宋保罗问。
  “开头很不愉快,后来玩得很尽兴,盼妮一直陪着他。”我说,“我叫盼妮来,你问她。”
  盼妮匆匆地进来,问:“马可怎么了?”
  宋保罗说:“盼妮,你想一想,马可与你在一的罗曼史,他的生活愉快不羁,跟一般青年人没有分别,六年之后——)
  宋家明结婚。
  哥哥们带我去参加婚礼。
  做梦也没想到这是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天。
  我见到了宋榭珊。
  她与宋家明是这么相配,两个人都有苍白的面色,优雅的举止,她和气的叫我“马可”,我不能自己对她倾倒。
  父亲告诉我,榭珊自幼在老夫人身边长大,注定嫁给宋家明。
  榭珊的装扮与老夫人相似,她们两人都不戴首饰。
  自那一日开始,我无时不渴望见到榭珊;
  一个夏夜,我在湖边看见榭珊游泳,她的长发散在碧绿的水面上,犹如洛神。
  我狂喜地蹲在岸上与她攀谈。她长日处于深闺,对世事一窍不通,非常天真。
  第二天,父亲命我搬离客西马尼院到美国寄宿。
  我知道事情多多少少与榭珊有关。
  以后我见她的机会益发少,但忍不住常问二哥打听她的消息。
  二哥教训我,令我切记主仆有别,我愤而远赴北冰洋,在瑰丽的极光变幻之下,我略觉平静。生命短促,而我惟一爱慕的人远不可触。
  (这其中有三年,马可在日记中,写尽对宋榭珊思慕的情怀,措词美丽,十分感人。他酷爱自由,对父亲及兄长的生活深表厌恶。)
  老先生去世。宋家明召我们回客西马尼院。
  榭珊身穿重孝,不离宋家明左右。
  她的脸色凝重,不生变化,我还是忍不住把目光贪婪地留在她身上。
  夜间宋家明与我们说话。
  他声音低沉。语气平和,态度是那么温柔。
  我小心聆听。
  他说:“来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
  父亲说:“看。我们已经撇下所有的服从你了。”
  宋家明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他说:“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服从我。
  父亲代表我们点着头。
  宋家明又说:“你们听见打仗,和打仗的风声,不要惊慌,这些事是必须有的,只是末期还没有到。
  “但那些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连天上的使者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们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为这件事努力。”
  父亲与宋家明忽然相拥而泣。
  在后来一段日子内,老夫人数次亲临客西马尼院。
  她带来的弹词师傅,常在小书房唱曲子,榭珊总是一语不发的端坐在她身边。
  很多时候,我发觉榭珊是一移瓷像。不是活生生的人,她可以无喜无嗔的坐一辈子。这样的一个女子,却能使我心绪沸腾。
  一日继一日,榭珊陪伴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有抽烟的习惯,榭珊像一阵烟似。飘渺跟随着她,老太太最喜欢的曲子叫<杜十娘>。
  弹词师傅唱得如怨如慕,如故如诉。但是榭珊的脸维持永恒的宁静。
  有时候我觉得父亲与哥哥也都有这种本事,真希望他们可以像常人生活。
  发誓在客西马尼院,不费劲都可以听到纸烟燃烧的声音,整幢大厦是座坟墓。
  如果不是为了榭珊,我宁愿留在宿舍。
  (两年间马可不停借故到客西马尼院。
  父亲再次警告我,叫我不得与榭珊接近。
  难道要我学大哥他们,一见到榭珊。马上必恭必敬站起来俯首听令?父亲逼我留在校中。
  家中出了大事。
  榭珊受伤。
  在海德公园为救阻一匹失去控制的马而受伤。哥哥们受到严厉的责备。
  自远处不可抑止感情地赶回客西马尼院:
  榭珊额角崩裂,宋家明亲自看护她,应当无恙,可是我很担心,对,整夜守在她床边。
  寝榻前趁榭珊不觉,吻她的手,凑巧为佣人见到,我知道会带来更大的责备,但我不想再控制自己。
  父亲大大震怒,下令不准我进院子,大哥与三哥不再与我说话。只有二哥待我如旧,一边叹息,一边劝导。
  (季少堂的名字,从这里开始出现。)
  将会有外人参加我们这次行动。
  季少堂虽然俗气,却是性情中人,很喜欢与他接近。
  季有—小女儿,活泼可爱,俗称低能儿童。
  不能自己地羡慕这个孩子,她没有思想,少有烦恼,生存完全是享乐,比我们幸福何止千百倍。
  不幸的事终于来临。
  小书房内,我向榭珊说出爱意。
  榭珊似无惊异,她温柔地令我好好效忠宋氏。
  我说:“榭珊,让我们逃出客西马尼,随便到哪个穷乡僻壤隐名埋姓过一辈子。”这几句话我已在心里说过于百次。
  榭珊抬起宝石似的双眸,她说:“这是不可能的。
  宋家明像鬼魅似的出现在我身后。
  他说:“马可,你亲口应允过,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的对我,你竟忘记了诺言?”
  他召来父亲。
  父亲羞愧难当,不知要如何处置我。
  我奋力解释、父亲置之不理,他殴打我。
  父亲大怒中向我开枪,榭珊奋身挡在我身前。
  我看到她胸中汨汨流出鲜血,她倒在地上。
  在这一刹那,我已死去,他们是否饶恕我,已经不再重要,我离开了客西马尼院,这苦杯原属于宋家明,与我无关。
  我真正的开始流亡了,只能在二哥那里得到一点消息。
  他说榭珊命殆,幸亏季少堂捐足大量失血。
  我一定要再见她一面,忍耐了半个月,终于在深夜偷偷地潜入院中,被二哥抓住,我大胆地说明要见榭珊。
  二哥请父亲息怒,以大局为重。
  榭珊出现,没想到她已痊愈,她当场责备父亲。
  她竟说:“马可与你都是宋家的人,是好是歹,自有我来做主,何需你霸着来教训他!”
  父亲震惊地与二哥一起退下。
  我更加诧异,榭珊变了。
  她对我说:“马可,你远远离开这里,季少堂是我们惟一的朋友,有事不妨与他商量,不要再回来了。”
  她伤后身子犹自嬴弱、不过脸颊上有一抹奇异的血色,我为她的激动担忧,榭珊犹如复活的一尊玉像。
  我眷恋地与她道别,她又破例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我无法走哥哥的路,决定离开。
  生命再无意义,只想再看世界最后一面。然后回到静寂和平的冰火岛,爬上峻峭的冰峰,在大雪迷茫中结束一切。
  我心如明镜,了无挂念。
  日记到这里终止。
  我把头枕在日记本子上,闭上酸倦的眼睛。瑞芳进来问:“什么事?你两日一夜不睡,在看什么?”语气中充满关注,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瑞芳说:“盼眯一直要找你。”
  我慢慢睁开眼睛。
  瑞芳说:“你怎么了,双眼尽见血丝。”
  我听见自己发出呜咽的声音。
  “少堂,你说给我听,到底宋二带来什么消息?”
  我才抬起头,盼妮惊惶的推门进来——
  “爸爸,盼眯不对了!”
  瑞芳慌忙站起来,“她怎么了?”
  “她跌在地上,我拉她起来,她——”盼妮哭出来。
  我奔出去看盼眯,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地上,我跪在地上触摸她的鼻息。
  我说:“快叫救护车,快!”我伏在地上替盼眯做人工呼吸。
  救伤车来之前,我们三个人都蹲在地上看护盼眯。屋子里静寂一片,只听见我把气吹进盼眯鼻子与咽喉里的“丝丝声。”
  瑞芳急得额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脸色煞白。
  我悲哀惋惜地想,完了,我的孩子完了,心如被无形的手摘去似的。
  救护车呜呜的停在门口,盼妮去开门,救护人员抬着担架进来,替盼眯实施心脏按摩。搁上氧气面罩,把她拥上车子。
  瑞芳双足发软,我扶她进车子,嘱盼妮守在家中。
  盼眯到了急救室,靠仪器人工呼吸,医生检查完毕说:“孩子的脑部将于数小时内死亡。”
  瑞芳听了先是一怔,然后号啕大哭起来。
  我只是不服气,跟医生辩说:“可以动手术!她脑部中有瘤。”
  医生打断我,“太迟了。”他斩钉截铁地:
  瑞芳抓住我说:“宋家明!我要找宋家明。现在只有他可以救我们!”
  “不过他在瑞士!”我也只觉得他是惟一的救星。
  “不,”女人到急要关头往往有超人的勇气,“也许他在纽约,我要回家打电话给宋家明:“
  “我与你一起。”我说。
  “不,你留下来,”她按住我,“我一定会找到宋家明。”
  她不待我回答,飞奔出去拿车子。
  我追在她身后,“你开车当心:“
  瑞芳把车子开得像火箭一样射出去。
  我回到病房,在盼眯身边坐下。
  她小小躯体放置着庞大的仪器,仪表上记录着她的心跳与呼吸。
  我掩着脸。度日如年地坐着等侯瑞芳带来宋家明的消息。
  女护士进来,好心的安慰我,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只想到盼眯在短短几年中给我们带来的欢愉,现在她要离开这世界了,还没有活过,她便要离开我们,多么无辜的生命。
  女护士轻轻的说:“她不会有痛苦的。”
  我抬起头说:“呀,小姐,但她不是你的女儿。”
  年轻的女护士歉意的微笑。
  静寂的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马上迎出去,瑞芳气急败坏的拉住我:“我找到他了,他马上来!”
  “啊!”我绝望中看到救星一般,“他在纽约?”
  “是,他带了保罗马上来,不许别人跟随他。他己联络到这里的院长,叫他们准备手术室。”
  我说:“院长呢?”
  一位穿白色医生袍的长者匆匆忙忙走过来对我们说:“你的女儿已经死了,何必还劳动宋大夫呢?”
  瑞芳与我嘴唇哆嗦,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瑞芳拥着我哀号。
  我乱嚷:“宋大夫已经赶着来了,你们不准把仪器拆掉,不准,听见没有!”
  我的肩膀搭上一只大力的手,我转头一看,是宋保罗。
  “保罗。”瑞芳灰败地扑向他。“宋大夫呢?”
  “在病房里。”
  我们一行人进到房里,看见宋家明在检查盼眯,他抬起头来说:“为什么乱嚷哭泣呢?孩子不是死了,是睡着了。”他的声音水远低微镇静。
  我扶着瑞芳坐下来。
  院长发出嗤笑。
  宋家明说:“准备手术室。”
  宋保罗对我说:“先回家去,有好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瑞芳说:“我情愿坐在这里等。”
  保罗说:“只要信,不要怕。”
  瑞芳走不到两步,忽然瘫痪下来,先头那个好心的护士连忙赶过来扶起她。瑞芳暗暗的饮泣。
  我对保罗说:“我们又见面了。”
  保罗点点头,神情如昔,像是已经忘记马可的事。
  我不敢说话,也不想多说,只能够闭上眼睛休息,瑞芳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眼睁睁的看著墙壁上的时钟。
  手术进行了四小时。
  宋保罗始终维持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的坐着。
  我手掌开始渗出冷汗。
  还要多久呢?
  天色已经黑了。
  我跟瑞芳说:“去关照盼妮一声,叫她不要惊慌。”
  瑞芳虚弱的站起来去拔电话。
  保罗说:“时间差不多了。”
  宋家明推开手术室的门走出来。
  我连忙站起来,惊恐地看着他,心像是要在胸口中跳跃出米。
  他点点头,“孩子从今起完全正常了。”
  我听见身后有重物坠地的声音,转头一看,瑞芬昏到在地上。
  盼眯康复得很快,可是她的智力仍然逗留在幼稚的阶段,脾气极坏,喜欢摔东西、吐涎沫,喉咙经常发出不规则的声音,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盼妮失望的说:“眯眯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她心底下想说:还不如从前好。
  我们把眯眯送到特别护理学校去,临走时她踢打、挣扎、哭号,并且差点将我手臂上的肉都咬掉一块。
  瑞芳眼睁睁地看着特别护士把孩子抓走,叹一口气。
  一切要看孩子进度如何,才能决定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我精疲力尽,一方面经理人还来催我要书,我说:“宣布我退休吧,我吃不消了。”
  瑞芳回香港娘家去休养,留下盼妮陪我。
  一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起床找水喝,看到盼妮坐在客厅一角,黑墨墨地没有开灯。
  “你在干什么?”我问。
  她抬起头来,“爹爹,我们上一次谈话,是什么时候?”
  “我们一直有说话,你是什么意思?”
  “爹,”她的声音很小,“我的意思是,真正的谈话。”
  “你有困难?”我坐下来。
  “爹,马可在什么地方?”
  我一震。
  “他死了,是不是?”
  我沉默一会儿说:“是的。”
  盼妮点点头,“我猜得到。”她的声音很疲倦。
  “听我说,盼妮.马可跟我们不一样,你与他在一起,不会有幸福,最平凡的生活才是最快乐的生活,他要你记念他,你记得他便可以了。”
  盼妮流下眼泪。
  “盼妮,女儿,你已经长大了,告诉我你会坚强起来。”
  她掩着脸哭。
  我从没见过大女儿哭,一向她都是快乐得没有脑筋的那种大孩子,制造噪音专家,盼妮是不哭的。
  “女儿,”我把她拥在怀内,“人生总有不如意之处。”
  她呜咽说:“至少你与母亲是快乐的。”
  “嗳,希望长久如此。”
  盼妮陪我到教导院去探望盼眯。她进展得快,教师们都说她聪明,她头发长度犹如一个男孩子,已能够洗脸、穿衣、读生字,然而脾气出奇的坏,一不开心便坐在地上哭,打人,不肯进食。
  教师笑说:“换句话说,她与其他所有正常的儿童一样。”
  我吃惊问:“儿童都那么邪恶?”
  “先生,”教师说,“他们简直是恐怖的动物。”
  我与盼妮得意地笑,至少小眯从今以后不会输给任何人。
  这一段日子之内,我与盼妮非常接近,天天晚上与瑞芳通电话,报告眯眯的进展。我令瑞芳安心留在娘家搓麻将,她回来,反而会增加我的负担,要我照顾她的心理状况。
  瑞芳的爹来看我。
  岳父永远精神奕奕,雄心勃勃,他说:“邻国要打仗了,你知道吗?我最近忙着决策,”他很兴奋,“看我的船能不能参予这件事。”他像刚创业的小伙子。
  我心一动,向他打听时局。
  “你瞧,动乱已经开始,”他一连举了好几个例子。“都是有安排有计划的,又有西方大国支持,这件事予我很大的挑战,少堂,你等着看,我宝刀未老呢。”他仰起头呵呵大笑。
  此刻的鲍老先生令我想起“对酒当歌”时的曹操。
  我忍不住问:“岳父,三千亿财产与四千亿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是—千亿。”他又大笑。
  我说:“数字上确有分别,但日常生活享受上,岳父,你已是人中之王了。”
  岳父说:“少堂,你是读书人,你不会明白——可是你何尝不是在努力竞跑?你也关心每本小说的销路,是不是?一个人上去了很难再下来,野心是理由之一,恐惧其二,逼着向上爬,我们若摔下来,不跌死也被仇人乘乱踩死。”
  我想到宋家明。
  然后决定回客西马尼院。
  出来迎我的是约翰。
  “积克,”我用力地与他握手。“我一直想念你们。”
  他说:“听说马可把日记寄给你了?”
  “是。”任何事都瞒不过他们。
  “马可把他名下的东西都给了你,”约翰说。
  “他拉杂的收藏一大堆,”他感喟,“马可是个孩子。”
  我仍然悲伤,不发一言。
  院子景色如旧,绿茵青草地,四季不谢的风信子花,巍峨的文艺复兴建筑。
  约翰带我走过光鉴的拼花木地板,两人的脚步敲响,宽阔的走廊一旁长长的镶着水晶镜子,另一边窗外是亭台湖泊。
  月如明镜台,我慨然地想,谈何容易。
  约翰转头来说:“少堂,你这次来,意图很明显,如果你想报恩,那不必了。”
  “我可没那么想过,”我说。
  “我不是那样的人。马可说,他没有朋友,他没想到的是,我也没有朋友,我只是想念你们。”
  约翰说:“如今我们对你,总算功过扯平,可以开心见诚的交朋友了。”
  我与他又再握手一次。
  我问:“榭珊呢?她可好?”
  约翰沉默,然后说:“身体还好。”
  “我能见她?”
  “自然。”
  这时我对院子里的几个地方也熟悉了,他把我带到休息室,路加出来欢迎我。
  “季兄,”他说,“这次要多住几天。”
  “榭珊呢?”我问。
  路加说:“她在西厢整理一批国画,已经知道季兄在这里,一会儿就来。”
  马可这件事之后,我觉得他们兄弟之间气氛和熙许多。不比从前那么冷峻森严。
  但马可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怅惘的想。
  我坐下来,发觉休息室中添了几幅国画。
  路加说:“这是榭珊找出来挂上的几幅唐寅。”
  我抬起头,榭珊?他们叫她名字?以前只有马可敢这么做。
  路加尴尬的解释,“是她命令我们这么叫,父亲不肯,她干脆不应他。”
  马可说:榭珊变了。
  她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响起,“季先生——”
  我站起来,榭珊出现在我面前。她打扮发式都如旧,完善的面孔,还是雪白,那种颜色像半透明的瓷器,可是双颊上,从前没有的,现在添增了一抹淡红的血色,使她看上去更美艳,又有点诡异。
  我看得呆了,美如天仙,美如天仙!
  她握住我双手,“季先生,我们都在想念你、孩子好吧?”
  我回过神来,“很好,谢谢你,多亏宋医生。你呢?”
  “现在没事了,”她说,“如果不是凑巧找得到O负型血的话,恐怕我已不能坐在此地。”
  约翰与路加唯唯诺诺的退出休息室。
  榭珊叹口气说:“你来了就好,我也有个说话的人,他们那三兄弟,见了我只会必恭必敬的站着——真多余!”她微笑。
  她是变了,变得活色生香,单说两句话,已经有好几层表情,我看着她,巴不得这样坐着听她说上一辈子的话。
  忽然我明白马可的意思,我胸中一凉,马可太痛苦了,对着一个这样的榭珊,这可怜的孩子无法控制自己。
  榭珊又说:“马可的事——是我害了他。”
  我低声说:“他不该生在宋家。”
  “是我害了他。”她用手帕拭泪。
  她竟然哭了。
  我忍不住说:“榭珊,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是的。自从伤愈以后,我的喜怒哀乐完全失去控制,我不住的说话,心中藏不住东西,季先生,我很担心自己。”她说,“我又会想念朋友,晚上失眠,这都是以前所没有的事。”
  我呆呆地看着她。
  “宋家的人不能没有涵养。”她有一丝惊惶。
  “宋医生怎么说?”
  “他不在这里,他在东南亚。”她欲语还休。
  “你再休养一段日子,包管无事。”我安慰她。
  她点点头。
  “或许是因为马可的缘故——”我说,“你一定很伤心。”
  她抬起寒星般的眼睛,眼神的转变引起宝光流动。她说:“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这是一双令人乐意为她泥足深陷、赴汤蹈火的眼睛。
  我转过头去,不敢逼视。
  我踱到窗前,院子外一片花海,都是白色风信子。
  我迷惘了。
  我应该离开这里,这个地方像太虚幻境,美女的语声,浓例的花香,一切都这么困惑,迟了恐怕脱不了身,这是一个陷阱,看上去与现实无关,其实我知道他们的阴谋。
  离开,但是我开不了口,内心底层,我非常想留下来,在这里,一切都是现成的,我并没有什么奢望,就为他们整理资料,与榭珊说说话,一辈子是很短暂的事,何必再离开这里投入纷争的世界,写那种上不了台盘的小说,每个月紧张地看畅销榜上有没有名字……
  我不想再出去。
  我转头跟榭珊说:“他们曾邀请我留下来。你认为怎么样?”
  “我不赞成,”她说,“这里争权夺利的事,最好不要参与,你并不像他们,热衷权力,将来你会像马可般痛苦。”
  “可是外头的世界还不如这里宁静。”我说。
  “季先生,相信我,你现在看见的是—个假相,马可向你提出警告,别忘了。”
  马可说过,他留在这里,纯是为了榭珊的缘故。
  而我呢,难道不是为了她不想离开?
  “你呢?”我冲口而出。
  “我生了斯长于斯,这里是我的家,离开这里,你叫我上哪儿去?”她悲哀地说,“宋家明是我的丈夫,我死也是他家的鬼。但你是外人,你可以置身事外,有暇来看我们,你始终是宋家忠诚的朋友。”
  我说:“宋家是待我不薄的。”
  榭珊说:“你走吧,记着我的话。”
  我看着她。
  “我们说得太久了。”她站起来,拉一拉唤人铃。
  路加走进来。
  榭珊说:“你陪陪季先生,我还有事。”她匆匆走出去。
  我与路加之间没有话,再谈几句之后,他陪我到西厢参观宋家的油画,一列收藏室都有温度与湿度控制。
  我道:“你们真是富可敌国。”
  路加的笑声中将点狂态,“富可敌国?说得好。”他毫不避忌的指向一幅熟悉的挂图,“这便是我们未来的国家!”
  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惊异,宋家的野心从头到尾没有隐瞒过我。
  我看着宋路加意气风发的样子,心中万分感喟,他们兄弟间,最温纯的只有马可。
  他说:“我对马可很失望,他是一个懦夫。”
  我有点愤慨,“在你眼中或许是。”
  路加凝视我,“性格支配命运,我们一生下来便得面对责任,逃避有什么帮助?马可不够坚强,没有资格做宋家的人。我为他难过,他是我兄弟,但我不会同情他。”
  “你心肠太硬。”我说。
  他不发一言,我们两人僵持着。
  隔一会他说:“季兄,将来你会明白——”
  “我的眼光是凡人的眼光,我永远不会明白。”
  “你跟榭珊一样,”他说,“马可的事使你们悲愤过度。”他停一停,“不过,季兄,我保证最多一年之后,你的看法会得改变。”
  我瞪着他。
  “吸收你是我的主意,”他坦白,“我相信我的眼光不错。”
  “我想明天一早走。”我说,“我已见过榭珊,告诉宋医生我对他的恩典没齿难忘、虽然他很客气,并没有勉强我,但是他随时需要我的时候,只需一声通报。”
  “很好,”路加说,“我会告诉他。”
  “请你带我回寝室。”
  “马可留给你的东西包括——”
  “睹物思人,”我抬起头,“就让它们留在这里好了。”
  路加牵牵嘴角,没再说话。
  第二天走的时候并没见到榭珊。
  太美丽的东西往往带一种妖魔气氛,见不到她,也是好事。
  回到家,瑞芳已在等我。
  她问:“你到宋家去?怎么不与我同往?一起道声谢,人家心中也舒服点。”
  我不出声。
  她很兴奋,“眯眯又有进步,她与正常孩子无异,已懂得诉苦与打小报告,很会使坏呢!要换护士,因为这一位不让她吃糖。”
  “这叫进步?”盼妮不服气。
  瑞芳说:“难道还不比以前呆呆钝钝的眯眯?你们真是。”她很快乐,“多年来的心事总算放下来了:“
  我只好微笑,“眯眯现在坏得很,你别净宠她。”
  “宠了也应该,这孩子死里逃生。”瑞芳说。
  盼妮说:“我觉得眯眯根本不是眯眯了,上次去看她,她要抢我头上的发夹,差点拉脱我头皮。
  瑞芳大笑。
  我拍拍手,“好啦,现在她不但能保护自己,还能侵略别人,好现象。”
  瑞芳说:“我一想到这点,心中便不住念佛。”
  盼妮说:“爹,你仿佛不高兴。”
  我说:“怎么会,我当然高兴。”
  榭珊。她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榭珊了,我想。
  仍然穿着暗色的旗袍,梳着发髻,但生命开始注入榭珊,她不会再跟宋家明下整个下午的棋子,或是陪老年人端坐听弹词。
  我无时无刻的想着榭珊的一举一动与她谜样的身世,我对她全无亵渎之意,但心中无法将她的影子排除。
  瑞芳,我对她怀有歉意,在精神上,我早已背弃了她。
  瑞芳有着所有女人的敏感,她应该发觉我这个转变,但因为眯眯的缘故,兴奋中无暇注意许多细节。
  我的经理人这一阵不住上门来威逼利诱,要我动笔。
  “宝贝,”他说,“你搁笔罢写,叫我吃西北风?”
  我说:“你另请高明好了。”
  “听着,ST——”
  我吼道:“你听着,我不高兴写,你就别来烦我!”
  他气白了脸,“合同上是一年一本书,我可以控告你违约。”
  “你要钱是不是?”我夷然。
  “ST,我们合作这些年,你应知道我为人。”他说,“你变了,你不能共富贵!”
  我变了,每个人都变了,我愿意再做以前那个满足快乐的季少堂,我愿意!
  我泄气,“我写不出来。”
  “你一直没有自信,记得《长江与我》?你何尝有过信心?”
  我苦笑。
  “我知道你老婆有钱,可是——”
  瑞芳满面春风的进来,“谁在说我闲话?”
  我低下头。
  他鼓励我:“你一定要写,不管如何,你一定得写下去,我已经将你下一本书卖出去了。”
  我抬起头,“你不会对风信子的故事有兴趣?”
  他说:“什么,风信子?”
  我长长的叹一口气。
  他走了以后,我取出打字机,放在书桌上,又取出白纸。卷一张入打字机,呆呆地看着它一个钟头。
  我写不出,机关枪架在脖子上也写不出。
  以往—夜可以做七八个大纲,与经理人商量每个不同的故事。
  我不信江郎才尽,我已经失去工作的热忱,我只想陪风信子说话终老,不问世事。
  我买了风信子花的球茎,种在小小的蓝白瓷罐里,放在书房中,隔天浇水,日日下午搬出去晒太阳。
  盼妮问:“那是什么,爹?”
  “风信子花。”我说。
  “宋家明最多这个花,”瑞芳说,“遍山遍野的.而且花香醉人,是为了什么他们种那么多的风信子?”
  我说:“如果他们种满水仙,你又会问:干吗种那么多水仙?宋家女主人叫风信子。”
  瑞芳坐下来,“如果我的名字是牡丹,你会不会种满一园子的牡丹?”
  我说:“最近你也不再理会兰花了。”
  瑞芳说:“眯眯把我搞得手忙脚乱,哪里还有功夫种兰花。下个月可以接她出来,疗养院已经帮眯眯找到学校。”
  “嗯。”
  风信子长出碧绿的剑状叶子,春天已经很迟了。
  那是一个黄昏,我觉得很冷,叫盼妮把暖气调高。
  瑞芳说:“最近你心情不大好。”
  我说:“做一个面拖黄鱼给我吃,我就会高兴起来。”
  瑞芳笑,“我们只有冰冻鱼柳,给你炸一炸如何?”
  我叹口气,“简直于事无补嘛,我们得搬回香港去,我保证鲍老头不单在吃黄鱼,一定还有酒酿丸子做甜品。”
  她们母女呵呵的笑,到厨房去为我做菜。
  门铃响了一下。
  我没留意。
  隔很久,门铃再响一下。
  我自安乐椅中起来,咕哝着,把衣襟拉一拉,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一位穿黑的女郎。
  黑色小帽上围着网,走廊的光线又不是那么好,我只看到她尖尖的下巴。
  “找谁?”我以为是瑞芳的朋友。
  “季先生——”她迟疑的说。
  “我是,找谁?”我礼貌的再问一次。
  她抬起头来,那弧形的嘴唇有点熟悉。
  我疑惑了。
  她低声说:“我是宋榭珊。”
  我倒退一步,结结巴巴的说:“你——快进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保罗呢?路加?”
  她缓步走来,我关上门。
  “你坐下,我替你倒杯热茶。”我为她脱大衣。
  她除了帽子,露出雪白的脸,眼神却是平静的,她说:
  “季先生,我是私逃出来的——”
  “什么?”
  “他们不知道我走了。”她说。
  我一时没会过意来,只懂得呆呆地看着她。
  “我不能够再回去,”她说,“一时只能到你这里来打扰。”
  她一件随身行李都没有带。
  “如果他们问起,请你代为隐瞒一下。”
  “你出来多少天了?”我一时想到许多困难,收留她不如收留一般的女客。
  就在这时候,瑞芳自厨房出来,她看了客人,间:“是哪一位?”
  我说:“瑞芳,是宋榭珊。”
  瑞芳吓一跳,疑惑的看我一眼,随即迎上去,“欢迎欢迎,就快开饭了,你一定要留下来与我们吃饭,不过这里地方浅窄,你不要介意。”
  我说:“瑞芳,我们的客人可能要在这裹住几天。”
  瑞芳连忙说:“我马上去收拾客房,少堂,你招呼宋太大。”
  盼妮捧出热茶,她说:“宋太太,你喝茶,我们马上开饭了。”
  榭珊道谢,她说:“真羡慕你们的家。”语气是由衷的。
  我一直渴望见到她,能够再听她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看她穿洋装,她脖子上戴串滚圆的珠子,映出柔和的光,双颊上仍然带着那抹奇异的血色。
  她竟会在我们家中出现:
  她说:“我不会打扰很久……”
  我阻止她,“请不要说这种话,我们很乐意接待你。”
  盼妮很快的把饭菜都端出来摆好,我闻到香喷喷的炸鱼。
  盼妮说:“宋太太,请过来。”
  瑞芳也出来了,“请,不要客气。”
  大家坐下的时候,盼妮忽然说:“我从没见过宋太太用饭,宋太太给我的感觉,仿佛不需要吃饭似的。”
  榭珊一怔,然后笑一笑。
  我连忙说:“盼妮,不得没规矩。”
  盼妮夹菜给榭珊,“宋太太,多吃点,家常小菜,不成敬意。”
  真多亏了这个女儿,她的天真热诚缓和了气氛。
  榭珊吃得极多,她仿佛很饿,添了两次饭。
  瑞芳问:“菜还合口味吗?”
  她答:“太好吃了。”
  是盼妮先笑的,我们两夫妻也放心的微笑。
  饭后我们把榭珊安置在客房中,瑞芳对我说:
  “仿佛民居里来了一位皇后娘娘,手足无措,又不敢多问她话。”
  我安慰她说:“你表现得很好。”
  “盼妮才大方可爱呢,”她说,“她真长大了。”
  “嗯。”我说。
  那一夜我与瑞芳都辗转反侧。
  一会儿我说:“宋家明的手下耳聪目明,此刻—定知道榭珊在我们这里。”
  瑞芳说:“没想到那么样的神仙眷属也会吵架。”
  我说:“我想问问她,如果真不打算回宋家,得找个房子住。”
  瑞芳说:“真有你的,这种话怎么问得出?”
  天朦胧亮,我总算合上双眼。
  “七点半的时候,钟点女工来上工,一路砰砰嘭嘭摔门,埋怨,我睁开眼睛,看看身边,瑞芳已经起床。
  我连忙起床梳洗穿衣,盼妮端上早餐给我。
  我边吃边翻阅报纸,“你们都是晨早鸟。”
  “我们早?”盼妮转身子过来,“宋太太才早呢。”
  我差点摔了杯子,我忘记她在这里!
  做过太多的梦看见她出现,等她真的来了,反而像做梦。
  我问:“她睡得好吗?”
  “很好。”盼妮说,“刚才她在厨房帮我煎蛋,她问我:‘你为什么瞪着我看?’我情不自禁的说:‘宋太太,因为我从没见过像你那么美丽的面孔。”盼妮耸耸肩。
  “真没礼貌。”我说。
  “我是真心这么想。”
  “她现在在哪儿?”我问。
  “爹,你真怪,你怎么不出去看看?我要上学了。”她转身出房。
  我闪闪缩缩的走到书房,榭珊正坐在那里与瑞芳说话。
  我咳嗽一声。
  瑞芳连忙站起来:“少堂,你过来,宋太大有事跟我们商量。”
  我坐下。
  榭珊穿着一条袋袋牛仔裤与宽身毛衣,明明是盼妮的衣服!头发仍然盘在脑后,却有说不出的调和,榭珊永远是美女,不管做什么打扮,她本身就是一幅图画。
  她的手叠放在膝上,她平静的说:“我决定不回去了。”
  瑞芳不出声。
  “我考虑很久,觉得无法与宋家的人共处。所以走了出来,我知道在你们家久住会引起不便,季先生、你可否代我找一所房子?”她问。
  “你—个人——”我犹疑。
  “我会照顾自己,”她很坚决,“我可以学。”
  瑞芳说:“少堂,我认为宋太太,应在我们这裹住。”
  “不。长期要你们照顾是不可能的。”她婉拒。
  “好的.我替你找房子。”我答应。
  “少堂,”瑞芳不以为然,“你这是什么话呢?谁家夫妻不闹点意见,你怎么怂恿宋太太搬出去住?外头人杂,怕会引起宋医生误会。在我们家暂住几天,误会冰释,待宋医生接她回去,这才是道理。”
  榭珊说:“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我是不会回去的了。”
  瑞芳拉起她的手,赔笑说:“唉,气头上,谁都会这么说,你在我们这里,爱住多久便多久,当自己家一样,好不好?”
  榭珊被感动了,她低下头。
  盼妮拿着一整套的摄影器材进来,她说:“我要替宋太太拍照,今天阳光好。”
  我问:“你不是要上课吗?”
  盼妮装个鬼脸,眨眨眼。她迅速整理好那架哈苏相机,对准榭珊便要按快门。
  我说:“盼妮,你有没有征求过宋太太的同意?”
  榭珊说:“没关系,我很乐意做模特儿。”
  瑞芳含笑说:“那我与少堂回避一下。”
  她把我拉出去,埋怨我。
  我说:“我知道榭珊真的不会回客西马尼院了,替她找到房子,免得宋家的人以为我们包庇她。”
  “少堂——”
  “顺得哥情失嫂意,”我说,“你别管这么多,我这就出去替她找地方。”
  “我与你同去,我知道女人的心事。”瑞芳说。
  我们找到一层有家俱的新公寓,地段适中。瑞芳喜欢那一屋子的波斯地毯。租金自然是贵的,一年合同。推开长窗,可以看到赫德逊河的风景。
  “与谢珊的老家是不能比的,”瑞芳说,“他们宋家的屋子令我想起凡尔赛宫,尤其是‘镜廊’——你记得吗?”
  风吹打着瑞芳的头发,我心中想的是另外一些事,榭珊现在孤立了,我是她惟一的朋友,我接近她的机会比谁都多。
  当天下午,我们帮榭珊“搬家”,她什么都没有带,连换身衣服都没有。
  我小心翼翼捧出那盘风信子,放到她手里,作为礼物。
  榭珊说:“谢谢你们,我太喜欢了。”
  瑞芳说:“可是宋家种满了风信子。”
  榭珊厌恶地说:“宋家干什么都要违反自然,天底下哪有杏仁香的风信子。”
  瑞芳看我一眼,不出声。
  榭珊说:“我已经受够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个正常普通的人。”
  她看过新的公寓,很满意。
  瑞芳还替她约好了两个佣人,第二天上工。
  瑞芳怕她寂寞。她却说:“我已经习惯成日不开一次口。”
  瑞芳笑说:“有什么事,只需唤我一声,我是天底下一大闲人,平日也这么耗着。”
  榭珊说:“你们对我真好。”她似乎略略有点不安.很忸怩地,“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你的衣服是哪儿买的?”
  “啊,我叫他们送来给你挑,不过是嘉纹奇连。”瑞芳问,“合你的趣味吗?”
  “你穿得很好看,我特别喜欢那件深紫色垫肩膀的裙子,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件。”榭珊说。
  我微笑,她现在与—般妇女没有异样,絮絮的说起时装的式样来。
  瑞芳观察入微,她事后说:“榭珊的心情并不太坏。”
  凡事决定以后,困难已经克服,榭珊现在只需躲避宋家的追踪。
  宋约翰追到我们家的时候铁青着脸。
  我说:“她来过,住了一夜,然后走了。”
  宋约翰问:“她搬到哪儿去?她并没有朋友,她不见得懂得找房子住。”
  “积克,”我说,“假如你是我,你说还是不说?她是我朋友,宋医生也是我朋友。”
  瑞芳陪笑说:“是呀,将来他们两夫妻和好如初,榭珊仍然一辈子记得我们出卖过她。”
  宋约翰转向我,“少堂,如果我是你,我应当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我会说出来。”
  我说:“我替榭珊找的房子就在附近。”我把地址念一次。
  “谢谢你。”他站起来。
  “积克,她不见得只有我一个朋友。”
  宋约翰转过头来,“她身上还带着宋家一部分珠宝,我们会找得到她,没有人能够匿藏她。”
  他走了。
  瑞芳问:“他找到榭珊会怎么样?”
  “他不过是榭珊的管家,不敢怎么样。”我说。
  瑞芳问:“那些珠宝,是不是拿到铁芬尼重镶的一批?”
  “大概是。”
  瑞芳说:“我开始觉得事情不是夫妻吵闹那么简单了。”
  我看瑞芳一眼。
  隔一天我独自出门,溜达很久,肯定没有跟梢的人,才到榭珊住的大厦。
  原来为她租的是十二楼,电梯停在十一楼,我按铃。
  女佣人来开门,榭珊迎出来。
  她说:“他们到过十二楼。”
  我点点头。
  “我还能躲多久?”她问。
  我说:“他们迟早会找到你的。”
  “我必须将一部分珠宝出售。”她说,“我要用钱。”
  “要拆开来卖。”我说。
  “你有办法吗?”
  “没有,我经理人或者懂得窍门。”
  “越少人知道越好。”她说。
  我迟疑一会儿,“你取普通的一点给我看看。”
  她转人房中,出来的时候手中一堆宝石,在灯光中闪闪生光,我只看一眼,就知道难以脱手。
  我拿出其中一串钻石,拧坏了扣子,我说:
  “隔几天我再来。”随手放入口袋。
  榭珊说:“你为我一再冒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为你,为你是值得的。我心中说。
  “你好好照顾自己。”我说。
  她站在偏厅的门边,光线在她背后透过,为她的头发镶上一道金沿,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许多。
  “我想去剪头发,”她说,“又不知道地方”
  “我陪你去。”我说。
  “我从没上过理发店,”她说:“你不会相信吧?我真想在繁忙的街道上走—走,试一试人挤人的滋味,在小饭店吃一顿饭,还有跳舞、看电影。”
  “我陪你去。”我说。
  她点点头:“我等你消息。”
  我把那串钻石拿到珠宝店去修理,同时装作不经意地问一问价钱。
  店员说:“约二十万元。”
  我付榭珊二十万元,当夜把项链当礼物送给瑞芳。
  瑞芳抬抬眉毛,“你疯了,我若要戴这种东西,大不了向母亲去借,真是!”
  我赌气,“那么还给我,让我藏在保险箱中,隔十年拿出来卖,起码赚一倍。”
  “财到光棍手,我才不还,”她满意地笑,“你怎么兴致那么好,嗯?给我买礼物。”
  我低头出一会儿神,“我也不知道。”
  “嘿,你是良心发现?”她笑,“抑或庆祝盼眯回家?”
  我一怔,“她可以回家了?”
  “瞧你这做父亲的,当然,疗养院已批准她回家。”
  我说:“那太好了。”连自己都奇怪,怎么气语中没有太多的欢欣。
  盼眯回来的时候穿一件浅蓝色的短大衣,白色长统袜,白色小手套,短头发梳成大人样子,戴着顶毡帽。
  她—双圆眼睛炯炯有神,不似孩童,她规规矩矩的叫我:“爹爹。”我只觉得她非常陌生。
  我很惭愧,为榭珊忙得透气时间都没有,忽略了孩子,我蹲下来,“眯眯——”
  “爹爹,”她很不乐意的说,“你与我说话,不必蹲下来,我听得到你说什么。”
  我十分惊讶,看向瑞芳,瑞芳耸耸肩。
  我咳嗽一声,“你要不要看看你的房间?”
  她皱上眉头,推开房门,四周围打量。
  盼妮远远站着,叠着双手,置身事外的样子。
  只听见眯眯说:“我要白色的床罩,跟姊妹一样!”
  我很吃惊,盼妮把我拉过一旁说:“她现在是只小怪物。”
  我说:“她起码长大了十五岁!”
  盼妮装个鬼脸,“宋家明是个巫医。”
  我不置信的看着眯眯,“如果不是同一张面孔,我发誓这不是我的小女儿。”
  “让妈妈跟她搞,来,我让你看照片。”她拉我到她的房间。
  床上摆着许多照片,有彩色有黑白。
  榭珊的照片。
  汾妮说:“同学都看过了,都不相信有这样的美人,那是令人做梦的一种美丽。”
  也能令人中魔。
  我说:“我有事要出去。”
  瑞芳进来说:“出去?能不能改期?这是眯眯第一天回家,你理应陪她在家吃饭。”
  我迟疑半晌说:“好。”
  盼妮说:“爹爹一向最疼爱眯眯,怎么今天这样反常?”
  我忽然生气,“每个人都变了,为什么我不能变?”
  瑞芳说:“他发神经,别去睬他。”
  她一眼看到了榭珊的照片,拾起细细端详,脸上带种难以人信的赞叹。
  我说:“我出去买件礼物给眯眯。”
  瑞芳说:“你最近的行动真是怪怪的。”
  我取过外套走到街上去打电话,接听的正是榭珊。
  我问她:“你那边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平静,“很好。”
  “他们没找上门来?”我问。
  “暂时还没有。”她说。
  “我明天来看你。”我说。
  “好的。”
  我挂上电话。
  我不应去看她,次数多了,总会被跟踪上,不过我的双腿不听脑袋的话,第二天一早,便叫了一部计程车往她公寓去。
  我到的时候,榭珊正在试新衣。
  她容光焕发,整个人美艳得不能形容,一见我便说:“少堂,我想去剪头发,需要你的意见。”
  我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地呆视她,她的脸晶莹光辉、看得多一刻都会晕眩。
  “你在想什么?”她笑问。
  我坐下来,我在想“美人如玉”这句话。
  “我想把头发剪短,我从没有剪过头发,”她絮絮的说,“你瞧——”
  女佣人帮她把头发解下来,我第一次看见她把头发放下。那把乌亮的丝发一直垂到腰间,在阳光下发出七色的闪光。
  我很冲动的说:“不不,千万不要剪掉,太好看了。”
  “但是它太长,”榭珊坐下说,“美容杂志上说,头发要有式样,不应老缚在脖子后面。”
  我说:“那种杂志只有庸脂俗粉才相信,你不必理会。”
  她又笑,“少堂你真会捧人。”
  我说:“我是真心的。”随即面孔便红了。
  她并没有发觉,邀我吃茶,替我放好糖,加进牛奶,递给我。
  她高兴的说:“既然你那么讲,我就不去理发店了——”她迟疑一下,“男人是不是都喜欢长头发?”
  我一颤,抬起头。
  她已经离开了宋家明,问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她还认识什么男人?除我之外,并无他人,我的心剧跳起来。
  她说下去,“我很怕他们会找到我,目前最安全的地方是他们已经搜过的地方,我明天搬回楼上住。”
  我点点头。
  她忽然悲哀起来,“少堂,我想起—句老话: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
  “你暂时先别怕,”我安慰她,“我会尽力帮助你。”
  她低头不语。
  “来,”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吃顿饭。”
  我与她自前门走出去,如果有人守着这幢大厦,前后门都一样避不开。
  榭珊说:“我没有发觉追踪的人,一张生面孔都没有,令我更加惶恐——我们不说这个,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我可以看到她眼中的恐惧、惭愧没有保护她的能力。
  我带她到意大利小馆子吃比萨。
  榭珊的姿容吸引了邻座的客人,让她出来亮相是非常不智的事,但我不禁为她骄傲,呵,男人的虚荣心,我愿意一辈子呵护她。
  离开餐馆,我与她在街上散步,她对我说,她从来没试过独自在街上逛,宋家的四兄弟一向是她的保镖。
  我忽然说:“那时候,你是一个王妃。”
  她闭紧嘴唇,不想再说宋家的事。
  她很兴奋,频频告诉我,外边的世界比她想象中的更自由更活泼,她想她会适应。
  我凝视她,我问:“你是真的不回去了?”
  她答得很快,“死都不回去。”
  我放心了。
  回到家,瑞芳来开的门,她面有愠色,一见我便把我拉在一旁。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撒哪一个谎。
  她说:“我全知道了,宋约翰在里头等你!”
  我的心一跳。
  “你以为你逃得过他们那种人的眼睛?你白白惹事。人家夫妻不和,只有劝人家和好,你却帮人家的老婆东藏西躲,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心沉下去。他们果然又一早知道了。
  “现在人家来要人,你这个台塌得可真到家。”她愤怒地埋怨。
  我已许久没有看到瑞芳发脾气了。
  我呆着一张脸看牢她。
  客厅里传来宋约翰的一声咳嗽——“少堂,你回来了?”
  “是。”我横着心走出去。
  “少堂,我是来要人的。”他开门见山说。
  “她不会跟你们回去。”我说。
  “要她亲口对我说,我才回去回复。”他答。
  “积克,”我说,“你们为何不放过她?”
  他说:“少堂,这是我们的家事。”
  “可是她——”我忍住了。
  宋约翰注视我良久,忽然怪异的笑,“少堂,你以为——你以为她出走是为你?”
  我愤怒,涨红了脸,大声地答辩:“我是她惟一的朋友!”
  宋约翰叹口气,“少堂,你带我到她那里去,我不想直接去敲门,她到底还是我们家少奶奶。”
  我转头,瑞芳站在门口,瞪着我。
  宋约翰很尴尬,转过了头。
  瑞芳冷静的说:“把地址告诉他,少堂,我们不管别人的家事,为朋友出力,担关系,都是可以的,但我们没有私心。”
  宋约翰看着我,等我的答复。
  我说:“瑞芳,原谅我,我——”我吞一口涎沫,眼睛看着别处,“我答应榭珊帮她忙。”
  “你真被人家说中了?”瑞芳颤抖地问我。
  “她为着我离家出走。”我说。
  宋约翰冷笑一声。
  我说下去,“她第一个想到要投靠的人便是我,瑞芳,我回来才跟你解释。”
  瑞芳面色灰败的说:“你走吧。”
  我与宋约翰匆匆出门,门外那辆熟悉的黑色丹姆拉等我们。
  在车子里宋约翰一语不发,他庄严,木无表情,我却感到度日如年。
  他双手一直插在黑色的晴雨褛里,我老觉得他握着一把枪。
  在电梯中,我忍不住说:“你不敢为难她,她是宋家明的妻子,你一半主人。”
  他—声不响。
  到了公寓门口,我按铃,外籍女佣人来应门,见是我,很礼貌的说:“太太有要事,她半小时前离开的。”
  听了这话,我既安慰又担心。
  我们在公寓里转一个圈子,确是人去楼空。
  宋约翰说:“还有楼上那一层。”他深意地看我—眼。
  楼上也没有人,榭珊显然已经撤走了。
  他问我:“她在什么地方?”
  我答:“积克,如果你一直认为她不可能为我出走。这个问题何必问我?”
  “少堂。”他说,“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为地的安全起见.你一定要告诉我们,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与她在这里分手,只是一小时之前的事。”
  他注视我很久,然后说:“我相信你。”
  他急急的走了。
  我很焦急,不知道榭珊躲在哪里,我想她必定要与我联络的。
  回到家中,瑞芳并不打算放过我。
  她静静坐在客厅的大沙发里等我,灯光很暗,—副大逼供的情调。
  我疲倦的坐下来,用手托住头。
  瑞芳忽然笑出声来,苦涩得很。
  “笑什么?”我问。
  她说:“我一向以为我们是最理想的一对,没想到今晚也得上演这—幕。”
  “瑞芳,你是威尔斯理的高材生,你不会跟我大吵大闹,我今天很累。”
  “你看,女子无才便是德,念过几年大学.便有知识的负担,连吵都不能吵。”
  “别那么讲,”我说,“我也很痛苦。”
  “你的痛苦是怀疑宋榭珊这个梦的可靠性,与我们没有关系,你不再爱我们了。”瑞芳的声音充满了创伤。
  我不出声。
  “少堂,你一直都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怎么会变得这样厉害?为了一个不可能达到的梦……少堂,你真的想清楚了?”
  “瑞芳,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是一个傻子,我不懂得掩饰,”我忽然呜咽起来,“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我已经爱上了她。”
  瑞芳看着她自己的双手,“我明白,少堂,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当你再回头的时候,我不会在这里等你。”
  “瑞芳!”我扑过去。
  她拥抱着我,我们两人痛哭失声。
  盼妮靠在门边,默默地陪我们流泪。
  第二天一早,盼妮替我端早餐进房,她说:“妈妈走了。”
  我问:“走到什么地方去?”
  “去跟公公。”她坐在我床沿。
  我并不想吃东西,昨夜没有睡好,一闭上眼便看见榭珊,她穿黑色的衣服,混身珠翠,站在家门口等我。我越向前去唤她,她流下泪来,眼泪瞬间化为鲜血。
  “爹爹!”
  “嘎?”我怔醒。
  “妈妈走了,你不去追她回来?”盼妮十分焦急。
  “我——”我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盼眯这时候奔进我房间来,她尖叫着:“我不要上学,我不要上学!”
  保姆扯着她,她却踢打保姆。
  我问她,“为什么不上学?好孩子都得上学。”
  她凶霸霸的叫:“做好孩子有什么益处?我不上学——他们都不喜欢我,欺侮我,因为我功课不好,老师不让我在课室说话,责罚我,我憎恨他们。”
  我颤惊。
  “我要妈妈!”她大哭起来,“我不快乐,我要妈妈,我不上学,他们用石子扔我,他们欺侮我。”
  盼妮挥手叫保姆把她抱开。
  我抱着头悔恨交集。
  盼妮说:“爹爹,你怎么了?”
  我叹一口气,“自从宋医生把眯眯治好之后,我没有见过她的笑脸,她从前是个最温驯最可爱的孩子。”
  盼妮说:“把妈妈找回来,好不好?”
  我说:“你不会明白,即使把她找回来,我们也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夫妻,我们不再相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说:许多夫妻还不是这么过了一辈子,但我与你母亲忠于自己,我们——”我的声音低下去。
  盼妮说:“但是宋榭珊——爹,我能明白男人抛妻离子去追求有血有肉的女人、但是宋榭珊——”她恳切的看着我。
  我的心一寒,他们都不相信榭珊会为我离开宋家明,为什么?难道我不值得?他们太小觑了我。
  盼妮说:“爹爹,你跟宋榭珊在一起,真的会有幸福?”
  “别说下去了——”
  “你想想,”她含泪说,“你其实并不认识她,你连她本人姓什么都不知道——”
  电话铃响,我取起听筒。
  “我是榭珊。”那边说。
  “你在哪里?”我急问。
  她说了一个住址。“只有十分必要的时候才通消息。”
  我一怔:“你在——”
  她挂上电话。
  我放下了心。
  我转头看着盼妮,缓缓说:“对不起你们.我无法继续履行做父亲的责任。”
  盼妮低下头,她说:“宋家的人……爹,你曾经告诉过我,我跟着马可不会有幸福,因为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但是在我心底下,我仍然爱着马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现在你对宋榭珊,也是—样吧?”
  “是。”我茫然说,“宋家的人改变了我们的一生。”
  瑞芳到达娘家的第二天,鲍老先生的电话便接到我书房。他的声音是陌生的、冷静的。
  他问:“你娶了我女儿十八年,忽然觉得她配不上你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带着两个女儿到香港来,瑞芳要与你离
  婚。我要听听你那面之辞。”
  我问:“瑞芳说过什么?”
  “她没说什么,你尽快来,见了面才说。”老先生很不耐烦的挂上电话。
  依照平时,我必然马上赶了过去,我对岳父有一定的尊敬。但是现在,现在我已把榭珊放在第一位。
  盼妮先收拾行李,她说:“我们两姊妹决定到外公处看妈妈,爹,要不你一个人留在纽约。”
  眯眯抬起头,盯住我,眼光十分怨毒,完全不似一个孩子,我心悸。
  她对我说:“爹爹,你与我们去找妈妈。”
  我软弱的说:“给我一点时间收拾。”
  盼妮问说:“刚才打电话来的是宋榭珊?”
  我点点头,鼻子忽然酸起来,为了她,我心甘情愿赴汤蹈火,但对她,我毫无要求,只求要时常知道她的消息,于愿已足。
  “她在哪里?”盼妮问。
  “不要问太多。”我恳求她,“盼妮,不要问太多。”
  “他们说男人最易受骗,爹,她一个人是如何离开纽约的,你有没有想过?她连超级市场都没去过,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办妥一切手续?”
  “我稍后有机会,自然会问她。”我说。
  “你真的那么相信她?”盼妮问。
  “我相信一切人。”我说。
  盼妮叹口气,无可奈何的说:“爹爹,你真的在恋爱。”
  我带着两个女儿回香港,岳父派车子来接我们。
  我相信瑞芳不会在他面前说坏话,但见到岳父,总是做贼心虚,有几分不自然。
  瑞芳不肯见我,这个倔强的小女人,被我伤透了心,再也不肯转弯。
  鲍老先生说:“你们有什么理由要离婚?你们十多年来是公认的神仙眷属。”
  我低下头。
  “出去玩,玩出毛病来了?”他藐着我,“痛脚抓在她手中,小事闹大了,是不是?”
  “不是,绝对不是。”我分辩。
  “男人都是这样的,”他笑,“我不怪你,可是闹到要离婚,你就不够精明了。”
  我不欲作答,我与鲍船王的想法大大不同,他当然不必离婚,他不离婚也可以畅所欲为,因为他是老式中国男人,他自觉有权那么做,他的良心不会困惑他。
  而我,我对感情始终还有一份真挚,就是瑞芳不提出离婚,我也决不能一个人踏两只船。
  他不服气,“那个女人长得如何?你总有照片?我倒又不相信了,你竟会为她抛弃二十年来建立的完美家庭。”
  我打开皮夹子,把照片递过去。
  “照片是盼妮拍的。”我说。
  老头子轻蔑地扬起照片,眼光才投在上面,马上怔住了,隔良久他才放下照片,背着我开始踱步。
  “为了她的美貌?”他问。
  “不,她同时还是一个最温柔最体贴的女人。”我说。
  “她爱你?”老头子也不置信。
  “她没有如此说。”我看着自己双手。
  “—句应允也无,你就为她抛妻离子。”
  “是。”
  “她有那样的魅力?”
  我不出声。
  鲍老先生叹口气,“如果照片真是她,那也不怪你、但你到底是有家室的人——”
  我低下头。
  “你再考虑考虑,想想你与瑞芳在一起的好日子,”他说,“到底二十年了,少堂。”
  我转过身子,看着长窗外的景色。
  “听说这个女子是有夫之妇。”老先生说,“夫家与一个逃亡政客有密切关系,这个政客在统治了他的国家十五年后逃亡,听说他囊括的财产,光是现金,就有二十亿美金!”
  我摇摇头,“我并不在乎这些。”
  老先生说,“她是一个逃妾,他们如何丢得起这个面子?换句话说,他们会不择一切手段把她抓回去,同时会惩戒你,你千万要当心。”
  “我知道。”
  老先生苦笑,“少堂,我再说也没用,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已经为这个女人着了魔。”
  瑞芳忽然在书房门口出现,她麻木地说:“我们已经决定离婚,不用多说了。”
  “瑞芳——”她父亲一顿足,“你们自己说吧。”他转身出房。
  瑞芳仰起头,若无其事的说:“这次你为我到香港来,我很感激,我们之间已经无可挽救,我为你找到新生活而高兴,我会尽快与你办离婚手续。”
  “你——”我说不下去。
  “我很快会习惯独身生活。我已与盼妮谈过,她会与你住到成年,至于咪咪,她跟我。”
  “你不准备掴打我?”我绝望地问,“不向我拿赡养费?甚至不摔烂一只花瓶?”
  “不,”她说,“你可以自由的走。”
  “你——”
  “别忘了我是鲍船王的女儿,又是威尔斯理的高材生。”瑞芳秀丽的脸上露出坚决的神色。
  我呆呆的站着,眼泪不由自主的流焉。
  瑞芳反而笑了,她温和的说:“嗳,少堂,这像什么话呢?如果有人要哭的话,哭的人似乎应该是我,不是你。”
  我听了这话眼泪流得更急,哽咽的说:“你记得我们第一次到这间书房来?盼妮只得一岁——”
  “啊,是,”瑞芳附和地说,“那时《长江与我》还没动笔——”
  我叫起来,“我恨你!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弃妇般吵闹?你为什么掩饰控制得这么好?我恨你!”我一手扫过去,打跌了一只古董架子。
  架子摔在地上,玉石与瓷器碎了一地,瑞芳默默的蹲下,拣起碎片,一块块重新排列好。
  我说:“说你恨我。”
  “不,”她平静的说,“我永远不说。”
  我说:“你是一个最残忍的人!”
  她叹口气,头也不回的离开书房。
  当夜鲍老头邀我多住几天,他说:“少堂,我很少求人,我到底是你孩子的外公,你多考虑几天。”
  我答应下来。
  鲍家十七间房间的住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瑞芳轻而易举可以避开我。
  我天天往街上逛,盼妮带着眯眯陪我。
  一个和暖的星期日下午,我建议到上环去,想看香料店与寿衣店,我说。
  在那一区,西方人尚可以找到他们心目中的东方,盼妮笑着数:那里的老年人特别龙钟,孩子们穿得异样的臃肿,街道非常的脏,文武庙、古玩店、长生店都在一条街上,棺木就摆在米店隔壁,楼下的住户尚用木栅门,厅内漆黑,偶然飘出花布的帘子,也像一个梦,不合时代节拍。
  然而宋榭珊,又不是这样的梦,我叹一口气,心中念她的名字。
  我与两个女儿沿石级而上,走到庙前一块空地,忽然看到白鸽飞起,一只跟着一只,接着有儿童的欢笑与掌声。
  盼妮说:“这是一处公众游乐场。”
  我点点头,广场有槛褛的滑梯与秋千架子,不过孩子们都聚在东边一个小角落。
  盼眯拉着我要去看热闹,我说:“别过去、我们吃冰激淋。”
  “我要看魔术,我要看。”眯眯固执得很。
  我皱着眉头,“那是江湖卖假药的,一会儿警察就来赶了,有什么好看?”
  盼妮笑,“爹爹,我们就陪她看一会儿、否则她闹将起来,谁能控制她?”
  我无可奈何,只好陪她们过去。
  只见一群乡气的孩子围着个穿唐装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手法磊落,扬手转身间,有意无意、变出无数白鸽,他身前放着—只简单的木架子,上面已停着三四十只鸽子,可是他还不停的变,甚至搔一下头的刹那间都变出一只鸽子。
  —班孩子津津有味的看,咧大了嘴,被他迷惑住。
  盼妮啧啧称奇:“他简直伟大呢!”
  我也留上了神,但是那老式中年人五官平常,灰秃秃的一身衣服,像他那样的男人在上环这一区起码有三万名,毫不起眼。
  但他那手魔术却挥洒自如,我忍不住随着孩子们鼓掌、一边下结论:“没什么稀奇,这手魔术我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刚说完这句话,我听到身边传来清晰的一声冷笑。
  我诧异地转头,站在我不远之处是一个老头子,白发白须,一袭长袍虽然十分旧,却很干净,他身段也还硬朗,如果不是正以十分轻蔑的眼光看着我,倒像刚自一幅山水图中走出来的人物。
  我并不觉得我刚才说的话有什么好笑,加上心情不好。看了他一眼之后,也不加理会。
  盼眯看得不住蹬足,兴奋得莫名。
  盼妮轻轻推一推我,“她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我说:“这还不容易,每星期带她去看一次变白鸽好了。”
  我才讲完,身边又来一声冷笑。
  我不耐烦的转头过去,问那老头,“请问阁下为什么笑?是否我说了一些非常可笑的话?”
  老头瞪着我:“不错,你的话的确非常可笑。”
  “为什么?”
  他冷冷的说:“这一手‘万境归空’。我练了五十年,尚未到这位先生这样的地步,而你一连讲了好几次,硬是说在别处见过这套魔术,岂不是可笑。”
  我问:“万境归空?”
  他冷笑,“正是。”
  我转头看那个中年人,他已表演完毕、身前木架上足足停了近百只白鸽,他取起架子顺挥手出去,一转身,所有的鸽子在那一刹那全部失去踪迹。
  老头又得意又羡慕,说:“看见没有?万境归空。”
  观众发出赞叹的声音,中年人一鞠躬,盼眯在这时候冲上去,那中年人看见她一怔,低下头与她说话。
  我对盼妮说:“去把妹妹叫回来,我们走了。”
  盼妮跟我说:“这手魔术变得真是出神入化!”
  我再转头,那个老头已经走开了,我心中十分纳罕。
  盼妮拉着眯眯回来,这时连那变魔术的中年人也已经不见,我连忙拉住一个孩子。
  我问:“刚才那个人,常在这里变戏法?”
  孩子点点头。
  “你看过多少次?”我问。
  “三次,”孩子说,“每次都是星期日。”
  “三次都是变白鸽?”我又问。
  他又点点头。
  我问盼眯,“刚才他对你说什么?”
  他问我喜不喜欢看他表演。”
  “他有没有叫你名字?”
  “没有。”盼眯说。
  盼妮笑说:“爹,真是的,一个江湖卖艺的,怎么会知道眯眯的名字。”
  我说:“我们回家吧。”我有点恍惚。
  “爹,你不舒服?”
  “没有,”我说,“只是有点疲倦。”
  眯眯说:“我要吃冰淇淋,爹爹,你说过带我吃冰淇淋的。”
  “爹爹累了,姊姊带你去。”盼妮哄她。
  “一齐回家吧。”我说。
  “不!”眯眯又发脾气,“我一定要吃!”
  盼妮说:“你跟我去,爹,我们分两路走。”
  我点点头说:“好,回头见。”
  我并没有乘车,一路走回鲍家,心中打着结。
  到家天已暗下来,他们还没有开饭,我独自坐入客厅中回忆。
  为什么那套魔术如此眼熟?
  脚步声响,瑞芳走过来,她开亮了灯,看见我坐在沙发上,吓一跳,随即转身走,我也没叫住她,她却回头问我:“两个女儿呢?”
  我答:“吃冰淇淋去了。”
  “吃饭的时候,吃什么冰淇淋?”瑞芳说。
  我看看手表,八点正。
  到香港已有数天,榭珊一直没有与我联络,我整个人犹如浸在一锅沸汤里,六神无主,只有见到瑞芳,才会安定一点。
  多年来与瑞芳有难同当,心底下我也不知道这种倚赖算不算爱。
  “应该回来了。”我说。
  “司机有没有跟着?”瑞芳问。
  “没有。”我说,“你怎么了?忽然紧张起来。”
  “我一整天心惊肉跳的。”她坐下来,用手撑着头。
  “不会有事。”我安慰她。
  电话铃在静寂中猛地响起来,我整个人—跳。
  瑞芳在娘家一派大小姐脾气,不接电话,她咕哝道:“作死,电话铃不会拨得小声点!”
  佣人在分机接听了,匆匆走出来,“三小姐,找你。”
  “找我?”瑞芳问。
  “是。”女佣人把话筒递给她,“说找季太太。”
  瑞芳很犹疑,“会是谁呢,没有人知道我回来。”
  我隐隐觉得不妥。
  瑞芳问:“哪一位?是,我是季太大。宋——宋路加?”
  我连忙抢过听筒:“宋路加?”
  那边是宋路加冷酷的声音,“是,季先生。”
  “你有什么事?”我恐惧的问。
  “你两位千金在我手上。”
  “你——,”我整个人像坠人冰窖里,“你——”
  “你知道我的为人,”宋路加说,“我最爽快不过。老二要慢慢的盯牢你,找出我们少奶奶,我觉得时间宝贵,干脆来这一招,季先生,你太不识相了!”
  “你要怎么样?”我说,“我确实不知道宋榭珊的下落!”
  “是吗?”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下去:“我给你三个钟头,到时你再不知道,我即使把两位季小姐还给你,只怕那时候,她们身上已经少了最重要的东西——生命。”
  “不.不——”瑞芳在分机里嚷,“不,宋先主。请你放过我女儿,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电话已经挂断了。
  瑞芳奔过来,她嘶叫!“少堂,你一定要救我们的女儿,”她拉着我袖子,“你不会这么忍心吧?你一定要告诉宋路加——”她哭着,整个人伏在我脚下。
  我扶着她,“瑞芳,我实在不知道宋榭珊在什么地方。”
  “你是知道的!”她尖叫起来,“你这个歹毒的人,你连亲生女儿都不顾了!”
  佣人们出来看热闹,我把瑞芳往睡房里拉.
  瑞芳披头散发的抓紧我的手臂,指甲都掐在我肉里,我根本不觉得痛。
  “瑞芳,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榭珊在那里,你先静一静,我们或者可以找宋家明理论。”
  瑞芳静下来,“宋家明,是,我一定要找宋家明。”
  她拨通了电话,来接听的却是一家陌生的人。
  “你要女儿还是要她?”瑞芳绝望的问。“他们不会伤害榭珊,到底是一家人,但是你的两个女儿——”
  电话铃响起来,瑞芳扑过去接听。
  “谁?找谁?”瑞芳问。
  我在分机里听。
  “爹爹,”是盼妮的声音,“爹爹,那个变魔术的人,他不知道眯眯的名字,但他叫眯眯‘小面孔’,快救我们出来——”电话截断了。
  瑞芳放下电话,“小面孔,谁叫眯眯小面孔?”她瞪大眼睛看牢我。
  我像在梦魇中:“宋马可。”我吐出三个字。
  瑞芳惊问:“宋马可是死人,宋马可不是早就死了吗?”
  我觉得我在那一刹那也死了。
  瑞芳问我:“少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与我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宋马可在香港,他没有死。”
  “是不是他拐了盼妮?”瑞芳急问。
  “不是。”我说,“绑票是宋路加的主意。”
  瑞芳说:“我分不清楚谁跟谁,少堂,你务必要把我们的女儿寻回来。”
  “我真的不知道宋榭珊的地址。”我说。
  “少堂,他们恨你插手这件事,你明白吗?凭他们的力量,迟早找得到榭珊,但他们非要惩戒你不可。少堂、既然他们要你屈服,你就服输吧。”
  “瑞芳,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
  “等孩子们安全抵家,我们又可以快快活活的在一起,把这一切当作个噩梦,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少堂。你救她们。”她靠着我饮泣。
  我用手臂围着她。
  “你是怎么牵涉在这件事里的?”她问我。
  “我——以为她爱我。”我悲哀的说。
  就是那么简单,原本我可以立刻跟瑞芳离开客西马尼院,永远不再与他们发生关系,但我爱上了她,又以为她也爱上了我。
  “她爱你吗?”瑞芳问。
  “不,她爱的是另外一个人。”我答。
  瑞芳说:“我们只有三个钟头。”
  ‘我出去找他们。”我站起来。
  “你去找谁?”
  “女儿。”我说。
  “我跟你去。”瑞芳说。
  “不用,你在家里等我。”我说,“我很快回来。”
  我披上大衣出门,叫了一部车子。
  我在香港最旺的地区下车,在霓虹灯牌下转入肮脏的横街,数着门牌。
  巷子有污水沟,沟中积着垃圾,死老鼠横在垃圾上,孩子们居然有兴趣在这种地方追逐嬉戏。
  一个艳妆少女暖昧地向我笑:“先生——”
  我躲开她,寻到我要找的门牌,走楼梯上去。
  就凭宋家明与他那几个手下,就能改变这—切?抑或宋家明根本不想改变什么,只想实现他们自己的权欲狂?
  那少女跟着我上楼,伸手推开一所公离的玻璃门,向我飞一个媚眼。
  她的世界与榭珊的世界对我都是同样陌生、我悲哀的想,我并不认识榭珊。
  走到六楼,我小心地按铃。
  隔了很久,铁门被打开了。
  “找谁?”一个老妇人间。
  她住在这里恐怕有三五十年了。
  “我姓季。”我说。
  “这里没有姓季的人。”她龙钟地掩上门。
  我大声说:“我姓季!”
  老妇还是关上了门。我站在门外不动。
  隔一会儿老妇又开了门,这次让我进去,指指走廊的房间。
  这是一层中式楼宇,几百呎的地方被木板隔成六七间房间,有些只以布帘遮着,电视机的声音震天价响,混着孩子的哭声。
  我敲敲木板,轻轻叫:“榭珊。”
  一个女人掀开了帘子,“进来。”
  我跟她进“房”,坐下来,铁架床边就是简陋的五斗柜,房内并没有什么家俱。
  我开门见山:“我找榭珊。”
  “你找她干什么?”她问我。
  我打量她,这个女人五官端正,态度祥和,穿—套廉价的洋装。
  “我有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她问。
  “见了她我自然会说的,请转告她,她惟一的朋友来找她。”我说。
  她在我对面坐了一会儿,不出声。
  我们僵持着。
  忽然她轻轻的说:“少堂,我就是榭珊。”
  ‘你!”我错愕,然后立刻会意过来。
  如果马可能够变成一个中年人,这为什么不是宋榭珊!
  她问:“你有什么事找我?”
  “你为什么把地址给我?”我问。
  “你帮了我很多忙,你是我的朋友。”
  ‘你不怕?”我问,“不怕我把你的踪迹告诉别人?”
  “我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很久。”
  “你打算一辈子过这种逃亡生活?”我苦涩的问,“你为马可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出卖了她,全世界没有第二个女人有这样的眼睛。
  “我们一直相爱。”她声音还是很轻,“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我再也不会回到老家去,逃得一日是一日。”
  我怔怔的看着她。
  “马可说看见你们,他一向喜欢孩子,有空出去变戏法给孩子看。今天回来,他说:‘恐怕季少堂把我认出来了。’我告诉他不要紧,因为你是我们的朋友,反正我们就要离开这里,能见一见你也是好的。”
  “宋家明马上要上台了。”我说:“你不想回去?”
  “不想。我从来没爱过宋家明,自小我在他们家长大,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晓得,现在我终于不再是他的附属品,我自由了。”她语气中透着兴奋。
  “你们俩肯定可以摆脱他们?”
  “我们不后悔。”她说,“我现在有勇气,马可就在我身旁,即使只能活一天,也胜过一辈子坐在客西马尼院。”
  “宋家明到底是你的丈夫。”
  “他是一个懦夫,他乐意当一具傀儡,我不愿意。”
  “那么——我呢?”我看牢她。
  “你?”她略略意外,“哦,少堂,我与马可是感激你的,我们利用你使他们相信宋马可的假死,那些日记,那具尸体,甚至瞒过了最精明的宋约翰——”
  我说下去,“使他们的目标移在我身上,忽略也们亲兄弟竟会欺骗他们这个事实。”我无法抑止我的怒气。
  她有点警惕。
  “你牺牲了我,”我说,“因为你们难得碰见一个外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傻瓜,到我陷入这个漩涡,做了你们的替死鬼,你们就可以逃之天天。”
  榭珊退后一步,“不,我们不是这样的人,你误会了。”
  我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榭珊,为了你,我现在家破人亡:”
  “怎么会?”她也很害怕,“我不知道会有这种事:”
  “别怕。”我身后有人说。
  我转过头去,门口站的正是今午那个变戏法的男人。
  “果然是你,”我说,“你没想到吧,百密一疏.现在你想怎么样?一走了之?先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宋马可把榭珊拉到一边。
  榭珊惊问:“他的女儿怎么样了?”
  宋马可说:“这是意外,榭珊,我们现在马上走。快!”
  我责问他:“你就这么走?”
  “你是我们的朋友,”马可说,“这种种误会,你将来总会明白。”
  “我的女儿呢?”我怒道,“你要置她们于死地?”
  榭珊问:“马可!告诉我,他的女儿怎么了?”
  马可泄了气,“三哥抓起了她们。”他说。
  榭珊马上静默了。
  隔一会儿她说:“马可,我们不能现在走。”
  马可哀求她:“榭珊,我们不走,可能永远走不了,这些日子来,我们只逃得比他们快一步而已。”
  “我知道,”榭珊说,“可是我们要叫路加把那两个女孩子放出来,这一切与季少堂无关。”
  马可说:“你以为他是为孩子的事气愤?并不是,他以为你离开宋家明是为了他!所以现在不甘心,我们何必为这个小人而改变计划?”
  榭珊看着我,“少堂,马可说的话,可是真的?”她并不置信,一脸惋惜的表情,“少堂。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我说:“你们走吧,但别希望走得远。”我转身离开。
  我听见榭珊说:“路加一向心狠手辣,我们一定要他把孩子交出来……”
  我心中酸甜苦辣堆成一起,我是傻子,不折不扣的傻子,竟会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把我过去二十年所得全盘抛弃,赔上我孩子的性命。
  走到楼下,我刚要叫车子,肩膀上有一只手搭上来。我本能地回头挡开那只手,在路灯下看到宋保罗。
  他问我:“他们在楼上?”
  我说:“你找了来了?”
  “是。”
  “你的好兄弟马可在楼上,”我愤怒的说,“我们都受他愚弄了,上去抓人吧!”
  他站在那里不动,脸色阴晴不定。
  我冷笑,“说来说去,你们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唯一的傻瓜是我。”我痛苦地大笑起来。
  我奔到巷口叫街车。
  瑞芳,现在我只有瑞芳了,我必须要通知宋路加,叫他把孩子还给我。
  我竟会这么愚蠢,适才宋路加威胁我的时候,我竟会挂虑榭珊的安全问题,我事事以她为重,可是她与宋马可彻底地利用我,欺骗我。
  我只有瑞芳了。
  我赶到家中,声嘶力歇地叫:“瑞芳!”我扑在门前按铃。
  大门开了,客厅灯火通明,一屋的警察,我惶恐地问:“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答我,屋子出乎意外的静,只有一双双的眼睛朝我看来。
  我拉住岳父,“瑞芳呢?”我快支持不住了。
  岳父厌恶地摔开我,他脸色煞白,面孔上有泪痕。
  “瑞芳!瑞芳!”我狂叫。
  瑞芳转出来,“我在这里。”
  我跑过去,她把我带到书房,书桌上白布遮着一具小小的尸体。
  “看,你过去看呀!”瑞芳哼哼的笑,她推我过去。
  “瑞芳!”我惨叫。
  她狰狞地盯着我,“去看呀!”
  她哈哈大笑,把白布“刷”地掀开,我看到盼眯躺在桌子上。
  我狂叫起来。
  瑞芳问:“你害怕是不是?这是你的小女儿,你看清楚了没有?现在你满足了?”她一步步逼过来,扯大着嘴巴笑。
  我叫了一次又一次,不住的狂叫着,整间屋子,开始旋转,我伏在小小的身体上,终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张开眼睛,只看见一片白色,我就知道是医院。
  想到盼眯,我心如刀割,流下泪来,大声叫“瑞芳。”
  护士走进来,问我:“什么事?”
  我问:“我妻子呢?”
  她有点不耐烦,“我们不知道。”
  我说:“我要出院,我能出院吗?”
  “自然,你签了字就可以出院。”
  “谁送我进来的?”我问。
  “警察。”她简单的说。
  我问:“家人呢?我的家人——”
  护士不耐烦的打断我:“你静一静,别吵着别的病人。”
  我打电话到鲍家去找岳父,佣人并不肯替我接过。
  完了、什么都完了,盼妮的下落不明,瑞芳又放弃我,我茫然的想,我现在可真是六神无主了。
  我回到病床上去坐着,整个人秫秫发抖。
  护士推门进来说:“有人来看你。”
  我害怕地拾起头,看到鲍老先生站在我对面。
  他冷冰冰的说:“我代表瑞芳,请你在离婚纸上签一个字。”
  “不!”我惨嚎起来,“我不签,我不离婚!”
  他憎恨的说:“男人大丈夫,爽快点好不好?”
  “你让我见过瑞芳!”
  “瑞芳进了疗养院,她已经精神崩溃,怎么见你?”
  我拔直喉咙叫:“瑞芳!瑞芳!”
  鲍老先生把那张文件放下,“你仔细想一想,还有没有资格做瑞芳的丈夫,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就应该放过她,再给她一个机会。”
  “盼妮,”我问,“盼妮呢?”
  “你早已拿你两个女儿去换取那个陌生女人的心,交易失败,女儿已与你无关,”他一点表情都没有,“她的生死存亡与你全无关系。”
  我摇摇晃晃自病床上挣扎起来,鲍老先生退后两步,我就摔在他面前,倒在他脚下,他却没有搀扶我,他们唾弃我。
  我哭,护士把我拉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出院后的口子,我不知是如何度过的。
  我终于在离婚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把它寄到鲍家去。
  我在小旅馆租一间房间住,终日沉迷醉乡,等到身边的东西都当尽之后,我写信给我的经理人,问他要钱。
  只有喝醉了酒,我才好过一点,我不愿自己有清醒的时间。
  那日在“美人鱼酒吧”,我捧着廉价的白酒,往嘴巴里倒,听到有人打听我的名字。
  我根本不愿意抬起头来,我已经没有这个力气,况且即使我报上名去,也没有人会认识我,我的身体已经发臭,头发与胡须已有多月没剃,我侧侧身,避开那人。
  谁知他直向我走过来,叫我:“ST。”
  我张开眼睛,看到我的经理人,我反而有点高兴,没猜到他会关心我,居然这么远来找我。
  他问我:“ST,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带了钱没有?”我问。
  “ST,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他很难过,“你怎么了?你妻子呢?发生了什么事?”
  “钱呢?”我问。
  “钱我有,你放心,可是第一件事是要把你从这个鬼地方救出去。”
  “什么鬼地方?这个地方又有什么不妥?”我抓紧着酒瓶,“喂,如果你还是我朋友——”
  “我们找个中国澡堂去洗澡,走!”他拉着我走出酒吧。
  户外的阳光使我张不开眼睛,我懒洋洋的跟在后面,什么也不在乎。
  他几乎哭出来,“ST,你不要吓我,告诉我你只是在找灵感,下一部小说你打算写醉汉的故事,是不是?”
  我喃喃的说:“万境归空。”
  他说:“外头发生了好大的事,你知不知道?”
  我茫然问:“什么事?”
  “你们中国人的事,你难道不知道?”他把我拉到报摊去,“最短的政变,看见没有?”他指着报纸的头条,“他们失败了,代价惨重。”
  我眯起眼睛,只看见一个“宋”字,仰起头就笑,笑得弯下了腰,眼泪都流出来。
  “ST!ST!请你控制自己。”经理人把我拉进车子里。
  我手舞足蹈的笑,经理人用手掩住了脸,我嬉笑地拉开他的手,问:“老乡,我是否惨不忍睹?”
  洗完澡,他把我拉着去剪头发,换衣服,他铁青着面孔:“你跟我回纽约,我占你的收入百份之五十,我不能随你在阴沟中烂死!”
  “给我一点酒。”我哀求,“酒!”
  他把我带到他住的大酒店套房,打开酒柜的门,取出一瓶拔兰地,掷在我怀中。
  我喝了两口,擦擦嘴,有点镇静。
  他说:“你需要一个精神治疗科的医生。”
  我躺在他的床上。“他们失败了。”我说。
  “谁失败?”经理人间。
  “姓宋的一家。”
  “什么姓宋的?”他不耐烦,“我得帮你找到家人。”
  我害怕,又牛饮了两口拔兰地,“你去找谁?”
  他咆哮:“你的妻子,你的女儿!”
  “我的女儿,”我颤抖,“我的女儿已经死了。”我饮泣。
  他瞪我一眼,取起电话便打。
  我看着他拨通了电话,指名道姓的要季鲍瑞芳通话。
  “季鲍瑞芳……”我念念有词地读这四个字、忽然悲从中来,“她不再姓季,她已与我离婚,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
  经理人粗暴地骂我,“喝你的酒,闭上嘴巴!”
  然后他专心对着电话咕咕哝哝的说了许多话,我一边喝酒一边流泪,然后一切开始模糊,我心情又开始愉快,哼起歌来。
  不要在乎,我告诉自己,不要紧,醉乡不住住何乡?
  “该死的人!”我推开经理人,他竟拿了湿毛巾朝我脸上盖,“喂!别骚扰我。”
  “你醒一醒,”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呆呆的看着他。
  “你,”他不置信的问:“你为了一个女人,弄到这种地步?”
  我点点头。
  “她结果并没有跟你?”
  我摇摇头。
  他叹口气,“ST,你真的可怜,你是一个老好人,不应落得如此地步,你的毛病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不晓得该几时停止,你感情太过放肆,就像你的小说,常常不知所云,小说可以改写,你的生命却不能再来一次,ST,你这次一定要从头开始。”
  我待他说完了,问他:“为了什么?”
  “为了你自己。”他用力摇我。
  我摊摊手,“五百年后,又有什么分别?”我说,“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他用手帕抹汗,“ST,你别乌搞,你一定要再开始写作!为我,为家人,为你自己,别灰心,你的女儿要来看你,情形没有那么坏,你振作一点。
  女儿!我手一松,酒瓶落在地上。
  “盼妮,你那漂亮的女儿,记得吗?”他拍我的肩膀。
  “盼妮?”我呆呆的看着他。
  “马上来了。”
  我问他:“我……我看上去怎样?会不会叫盼妮失望?”
  “你看上去像一堆垃圾,”他叹气,“你还是以前那个季少堂吗?你去照照镜子!”
  我挣扎着站起来,“我不是已经洗过澡了?我身上是新衣服……”
  “ST,我真想哭。”他说。
  我默默的坐在椅子上。
  有人敲门,经理人高声说:“进来。”
  门推开,盼妮亭亭玉立的站在我面前。
  她长大了漂亮了,面型跟瑞芳一模一样,不愧是一个美人,我羞愧的叫她:“盼妮,你——好吗?”
  “爹爹。”她坐下来。
  我别转头、不敢应她。
  “你怎么了?你怎么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她问。
  我轻轻的说:“我对不起你们。”
  “一年多的事了,爹爹,我们都不想再提。”她说,“妈妈现在教书,生活很平静,今天我来,她叫我把这个还给你。”她打开手袋,拿出一只织锦袋,交给我。
  我接过,并没有打开,盼妮说:“你不看一看?”她替我打开来,拎出一条钻石项链。
  我震动,“不,你拿回去,我不要再见到它。”我狂叫,如见到一条蛇。
  盼妮叹口气,“妈妈并没有怪你。”她说。
  “眯眯,我们的眯眯——”
  “眯眯的事,可能发生在任何家庭中,”盼妮的眼睛看着窗外,“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活得寿终正寝,宋榭珊把我放出来,妈妈已经很感激。”
  “什么——”我问,“你说什么?”我转向经理人,“酒:我要酒。”
  经理人又倒了杯拔兰地给我,我喝了两口,听盼妮说下去。”
  盼妮低声说:“我不想再提这件事,可是妈妈叫我说明白给你听。”
  我始终没有再把头抬起来。
  于是盼妮缓缓的说:“那天我记得是眯眯要吃冰淇淋,你记得吗?我们与你分手后,在咖啡店叫了两客香蕉船。眯眯说了许多话,都不像一个孩子,她说:‘刚才那个魔术师,他叫我小面孔。'
  “我说:‘什么小面孔?’”
  “她说:‘我另外一个名字。’”
  “我笑,眯眯还有什么别名?可是她又说:‘我认识那个人,我以前见过他。’
  “我又笑,她怎么会有朋友?所以也不去理她。她接着抱怨妈妈一定要她读书,同学都对她不好,爹爹不疼爱她,她说的话都似一个大人,我觉得非常不自然,于是催她回家。
  “那天司机没有跟我们出来,原本我想叫他来接,但是怕等,于是与眯眯走出去叫车,眯眯比我走得慢,等我回头,只见一个男人用一块手绢蒙在眯眯的鼻子上,她失去知觉,被那陌生人抱在手中,我刚要叫喊,另外一个男人用刀指住我,明晃晃的尖刀下,我不得不听他的命令,踏上一部黑色的车子。
  “车子开到郊外停下,我看见宋路加,他很客气,不过态度冷冰冰的,把我们姊妹关在一间房间里。
  “眯眯很快的醒来,她很懂事,没有哭喊。监视我们的人手上换了手枪,我觉得好过一点,枪说什么都比刀好。
  “宋路加拨通了电话,令我与家人说话,我知道这是绑票,反而放心,我忽然想到那个认识眯眯的魔术师,对住电话大嚷起来,宋路加叫我听话,他的声音很可怕,为了壮胆,我就骂他,说他害死马可……
  “我哭了。拘留所很舒服,要什么有什么,我睡不着,翻来覆去,不知道他们目的是什么,但我有信心,即使是天上的月亮,爹爹也会设法弄给他们,因为爹爹一定会救我们出去。”
  她说到这里,我惭愧的掩住脸。
  盼妮接着说下去:“那夜我被声音吵醒,睁开眼,看见宋路加坐在我们床前,他像一尊石像似的,动也不动。
  “我很害怕,鼓起勇气问‘你接到我们父亲的消息没有?我们可以走了没有?’
  “眯眯也醒了,警觉地看住宋路加。
  “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他说:‘你们的父亲不要你们了,他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舍弃了你们。
  “我叫:‘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宋路加冷冷的看着我们。我拥抱着眯眯,她受了惊怕,不住哭泣,她问我:‘爹爹不要我们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回答她。
  “清晨一点钟的时候,宋路加进来,跟我说:‘现在我要带走你们其中一个,你们自己决定。’
  “他说得不动声色,仿佛要带我们其中一个去吃—顿饭那么简单。
  “我说:‘宋先生,请不要伤害我们。’
  “他说:‘不行,我们要给季少堂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这比叫他死还好得多。’
  “我看着眯眯,不舍得把她交给宋路加,我很害怕,想了很久,我说:‘请把我妹妹送回去。’
  “宋路加有点诧异,他说:‘你妹妹?你用你自己换她?你想清楚没有?动过脑部手术后,她最多再活一年。’
  “眯眯瞪大了眼睛看着,不出声。
  “死亡是怎么样一回事呢,我也不知道,离开眯眯,我跟着宋路加走到另一间房间。他没有歉意,但是语气温和得多,他说:‘其实是没有分别的,你不必害怕,这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想了很久,不知如何回答,我瞪着他,他忽然生气,不准我看他,并且走出房间。”
  盼妮说到这里,停下来,我那经理人早已听得目停口呆。
  “后来,”盼妮说,“榭珊就来了。”
  我问:“谢珊?”
  “是。”
  “她怎么会去的?”我惊问。
  “我不知道。我昏昏迷迷的,被他们在房间里关了几天,见到榭珊,他们就放我回家了。”
  “谢珊呢?”我急问。
  “爹爹,你还是那么着急?”她问我,“你还是想念她?”
  我不出声。
  盼妮说:“我没有跟她说话,她看着我上车,就回屋子去了。”
  我问:“马可呢?你没有见到马可?”
  “爹,你说什么?马可已经死了。”盼妮说。
  “不不,他没有死,”我嚷,“你有没有见到他?”
  盼妮说:“不,我只见到榭珊与宋保罗。”
  “后来她怎么了?”我问。
  “我回到家,才知道眯眯已经不在了,”盼妮说,“而你已经进人医院,我要照顾妈妈,因此没有来看你,同时我与妈妈都恨你。”
  “眯眯死了,”我喃喃的说,“他们害死眯眯。”
  “不,眯眯不是他们害死的。”盼妮说。
  “难道是我害死的2”我叫,“不是我,不是我!”
  “他们只不过要你说出宋榭珊的住址。”盼妮悲愤的说:“你一说他们就放心了,眯眯原本可以活生生的离开,我们可以再给她找医生,可是你不肯,你认为榭珊比我们重要——”
  我喊叫,“她身上有我的血!”我用拳头敲击墙壁,“她不应出卖我与利用我!”
  盼妮双眼红了,“妈妈不愿见你。”
  “我知道。”我说。
  “爹爹,我希望你振作起来。”她说,“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但你这样子颓丧下去,总不是办法。”
  “得了,”我说,“你不必为我好,我乐得追逐舒服。”
  “爹——”
  “你不必再劝我。”我又喝了口酒。
  “你以为自暴自弃就可以赎罪?”我那经理人忽然插嘴,“季少堂,你自疚,是以你找藉口沉沦,是不是?”
  我说:“是,你不必激将了,你不是我,你不知道什么更适合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你完了!”他愤然说。
  “是,”我承认,“我早已完了。”
  盼妮说:“为来为去,还是为榭珊,你已知道宋家搞政变失败的事?”
  “知道。”我说。
  “榭珊他们生死未卜,”盼妮说,“你不想去查一查?”
  “她也早已死了,”我说,“在我心中,她早已死了。”
  经理人对盼妮说:“他发神经。”
  盼妮深深叹一口气:“爹爹,我走了。”
  “你走吧,与你妈妈好好的过日子,别为我伤心。记得眯眯?那时候千方百计的要为她找医生治病,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是否愿意,治好以后,也不见她有多快乐,现在她死了,大家呼天抢地,谁知道呢,也许她在另外一个地方,非常高兴。”
  盼妮愕愕地看牢我,我喝着酒。
  经理人说:“他很快就会中酒精毒,你们放心。”
  “让我一个人喝死算了。”我说,“再见。”
  “你对我们一点爱念也没有?”盼妮问,“爹爹,你忘得了我们?”她双眼发红。
  我说:“你们权当我死了吧,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我对生活已没有要求,我只要一瓶酒。”
  盼妮于是哭了。
  “对不起,盼妮,我与你母亲把你带到这个可悲的世界上来,不要哭。”我摇摇晃晃的走到床边,顺势倒下。
  昏迷中听见经理人安慰盼妮,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我并不觉得羞愧,也不觉伤心,酒是耶稣救世人最好的办法,他们说。
  我因肚饿而醒来,仍然在酒店房中,经理人留了一封信与一张支票给我,信上写:“如果你有兴趣写风信子的故事,马上与我联络。”
  支票是一笔现款。
  他对我还真不错。
  天已经黑了,我看到窗外的天空,透着一种怪异的紫蓝色,我很害怕,把支票藏在怀里,带了酒瓶,回到我熟悉的美人鱼酒吧。
  我喝得酩酊,唱歌,大声笑,真是比死还痛快。
  我大声的问自己:“季少堂,你要做大作家还是做小醉汉?”
  我又马上回答自己:“当然是做最脏的醉汉。”我大笑,手舞足蹈。
  一切问题都得到解决。
  我几乎住在美人鱼酒吧里了。
  我很节省,挑下等的酒来喝,经理人留下的钱可以供我喝上半年。
  在他走后几个月,我的胃大量出血,进了医院。
  那夜我躺在小公寓的床上,开始呕吐,我以为是食物,站起来开门,想到浴间去,一到门边就昏过去倒在地上。
  后来小公寓的茶房打电话去叫救伤车,把我送入医院。
  我很遗憾只是医院,不是殓房,而且他们不准我喝酒。
  夜里我淌着冷汗,不能人睡,看见眯眯一步步向我走来,向我索命,吓得浑身颤抖,我不是怕死,而是怕孩子怨毒的眼光。
  我哀号,求他们准我出院。
  医生肃穆的说:“如果你不戒酒,等于自掘坟墓。”
  我狠狠的答:“那敢情好。”
  医生摇头。
  出院的那一天我跑着回美人鱼酒吧。
  老板娘移着她二百多磅的身材过来,媚笑说:“怎么,许久日子不见,你这个怪人。”
  喝下半瓶酒之后,她又为我介绍姑娘,我腼腆的说:“我从来不要女人。”
  “你这个怪人。”她吃吃的笑。
  我伏在酒吧台上面,睡得很香甜。
  晚间人多了,我填饱肚子,更不想走,能够死在这里,简直是福气。
  老板娘过来问我:“你姓季?叫季少堂?”
  “是。”
  她喃喃的说:“奇怪,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名字。”她指一指,“那边有人找你。”
  “谁?”我说,“又有人找我?”
  “晤,”她点点头,“你的朋友很多。”
  我转过头去,看到宋保罗站在我面前。他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面有愁容。
  我先是一怔,随即揪住他上衣,“你还好意思来见我?还我女儿来?”
  他抢过我的酒,一饮而尽,坐下来喘气。
  我放开他,他自瓶里倒出酒,灌人嘴里。
  我有点可怜他,“你怎么了?”我问,“你的兄弟呢?”
  他用袖子抹了抹嘴。
  “喂,”我推他一下,“你回答我呀,你的兄弟呢?”
  他说:“死了,都死了。”
  我点点头,“所以你伤心。”
  他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你。”
  “找我做什么?”我夷然,“我只有烂命一条,跟你一样,宋家纵然富可敌国,打一场小小的仗也就打掉所有的黄金珠宝,是不是?”我嘿嘿的笑,“你们完蛋了,跟我一样,你们完蛋了。”
  “你难道不关心榭珊?”他把握到我的致命伤。
  我跌坐下来:“啊是,榭珊。”我的心刺痛。
  “你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她死了?”我眼前一黑,伏在桌子上。
  “是,我亲眼服侍她服的毒药。”
  “你这个刽子手!”我叫,“你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
  “我就是来跟你说清楚的。”他说。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嚷。
  他继续喝酒。
  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
  他缓缓的说:“那夜我们在屋外分手,你记得吗?我上楼,看到马可,我很震惊,他为了榭珊,竟去整形,整成一个中年人模样。”
  我插嘴,“为了榭珊,为她是什么都值得的。”
  “是,”宋保罗点点头,“你为她,家破人亡。”
  “讲下去。”我握紧拳头。
  “榭珊见到我,面色变得很坏,我说:‘少奶奶,跟我回去吧,天罗地网,你逃不了的。,
  “她问:‘你们之中,谁扣住了季家两个孩子?’
  “我说:‘这是路加的事。’
  “她说:‘宋家明难道由得他这样做?’
  “我说:‘少爷在东南亚,约翰与他在一起,我们的事马上就要发动,少奶奶,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她问:‘宋家明预备怎么对付我?’
  “我不敢回答。马可恳求我:‘二哥,你不如放了我们。’我向他们解释,这是没有用的,他们一定要跟我回去接受处分,他如果要逃,只有连累更多的人。”
  “然后呢?”我问,“他弃榭珊而去,是不是?”
  “你别打断我。”
  我心急的等他说下去。
  他说:“于是马可说:‘我们决定逃到北冰洋去,现在我们手头上有钱。’
  “我悲哀的说:‘没有用,他会找到你,就算路加会放你,你别忘了爹爹,他也必然要治死你。’
  “马可说:‘我不愿意死!’
  “‘马可,’我对他说,‘你应该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你太自私,季家的两个孩子,有什么错?你把她们也牵连在内。’
  “他不响,低下头。
  “我非常伤心,他是我的兄弟,我至爱的弟弟,而我竟不能救他。
  “榭珊说:‘我跟你回去见路加,他务必要放掉那两个女孩子,马可,你走吧,路加并不敢拿我怎么样。’
  “马可浑身颤抖,他惨叫:‘榭珊,你爱我胜过那两个孩子?,
  “榭珊说:‘马可,季少堂已经说我们设计陷害他,为求清白,我们应该叫路加把孩子放出来,况且孩子无辜,何必因我俩缘故,叫别人一辈子抱恨?’
  “马可说:‘榭珊,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榭珊却说:‘马可,你不必多讲,我已经决定了。’
  “我说:‘那么我们走吧。’
  “榭珊对马可说:‘一切是注定的,你快走。”
  “马可说:‘我不走。’
  “我忍不住说:‘马可,既然你怕死,不愿意死,你赶快逃吧。’
  “马可说:‘可是失去了谢珊,我还有什么?我也跟你走。’
  “我很难过,”宋保罗说,“但是没有选择,终于把他们两个带回苏黎世。”
  我问:“他们已经杀害了眯眯,是不是?”
  “不,”宋保罗说,“你的小女儿不是路加杀害的。”
  “她是如何死的2”我问。
  “她的脑病并没有全部痊愈,随时可以复发,宋医生预备再替她动手术。”
  “可是我们一直不知道,现在死无对证,哼!”
  “本来不打算告诉你。”
  “你要挟我,是不是?”我咆吼,“为什么一定算上我?我什么得罪了你们?”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你运气不好。”
  “榭珊呢?”我追问。
  “她看着我们释放了盼妮。”
  “她有没有说什么?”我心酸的问。
  “没有。”
  “她有没有——问候我?”
  “没有。”
  我点点头,不响。
  “那夜,路加带走了马可,她一直以为还有生机,她不知道老太太已直接向我们父亲下了命令。
  “她叫我陪她喝茶。我们坐在小书房里,她问:‘家明什么时候来?’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美丽的面孔露出一丝失望,她又说:“他可是生我的气,永远不打算见我了?’我仍然不响
  “她取起茶碗,喝一口茶,笑说:“怎么花里的杏仁香,跑到茶里来了?’
  “我不敢透气。
  “忽然她明白了,眼睛里露出一丝恐惧,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我惨叫:“氰化钾!氰化钾!”
  宋保罗叹气,“是。”
  我瞪住他,“你,你毒死了她。”
  “是老太太的命令,生为宋家的人,死为宋家的鬼。”
  我惊恐的问:“宋家明呢?宋家明难道睁着眼看那老巫婆毒杀榭珊?”
  “他不过是一具傀儡。”宋保罗的声音低下去,“一直是。”
  “她就这样死了?”我双眼要喷出火来。
  “她轻轻的说:‘也好。’然后就没气息了,不过是七秒钟的时间。”
  宋保罗喝一口酒,忽然呛咳起来。
  我呆呆的坐在那里,做不了声。
  他低声说:“那一片风信子花,杏仁香味的风信子,朵朵含有剧毒,是我亲手种的。”
  我呜咽起来。
  “后来的事你知道,我们并没有成功,大哥伴着宋家明自杀了。”他流泪。
  我哑声问:“马可呢?”
  他不答。
  “马可呢?”
  “马可……马可临死也见不到榭珊。”他掩住脸,“是父亲处死他的。”
  我慨叹,“他真是你们的父亲?”
  “是,在他们那个时候,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你父亲呢?”
  “跟着老夫人,伺机再动,只要有一口气,他永远不会放弃机会,他与老夫人是不会死的。”
  “冷血的路加呢?”
  “你要不要见他?”
  “他还活着?”我咬牙切齿,“他比谁都应该死!”
  “活着比死痛苦呢。”他说,“难道你不情愿死?”
  “你为什么来找我?”我责问他,“为什么对我说这番话?”
  “我自血海中逃出来,犹如炉火中抽出来的一根柴,而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能不来见你?”他地笑,犹如一只夜枭。
  我喝得滚在地上,他把我拉起来,“我带你去见路加。”
  “我不要去!”我挣扎,“我不要去!”
  “来,你一定要来。”
  我与他走出酒吧,那夜下毛毛雨,很有寒意。
  我跟着他走很久,到了一间旧屋,宋保罗把门推开,我有点害怕,不敢跟进去,我问:“他是不是缺手烂脚的?他是不是变了怪物?”
  “不会,你进去看。”
  他把我推进屋子里去,一个老式的大客厅,陋室空空,只有一张桌子,宋路加坐在桌子面前,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面孔英俊而冷酷,穿深色的衣裳。就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样。
  他看到我们进去,忽然扬声说:“来人哪,将桌上的碗筷撤去,换上我那套黄龙碗来,今日我们宋家夙愿得偿,要好好的庆祝才是。”
  我惊讶的看着他。
  宋保罗应他,“来了,来了。”
  隔了一会儿,宋路加忽然坐下来,长长叹息一声,他吟道:“皆如梦,何曾共,可怜孤如钗头凤。”
  忽然间我明白了,转头问宋保罗:“他疯了。”
  宋保罗点点头。
  我点点头,转身走。
  雨下得更急,我的酒仿佛醒了,仰起头,看见无限无极的雨丝落下来,落下来,我拉拉衣襟,踯躅着走到街上。
  我大声说:
  “皆如梦,
  何曾共,
  可怜孤如钗头凤。”
  我大笑起来,笑很久,忽然觉得无限辛酸,眼泪默默淌下来,榭珊,我念着她的名字,哭得非常畅快,一路向美人鱼酒吧走过去,走过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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