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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客

(2008-11-05 10:55:08) 下一个

A君B君C君 垂死天鹅 电话 明星 怨偶 过客
怀念 爱情之死 姑姑的男朋友 女学生 白色武士

A君B君C君
  我出生不久母亲已经去世,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但是姑母告诉我她是个美女,而且她用妮娜莉兹香水Lair Du Temps,这件事给我的印象至深,所以我从小用妮娜莉兹的一切产品。
  我知道我没有母亲美,她的照片不多,但已足够证明一切。不过女孩子年轻的时候,裙下总有若干臣子,“不腻”是不大可能的了,谁还跟谁一辈子,追求的人总是有的,看电影、吃饭、喝茶、逛街、游泳。除非真长得难看,否则每个女孩子总经过这一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
  男人像女人一样,有几千几百种。大约可把他们分为两类:有风度与没有风度的。没有风度的男人最讨厌,请女孩子喝一杯咖啡便想要她们的灵魂,连我这么“聪明伶俐”的人也碰到过这种事。
  才上个月罢了,有人自加拿大回来,自说自话摸上门来,我在上班,他设法叫管理人员打开铁闸,让他在我信箱留张字条,上面为着:“我住某某家,请即联络留下你的新电话。”
  他以为他是查理士亲王。
  我才把电话号码换掉,花好几百元,怕就怕这种无聊话来烦。
  基于礼貌,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还是跟他通了一次电话,吃一次午餐,很客气地道别。这是一个净长四肢不长脑袋的家伙,一年前约会过数次,连名字都几乎不记得,再见更没有味道。
  谁知他一连两夜未按门铃,要上来我公寓。我隔着铁门跟他解释,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并且也不方便邀请他进屋,以后如果他要按铃,请他预约。
  他不听,在门外像只科学怪人似的蠢笑:“我想进来看看你公寓的装修,嘻嘻嘻!”
  我顿时无名火起三千丈,厉声说:“你要是再按一次铃,我就打九九九报警。”
  他在铁门那头忽然生了气、仿佛我没请他进门,没敬他茶水,没服侍他上床,没放热水让他洗完澡才走,是不给他面子,是看他不起,他忽然被羞辱了,因此破口大骂我,用的是英语粗话。
  我笑,我说:“是你老母教你的吧?”把门关上。
  过了三天,他居然还打电话到我写字楼来烦:“——看,我想道歉——”
  我打断他,“就此算了,好不好?”把电话挂上。
  真是下流。
  现在女人看男人的观点不同了,吃软饭也不是坏人,只要对方心甘情愿.为什么不呢,道德水准已有改变,但是像那个蠢货……
  当然也有具风度的男孩子,像郑家两兄弟,哥哥与弟弟都一表人材,学识是没话讲的。哥哥是建筑师,尝集中国历年邮票。弟弟是牙医,爱刻图章,两个都三十刚出头,两个人对我都有意思。他们是含蓄的、可爱的、有资格的。
  我把科学怪人的故事说给他们听,他们有点担心。大郑说:“你一个人住,要当心点。”
  我无可奈何的说:“有什么办法?他要拿硫酸对付我,我也没折。J
  小郑说:“这年头男人的质素越来越差。我记得在念书的时候,连约会女同学都不敢,那时经济欠佳,心理上也没有成熟得可以负担感情,白白辜负别人,于心有愧,现在这些男人,下一顿的饭还不知道在那里,就想去敲女孩子的门,摆明揩油,太不尊重女性,一点诚意都没有。”
  我问:“怎么会有这种男人?”
  大郑放下烟斗,耸耸肩,“很难说:家庭环境影响,个人性格高下,教育程度——研究优生学的人应当知道。”
  我问:“换了是你们,你们怎么办?”
  小郑笑:“我?我根本不会把自己陷在那种困境中,追求是最不能勉强的事,别说是硬闯别人的公寓,人家推搪我一次我已经要钻地洞了。”
  “我从来没有推过你,是不是,小郑?”我笑问:“你送来的糖果花束我永远照单全收。”
  小郑笑,“我们自小看你长大,交情不同。”
  “谁看谁长大?真不要脸。”我推他一下。
  大郑说:“我这辈子没骂过女人打过女人。男人怎么可以动女人?打反而好点,至少有那个交情,骂算是什么?下次再有这种事发生,报警,叫律师告他。”
  我不以为然,“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人家会怎么想?这女人若不是招蜂引蝶,人家也不敢看轻她。”
  小郑不以为然,“女孩子一怕事、二要面子,难怪那些狂蜂浪蝶要得其所哉。”
  我说:“做女人原是有很多不便之处。”我有点闷闷不乐,
  “别不高兴,”小郑说:“你那些香皂用完没有?替你添新的。”
  小郑一直送妮娜莉兹的香皂给我,大郑则负责我的时思糖果。
  我说“肥皂还有,糖吃光了。”
  大郑马上说:“我马上去买。”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对我好?”我问:“快从实招来,到底有什么企图。快说。”
  他们两兄弟笑。
  好是好,但一向不谈“儿女”之私,令我摸不着头脑。所以说天下真没十全十美的事。有这么理想的两个单身男人,偏偏都把我当妹子,我也顺理成章地当他们兄弟。
  到了周末,小郑照例打电话来,“我们去吃日本菜,有间新开的据说做得很好。”
  “太贵了。”我说。
  “别替咱们省好不好?”他笑,“我八点钟来接你。”
  八点钟上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大郑呢?”我问。
  “没叫他。”他说。
  “为什么不叫?”我问。
  “这也是我单独见你的时候了。”他说。
  我的心一动。
  到达日本馆子,我们喝的米酒比吃的鱼生多。
  我知道小郑有话要说,故此很沉默。平常他们两个只喝啤酒的。
  他喝了很久,把杯子拿起又放下,话就在喉咙,但是出不了口。
  终于他咳嗽一声,把颈子上的丝领带解松,开口道:“你知道,我们看着你长大的——”
  “我知道,这话你每天都得说十次。我打断他。正题,我要知道正题是什么。
  “你觉得大郑这人怎么样?好不好?”他问。
  “好,当然好。”我诧异,“我最喜欢他了。”
  他沉默一会儿,“你喜欢就行。你可知道,他也很喜欢你?”
  我啼笑皆非。“我当然知道你们喜欢我。”
  “不不,不是朋友间的感情。”小郑说:“我哥哥一直在心里爱你。”
  “爱我?”我重复,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没想到他们略有表示,是示爱,太严重了。“我不明白。”我说。
  “哥哥今年三十二岁,应该成家立业。如果我记得不错,你肖狗,今年廿二岁,他大你十年,刚好。”
  “你干吗?”我笑出来,“你的口气像媒人,小郑。”
  “不,”他的手按在我手上,忽然很冲动,“你好好听我细说,大哥是个好人,他能照顾你,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头,几时捱得到老?不如早点嫁人。”说着他眼睛红了。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样知心的话,我也落下泪来。
  “最要紧人品大家都清楚,”小郑赶紧喝一口酒,“以后大哥约你,我就不夹在你们当中了。”
  “我不知道,小郑,我们一直像兄妹——”
  “听我的话,别辜负大哥一片好意。”他一直握着我的手。
  他有点醉,我看得出来。心中十分罕纳,小郑很少有失态的时候。
  我连连点头。
  大郑自己不敢说的话叫他弟弟来说,弄得我很尴尬。以前大家见面和和气气的,现在可拘谨得多。可是我不能一辈子待大郑小郑如兄弟,兄弟娶了嫂子,妹妹也会被冷落,再纯洁的男女感情,终局也演变成夫妻。
  那日我开车送小郑回家,他已喝得不能开车。
  大郑下楼接他,问我:“怎么了?”诧异得很。
  我微笑说:“他醉了。”
  我在街灯下打量大郑:适中的个子,稳重的性格,端正的五官,左看右看,没有缺点,我忽然涨红了脸,不错他是个理想的丈夫,但爱情是另外一件事——虹彩呢,火花呢?我转头回家去。
  我还渴望轰轰烈烈的恋爱。不错,里里外外我一直靠自己一双手照应,长久没个借力的人,既辛酸又疲倦,嫁给大郑,一切问题可以得到完满解决。衣食住行以及其他,经济上精神上,他都会对我呵护备至,这样的暖房伸着双手等我,的确是一股强大的诱惑力。我心中已愿意了一半。
  ——但爱情的幻彩——真是唯一的遗憾。
  以后看到大郑该怎么做?我在他跟前撤惯赖,说惯笑,难道以后也这么不成?
  罕纳了一个星期,第二个周末轮到大郑打电话来!“去吃日本菜好不好?”
  又是日本菜。
  “好。”我说。
  照平时我早就反对,可是现在我得温柔一点,仍然忍不住反问一句:“为什么选日本馆子?”
  “那里静一点,我有话想说。”
  什么话?
  求婚?
  我的心狂跳。
  “八点钟我等你。”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大郑虽然是个可敬可爱的好人,我都不想跟他结婚。他总像个大哥,以前没证实,关系尚有点可商榷的暧昧,小郑一说他爱我,我只觉得尴尬。
  如果他带着戒指来,我只好推他。不知我那太极功夫可到家。
  我到那家日本馆子,大郑已经在那里等我,我看到他一表人材的样子,想想如果错过了他这么好的机会,以后也许一辈子都遇不到,但现在时间不对,我没有结婚的心理准备。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大郑。”我说:“有话跟我讲.”
  “是。”他说:“你先坐下。”
  他叫了一桌菜,我样样吃一点。
  大郑也跟他弟弟一样,净喝闷酒,不出声说话。
  我问:“你怎么?有心事?”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叹口气。
  他这么理智的一个人,难道还有想不通的事?
  他说:“你最近有没有见小郑?”
  “有,上星期我不是送他回家?还是你开的门。”
  “呵是,那一夜。”大郑说:“那一夜他直叫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我真给弄胡涂了。
  “是,说出很多醉话,我才知道他的心思。”
  “他有什么心思?”我觉得事态严重。
  大郑说:“老老实实,你觉得小郑如何?”
  我的天!我简直要哭出来,又轮到大郑来问这一套。
  我尖着声音说:“你们俩都是好人,我都喜欢,你们一直是我的好兄弟,够了没有?”
  大郑愕然,“你怎么了?”
  “你想说什么?想代小郑向我求婚是不是?疯了,哥哥为弟弟求婚,弟弟代哥哥求婚,你们自己就不会发言?我不明白,而且我不是皮球,被你们兄弟踢来踢去,我又不想这么快结婚,好的女孩子那么多,简直满街跑,赶快推荐另外一个吧,我受不了啦。”
  一顿乱嚷,把大郑的酒意唤醒。
  他说:“你——”
  我说:“你们兄弟俩,哥哥爱弟弟,弟弟爱哥哥,可是为什么把我牵涉在内?我的滋味可不好受,你们俩以后别再约我出来了。看样子男人都有毛病。”
  我站起来要走。
  大郑大惊失色地拉着我,“你别走,我的话还没说完。”
  “你的话是没说完,但是我也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大郑,我不想听下去,让我走。”
  “你生气?”他问。
  我没生气,我只是悲哀。他们兄弟俩都是好人,只是想错了一件事,他们认为我是小孩子,随时随地可以跟一个男人结婚,分明不尊重我。
  那夜回家,我哭了一场,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碰到理想的对象。
  我不是不喜欢大郑与小郑,给我一点时间来培养感情,谁也不知道结局会怎么样,但现在一切来得太不自然,我忽然产生抗拒感,将他们两个人都关在门外。
  一个月不见大郑与小郑,生活寂寞枯燥。从这里可以看出他们两个人对我的重要。
  现在下班我自己去挤公路车,回到家中无所事事,从这里摸到那里,看电视新闻,按摩面部,熨衣裳,吸尘,总没有一件正经事可做。
  几次三番我拿起电话想找二郑,终于没这么做。是我拒绝他们的爱情,是我抢白他们,如今我做得太绝,下不了台。
  一日下雨,倾盆大雨,打着伞也像白打,裙子下截才出门已经淋湿,不晓得如何才能挣扎到码头去乘船,在这个时候,一辆熟悉的白色车子缓缓在我身边停住,我一看车牌,正是熟悉的,我百感交集,小郑把车开来了。
  他把车窗摇下:“十元过海!十元过海!”他笑道。
  “小郑!”
  他推开车子门,“快上来呀。”
  我跳上车子,收伞,忍不住揽住他脖子,“小郑!”我的眼泪流出来。
  “喂,要撞车了,别把这么多艳福加诸我身上好不好?”
  他那种若无其事的大方使我更惭愧,我抹眼泪。
  他把车子驶过隧道。
  “你累不累?最近工作如何?要不要回家换件衣服再出去吃顿饭?”
  我不能回答,一直流泪,心中都非常高兴。
  “我买了新唱片,是卡拉扬指挥的柏林交响乐奏玛拉作品,借给你如何?”
  “好。”
  “一个多月不见,有没有发横财?升职?恋爱?”
  “没有。”
  他的驾驶技术一直那么流丽,坐他的车子真是舒服。
  “你哥哥呢?好吗?”我问。
  “我们搬开住了。”他说。
  “为什么?”我吃惊。
  “两兄弟年纪那么大还住一堆,人家会以为我们有毛病,”他向我挤挤眼睛,“还是搬开住好一点。”
  “这也好。”我勉强表示同意,其实心中带歉意——是否因为我的缘故?
  “我的小公寓还不错,几时来看看。”小郑说。
  “在什么地区?主色是什么?面积多大?”我问。
  “比你那里略小,你都不知道,香港的公寓越来越小,简直像小人国,房间进去连转弯的地方都没有,家具都得选特小号那种。”
  我被他说得笑出来。
  “但大郑住的地方妙,他有钱,房子租在石澳,背山面海,这家伙真会享受。”
  “现在还是由钟点女工做冢事?”
  “自然。”
  “晚餐怎么吃?”我问。
  “我已做三文治,沦落了。”小郑摇头摆脑地,只有比往日更活泼。
  “哥哥习惯一个人住吗?”我又问。
  “他又不怕黑不怕鬼不怕老鼠蟑螂的,当然喜欢一个人住。”小郑说。
  “你呢?”我笑出来。
  “我?我只怕女孩子不睬我。”他也笑。
  “你的女朋友还会少吗?只要吹一下口哨,起码十辆旅行车装满女人驶到你面前。”
  “真有这种事?”小郑问:“让我们试试看。你吹得响还是由我来?”
  “真去你的!”
  到家门他说:“我给你一小时另三十分钟,你换好衣服等我们来接你。”
  “大郑也来?”我大喜过望。
  “是。”
  “真好!”我拍手。
  “傻妞!你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笨妹,是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我忘了。
  他已经把车子驶走,一路向我招着手。
  我竟忘记自己的生日。
  我回家把自己浸在浴缸里、舒舒服服洗一个澡,把化妆品取出来往脸上涂妥,选件自认为最好看的裙子穿上。小郑算得没错,刚刚需时九十分钟。
  他与大郑同时来接门铃,递上礼物,有鲜花有糖。我把花插在瓶子里,深深一嗅,将糖含在嘴中。
  “谢谢,谢谢。”我说。
  偷偷看大郑一眼,他也似乎已经忘记我们之间不愉快之事。我放下心来,有时候记性坏点是很好的。
  大郑笑说:“还有一件礼物,是我们合送的。”
  “什么?”还是两住一体式。
  小郑递上一只小盒子。戒子!我心一跳,不会吧?我连忙打开盒子,却是一副钻石耳环,每粒有四十分大小,正是我一直想买而买不起的。
  我欢呼,马上戴上,左顾右盼地照镜子。
  二郑叹曰:“女孩子就是女孩子,”
  我们去吃法国菜。
  吃到一半,邻座过来一位客人,跟二郑打招呼。
  小郑跟我介绍:“这是咱们同学老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老刘并不老,跟他们差不多年纪,有一个很动人恳切的笑容,眼睛极之慧黠。
  大郑说:“老刘,坐下喝杯酒,今天我们兄弟俩在此庆祝小姐生日。”
  老刘也不客气,坐下干掉一杯,然后回他自己的座位。
  这次生日,最有意思的便是能与二郑重修旧好。
  小郑依旧来接我上下班,我跟他说,我在学车,不久便不用麻烦他了。
  他问:“你还记得有个人叫老刘?”
  “哪个老刘?几百个人叫老刘。
  “生日那天,跟你干杯的老刘。”
  “哦,那个,什么事?”
  “他呀——”小郑看我一眼。
  这小子,又跟我吞吞吐吐的了,他每逢这样我就心跳,不晓得他又想公布什么惊人新闻。
  “他问我们要你的电话号码。”
  “与虎谋皮。”我笑。
  “没这么严重,我说先要徵求你同意。他又问你是否我们其中一位的女朋友,我说不是。”
  我想起“老”刘那个笑容,不响。
  “不响就是不反对。”小郑耸耸肩,“我明天把号码告诉他好了。”
  “谁说的?”我微弱地抗议。
  “自古闺女都这样的坏习惯:不反对等于默许。”
  我只好笑。
  小郑说:“老刘这光棍——”他恨恨地。
  结果老刘马上打电话给我。
  “喂,他们叫我光棍,其实他们两人何曾不是光棍,嘿!”
  我大笑。
  男女间的事最难说,忽然之间我有那种感觉,老刘或者会是那个人。
  二郑与我实在混得太熟,迹近兄弟姊妹,感情再也无法发展下去。
  老刘约我看电影。第一次约会去看电影最好,不必说太多的话,随后又有话题,讲戏文也可以讲半日。
  老刘不是空手来的。他带来一小瓶香水妮娜莉兹的。
  我非常惊奇,市面上著名的香水牌子不知道凡几,他怎么偏偏会选妮娜莉兹?
  “郑氏兄弟告诉你,我用这个香水?”我问。
  “嘿,郑氏兄弟巴不得放飞箭射死我,他们还会向我提供消息?”老刘笑,“我觉得你适合用这种香水。”
  “你只见过我一眼。”
  “已经足够。”他说。
  我叹口气,“我们不必去看电影了。”我想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话题。
  我们的感情进展得很快。不到一个月,我暗示小郑不用来接送我上下班。
  他很气,“另外有人护花?哼!”
  “你应该高兴,这种水深火热的工作有人承担了去。”
  “老刘有什么好?”
  我一笑,“他是你们的同学,你应该知道。”
  “靠张油嘴。”小郑忿忿不平。
  “他是不是好人?”我问。
  “谁也没杀过人放过火。”小郑说。
  这已经足够。
  我说:“小郑,你与你哥哥都是好人——”
  “得了,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像写信到妇女杂志去问信箱主持人:A君与B君都对我好,我应该选谁?结果A君与B君都落了单,半途杀出个C君,是不是?”
  我沉默。
  “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问:“小郑,我们还是老朋友?”
  “当然,”他叹口气,“一切都是注定的。”
  “对不起。”
  “没关系,只要你快乐,只要你得到最好的待遇,一切都不是问题。”
  “有空找我们。”我说。
  “我省得。”小郑说的酸溜溜地,“只怕你没空。”
  我有点不好意思?老觉得我利用了他们两兄弟。男女之间根本没有友情,过去这几年里他们付出的一切,都不是对一个普通朋友那么简单,我从他们那里取了这么多,却没有一点付出,在别人眼中,我是个值得妒忌的女人吧,很聪明很会得利用机会。
  做女人方便之处是可以随意说一句:“我一向把你当哥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而且“男人还愁没有老婆”,更加理直气壮起来。
  可是老刘对我实在很好,他说:“你把郑氏所送的东西全部退回去,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们不能再欠别人的情。”
  于是我把历年来的礼物全翻出来,东西还真不少,装满一个大纸箱,什么都有,包括衣服、唱片、书本、小件家具、饰物,我把生日礼物那副耳环都取出来。
  我说:“这样子把东西退回去,真好像翻脸无情似的。”
  “你不舍得?”
  “人家会伤心的。”我说。
  “你还管人家伤不伤心?”老刘白我一眼。
  “我们还是朋友。”我抗议。
  “什么朋友!”他笑。
  一切东西还是被送回去了。
  这结束了我与郑氏兄弟的好事,我正式与老刘开始我们的恋爱生活。
  人的前途根本是很难逆料的
  我与老刘偶然也有见到大郑与小郑,我并不好意思问他们有否找到女朋友,因为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们很客气的交谈——
  “好吗?”
  “好。”
  就这样渐渐疏远。他们受的伤他们得自己治疗,谁也帮不了他们,特别是我,我已是老刘的女朋友。

垂死天鹅
  我见到张心仪的时候,她已经病得很厉害了,她患有一种罕有的坏血病,无药可治,然而她很乐观,常常微笑,有一种好脾气的忧郁,并不像一个在等死的人,她仍然在一间设计公司工作,每天去三个小时。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有一头柔软的、丝一般的长发,垂在背后,缚一只黑蝴蝶结,非常清爽,一张鹅蛋脸洁白美丽,体质很弱,但更显得她十二分清秀。
  心仪不是平常女孩子,她不会活到结婚生子,她今年十八岁,已超过医生估计她的时日两年。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第七次入院治疗,我是她的主治医生。
  我进病房时,她穿一套浅蓝色的纤维丝体育服,一双球鞋,坐在那里看画报。
  我以为她是病人的亲戚。
  我问护士:“张心仪在什么地方?病人岂可以走开?”
  她马上站起来,问我:“医生找我?”
  “你是病人?”
  “正是。”她微笑。
  “你怎么不躺着?”我温和地打量她。
  “精神还好,不想躺。”
  我也不忍呵责她,她身有重病,而且长得很漂亮,这么悲剧性的一个女孩子,每个人都有同情心,我看她一眼,“你要准备一连串的治疗。”
  她轻轻叹一口气。
  “怎么叹气?”
  她抬头看向远处,“治不治都一样。”
  她说得很正确,因此我不出声。
  她又微笑,“这叫做尽人事。”
  治疗过程很痛苦,药物反应强烈,我不想细说。
  不到半个月,她的微笑已经吸引了我,她的幽默感,她的开朗,都使我心痛得不能自己,她出院那日,我亲自驾车送她回家。
  她说:“如果你有女朋友,她一定会不高兴——你有没有女朋友?”
  “有。”我答。
  “如果我有时间,一定跟她争个你死我活。”她向我挤挤眼。
  我心中牵动,强自欢笑。
  “我在想,”我说:“我那女友会不会是你的到手。”
  “自然不是,”她微笑说:“我有信心能把她打垮,我只是没有时间。”
  我默然。
  “梁医生,”她说:“请上来坐。”她到家了。
  我替她挽着行李上楼,她掏出锁匙。
  她说:“我母亲死于同样症候,父亲在船上做事,我一个人住这里,房子是父亲以前买下来的。”
  “没人照顾你?”我问。
  “我不需要,你是医生,你知道我这个病是不会突然暴毙的——”她像谈话家常似的,“白血球越来越多,急急吞噬体内红血球,再过一阵子,就不能输血,因而一命归西。”
  我忍不住说:“心仪,请你不要开玩笑。”
  她掏出锁匙开门,“这不是玩笑,我读过病情报告,爱克来瑞坏血病人的结局的确如此。”
  “也不用常常提着。”
  “呵,医生,真没想到你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她说:“请进来稍坐。”
  我与她进屋,屋子收拾得非常洁净,小而舒适、光亮,是个谈天休息听音乐的好地方。
  我替她放下行李,她去煮咖啡。
  一会儿香喷喷的咖啡端出来,还有甜饼,我很高兴,一坐就不肯走。
  心仪有种温柔,她对世界没有抱怨,但看得出十分留恋,无可奈何之下,神色便露出不舍得的柔情,这是任何普通人没有的,虽然我们也不知道,明天是否会来临。
  她对我说:“看到这里林林种种的洋娃娃没有?都是爸爸出海时在各国替我带回来的,他总当我是小孩子。”
  我取起一个穿西班牙舞裙子的娃娃,那条裙子金碧辉煌,缀着一层层黑色的蕾丝,豪华瑰丽之处,不下一条真裙子。
  “真美,”我赞道,“你爸爸一定非常爱你。”
  “你看这个,我喜欢这一个。”
  她递过来另一只娃娃。
  那是一只小丑打扮的洋娃娃,白色的脸,黑色缎帽子,大眼睛下画有一滴将滴未滴的眼泪,身上穿黑色缎衣,戴白色手套。
  “怎么样?”心仪问:“是否很凄艳?”
  “我不喜欢,太悲伤了,那只芭蕾舞女不错。”
  心仪说:“你不懂欣赏。”
  我笑,“你怎么看低我。”放下洋娃娃。
  她不好意思地笑。
  “心仪,”我说:“我要走了,我想下星期再来看你,跟你约定一个时间好不好?”
  “还要吃药?”她意外的问。
  “不,我只是来看看你。”为了避免大着痕迹,我又故意说:“既然你一个人住,额外给你一点照顾也是应该的。”
  “谢谢你,医生。”
  告辞的时候,我犹疑一下,“你今天晚上做什么?”
  “看书。”她答。
  “很好。”我放下名片,“如果想找人聊天,打电话找我。”
  我终于走了。
  女朋友兰心在家等我,做了一锅好汤,我们快要结婚,因此也不避小节嫌疑,她趋上前来吻我脸颊,观察我一下,“你有心事。”她马上说。
  “你真是个贤妻,倘若我说,这心事是为了一个女孩子,你是否会生气?”
  “女病人?”
  “又被你猜到了。”我叹口气。
  “怎么样的女病人?可是美丽动人的?”
  我喝着汤,“是,患了绝症。”
  “像篇小说。”
  “可是天下确是有患绝症的人的,”我看兰心一眼,“你别滑稽。”
  “你为她难过?”兰心坐在我对面。
  “是。”我用手托着头,“我们迟早都要死的,但活到老年寿终正寝,便是完成了一个循环,没有遗憾,像她那样年纪小小——”
  “就像一朵花,还没开放,便枯谢了,是不是?”
  “你的语气无疑是带着讽刺,但却形容得很对。”我看兰心一眼。
  兰心叹一口气,“你们男人的同情心总是太过份,看见一个女孩子皮肤略白,头发长长,便惊为天人。”
  “或者你有兴趣认识张心仪。”我说。
  “我不会干涉丈夫的工作。”她有深意的说。
  我希望我对心仪的感情也只限于工作。
  我们躺在地毯上听音乐。
  兰心说过我不适宜做医生,因为我感情太丰富,当时我反辩说,至少可以胜任接生,那是最喜悦的一件事,可是我始终没有修妇科。
  兰心老说医生太太不好效,丈夫的爱心大部份分了给病人,病人永远排在第一位。
  她说:“现在你有十天假期,我警告你,要是你不陪我,我就跟你反脸。”
  她说得是这样认真,我心中多层心事。
  开头那三天,我几乎廿四小时跟兰心在一起。兰心是一个成熟的女孩子,独立能干,很多事不用我费心,她待我很好,爱我欣赏我,而且尊重我个人的自由。作为一个妻子,她是无瑕可击的。
  所以为了爱她,我并不想得罪她。
  星期三,我跟兰心说,我要去看张心仪,问她是否要同去。
  她笑说:“我去来作甚?你自己当心也就是了,小心别看她看得眼珠子也掉出来。”
  于是我在兰心那里得到半天假。
  到了心仪那里,我深深感动,她一早就准备好许多食物等待我,而且她父亲也自船上回来了,诚厚地招呼我。
  张先生是个粗犷的人,在船上任大副,不知怎有心仪这么清秀的女儿,但他本人坦白可爱,是个值得交朋友的人。
  “梁医生,真多谢你照顾小女……”说着他眼睛就红了。
  心仪说:“爸爸最婆婆妈妈。”
  没一会儿老张跟我说:“我约了个朋友在外头,我出去应酬一下立刻回来,梁医生你千万不要走,我们一道吃顿饭。”
  “我也约了朋友。”我连忙说。
  “不要紧,叫他一齐来。”老张走了。
  心仪问:“你女朋友肯来吗?”
  “兰心不是那种小家于气的女子,她当然肯来。”
  心仪说:“我的指甲开始泛起白斑,头发脱落得很多,看情形拖不了多久了。”
  我拿起她的手指来看,不出声,心如刀割。
  她说:“妈妈去世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我凝视她的眼睛。
  “坦白的说,医生,我心中很害怕,但避不过的事情,多想无益。”
  “不要再上班了,”我冲口而出,“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去,让我陪你去走走。”
  “多谢你,梁医生,”她摇摇头,“每个人都有忙的事情,不必为我改变你生活的程序,每天都有上千成万的人死去,生命微不足道。”
  “我愿意与你作伴。”
  她但笑不答,我握着她的手不放。
  她略为尴尬,缩了一缩手,我搭讪地说:“我打个电话。”
  兰心不肯来,我告诉她,即使她不来,我也要晚饭后才可以回家。
  她显然是恼怒了,不出声,然后急急道:“你回来我再跟你详细地说。”挂了电话。
  心仪很敏感,马上问:“怎么了?”
  “她与朋友出去吃饭,”我说:“没关系。”
  我与兰心之间有充分的了解,我才不怕得罪她。
  张老先生不久便回来了,带着许多熟食,我们三个人在小小的厨房里忙得团团转,不久便端出五六个丰富的菜式,这样子吃一顿饭虽然辛苦点,但别有风味。
  趁心仪洗碗的时候,张伯对我说:“她……不会好了吧。”
  我不出声。
  张伯叹口气,“跟她母亲一样的病,”他说:“我虽然是个组人,但也略有节储,本来可以让她进大学……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的头越垂越低。
  “梁医生,你跟她比较谈得来,我知道你是个忙人,假如你可以陪伴她这一段时候——”
  “义不容辞。”我马上说。
  “梁医生,谢谢你——”他感激的说。
  “爸爸,你跟梁医生说些什么?”心仪着急,“你别乱说话好不好?”
  张伯翻翻眼睛,“我又不是要梁医生娶你,你急什么?”
  “爸!”她要过来跟她爸拚命。
  我哈哈大笑。
  那夜回家,已经十一点。
  兰心躺在我沙发上,在看小说。
  我推她一下,“还在生气?”
  她淡淡说:“气什么?气一个将死的病人?”
  我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一个男人不能有两个心。”她含蓄的说。
  心仪与兰心。
  “她是将死的人,”我道:“你说得对,一切徵象都已露了出来,照诊断她活不到一个月。”
  她放下书,“梁君,我告诉你,爱情是狭义的,我容不得许多这样的一个月,请你原谅。”
  来了。
  “兰心,实不相瞒,明天我恐怕还要向你请假。”
  她脸都黄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说好这十天假期全属我的。”来了。
  “兰心,这是我额外的请求……”
  “我把你以后所有的假期全还给你好不好?”她瞪起眼,撑着腰,“你安乐了?开心了?”
  “兰心,你何苦如此。”
  “好人难与病人斗,活人难与死人斗,我让她!”兰心跳起束,“我避她风头。”
  “兰心,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了?你好比一个泼妇。”我睁大眼睛。
  “我要走了。”
  “我送你。”
  “不必。”
  “兰心,你生气管生气,我们是什么关系?总不能因这种小事否定我。”
  她放下手袋。
  “你吃醋了是不是?心中不开心?让我送你回家,你冷静一下,想清楚我的处境,你便会原谅我。”
  她低下头,仿佛有点回心转意。
  我拍拍她肩膀,开车送她回家。我对兰心并没有太多的歉意。我心中预算着第二天带心仪到郊外走走。
  心仪像只快乐的小鸟,看见我不住雀跃,我把她载到海滨,在沙滩上向海洋扔石子。还没有到中午,她已显得疲倦,呼吸急促,红血球载氧,她体内白血球过多,体内几乎永恒性地缺氧,很快就支持不住。
  我陪她在角落的帆布椅坐下,打开太阳伞。
  她说:“世界这么美丽,我真不舍得呢。”说话的时候眼睛远远看着碧蓝的天空,拳头握得很紧,神情是痛苦的,不过尽量地控制着。
  我的手臂搭在她肩膀上。
  “以前觉得早死也无大碍,或许能见到妈妈,但最近发觉活着这么好,亲人的笑容,朋友的关怀……甚至是花束、鸟鸣,都带来许多欢悦,梁医生,我是一个将死的人,我何必隐瞒自己,我想我的观点改变,是因为我爱上了你。”
  我一震。
  她的声音最自然平静不过,真真实实,我把脸埋在她双手当中。
  “梁医生,我以前并没有恋爱过,我并没有时间与机会,我一见你,便对你有特别的好感,我猜想,女病人爱上温柔的男医生,并不稀奇吧?在你来说,也许是平常事呢。”她语气中有点羞涩,“你来陪伴我,那自然是因为怜悯我的缘故……”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心仪。”我不想她再说下去。
  一个少女向我献出她纯洁的感情,不管我是否能够接受她的感情,都算得是全世界最美丽动人的事,但在今日这样的情况下,一切成了最大的悲剧。
  “风大了,”我说:“我们回去。”
  到了家,她又杷感情压抑得好好,她跟我说及身后事,清清楚楚,显然计划更久:洋娃娃赠孤儿院,书籍送到小学图书馆,杂物分配给各位朋友等等。
  我听得心如刀割,但什么都不能做,大自然的定律谁能违反呢?
  我陪她在屋内看图书到晚饭时间,帮她煮了一锅粥,我的手艺是不错的,心仪边吃边赞,又开心起来,啊,这个勇敢的小女子。
  与心仪在一起,没有世事的烦恼,不必为发财升职担忧,没有排挤倾轧这样卑鄙的事:……因为她活不长了,我陪着她,连带也不必为将来作打算。
  而其实,其实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可以预知自己的将来,我们上午不知下午的事,偏偏却还要兢兢业业,因为明天也许我们还要活下去。
  人生的真谛到底在哪里?以前与友人辩驳,我也可以振振有辞地说上一大篇,但真的接触到这个问题,她就在我身边,我反而哑口无辞了。
  吃完晚饭,我向心仪告辞。
  “明天——”我说:“明天我再来。”
  从她那里出来,我走到兰心处,我需要有个人听我细诉我心中的抑郁。
  兰心为了我,也告假在家,正在看小说。见到我,只淡淡说:“是你?”
  “我明天——”
  “还是要告假是不是?”她早已知道,不愧近十年的感情了。
  不知恁地,因此我有一种凄然的安慰与开心。
  “是。”
  她凝视我,“你没有爱上她吧?”
  “我们健康的人,”我说:“恋爱要讲究很多条件,伴侣的职业是否高贵,容貌是否秀丽,出身是否正常,过去历史要洁净……许多许多千丝万缕的事绕在一起,于是我们说:“我们恋爱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至目前,兰心,我尚是一个正常健康的人,我活在世俗的社会中,不不,兰心,我没有爱上她,但我不否认我喜欢她。”
  兰心凝视我,“但是她爱上了你?”
  “她懂得什么叫爱?爱情是要经过无数考验,以时间来证明的一种长期抗战,她对我有好感,但因生命已走到极限,所以为恋爱而恋爱了,我是最近的对象,她选了我,你明白吗,兰心,你说她可怜不可怜,是否要同情她?”
  兰心叹口气。
  “我爱的是你。我们都市人需要健康的爱情,能够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的,实实惠惠的爱情,你不以为我会为心仪舍弃你吧?”
  “你在骗她?”
  “我没在骗她。”我抬起头,“况且在这世界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切都是幻觉,只有粉红色温暖的婴儿,拥在怀中,是真真实实的。”
  兰心与我紧紧相拥。
  我说:“譬如说买一只洋娃娃给孩子,讨她欢心,这也是骗吗?”
  “你去陪她吧。”兰心哽咽的说。
  我买了鲜花礼物上门去,自觉有点像两头蛇。
  心仪脸色很坏,她说她想呕吐,胸口作闷。
  我建议她入院作检查,看样子她已经不行了。
  她不肯。
  “乖一点。”
  “今夜,今夜我入院,”她说:“白天你答应陪我的。”
  “你支持得住?”
  她微笑:“我还有什么损失呢?”
  她说得很对。
  我与她决定再玩一天。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问:“都依你。”
  “我想在公园中静坐,然后晚上去吃烛光晚餐。”她说。
  “你必需应允我,中午回来睡一觉。”
  “梁医生,别太残忍,我就快要永久长眠,何苦逼我睡午觉?”
  “是。”我说。
  我们宁静的走到公园,我陪她缓缓散步,香港的公园并不宽广,但是在非假日的下午,也显得青葱美丽,阳光很好,我与她坐着闲谈。
  她问我:“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长眠。”
  “还会醒来吗?”她问。
  我答不出来。
  “如果象睡公主那样,”她停了一停,“当然,那是没有可能的。”她的大眼睛变得空洞。
  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额角沁出汗珠。
  我不出声,我知道她非常吃力。
  “肚子饿了没有?”我问。
  “不吃就饿,吃下去又像要吐出来。”
  “肠胃不好。”我说。
  “会不会将来要在喉咙开一个洞通管子?”她微笑问。
  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的指甲已经发篮,我默然心痛。
  我们去买了三文治,我拿着盛牛奶的纸杯,喂她喝。
  她说:“我记得我母亲,她临死时抱着我哭,说她不舍得我。”
  我点点头。
  “她本来可以再生了两个孩子,但自从她知道得了这个病,便不肯再生养,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遗传的。”
  我想改变题材。“我小时候向往成为一个消防员,你知道孩子们的幻想——在火焰中救出尖叫救命的妇孺,甚至是小狗小猫。”
  “嗯。”她闭上眼睛。
  “心仪?”
  “嗯。”她说。
  “我们回去吧。”
  “好的。”她摇摇晃晃站起来。
  我扶紧着她。我并没有开车把她送回家,我把她送到医院去。
  看样子我们的烛光晚餐要被逼取消了。
  心仪在医院病房躺下,没有抗议,她已经习惯了,我一直陪伴她。
  护士小姐问我:“如何?”
  “完了。”我低下头。
  “她会怎么样?”护士小姐问。
  “昏迷,靠各种仪器维持生命直到最后那一刻。”我简单的说。
  “她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
  “上帝是公平的,所有人的结局都一样。”我说。
  我看见兰心向我走来。
  我意外的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我找你呢,家人说你在医院——她怎么了?”
  我的眼睛红了,“不行了,本来答应与她吃晚饭的。”
  “有没有痛苦?”
  “医药倡明,痛苦是不会过份……”我别转了头。
  “我都说过,那么多医生,数你心肠最软。”兰心拍着我的肩膊。
  心仪于十天后去世。
  她父亲把一只洋娃娃交在我手中。
  是那只小丑人形,黑缎的帽子,苍白的面孔,脸上一颗眼泪。
  我把洋娃娃紧紧握手中。
  “她说谢谢你。”张老先生说。
  我说我知道。
  他含着泪走了。
  兰心陪看我,我们把那只洋娃娃放在书屋当眼的地方。
  我的假期已经完毕,我们并没有做些什么,但我却认为这是我最有意义的假期。
  兰心对我说:“我始终不知道她长得如何,想必是十分美丽。”
  “你会有机会见到她。”我说。
  “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应当住在天堂里,直到永远永远。”兰心说。
  我宽慰,“我知道你不会见怪她。”
  兰心不太好意思地笑。
  不久我们便结婚了,婚礼很热闹,亲友都到齐了,是一个秋天的上午,阳光普照,天略有凉意,兰心在白色纱旗袍外被一件白狐狸披肩,美得不可形容,我们是幸福的,不饥、不寒,身体健康,又有真诚相爱的伴侣。
  我们的烦恼不足道,我们应当庆幸上帝对我们的恩宠。
  但在我们心中,有一个女孩子长存,她的不幸与美丽,更使我们懂得珍惜我们现有的一切。

电话
  我搬进离群道七号三楼的时候是七月十四日。炎夏。
  七月十四日是法国独立纪念。
  在巴黎凯旋门下飘着红蓝白三色的国旗。
  但这是香港。
  七月十四日是一个炎热的日子。
  我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几箱衣服。夏天的菲奥露昔与古莱芝,冬天的皮草与呢绒。我做人的哲学是:你不让我穿,那不行。
  房东太太约三十馀岁,她站在影树下等我,她有很好的笑容。
  “呀,”她摊开手,“张小姐。”
  “你好?”我说:“我搬来了。”
  “我替你洗干净冰箱,买些水果放进去,希望你喜欢,在街市我看见石榴与新鲜莲蓬,忍不住替你买一点。”
  “谢谢你。”我把箱子自车子行李箱取出来。
  房东太太说:“这是你的车?一辆美丽的车。”
  “它是一辆‘摩根’,值一个金矿。”我说。
  “看得出。”
  我与她把衣箱抬进屋子。
  这是一层好公寓,柚木地板一长条一长条,老式的家具,老式的中国地毯,一只红木框子的钟,“当当”地敲三下,金鱼在露台的大水缸里“哺哺”地吸气。
  竹帘低垂,外边树上小鸟在唱。
  “我爱这个地方。”我说。
  “我很高兴你喜欢。”房东太太笑。
  我坐在老式绿绒沙发上。真觉得太平,这像是张爱玲小说中女主角居住的地方。
  绿绒有点旧,坐椅上压得光光的,但十分干净。
  “真是整洁。”
  “是的,以前住的那双老夫妻非常爱清洁。”房东太太说。
  “他们搬到哪儿去了?”我问。
  “女儿把他们接去加拿大。”
  “呵。”我说:“原来如此。”
  “电话在这里。”房东太太说:“登记的名字是我们的,你可以用,也可以再申请,你们年轻女孩子喜欢半夜说长气电话。”她笑。
  电话是老式黑色的,静静地搁在红木茶几上。
  “行啦。”我说。
  “睡房里有一束花。”她又笑,“不成敬意。”
  “谢谢,谢谢。”我写了张支票,递上去。
  她接过支票,“有什么事情,尽管通知我。”
  “知道。”
  然后她走了。
  厨房应有尽有,我烧开水,做茶,打开冰箱,拿出石榴,切作两半,坐在客厅中,一粒粒剥出来吃。
  石榴对我来说,是神秘而美艳的。你看过希腊神话吗,有没有听过大地之母的故事?她有一个独女叫宝赛翩,一日春游,宝赛翩给冥王普路图瞧见,冥王把她强抢到地狱,要立她为后。地母震怒,使大地五谷不生。天神宙斯令普路图释放宝赛翩,地母下去接女儿,嘱女儿什么也不可吃。但是宝赛翩经不起冥王苦劝,吃了三粒石榴子,从此以后做了冥后,一年之内只获得六个月回到地上,因此大地只有春夏两季,有植物生长。
  石榴子。
  我把子吐在水晶烟灰缸中,这间屋子什么都有。租金并不便宜。原本我想住“茱丽亚”那种近海滩的房子,但是收入可耻,租不起,所以只好租这一层公寓,我觉得也很过得去。
  整个下午我花在整理衣服上。把裙子一件件挂起来,把毛衣摺好,藏好璋脑。
  觉得累已是下午四五点,太阳下山,把窗外的影树顶照得火红。
  我倒下床。
  床是那种有铜柱的,被单床褥全套见全,租这层公寓跟租别的不同,这像是在外国,房东把一切都准备妥当,我只需要躺下来睡。
  当我醒来时,电话铃已响了很久。
  叮铃铃,叮铃铃。
  我看表。我腕上戴着一只十八K金劳力士蚝式表,永远不脱下来,洗澡游泳都戴着它,时间是十一点一刻。
  我本不想接电话。夜了,我并没有亲友。
  但是电话在客厅中不住清脆地响。
  叮铃铃,叮铃铃。
  十分的逼切与渴望。
  终于我赤脚走出去。
  拿起话筒,我“喂?”
  “哦,吵醒了你。”一个男人的声音。
  “没关系。”我想问他是谁。
  但是他先问:“你是否又赤着脚来接电话?”他笑了两声,笑声是极温和的。
  我喜欢他的声音,但是我很疑心。
  我问:“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梅丽恩——”
  “我不是梅丽恩,”我松口气,显然是拨错号码,“你打错了。”
  “可是你那边是二九一七四三五,离群道七号三楼。”
  “是的。但是梅丽恩搬走了,这是新住客。”
  那边沉默一会儿。
  我想把电话挂断。
  但是他又说话,“梅丽恩,你还生气?”他的声音既诚恳又温和,“这是家明呀。”
  我笑,“看,家明,梅丽恩不再住在这里,以后你别再打了。”
  我挂断电话。
  一切都是神秘而奇艳的,我叹口气。
  没心肝的女孩子搬了家,没把新电话号码告诉痴心的旧男友。
  我把拖鞋找出来,刚穿上,电话铃又响了。
  叮铃铃,叮铃铃。
  我接过,“喂。”
  “梅丽恩。”
  “我不是梅丽恩。”我也很温和的说:“她搬走了。请不要打这个号码。”
  “但是梅丽恩,我不可能认错你的声音。”
  “对不起,我的确不是梅丽恩。”我说:“再见,好好的睡。”我再次挂断电话。
  我到厨房,做了罐头汤吃。
  我时常吃罐头汤,我最喜欢的是老英伦周打蚬汤。
  我把买回来的杂志摊开看。
  电话又响了。我有点不耐烦,决定把这个叫家明的人教训几句——这里没有梅丽恩。
  我拿起电话——“这里没有梅丽恩。”我决绝的说。
  “是张小姐吗?是房东太太!”
  “是是。”我很难为情。
  “我想看看一切是否安好。”
  “很好很好。”我说:“谢谢。”
  “喜欢那些花吗?”
  “花?花?”我说:“在睡房里?我没看见。”
  “呵对不起,是在书房中,我说错了,”她笑,“你没进书房吧?这公寓的房间是大一点。”
  “我会去看的,谢谢。”
  “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她说。
  “一定。”我想到找梅丽恩的电话,但是什么也没提。总不能有人打错电话也向房东投诉。
  “那么再见,张小姐。”
  “再见。”我说。
  喝完罐头汤,我到书房。看见一小束“谷中百合”。很美。
  早上起床忙着漱洗上班,完全忘了电话的事。
  我把“摩根”开去上班,觉得很愉快的寂寞。
  父亲去世时剩给我一些钱,我用三分之一来买这辆车,我喜欢这样。
  下班后我淋浴,穿一件黑色与金色的日本睡袍吃莲蓬。
  到不起,我不知道莲蓬有什么故事,希腊神话中也——有!犹里苦斯的船“雅歌”回航时,飘流十八年,他会碰到一群食莲蓬者,哈哈哈!
  我独自为我的“博学多才”笑起来,莲子的清香……
  电话响起来。
  我不经意地接过,“喂?”
  “在吃新鲜莲子?”又是那声音。
  我有点吃惊,他好像可以透视我的行动。
  我说:“我不是梅丽恩。”
  他轻笑,“OK,你不是梅丽恩,但是你可以与我谈话吗?”
  “你叫家明?”我疑惑的问。
  “是。”他轻轻的答。
  “你想说什么?”
  “随便什么,下了班一个人很寂寞。你坐在沙发上看出窗口,竹帘外是那些影树,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为什么喜欢影树,说一说好吗?”
  我诧异之极,“你曾经来过这里,是不是?”
  “当然。”他又笑,仍然很蔼然,“来,告诉我。”
  “我喜欢影树是因为——”我觉得荒谬,“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影树?”
  “别忘了我是家明呀,”他说:“讲下去。”
  我叹一口气,我也很寂寞,不然不会跟陌生人在电话中说话。“我告诉你吧,当我极小极小的时候,我在嘉道理官小念书,每个星期六,白牌车不来接,爸爸自中环赶下来带我回家。放学是十二点半,爸爸到是一点半,整整一小时我坐在校园里等,极之畏羞,不肯与其他高班同学说话,独自呆在石凳上。校园中有数株影树,适逢初秋,黄色碎叶如下雨般纷纷不住落下,落下,落得我一头一身,我是那时候爱上影树的,十岁。”
  “但是后来你也喜欢影树的花。”他叹息,“为什么?”
  “是呀。”我又吃惊,“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我害怕起来,“你是谁?我不说了,对不起,我要挂电话。”
  “好,睡好一点,再见。”他并不勉强。
  但是我足足奇怪了一夜。
  第二天下班,房东太太介绍锺点女工来。
  我问房东太太:“以前有一个叫梅丽恩的女孩子住这里吗?”
  房东太太摇摇头,“没有,只有陈家在这里住了近廿年。陈家的女儿并不叫梅丽,而且人家早十年便到加拿大去了。”
  “他们的亲戚……”我问:“没有?”
  房东太太摇摇头,“没有。”
  “朋友?”
  “不可能,”她笑,“我与陈家很熟,有什么事吗?”
  我终于说:“有一个男人打电话来找梅丽恩。”
  “呵,搭错线。”她不经意。
  “不不,”我说:“不是搭错线。”
  “那是什么?”她抬起眼。
  “陈家有没有一个叫家明的人?”我又问。
  “没有,”房东太太几乎不耐烦起来,“他们一家两口,很少与人来往。”
  “哦,我明白,对不起。”
  “没关系。”她的笑容又恢复。
  交待完事情也告辞。
  那夜九点钟,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
  我拿起听筒。
  “你快点卷起帘子,今夜的月亮很美,看到没有?”
  是他。
  “你是谁?”
  “家明。”他答:“你不知道?认不出?下次我不会这么自信,我一定先报上名字。快看月亮将圆未圆,只差那么一圈,最动人。”
  我不由自主地问:“今天初几?”
  “十三。”
  “哦。”我连忙拉起帘子。一弯圆月,只差一线就十全十美,就像人生。
  我回到沙发,“看到了。”我兴奋的说。
  “好,我们明天再谈。”他说。
  “好,再见。”
  老天,我居然把他当一个朋友了。
  而事实上我们真的成为朋友。他在早上从来不骚扰我,下班之后,临睡之前,他习惯与我聊天。我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我喜欢他的声音。
  日子过去,每天与这个陌生人相谈似乎成了习惯。
  有一夜他打电话来,情绪仿佛低落。
  “你一定还记得这首歌吧!”他说:“我放给你听。”
  是他开唱机的声音,然后是一首中国的民歌,抑扬地传到我耳朵中:“……挑一挑白米下柳州嗳,姐呀姐呀下柳州嗳奇呀吃哩呀。……”
  他在一边解释,“这个青年爱上了柳州某户的三小姐,日日夜夜思念她——
  歌继续下去:“只有那三姐她梳得巧嗳姐奇呀哈哩呀,梳一个狮子滚绣球嗳,姐呀姐呀滚绣球爱哥呀哈哩呀……”
  他问:“当然你记得这歌。记得吗?”
  “不记得。”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歌实在很动人很特别,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是我第一次听。”
  “你怎能忘记呢,梅丽恩?”他非常失望。
  “家明,”我婉转的说:“我一向不是梅丽恩,你是知道的,我们谈话经已三个月,影树叶子几乎已经落光,你还不弄清楚?我不是梅丽恩,我姓张,请不要将莉碧嘉的影子加在我身上。”
  他沉默很久。
  我于心不忍,我说:“我相信她是个很动人的女子,叫人念念不忘的人总是动人的。家明,我有一个请求,你觉得我们能否见一个面?”
  “但是我们不经已见过了吗?”
  “最近很久没有见过。”我只好顺着他意思说:“你能出来吗?”
  “我不想出来。”他说:“对不起。”
  “你别闹情绪,”我没有办法,“我们明天再说。”
  我把电话的事从头到尾说给房东太太听。
  她诧异得说不出来。她说:“张小姐,你竟会跟他说那么久的话!你应该立刻报警才是。”
  “但他是那么和善。”我说。
  “张小姐,这人八成心理上有病,他一直把你当梅丽恩——谁是梅丽恩呢?你想想,那该有多危险。”房东太太毓心得不得了。
  “没有关系,我极信他。”我确是相信他。
  “而且居然你还约他见面,张小姐,你太大胆,你千万不能去!他约你也不要去,而且他连你的地址也晓得,你进出千万要当心!依我说:最好把电话拆掉,你呢?”她非常担心。
  我合理的说:“照说的确应该把电话换个号码。”
  房东太太吁出一口气,“明天就叫电话公司来,张小姐,你再申请过号码,虽然略不方便点,也是值得的,你是单身女人,一人在此,如果有什么事,我可担当不起,张小姐,你想是不是?”
  我点点头。
  我很为她的热诚感动。
  虽然我们通了那么久的电话,但我与家明毕竟是陌生人。
  那一夜我跟他说:“家明,我要把这个电话号码换掉,以后你不能再打电话来,家明,对不起,我们这样子是不正常的。”
  “我们是朋友!”他着急,“你不相信我?”
  “我们见见面好吗?”我再次要求,“见了你我会相信你。”
  “唉,你们总是要见到才肯相信。”他说。
  “请你让我看看你,不然这样子讲电话,是非常困惑的。”
  “我明白。”他说:“但是——”
  “明天六点锺在漆咸道的小公园好吗?我会坐在那里等你,穿白色衣服。你一定要来。”
  “为什么一定要见我?”他问:“你不是很了解我吗?我们不是很谈得来?这些日子,你对我的背境已经很熟悉,为什么你后悔了?”
  “家明,不管你长得怎样,我不会嫌你,我们、永远是朋友,我不是那种女孩子,我那白色武士时代早已过去了,你放心。”
  “我原以为你与他们有分别……”
  “怕什么呢,家明,明天晚上六点。”
  “梅丽恩……”
  “家明,”我温柔的说:“你见过我就明白了,我不是梅丽恩,我叫张芝儿。”
  他不响。
  我再三叮嘱:“明天六点。”
  我并不认为他会去。但是我希望他会去。
  长相如何有什么重要?不见得他一定像圣母院的驼子。怕什么?
  我坐在小公园里竽。等了很久,孩子们在游乐场嬉戏,翘翘板一上一下,秋千荡得很高。我坐着等。
  我在想,如果从此以后电话不来了,我将会如何是好。我已经太习惯听他的声音,每夜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给我多少的喜悦。
  我与他说过多少的话——
  “你是念科学的吗?”
  “是,我念高温物理。”
  “在哪间学校?”
  “最好的,在MIT。”他笑,“最好的。”
  “在香港找一份工作不容易。”
  “梅丽恩,”他更正我的观点。“念书不是为了找一份更好的工作,而是使你的生活更丰富。”
  “呵。”
  “你做什么工作?”
  “我在一家酒店工作,每天迎送客人,很乏味。”
  “至少你令他们快乐,是不是?使人快乐总是好的。”
  “谢谢你。”我问:“我们可以见面吗?”
  “在希腊神话中,邱比德与赛姬只在黑夜中碰头,她从没见过他的模样,一日赛姬误信人言,持烛台去看邱比德的脸,烛油滴在邱比德脸上,你知道后果如何?”
  我笑,“邱比德惊醒飞走了,怛是我不是赛姬,我不怕。”
  我坐在公园中,他没有来。
  我失去他了,因为我的愚昧,我失去了他。
  我独自寂寞地回家,今晚可没有人会问:“书房中的谷中百合开得美吗?”
  我活该。我伤心地做了罐头汤,一个人坐着喝。寂寞,活该寂寞,谁叫我不相信他?
  电话不再响了。
  第二天我下班,看见房东太太在。她说:“电话公司的人来过了,他们换妥电话号码,以后你不用担心,再也不会有人来骚扰你。”
  “不会?”我呆呆的,“是。以后都不会再打来了。”
  “不要怕,这里很安全,”房东太太安慰我,“你放心,我也嘱咐过邻居,有什么事多关照你。”
  “我明白。”我说:“谢谢你。”
  “张小姐,在香港你只一个人,生活很寂寞吧?如果你不介意,我有几个年纪轻的亲戚,常常在一起玩,你也可以来加入他们,你不嫌弃的话——”她看着我的反应。
  “我工作很忙,而且不定时。”
  “呵,没关系,将来再说吧。”她极之和蔼,“张小姐,你出入当心点。”
  “自然。”我说:“我不会有事的。”
  他的胆子是那么小,他不敢见我。
  以后电话不响了。号码已经改过,他不会知道。
  有时候半夜惊醒,是隔壁的电话,一模一样的叮铃铃,叮铃铃。逼切恳求,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是没有人接听,粗心的主人外出未返,对方终于疲乏地搁下电话,铃声却在黑暗中激起回音。
  我叹口气。
  我不会比梅丽恩更好,梅丽恩搬家,没告诉他搬到哪里,我继而改了号码,也没把新号码告诉他。
  他真是一个奇怪而神秘的人。
  他并不是拨错号码,他来过这里。那么是房东太太在撒谎,她知道家明与梅丽恩,只是她不说罢了,她瞒我。
  但是我不能逼她说出她不愿说的故事。反正现在一切一切都已过去。
  没到几天,我淋了一场雨,回来感冒,病了。
  躺在床上,头重似一千斤,我喝着果汁,情绪非常低落,一连三天,热度不退,想到酒店里未完成的工作,心急如焚。
  单身的人最怕病。就算锺点女工来一会儿也是好的,至少我可以听到一点人的声音。
  第四天我打算去办公,但是我的腿发软,只好再躺在床上。我想念家明与他的电话。
  他有什么恶意呢?打电话来说几句,令我快乐与振作,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要听信房东太太的话?当然,她是善意的,但是她不知道我的需要,她也不懂得家明是如何的一个人。她是局外人。
  只有我才知道家明。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秘密,我不应把他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我绝望的想:好了,以后他的声音再也不会出现。
  或者我可以要求电话公司把那个号码要回来。我颓然想:病快好吧,病好了回到工作岗位我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十一点三刻,我迷迷茫茫坐在床沿,看着一本费兹哲罗的小说。
  电话铃响起来。
  响了五下。
  我赤脚奔出去,心跳得很厉害。
  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他不再知道新的号码。
  但是我还是快乐且绝望的拿起话筒。
  我静默了一会儿,那边先说话。
  “你病了?”
  是他!是他是他!
  尽管事情太诡秘太超乎自然,我不介意,我兴奋的说:“家明!我想通了,小王子说的,最重要的东西,往往是瞧不见的。”
  他轻笑,“你的病要当心,一个人住,健康是良伴。”
  我没有问,没有问他怎么找到新号码,没有问他怎么知道我生了病。一切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有说话的对象,他回来了。
  “我很想念你.家明,”我由衷的说:“你不再生气吧?”
  “不生气。我永远不生气。”
  “我是芝儿。我说:“你要记得。”
  “是,芝儿,我一定记得。明天再与你说话,今夜好好的睡,明白吗?”
  “嗯,我会听话。”我快乐的放下电话。
  早上精神爽利地上班,工作进度很高。
  下班回家又撞到房东太太,她有点不安。
  “张小姐,”她说:“病好了?”
  “是。”我说:“完全好了。”
  “我替你买了枇杷,新上市的。”她说:“搁在冰箱里。”
  “你对我太好。”我愉快地说:“谢谢。”
  “张小姐,”她犹疑的说:“张小姐,我不该瞒着你,关于这间老房子,是一个传说的,我索性说给你听,如果你要搬出去,我不反对。”她恳切地看着我,“以前我没说给你知道,是我的错。”
  我只迟疑了一刻,我愉快地反问:“什么传说?我喜欢这里,我住得很高兴,我不要听任何传说,真的。”我转过头来,看着她,“我不相信这些。”
  她犹疑,“但是张小姐——”
  “我不介意。”我温和的说:“这次你可以放心。”
  我为什么要管这里的传说?
  我为自己做一杯冰冻蜜糖薄荷茶,躺在藤椅上。拿两个垫子塞在背下,舒舒服服伸展双腿。
  我喜欢这间屋子,也喜欢夜间的电话铃声。
  我知道我不寂寞,每夜有人陪我说话。
  我理什么传说?我只等电话铃响。

明星
  放学回来,我问妈妈:“好几天不见阿玲了,真去做明星了吗?”我想了很久该不该问这个问题,终于还是问了。
  她说:“是的,出城去了,住亲戚家里。”
  我有点羡慕。前几个月,有一队人来拍戏,说我们乡下这边风景好,有一排树,就选中了这里,一拍就拍了三、四个礼拜,据说叫“外景”,谁不挤去看呢?我放了学也去看热闹,阿玲早已辍了学,虽然家务等着她要做,她也去。
  就因为她长得好看,那导演,一个女人,就问她愿不愿意做明星。本来阿玲有点怕羞,可是那个导演是女人,胖胖的,非常美丽,又和蔼可亲,我见她点了点头,于是这一点头,事情竟然变真了。阿玲没有父母,只剩兄嫂,不知怎么,好像签了合同,过了没多久,就不见她的影子——真做明星去了。
  阿玲跟我说不上要好,但是大家也是个朋友,有时候一块儿去看场电影,租个画报看,一起说说话。我比她大一岁,我十六岁。
  “做明星大概是很好的。”我说。
  妈妈一边煮饭一边说:“有好也有不好,好多女明星自杀。”她摇摇头。
  我说:“隔壁十七号阿婶也是自杀的,哪里没自杀的人,要自杀,住乡下也自杀。”
  妈妈笑了,“对于阿玲,大概是好的,你看她长得多美,我们乡下没有那么白的皮肤,不知怎地,她就又白又嫩,天天晒也晒不黑,一双眼睛灵活得那么好看,我就忖:好多女明星也比不上她呢。”
  “听说明星赚好多钱?”我问。
  “她现在一出去,就赚六百块了,你想想,她哥嫂又嫌她,她又没有上学,耽在家里,还不知道到几时呢,现在倒好,出去了,找口饭吃,不强过在家受气?”
  是的,我也觉得很对。
  我问妈妈:“妈,假如有人也看中了我,叫我去做明星,你赞成吗?”
  妈妈笑着白我一眼,“你?你没有那资格!家里也不多你一个人!你爸说,初中毕业后,就送你去婶母那里,考高中呢。”
  “是,妈妈。”
  后来就没听见阿玲的消息了,一点也没有。
  别人也渐渐都把这件事忘了,只有我,因为自小与她玩的,故此记得她。
  初中毕业之后,婶母把我接到她家里住,我暂时离开了乡下自己的家,要待放假才能回去,同时考了高中。我的年龄比一般高中生大了一、二年,但是我知道用功,拚命的追功课,开头是很辛苦,因为乡间的中学,怎么说,程度上也差一点,半年之后,就追上了。
  城里有城里的好处,婶母待我如亲骨肉,她又没有孩子,我是个幸福的乡下女孩子,现在也变了一半城市人了。有时候很想念在乡下星夜捉蟋蟀的情趣。
  有一天婶母买了一本电影画报看,我瞧封面上那个女孩子好面熟,尤其是那双眼睛,水汪汪,不晓得在哪里见过的。我就拿了过来细看。
  我翻阅里页的文字,说她是某电影公司力捧的新星,名字叫金玲儿,样子也就像一只可爱玲珑的金玲儿云云。我猛地想起来,这不会是阿玲吧?
  我拿着照片横看竖看,越看越像,尤其是那双眼睛,但是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她脸上多了许多化妆品,梳着最新的发型,穿了新时髦的衣服,人也胖了,总而言之,除了那双眼睛,简直没有根据说她是阿玲。
  婶母笑:“女孩子都喜欢看这种画报。”
  我笑。
  然后文字上说她喜欢文艺小说,弹琴,插花,跳芭蕾舞,因为醉心艺术,与父母闹了意见,才争取得自由,参加了电影工作。
  我放下了画报。这不是阿玲,我弄错了。
  阿玲才不懂弹琴跳舞,我们只会爬山采野花,就算到今天,叫我看文艺小说,我也不爱,我温习功课还来不及呢。弄错了,这不是阿玲。
  但是这个叫金玲儿的女明星,可真的冒出来了,到处都是她的照片,顾盼生姿,活色生香的照片,她的电影受欢迎,她的名字随时可以在报纸上找到。
  待我放假回家,妈妈跟我说起:“阿玲这一趟没白去。”
  “没白去哪里啊?”我问。
  “做明星呀。”妈妈递过来一张报纸:“这就是她!”
  “哟!”我一看说:“我早就有点怀疑!没想到真是她,怎么样子都变了?”
  “黄毛丫头十八变,你也变了呢,在婶母家半年——现在不爬树了吧?”妈妈笑。
  我不服气:“你怎么知道这是她?”
  “她兄嫂说的,据说他们也快搬去城住了,阿玲接他们出去的。”妈妈说。
  “真是她?可是形容得一点也不像!”我抱怨,“阿玲并不十分识字,哪里会看文艺小说呢?”
  “唉,那是骗人的,她现在是‘玉女明星’,总不能说她以前天天挑菜上街市卖呀,你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我说:“英雄莫论出身。”
  妈妈不响。
  我说:“快倒是快,才一年呢,我不过是高中一刚考完,她就成了大明星了,妈,将来我就算是中学毕了业,也不过找份四五百元月薪的工作,再也及不上她的,她真是万幸,居然有这么一天。”
  妈妈说:“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也不用羡慕她也不用嫉妒她,念书有什么不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次轮到我不出声了。报纸上的金玲儿穿着纱衣,正在为不知道什么商行剪彩。她还是笑的如此甜美。变是变了,那双眼睛还是活脱脱阿玲的眼睛。
  在自己家渡暑假,我觉得寂寞,往年的小朋友忽然都长大了,我尤其是想念阿玲,我们是决不会有聚在一起的机会了。
  阿玲的兄嫂非常得意,那气焰简直是叫人受不了的。
  “——不要紧,我们会向阿玲取了票子来请你们看戏。”
  “阿玲现在收入三五千块一个月,不成问题。”
  “都自己人一样,一定要照顾你们,只是别说出去,阿玲是在乡下大的。”
  现在阿玲是亲妹子了,我老记得三五年前有一夜,阿玲坐在门口哭,问她什么都不肯说,原来家里自来水喉坏了,她嫂子逼着她去挑水,她双肩捱得又红又烂又起泡,吃不了苦,在那里哭呢。还是妈妈跟她敷的药。
  阿玲的嫂子是个又粗又胖的女人,然而粗重的功夫都留与阿玲做。阿玲倒贵人自有大量,自己刚站稳,就来接她的兄嫂也享福去,一点不念旧恶。
  妈妈说:“气什么呢?我们虽然都是乡下人,却都不跟这一对一般见识。”
  我是看着阿玲兄嫂搬走的,他们丢下家私杂物,一概不要了,只带随身一个小箱子,里面几件衣服,那嫂子得意地说:“阿玲说什么都预备好了——冰箱、七彩电视、地毯、唉呀,什么都有呀!”她脸上的肥肉颤抖着,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这并不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们俩。
  后来我回到了学校,仍然做着我的功课,金玲儿是更红了,短短两年间她像水银遇热似的直线上升,我忍不住,下课买了张票子,去看了她一部电影。
  那是一部很糟糕的电影,里面有色情有暴力,金玲儿演一个误入歧途的女孩子。她演得很好,整套片子惨不忍睹,只有她是好的。
  她有一个暴露镜头——被坏人撕烂了衣服,虽然双手马上往胸前一掩,但是观众还是很关心,嘘声口哨声大作。
  她很美。
  比以前更美了。
  散场出来,我觉得她很有前途,年轻貌美,演戏又放,只可惜她并不是宣传中所说的,是某书院的高材生。
  婶母谈论她说:“听说是你们乡下出来的,你该见过她,乡下又不大。”
  “很难说,”我说:“乡下虽小,女孩子却多。”
  “那么大概是书院女学生——女学生也很多。”
  报上说有好几位“公子”在追求她。但凡老子有几个小钱,又不学好的,皆可称“公子”,好的男人还去碰女明星不成。他想,他家里也不想。
  其中一个倒是好笑,照片拍出来,黑黑实实的,五短身裁,站在她身边,刚到耳根,大概很有钞票,有钞票就行了。她去做女明星,不就为了钞票?既然得了这么一个天赐良机,不顺手捞点也对不起良心。
  很难说,穿过那样的绫罗绸缎,难道还能穿我们的布衣,尤其这布衣还是件校服。
  我对阿玲的态度是矛盾的,有时候很替她高兴,有时候替她不值,更多时候,我想:那时候大家都说我与她长得相像,姊妹似的,若果那女导演挑中我而不是她,我今日又如何?也像她一样吗?
  这都是多馀的,我想阿玲早已把我忘得影儿都没有了,不但我,连乡下怕都整个忘了。
  金玲儿,或是金玲儿是乡下一种会鸣的小虫子,叫得很好听的,我们去捉这虫子的时候,常常追着鸣声,拨开长草,见到它了,就轻轻掩过去,将手一合,放在预先准备的纱袋里,拿回家去玩。
  她还记得吗?我看她满头珠翠的样子。
  如果她依然留在乡下,兄嫂就把她嫁掉了,省得在家吃米饭。不过是洗衣、挑水、煮饭、看孩子。人的命运是不可想像,难以预测的。
  婶母认得一位太太,那位太太有个亲戚是在电影公司做事的,一天下午没事,她们说去参观片场,拉了我也去。我本来不想去,一大堆功课要做。她们却硬拖我去,“看明星去!看明星去!”我忽然之间觉得明星的身份跟动物园的猢狲差不多,随时可以被人用手指指点点看的。
  于是我也去了。
  片场很好玩,什么都是假的。
  到了一间片场,一个女孩子坐在椅子上休息,喝着茶,爱理人不理人的,脸上挂个敷衍的笑,那位太太就说:“那就是当红的金玲儿了!”仿佛见到了什么活宝贝?
  我一呆,细看起来。这是阿玲吗?连照片也不像了,真人很瘦小,不比电影里高大神气,且脸容憔悴,老厚的粉,都还遮不住眼底的黑圈。怎么会呢,她比我还小一岁,才十八呢。
  难怪有人怨女明星瞒年龄,也许她们没有瞒年龄,也许她们只是长得老气。
  那位太太拿了纸笔叫她签名,她签了,猛地一抬头,见到了我,笑道:“小妹妹,不要怕,我也替你签。”
  我笑了,叫我小妹妹?我忍不住说:“阿玲,忘了我?”
  大概我的声音未改,她听了呆住一下,低下头细细一想,我怕得罪了她,正怪自己嘴快,忽然她抬起头来,一脸的喜悦,那双大眼睛又闪出光彩来,“是你呀!”她拉住了我手。
  “是呀,两三年不见,怎么我倒成了你小妹妹了?”我笑。她居然没忘记我。
  “唉,你怎么在这里?”她拉住我手不放,“乡下各人可好?七姨、阿牛、珠珠他们都好吧?场记,给我端几张椅子来!汽水!”
  那几个太太见我居然是金玲儿大明星的老相好,都呆住了,乐得坐下来憩一憩,喝个汽水。
  “你好呀,阿玲,做了大明星了。”
  她笑了一笑,“你哪里知道这些事。你怎么了?”
  “我高中还差一年,跟婶母住,父母仍在乡间。”
  “你才好呢!”她叹道:“读书最最好。”
  “拍戏?”我问:“很忙吧?”
  “是呀,拍来拍去这种腔调。”她说:“没味道。”
  “兄嫂好不好?”我问。
  “好,十分好。”她又欲言而止,“其实我不是不想去找你们,只是没空,真的没空,大部份时间是受公司控制的,太难了。”
  “不过你做了明星,倒叫大家都沾了光了。”我说。
  “开什么玩笑!”她用笔写了一个号码给我,“这是我电话,你有空来找我,我们再细细的谈,你别以为做了明星就不是人了,照样是人呢!”
  “金小姐!”有一个男人走过来说:“该你了。”
  她站起来说:“记得找我,轮到我拍戏去了。”
  我点点头。
  她走到那边,马上有强烈的灯光射住她,一个大汉给了她一巴掌,她便熟练的掩着脸,呜呜的哭起来,导演说不好,重拍,又不好,又重拍。
  她演戏的人没累,我们看的都看累了。
  几位太太说:“走吧,热死了,”
  “是呀,”她们说:“原来不过是这么一回事,真人没戏上的好看,有点老老的了。”
  婶母说:“你怎么认识她的?”看着我。
  “原来真是我们乡下的,我没把她认出来,她倒把我认出来了。”我只好说。
  “嗄?乡下人……?”
  大家议论纷纷的离开了片场。
  片场很好玩,什么都是假的。
  回到了家,婶母正颜的对我说:“你既然识这女明星,可别与她们接近,她们都不是好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来惹你,你千万别去睬她!不然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就糊涂了,你是小孩子,不明白,婶母为你好,我们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人!”
  我不响,过了很久,我问:“那为什么婶母今天又去看明星呢?”
  “看?看看有什么关系?她们生下来就是给人看的,不好看她们还赚钱?看看不要紧,可是千万别接近,知道了没有?”
  “知道。”我答。
  这大概就是一般人对于明星的看法。
  我把阿玲的电话号码抄了下来。这是她好意,表示没有相忘,据说明星的电话是很少给人的,怕影迷去吵闹,可是我不是影迷啊,她待我客气,不过是情面上头大家一块儿长大,一块儿玩大的,难道我还真打电话去给她不成?没这个道理!
  一搁下来就忘了。因为见过了她,觉得她还是个普通人,故此对她的印象也淡了下来。
  接着是我的会考,我紧张得不得了,日夜都捧着书,唯恐不及格,结果考下来,放了榜,成绩优异,我是乐得直跳,再接再励,又考上了师范,一家子就放下了心,欢天喜地似的。
  那个暑假是我最轻松的暑假,回了家,单是吃吃睡睡。在乡间踏脚踏车。
  妈妈告诉我,“阿玲的兄嫂搬回来了,狼狈得不得了!据说阿玲对他们爱骂就骂,耽不下去了。”
  我一呆,“阿玲不是这样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接他们出去。”
  “找也这么说。但是报上说阿玲跟电影公司闹意气,她被冷藏了。”
  我笑,“人又不是猪肉牛肉,如何冷藏?”
  “不给她拍戏。”
  “这可怎么办?”我呆住了。
  “是呀,她也真傻,穷不与富斗,靠什么人吃饭,得向什么人低头,红得快了,就昏了头了,以为什么都来得,结果就害了自己。”
  “没关系,他们快得很,一下子又从冰箱里拿出来了。”
  “希望如此。”
  阿玲在冰箱里拿出来以后,是一年后的事了。她跟另外一家公司签了约,虽然还在拍戏,那声威就不如以前了。她现在既非新人,又非老牌,半新不旧的一个女明星,人们渐渐对她冷淡起来。
  她嫂子在老家天天咒骂她,“婊子长,婊子短”的,这女人神经有点毛病。亲骨肉,有什么不对,过一阵子也罢了,何苦这样,她说阿玲的钱都是陪男人睡觉睡来的。她说是她亲眼见的,假不了。
  我觉得这才是本事哪!等闲的女人哪里办得到!这年头人各有志,笑贫不笑娼,只要有办法——人都得活下去呀,有什么好笑的。生活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整理衣物,搬到师范学院的宿舍去,可巧就看到了阿玲多月前给我的电话。
  我想了一想,拨了过去,听的人说:“金小姐不在家,出去了,是哪一位?”
  不巧。
  我说:“没什么事,改天我再打来,谢谢你。”
  后来觉得她幸亏不在,否则又得客套一番,她不见得可以对我呕心泣血的诉苦,也许她没有什么苦。也许每个女明星,每个女人都有苦经。
  她还年轻,她是不愁生活的,不用替她担心。倒是我们小市民,物价一天涨似一天,维持生活水准,才叫人担心呢。在师范学院里我认得了一大堆新朋友,都是志同道合的年青人,很不愁寂寞,日子过得飞快,嘻嘻哈哈的,考试的时候紧张一阵子,过后又松下来,大伙儿吃皈喝茶,有时候旅行,经过家,我就作东,把大家都拉进老屋去休息,吃点心。
  我不是明星,我不必伪装我不是乡下人。
  做乡下人有什么不好?,顶别致呢。
  在学校里认得了一位男同学,很用功,人品家庭都很好,他向我努力的追求着,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追求,而是含蓄,在意的,我一向都没留意,直到别的同学提醒了我,我才注意到他,结果我觉得他实在很好,不到一年,就订了婚了。
  我的生命是一条直线,很顺利,有时候觉得太顺利了,很不相信自己有这种运气。
  毕业出来,大家找到了同一间中学教书,生活安定,我们想节蓄一年,便结婚。
  阿玲也结婚了。
  对象是一个开纱厂的男人,很有一点钱财,她结婚那件婚纱据说值好几万,看上去的确富丽堂皇的样子,但是她还是那么瘦。脸上憔悴之容不减,他们俩跪在神父面前,交换戒子,一双新人彷佛没有什么笑容。
  她找到归宿了。
  婚后她将息影。她宣布。
  其实她始终没有成为一个大红大紫的女明星。就差那么一步,那个时候,她假如不与电影公司闹别扭,一直在原来的公司拍下去,她会成为真正的明星。
  现在也好啦,做其少奶奶。
  电影画报把她的新居拍照登出来,真美仑美奂,应有尽有,什么水晶吊灯啦,银子的茶具啦,满房名贵地毯啦,欧州运来的家具啦,一张床是心型的。我觉得绝是绝了,也真够俗的。
  看来人一进了电影圈,大概是离不了做戏的,他们忘了,于是做人也就与做戏一样,这屋子跟那一日我们瞧过的电影布景有什么不同?
  不过只要嫁了,就好了。从此以后,她做戏只做给一个人看,再也不必抛头露面了。
  正当我们在筹备婚礼的时侯,报上又登出消息:金玲儿复出!
  我吃一惊。凡女明星复出,那情形,简直就等于大告而不妙,即使结婚息影前是个十二分红的人,复出只剩三分光彩,况且阿玲——
  唉,怎么一回事?
  这是多么不聪明的一回事。
  我是老式思想的女人,阿玲当初嫁人,可供选择的对象,一定比我们多,既然结了婚,丈夫又供养得不错,有什么大不了的气事,忍一下也就过去了,何必复出呢?一复出,家庭就破碎了。
  有一个做明星的朋友倒好,不必通信打电话,单看报纸就知道新闻消息了。
  我们结婚以后,她拍了两部戏,以后一点消息也没有了,那两郡戏生意不好,反应冷淡,大概是没有人看的关系。
  以后报上真的没有了“金玲儿”的消息。
  跟着上来的是什么“王燕子”啦,“陈梅香”啦,就独没有了金玲儿三个字。
  但愿她已经回到丈夫身边去了。
  我算了一算。那一年在乡下,她在乡间看拍外景,被导演看中,是十五岁。我今年廿五,她不过廿四而已。廿四岁在代们来说,还正年轻,然而对一个女明星来讲,却是夕阳无限好了,多少年纪轻的,十五六岁,当年的金玲儿在威胁着前一辈,巴不得把她们挤走,那更年轻的可以轧上来占一个位子。
  阿玲今年怎么了?
  这九年对她来说,不是个短日子吧?对我来说,却晃眼而过,我早说过,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
  好久好久之后,我们在一家著名的吃茶店吃茶,看见了阿玲。她一个人占着张大台子,一个人,穿着很合时的衣服,化着很浓的妆。但我认得她,因为她那双眼睛,始终还带着当年的灵气。她还是美丽的。
  我忍不住,跟丈夫说:“我过去见一见那边的女朋友。”
  我走过去说:“阿玲。”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我,“是你,你好吗?你现在干么?”
  “我?”我微笑:“我在教书,我结婚了,那边是我的丈夫。”我指一指。
  她看一看,点点头。
  “你呢?阿玲?”
  “我离婚了。”她点上一枝香烟,“不离还等几时!”
  我吃一惊。“那你现在——”
  “现在很好。钱是最要紧的,我还有几年的时光可以赚钱。你是正经人,”她又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你是不会明白的。”
  “你不拍戏了?”
  “不拍了,也没有人要看我的了。”她说。
  “你——”
  “有时候想想,真后悔那一年出来城里当明星!不然在家再吃兄嫂几年打,也嫁掉了,自己一头家,苦是苦点,却养儿育女,过一辈子。”
  “别这么说,大家都羡慕你呢。”我劝慰她。
  她低头,“这九年来,我碰见过些什么人,遇见些什么事,是说不尽的。我过的日子,不是人过的日子。”她低着头。
  不是人过的日子?她手上的钻戒依旧闪闪生光,她身上那套最新的法国时装恐怕便是我一月的薪酬。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不出声。
  有一个胖胖黑黑的男人走过来了,摇摇晃晃的拉开椅子坐下来。我连忙站起来,说:“阿玲,改天见,我有你电话,你还住原处?”她点了点头。我不待介绍,就逃走了。
  丈夫奇怪问:“你怎么会认得这种女人的?”
  “小时候的同乡。”
  “这种女人,一眼看就知道不是正经人,”他的脸挂下来,教训我说:“你可不能跟这种女人来往,会被她们带坏的,明白吗?”
  我笑了,那种口气,就与当年婶母训我的一模一样。
  他话没说完,我远远看着阿玲跟那个黑胖胖的男人站起来,一道离去了。
  不是人过的日子……
  丈夫说:“你自己看看,你天真,以为生活就这么简单,以后我不许你与这种人来往。”他紧张得不得了。
  可是她们也是人呢。
  我温柔的说:“我们该走了,时间不早了。”
  于是我们离开了那个地方。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阿玲。以后打电话去她家,都说没这个人,搬了。再也找不到她了。
  事隔十年,我仍记得我们出去捕金玲儿的情形,穿唐装衫裤,赤脚,笑。
  阿玲没有自杀,她活着,照自己的法子活着。
  不是每一个女明星都自杀的。

怨偶
  我看着她抽烟,然后我问:“做妓女的滋味是怎么样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反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在银行做事。”我答。
  她再反问:“你数钞票时的滋味如何?”
  “麻木。”我说。
  “我也是麻木。职业,这是我的职业。”
  “可是你的职业——”
  “见不得人?”她笑,“是不是?”
  我默认。
  “习惯问题而已。”她说:“习惯就没事。”
  “这种事怎么会习惯?”我好奇。
  “为什么不能?不是我说,你们那些银行里工作的女职员难道又不与大班偷鸡摸狗的?”她撇撇嘴。
  我哑口无言。
  “但你们觉得很正常,是不是,并且觉得她们有办法——,有人撑腰到底不同,是不是?”
  “是。”我承认。
  她冷笑,“这些女孩子真笨,卖的是同一样东西,得不到同一样的报酬,至少我不必清晨七点半起床挤公路车到了写字楼才抛媚眼,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到公寓来一手交货一手取钱。”
  我说:“你的言语很有道理,不像一般妓女。”
  “妓女与银行职员一样,分各种各样的,”她说:“女秘书有女秘书的款,经理又有经理的架势。”
  我忍不住笑起来。
  她侧头看一看我。
  “你呢,你为什么出来寻欢?”她问我。
  “失恋,”我坦白的说:“心情苦闷。”
  “失敬失敬,原来是位纯情小生。”她笑。
  她起床穿衣服。
  我说,“你来到公寓,并不知道客人是谁,怎么可能马上——”
  “这是我们职业上的秘密。”她仍然笑。
  “可是你长得这么漂亮——”我说。
  “不漂亮如何赚这种钱?”她扣好衣服纽扣。
  “你还结婚吗?”我问。
  “当然结——”她转过身子来看牢我,“你打算写一篇论文?”
  我抱歉,“对不起,我只是好奇,你看上去是一个好女孩子。”
  “谁说我不是?”她又笑。
  我说:“做这行很危险。”
  “放心,我不是一天接廿多次客人的。”她说:“有熟人介绍才做。”她拉开门:“再见。”
  “再见。”
  “有需要再找我。”她眨眨眼睛。
  我在她关上门之后起床。
  我觉得肮脏,而且同样寂寞。
  我出门,开动车子。
  她有很好的皮肤,明亮的眼睛,甜蜜的笑容,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当时我也很冲动,可是不知为什么,事后就觉得不对劲。
  一进门她便说:“请先付钱、港币五百,小账可以在事后付。”
  我把钱给她,她熟练地放好,然后脱衣服。
  因为她意外地漂亮,我看着非常不顺眼。
  我是个幼稚的男人,不知为什么,上床我就对她发生了感情。
  我觉得她不应是妓女。
  很明显地她是一个知识份子,从她优雅的服饰,机智的谈吐,我知道她是懂得辨别是非的人,因此她显得格外堕落,我显得特别下流。
  回到家中,我用药水肥皂洗身,洗了又洗,把皮肤擦得发红。
  我不该做这件事——
  那天下班的时候我没有即刻走,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海景,欧阳问我:“怎么?心情不好?”
  我不出声。
  “介绍你到一个地方去散散心。九龙塘爱侣公寓,找莉莉小姐,五百元,服务好的话,小费随意。”
  我没有给小费。
  此刻想起来,五百元真是值得的,她不但有美丽的皮肤,连手指足趾都干净、纤细。
  我心目中的妓女,多数应该胖而且黑,面目姣好也应是乡土风味,穿廉价的内衣裤,那么嫖客才能嫖得名正言顺,付钱时特别爽快。
  但是这个莉莉,她穿雪白的薄胸罩,皮肤晒得蜜糖色,一把直直的乌发,雪白牙齿……我觉得人的自尊在那一刹那摧毁到零。
  第二天上班,欧阳问我:“昨天销魂否?”他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
  为了避免留下一生一世的话柄,我说:“我没去。”
  他失望的说:“啊?没去?”走开了。
  我很厌憎,不知莉莉是否有陪他睡过。
  有什么关系?我想,那不过是一个妓女,干我什么事?
  那夜回家,我又额外小心地淋浴。
  我并没有染上任何性病。
  一个月后,我的心情稍微平静,决定忘却我的初恋情人,并且参加社交活动。
  我想每个人都失过恋,不见得每个人都要自暴自弃的出去酒醉灯迷地乌揽。我一定要清醒,我一定要表现得更好,我不能令亲者痛仇者快。
  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不能像一个女郎般名正言顺地为爱情哀伤。我一定要忘记。
  忘记一切。
  渐渐我忘了我失恋的故事。可是我不能忘记那个妓女。理由很简单: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子。
  我对她的印象至深。
  一日父母亲要宴生意上的客人,叫我去陪。我痛恨陪客。姐姐最能干,她一次向爸说:“爹爹,你干吗不到东方舞厅去找几位小姐,别省这个钱。”
  气得爸爸差点将她的名字在遗嘱内剔除。
  后来自然没事。可是提起陪客,大家都视为畏途。
  畏途管长途,去还是得去。
  最好的拔兰地开出来,豪华的菜式一道道上,客人差不多来齐,众人谈笑风生。
  我低声跟姊姊说:“这里一桌人,都是开着平治与劳斯莱斯来的。昨夜我看一套新闻片,却有越南难民因争水喝掉在海中的记录片。我很难过。”
  “你算了吧。”姊姊笑,“再多愁善感,快成为林黛玉了。”我反问:“难道你没有感触?”
  “感触?什么感触?”姐姐叹口气,“我们能够做什么?”
  一对迟到的客人走进来,父亲起身欢迎。我看到那个女客,呆住。
  姊姊说:“——能做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我张大嘴,动弹不得。
  我看见了莉莉!
  化了灰我都能够把她认出来,我知道错不了,这的确是莉莉……
  她的眼光一时没落在我身上,我放肆地打量看她。
  她穿着真丝的浅色衣裙,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手上拿织金的晚装手袋。
  父亲介绍说:“鲍先生,鲍太太。”
  “久仰久仰”之声一时此上彼落。
  父亲把在座客人的名字一个个念出来,轮到我的时候,我特地站起欠一欠身。
  父亲说:“犬子维廉——”
  我注意她的表情,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变色,随意点点头,嘴角带个讽刺的笑容。
  这个笑容曾经与我共渡一个“良夜”,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姐姐低声说:“你益发进步了,乡下人似的瞪着女客,疯了吗?”
  经过一顿饭时间的观察,我发誓鲍太太便是莉莉。莉莉便是鲍太太。
  可是一个阔太太如何变成妓女,其中的关键我不能明白。
  鲍太太不多说话,我注意鲍先生,他显然是个年少得志的贵公子,二世祖,很英俊,也很嚣张,欠缺一份气质。
  他们夫妻俩感情并不好,两人很淡漠,鲍太太并没有搭讪,也不向丈夫看一眼,自顾自缓缓地喝着拔兰地。
  散席后告别也是一项非常繁复的手续。
  鲍氏夫妻有司机来接,开的是一辆黑色宾利。
  我看着他们上了车、问父亲:“他们结婚多久?”
  “三年多吧,那时接过帖于,请你去,你又不去,现在又问。”爸不耐烦。
  “三年多?她真是他的妻子?”我追问。
  妈妈笑道:“问得真有趣,人家结婚时新闻照全香港的报纸杂志都登出来,那还错得了?”
  真可笑,那么我花五百元叫来的妓女是谁?
  我找到鲍宅的电话,声明找鲍太太。
  女佣人答我:“鲍太太到香港集古斋看画去了。”
  我马上请假开车到集古斋。
  她站在店里。
  一件小小的白棉T恤,一条洗得发白的嘉纹克连牛仔裤,她站在那里看一幅齐白石的花卉。
  我像着了魔似的走向前。
  “鲍太太。”我叫她。
  她马上抬起头来,看见我,脸上带个歉意的微笑,仿佛不认得我,随后又好像有点记忆,因此犹豫起来,神色阴晴不定。
  “你不记得我?”我问。
  她收起了齐白石,跟店伙伴说:“略减一点吧。”
  店员说:“鲍太太,你是老顾主,有什么好说的?打个九折吧。”陪着笑。
  她点点头,然后转问我,“自然,你是周先生的公子,叫维廉是不是?”
  “不,我不是指大前天的宴会,我是指三个月前在爱侣公寓,记得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否认。
  “当然你是知道的。”我说。
  她微笑,“我真的不知道,请你原谅,你找我就是为这个?”
  我呆呆的看着她,自己也糊涂起来。
  在阳光下,她的笑容只带嘲弄,不带一丝暖味。
  我很心虚,我没有认错人,我知道我没有认错人,但是我无法证明莉莉就是她。
  她客气的说:“对不起,失陪。我还有好几幅画要看。”
  我赌气说:“我等你,我请你喝下午茶。”
  她说:“我下午没有空,另有约会。”
  “那不行,我一定要跟你说话。”我蛮不讲理的说。
  “我没有空。”她说。
  我们僵持良久。
  我恳求她:“我知道你是莉莉,你不方便承认,我明白。而我贸贸然来找你,也不应该,可是我一直不能忘记你,我自己也不能理解——你懂吗?”
  “我不懂,周少爷。到不起,我实在没有空了。”
  我没有办法,于是只好转头走。
  那天晚上,我到爱侣公寓去找莉莉。
  我紧张地等候,手中冒着冷汗。
  莉莉终于来了。
  但不是我见过的莉莉。我愕然。
  “你是——”我说。
  “五百元。”她说。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说。
  “我就是莉莉。”妓女说。
  “我上次见的不是你,”我说:“那个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或者因为你不是熟客,侍应生找了别的女人来也说不定。”她耸耸肩。
  “有没有办法找到那个女子?”我问。
  “先生!”她不耐烦,“如果你不满意,请付车费一百。”
  我给她一百元。她把钞票放进手袋,便转身走了。
  莉莉在什么地方?
  我追问公寓的侍应生,不得要领,他们一口咬定刚才那个便是莉莉。
  我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回家。
  我一直告诉自己: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她的亲友,我甚至不认识她。
  但是我放不下她。
  不不,不是好奇心,我只是放不下她。
  父亲跟我说:“鲍先生请吃饭,我想叫你去也是白叫。”
  我连忙跳起来说:“我去!谁说我不去?”
  父亲投来不置信的一眼,“你肯去?”
  我跟父亲到宴会。
  可是我失望。鲍太太并没有出现,鲍先生独自做主人,我有种感觉,他们两夫妻的感情恐怕已在破裂边缘了。
  我故意与鲍先生攀谈。
  我问:“鲍太太没来?”
  “她没有空,去参加弹词班了。”他悻悻然,“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明白她,女人真是奇怪。”
  “鲍太太,雅兴好得很呀。”我说。
  “如果要安慰自己的话,可以这么说。”他苦笑,“历年来她花在古董瓷器上的钱,真够瞧的。”
  我点点头,“鲍太太有点冷若冰霜。”
  “整个人是冰箱里取出来的,”他忍不住笑出来,“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相信我,小伙子,三思而后行,千万别往婚姻这个圈套里钻,自由多几年,同乐而不为。”
  “如果找到一个理想的女郎……”我说。
  他说:“我不会这么想。”他摇头,“婚后的女人都会变的。”
  我说:“那你是怎么结婚的?”
  “你必需承认鲍太太是个美丽的女子。”他说。
  “是。”我衷心的说。
  “那是主要的原因。”他说。
  然后他似乎不再愿意提起鲍太太。我只好作罢。
  那夜鲍先生喝醉,我把他扶上车。
  父亲说:“维廉,你送鲍先生一程,他没用司机。”
  “好。”我说。
  “他住落阳道一号。”父亲说。
  我把车开往落阳道一号。鲍先生在车上呕吐。
  到了他家,我按铃。
  女佣人出来应门。
  我说:“鲍先生在车里喝醉了。”
  女佣人连忙找人去抬他。我把车交还给司机。
  鲍太太这时衣着整齐的出来,可是却一直向外走,看都不看鲍先生。
  我急道:“你去哪里?我才把你丈夫送回来。”
  她转头,冷冷的看着我,半晌说:“是你。”
  两个男佣人扶着鲍先生入屋,他已不省人事。
  我问:“你不去看看他?”
  她冷冷说:“有什么好看?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发呆。
  她说:“对了,你开车陪我出去喝一杯酒吧。”
  “我?”我愕然。
  “不是你老说要跟我喝茶?”她反问。
  我跟着她走,车子驶在公路上,我与她都非常沉默。
  已经不必多说了,我知道她是莉莉。她也知道我知道她是莉莉。
  我把车子驶到郊外停下。她抽烟。
  我说:“你还年轻,如果婚姻生活令你不愉快,你可以离婚。”
  她说:“对你来说,这个世界是简单的——相爱便结婚,不爱便分手,照说一点烦恼也不应该有了。”
  我问:“你有什么烦恼?是为钱吗?”
  “自然。”她说:“至少我要把应得的赡养费要回来。”
  “如果一点快乐也没有,要钱来干什么呢?你与鲍先生之间,连最起码人与人之间的关怀都没有,却还维持着夫妻关系,你不觉得好笑?”
  她仰起头吐出一口烟,“我当然觉得好笑。”
  “你是一个美丽优雅的女子,何必把自己困死在一个死胡同里。”我替她惋惜。
  她微笑,“你还年轻,你不懂。”
  “或者我是不懂,”我说:“请问你是怎么在爱侣公寓出现的?你总不会告诉我说是要寻外快吧。”
  “我心中发闷,每当他出去喝酒作乐,我便客串妓女。”她忽然笑了,笑声冷酷尖锐,“我的生活跟妓女有什么不一样呢?大家还不是为了生活?”
  我在那一刹间非常伤心,我把头伏在驾驶盘上,闭上眼睛,问她:“那五百元,你拿来作什么用?”
  她答:“混在其他的钞票中,一起花掉了。”
  “为什么糟塌自己?为了报复?”我问。
  “是。”
  “挑什么样的客人?多数像我这样的?年轻、没有经验,略为幼稚的男人?”
  “是。”她说:“全说对了。”
  “我不明白你的心理,人必需要自爱。”
  她转过头去。“有时我也觉得寂寞,为了证明自己遗是一个女人……”
  “这是我所听过最坏的籍口。你可以找一个情人、男朋友,都比……”我说:“我送你回去。”
  “你自己一个人住?”她侧过头来看看我。
  “我已经决定送你回去。”我说。
  她不再讲话。
  车子驶回落阳道,跑了一大半,我忽然改变心意,掉头向自己的家驶去。
  我转头看鲍太太,她嘴角带一个嘲讽的笑容。
  我轻声说:“你不必往爱侣公寓证明你女性的魅力,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她不出声。
  到家我跟她说:“你在我书房里睡,别打扰我,我明天一早要开会。”
  我洗完澡倒在床上,立刻睡熟了,可是不停的做着各式各样的梦,梦见自己去开门让鲍太太进房,梦见父亲责骂,甚至梦见与莉莉结婚。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闹钟响个不停。
  我松出一口气,很高兴没有做出不应该做的事。我起床开门,第一件便是找莉莉。
  她已经穿戴整齐,早餐端放在桌子上,她一边吃一边在看报纸。
  “早。”她说。仿佛已在我家中住了半辈子。
  早上不施脂粉,她看上去分外端庄。
  我坐下来,“如果我有资格追求你…:.”
  “你要我这种残花败柳来干什么?”她不以为然地笑,“你将来要娶一个冰清玉洁的妻子。”
  我夷然说:“最好是一个十八岁的处女,婚后随得我去花天酒地,她乖乖的坐在家中为我父母添孙子,是不是?”
  她笑,“来,吃早餐。”
  “昨夜睡得好不好?”我问她。
  r我根本没睡。”她说。
  “啊?”我抬起头来。
  “我想了一夜,决定离婚。”她低下头搅拌杯中的咖啡,“这一阵子我做人像降魂似的,不知道干什么,拖下去恐怕累自己。我今天回去就答应他离婚,反正他外头早已有人,让他高兴一下也好,君子成人之美。”她苦笑。
  “鲍先生在外头有个什么人?”我问。
  “一个很简单的女人,”她说:“可是这一切从今天开始,已与我没有关系了。”
  我淋浴,换好衣裳,由她送我去上班。
  到了办公大厦,她让我下车,然后道谢。
  “说我?”我茫然,“为什么?”
  “是的,谢你,因为你挽回了我的自尊。”她把车开走。
  那一日上班,我心思不属,心中不停的问自己……如果经济允许,我会追求莉莉?
  她是个任性的女人,胆子大,条件够,身边又有点钱,好的时候那是没话说,一但翻起脸来,她有足够的条件义无反顾。
  照理说,娶这样的太太实难控制,不是明智之举,俗云齐大非偶,难保她什么时候发起脾气来,又跑去公寓客串妓女。
  我第一次看到鲍先生的烦恼。玫瑰有柔轻芬芳的花瓣,也有尖棘剌人。鲍先生恐怕不如一般人想像中的那么风流快活。
  不久我便听见父亲说:“现在年轻的一代真厉害,无情无义,鲍先生与鲍太太离婚了。”
  母亲吃惊,“太快了,仿佛昨天才喝他们的喜酒。”
  “可不是,当初费那么大的劲,花那么多的钱,我们吃下去的菜还没消化,他们就离了婚。”父亲说。
  “现在女人太能干,不懂忍声吞气,也没有这种必要,不合则离,倒也是好事,我最不喜欢看到夫妻在外人面前吵吵闹闹。”母亲说:“我是没办法,在你们周家做足卅年老佣人,能飞的自然早飞了。”
  我说:“做夫妻本是艺术,结婚之前总得想清楚,爱情才是唯一的基础。”
  母亲说:“你听听儿子的话,好像很想得开。”
  鲍氏夫妇离了婚。“社交界”顿然引为话柄。
  听说鲍先生自律师处出来,对鲍太太说:“你放心,我不与你计较,自然有人收拾你。”
  鲍太太冷冷的回答:“什么人收拾我,什么人X我,isnoneofyourf-kingbusiness。”
  这句名言马上传为佳话。
  我觉得鲍先生这人也很奇怪,嘴巴怎么如此琐碎,无端端跟女人都能吵一架,反正已经离了婚,万事休,从此阳关道、独木桥,嘴头上还占什么便宜,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什么委曲咬紧牙关渡过,就算与女人吵架赢了口角,又是那门子的好汉英雄。
  我约了鲍太太吃饭。
  我问:“你的真名字叫莉莉吗?”
  她摇摇头笑,“我没有英文名字。”
  我不响。
  她抽着烟说:“我离了婚了。”
  “是,我有听说。”我说,“关系这样的坏,离掉的好。”
  “唔。”她说:“既然不贪图他什么,离开真痛快。”
  “将来打算如河?”我问。
  “到外国去走走。”她说:“也许反朴归真,读几年书。”
  “会再结婚吗?”我问。
  “不知道。大概不会。人与人之间走得那么近,很危险,尤其是两个可以独立的人,容易分手,离婚很伤神。”她说:“除非男的靠老婆,或是女的靠男方供养,否则一下子就闹翻了。”
  我问:“是怎么开头的?”
  “不知道,过去的事算数,何必到处说?我当然帮着自己骂臭鲍某人,这种一面之词说来无味,听的人更没兴趣,不如不提。”她说:“当踏着一脚狗屎算了,做人总有不如意的时候。”
  我听着点点头。
  过很久她问:“你呢,你不是失恋吗?”
  “早忘了。”我说:“迟早会忘记的,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嗯。”她说。
  后来她到了欧洲去了。
  而我,我也找到新的女朋友。
  我现在喜欢普通一点的女孩,年纪要非常轻,最好我是她第一个男朋友,学识不必太好,中文大学或是师范学校的学生最适合。
  我已变得跟所有的男人一样因循。
  一日未下班,我站在窗前看风景,欧阳跟我说:“怎么又站着闷?”
  我说:“别又是推荐我去爱侣公寓吧?”
  欧阳腼腆的笑,“喂!别说得我仿佛是个扯皮条的好不好?”
  我想:开头都是爱侣,然后结婚,百年好合……结果都成了怨偶,吵打骂,不共戴天之仇,咬牙切齿的走向法庭。
  我不会这样。
  将来我结婚,静静的结。如果离婚,也静静的离,我的世界很小,只容得下两个人。

过客
  据说我很小的时候,便会得向好看的女人献盘熬。
  有一次阿姨受了点委曲,到我们家来坐着哭,因她长得美,我居然到房间去找了一条新手帕给她,叫她不要伤心。那年我才三岁。这件事是十分传为美谈的。
  后来长大了,不知道怎么,老是没女朋友,亲戚们都笑:“小时了了,人未必佳。”倒是哥哥,女朋友一大堆,走马灯似的换,去年终于换定了,跟大嫂结了婚,婚后生活是非常愉快的。
  而我呢,却始终在“未必佳”的阶段里。
  大嫂有时侯都笑说:“阿雷,我介绍几个女孩子你认识,好不好?”我都拒绝了。女朋友只要好,不要多。
  等到订大学最后一年,还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举家大急,非常约为我恨,我心里而想:幸亏我是个男孩子,否则多么的尴尬。
  我还是一个人进,一个人仕的打着网球:游着泳。
  忽然有一天,大哥有事要找我”一直吩咐佣人,说啡二少爷到他公司去一趟。我跟大哥是很要好的,一时间也猜不出他有什么事,于是就赶着去了。
  看到了他,他在他私人办公厅里,脸色有点沉重。
  他这个人是嘻嘻哈哈的,天生的乐观派,如今这样面色,恐怕有点严重。
  我问:“大哥,什么事?”
  他笑了一笑,“没什么,阿雷,你坐下来,我有事要叫你做。”
  我着他一眼,“不是什么赴汤蹈火,两胁插刀的事吧。”
  “不不,阿雷,。你看见这一包东西没有?”他推推写字怡上面的一包东西。
  那是一句礼物,打着漂亮的蝴蝶结。
  “什么?送定时炸弹呀?”我问。
  他苦笑,“不是,是一件首饰,麻烦你替我送到金宫酒店二百号去。”
  “啊,”我很惊异:“送东西,何必差我?”,
  “这,…:真是除了你。我不知道差谁去,而且你去了之后,千万也别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你嫂。明白了吗,阿雷?”。
  子大削呆别的看引他,这大哥,是不是忽然之间发了神经了,放着司机、佣人,他底下的后生都不用,忽然郑重其事的把我叫来,吩咐我这些。
  我眨眨眼。然而到底他是我兄弟,我忽然之间明白了。
  我拿起了那一小包东西,放在口袋里。问:“现在马上去,大哥?”
  他着看表,非常的不安,说:“是,谢谢你。”“
  “不用谢。”我说:“我去,送完了,打电话给你。”“阿雷”“什么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追上来说。
  “得了。”我安慰他,“你放心,我是你兄弟。”我开了车到古金宫酒店。下午三点半,非常炎热的一个下午。这必然是一个很重要的女人吧?很少看到大哥有这么紧张的表情,至少这女人曾经一度,对他来说,是非同小可的,我倒要看看。
  我自己找到了二百号,站在地毯走廊上,我蔽了蔽房门。
  没人应。于是我再蔽了敲门。
  里面说:“进来。”当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推门进去。
  三点半,下午。
  房间哀的窗滚拉得相当密,光线非常的舒服,是套房,地下放满了大包小包,却是新真的衣服鞋袜,我拣了一张打定视的沙发,生了下来。我把大哥的那盒礼物摸出来,拿在手里。
  女主人呢?
  她在门畔出现了,白色的一制短袍子,头发挽在脑后,我看不清楚它的脸,因为看不清楚、所以更加想看。
  她先问:“是家霆?”彷佛不信任,又问一次,“家建?”我站起来,让她看清楚,其实我与大哥有什么像呢?大概是她太想他了。我有点难过。
  “家霆,你怎么不说话?”她还是问。
  我说:“我不是家建,我是他弟弟。”。
  “啊。”她啊了一盘,也没有多大的失望。
  她走过来,笑着坐下,“难怪呢,真像,我看看,好像是,好像又不是,真有点儿做梦似的。”。
  给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彷佛是做梦似的,房间哀凉凉的:把我的汗一下子吸得干干净净。
  “小弟喝什么?”她问我。
  小弟?我几时晚了小弟了?我还不至于那么小好不好?。
  “不喝了。大哥特地叫我送这个来。”我把盒子沉过去。
  她接过去,“真是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她当着我面打开了,盒子里是一只宝石胸针,离这么辽,还闪闪生光的。
  大哥倒是好情意,遂这么名亡的东西,难怪说不注大嫂晓得。我默默的坐着。
  她把胸针拿出来,扣在衣服上,问:“好不好看?”玫吓一跳,那是块手指甲大小的绿宝石,四周钉满了钻石,是只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式样的别针,的确好看。
  我点点头。
  这叫大嫂见了,一定要跳几天。
  她问:“听说家霆结婚了?”声音也很自然。
  “是的,去年……一年多了。”我算着日子。
  “他--快乐吗?”“很快乐的样子。”“有孩子吗?”“没有,就快了。”我说。
  她沉默了下来。然后我觉得我应该要走了。
  我站起来告辞。
  她送我到门口。我转头着见她的脸,是这么出乎意料的年轻,一双眼睛真是黑白分明,她是谁呢?我从不晓得大哥有这么一个女朋友。
  “谢谢你。”她说。
  “不客气。”
  “请你告诉家霆好吗?谢谢他的礼物。我只是路过,没有其他的意思。”她说。
  我叉点点头,“他很……记得你的。”我想起大哥沉重的表情。“他只是有点不方
便,他叫我来,我是他弟弟,也一样的。”我说。
  “我明白。”她说。
  “再见。”我说。
  她一直送我到电梯口。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皮肤像奶油一样。我乘电梯到大堂,呼出一口气,找到了电话,打到大哥约写字楼去。
  电话才向了一声就有人来接,大哥好像一直等这个电话似的。
  “大哥,送到了。”
  “她--说什么?”大哥问。
  “她说谢谢你,她只是路过,没有其他的意思。”
  “她这么说?”
  “是的。”
  “啊。”大哥彷佛也松了一口气,“谢谢你,阿雷。”
  “不客气,大哥。你放心,我会替你守密的。”我挂上了电话,坐到咖啡厅去,叫了一杯啤酒。
  人与人的感情,是很难说的吧?连大哥远碰到这么一个难题。不过它是路过的,她说:“叫大哥不要担心。”我这一杯啤酒喝了很久,喝完了,回家。没想到大嫂也在,正与母亲说话呢,我吓一跳,非常的心虚,一张脸就慢慢的红起来。
  大嫂诧异的说:“阿雷怎么了?见了我都脸红,你还找女朋友不找?”
  我不响,回到自己房间,淋浴,换衣服,躺在床上看书。耳没彷佛老是听见那个女孩子在问:“家霆吗?家霆白二每一个身,居然睡着了。
  睡醒的时候,刚好大哥来接阿嫂,我就没起床”我不大想见大哥,也怕他不好意思。
  大哥走了之后,我起床吃了点东西,看看时间,还早着,又没地方可去,忽然之间我心里就起了一个念头,反正就是没做好,也不见得有人会笑我。
  我拿起电话,可是找谁呢?我又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可是还是拨了电话号码,接到二百号房去了。听电话的正是她。我听见她的坚音,心里面很有一种展汤的感兑。
  我说:“是我。”
  她怔一怔,马上问:“是家霆吗?”
  我温和的说:“是家雷,家霆的弟弟。”
  “啊,小弟。”她笑了。
  我讪讪的问:“今天晚上不打算出去吗?”
  “……一直没有出去。”
  “如果我请你出来,你会出来吗?”我又问。
  她彷佛是一怔,“你打算请我出来吗?”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它的一种口滑,我说:“是的。”
  “去哪里呢?”
  我是老老实实的答:“我不外是请你吃一顿饭,然后去跳舞。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没有。你打算来接我?”她问。
  我倒没想到她会那么爽快。很是舆习,所以马上说:“当然啊,马上来接你。”
  “过十五分钟你到,好不好?我换件衣服就行。”
  “好的,好的。”电话在那一头轻轻的被搁下了。
  我在这一边是满身满头的汗。
  我呆了一会儿。是家霆吗?她一开口就问,彷佛是一只影子,一只小巧的影子。某一段时期--总有一段时间吧?这几个字一定是大哥所熟悉的,他一拨电话,或是一出现,她一定会问:是家霆吗?
  然而……后来发生了一些什么呢?后来为什么大哥娶了大嫂?为什么现在又派我送去一个宝石胸针。
  告诉家霆,我只是路过,没有其他的意思。她说的。
  我匆匆的换了套衣服,就开着车去了。
  晚上的金宫酒店是非常热闹的。就在这酒店里,可以吃饭跳舞的地方是非常多的。
  我到了她房间门口,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一天来了两次。
  还没敲门,门就开了。
  她站在门口,说:“我听见了脚步声。”
  我讪讪的走进去,房间里开着灯,大包小包都收拾好了。
  我在原来生过的沙发生了下来。
  她徵笑着,是一种温和的笑。
  她已经换了衣服,还是白色的,一种薄料子缝的裙子,她坐在我对面,像是有话要说。
  我耐心的等着她。
  她说:“我们以前没见过呢,不过是应该没见的,我与家霆,是在星加坡认识的。”
  我想起来了,三年前,大哥因公事出差,曾经在星加坡停留过一段时候。
  “后来……他回去了。”她说。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唉,真的,还没告诉你,你叫我阿七好了。”
  “那是你的名字吗?”我说:“多奇怪的名字啊。”
  “我的真名字叫荷官。”
  我很有兴趣,“真好听,是不是七月里生出来的,所以有荷花呢?”
  她笑了,她说:“怎么你间得跟家霆一模一样啊:”
  我也笑笑,不响。我们兄弟俩,不见得真的这么像吧。
  我问:“你要见他吗?我去叫他出来。”
  “不不,”她赶快摇手,“我不想见他。”
  我倒又犹疑起来。可是她又口口声声的记着他。
  阿七说:“我真的只是路过,可是被他打听到了,因此叫你送来了礼物,实在是很不敢当的。
  你肚子饿了没有?我们该去吃点东西了吧?”她站起来。
  我问:“你莒嗽去哪里?”
  “就在这酒店里有一家很好的中菜馆,我在电梯里听两位外国老太太赞不绝口,我们去试一试好不好?”我点点头。
  她说:“你脾气好,家霆比较暴躁,你比他小几岁?”
  “五岁。”
  “是的,看得出来。”她微微一笑。
  她说话那态度,彷佛是咱们家老亲戚,我很喜欢她,一点也不紧张,因为她说话是慢慢的,很松弛的,她的微笑又美丽又柔和。
  吃完饭我们在附近找了一间夜总会,各人要了一点点拔兰地,便生了很久,其实我们并没有跳舞。在香港还可以做什么呢?不外是看电影吃饭跳舞,再也想不出别的事了,或者可以结婚,给了婚就不必上街。
  所以我一向情愿在家里看看书报算数,很少出来。,也是一种情趣今天才发觉,原来只是没有好的伴吧了,现在与阿七在一起,我觉得吃饭跳舞。
  跟她在一起很好。
  我问:“你家在哪里?”
  “吉隆坡。”
  “我可以来看你吗?”
  “当然可以。”她笑说:“不过你们多数往欧洲跑,对亚洲不表示兴趣。”
  “我会来的。”我说:“请把地址给我。”
  她为了一个地址。我郑重的收起来。
  “这一次来,是逛逛吧?”
  “是的。”她说:“买点衣服香水。你知道,女人是女人。”闲闲的说着,她笑了。
  “我会来看你的。”我说。
  “谢谢你。”
  我看看表,十一点了,时间过得真快,独自在家里,拚命的看杂志,也磋不过一个钟头。
  我问:“你几时走?”
  “还住两三天。”她说:“昨天到的。”
  “你要是有空……你明天有空吗?”我渴望的问。
  “明天约了几个朋友,中午以后,可能有空。”她说:“为什么问?”
  “我还想见你呢。”我说。
  “是吗?”她一怔,微笑说:“你没有功课?不忙?”
  “不忙。”
  她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你是存心来陪我的了,这一切,不是家霆安排的吧?”
  “不是:”我马上否认,“我自己要来的。”
  “好的,中午以后,如果在,我们去逛山顶。”她说。
  “那我先打电话给你。”我说。
  她这次也点点头。
  我送她回酒店,我说:“你真是十分美丽的。”很拙笨的一句赞美。
  她说:“将来你会看到很多比我好着的女人。”
  那口气,是非常老气横秋的。
  我不与她争,与她一争,就益发显得孩子气了。所以就在门口与她道晚安。
  那天我回到家,妈妈笑咪咪的看着我。
  我也不以为意,回房间换衣服,她跟着进来,笑笑地倚在门口,“怎么,” 她说:“找到女朋友啦?”
  我整个人跳了起来,傻傻的着着她,我的天:这算什么呢?我难道被跟踪了吗?怎么才做的事情就被发觉了呢?
  “怕什么啊:”妈妈挥挥手,非常的高兴,“你们去跳舞是不是?被你阿姨姨丈看见了,马上打电话来,说阿雷找到女朋友了,真是漂亮的一个女孩子,阿雷,别一直往外跑,带回家中看看。”
  原来如此。
  于是我看着她,说:“人家做母亲的,听见儿子在夜总会半夜三更的跳舞,早就心驾肉跳了,你着你,还顶开心,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说:“我当然开心,小儿子都有女朋友了,不开心还想悠地?”
  我笑笑。不响,那夜睡了,没事。
  第二天早上,东窗事发,大哥打电话来把我叫到他公司去,给结棍棍的骂一顿。
  我很耐心地听他骂完了,晓得他不止“荒废学业,沉迷酒色”这么简单,他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心里一定还有其他的话。
  果然,他轻轻的叹一口气,问我,“阿雷,你真是胡涂,怎么找女朋友找到阿七头上去了?”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不过约她吃一顿饭而已。
  “你约她还是她约你?”大哥问。
  “有什么分别呢?是我约她的。”我说:“我免得她一个人……很寂寞的样子,而且她是很想念你的。”
  “可是事情不是告一个段落了吗?你又去惹她。阿雷,她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女人。”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我问。
  “她是一个歌女,很红的歌女。”
  我很感兴趣,“是吗?看上去倒不像,你大概是为了这点才没有娶她吧?”我问。
  “阿雷,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会明白的。她家里也不会让她嫁我,我们有几值钱?反正我做大哥的劝你一句,你别去找她了,今天星期六,我们下午郊游去,你大嫂为你安排了几个小朋友。”我抬起头来。
  大哥看了看我,软口气,“我明白,阿七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我明白,可是你想,将来亲戚朋友知道了,像什么话呢?只道哥哥与弟弟都看中一个女人,多丢人,你想那个时候,妈妈怎么想?”这是很苦口婆心的理智。
  我呆呆的听着,忽然之间心灰意冷了。怎么老是做错事呢?为什么昨天会把她约出来呢,这事情发展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低声说:“对不起,大哥。”他苦笑,“我不怪你,阿雷,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阿七在她家乡还有一个绰号呢”叫“小狐狸荷官”。你想想,什么好女人会有这样的一个名字?”
  我不出坚。小狐狸。
  “她是很迷人的。”大哥说:“而且不知不觉就迷上了……
  下午我没有打电话去找她。
  她又不是一定有空,她没说地会等我,她只不过叫我打去试一试而已。如果她不在,根本不会晓得电话铃有没有响过。
  我抱着一种孩子气的悔意与歉意,下午开车陪父母、大哥大嫂出去了。大嫂带的“小朋友”,其中有两个是女孩子,又有一个是她的弟弟。
  那两个女孩子都高高的穿着厚底鞋。我是很厌恶这种蛙子的,而且很怕穿这种鞋子的女人忽然会一支摔死,又带一种恐惧感。
  下午他们都很高兴,我是很闷的。
  那两个女孩子玑玑咕咕的说话,说完了,就咕咕的笑,好像天下可笑的事很多。我转过头去,乏味的看着风景。
  我喜欢比较成熟的女人,温响的,柔和的,像荷官阿七这种。管它是不是狐狸呢。然而现在为了众人的面子,为了我的前程,我们只见了两次。
  大嫂悄悄的过来问我:“哪个好?”“什么东西好不好?”我抬起头问。
  “哎,这两个女孩子。”我微微摇头,她闪过一阵失望的神色,走开了。
  哦,原来如此。是给我介绍女朋友来了。不不“这样的女孩子不够水准,看到烦死人了,谁还高兴伺候他们进进出出的。
  我走到另外一个角落去。
  大哥跟着上来,大哥说:“过一阵子就好了,不要这样子,我很明白你的心情。”
  我不说什么,只是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叫他放心。我很感激大哥,他对我一向是很好的,我明白。
  可恶就是可恶在人人都在为我好。
  那天回去了,我还听见妈妈跟大嫂说:“你不必为他操心,他这小子,自己会找女孩子的,昨天晚上,他……”声音低了下去,大概是把阿姨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可是我这个女朋友却吹了呢,况且她也不是我的女朋友。什么小狐狸荷官阿七,怎么好好的人去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可见也是气数。
  我问佣人:“我们出去之后,有没有人打过电话来?”都说半个电话也没有。
  我一身臭汗,好好的沈了二个澡,一整个夏天,一半的时间花在洗澡上了,真是莫名其妙。
  吃完饭我一个人在客临角落把书翻来翻去的,大哥陪爸爸说话,大嫂跟妈妈在努力研究一种绒线的花样。大嫂时时看我一眼,然后藉故坐到我身边来。
  我怕她不高兴,便连忙说:“大嫂,今天麻烦你了。”
  “哪里,”她说:“你大哥什么都跟我说了。你别难过,好的女孩子很多,不是咱们妨碍你交友的自由,而是实实在在,有一些人是不能碰的。”
  “这是大哥说的吗?”我问:“什么都说了?”
  “我,这是我说的。”这还像个样子。也可见他什么都没说。
  “这件事妈妈不知道,你也再别说了,反正过一阵子她就忘了。我们一家跟你找个仔的女孩。”她恨有把握的说。
  我向她笑笑。两夫妻一起来劝,阵容伟大,我只好低头了。我说:“你别坦心,我明白的。”
  “那么你好好在家,别再出去了。”她哄我。
  我点点头。
  大嫂很满意的跟大哥走了。我又做什么好呢?可以睡觉,也可以去找荷官。我决定守信!睡觉。睡之前把她的地址取出来,看了又看,若了又看。
  或者将来吧,将来有自立能力的时候,我会去看它的,一定要去看她的。
  我数着日子。她就要走了,我起床为了封信,想寄到她家里去,好让她一到家就看到信,信里为了很多废话,一直说很想念她。然后写完之后,若了一遍,连自己都笑了,就放在抽屉里。
  再一想,在家里商住着,简直没有一点秘密,就把信撕掉了,丢在废纸箩里,怎么会对她印象这么深呢?也许实在是无聊不过了,才这样的呢?一下子找到一个比较理想的对象,就把心意寄托在她身上了。
  在家挞了两天。只免得寝食不安,茶饭无味。天天希望荷官会打个电话来,可是又没有电话。
  恐怕她是不知道我们家的电话号码吧?慌了两天,静下来,就觉得大哥荒谬,他自己做什么都可以,我呢,就得听他的,当然他是为我好,可是如果当年有人为他好,他就没我这么客气了。
  我终于忍不住,开车到金宫酒店去了。
  他们说二百号房刚刚搬走,那位小姐走了才一小时。
  我问是不是到飞机场去,他们说彷佛是。
  我又开车到飞机场,很静默的每一个座台找。终于看到她了。她站在那里,白衣白裤,把一把扇子摇来摇去,她身边有一个人在替她照顾行李。是一个中年男人。
  那是它的男朋友,一眼就着得出来。那中年人并不如一般想像中的欢场客那么可怕,他西装笔挺。样子也过得去,一看就是所谓“有名启、有地位、有事业”的人。大哥又何宵不是呢?
  我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们。
  她把那个男人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把行李过磅,一会儿跟她买来了实报、零食,她还一直在那里登足,撒娇,一派不高兴的样子。
  我很吃惊,是的,她不是我想像中的女人。她怎么换了一个样子呢?与我上次见过的不一样呢?难道狐狸真是狐狸,是什么人说什么话,见哪种人装哪一个样子?
  是的,这是她的本钱,是它的本事,对小弟要很温和的。
  她把大哥送的别针依然别在衣服上。她对大哥的感情又有多少?恐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呢。她自己可知道?我忽然死心塌地的相信了大哥。
  她没有着兄我。我把车子开回家里,只觉得热,又该洗澡了。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我不能够明白的事,永远不能够明白的,只好在洗澡的时候,多擦擦肥皂。
  应该有人写一个故事,是关于小狐狸荷官阿七的。大哥不过是这故事里的小脚色,而我呢,是否在场,都是一个问题,而我真为了她,两个晚上没睡好,说不定下一次她路过,我已经赚了钱了,也会送上一件名实礼物。
  毕竟她对我是不错的,跟她在一起很高兴,她大概对每个男人都很好,所以每个男人都很高舆,都很想念她。

怀念
  我到大学去看小方,小方这人,混这么些年,也当教授了。他见了我一直取笑,说我是书呆子,在实验室里这么些日子,老婆也没娶到,简直灭男人的威风。小方说“这小子,还叫我小方,真感慨,都十五年了,现在的朋友都叫我老方。就是你,家明,你还是瘦瘦高高的。当年宋家明戴一个雷朋太阳眼镜,一条牛仔裤,哗,唬死迷倒多少妞:物理系的高材生,高深莫测,做核子弹的!可是雷声大,雨点小,不知道那里出了漏子,怎么连老婆也没有?哈哈哈二”
  我笑着把小方推开一点,小方最恶劣了,三言两语道尽我的一生。
  放学我随他回家吃晚饭。小方太太非常漂亮,皮肤雪白,眼睛像水一样,年纪也轻,三十不到,对小方体贴,治家有方,一下子与女佣人做出了一整桌的菜。
  吃完饭我们坐着喝咖啡,小方忽然问我:“你还忘不掉张频频?”
  我很窘,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小方说:“你真土:像她那样的女人太多了,张频频也四十啦?算什么?你老兄还英俊凉酒。说真的,宋家明虽然不是诺贝尔奖金得主,却是研究亚尔发分子数一数二的名人、高手:谁不知道宋博士宋教授?名闻英美两国,不是盖的:怎么会为一个女人终身不娶?就算张频频懂得下毒咒,也十五年啦。”
  我只是不出声。
  方太太以不置信的眼光看着我。
  小方咕咕的笑,“我手上不知道有多少妙龄女郎要脱手,看我的:”他那种口气,完全像舞女大班。
  然后我们的题目就严肃起来,讲到大学,讲到教材,又讨论前途问题。
  小方说:“我一点野心也没有,我太累了,结婚之后,只求安定,只要这份工作给我合理的薪酬,就干下去。我在生活与家庭的方面得到满足。家明,这种感觉你是不会有的,自小你是一只豹子,十五年来,豹子没有老,眼睛还似两盏碧绿的灯笼,可是你果不果?”
  我低下头喝茶。
  这个时候方家的门铃震天价一般叫起来,方太太赶去开门,门外一阵吵,有人瞪脚,一个女孩子尖声笑,风似的卷进来,引得每个人朝她着。
  我先是呆了。这孩子顶多十七八岁、不是长得好看,扁扁一张脸,但是唇红齿白,青春洋溢。年轻的女孩于也不一定都漂亮,但是她皮肤晒得红粉粉,白T恤,白短裤,双腿修长,走路像舞蹈的姿势,头发漆黑乌亮,束在脑后。她的青春是飞扬跋厄式的,薄薄的嘴唇一拇一根,似笑非笑,这种神情马上使我想到一个人:张频频。我震荡得几乎开不了口。
  “这是我妹妹。”方太太笑说:“是幺妹,宠坏了,没规矩,暑假刚进港大。”
  那女孩也有水一般的眼睛,是两溉流动的水。
  她把身子靠在姊姊身上,与姊姊挤眉弄眼。
  小方说:“别皮,这是宋教授。”
  女孩瞄我一眼,“这么年轻,”她放肆的说:“姊夫,你瞧人家也是教授,就比你少一个大肚子:”
  方太太连忙喝道:“小莉,多咀。”
  小莉一点也不伯,侧着头,还是笑着,非常的轻挑,非常的美。她穿着短袜子,球鞋,这种打扮,像是打网球去的。
  小方说:“小莉的球打得不错,可是如果要求进步,还是得勤练,请教宋大哥吧,宋大哥是大学里的网球明星。”
  小莉马上对我刮目相着,她说:“宋大哥,那你就打给我看,明天,我明天有空,我们约在大会堂低座见,下午三点好不好?你不准忘,我们约好了。“
  我听得呆呆的,这小老虎,三言两语就强逼我赴约,她的眼睛闪闪生光,我微笑,是的,张频频在十五年前也是这个样子,无法无天的小女生。
  方太太说:“小莉,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应该先问宋先生有没有空,然后征求宋先生的意见——”
  小莉打断话头,“哪来这么多噜啼:都老了。宋大哥一定去,是不是,宋大哥?”
  我只好点头。
  小方说:“好!速战速决:我这小姨快人快事,恒妮下去,人都老了,家明,你我已经老了。”
  小莉哈哈大笑,“姊夫,你自己老,又把人家宋大哥拉进去。”
  小力气不过道:“你宋大哥可以做你父亲:”
  方太太笑,“方就是喜欢危言耸听的。”
  我喝茶,没出声。
  小莉娇笑,一不小心,整个人翻下沙发去,掉在地毯上,方太太急坏了,可是小莉一点不袒心,索性大笑起来。我有十年没见过这么快乐的人了,一个美丽年轻快乐的女孩子,即使是大学生也不能每个这样,都太为功课担心,心情沉重得很”小莉真还是一个孩子,充份享受着生活,它的生活是金光万道的,眩人耳目。
  方太太说:“小莉你回家,别捣蛋。”
  “好的。”她自地上跳起来,“我走,你别赶我。”
  走过我身边,她向我睐睐眼,我笑起来。
  小方说:“小莉,你别这样心惊肉跳的好不好?”
  小莉扬声说:“大家再见”宋大哥明天见。”她凉酒的走了。
  频频十五年前是这样的,嚣张,美丽的生命。年轻的生命不断成长,现在有小莉,会不含再有一个宋家明为她心碎,孤独十五年?
  小方说:“明天你没空不要去,我打电话告诉她,这小孩就是胡闹:”
  我摇摇头。“我很久没打网球了,我去。”
  小方诧异地看我一眼。
  我随后向方民夫妻告辞。开车回家,一头子是个扁脸的女孩子,不是小莉,是多年前的频频,我一生最大的希望是想与频频一齐长大、成熟、老、头发白。小莉年轻貌美,可是我是个四十岁的半老头子。小莉是一片空白,男人一向忘记他们有多老,却十分计较女人的年龄。频频也中年了,我前些日子还见过她,非常苗条,非常优雅,穿着缎子旗袍,淡淡的笑,偶然抬头,轻俏的下巴依然俏皮。频频的四十么并没有白过,她眼角的皱纹也是可爱的。小女孩子怎么好与她比,每个女人迟早会到四十岁,除非三十九岁以前死了。但不是每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有频频的风度智能,频频的英国文学修到那种程度,英国四五百年来的文学在她心胸当中。
  但是她没有嫁我,她嫁了个外国人。
  我对她有无限的怀念,怀念。
  我一夜没睡好,梦比老姑婆还多。中午时分把自己收拾好,吃完午餐,开车子去大会堂低座,坐下来啤一杯啤酒喝。报纸才看一半,小莉来了。
  她叫我“宋大哥”,大吃冰淇淋。我看着她,忽然同情那些追求小女孩子的老头儿来,这样子天长地久,怕不累死?我笑了。她带着两副拍子,借我一副。
  我们开车去网球场,她带的路。小莉很懂得玩,什么都来,爬山游泳跳土风舞打桥牌,没有一样是精的,然而只要有人的地方,她都有劲。我记得频频那时候不是这么样的。频频到底有内涵得多,不这么“人尽可玩”,频频很有点脾气,比较具性格,有时候一个人躲在房里写半日功课。小莉给我的印象:她也会留在房里,不是睡觉就是与男孩子调情,小莉性情好,但是女孩儿太随和可爱便有种滥的感觉,过几年不改这毛病便有危险沦为十三点相信是不会的,贤良的方太太会教导她。
  她的网球打得坏,狠劲十足,姿态太多,根本没地方可改良。打球不是它的嗜好,她归一还是找借口约会男人,各式各样的男人,但是她不讨厌"她的天真、爽直、活泼、朝气,一百个好处把这缺点扔在九霄云外。
  打完球我们各自去淋浴,我请她吃茶,小莉千遍一律的叫冰淇淋。我记得频频要的是基尼斯,频频没有小莉这么甜,可是比小莉有头脑,频频后无来者,不提每个人可以与她比,小莉的精神有那么三分似的,已经不容易。
  小莉斜眼看我,她说:“你一点也不老。”
  “谢谢。”我笑说。
  “你是念什么的?跟姊夫一样?”
  “不一样,我念核物理。”
  “我崇拜科学家。”她把下巴枕在手臂上,爱娇的说。
  这女孩,这么明显的要勾引我。我笑。
  “你几岁?”我问。
  “十八。”她说:“我念书早,班上我最小,她们都二十了。”
  我看着她额前密密的汗毛,我的天,还是个小毛头呢。女人最可爱的是这个年纪,我承认,成熟的身裁,婴儿似的新洁,嫩得像一片云,看着她们会哭的,非常的感动,想想看,我与频频都这么年轻过,都这么可爱过,小莉唤回了记忆,以前美丽的日子。
  她轻俏的问:“你傻傻地想什么?”
  我微笑地摇摇头。
  “你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我答。
  “真的,怎么会没有?上一任女友呢?”她一脸的笑意,脸蛋像莲花般。
  “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答。
  “那么久,快一个世纪呢,”她乱比刮着,“她美不美?”
  “要比你美呢。”我再答。
  “我美吗?”她浮滑地逗我称谊她。女人的本事她已学会了。
  我说:“你算是美的。”
  但是我马上发觉小莉少了一样最动人的地方,小莉不骄傲,频频比她更像个钮阳天,频频最突出之处是骄气凌人,不似小莉这么容易接近。
  果然,她听了我的话马上高舆,喝完茶我们换地方吃晚饭,她没有意思回家,我就有义务陪她一天,这可是礼貌,小莉比不上频频,那才是一流的女孩子,小莉属二三等,然而这二三等却恰恰好,容易受世俗人欢迎,讨他们吝亩,小莉连频频的烦恼都不会有。
  小莉穿的是衬衫裙子,人黄昏之后,我们可以坐在顶顶好的法国餐庶吃饭,饭厅当中有舞池,可以跳舞,我替小莉叫了蜗牛、小羊肉、苏珊香橙班截,远有干的保道红酒。她开心得什么似的,小小的酒涡在脸上激起的挞漪,溅到眼角,荡漾在嘴角。
  她笑道:“幸亏我没穿牛仔裤,否则不能进这饭厅。”
  我们还跳舞。选一支四步的曲子,小莉跳得极好,跟得异常敏捷,扬着脸,美得不象话,我十分欣实她。我们只跳了这一支。
  小莉跳蹦蹦的说:“宋大哥,你真的。”
  我拍拍她的头,笑了。说实在的,她令我高兴。多少日子我没见过有人这么热衷生命了,每一样事都能引起她的激情,小莉是可爱的。
  我们散了一回子的步,走过做游客的商店,我买了一安土装的“乔”香水,包好了,递给她。
  她的嘴张成o字,睫毛一闪一闪,然后问:“送我的?”她就当众拉住我嘲子亲我的脸。我有点尴尬,她却嚷着:“宋大哥你太好了,对我太好了。”大家都笑,看出她是一个孩子,只是一个孩子。这样的孩子,若有人敢去占她的便宜,谁就不能够算是人。
  我开车把她送回家,小莉问我:“宋大哥,你还会请我出来吧?”大眼睛实是叫人心软的祈求。
  我说:“有空我们再出来。”
  “哦。再见,宋大哥,谢谢你。”
  “哪里,是我的荣幸。”
  回家我几乎没倒在地下,这小鬼精力充沛。我舍命陪英雄,这下子可累坏了。我摇头叹气,又好笑。小方这小姨子真是精采的,可是我会不会再约她呢?不会,她那么小,她不愁寂实,她有它的天地,有她自己一斑朋友,我是个插曲,过了时的歌儿,偶然听顶新鲜,听久了与时代脱节。
  我半平的躺在床上,暧,棒透了,一下睡得烂熟。好几天没见到小方,各为各的事忙着。
  一天下午他通过秘书找到我,他说:“我小姨爱上你了。”
  我吓一跳,叫他不要乱讲。
  “是真的,你勾引良家少女,”小方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他在开玩笑,“要不要出来走走?到我们家来,我们要先拍你的马屁,退了就来不及。”
  我反正没地方去,既然他来请我,也是他的一片好心,我就答应下来,这次见到小莉,我得提高警觉,不要跟她过份亲热。
  我买一盒小小的糖果带去,方太太仍然温柔可爱。
  小方对我说:“真是不可思议,我见到张频频,这女人是有本事的,十五年来还维持那么好的身裁,她女儿十四五岁,看上去就像两姊妹,那女孩非常漂亮,是混血儿,一头长发——”小方无法形容,“怎么会有那样的女人?家明,我明白,这世界上的女人多。只有张频频,属于有分土那种。”…
  我默默的承认,是的,我倒没想到可以这样形容她,有些女人生下来就像一颗星,带着光芒,任何环境之下总是闪亮。另外一些女人只是一粒糖,一杯咖啡,小力的太太是一汪水。
  汤的确很好,我缓缓的喝着。做人其实很简单,在一碗鲜洁的汤里也可以得到满足。
  “来,吃点火腿冬瓜汤,这种汤在外头是吃不到的。”
  小方说:“我儿了张频频才发觉女人穿旗袍这么的美丽,喂太太,明天去做几件旗袍来穿穿。”他笑。
  我也微笑。……
  “家明,你有空常来,我安排优秀的女孩子给你认识,你快成家好不好?”小方急着说。
  方太太这时候说:“对了,乃,你替宋先生留意一下,相貌学问要好,年纪廿五六岁左右,反正双方互相欣赏就行,做王老五怪难受的。”……,“他做王老五一点也不苦。”小方白我一眼,“他又不是那种穷光蛋,专门想拐个女人到家来做
  牛做马。家明自己一个人佳两千呎地方,有女佣人服侍,银行大把存款,他是万事俱备,独欠东风。”
  我笑道:“东风不与周郎便。”
  方太太笑:“说得好!”
  大家坐在那里笑。我是高兴的,一种颜色暗沉的高兴,自从失去频频之后,我的高兴一直是过时的调子。除非是老朋友,否则不会知道。
  吃完饭我与小方下棋,方太太说:“小莉要来,让不让她来?”
  小方看我一眼,“这孩子瞎七搭八的,烦死人。”
  我微笑。小方真是体贴。我一子将他的军。
  可是小莉还是来了,她坐在一角看我们下淇,出乎意料之外的沉默。我向她点点头,她紧闭着嘴唇,表情非常炽热,烧伤别人之前,她自己先挠焦了。天气这么凉,她却还穿一件雪白麻纱的短袖衣裙,双腿大胆美妙地展馆着。
  她真漂亮。
  收了棋子我向她招呼,“小莉。”
  她要不睬我,却又舍不得,“我姊姊说你不喜欢我。”实是小孩子,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话。
  我说:“她错了,我当然喜欢你。”
  “你不爱我:”她大胆的说。
  “也不对,某一方面来说,我是爱你的。你这么可爱,”我碰碰她脸蛋,“谁能不爱你?然而污-田不是夫妇之爱,情人之爱,你明白吧?”
  她笑了,“宋大哥真是科学家,说话清清楚楚,一点不含糊,叫人气地无从气起。”
  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你宋大哥是个老头子了。”
  她侧头看我,“你怎么看也不老,一会儿碰见个好看的姊姊,就不肯提“老”字了。”
  “来,我们啡你姊夫做咖啡。”我说。
  那夜小莉喝完咖啡就走了。
  小方一直对我说,叫我下次有空得预先通知他,他好替我找对象,我唯唯诺诺的答应他。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故事,偶然是会得发生的,我一点不觉得迫憾。
  小莉,她过一阵子就忘记我了。那时侯我约频频上街时间不够,钱也不够,总不能畅快的玩,当然也没有送过她香水。那一天与小莉在一起,我像是得到了补忙,我一定是老了。现在大家先后同学都回到家来,以后见面的机会是极多的。见到的人往往不是心中想的人。我与频频分手的时候,她是一个少女,现在的频频是中年妇人,我只觉得她风姿好,但却有一种陌生。
  没有多久我们有个同学会“可以挽眷同往,我想到小方可以带着美丽的妻子去炫耀,不禁发出会心微笑,我没有件,随便找个小姐已经来不及,小方建议我带他的小姨去,但是她年纪太小,要她一整个晚上装大人是不公平的,也未必装得好。
  于是我开车去接小方两夫妻一起。同学会开在大酒店的饭呜里,好几百块一张票,毕业后嫌不到钱的同学并没有到。人情世态便是这个样子的。
  女侍递上鸡尾酒、小点心,于是我们人各一杯在手,作其高级绅士淑女状,我很后悔没有把小莉带来,她一定忍不住有许多批评,引人发噱。
  没多久频频也来了,我们男士们都站起来,她带着女儿,丈夫没有到。我见到她倒也罢了,只是点点头,看见她的女儿倒是一怔,这小女孩子长得与她母亲一模一样,她很晓得她长得美,非常的骄傲,身上的衣裙与小莉昨日穿的一种式样,原来现在流行这个样子。
  我见到她完全像见到当年的张频频,她是自负的,飘逸的,与众不同,即使还是个孩子,已经有那种架子,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她是混血儿,皮肤特别的白,头发却漆黑,一点也没有半中不西的感觉。一切中年妇女都向她看过去,她很自然的坐着,矜持地微笑,这不是活脱脱的频频吗?母女竟像到这种地步。
  宴会举行得非常热闹,我忽然寂寞起来。我常常会在最热闹的场合想回家,静静躲在书房里,幽暗的灯光,手中拿一本精采的书,刚泡的新茶。这个才是我的天地,我混在这种大场面里,不但不适应,而且头痛。这点小莉是不懂得的。幸亏没邀请小莉,否则老同学着在眼中,还以为我临老人花丛,多么难堪。
  还没来得及吃饭,那边就来了一个年轻男孩子,穿一套非常时髦的西装,他低头与频频两母女不知说些什么,只见她们微微的笑,然后那女儿就跟他走了,年青的人,年青的心。
  我转过头跟小方说:“你替我介绍一个女朋友吧,”我微笑,“学问与样子都要好的,如果两者不能兼美,学问要好一点,请你快快进行,功德无量。”
  小方向我说:“那你必需要停止怀念过去,做人是从这一天这一刻开始的,一切过去的事不要去想它。”
  “是。”我微笑,“一定。”
  小方说:“好,我替你留意,我晓得你喜欢什么型的。”
  吃完饭散会,我正想替频频叫车,她的丈夫来接她了,一个高大漂亮的外国人,非常有教实礼貌的向我们打着招呼,然后笑咪咪的把妻子接进车子里去。
  我还是送小方他们回家。
  “喝咖啡?”他问。
  “不喝了,再见。”
  小方说:“回家好好的睡,告诉你,张频频可不知道你怀念她。”
  我点点头。
  可是我不停的想,如果当年我能够与她结婚,我们俩的女儿也那么大了。
  第二天醒来,伸个懒腰,到客厅去找报纸,看见小莉坐在客厅里,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我吃笃的说:“你怎么曾往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不用读书?”
  她鼓气地看着我,“今天星期天:你佣人让我进来的。”
  “女佣人呢?”我问。
  “买菜去啦,我等了你好些钟头。”她说。
  “对不起,我去换衣服,马上出来。”
  我软口气,这个小孩子,怎么这么大胆,独自找到单身汉的家来,如果我坏一点,她不是完蛋?
  我自浴室出来,她正在为我铺床。我请她到书房坐。
  她说:“昨天有个好地方去,你没请我,嫌我小。”
  “你不能去的,都是老头子老太太。”我笑说。
  “你这个人!”她自我一眼,“老是念念不忘廿年前的女朋友,人家女儿都快有资格结婚了,你
  怎么这样丢脸?还叫我姊夫介绍女朋友,我有什么不好?你看不上我?”
  我吃惊,“你怎么都晓得?你姊夫把我出卖了。”
  “我有什么不好?”她低声的问。
  “你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那不是我的错,我愿意学习,我愿意了。”
  “那多不公平,小莉,你应该找与你年纪相若的男孩子,金童玉女似的。我看看你,简直有自卑感呢。你非常的可爱,小莉,真的,我很感激。”
  “认识你之后,我再世不喜欢那些男孩子了,”
  她取过我的茶杯喝一口,“他们自私,没有气派,没有学识,不够大方,满脑子就想打女孩子主意,好占点便宜,出去吹牛,表示他吃得开,我不喜欢他们。”
  小莉居然三言两语就把男人的通病说得一干二净。
  我问:“我实有那么好?”
  “是的,”她那么温柔,“在我眼中,宋大哥,你真的很好。”
  “也许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会碰见比我好十倍的男人。”我劝告她。
  “会吗?有再好的,我也不稀罕。”小莉说。
  “你这个人|”我说:“真的拿你没办法。”
  “你把我当人?” 她又厉害起来,“只怕你一直把我当小狗小猫呢,看不起我。”
  我十分的屈服,只好留她在家中吃饭,饭后接一个电话,是小方打来的。
  “抱歉抱歉,家明,我那小姨果然在你那里?太离谱了,叫她来听电话,我叫她马上回家。”
  我说:“何必呢,让她坐一会儿好了。”
  方太太按着说:“宋先生呀?对不起,我妹妹还小,她有什么过份的地方,你包涵一点。”
  “没有没有,放心好了。”我说。
  “不过……”方太太忽然说:“女孩子长得太快,成熟得也太快。”
  她挂上电话。
  这后面两句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
  我转过头看小莉,她正在收拾桌子,一本正经的样子,一下子就与我的女佣混熟了。
  她?还乳臭未干哪,可能吗?我不要背个老色狼的罪名。
  我不否认跟她在一起十分愉快,但是……我自己先笑,这种事任它自由发展好了。
  我故意不问她要不要出去定是,但是小莉一改常态,她非常欣赏我这房子把每一样装修都细作研究、又把我的书也参观了,坐了近数小时,一点也不问,把我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女人真是,千变万化的,连小莉都是。
  结果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与她出去散步。
  小莉出言惊人:“我喜欢散步,可是找吏喜欢劳斯莱斯,最理想的男朋友,是一个买得起劳斯莱斯,又懂得散步情趣的人。”
  她是这么坦白,又这么实际,十分的难能可贵,头脑清楚,可是她才十八岁。张频频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放弃我的吗?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很多的洋人。人没有钱是不能活的,天天散步,到后来一定会疲倦的。
  小莉挽着我的手臂,她说:“请你考虑我做你的女朋友。”
  我笑了,“你不怕难为情?女孩子不应该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能说?”小莉奄怪的问:“有话要说出来,闷在心头,谁又是谁肚子里的蛔虫?谁又是谁的知己?我不是傻子,绝对不吃哑吧亏,有什么话我是不怕直讲的。”
  我看着她年轻的脸,她的眼珠子像玻璃一般清晰,她的心像一片明镜,这个可实的年龄,等地到我这种岁数,会不会也暮气沉沉?各人的性格不一样,看样子她决不是那种人。
  小莉有的是勇气。
  “怎么样?”她调皮的向我挟眼,“您老多想想,孝忠孝忠再回答我,我有的是时间,等你三五载的。”
  我拍拍她的手。
  “你也该把那八百多年前的女朋友给忘了。”她说:”“以后晚上睡不着,你可以想我,我可以送你一张照片,好让你放在床头,怎么样?”
  我还是笑。
  “明天我三点钟放学,打电话给我?叫我出来?我喜欢吃施榭巧克力,你可以买一大盒送我。”
  她都笑了。
  “你这小鬼:”
  “怎么样?”她笑不可抑,“打不打电话?你说你说:”
  我完全被她感染,忽然之间说:“好,我明天约你。”也许这正是我开始活在今天的时候了,谁说不是呢?

爱情之死
  我醒来是因为钟点女工开始在客厅用吸尘机。
  我用手揉揉眼睛,整个额头是酸痛的。电视又开始操作,昨夜忘记关吧。
  一切都不重要。
  我赤脚走到厨房去取牛奶喝,坐在万脚椅子上想。
  我能做什么呢。
  我一定会跟俊东离婚。不离也没有用,他要离开我,他已三天没回来了。我必须要接受一个事实,他已经不再爱我。
  我取过镇静剂吞一枚,我的一日又开始沉闷。
  我不想住在这间房子里,回忆太多,但是我不能回到父母家去,我根本是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狭小的厅房,简陋的家具,老父喉咙呛咳,然后进洗手间吐痰,一只破旧的无线电永远开在那里叫,关掉无线电开电视,下午二点着到半夜雨点。
  世界是那么悲惨,人生是那么悲惨,并不是老人的错,是……社会的错。
  不,我不会回去与他们住。
  所以前天晚上俊东与我摊牌,我说:“你搬出去吧,我不走。”我没有地方可走。
  所以他搬了出去。
  我的头很痛,连忙拿过两粒阿司匹林吞下:
  不知道牛奶是几时喝光的。我写好一张杂物单,拨电话到附近的铺子叫他们把东西送来。
  女佣问:“太太。这花不要了?”
  瓶子里是焦黑的玫瑰,早谢掉。“是,扔掉吧。”我便是昨日的玫瑰。
  我必须要挺起胸膛来做人,我还有一份职业,还不太老,谁知道,或者还可以再嫁一次。
  但是最痛苦的是我仍然爱俊东。
  被迫离开一个人像是涯一刀,开头只是诧异惊骇,血泊泊的自伤口冒出来,还不知道痛,等到魂魄定下来,那才痛入心脾。
  我茫然的想,怎么办呢。
  电话铃叫,我的手正按在话筒上,拿起来听。
  妈妈的声音:“阿囱呀,你千万不能离婚……”
  我马上放下话筒。
  她在劝告我,彷佛我不知道。她永远帮不了我,她永远只在旁边摇旗吶喊;我做什么她反对什么。我不介意她没有能力,但是我十分厌恶她不能让我自生自灭。
  我叹一口气。哭要一个人躲着哭,笑呢全世界陪你笑。
  电话铃又向。
  “喂。”
  “囱囱?”那边间。
  “是。”
  “我是表姐。”
  “哈啰。”
  “怎么,我可以来看你吗?”
  “有这个必要吗?离婚在今日很普通。”我说。
  “不过是日常探访而已,别多心。”她问:“你一直在家吗?”“在,你可以来。不过下午我要出去一下。”
  “我明白,我不会逗留太久。你喜欢吃什么?”
  “吃不下。”我挂电话。
  女佣一下一下的抹地蜡。有节奏,缓慢地。
  我忽然看到我们刚搬进来的情形。
  匆匆的买家具,换窗帘,漆墙壁。如今,如今这个家散开来了。
  我滚熨的眼泪忍不住流下,心痛如绞,留下腰来。
  怎么能够想象他可以如此的撇下我,说变就变了。
  我们在这间屋子里曾经享受过多少快乐,怎么样两人赶着下班,出租车停在红灯前都会咒诅。因为想早三分钟回来见对方的面。
  满以为我们会相爱到白头。
  我茫然的揩干眼泪。
  门铃响起来,女仍去开门,是表姐到。她穿得很整齐,大热天还是一套套的实丝,浅色衣服配棕色皮肤。
  我的头痛似乎止一点,燃起一枝烟,问她:“你们家的游艇已经出过海了吧?”
  “唔,”她应道:“你的气色倒还好,你母亲担心得什么似的。”
  “她专门担心小事,衣服穿足没有,出门帑锁匙没有,担心并不见得会造福人团。”
  我平静的说:“表姐,你真幸福,你母亲才四十多岁。”
  “四十九。你母亲呢?”她问:“快七十吧?”
  “是的。”我低下头。
  “别太担心,失去一个男人又不是世界末日,他不见得是你生活的全部,慢慢就会好的。”她安慰我。
  “表姐,你不会明白的。”我摇头。
  “我不明白?”她问:“我自已前年才离婚。”
  我走到沙发上坐下。
  “你知道今日阳光有多好吗?”她问。
  “与我无关。”我说。
  “俊东不值得你这样,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又不是长了三只眼睛。”
  我点点头,“是,我知道。”
  “今天星期六,要是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喝下午茶,我们到沙田酒店去。喂,记得吗?当年我们在碧瑶跳完舞,大家出发到沙田喝夜咖啡。”
  我用手抓着头,微笑了。“是,那时侯艾莲黎特初在沙田唱,记得吗?杜丽莎还恐怕是个孩子呢,她父亲有乐队在那儿。”
  “约会我们的男孩子质素都是不壤的,”她笑,“都有车:后来大家都到外国念书去了。”
  “你们去了,”我说:“我没有。”我打个呵欠。
  “星期天,我们出去定是吧。”她央求我。
  “我吃过镇静剂,不能走动,我想睡一觉,女佣换好床铺我就睡。”我说:“你自己去。”
  “因因,你才起的床。”她说:“怎么又睡。”
  “是的,梦里日月长,我喜欢睡。”我说:“对不起。”
  她耸耸肩,“我不想勉强你,那我先走。”
  我送地出门。
  女佣说:“太太,我都做好了,杂货店送来的东西全放好,我后天再来。”
  “好好,”我说:“走吧。”
  关上门。统统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那情形跟小学时留堂差不多,全走了,独个儿羞耻又愤辱地留下来,对着黑板,恨不得上去扼死老师。
  我能扼死俊东吗?杀人是要填命的,而且我不恨他,他这样做总有他一己的理由,至少他是快乐的,他与他的情人。
  我记得我是如何认识俊东的。
  十九岁那年,在跑马地上班,午膳后无聊,逛街,女同事都钻到化妆品店、时装店,我喜欢附近一间车行,他们代理林行基尼与玛萨拉蒂。我常常啃一只苹果,立在车窗门口看,一站站好久。
  当时模特儿徐姿很红,她开一部玛萨拉蒂“苗拉”型,玫瑰红的。有钱要会花,不花有什么用。她叫人羡慕。
  十九岁的世界充补希望,总有一个玛萨拉蒂王子来故我出堡垒吧。谁还希罕白马黑马,真是的。
  可是出现的只是俊东。
  他说说:“我开不起林宝基尼,我只有一辆福土威根。”
  他廿四,刚自香港大学出来,念建筑,在政府做事,我觉得他很有趣很可爱,可是没想到会跟他结婚。
  他说:“每次我开车回家吃饭,总看到一个女孩站在那间车行前面。全神页注地吃一个苹果,白衬衫白裙子。一日复一日,如果我看不到她,茫然若失,所以设法勾搭她。”
  他买了一小束蓝色康乃馨,走上来,递给我,他说:“我开不起林宝基尼,我只有一辆福土威根."
  我最后嫁了他。
  我们走了两年,结婚三年,今年我廿四岁多一点。
  我们有这层房子,他父亲送的结婚礼物,银行有数万元现款,是储蓄。手上小小的方钦是他母亲送的纪念品。
  我自己的父母什么也没送,有,一大堆牢骚。
  我告诉母亲:何莉莉也不是平白成功的,莉莉是何妈妈的女儿。婚后我几乎正式脱离自己的家,毫无损失。
  我与俊东没有孩子。
  大概半年前他们告诉我,俊东有女朋友。
  下班他开始迟回家,我坐在沙发上等他,一等好几个钟头。我想过吵架,不外只有一个后果:使他更有理由不回家。我也想过出去找别的朋友,我约会过几个男人。
  他们都乏味,即使在愤怒下我想把自己送出去,也做不到与这种人躺在床上。
  一个男孩子带我上他的公寓,遂样装修介绍,冷气机多少钱,壁橱很名实,饭桌在哪里买,五百多呎的地方,很俗很普通的家具,彷佛已是他毕生的心血成就,彷佛谁能觉得在那个小厨房煮二一餐的机会,便算一种殊荣,我顿时倒足胃口。
  还是登样入家出来的孩子呢,美国大学毕业生。俊东胜过这些人多多,难怪结过婚还如此吃香。然后我与一个中年男人出去,他有妻子,恐怕妻子不了解他的缘故,常在外头喝酒,很温文和蔼。大概是苦出身,一双手很粗,十个指甲有点霉灰,这还不要紧。他戴一只手表,劳力士金蚝,表带却是香港做来充的。我最讨厌这样,要省全部省下,要不就别省那条原装金表带,俊东有一只这种表,嫌重,把它串在皮带上当挂表。
  什么都是俊东。
  谁都不及俊东。
  我根本提不起兴趣跟别人出去。
  还有这位年轻的医生,介绍认识之后,却没有约会,偶而见面,一直很礼貌地微笑,瞧,又一次证明当年俊东对我的感情非同小可的,至少他得鼓起勇气来逼我说话。
  如今有资格的男人太少。
  是呀,俊东不算什么:但这个世界-一切都比较性的,我拿谁来比俊东都比不上。
  是星期六呢。搬出去后他住在哪里?跟谁共渡良宵?我悯怅地明白我们之间已经完毕。法文中的FINIS,结束。
  把双人床换了单人床。瞌睡前的喋喋再也没有人听。我的生命也随着枯萎。
  我必须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天天上班不动声色,回家对着电视喝酒吃药,流泪沉思,我不限俊东,我只是刻骨铭心地想念他,希望他在身边。
  他不会知道,永不。
  我拉开被子睡觉,不是不后悔没跟表姐去喝茶的,有什么关系呢,出去走走,抬头看天空,我们大家只活那么一剎那,转眼成空,转眼天明。
  扭开无线电。
  是那首旧歌“绿袖子。”
  “可叹我爱汝亏欠我
  如此拋弃我太无礼
  而我爱汝如此良久
  欢娱因汝作我伴”
  这歌是莎士比亚时期的,起码四百多年。
  我现在的时间忽然多了一倍不止,微小的事情都叫我想完一次又一次。
  我拿起安眠药瓶子服食两粒。他们说就是这样致命的,睡不着多吃两粒,再睡不着又多吃两粒,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我不想死,真的,也不会死。
  这该死的头痛,阿司匹林在什么地方。
  终于限期到临,他前夜回来,很镇静的,他说:“我要办离婚。”
  我抬起头,也非常镇静的问:“为什么?”
  “我不再爱你了。”他说。
  “呵,”我记得我说:“多谢你,换了别人,未必会这么坦白,他们总把一干个一万个罪名加诸对方身上,以便证实他们不是负心人。”
  “我很抱歉。”他说。
  我点点头。我说:“我想为免使你痛苦为难,最好是你搬出去,你搬出去吧,我不走。”
  “我想这是对的,”他说:“屋子送你,不是补偿,只是……:让你方便点,寻房子好难。”
  他使搬了出去。
  我自床下来,胃一定有毛病,想吐。床上铺着簇新的床单,不可以弄得一团糟,我挣扎到洗手间,伏在洗脸盘上,一张口,吐出来的是血。
  我惊骇地看着四溅的血液,老天,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是一阵昏眩。
  我需要帮助,俊东。血自胃间喉头涌出,我闭不上口。
  我爬到电话处,拿起听筒,打到他公司,希望他还在那儿。
  它的秘书来听实话,我说:“我是他太太,我病了,我……”
  一定是那时侯失去的知觉。
  我在医院中醒来。
  俊东坐在我身边。
  我看着他的险。心痛。但不能有任何虚弱的表示。
  我说:“我不是自杀,我……”
  他转过头来,打断我:“是胃出血。酒,过量的阿司匹林,尚有安眠药。”他用这种平和但没有情感的声音。
  他对我的爱已经死了,我的眼泪流出来,但是强忍下去。
  我说:“你来的时候,一定像看到个吸血肛尸。”我甚至挤出一个微笑。
  他说:“你失去知觉一天两夜,现在已是星期一早晨。为什么不当心身体?大家都不好过。你母亲呼天抢地的来看过你。”
  我非常惭愧,母亲一直丢我的脸,大大小小的事情。
  我尽量平静的说:“我不是故意的。”
  他隔会儿问:“你为什么不与我吵架?”
  我虚弱的问:“你觉得有必要吗?”
  “数我的不是好了,骂我,打我。”
  “那会使你心安理得?”
  “你偏偏不让我心安理得,是不是?”他激我。
  “我还是不会跟你吵架的。”
  我说:“我爱你。”
  “没有用。”他说:“我不再爱你。”
  “我知道。”我着看墙上的钟,“你可以走了,我想你应该很忙。”
  “出院的时候我来接你。”
  “没有必要。我能够走路。谢谢你,俊东,给你麻烦不好意思。”
  他什么也没说。然后走了。
  护士来为我打针。
  她说。“那是件男朋友吗?他对你很好,担心得不得了。”
  我转过头就哭,眼泪大滴大滴流下。
  我出院时他来接我,带来屋子的锁匙还我。
  他说:“你几时方便,我们到律师处去签字分居。还有,房子转名到你户下。”
  “是。”我说。
  他凝视我,“你好象很驯服,为什么这样和平?”
  “如果我跳上跳下,大吵一顿,把热水瓶往你头上摔,你还是要与我离婚的,我还是省下精力好一点。”
  他问:“你不恨我?”
  “不,我仍爱你。”
  “你不会报复?”
  我看他一眼,“为什么要报复?有什么好处?”
  “无论你多么乖,我还是不会再爱你,你不如大闹一顿,出一口气”
  “谢谢你的忠告,我没有气要出。”
  “我不相信。”他摇头。
  “我并没有要你相信,”我说:“你不相信也没有关系。”
  “当心身体,医生为你输过三磅血,以后严禁阿司匹林,记住。”
  “谢谢。”
  他发作,“你不要这么礼貌好不好?”他咆吼,“你为什么不可以像其它妇人一样地哭叫?”
  我愕然看住他。当一个男人不再爱它的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也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还是错。
  我闭上嘴巴。
  他送我到门口。“我不进来了。”他说。
  我说:“明天下午雨点,我们到律师处去。”
  他说:“好。”
  他开走小小的福土威根。
  钟点女工又在收拾屋子。
  我放下锁匙说:“抹灰要当心仔细,一切都要干净。”
  一切像没发生过般。
  打电话回公司,俊东已代我告五天的假。俊东做事永远是妥当可靠的。
  表姐说:“至少他把屋子留给你,你有地方可住,无后顾之忧。”
  对。好过要我回去对着七十岁的一双父母,两人除破坏没有其它能力,中气倒还十足,努力批评这个批评那个。
  俊东还是替我着想的,有比他更壤的男人。
  表姐轻描淡写地说:“总比我那个好……袖手好闲,每帧饭要喝啤酒,我付账还不够,他说别的女人整个钱包都交给他的,那副德性,要我养他哪,说他几句,干脆不回来睡,结果离掉了,真痛快,现在想起来还是愉快的,也许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事。”她畅快的笑。
  我微笑问:“可是又怎么结的婚呢?”
  “我妈逼的,”表姐埋怨,“那年十七岁,懂得屁,老妈不了解,尚个天翻地里,于是索性下嫁,若老妈拿我怎么样!”
  我笑,“结果谁也没死。”
  “是呀,就是痛快。”表姐也笑,那人以为小妞骗到手,怎么也飞不掉……大概现在午夜梦回,还是很后悔的。
  我抬起头,“可是我还是爱俊东的。”
  表姐忽然之间住了笑,表情空洞,随即低下头来。
  “我不后悔嫁他。”我说:“他曾经非常爱我,那很重要你知道。至少曾经一度有人爱过我……很重要。”
  以后我就寂寞下来了。
  我们签妥分居书。他谢我予他的方便,我静默的离开他。
  他母亲来探访我,颇有歉意,非常好的老太太。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我与他们一家发生连系,我用心地招呼她,茶与点心,茶与同情。
  同情有什么用呢?
  我害怕回去听父母半夜的咳声。老人们,他们全邀往晚上咳嗽。老人真是可怕。
  所以我情愿一个人住在这层回忆多多的房子里。
  一切布置维持从前的样子,我不是等他回来,有什么必要换装修?改变屋子不等于可以改变我内心世界。
  我觉得日子变得空虚,不再有前途。
  日复一日,我看到工作成功的女性,婚姻成功的女性,益发觉得自己像芥子。
  我到跑马地那间车行去站着,发觉他们已经转卖本田车。太迟,一切已面目全非。
  我咬一口手中的苹果,苦涩地想,时光一去不复回,再也不是十九岁。
  车行的经理笑着迎出来。“小姐,进来看看吗?”
  我缓缓摇头。
  五年多前,差不多的季节,几乎一样的地点,俊东向我搭讪成功,他选择我做他的妻子,五年之后,他又去选别人。
  有一次喝茶,我看见俊东,他与一个女孩子同行。我看着他们进来。她并不太年轻,皮肤很好,腿很长,衣饰非常入时。
  俊东还是那么吸引,白色毛巾T恤,帆布色松身长裤,一双球鞋。金手表仍然松松地挂在皮带上。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仍然叫我心痛得滴血,我呆呆的注视他,目光再也不肯离开。
  他们与朋友坐下来谈笑风生,她坐得他很近,几乎寸步不离,还为他在冰茶里加糖浆。然后俊东转头看到我,我很自然的微笑一下,避开他目光:为免使他尴尬,马上把十元钞票放在桌子上,拉起表姐走。
  表姐说:“为什底我们走?应该是他们走!”
  我只是微笑,为什么还争这种意气?
  但是一转头,看见俊东站在表姐身后,我呆住了。
  他温柔的问我:“走了?”
  我手足无措,点点头,“是。”
  他问:“怎么不与男朋友吃茶?”关心得像老朋友。
  “我没有男朋友。”
  “为什么没有?”
  我想一想:“我不能同比你差的人出去。”
  他低一低头,马上笑了。
  电梯来到,门打开。
  他说:“再见。”
  我也说:“再见。”
  我与表姐进电梯,电梯门合拢。
  我的眼泪心平气和地倘下,心如刀割。我用手帕默默揩干眼泪,走出电梯。
  表姐说:“没想到今日天气这么好。”
  我抬头。可不是。俊东下午也许会出海滑水,他滑水滑得很好,也教会了我,我不是不感激他的。
  我会对他说:“你对我的爱,彷佛像阳光照入我的生命中一般。”
  一连串的约会,一连串的欢笑。生命展开新的一页。
  表姐问:“你干什么微笑?有什么好笑的?”
  我答不出来。
  她喃喃的道:“这么快,这么快就有新的人,男人真是容易,是不是?太容易。”
  我说:“表姐,我很久没有开车了,让我做司机,我们到浅水湾去看影树。”
  “OK。”
  我驾驶很壤,但是终于挣扎到浅水湾。
  喝红茶的时候表姐说:“人生还是快乐的,看这些男男女女,多么愉快。”
  俊东在教别人滑水吧。那幸运的女孩。
  “风景这么好,我们的生命还有很长一截,路的确是弩曲一点,但有什么关系?我们终于会到达罗马。”
  我忽然记得拜伦有一首诗,最后两句是这样的:
  “lf l should see thee:after long year,
  How should I agreet three,with silence and tears”
  如我会见到你,事隔多年,
  我如何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我抬起头,回答表姐:“是的,我明白。你看影树的花,爆炸性的震荡感,毫无委曲,激辣辣地开在树顶,那种盛况那种灿烂,这种颜色这种数量,都像强烈的爱情,死而无憾。”
  我与俊东的爱情,虽死而无憾。

姑姑的男朋友
  姑姑打电话来叫我到伦敦去,我只好请两天假,连同一个周末,一共四日,到伦敦去陪她。麦伦一定要吵着陪我下去,这使我很气,两年了,我与他在一起足足有两年了,他始终似防贼似的防我,天地良心,自从与他在一起之后,我一眼也没有瞧过别的男人,他却还把我盯得紧紧的,丝毫不放松,我实在有点吃不消。
  于是我狠狠的拒绝了他。像什么话呢?一个大男人,放着多少正经事不做,却跟着女朋友跑进跑出。我把姑姑的电报给他看了,叫他好好的留在剑桥。
  我一个人开车下去的。是的,我听他的话,不准超车,只许开六十哩,不准让人搭顺风车,若好了路线,他噜嘀得像个老太婆。
  我一向认为爱是一种眉梢眼角的默契,麦伦的毛病是他说得太多,做得太少。不过这些年来,我也只有他一个男朋友。反正找男朋友之难,也不用说了,简直不足为外人道。
  到了伦敦,姑姑住在丽池,姑姑一向是这样的,什么都要第一流。她也嫌一点钱,但是她对生活的享受要求很高,里华得犹如亿万富翁。
  她不装穷,她也不充阔,她的口头禅是“嫌了不花,留给谁?送真贴小白脸不成?”所以她拚命的赚,拚命的花,我一向佩服她这种末日将至的派头。可是末日对姑姑来说,还很远呢,虽然三十多岁了,看上去,永远只像十八九岁,不骗你,即使在阳光底下,也不过是脸色苍白一点,脸上没有皱纹。她有她的秘方。
  这次她来英国,又是为了什么?
  我打了电话上她房间,她很高兴,命令我马上到。
  我乘电梯上去,她在等我,衣着非常的整齐,黑发束在脑后,身上是最新的意大利真丝衬衫与长裤,黑底子士都是深红翠绿的大花。她的皮肤雪白,益发显得透明一般。
  见了她我只好笑。我刚去了摩洛哥回来,晒得像炭似黑,牛仔裤,短头发,谁还想到我们是两姑侄呢?差太远了。
  我笑着与她拥抱一下,她吻了我的额角,用她那流利的法文问:“你怎么了,弄得叫化子似的,叫你妈妈担心死了,看上去顶累的样子。”
  我说:“姑姑,你知道我只会三五句法文,饶了我吧。”
  “没出息,学了十多年,还是那三句。”
  我笑。“你好吗?来做什么?这么远的飞机,坐死人,飞机到了,人也完了。”
  “我是跟一个朋友来的,”她说:“他要做点生意,我反正有空,来看看你。”
  “我正忙功课呢,没有几天空。”我说。
  她倒了一杯茶给我喝。
  姑姑始终没有结婚。好几次大家都以为她要嫁了,到头来还是一笔勾销,很有一种失望。一家子都希望她快点嫁,急了廿年,现在也渐渐淡忘了。
  所以我问:“谁是你的男朋友?”
  她笑,“等会儿我们一块吃午饭,你可以见到他。”
  “去哪里吃?”我问。
  “你要去哪里?”她反问。
  “去哪里?我怎么知道?我们不过是买一句炸鱼薯条,一罐可口可乐,到公园去找张椅子坐下,
  吃完了起身走,如此罢了,已经是大餐了。”我笑。
  “就这么办。”她说。
  我不置信地看着她叫
  然后她的男朋友来了,我抬头,很有一种笃讶的感觉,他是一个中年男人。一个非常漂亮的男人,与姑姑是十二分配对的,他的动作与姿态有种说不出的雍容大方,自然美观,他是那种把康斯丹顿当大力表戴的人。
  呀唉,我想,这一次姑姑可找到她的对象了吧。
  我利用着我的年少无知,傻傻的瞪着这个男人。
  姑姑笑:“小四,见过张叔叔。”
  我只笑了一笑,仍然无赖似的盘在沙发上。
  他也向我笑一笑,拉起姑姑的手,“肚子饿了吗?”
  姑姑说:“吃过早点了,小四说咱们买了东西到公园坐着吃,你看如何?”
  他笑,“多么奇怪的孩子。你说好就好吧,我现去打几个电话,十二点钟过来,一会儿见。”
  他开了门走,临走向我点点头。
  我待他关上门就说:“多么漂亮的一个男人,连腰身还是细细的呢。比下去了,一些年纪轻,见不得大场面的男孩子全给比下去了。”
  姑姑笑,“但凡男人,若实在年轻,也还有可爱的地方,至少他们是可以原谅的,过了廿一岁,没上四十岁,这一段岁数最可怕。”
  我问:“你没与他睡一间房间?”
  姑姑说:“为什么?我最痛恨早上起来,看见一个男人蹲在厕所上,然后洗脸刷牙,我疯了?
  这些年来我不结婚,就是为了逃避这种丑态,难道偶然到英国来走一次,还得受这种痛苦?”
  我看她一眼,“你来英国八百多次了,彷佛百来不厌似的,真叫人不明白。”
  “你呢?与谁同住?”姑姑问。
  “一个人住!”我不屑的说:“谁养得起我?我干吗要跟谁住?我是最最老派的,同居我不干,结婚,谁出得起价钱,我就嫁谁,根本婚姻就是那么一回事。”
  “看着!这是什么论调,这是廿一岁女孩子说的话吗?”姑姑取笑我。我往她床上一躺,累死了。开了近四小时的车,人眼金睛的,我打算睡一觉。没想到躺了一会儿,竟然真睡着了。
  姑姑的男朋友很准时到,他穿黑毛衣,黑裤子,黑外套,皮鞋却是灰色的。姑姑取出了她的皮大衣,我自床上跳起来,披上尼龙茄克。
  姑姑横我一眼,“你妈不是买了好几件登样的大衣给你?那件银狐的,连我看了都羡慕,你偏偏走到哪里都装个嬉皮样!”
  我跟她男朋友说:“你别看我这姑姑,看上去很大方,可是也非常喜砍教训人,你当心了。”
  姑姑说:“这小鬼,没上没下的。”
  我们一齐外出。英国的春和秋是分不清的。除了落叶,一地的落叶,我们选了植物园,圈子一进门就是一莲蓬的凤尾草与三色董,都是最贱的花草,因栽培得好,很有一种仙意。
  我们在湖边坐下来,张叔叔还真买了热狗、牛奶、冰淇淋、糖果。我吃了起来。姑姑没有动,她的胃注定是要吃西瓜燕窝的。倒是张叔叔,他不介意,陪着我吃了起来。
  湖对岸的杨柳,一蓬一蓬的落下来,英国的景色是千篇一律的,我觉得寂寞,说要回去了。姑姑是巴不得我有此一说,于是大伙儿打道回府。
  姑姑在哈劳买了几件衣服,往床上一例,她说她不舒服,叫医生来看,果然有点发热,医生放下药,就走了。姑姑吹不得风,见不得阳光,但是她精神却还好,靠在床上跟我聊天。
  她说:“其实说上来没人相信,我像你这年纪,比你还疯,到底那个时候还封建一点,我是不理的,骑马露营游泳,什么都来,她们都叫我疯子。现在……不行了。适才坐在湖边,勾起许多前尘往事,当年有个心爱的男孩子,也陪我这么坐过,多少年前的事了,一下子涌了土来。做人是不能想的,多想无益。”
  “不如结婚吧,养个孩子,整天为他喂奶洗屁股,一晃眼就三十年。”我说。
  姑姑笑了。
  晚上姑姑与张叔叔有个约会,因她不能去,她叫我代她,我穿了她的衣服,略为小了一点,也无所谓,而且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搽了一层油,姑姑的晚服是白色的,露着背,衬得我的背更加像巧克力似的,好,今夜我丢脸是丢定了。
  张叔叔把他的车子开出来,他们这种有气派的人,旅行先要把车子运了过来的,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看样子非富则贵,姑姑嫁了他也好,姑姑是不能嫁穷人的。
  那个宴会里全都是所谓上流人物,洋人占大多数,那种英文,是捏着鼻子说出来的,听了使人吃消不,中国人也有,又拚命的充洋,我坐在那里吃饭,吃得如坐针毡,不是说我应付不来,而是应付得太吃力,累都累死了。
  饭后还要跳舞,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但凡有老甲鱼来讲我跳舞,我都说头痛——-谁高兴与老头子们拥拥抱抱的?终于张叔叔抽空过来与我聊天。
  我说:“你们天天来这种地方,不怕闷死?”
  他笑笑,“我们都老了。”我抗议:“没有他们老。”
  “也差不多了。带了你出来,你瞧这些人多么妒忌,大概非常佩服我有办法,骗了一个小孩子来玩,且又是一个美丽的小孩子。”他还是微笑。
  我?美丽?我张大了嘴巴。我过重了十四磅,没有化妆,没有礼貌,没有珠宝,我?
  张叔叔端详我一会儿:“现在我明白了,青春是什么。”
  我笑,“再过九个月,我都廿一岁了。”
  他笑,“你姑姑跟你很像吧?”
  “其实姑姑是很波希米亚的,你没有看出来?”
  张叔叔又笑,“我怎么不知道?她的波希米亚,跟她的化妆一样,是一种装饰,她是再布尔乔亚没有的了,即使穿一件掠皮茄克,还是要略脏了才肯穿出去,太新的不好看。”他淡淡的说。
  我有点气,“姑姑不是这样的,你如果早几年认得她……反正她不是一个造作的人。”
  “你不要紧张,我怎么敢得罪她?”他向我欠欠腰,“女人要是不造作一点,也不是女人了。”
  要是别人说这种话,我一定听不进去,可是他的语气是非常温和的,他有一种成熟男人的温找,很容易接近的。我仍然毫无风度美态可言的坐在他身边。
  我说:“我姑姑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你可以娶她,你结了婚没有?可以离婚。”
  “我早已离婚了。”他说。
  “哦。”我说:“那更没有问题了,你有没有想过要跟她结婚?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看过了,也只有你配得起,你可以孝忠一下。”
  他微笑,“我一定考忠,多承你看得起我。”
  我自他一眼,“我发觉你说话没有诚意。”
  “来,小四,我们跳个舞,跳完舞就回家。”
  我跟他下舞池,老实说,跳这种舞简直要我的命,什么狐步、华尔滋,我是一窍不通的,只好跟他一步步的走,只希望没踩到他脚趾。
  他跳舞跳得很好。男人到他这个年龄,如果有钱有势,一定是很可爱的,年轻时的轻挑与不负责任全部不见了,现在是体贴与了解。
  我说:“如果你娶了我姑姑,我可以叫你姑丈。”我实在想姑姑嫁个人,长年地吊儿郎当算什么?大大小小的事又乏人照顾,表面上看来好,静下来的时候,那痛苦也只有她一个人晓得。
  张叔叔答我:“结婚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他停了一停,“你们小孩子看来,真是简单得很,其实两个人共同生活……”
  “告诉你,错过这机会,打亮了灯笼没处寻去。”我无意地一脚踏了上去,“对不起。”
  他还是微笑,“你有男朋友吗?”
  我想到麦伦。他也算吗?人家的男朋友出钱出力,他独出一张嘴,整天听他说话都烦死了,所以我摇摇头,反正把麦伦抬出来,也不过是惹笑。
  “没有?一定有的。”张叔叔像看穿了我的心事。
  “马马虎虎,算不得数的,暂时叫他陪陪,找到更好的他就完蛋,那决不是可以过一辈子的人,有时见得多了都烦,不过差他做做小事情,还是方便的。”
  张叔叔笑,“看现在的女孩子有多坏!”
  “坏?实际才真,你以为世上人都像我姑姑?我们这一代,打定了主意,非得好好的替女人出一口气才罢。”
  他笑了,忽然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我不出声。在这个时候,那首音乐也就完了。
  他说:“我们走吧。”
  他替我穿好了大衣,扶着我离去。找到了车子,又替我拉开车门。我心想,这种待遇,也只有在中年人身上可以享受得到。年纪轻的男人一味只晓得霸占拥有,最好不花半点气力便把女人弄到床上去。男女是不能平等的;男女平等,女人便糟糕了。
  在车子里,我嗅着他身上剃须水的味道,十分的陶醉,有这么一个姑丈,走出去,一定够面子,有味道。我承认我是一个不成熟的人,幼稚而虚荣。
  到了酒店,他把我送到姑姑房门口,说:“一会儿我就过来。”他回自己房去了。
  我推门进去,姑姑依然靠在床上看小说,见到我回来,笑问:“好玩吗?”
  我答:“玩是一点也不好玩,不过张叔叔实在是个很可爱的男人,我想做他太太一定是不错的。”
  姑姑冷笑,“说你小,是不错,越可爱的男人,越不能做丈夫,这一点你也不明白?”
  “是不错,可是总不能特地嫁个苗头呀!”“这年头,苗头也靠不住!”“那怎么办?”我反问。“不要嫁。”姑姑说。
  “他实在是不错的呢。”
  “那自然,”姑姑笑道:“他还不至于引诱良家少女。”
  我不以为然。我觉得张是可以做丈夫的。我把姑姑的衣服换下挂好,穿回自己的毛衣长裤,坐在地上看画报。
  姑姑忽然说:“你想我们能结婚吗?”
  “当然可以!”
  姑姑摇摇头,“不可能。我或者会结婚,对象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你想想,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人,我又有多少往事,两个人凑在一起,他不说话,我都知道他想什么,根本一点好奇与神秘都没有,也根本不需要矫情做作,我们是现炒现卖的。”
  “那也好,干脆点。”我说。
  “好是好,可是恋爱不是这样的吧?男人没问题,我们女人,有个毛病,到了八十岁,还是想恋爱,想想真恐怖,心都寒了起来。”姑姑笑了。但是那笑里一点笑意也没有。
  我不出声,我比姑姑开心,因为我还有时间可以浪费,目前我是不担心的。
  但是我觉得姑姑如果放胆子把真心拿出来,情形会两样,现在两个人像捉迷藏,弄到几时去呢?这是他们成人的游戏。我不懂。
  没多久张叔叔便过来了,他带上来一束花。姑姑仍然装着很高兴的样子,又埋怨着她的病,说了很多好听、不着边际、客气的话。
  张叔叔坐在沙发上微笑。我看着电视。
  然后他说:“明天要是好一点了,我们去骑马。”
  姑姑说:“最多不过是可以上街喝杯茶罢了,骑马怎么骑得动?你找小四吧,她什么都行,马球她都行。”
  张叔叔转头问我,“真的?”他有点诧异。
  “你们不见我肩膀有多宽?我已经练得像女泰山了。”我说。
  他们都笑。张叔叔边笑没摇头。
  姑姑说:“明天你们去吧。”
  我说:“姑姑,你怎么搞的?走到那里病到那里,你让把身体调养好才是啊。”
  “我已经在吃苦了,你还来埋怨我!”姑姑笑。
  “你来陪我看电视如何?”我问:猛然想起,“喂,你们鬼鬼祟祟,是不是有要累的话要说?我回避一下如何?”
  姑姑连忙说:“没的事——-”
  我已经跳起来拉开门走了。
  到街上吸了口新鲜空气,一路散着步。有两个男人在酒吧门口拥吻,我眼角带过,便走得远远的。一个叫化子躺在地上,再躺一个月就该冻死了。一个妓女站在路灯下,她们专拣路灯站,彷佛是一种默契,妓女永远看得出是妓女。色情书店这么晚还没有关门。小食档都是中国人开的。
  谁说伦敦不寂寞呢?与香港一般的寂寞。我踢起一块石子,因为人根本是寂寞的。
  仰起头,一个好月亮,是十五,是十六?外国人不讲究这些,外国人从不咏月亮。
  且不管以前怎么样,姑姑是应该结婚的,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即使我,也还是要结婚的。
  我走得很远很远,等到我觉得危险的时候,人笨钟在敲一点钟。
  我叫了街车回去。
  张叔叔在酒店大堂内破步,一脸焦急,见到我,他跳起来——-“你这孩子:真正急死人了!再不回来,要叫警察了,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多危险?”
  我笑笑。
  他把我拥在怀里,“快上楼去见你姑姑!”
  姑姑说:“下次不准了!”
  张叔叔看着我笑,“小孩子就这样,永远猜不透他们下一分钟会做些什么事出来,虽然提心吊胆,可是也很刺激。”
  姑姑看了他一眼,很深长的说:“自然不比咱们,年纪大了,翻不出花样来。”
  张叔叔有点尴尬,但是他淡淡的说:“你太多心了。”
  姑姑一笑就没再说下去。
  他们并不快乐吧,两个人都善于伪装。大人就是这样,好好的事,简单不过的事,一定要弄得很复杂不可。我不明白。这次我是不该来的,夹在他们两个人当中,但是又的确是姑姑叫我来的。
  当夜我与姑姑睡了,我没有说话,好让她多休息一下。
  第二天一早,张叔叔真的近来问我们要不要骑马。我便牵了张叔叔的马,还没骑过这么高的马呢,我略为一夹腿,马便奔了出去,那种速度比起开快车,又是一番滋味,风打在脸上火辣辣的,又夹着雨丝,跑道的呢松而且换,一股泥土芳香。
  做人要做有钱人,特地来英国骑马,多棒。
  下马时张叔叔扶我,我一身汗,他连忙把大衣披在我身上,防我着凉。
  我笑,“浑身臭了。”
  姑姑说:“可证你出了风头,到处有人问这东方小妞是谁呢。”她笑着。
  “有没有伯爵亲王问起?”我也笑。
  “今晚我们一起吃饭。”姑姑说:“你去买一套衣服,叫张叔叔陪你。”
  姑姑为什么一直叫张叔叔陪我?她为什么要装得不在乎?
  我转头看张。
  “我们这就去,”他很爽快的答应了,“你呢?”他问姑姑。
  “我到古董店去一下子。”她说。
  “好,中午见。”张叔叔说。
  姑姑叫了车子走了。
  我与张叔叔到李琴街看衣服,一迭闲谈着。这些时装店都有模特儿穿出来看的。我一身臭,但是只要身边有钱,就可以吧?
  我与张叔叔坐在沙发上,说着话。
  “……是的,我们家是这个样子,女孩子什么都学,姑姑也是。现在她变了,不活泼,不过再活泼人家也会笑她,做女人是很难的……这件白的不错,要这件吧,再看下去不得了,太贵。什么?这件红的也要?”我笑了。
  结果买了两件。
  回到旅馆,姑姑并没有回来。
  我淋了一个浴,用了姑姑的“哉”香水,用一条大毛巾里在身上,躺在床上休息。
  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姑姑,应了一声,却不知道是张叔叔。我马上说:“对不起,你坐一下,我换件衣服。”我把刚才真的衣服拿到浴室里,换上了他挑的那件红的。
  他待我再出去的时候就一直道歉。
  我笑说:“真不要紧。”
  姑姑还是没回来,他请我到酒店下面去吃茶,我就去了,。心里感觉得出来,我不是笨人,他对我很好,而且把我当一个女人,没把我当一个孩子。我没有意思要抢姑姑的男朋友,男人都是一样我的。还年轻,要什么没有?所以找与他客客气气的。
  照说他是一个理想的对象,不过他对年轻的女孩子不含有诚意,顶多把我们当小猫小狗,他这样的男人,只有姑姑才罩得住。
  我微笑着,他想怎样呢?
  喝茶喝到一半,他取出一只花纸包的盒子,递给我。
  哦,遂我礼?我的笑意更浓了,男人都是一样的,再出色也还只是男人。
  他很大方的说:“你快廿一岁了,这算是我的见面礼,也是你的生日礼物,你看看喜不喜欢。”
  还用若对晚辈的口气,他真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我把盒子打开了,是一只白金项圈,刚刚扣住脖子的那一种,半月型,红若小钻石,非常漂亮,穿什么衣服都用得上,挑一件饰物都这么棒,不愧是老手。
  我说:“太好看了。现在就可以戴。”
  他很高兴,帮我戴上,我对镜子照了一照,由衷的说:“谢谢你。”
  “客气作什么?”他说:“有什么比一个女孩子的笑更漂亮的呢?”
  我只好笑了。他说话没有一点点漏洞。
  姑姑回来后,看到也说漂亮,她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而且她说什么也不会为一个男人吃侄女儿的酷,当夜我换了那件白色衣服,跟他们出去吃饭,很愉快。
  吃完饭我说要开夜车回剑桥,假期满了。姑姑不反对,张叔叔颇有留我的意思,但是我决定要走,他也没法子,很有点悯怅。
  我问姑姑:“他是真留我还是假留我?”
  姑姑说:“他犯不着假,他是真喜欢你。”
  “喜欢我什么?”我笑问。“我有什么好?”
  “青春,你去照照镜子,你那种活力逼人而来,他到底是个中年人了,难免有种迟暮的感觉,见了你,自然开心,想借你的生命力一用,男人都是这样,你明白了?”
  “你既然这么了解他,可以跟他结婚。”
  姑姑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太了解男人了。”
  “那么你几时再带多几个男朋友来,好叫我收收名贵的见面礼?”我问。
  我们姑侄俩笑倒在床上。
  我开车走了。回到剑桥,自然还是见着麦伦,做着功课,过着平常的日子。
  姑姑是后我三天走的。
  她并没有嫁给张,张大概是地无数男朋友中的一个,她大概也是张无数女朋友中的一个。姑姑以后来信都没有再提起他。
  不过那只白金碎钻项圈:却天天戴在我的脖子上,很令同学侧目的。我顶喜欢张,他是一个有风度的男人,他有他的好处。我有时侯奇怪他是否有再婚,娶得又是什么样的女人。
  至于姑姑,因为太了解男人的缘故,所以始终没有嫁。

女学生
  她是我的学生,所以我不能约会她,不能与她说话,不能对她笑,我只可以待她如一个学生。
  这样的压抑,我觉得很困难,因为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而我只是一个男人。可是这是学校里的规则,教授不得与女学生有任何不适当的行为,我不能害她, 我最多去了工作不干, 她的学业却很重要。
  事情是这 样的,我因读书读得早,甘五岁半拿的博士,再做了一年研究院工作,不过是快廿七岁。因为亲戚有孩子来读寄宿学校,请我照顾,我乐得在这里找一份工作,算是拿个经验,将来找正式的工作,比较容易,碰巧这间小大学请低级讲师,我便来应征,没想到居然录取了,年薪是低得不能再低,但坦白的说,我并不在乎,仍然住若父母买的房子,开着我的小跑车上学。
  这间小大学只分开几个系罢了,但凡是小大学,那些科目都是千奇百怪的,既不实际又没有用,不外是室内装修,服装设计这一类,学费高,订起来轻松,凡是家里有几个钱的孩子们,都进来胡闹几年,拿张文凭。大学里女生多过男生。
  我教建筑。室内装修多多少少牵连到一点建筑上的问题,我那土木工程的博士就如此糟塌了,说起来,真有种杀鸡用了牛刀的感觉。
  我是大学里唯一的中国讲师,那些外国的女学生是很大胆的,对中国男人大表兴致,常常借故问东问西,我讲课,她们一手拿着笔,一手托着腮,蓝蓝绿绿的眼珠瞪着我,我转到东,她们跟到东,我转到西,她们的目光跟到西,又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我有种被她们目光强奸了的感觉,实在受不了。
  我有时侯跟妹妹发牢骚,妹妹常常提醒我“人必自侮,然后人悔之”。“你别穿牛仔裤,别举止轻挑,别跟人家挤眉弄眼,我不相信那些女学生会把你吃掉!”她骂我。
  唉呀,我的天。我日日穿套西装,一条领带,头发也剪短了。皮鞋只穿黑色的,简直像老僧人定一般,她还这么取笑我,叫我做人难。
  妹夫说:“你别讲,洋女孩子很放肆的,不好怪家明,他又长得秀气,不能怪他的女学生动
  我回到校务处,便打听她的名字。果然是念时装设计的,那位女老师说:“苏?是的,中国人,可是在伦敦出生的呢,她成绩好极了,去年自缝一件衣服,拿去参展,把皇家美术学院的学生打垮了,不得了,你们中国人,跑到哪里都这么出色,连个小女孩子都这样。”
  苏几岁?
  “今年是她最后一年,也廿一岁了。”女教师说下去,“中国人真有本事,就说你吧,多少人一定以为你是大学生,谁知道比我还高两级!”她一脸的雀斑都挤出了笑意,还拋来一个媚眼。
  我的妈,真受不了,我逃命似的逃开了。
  我跟妹妹说起,妹妹又教训我:“你算了吧,小哥哥,女学生是不能碰的,情愿去勾搭人家老婆。英国人最要面子好看,你去了工作事小,影响名声事大。”
  我愤然说:“没有这种道理,她并不是我一系的!”
  “可是校方怕你偏袒她,考试时把题目通知她,你难道不明白?”
  我很失望。
  妹妹说:“算了,这种出风头的女孩子,男朋友不晓得多少,人家未必看得上你,你去冒这种险做什么?男人就是这点贱,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好,终究等到了,不过如此!”
  我喃喃的说:“这里这么多中国女孩子,也只数她最出色!”
  妹夫说:“你偏见罢了,照我说,那边师范学院,有几个是很不错的。”
  妹妹怪叫起来,“你又知道了,什么地方的女人好看,什么地方的女人值多少钱!你替我闭上你的嘴吧!”
  当然我没有跑去自我介绍,这种事是不能做的。不过在同一间学校,又是小学校,难免有见面的机会。
  在图书馆就见过好几次,她总是在埋头苦写,忙得不亦乐乎,偶而抬起头来,见到我,便向我笑一笑,那种笑是非常礼貌的,非常敷衍的,换句话说,她并没有把我看在眼内。
  她笑的时候,一副牙齿,雪白。
  英国这么阴沉的天气,居然培养出这么一个如太阳如星星般明朗的人物来,当真不容易。我在每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到她的影子。
  她喜欢打“克里盖”球,常常拿着一枝棒,在草地上奔来奔去,输了便又跳又叫,骂同学。
  我默默的看着她。廿一岁,也不过是小我几年而已,如果她不是我的学生,我一定会追求她,现在只好暂时按下再说。等得她毕业了,或是我的合同终止了,我们的新关系才可以开始。
  人与人是很奇怪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看中了她,我真的不明白。正如妹夫说,这么多的中国女孩子……其实也差不多全见过了,只有她是我喜欢的。
  她没有固定的男朋友,但是跟在她长头发,牛仔裤身后跑的男孩子,却不知道有多少个,本校的,隔壁学校的,放学时候,都跑来等地。由此可见欣赏她的人很多,不止我一个,我是个轧热闹的人。
  像她这样,居然还有时间做功课,而且做得这么好,真的超乎想象,令人不置信。
  这样子过了半个学期,正当我教书数得烦闷的时候,你别说,迎道来了,推也推不掉,我的机会到了。
  妹妹叫我到她家去吃饭,我去了,我照例一到她那边,便先进厨房,有什么好吃的便牟什么吃,这次世不例外。正在拿了一块中国火腿切片,预备过粥。便听见有人在客肤说话,是刚来的客人?是位女的,跟妹妹说得起劲呢,我也不在意口
  后来妹妹说:“小哥哥,你出来一下好不好?”
  我应着:“来了。”
  走到客厅一看就呆住了,那皮肤那黑发那眼睛,不是她是谁?
  我呆呆的问:“咦,你到我们家来干吗?”
  妹妹说:“神经病,她怎么不来得?她是我
  我说:“怎么是你的学生?明明是我的学生虽然我不教她,可是她也是我的学生啊!”
  妹妹恍然大悟,“我的天,原来是她啊:”
  苏看了我半晌,说:“你彷佛是我们学校的你念哪一科?”
  妹妹大笑起来。
  匮是一塌糊涂,我是讲师,她拿我当同学,半个学期下来,正眼都不瞧我,我是妄身未明。而妹妹呢,也真绝,替她补习中文,连她念什么大学也不知道。我呢,更妙,她一星期来三次,我常常进出妹妹的家,但不知道是她。结果还是碰在一堆了。多谢这小城,到底中国人不多,迟早会撞见的。
  这里不是学校,我顿时轻松起来,
  苏说:“我听人家说你是设计系的,以为你念哪一科的,没想到你是讲师,失敬失敬。”她的姿态定是非常娇憨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答好,只能喝着咖啡。生!”
  苏说:“我本来在一位叔叔那里补中文,可是那位叔叔回香港去了,把我推荐给张姊姊,张姊姊见我还肯学,就收了我,我来了没几次,已经得益非浅了。”
  原来如此,难怪我一直没见过她,原来是刚来的。
  我问:“对中文有兴趣?”
  妹妹说:“听听好笑不好笑?苏小姐的中文比你好呢,人家论语孟子不知道多熟!人家是很好学的,在外国这么久,念的是洋书,可是中丈也不差劲,从不缺课的。”
  苏把手直摇,“哪里,别听张姊姊的。”
  “你例说,”妹妹不服气,“你现在看什么书?”
  苏不好意思的答:“儒林外史。”
  妹妹很得意:“是不是?再过一阵子,我也没资格教她了。”
  苏急了,“你们两个都是我老师,我做学生的,哪里敢吭声呢?由得你们取笑罢了。”
  我只是看着她,觉得它是一幅风景。
  当日因为她要上课,我吃了点心,便先走了,不便妨碍她。本来想要送她,被妹妹一个眼色阻止了。
  我这个妹妹是台大中文系的,中文很有点底子,教出来的学生,也不含错到哪里去。
  晚上妹妹来了个电话,说:“原来是她呀,我倒没想到,现在倒成了近水楼台最方便是你。我原说她不错,一点没有俗气,也不做作,由此可知咱们兄妹俩英雄之见略相同,是她终究是你
  学生,我勘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不然真替中国同胞闹笑话。”
  我苦笑,“看场电影也不准吗?”
  “不可以,你何必待我来警告你?你是博士,难道没有理智?”妹妹问。
  博士也是人。
  “那么她几时来补习,我也来。”我问。
  “更不可以了。”她说:“苏是很用功的:最近还练书法,你来了,她怎么专心,你不是好老师,我还不想误人子弟,喂,你别像个馋嘴猫好不好?约束约束。”“好好好:”我说:“听你的:”
  我当然只好听她的。
  或是听这个世界上许多不成文的条例。
  不过自从那次见面以后,再在学校见到她,她跟我打起招呼来,就热烈得多了,有时侯老远在走廊见面,她就微笑起来。她那模样,有点像高更笔下的犬溪地女郎,只不过细巧得多,那种美丽,是一样的。
  她是大学里的明星学生。
  教授们多多少少的说起她——-“真丢脸,偌大一堆学生,最高分数却被一个中国小女孩得了去,我们这后一代,简直一点希望都没有!”
  “苏很美。几时叫她到摄影间去拍些照片,宣传一下我们学校这一科。”
  “她的精力是无穷尽的。”
  盯着她的男同学,那精力也是无穷毒的。他们又不必预存颜面。可喜的是,苏对他们都客客气气,维持着良好的同学关系:一点也不轻眺。
  就在放圣诞假前,我在公司女装部里买礼物给妹妹,碰见了她。她见到了我很觑期的笑,与平常的作风不一样,忽然之间文静得很。
  我问:“买礼物?”简直是废话,问了也等于白问。
  她点点头,“买给老师,张姐姐。”
  “哦,”我说:“何必这么客气。”
  “应该的。你呢?”她迟疑一下问:“买给女朋友吗?”
  “没有,哪里有女朋友,看看有什么好东西,买给妹妹。她一向想要一只意大利皮包,我看并没有漂亮的。”
  她忽然展开一个极美的微笑,她说:“不是在这里真的,这里没有,要不要我带你去?”
  “求之不得呢。”我说。
  她陪我到另外一间公司去,天气很冷,我们两个人都把手放到口袋里,两个人都没有讲话。我在等的时刻终于来了,多少日子以来,我老是希望可以单独与她在一起,不是在课室里,不是在图书馆里,但是今天终于得到了这一个机会,却完全不是那回事,完全不是。
  心中很有种异样的感觉。
  人的情感是不能拖的,谈恋爱要打铁趁热,不然拖到她毕业,才上门去,就变成兄妹感情了。可是现在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在一个圣诞节,各自买礼物。她难道没有一个陪她的人?也许她也在想,怎么我也没有一个相陪的人?
  我买到了我要买的皮包,虽然贵一点,想妹妹一定喜欢的,多年来的婚姻生活使妹妹成为一个比较容易满足的女人,她少女时的锐气止于说笑话。
  我问苏:“真谢谢你,你有空吗?”
  “有。”她微笑,“我是常常空的,功课并不紧。”
  我是一个多心的人,我认为这样是很明显的一个暗示。我邀请她去吃一杯茶。她马上答应了。在圣诞的时候,到处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但是我们找到一间大酒店:人少。
  英国人是很注重吃茶的,她受英国人的影响很深吧。我们静静的坐着,我原来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忽然一句也不想说,而且很满足于这样的沉默。
  她只是微笑的坐着,收敛着在学校里的活泼,那皮肤温暖的颜色,似乎是不褪的,她是永远温暖的。在异国碰到这样的一个中国女郎,就算静静的对坐,我也是满意的。
  她陆陆续续跟我说了一些事:“……毕了业便回去了,在英国住了廿一年,回到家长住,不知是什么滋味,人还没老,已经体会到落叶归根的意思了。今年圣诞,与同学一起去奥大利,本来是去瑞士好,但瑞士已经被游客去俗了。奥大利,有些人走马看花,去廿多值小时便可以写游记发表意见呢,我不知道。”她笑了。
  有一样是可以肯定的,她不是那种浅薄的土生女。她家里很有一点钱,可是没有更多的钱送她到瑞士去念书,她父母很有点见解,可是她的能力有限,未能在剑桥牛津读一些出名的科目,换句话说,她的才能七十分,人材九十分。
  她还是一个突出的女孩子。
  我这样分析她,恐怕是不公平的,我呢?我自己又值若干分?在她眼里,我是一个年轻的话师,多多少少占着优势,学生总是有点尊敬老师的,即使在外国,也还是如此。
  吃完了茶,我开车送她回家,到了她家口,我郑重地再道谢,并且说:“假期后再见。”那意思是,这一次的越界已是非常的事,以后我们可不能这样,我们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她仍然微笑着,那微笑有一种深奥,我急急忙忙的开车子走了。
  后来我送礼物到妹妹那里说起这件事。
  妹妹诧异:“她倒没跟我说过,既然出去了,也就开心一点,两个人默默对坐——-什么意思?流行这样吗?人家大胆,你们古典,倒是别出心裁得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我找了个埋由,我说:“我一定是很喜欢她的,一(日一)真喜欢一个人,那态度就会不自然,举止说话都拘谨起来,从这样想来,我是喜欢它的。”
  妹妹想了很久,问我,“你是真喜欢她吗?”
  我也想了很久,“我想是的。”
  她干脆地说:“那么就把工作辞掉好了,找工作还不容易?女朋友难觅。”
  “是的,可是我签了两年约合同,如果要终止,要陪三个月的薪水。”
  妹妹笑,“算了,你那两百镑一个月的薪水,扣掉各式各样的税,连吃饭还不够,赔就赔好了。”
  我也笑着。
  可是辞掉了工作,那女孩子一定觉得很奇怪吧,她一竟会有这样的魅力。而且辞掉工作,她不一定会感动得接受我的感情。
  多年来的生活与教育使我变成一个很理智的人,我的确是喜欢她的,然而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我没有辞职的意思。圣诞后,我们仍然在学校里见着面。
  妹妹对我十分鄙视,她说:“男人呀,能够免费塌点便宜,是千情万愿的,叫他们出点力气,马上杀头似的了。”
  我不飨。
  她马上转向丈夫,问道:“是不是?是不是?”
  这种问题怎么答得出呢?
  我看妹妹是说得对的。
  过了没多久,苏大概到巴黎去了。她们那一组学生,常常往欧洲跑,去参观时装,这样的读肤,的确轻松快乐,可是忽然之间,在固书馆又看见她,我是十分吃惊的,我呆呆的看住她。
  “你没去巴黎?”我忍不住问。
  “谁说我去了巴黎,”她笑容满脸的问。
  “你们不是都去了吗?”我说:“我打听过了。”
  “你真的打听过了吗?”她还是笑。
  我忽然之间,脸就红了。
  “是呀,她们去了,但是我没有去,她们是政府飞机票,我要自费,我不服气,我不是没那个钱,而是气不过,我也拿英国护照,为什么为难我?结果弄了半天,准我免费,又道歉,可是我呀,偏偏不去了!又不是没去过,挤着起哄干什么?”
  我微笑,,“可是你留下来做什么呢?”
  “温习。”她耸耸肩。
  “那也好的,等她们回来,都不及格。”
  “嘿,我们这学校,还有谁不及格的?糊孙来读,都及格了,这种第九流学校”我巴不得离了这里,转别科念去。”她很气愤。
  “可是你已经念了三年了。”我诧异的说:“那时间不是都浪费了吗?”
  “那也不见得,多多少少学了点东西。不过我也很后悔,当时年轻,不知道订书的好处,单想出风头,挑这些读,现在知道了,当然不舒服。”
  我点点头,“不过别的科目也未必有你想象中的好呢。”
  “是呀,”她说:“事情完全不是这样的。我自十六七岁开始,就向往住阁楼,那种尖顶,大大的窗口,有白鹄飞来飞去的。谁晓得实搬进阁楼去了,完全不是那回事,又冷又脏又灰,但凡有阁楼的房子,都是做做破破的,怎么会呢?”
  她把头伏在手臂上,整个上身靠在图书馆的抬子上。
  我还是微笑着。
  人长大了,少不免会发现,呀,世界与想象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我们用国语交谈着。没想到她的国语这么好,讲得这么准。我们谈了这么久,坐在旁边的洋女生已经咕咕的笑起来了。
  笑什么?笑我们的态度不像老师学生?
  我只好站起来,夹着我的书,对苏说:“我还有课呢,对不起。”
  她连忙站起来,说:“对不起,我妨碍了你。”
  我向她笑笑。这么好的女孩子。
  两个星期以后,发生了件意外的事,有一家厂需要我这样的人,在报纸上登了偌大的广告,我去应征了,讲明跟一间大学签有合同,却料不到那家厂居然愿意替我向校方还债,便我雀跃不已。
  可是厂方要派我到南非去,我没有法子,只好去请教我那宝贝妹妹。
  她是非常善于利用成语的,马上说:“唉:男儿志在四方,南非有什么不好?去去去!”
  “只不过半年罢了,那边有一项工程完了,我又调回英国来了,很快的,这里的房子也不用退,事事你替我照顾一下,我去去就来。”
  “来呀,回来以后,那师生恋也可以告一段落了,可以正正式式光明正大的一起出去了。”
  我但笑不语。
  “而且薪水也涨了一倍有余,可以组织小家庭了。”妹妹又加油又加醋的说。
  我向校方正式辞了职。
  那天晚上,妹妹把苏请了来,我们高高与兴的吃了一吨晚饭。我觉得无比的自由,谈得很开心。苏听说我去非洲,说一定要我带点好玩的东西回来,我答应她一个缩小了的人头。妹妹先怪叫起来。
  我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收拾行李,去得很忽忙。
  我没有机会再见到苏。我想来日方长,我回来的时候,她还没毕业,不用忙。
  到了约翰尼斯堡,我水土不服,好好的病了一伤,一条命几乎去了半条,病中还得撑起来到工地去察看,因此病拖得更长。
  妹妹还来信笑问是否相思病。
  我也收到了苏的卡片信件,都是非常礼貌的。
  那一项简单的工程足足做了九个月。厂方放我回英国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
  见惯了相当多的黑人,一日一再回到白人国度,感觉上是两样的。妹妹来接飞机,不以为然,她说:“约翰尼斯堡根本是白人地方。”
  跟她吵是没有用的。
  晚饭时候,不见苏,我问起了她。
  妹妹很惊异,“你还记得她?”她问。
  我怎么不记得?早几个星期,她还问起我答应她的人头呢,我也把归期告诉她了。她难道又没跟妹妹提起?也难怪她,妹妹嘴快,守不住秘密。
  妹夫说:“她早不来了,订了婚了。”
  “什么?”我是很震惊的。
  “是的,”妹妹说:“订了婚了。”
  “几时的事?”
  “最近的事,才两三个礼拜。”妹妹答。
  苏可没告诉我。
  我的震惊是难以形容的。
  妹妹进房间,拿了一张照片出来,是彩色的,苏与一个貌不惊人的男人在一起拍的,那男人给我的感觉就是有点睡龈相,皮肤太黑了,据说家中非常有钱,是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华侨,此刻苏随了末婚夫回老家去,走了十几天。
  “怎么发生的?”我喃喃的问。
  “谁知。”妹妹耸耸肩,“忽然就走了。”
  竟没有等我。也许我该说明,叫她等我,也许她会拒绝我,但也许她会答应下来。我太含糊了,觉得她与我是有一种默契的,不用多说话的:却不料她一点也没有领会我的忘思,我回来了,却已迟了。
  她不再是我的学生,但却已经太退了。
  她订了婚,而且离开了这里。
  当然这不过是一段淡淡的感情,决不是刻骨铭心的,虽然如此,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橱怅,彷佛是差不多已经得到的东西,曾经有一个时间,是那么近,然后一切都失去了。
  我没说什么。
  反正回来之后,也够疲倦的,休息了三天,又回到厂里去工作。在厂里我是一帆风顺的,没有什么好说的。
  过了很多很多年,我又见到了苏。
  恐怕有六七年了。在英国,我又见到苏。
  她老了。女人老起来是这么的快,廿十一岁的少女与廿七八岁的少妇简直是两码事。
  她的皮肤仍然是那种特别的颜色,然而有一肤油浮在上面,一种擦不掉的油,整个人胖了,胖了好几号,若不是妹妹指给我看,我几乎认不出是她,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是黑自分明的。
  我呆呆的想,这便是我曾经一度,喜欢过的人吗?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妻问我:“谁?”
  我转过头来。“是我以前的一个女学生。”我淡然的说。
  我没有说谎,她的确是我的学生。
  妻说:“怎么看上去比你还老?”
  妹妹说:“以前很漂亮的。”
  妻怀疑的问:“你怎么知道?”她问妹妹。
  “因为她也是我的女学生。”妹妹说。
  我不响,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白色武士
  自从父亲得急病去世之后,我的心情坏得不堪。
  我原以为人除了老死之外,就是癌症死,还有堕飞机死。一点点小病,怕什么?
  可是父亲就是偏偏自小病至沉荷,他去世那一夜,我还不相信,从家赶到医院,我推他的手臂膀:“爹,爹,醒醒。”
  护士告诉我他不会再醒,我瞪着他老久,哭不出来,因为我不相信。
  最后我回家,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母亲在壮年痛失良伴,顿时萎顿下来,一切大事由我作主,我只有一个出了嫁的姊姊,也是个没绑蟹,既得做家务,还要带两个七岁三岁的孩子。
  安排父亲下葬之后,我已经筋疲力尽,这才发觉钱不够用。
  坐在姊夫面前,我简直无颜以对。
  沉吟半晌,我才开口:“我想陪妈妈附近旅行一次,如果实在不能,那么她一个人跟旅行团也是可以的,屋子要粉刷,略换几件家具,沈医生那里欠下的账,我倒已经向公司借妥了,下个月发薪水时开始扣。”
  姊夫说:“这封妈妈来说,无疑是重要的,出去走走散心,我们很实成,二妹,你也不必向公司借薪水,免得人家以为我们一点周转的余地都没有。”他扬声,“妈咪!”
  姊姊应声出来,手中拿着一本存折一个图章。
  “三妹。”姊姊坐在我旁边,“这是我们的储蓄,你拿去,妈妈喜欢什么,你就做什么,可惜我们能力有限。”
  我打开存折一看,里面写着两万多元。我很感动。暂时应急用是足够了。
  姊夫站起来,“我去淋浴,你们姊妹先谈谈。”
  他走开。
  我说:“姊姊,谢谢你们。”
  “唉。”姊姊搔搔头皮,“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早晓得,嫁个富翁,省掉多少麻烦。”她苦笑。
  “姊夫是个最好的丈夫。”我说。
  “是,可是碰到紧要关头,你看,我们结婚八年,只得这一点储蓄:真笑掉别人大牙。”
  “姊姊,把这些钱拿去旅行,真不好孟思。”
  “这是非常时期,二妹,看开一点。”姊姊拍拍我臂膀,“我不能常常去陪妈妈,你多多开导她。”
  我点点头。
  “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姊姊问。
  我低下头。“我想让妈妈一个人去。”我说:“省一点。”
  “你还是陪陪她吧,她一个人怎么到处走?心情那么坏。”
  “那么到附近走走。”我说:“去东京吧。”
  “嗯。”姊姊看看浴室,走进房间,一会儿又走出来,把一只小包塞在我手中。
  “是什么?”我问。
  “一只钻戒,你拿着,有什么事拿去变卖。”
  “姊姊,我们怎么到这种地步了?又卖又借。”我忽然哭起来。
  “二妹,好了,好了,快把戒子收好。”姊姊忙安慰我。
  “不是你的结婚戒子吧?”我擦眼泪。
  “不不,是多年之前,有储蓄的时候买的,你收下来。”她替我放进手袋里。
  “我要走了。”我想回家好好哭一场。“让你姊夫送你回去。”
  “不用,”。我说:“我自己叫车回去。”
  “记住,换新式的家具,使妈妈尽量忘记过去。”
  姊夫自浴问出来:“二妹,不多坐一会儿?”
  我点点头。门铃在这个时候叫起来。
  “谁?”我问。
  姊夫笑,“啊,是我一个同学,来早了,我们约好去吃饭的,顺便送你回家。”
  他去开门,一个年轻男人走进来。姊夫介绍一个名字,我胡乱的点点头,坐在一边不出声。
  姊夫取过外套,“走吧,二妹。怎么了?刚才还在说旅行的事,又烦恼?”
  我抬头,“没有,姊夫,我们走吧。”
  姊夫的那个同学开车送我们。一辆小小的日本车。
  到家门我握住姊夫的手,“谢谢你们。”
  “好好的陪妈妈。”姊夫说:“二妹,凡事看开点。”
  “再见。”我说。
  我办好手续,陪妈妈到东京去了一次,我们亲光许多风景,玩得还算畅快。我知道妈妈的心思,她不想令我们失望,故此故意装得很起劲。
  但是回来之后,她身体大不如前,我下班后用很多时间来陪她,与她说话散心。
  妈妈说的话非常令人心酸。她会说:“我看我也就快去了,跟着你爹爹走,什么也不用想。”
  或者:“我只是不放心你,二妹,你连男朋友都没有,人家都出双入对的,你却孤零零,还要眼养母亲。”
  其实事情哪儿有这么坏,一个人悲观起来,不可救药。我的意思是,我才廿二岁:一个大学毕业生总不见得会饿死,怕什么?
  姊姊打电话来说:“有没有把戒子拿到珠实店去问问?”
  “问来干什么?我说什么也不会卖掉它。”
  “才一卡拉大小,卖也卖不了多少钱,你去问问价钱,听说钻石涨了,我买的时候约五千元。”
  我笑,“不会是全美。”
  “可是也没斑没疤的。”她抗议。
  “好了好了,我替你拿去问。”
  “对了,张家豪问起你。这才是我要说的话。”
  我愕然。“张家豪?张家里是谁?他问起我干什么?”
  “家豪是那天送你回家的男人,你姊夫的同学,你忘了?”
  “我从来没记得过他。”我不以为然。
  “听着:明天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心情不好。”我说:“那里都不去!”
  “听着,二妹,妈妈最担心你,地想你快点嫁出去,你老不出来“那怎么行?简直是不考,至少你该找个男朋友约会。让她老怀大慰。”
  “别这么好笑可以吗?我实不想出来。”
  我留在家中。谁知道张家里是什么人。
  星期五下班,我走进一间首饰店,装作很不在乎,说是要重钰一只戒子。然后闲闲地问:“你看这钻石能值多少?”这一切都是为了姐姐。”
  “我们得问张先生。”伙计眉开眼笑,“你等一等。”
  那位张先生出来了,笑容可鞠,看见我,一怔,吏笑容满脸。“柳小姐。”他叫我。
  “你认得我?”我问。
  “我是你姊夫的同学。”他说:“记得吗?我叫张家豪。”
  “但是我姊夫又不是订珠实鉴定的。”我看他一眼,想起这名字。
  他笑,“这是我家的珠实店,我下班就在这里学习学习。”
  逢商必奸。油腔。
  我把针戒给他看。
  他研究了一下。“没有黑点没有裂痕,面积很好,但是色泽差点,嫌黄了,你不觉得?并且底部不够深,所以光头反折土来,形成一个圆圈,你仔细看看,如果没有这两个缺点,值一万,可是现在也占六七千。”
  他说得如此专业化,我只好点点头。
  “是重贴吗?喜欢什么款式?”他问。
  我看他一眼,长得倒是斯斯文文的,怎么口气如此油滑,活脱脱是个小商人。他到底是念什么科目?
  我吱吱唔唔。
  “那么先洗干净吧,好不好?这款式远新。”他真会奉承。
  我点点头,“不过戒子放在你这里……”
  “放心好了。洗干净后我送到你姐夫那里。”他说。
  “谢谢。”我心想,七八千块,倒也不是小故目呢,可以顶两三个月的开销了。
  “我送你吧,柳小姐,现在这时问不好叫车。”我说:“不用,张先生,不客气,不好意思麻烦你。”
  “我坚持。”他并不与我多客气。
  这倒是很可爱的,如今实是诚意送普通女友回家的男人还实不多。男人们的算盘越打越精。
  我对他的印象略为改观。
  路上很塞车,幸仍小日本车有冷气。我有心事,我们现在住的地方略嫌大一点,有三间房间。父亲去世之后,书房可以取消,我与母亲睡一间房,该去租个小单位,可省即省。
  张家豪与我说话,我竟没有听见。
  “什么?”我问他,“……什么?”
  “听说你最近去东京度了假!”
  “呵,是,玩了两个星期。”我说。
  “是第一次去吗?”
  “是。”我说:“陪妈妈去。”
  “香港生活太繁忙,调剂一下也是好的。”
  客套话,说二千年也不到正题,真累。我叹口气,有男朋友实是好,他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也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但是从生到熟这一段时间,实是尴尬,或许我应该有较大的耐心。
  我侧头看张一眼,没想到他也刚刚在看我,我只好大方地一笑,避开他目光。他反而脸红了,我倒又觉得他是“可造”之材。
  送我到家,我下车,道谢,向他摆摆手。
  妈妈问:“怎么迟回家?是有约会吗?”
  “没有,妈妈。”正经事那极多,我还去约会?
  “你别老忙搬家换家具好不好?”她急,“你也要为自己设想。”
  “我的时间还很多呢。”我说。
  “时间?你以为你有大把时间?一回头已是百年身。”妈妈几乎是恐吓地,“青春一去不复回。”
  我觉得寂寞。妈妈也并不明白我,找个人陪吃饭陪看电影,就是那么简单吗?我希望有个人愿意帮助我,教导我,对我负实任,爱护我。
  这才是白色武士呢。我舒适地想。
  姊姊说:“白色武士?”嘿嘿的冷笑,“廿多岁的人还在思念白色武士,这一代的女人真是迟发迟熟!”
  “心理变态,自己早婚,什么也没得到,就不让别人有点幻想。”我说。
  “家豪是很不错的一个男孩子,”姊姊说:“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人也算难得了,面貌端正,学识不错,家境也过得去。”
  “但是他缺乏气质。”我说:“有很多医生律师缺乏气质,非常肤俗!”
  “穷画家穷书生的气质最好?是不是?”姐姐很讽刺。
  “也不一定,气质这样东西很难说,书生不一定有气质,那是与生俱来的。”
  “真玄,那么说,张家豪是一点气质也没有?你这么不喜欢他。”
  “不见得。”我说:“他很不错,只不过他不是我那杯茶。”
  “你看你,彷佛人家追定了你!”姊姊说:“我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心血呢。”
  我到房间去陪孩子们玩“大富翁”游戏,谁叫姊姊花心血了?过没多久,我听到姊夫开门回来,彷佛还有客人一起来。我置之不理,我们在房中改玩飞行棋。
  后来孩子们嚷口渴,我到厨房倒冰水,听见张的声音,不由得停了停脚。
  他在那里说:“不不不,我怎么敢呢,不是的不是的。”
  我心里想,奇怪,什么不敢?赖得个一干二净,又不是叫他去赴汤蹈火,他这么怕干什么?
  不由得住了脚听个分明。
  只听得大姊又说:“家豪,你跟咱们二妹年纪学识都相配,有何不可?为何直说不是?”
  我气得要命,岂有此理,大姊念念不忘的要把我推销出去,居然出这种手法。
  我气得几乎没昏过去,心想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做老姑婆,就陪着妈妈一站子,也胜过受这种气。
  刚想出声,只听那小子又答道:“不不,不,大嫂,”我虽然看不见他那鬼样儿,也知道他一定是把头摇得似鼓浪槌子似的。这不要脸的小子!他说:“你们家二小姐养尊处优惯了的,我……我是……我们家寒酸得很,配不起。”
  这不要脸的小子,竟在这种地方推搪,怎么见得我实尊处优?他见过我喝参汤?还是看过我穿貂皮?这混小子!
  他说下去,“唉,二小姐功不功去外国旅行,又喜欢珠实,唉,那次我送她回家,她话也不跟我多说一句,唉。”这小子拚命的叹声唉气,“我看我是没有机会了,所以大嫂也别再安排什么机会了,我认栽了。”
  大姐说:“你误会了,家豪,我妹妹不是这样的女孩子,这里另外有原因……”
  有什么好解释的?我还稀罕这王八呎!我顿时咳嗽一站,使他们的话说不下去。
  我冷笑一声现身,“姊姊,我要走了,咦,”故意向张某人看去,“张先生,真巧,你也在,你多坐会儿,我先走一步,姐姐,你来替我开门,对不起。”
  姊姊怀疑地走过来,看着我。
  我压低声音:“姊姊,你要是再把我当大出血的货色,我马上登报与你脱离关系。”
  我拉开门就走。
  怒气勃勃走了整条街,凉风吹在身上,才发觉连外套都漏在姊姊家,没带出来。
  我在路边的长鹅坐下来,不禁失笑。气,为什么竟会气成这个样子?有肤自然香,我怕什么不相干的人嫌我?把他的话当放屁不就行了?
  我一向都不是不大方的人。
  是否因为我很重视他对我的看法?
  我——-重视这个人?
  我暗暗吃惊,不可能把?我重视他?我对他有好感?
  他可不是我心目中的哈子白色武士。门儿都没有,嘿,好笑。
  我站起来叫车于回家。
  妈妈很奇怪,“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妈妈,有事问你。”
  “好,问吧!”
  “妈妈,老实说一句,我们现在的处境不大好吧?”
  “不算好。”妈妈说:“怎么,又不高兴了?”
  “妈妈,是不是我应该找一个男朋友?”
  “是。当然是!”老妈以为我转性了。
  “而这个男朋友必须可以转变我目前的环境?”我咄咄发问。
  “不不,”妈妈更正我,“不是环境。是心境。”
  “环境?心境?”我不明白。
  妈妈慈祥的说:“孩子,爱人只要能改变你的心境,令你快乐,已经足够,何必要改变你的环境?环境很差吗?再差也不会令你逼着卖身葬父吧?”
  她着着我。呵智能的妈妈。
  “是是。”我点头。
  “所以,如果有那么一个男孩子可以把你的心境带到另一个更好地方,去吧。”妈妈说。
  “妈妈,你简直是个诗人。”我拥抱她。
  她笑,“怎么?妈妈还没有老吧。”
  “没有没有,妈妈,你简直太可爱。”
  “你真的需要一个男朋友来调剂一下精神,不然的话净工作工作工作,闲来又愁眉苦脸的担心事,钻牛角尖,一下子就老了。”
  我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我本想钓个金龟婿来解决问题的。”
  “金龟婿也是指多方面的,”妈妈说:“有些人心目中的金龟婿是指财富物资的,你爸爸何尝不是我的金龟婿,”妈妈眼睛红了,“但是他可没钱,我们也不短吃的穿的,他对我这么好……我们一直很幸福.”
  我有点恍然大悟。
  我低声说:“妈妈,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了。”
  我回房坐下。呵我的高塔是寂寞,我的魔龙是欲望,我的白色武士不过是一个平凡温文的男孩子,咒语只要一点点诚意就可以解除。
  如此一想,顿时悠然。
  电话铃一响,妈妈就去接。
  我问:“谁呀?”
  “找你。”我去听。“哪一位?”
  “张家豪。”那边说。“啊,找是二小姐,”我微笑,忍不住加一句:“养尊处优的二小姐。”
  “这——-”他尴尬得要死。
  我不忍心,况且被妈妈指点迷津后,已经明白过来。
  “怎么样?有何实干?”我笑问。“大嫂已经跟我解释过,我明白了,原来你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怎样的人呀?”我故意调侃他。“对不起对不起。”
  “不用客气。”我发觉自己很淘气。
  “我是专程道歉,真的,算我没看清楚你。”他非常急。
  牛脾气,这上下都道了两百次的歉,连我都心软了。
  “你刚才好生气,是该生气的。”
  “真的没关系:”我说:“我气十分钟就没事,对,做朋友,老老实实的好,有什么话,讲明出,大家好放心。”
  “是是。”
  我们俩同时静默三十秒。
  心中有异样的感觉。
  他忽然问:“你今晚有事吗?”
  “有。”我说:“本来是有的。”
  “呵,约会?”他失望中升起一丝希望,因为听到“本来”这两个字。
  “是,本来我打算钢妈妈洗厨房的,现在……如果有更好的地方要去,这……只好对不起老妈了。”
  他很高兴,“我跟伯母道歉。”
  我们约好了在门口等。
  他仍然开着那辆小小日本车来,匆匆忙忙。你知道,他看起来那种忠厚,傻呼呼的劲,此刻都令我会心微笑。奇怪,我的环境一点都没改变,住的还是这幢房子,做的还是这份工作,但是忽然之间我的忧虑像减轻许多,我的烦恼没那么接近。才上午与下午,心情差好远呵。“这里!”我扬扬手。
  我舒出一口气。
  “先上车来。”他开车门。
  “哪里去?”我问。
  “我不知道?”他搔搔头,“通常该往哪里去?”
  我笑。
  他问:“看戏?喝咖啡?兜风?跳舞?”
  我笑得前仰后合。
  “不不,”我说:“不要这么做作,我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好久没上山顶了,”他坦白的说:“好想抽空上山顶去溜溜。”
  “好,陪你去。”
  到山顶,我们停好车,看夜景。
  “呵,对了,你那只戒指洗干净,我替你带来了,”他自口袋掏出丝绒盒子。
  “我姊姊没跟你说吗?”我诧异地问:“这是她的东西,交给我应急用的,幸亏没用着。”
  “唉,真没想到,”他自怨自艾,“你心情不好,还以为你傲慢。”
  我说:“一点点小误会,别老提着。”
  “说得也是。我反正带丁出来,你就收着吧。”
  “好,谢谢。”我把盒子打开。
  隔壁一对洋人老夫妇,显然是游客模样,连忙道:“快,快,快叫她戴上,趁她没后悔之前——-快。”挤眉弄眼的,倚老卖老。
  他们以为张家豪在这当儿掏出戒子,是向我求婚啦,也难怪他们误会,如此花前月下,我俩虽然言之过早,也颇有陶醉感。
  我脸是红了,仍然大方的接下去,“噢。我后悔?”我把戒指套在手指上,“我等足三十五年才有个傻蛋向我求婚,恐怕后悔的不是我呢。”
  那对老夫妇大笑着走开。
  我耸耸肩,顺着灯光看看手上的戒指。
  我说:“真亮,闪闪生光呢,谢谢。”
  张家豪也一直的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简直好得很。
  约会数次,我跟姊姊说:“他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但是每次跟他在一起,清淡恬和舒服得很。”
  “你还要怎么样?”姊姊瞪眼。
  “恋爱呀。”我抗议。
  “你以为恋爱是怎么样的?痴儿,你以为恋爱真的合天上出现虹彩、天女散花、仙子开路、武士穿着白色盔甲、骑着白马:挑着金冠与玻璃鞋来迎接你?”
  我连忙摇手,“不敢不敢。”
  “早就说过你了,甘多岁的人还做梦呢。”
  我软口气,“想象也不可以吗?”
  “张家豪不错吧?”“他是不错。”我承认。
  “人家好自卑呢,你姊夫亲口介绍,你却连人家的姓名都没记住。”
  “都是八百多年前的事了。”我哼歌。
  “看你,心情多好。”
  “是呀,”我又承认,“父亲去世后,我还没这么愉快过呢。”
  “妈妈呢?”
  “妈妈也高兴多了。” 妈妈对家里很不错,见他来,总是做多一点菜,又陪他说说笑,完了总还叫我们下楼去散散步。还不是为我。她希望我轻松点,因为父亲去世后我的注意力太集中在妈妈身上,她想我放松一下。
  这天家里又来了,硬是要开车把我们一家送到浅水湾玩,大家喧嚷半晌,结果连妈妈都去了,还有大姊姊夫,两个小孩,挤都挤不下。
  妈妈笑道:“真不好意思,假期把人家的儿子骗到我们家来。”
  家豪傻呼呼的说:“大家朋友,伯母不要这么说。”
  我心想:这人?就是他?简直比只牛还直肚直肠。
  隔几天我又到他珠实店去观察他,只见他哈腰筠背,一副“奸”加油格局。咦,居然还是两面人呢。我难堪得要死,这人?我的白色武士?
  我说:“他付账小费还是付得大多,老土。又不懂得穿瑞士巴利鞋。念的不过是经济,又不是名校出身,长得又不好看,幸亏高高大大。”
  姊姊瞄着我,冷笑,哼嘿连声。“妈,你听听看。”
  “我早听出来了。”妈笑咪咪的说。
  我不服气,“听出来什么?”
  “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妈妈说。
  “啐!”我说。
  可是奇怪,他偏偏把我们一家上下逗得那么愉快,怕真来个武士加觉术师,也不过如此。
  渐渐的,家豪越来越顺眼,他在我们家生根落地,事事他都有关照有帮助,出心出力,大家都喜爱他,他最大的优点是善良、诚恳,说一句是一句、老实、忠厚:简直不能相信香港还有这么样的年轻人。
  没到过年我就发觉我之认识家豪,实在是我最最幸运的事,尤其是在那种心境恶劣的关头。
  我记得我跟他笑着说:“暧,家豪,原来我差点走了宝呢。”
  家里期期艾艾的说:“我……在店里拿了一只戒指出来。”
  我一时没领悟过来。“什么?”
  “我们再到山顶去好吗?上次有人误会我问你求婚,这次……”他先僵了,“我不会说!我不会说!”
  我看着他,他脸上涨得通红,说说先嚷起来,一头的汗,使人既好气又好笑,怪心痛的。
  我替他印掉汗。“好,我们上山顶去。”我挽起他的手臂。唉,我的白色武士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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