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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楠:就要赖着你

(2008-12-09 09:20:53) 下一个

  遇见
  程开是冰天雪地里生下的孩子,比我大一年零四个月,老人说,这个年龄差距比较适合夫妻。程开是双鱼座,我是巨蟹座,书上说,这两个星座是最般配的。程开属马,我属羊,黄历上说,这两个属相最相配。程开一米八,我一米七,年轻人说,这样的身高最般配。
  我小学毕业那会儿,还是流行小虎队谭咏麟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市刚刚取消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制度,变成按地址划分学校,我是第一批,于是,我以优异的小学毕业成绩被分到了一所想当年名震全区的三流初中。
  我不是没机会上重点中学的,只是当时惟一可以考的重点中学只能学俄语。我这种有着极高英语天分的孩子怎么可能去学那天寒地冻地儿的话呢?那不是耽搁以后我go to美利坚的大好前途么?于是,我放弃了那次考试的机会,晃晃荡荡地在初中开始报到的第一天走进了学校。
  我们学校在我上初中的两年前是护士学校,还没等我跟同学混熟,就已经听见有人在说我们班的那个教室原来是停尸间,吓得我身边的女孩花容失色。当坐在我前边的男孩等着我一样花容失色的时候——尽管我没有“花容”,但仍然是可以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失色”的——我撇撇嘴说:“护士学校哪来的停尸间?你以为尸体是谁想解剖就解的?那得医大才有!”我小姨在医院当大夫,这么点小常识我还是有的。
  那男生惊异地看着我,张着嘴,那样子傻得要命。
  后来班主任来了,点名。当时我们班的名单是按照小学毕业考试成绩排的学号,我排第二,有个叫程开的排第一。老师点名,刚才说停尸间的男孩站了起来。我又撇撇嘴。
  这就是我跟程开认识的过程。所以,就我跟程开的入学成绩而言,我们学校到了中考的时候只有我和他考进了那个城市数一数二的高中,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在于,我们俩进了一个学校并且被分在了一个班。
  按照通俗的说法儿,我和程开那叫有缘。可我不爱这么说,我觉得酸。程开不,程开总是把我跟他有缘这件事挂在嘴边上。我提意见他也不搭理,当我是透明的一样,目光从我的头顶越过,望着刚刚从宿舍楼门口走过的一位穿着短裙的长发美女。
  我不觉得我早恋,我觉得我初二就喜欢上程开那是少女心事的正常心态。
  我还觉得不管我喜欢不喜欢程开,只要我把学习弄好,就不会有人有什么意见。
  中考的时候程开是全校第一,我第二。他数学是满分,化学是满分,物理还是满分。我比他少十三分,可我还是全校第二。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程开比我多考了十三分,可他仍然委屈地跟我坐在了一个教室里。
  刚上高中的时候,我老觉得这个学校没有亲切感,一个二个的学生全都高高在上以为自己是道菜。切,能怎么着啊?谁以前念初中的时候还不是鹤立鸡群的啊?
  那时候深切地感受到了竞争的压力——那可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虚伪和明争暗斗。
  照我初中同学豆子的话说,重点高中就是一破地儿,一天到晚为了学习成绩勾心斗角,多累啊。我说我们这帮人没有一技之长,除了念书没别的能耐,本来就挺苦恼的,你们这些社会中流砥柱就不应该老拿话打击我们了。豆子就说我不值得教育,浪费他宝贵的唾沫星子。
  豆子是程开在初中最好的朋友,比程开整整矮了一个头。初中毕业的时候,程开一米七八,豆子一米六。
  别看豆子其貌不扬,女朋友倒是不少。程开倒是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可程开从来没有女朋友——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谁谁是他女朋友。要我说,也就我乐意搭理他,不然他就无人问津了。
  哦,忘了自我介绍这件最最重要的事儿了。像我这种人,如果不自我介绍一下的话极有可能被人当成男生看待。所以,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张小树,别误会,我跟冯巩先生主演的《没事偷着乐》里头的毛头小子没有任何关联,我爸也不是张大民,虽然我爸也姓张。
  之所以要这么说,是因为若干年以后我上了大学,在北京城一所大学里边自我介绍的时候,曾经有人问我:“哎,你是天津的?不对啊,我记得那个张小树是男的啊!”我狂汗。
  我生于七十年代末某一个炎热的夏日,现在写高中生活以及那时候青涩的爱情有点遥远,可能现在上高中的弟弟妹妹看起来都觉得土。可我真的特想写,因为我太喜欢程开了,喜欢得我没有办法表达自己,只好把过去所有的记得的事情写下来纪念我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
  豆子一直不赞成我喜欢程开,因为豆子觉得程开应该找一个更漂亮点儿的女孩才对。奶奶的,豆子这家伙一直觉得我比他还其貌不扬,弄得我一丁点儿女孩子的自信心都没有了。
  豆子念的是一所中专,学财会的,我和程开都说他这种人学财会简直是为国家培养金融系统的蛀虫,可豆子说,大米要是没有蛀虫就不是好大米,金融系统若是没有他这种人,就代表祖国的金融业没有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程开听了动了动嘴,没说什么——程开特斯文,一句脏话也不会说。所以这时候我没有从他嘴里听到普通男生必然会说的“靠”。
  我们学校的楼是小日本盖的还是苏联人盖的我记不得了,这座城市还有另外一所一模一样的楼,连学校的牌子都是郭沫若一个人写的,只差了一个字。
  教室挺小,没有后门,所有的东西都是木头的,老师说以后每个星期要给地板打蜡,我由此开始了腻歪这个学校的生涯。
  在我的印象里程开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是我拿着他十三岁时候的照片和他十六岁的样子一比,才知道他变化真是很大。有人说,你不会觉察到身边人的变化,是因为你太过注意他。这话真有道理。
  我不太会描述别人的外表,所以我没办法告诉你程开是什么样儿,我只能说,他属于极端斯文的那种男生,怎么瞅怎么都是念书的材料,你看见他会觉得什么样不好听的话都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上高一的时候程开说:“我会考要拿九个A,我要让学校保送我。”
  我当时没当一回事。后来程开真的在我们焦头烂额的高考之前悠哉游哉地走在教室的过道里拿他手里的保送表格当扇子扇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他高一时候说过的话。
  我知道程开要去北京了,于是我所有的高考志愿一律是北京。当然,最后我也去了北京,而且我的学校离程开的学校很近。大学里程开学化学,我学计算机。后来在大学里我跟程开之间发生了很多乱七八糟类似于香港电视剧情节似的事情,我觉得人长大了就会变得烦恼多起来,所以直到现在,我仍然怀念高中时候的那段日子。现在我们都大学毕业好久了,我在上海一个名叫陆家嘴的地方每天穿着套装进出一座写字楼,程开在复旦大学念他心血来潮跑去念的MBA。
  程开是冰天雪地里生下的孩子,比我大一年零四个月,老人说,这个年龄差距比较适合夫妻。程开是双鱼座,我是巨蟹座,书上说,这两个星座是最般配的。程开属马,我属羊,黄历上说,这两个属相最相配。程开一米八,我一米七,年轻人说,这样的身高最般配。
  总而言之,从各种方面讲,我和程开都是天生的一对,可我就是没办法把这些天经地义的道理说给程开听。
  高一开学一个月就考了一次物理,我们当物理老师的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程开满分的卷子拿出来表扬。那次我考了67分,全班四十七个人我排第三十五。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卑的,因为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学习不好了。
  我在高一第一学期期中考试之前的生活都是平淡无奇的,后来发生了一件名为“火狐狸事件”的事情,我的高中生涯才开始多姿多彩起来。

  你的样子
  “火狐狸事件”差不多是我高中时代最激动人心最刺激的事儿,到了现在同学聚会还有人提起那件事,提起来就一群人兴奋不已,好像刚撞了大楼的恐怖分子那么兴奋。
  高一的时候程开住校,我不住,我家离得近,我天天回家。
  住校的学生一般都留下来上晚自习上到很晚,我以家近为借口,一个星期有五天跟程开一起放学。
  别看那时候我才十五岁,可我喜欢程开的历史已经快有两年了。当时我觉得,程开这样的男孩子谁见了都会喜欢——许多许多年以后,事实证明了我这句话的真理性。
  豆子说得也不对,他觉得我眼睛太小,肯定不会有人待见,可我同桌喜欢我,豆子经常说我同桌无眼无珠。
  我同桌是我们班上惟一一个比程开学习好的人,他会画漫画,爱看军事杂志,还会写科幻小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他高并且帅。只是他不爱说话,并且不太注重穿着打扮。
  我的同桌叫江南,区委书记的公子。
  江南喜欢我的时间比我喜欢程开的时间短两年,我们三个我爱着他他爱着我折腾到现在仍然毫无结果,在我看来,这都怨程开。
  有时候我觉得程开应该再喜欢一个别的女生,或者他变成gay喜欢豆子我也不管,变成一个倍儿有曲折性的四角恋爱,那样儿多轰轰烈烈啊!
  又扯远了,我这人最爱岔开话题,说着说着就不知道说哪儿去了。还是接着说“火狐狸”吧。
  “火狐狸事件”差不多是我高中时代最激动人心最刺激的事儿,到了现在同学聚会还有人提起那件事,提起来就一群人兴奋不已,好像刚撞了大楼的恐怖分子那么兴奋。
  自从物理测验考了六十七分以后,我一直闷闷不乐,我忽然觉得自己到了这里就变成差生了。我一向贪玩,不肯花时间在学习上,这一点令程开困惑不已。不光是程开,连豆子也奇怪,我这种对学习深恶痛绝的人怎会去考重点高中之后考大学。
  所以,我对待高中时代第一次期中考试的革命感情便可想而知了。程开教导我说,第一次考试是树立信心的关键,所以一定要考好——对他来说,每次考试都能成为某某的关键,我才懒得听他胡扯——而我是知道我不可能考好的,尤其是我那倒霉的化学。
  期中考试之前,学校被派做考场两天,那似乎是一场类似于成人高考的考试,我记不得具体是个什么考试了。我们抱着书桌里无数的书本转移阵地,我和程开用桌布包着一大堆书啊本啊塞进车筐里,把自行车扔在路边,钻到一家叫“小红帽”的小吃铺狂吃了一顿麻辣烫。
  我记得倍儿清楚,期中考试是十一月九号,那场考试结束那天是十一月六号。六号那天我带着转移出去的书又冲回学校,发现校园里多了许多神色诡秘的叔叔阿姨大爷大妈。他们看见陆续走进校门的学生,无不睁大眼睛恨不能把我们脑袋上几根头发都看清楚,那瞪起来的眼睛让我想起了早晨我妈给我切开的咸鸭蛋的蛋黄。
  “哎,这帮人干嘛的?”程开用桌布兜着他的书书本本从后面走过来,用胳膊肘顶了我肩膀一下——他又长高了,初二时候还跟我差不多高呢,这才一年的功夫他就比我高半个头了。
  “抓你来了,说不定上次你在老师茶杯里放蜜蜂的事儿泄漏了。”我锁上自行车,从车筐里费力地拽出了我那比旧社会三座大山还要沉重的书包。
  我跟程开并排走进教学楼,顿时闻到一阵烟熏火燎过的味道。“靠,是不是啊?谁大白天的烧纸啊?”前面有个男孩嬉笑着叫。
  等我们俩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傻了——教室的门、窗、地板、书桌、椅子、黑板统统烧光,多亏了外国人建造房子的坚强防火结构,隔壁班的教室才免遭浩劫。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我的桌子没了,而那张桌子上刻着我的心事,本来我打算拉程开去看的,就等期中考试之后。可是我的桌子没了,成灰烬了。
  我是用圆规把字刻在桌子上的,字在桌布底下桌子的角上,密密地好多行,题头一个“开”字,是我心里程开斯斯文文的笑容。
  我扔下书包就要冲进教室里找我的桌子,却被一旁的体育老师一把抓住,跟提小鸡崽儿似的把我拎到了实验楼,看着我眼泪汪汪的眼睛,体育老师好心地问我:“咋了?啥玩意儿丢了?”
  我一抹脸,抽了抽鼻子:“没啥。”
  高一·三班从此开始了在实验楼借用教室的为期两个月的生涯,全校的学生见到每节课从实验楼出来溜达的我们,都会说:“瞧,那是高一·三的,教室让人一把火烧了。”
  后来我听说,烧我们班教室的人号称“火狐狸”,据说是在我们班教室里考试而被我们学校某位老师发现作弊而赶出去的大龄青年。他在我们学校的告示板上声称,这个教室只是个小意思,如果学校不在十一月九号之前命令所有人撤出,那么他火狐狸就不保证全体师生的人身安全。
  我恨死这个火狐狸了,你说他上哪个学校考试不好偏得上我们学校啊?他在哪个教室考不好偏得在我们教室啊?你乐意烧个教室就烧呗,可你别烧我们班啊!我可不是心疼国家财产,我是心疼我辛辛苦苦用三年学来的篆刻功夫刻在桌上的字。我最心疼的就是那个漂亮的“开”字,在十五岁的我心里,那就是我对程开所有的感情。
  程开不理解我为什么为了教室伤心那么久,我跟他说其实我挺高兴的,要是十一月九号全都撤出去了,就省得期中考试了。
  程开不信,他说我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留在书桌里没拿走,所以心疼成那副德行。他说没准儿上废墟里找找能找到呢。我说:“你瞅瞅咱学校的教室,门框窗框地板桌椅全是木头的,连黑板框都是木头的,你瞅,连玻璃都让那火狐狸化的溜干净,你还打算给我找东西?我估摸着除了一堆铁钉子你啥也找不着!”
  那几天我们学校里多了好多陌生的面孔,老师说,那是我们必须要尊敬的人民警察。他们没穿制服,香港叫CID,咱中国大陆叫便衣警察。
  我心里暗暗叹气,既然警察叔叔来了,那么火狐狸肯定不敢来了。火狐狸要是不来,那我的桌子就白烧了,我也没地方找人算账去了。火狐狸来不了,那期中考试就得照常进行;期中考试照常进行,我就必然要面临自信心严重受挫的打击。
  这一系列的烦恼在程开絮絮叨叨的时间里越来越深,程开教育我抓紧时间复习,尤其是化学。我摇头,说我实在看不上这个老师。说起来我还是化学科代表呢,中考我化学还是满分。我这人学习情绪化,不喜欢老师就不喜欢这个科目,我们这个化学小老师刚从学校毕业,除了照着书念就不会别的了。我是她的科代表,给她取了个外号:小摩尔。高一化学第一章讲的是《摩尔》,我们学校为了显示重点高中与其他学校的不同而用了加深教材,刚毕业的小化学老师费心费力地讲课,因为她眉清目秀且有一头长发,所以我们没有叫她“小试管”而叫她“小摩尔”——好歹也是个化学单位,比试管那个玻璃器皿生动多了。
  程开苦口婆心地教育我说:“你学习也不是为了老师,你是为了自个儿,因为她学不好,犯得上么?你说你,初中化学学得多好啊!”
  我白了他一眼,“初中化学周老师多帅啊,现在要是有那么一帅哥老师教我,我还能回回满分。”
  我带着火狐狸留给我的郁闷心情参加了高中第一次期中考试。考试成绩在一个星期之后出来,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学习成绩的打击:语文110,数学120,英语113,物理78,化学67,总分488,排名全班第三十七。那是我十五年来最最丢脸的一次,我恨不能从实验楼上跳下去。可我知道我是摔不坏的,因为实验楼外是煤堆,我跳出去,除了一身黑不溜秋之外,可能还要赔偿学校公有财产损失。
  程开那次考了全班第一,成功地树立了他在这所著名高中学习的自信心,而我不,开学才两个多月,我已经开始讨厌这里了。自从我的心事被那个什么火狐狸一把火烧光之后,我再也没了在课桌上搞篆刻艺术的闲情逸致,但我是打算试探试探程开是不是也一样喜欢我的。我今天还在想,如果不是后来那件事,可能我跟程开在情窦初开那会儿就变成革命同志了。
  我有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叫陆璐,是我爸大学同学的女儿,我俩从上幼儿园开始就特好,可惜一直没机会在一个学校读书,直到读高中了,我俩才为了一个伟大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陆璐在七班,跟我们班相隔千山万水,可我俩终于有机会在课间手拉手绕着操场一边儿溜达一边儿聊天了,我俩都挺高兴的。陆璐长得漂亮,才入学一个月就有男生给她写情书了。有人说陆璐长得像吴倩莲,可我觉着陆璐比吴倩莲好看,至少眼睛比吴倩莲的大。而且陆璐身高一米六九,三围属于高水平标准,比吴倩莲不是好看多了?
  期中考试结束以后当天,陆璐到我家玩,我上厕所的功夫来了个电话,我喊:“陆璐你接一下!”
  “喂?请问找哪位?”我在卫生间里只听见陆璐说这么一句话,后边的就听不见了。我以为是陆璐她妈打来找她的,要不然不能就那么聊起来了吧?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看见陆璐正坐在沙发上发呆,脸还红扑扑的。“怎么了你?又是哪个追求者找你啊?”
  陆璐抬起她仍旧红扑扑的美丽脸蛋儿望着我,之后温柔地问:“你们班有个叫程开的?是你初中同学还是现在的同学?”
  “都是啊,咋了?你也认识他?”
  陆璐笑,“刚才他打电话找你,说想问问你考试考得怎么样儿。哎,你有他照片儿么?长啥样儿啊?”
  我迷惑地坐在陆璐旁边,“你干嘛呀?怎么忽然对程开有兴趣了?以前你认识他啊?”
  陆璐更加妩媚地笑。“妩媚”这个词是我现在才想到的,当时只觉得陆璐笑得很让人心动,是个男生就没跑儿。“他说话声儿真好听。”
  十年过去了,到现在我也一直在问自己,当初把程开介绍给陆璐认识是对还是错?陆璐听到程开声音的那一天,我就应该看出女孩子心底萌动的情愫了。可当时我才十五岁,陆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什么都没看出来。

  同桌的你
  豆子真够意思,他居然为了我没有在陈冰冰面前暴露他和程开的兄弟关系,还经常给我这样那样的情报。
  我本性爱说爱笑,生活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人物,本来我的生活可以很简单的:程开、豆子、陆璐。如果那样的话,我也就不用费劲写什么回忆录了,因为这么几个人就是再折腾也折腾不出一本书的故事来。我的生活里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人。
  因为我们学校出名,所以有很多高高在上的领导把他们的下一代送来读书,我们班上就有一位这样的千金小姐,姓陈名冰冰。这位陈小姐于军训结束的时候姗姗来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看上了程开,并且展开了激烈地追求。我当时真怀疑她是来读书还是来找男朋友的。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我们学校组织去参观市博物馆,我和陆璐走在一起,程开和江南走在我们前边,博物馆里人本来就少,那次参观还是采取自愿制度,所以就更没什么人了。在一个什么展厅里,只有我们四个人加上陈冰冰,陈冰冰弯着腰,趴在一面玻璃橱窗前看一只汉代的碗和碗里金色的装饰珠子,并且在程开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用她甜甜的声音天真地叫:“这个蚕豆为什么是金色的呢?”
  程开侧了一下头,我猜他一定在反光的玻璃里看见了陈冰冰精雕细琢的脸。江南面无表情地从陈冰冰身边走过,程开向上挑了挑嘴角,“蚕豆?呵呵。”他微微笑着,笑里的温柔让我心里一阵紧张。
  说到这里还得顺便带一句,我们班当时是一排一排换座位的,而不是通常的两排两排,所以每个人有两个同桌,我也有两个同桌,一个是前边说起过的江南,另外一个就是程开。我和程开是同桌跟缘分毫无关系,我们成为同桌是因为开学以来采取自愿就座制度,而当时的班上,我只认识程开一个人,程开也只认识我一个人。故此我俩成了同桌,在我和程开看来,这件事就像月亮是圆的桌子是四条腿的那么天经地义。
  从博物馆回来第二天的外语课上,程开收到了从教室前半部分的某一个座位传过来的一张纸条——我和程开个子都高,所以坐在倒数第二排。我瞟了一眼字条上的字,非常清秀非常工整,密密麻麻写满了那张不大的纸,让我想起了前段时间被烧掉的我的课桌。
  程开看完了字条,重新拿起了外语书和圆珠笔,把字条递给了我。我拿过字条看,“程开,可能你对我的印象并不深,这也没什么,我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女孩。开学这么久了,还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话,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不太容易接近的人。昨天在博物馆见到了你的笑,才明白原来你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么冷漠。那么,你愿意跟我做个朋友么?”落款非常深情款款也非常俏皮——小蚕豆。
  陈冰冰也真够厉害的,她会不引人注目?我觉得她比陆璐差不到哪里去。只不过她脸上修饰的痕迹太重,穿着也不像一个高中生,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可是我得承认,她的字迹很吸引人,就好像她甜美的嗓音和天真的样子一样容易俘虏男孩。最令我佩服的就是她那个落款——小蚕豆,太浪漫了。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只有十六岁,心机好深啊。不过我再傻也能看出来那天她是故意的,挺大的人会认为博物馆里头的汉代展品是蚕豆?也就程开这种没见过可爱女孩的人才真的相信她天真烂漫。
  我把那张纸条放到桌子上,拿起笔写:“不给人家回信?”我是故意的,因为我知道陈冰冰的字迹再清秀也算不得漂亮,比不上我练了多年的书法。我赌气跟她比试,尽管我没她漂亮没她可爱,期中考试的成绩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可至少我的字比她的好看。
  程开把纸条翻过来,也写:“她什么意思?”
  “她喜欢你吧?”
  看见我这句话,程开侧头看了我一眼,之后在纸上写下三个字:“不可能。”想了想,他又接着写:“别胡说。”
  豆子用他无所不在的情报系统探测到了一些小道消息,并且写信来告诉了我。豆子说,陈冰冰的父亲是省委里的谁谁,家里谱儿大得要命。她之所以看上程开是因为运动会上程开的出色表现。
  运动会?哦,想起来了,运动会的时候程开一个人报了两项长跑:三千米和五千米。程开从打初一开始跟着他爸每天跑五千米,训练有素,学校这点比赛根本不在话下。第一天跑三千米,程开用一个标准速度跑完了全程,到了终点的时候,落了第二名一圈。第二天跑五千米,程开仍然用着一个速度跑完,到了终点,落下第二名两圈半。
  这种情况下,像程开这种长相斯文并且高高大大的男生是不可能不被女生们注意的。那时候,只要是稍微有点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全部都知道高一·三班有个长跑健将名叫程开,长得还挺帅。
  要是因为这个,陈冰冰看上程开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他在运动会上有着这么出色的表现,成绩又好,陈冰冰喜欢他是理所应当的了。
  这时候我又想,为什么陆璐没发现程开这个人才呢?她居然连程开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难不成她没参加运动会么?后来陆璐告诉我,她才不在乎这种哗众取宠的外在表现呢,她在乎的是内涵。
  豆子说他见过陈冰冰。豆子他爸也是省委的,和陈冰冰他爸是名分上的好朋友。豆子说他觉得陈冰冰挺好的,漂亮又会撒娇,除了娇生惯养之外没看出来啥别的缺点。我威胁豆子说如果他敢建议程开交下这个女朋友我就跟他没完。豆子还是在乎我这个朋友的,所以他真的没敢。
  陈冰冰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一直在不停地给程开传纸条,只是后来的纸越变越大,纸的质量也越变越好,写的话也越来越多,落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小蚕豆”变成了“你的小蚕豆”。
  程开不是无动于衷的,他一开始接到陈冰冰的字条看完扭头就给我,后来就不给了,自己收起来,有时候看着看着他还会笑,很温柔的那种笑,就像那天在博物馆里头的笑一样。
  新年之前的一天,程开给陈冰冰回信了——我不能再管那些玩意儿叫纸条了,那比我写过的最长的信还长。信是写在一张简单的卡片上的,短短一句话:“很高兴有你这个朋友。”程开是给我看了的,所以我知道那封信什么也不能说明。只是后来豆子来信说程开在那张卡片里夹了一张纸,纸上写了很多话,都是我不知道的。
  豆子真够意思,他居然为了我没有在陈冰冰面前暴露他和程开的兄弟关系,还经常给我这样那样的情报。
  上高中第一次新年晚会在极度无聊的气氛中渡过,我甚至无聊到数自己吃了多少颗瓜子。可程开那天似乎挺高兴的,陈冰冰一直在笑,笑得几乎全班的男生都在望着她美丽的脸发呆。问题在于,陈冰冰是坐在程开旁边的。而更大的问题在于,陈冰冰笑是因为程开的缘故。
  “你听过那个故事么?有两个精神病患者一起去郊外爬树,一个吊在树上,荡了几下之后跳到地上,还在地上滚来滚去,滚了一会儿,他抬头问他的朋友说:‘你怎么还不下来啊?’他的朋友在树上对他说:‘我不能下来,我还没有熟。’”程开说。陈冰冰笑,笑声银铃一样悦耳。
  “还有一个故事。有一个老妇人,晚年的时候得了精神病,每天穿着一身黑衣服打着一把黑伞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不动也不说话。有一个医生决定治好她,但又怕吓着她,于是也打了一把伞站在她身边,也不动不说话。这么站了一个星期,老太太终于说话了。你猜她说什么?”程开望着陈冰冰。
  “说什么?说什么了?”陈冰冰拽着程开的袖子,快乐地哀求。
  “她说:‘请问,你也是香菇么?’”
  陈冰冰笑得更厉害了,手捂着肚子,白净的脸蛋上春意盎然。
  我认识程开三年多了,他从来没给我讲过什么笑话。到了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这么有幽默细胞。全班同学都看见程开逗陈冰冰笑了,全班同学都看见他俩的开心了,所以我也看见了。
  人家都说女孩子心事一多就容易走神儿,一走神儿就容易不好好学习,一不好好学习就前途无光了。这种说法真的比较正确。因为高一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我考得比期中考试还要惨。家长会之前,我大义凛然地用“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英勇气概把我全班倒数第五的成绩单拿给了我爸。
  我爸说他从来没觉得参加家长会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儿。也是的,难为我爸了,在那以前我爸都是雄赳赳地去参加我学校里的家长会的,因为那以前我样样优秀,我爸特为我自豪。现在不成了,我变成差生了,都倒数第五了,化学还不及格,一百五满分我只考了六十五分,你说我爸能不生气么?
  可我爸后来还是去参加我的家长会了,会上碰到了程开他爸,拿着程开第三名的成绩羡慕了一阵子便被我们班主任找去谈话了。
  我的化学科代表早在期中考试以后就被撤换了,所以现在化学考那么低的分数我不觉得像期中考试时候那么丢人。可我爸觉得这件事不能这么办,我的化学分数实在是太低了。
  被老师找去谈话之后,我爸决定给我请一个家庭教师,专门教导我该如何爱上没有帅哥老师任课的化学课。我强烈抗议,坚决反对找家庭教师。因为在我看来,只有差学生才要请家教,而我不能算差生,好歹我也是省会城市最好高中的学生,这个人我丢不起。可我的抗议是无效的,我爸到底找来了一个大学生教我化学,说是我们学校前年的毕业生,现在念的是上海交大化工系。
  寒假第二天我就被关在房间里不准出门,等着那个不伦不类的老师来我家骗我爸付给他的一小时十五块钱的工资。
  别看我小,琼瑶的小说可全看过,我就喜欢帅哥,尤其是学习好风度翩翩的帅哥。江南应该算帅,学习也够好,可是那时候他连话都不怎么跟我说,我没办法注意他。程开是帅,可并不算英俊,只能算端正,现在还有那么多人抢他,我可不乐意趟这个混水了。
  综合这所有的念头,当我们家的门被推开的时候,看见我的大学生老师,我才有点发愣——来的人穿着一件纯白色的羽绒夹克,黑色西裤黑色皮鞋,肩膀上背一个简单的书包,秀眉秀眼好不英俊。“你好,你就是张小树吧?我叫徐志,是你爸爸同事的儿子,张叔叔叫我来教你化学的。”
  我拿了一双拖鞋给徐志,请他进屋,并且懂事地给他倒了一杯水,“你是前年毕业的?那你是74年生的?”
  徐志放下书包脱下外套,“我是75年的,应该比你大三岁。”
  “你也早上一年学呀?我也是,我比你小四岁。”我说。
  徐志从十点钟开始给我上课,历时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以后,我合上书本,在心里宣布:我的化学从此又要翻身做主人扬眉吐气了。
 
  双手的温柔
  豆子和程开的友情就这样被我分裂了。豆子不喜欢陈冰冰的原因在于她的娇生惯养,比起我跟着我妈练就的一手烧菜的功夫,豆子自然更偏向我——尽管豆子也不赞成他的好兄弟程开找一个像我眼睛这么小的女生当女朋友。
  徐志隔一天来给我上一次课,每次两个小时,当我爸把两百块钱交到他手里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化学水平已经不次于初中时候帅哥老师那个得意门生张小树了。可我不愿意承认我的化学被徐志教好了,我怀着私心糟蹋我爸的血汗钱——我想多留徐志一些时候,可能就是因为他长得帅。
  徐志给我上第二节课之前,程开打电话来问我寒假准备干什么,我说我准备闭门思过,一定要在下学期一雪前耻。程开又问我怎么雪耻,我说我正师从一位上海交大的帅哥刻苦攻读化学,程开特别柔和地笑了一下,说:“你别开玩笑了。”这时候我心里真的揪了一下,陆璐说得真对,程开的声音太好听了,好听得像要把人融化似的。哎,奇怪了,我认识程开这么久了,为什么从来没发现这一点呢?
  我正想着,门铃响了。“不跟你说了,我的帅哥老师来了,我得上课去了,拜拜!”没等程开说话我就挂了电话,奔向门口给徐志开门。
  徐志在两小时之外的非收费时间也会跟我聊天,他会跟我说起大学里的一些事情和从前上高中时候的事,让我在那一段时间对上海交大心有戚戚焉。在上了几节课之后,徐志说:“我觉着你的基础挺好的,现在差不多已经把落下的课都补上了,你挺聪明。”徐志在外上学一年多,说话的口音已经不再是我们这里的方言,而是比较标准的普通话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身边的人讲普通话,觉得新鲜又好听。
  “聪明什么呀,一百五满分我能考六十五,你就知道我有多差了。”对于徐志夸我聪明我还是很开心的,哪个女孩子都有虚荣心,既然我不漂亮,但聪明也是可以的嘛。“哎,你说我要考交大,得在年级里排多少名?”
  徐志愣了一下,之后万分爽朗地笑了,“你先别想这些了,时间还长着呢,但首先你要考进年级前一百名,这才能保证你百分之百地考进重点大学。”说完他望着我,“没事儿,你肯定行的,你这么聪明,别太在意这次考试成绩。”
  我聪明么?我也不知道聪明是什么概念。不过后来的某一天我和程开一起参加了一个什么智商测验,程开的智商是142,我的是134。事实证明,我还是没有程开聪明。
  寒假的时候陆璐来找我,要去了程开的电话号码,陆璐毫不掩饰地跟我宣布说她喜欢上了程开的声音,她说她一听见程开的声音就觉得浑身都不能动了,很陶醉。“没准儿以后也喜欢上他这个人了呢!”陆璐说。当时我心想,追求陆璐的那一沓男生要是听说这个消息,非得把程开拆了不可。
  二月十四号早晨陆璐打电话给我,问我今天有什么安排,我说:“上课啊!”
  “今天你的帅哥老师还来给你上课?今天可是二月十四号啊。”
  我一头雾水,“二月十四号怎么了?”
  “情人节啊!”
  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盛传已久的情人节就是今天啊,多亏打电话来的是陆璐,如果是豆子,肯定要被他嘲笑我土了。不过当时我心里还是偷偷高兴了一下,因为徐志今天没有安排证明他没有女朋友。
  十点钟,徐志来了,穿着他雪白的羽绒夹克。其实你别看三十岁的男人和二十六岁的女人之间没有任何隔阂,可十九岁的男孩和十五岁的女孩之间肯定有代沟一类的东西存在。十五岁的女孩会觉得十九岁的男孩是个什么都懂的大人,而十九岁的男孩会觉得十五岁的女孩是个太小的小姑娘。人最初的成熟就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徐志已经走过去了,我还没有。所以,徐志把我当很小很小的孩子看待,我并不奇怪。
  这天上课过后,徐志说:“我觉得我以后不用来了,你已经把我会的都学去了。”他望着我笑,那笑非常非常的纯净。那种纯净……该怎么形容呢?就好像……好像是在电话里听到程开声音的时候感受到的那种纯净。
  “没有啊,我还没都学会呢!我要是都学会了,那我现在不也能去交大了?”我强烈抗议道。
  徐志合上我的练习册,随后又拿起来翻了翻,“你的字写得这么好,从前练过书法吧?”
  “嗯,是啊,六岁就开始学了。”
  “那要是让你写我的名字,你怎么写?”徐志推给我一张写满了化学方程式的草稿纸,让我在上面写他的名字。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徐志的名字,徐志看了看,“嗯,不错,好看。”他说,“以后你就不是我的学生了,我该教你的都已经教完了。”
  我想我一定是目瞪口呆来着,因为我觉得我留不住徐志了。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徐志又接着说:“但我还是很愿意和你做朋友的,下午一起出去玩儿吧,我请你吃麻辣烫,用你爸的钱。”徐志冲我眨眨眼睛,逗得我开怀地笑。
  我发誓我没有联想到那天是情人节这类的事情,我觉得徐志也没有,可程开不这么想。
  徐志带我去“中街”,在满大街的玫瑰花丛里找到了他觉得最好吃的一家麻辣烫,我抱着碗正准备吃的时候,在对面的羊肉串摊边儿上看到了程开,并且丝毫不意外地在程开身边发现了陈冰冰美丽的笑脸。我有点儿生气了,因为今天是情人节,而程开身边的女孩居然是陈冰冰,这明显就是在告诉全世界陈冰冰是他女朋友嘛!我没有仔细想想,在情人节这天,我身边的人也是个男生,而且是个帅气的大男生。
  徐志也许是太出众了,出众到陈冰冰一眼就看到了他并且捉到了他身边的我。“小树!小树!!”陈冰冰喊我,欢快地奔向我,“程开你快点儿,小树在那边儿呐!”我就纳闷儿了,我跟陈冰冰的关系什么时候到了她称呼我“小树”这种亲密程度的?没有啊,我不记得我和她有这么深的接触啊。
  “你不是在家上课么?”程开瞅瞅我,拿着手里的一把羊肉串递到我面前,“吃点儿。”
  我摇头,“出来吃麻辣烫,老师请客。”我指着徐志跟程开解释,让他明白那是我的老师而不是别人。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给程开解释,他是我什么人呐?!
  程开看了看徐志,礼貌地点了点头。陈冰冰甜美地笑着,甜美地说:“怎么称呼啊?”
  “徐志。”徐志说,露出他整齐的白牙齿,留给陈冰冰一个纯净的笑。
  “我叫陈冰冰,他是程开,我们是小树的好朋友。”陈冰冰未经程开允许便自我介绍,还擅自用了一个让我恼火的“我们”来称呼她和程开的关系。
  我一生气,想起看过的言情小说里的情节,昂起我十五岁的有着白皙皮肤没有青春痘的不美丽的脸,右手勾进了徐志的手臂,站起来拉起徐志就走。说实话,我的的确确是模仿我看过的小说电视剧里的情景,我只是估计着程开和陈冰冰那边会有什么反应,可我并不知道他俩具体会怎么想。令我惊讶的是,徐志并没有反抗,而是拿起他的书包顺从地跟着我走了,自自然然地让我挽着他的手臂,那么理所当然地和我重新走在了玫瑰花丛里。
  从此,程开和陈冰冰便认为我有了一个男朋友,这个男朋友叫徐志。
  春节的时候我爸请徐志全家吃饭,说谢谢徐志把我调教得又像个学生的样儿了,徐志听了仍然笑,那笑里的纯净仍然让我想起程开的声音。
  如果说程开认为我有了一个叫徐志的男朋友,那么我早就认为他有了一个叫陈冰冰的女朋友,这个女朋友是他的“小蚕豆”,程开会给她说笑话,程开会给她补课,程开还会望着她温柔地笑。可程开从来没这么对过我,我不会的题目去问他他从来都不理我,直到最后我自己想出答案他才说:“对,就是这么做。”
  开学之后,我会在某一些日子里收到装在印着“上海交通大学”字样信封里的信,信上是徐志不太好看不太工整的字,他叫我“小树”,落款是“徐志老师”。我也给徐志写信,我叫他“徐志”,落款是“弟子小树”。这期间,陈冰冰给程开的信也从来没断过,每天一封,清秀的字迹写在精致的信纸上,装在秀气可爱的信封里,一封一封收在了程开的书包里。我猜程开家里一定有一个专门放这些信的抽屉,年月日都编排好了放在一起,有事没事拿出来看看。我没看见过程开给陈冰冰写信,但我知道他是写了的。豆子告诉我的,豆子说程开给陈冰冰写的信可长了,只是陈冰冰写信的时候称呼程开一个“开”字,而程开的落款从来都是两个字:程开。
  豆子和程开的友情就这样被我分裂了。豆子不喜欢陈冰冰的原因在于她的娇生惯养,比起我跟着我妈练就的一手烧菜的功夫,豆子自然更偏向我——尽管豆子也不赞成他的好兄弟程开找一个像我眼睛这么小的女生当女朋友。
  豆子和程开的友情始于初二。那年豆子去旱冰场溜冰,有门不走非得翻墙,结果一头从墙上摔下去,右手骨折了。豆子的右手打了石膏,不能写字,所以豆子有了不交作业的良好借口。程开当时是学习委员,在老师的派遣下帮豆子抄笔记,一来二去的两人就成了哥儿们,豆子自从胳膊摔断之后学习成绩居然好了很多,这都多亏了程开的兢兢业业。
  豆子跟我的友情开始得就早多了,因为豆子是我上初中的第一个同桌。豆子小学的时候是学跆拳道的,那时候看我细胳膊细腿儿的,豆子就说要教我防身术。我不爱念书,豆子也不爱念书,所以我俩臭味相投,没两天就开始称兄道弟了。我跟豆子交朋友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看足球,并且十几年如一日地做起了铁杆球迷。那天豆子问我:“你知道布宜诺斯艾利斯不?”
  我摇头。
  “靠,那马拉多纳你总知道吧?”
  我点头。
  “嗯,马拉多纳就是那儿出来的。你看球么?”
  我又摇头。
  “靠,你怎么可以不看球呢?我告诉你,最酷的是马拉多纳,其次就是巴斯滕了。”豆子说着拿出了地理图册,翻开欧洲和南美洲的地图开始给我滔滔不绝地讲解哪个城市有哪个球队,哪个球队有哪个球星。那以后的地理课我和豆子便都不听了,我入迷地听他讲足球,豆子口沫横飞,在地理老师数次警告下继续着他的演说。结果,豆子成功地把我同化成了球迷,在’94世界杯的时候,豆子多了一个起早贪黑看足球第二天打着哈欠却仍然兴高采烈的同道中人。
  而至于我跟程开的友情,开始得便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了。我们俩之所以能够成为朋友,是因为初中二、三年级一直坐在一起,而坐在一起的理由也绝非什么缘分,而是因为班主任老师决定按照学习成绩排座位,我的成绩从来没有高过程开的,所以就一直坐在他身边。
  豆子告诉我,其实陈冰冰还不能算程开的女朋友,因为陈冰冰跟豆子说,程开连她的手都没牵过呢。可是陈冰冰确信程开是喜欢她的,陈冰冰还给豆子看过程开写给她的一封信,豆子说信上是这么说的:“小蚕豆,今天身边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寝室里仍然是乱糟糟的,老师说,我们寝室的几个人要是再不老实就会被赶出宿舍了。你说你要出国了,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可听说这个消息心里还是有点奇怪的感觉,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舍不得你……其实在国内读书也不错,为什么一定要出国呢?至少应该把高中读完吧?……但这始终都是你自己的事情,需要你自己决定,我只希望你一切顺利。程开。”
  豆子问我,要是一个男生写这么一封信给我我会不会觉得他喜欢自己,我哀怨地望着豆子,说肯定会的。“哎,你那个交大的白马王子呢?我瞅着他比程开好啊。”
  “去你的,什么白马王子啊,我跟他可是纯洁的革命同志关系啊,你别瞎说!”
  豆子啃着一个苹果,翻着白眼跟我说:“我也觉得他肯定看不上一个十六岁不到的丫头片子。”
  徐志在某个周末之后寄来了他在西湖照的一张照片,照片上他穿着一件纯白的衬衫,袖子整齐地卷起,那衬衣的纯净一如他的笑容。我也一如既往地想到了程开的声音。
  我把那张照片从信封里抽出来便被前座的男孩抢去,大叫这就是张小树那位在交大的白马王子,之后徐志的照片便在全班传开,我听见陈冰冰银铃般的声音在说:“情人节那天我和程开在中街看见小树和他了呢!”
  我一直佩服陈冰冰的老谋深算——尽管她只比我大一岁,但大一岁也算比我老——今天她的这句话又让我佩服她了。她居然能轻而易举地用一句话表达出“我是程开的女朋友”和“张小树和照片上的人关系不一般”这两条信息。真是让我佩服得比滔滔江水还滔滔江水。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豆子开导我说,陈冰冰他爸久经沙场,陈冰冰从小耳濡目染,不会也会了。
  我心里知道,徐志是拿我当小孩子,要不然他不会对我这么呵护。可是不管我怎么解释,我的同学们就是不信,结果全年级只要认识我的都知道我有个在交大上学的男朋友,还是我们的学长。我浑身是嘴也辩解不清,心里怪自己那天一时冲动勾住了徐志的手臂。
  我只有十五岁多一点,再有两个多月我才十六岁,我哪里明白什么叫爱情呢?虽然我不喜欢读书,可我仍然知道孰轻孰重的,我知道我进这所学校干嘛来了,我始终记得徐志跟我说的:“要想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进重点大学,就一定要考进年级前一百名。”
  后来我就发现江南喜欢我了,那种感觉非常奇怪,是一种让我瞠目结舌的惊讶。也就是那个时候,程开再一次成了全年级女生心目中的典范男生。那之后陆璐跟我宣布她正式喜欢上了程开,而陈冰冰跟全世界正式宣布程开是他的人。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全都是因为一次足球赛。

  江南
  我在一张纸上画了一只抱着胡萝卜的兔子,之后写:“我知道你是优秀的男孩,可是感情是要讲缘分的,我们仍然做好朋友,好么?”我把这张纸交给我的同桌江南,江南什么都没说,把这张纸收起来,打开一本数学习题开始狂做。
  在徐志一个寒假的谆谆教导之后,我的化学成绩一日千里地往上狂飙,比纳斯达克指数升得还快。一次化学测验之后,程开拿着我的卷子阴阳怪气地说:“有个帅哥老师教就是不一样啊。”
  我一把抢过卷子,“你的小蚕豆最近成绩也不错嘛。”程开不说话了,干脆连理都不理我了。
  我这个人空间想象能力一般,立体几何学得挺烂的,靠着代数成绩好才没让数学成绩太丢人。有一天陈冰冰笑盈盈地递给我一只EMS特快专递的大信封,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程开听到的声音说:“小树,交大又来信了。”
  “谢了。”我接过信,扭头看了看程开,程开根本头都没抬,埋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钻研他的《世界军事》。信里是一本旧的笔记本,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的是高中的立体几何。是徐志。徐志把他高中时候的数学笔记寄给我了,因为我告诉他我的立体几何学不好。
  “呵呵,徐志真体贴,还是特快专递给你的。”陈冰冰温柔地说着。
  程开往我这边看了一眼,“精神力量还是比较有用的,上面写的东西有没有用是无所谓了。”
  我气坏了,因为他俩一唱一和地,我觉得那是在讽刺我。
  “这个老师不错,下次让他也收我当徒弟吧。”一向少言寡语的江南忽然说话了,还故意加重了“老师”这两个字的语气。这个时候我真是感激江南啊,他是在替我辩解么?“我知道这个徐志,当年他是咱们田老师的学生,学习特好,高考时候好像考的全校第三,有他给你当老师,你有福气了。”江南忽然冲我一笑,吓了我一跳——那是我认识江南以来第一次见他笑,那以前我还以为他不会笑呢。
  这件事以后,我气得好几天没跟程开说话,都是江南在中间穿和。江南跟程开关系很好,一是因为他俩有共同语言——军事和科幻,二是因为他俩住一个寝室。不过在外人看来这两个男生本来就该是好朋友——成绩一样好,模样一样好。
  后来因为足球比赛,我才又和程开说话。
  学校组织了高一年级的足球赛,分组赛、复赛然后决赛,弄得挺正式的。体委召集全班男生开扩大会议,把自愿参加比赛的人分成两个队,一场练习赛之后确定了主力和替补阵容。我看了名单,程开是后卫。“怎么不让你守门呐?”我拿着名单问程开。程开以前是我们初中校队的守门员,他小时候似乎受过某位专业人士的指点,守门技术很有一点水准。
  “你舍得跟我说话啦?”程开撇了撇嘴。
  “我问你呢,你怎么不去守门啊?”我不搭理程开这个让我尴尬的问题,继续穷追不舍。
  程开伸了伸手臂,弯下腰换上一双球鞋,“要真有点球,我再去守也来得及,要不没人踢后卫,我听说一班那个前锋挺厉害的。”说着他站起来,在曾经受过伤的左膝上套上一个护膝,朝我摆摆手,“训练去了,拿个冠军回来给你看。”
  我听人说,真正聪明的人在成绩好得让人羡慕之余,任何玩的项目也会熟练得让人羡慕。这所学校里有很多这种人,使我觉得原来自我感觉良好的判断是非常错误的。
  可是,程开绝对是优秀的,别的不说,他的足球踢得确实很好。当然了,我们班一路闯进决赛也不是光靠程开一个人,我们班体委的中场组织得特别好,后来他被大家投票评为最佳球员。
  决赛是我们和七班,两个班的所有人加上外班的一些人都来看比赛,女孩子几乎喊破了嗓子,谁拿到球她们就高喊那个人的名字,我想拿球的那个人一定心花怒放地觉得那些女孩子都是他的崇拜者。有一点我可以保证,这些高喊队员名字的女孩里面,真正懂得足球规则的不超过十个。哦,不对,十个太多了,不超过五个——比赛之前,我试图给陆璐讲解什么是越位,可是我终于在陆璐屡次迷茫的眼神里放弃了这种努力。我想,其他女生对足球的领会能力不会比陆璐好到哪里去。
  比赛踢到了九十分钟,0 0。加时,还是0 0。最后只能点球决胜,我看’94世界杯决赛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紧张得我心都快跳出来了。
  程开穿着一条草绿色运动长裤,仍然在左膝上套上护膝,戴上守门手套,端端正正站在球门面前,那斯斯文文的样子,和他的装束以及他周围的环境有点格格不入。
  运动界有一个说法:不管是什么运动,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和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人的水平是不可能在同一个档次上的。程开就是那种“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他守住了三个点球,我们赢七班5:2。我们班同学嗓子全部喊哑了,那欢呼一点儿不比巴西拿了世界杯冠军时候的差。程开成了我们的英雄,陈冰冰冲上去就给了程开一个拥抱——这样的时候,我们做出任何举动老师都不会觉得奇怪,我们实在是太高兴了。
  转过一个星期的周一,升旗仪式以后举行颁奖仪式,冠军的奖励是一个足球和一副羽毛球拍,我们班体委因为要领“最佳球员奖”而把前面这个领奖的机会让给了程开,程开穿着我们那套像铁路工作人员似的校服走上领操台,我听见旁边四班的人小声在说:“那个就是扑出来三个点球儿那位,一点儿看不出来啊,这么斯文。”
  程开比半年多以前运动会时候更出名了,陆璐没有记程开夺走了她们班冠军的仇,反而更加迷恋他了。“小树,”陆璐一本正经郑重其事地跟我说,“我想我喜欢上程开了。”
  “程开有女朋友。”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是落寞的,因为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陈冰冰是吧?你觉得我比她差?”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陈冰冰冲上去抱住程开了,傻瓜才看不出来他们俩什么关系。
  “不,”我说,“可是她也不比你差。而且,”我又严肃地说,“她比你近水楼台。”我都奇怪十六岁还不到的我从哪儿学来的“近水楼台”这种极度专业的爱情术语,我估摸着是电视剧看多了,受了不良影响的缘故。
  陆璐说她不管,她就是喜欢程开,别人她不会喜欢的。她一定要找机会接近程开,还让我给她牵线搭桥。陆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告诉陆璐,初中时候我整天挂在嘴边上那个我很喜欢的男孩,就是程开。
  足球比赛不久,江南大病一场,三天没来上课。程开整理了笔记要给江南送去,我忽然心血来潮给江南写了一张字条,上书“早日康复”,还画了一只兔子——江南说我长得像兔子,所以他一直叫我“兔子”。程开把这种字条带给了江南,江南第二天就出现在了教室里。
  “我把鞋洗过了。”江南说。
  我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踢决赛那天我跟江南说过一句:“你的鞋带儿脏了,该洗了。”江南穿的是一双新的“阿迪达斯”跑鞋,鞋带脏了特别明显,我好心提醒一句,他还真往心里去了。
  若干天之后江南告诉我,他喜欢我就是因为我对他说的那句话。他说他在那一瞬间觉得我特别可爱特别温柔。“可爱”的话,我还可以勉强同意,可是“温柔”我就不敢苟同了。我觉得“温柔”这样的字眼儿放在我身上一定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江南还说,他其实病都没好利索,因为我给他写了那张字条他才来的。我赶紧声明说我写那张字条决无其他意思,让他千万别误会。
  江南是个帅哥,可是这个帅哥和程开不一样,程开有女孩子喜欢,比如陈冰冰,比如陆璐。可江南没有女孩喜欢——至少我不知道有女孩喜欢他。江南不太爱说话,性格比较内向,所以就算是他成绩好人帅也没有女孩子敢招惹他。程开就不,程开斯文又和气,很招人喜欢。
  可是江南喜欢我还是让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我非常非常(非常>N)惊讶,还有点儿小女孩的沾沾自喜。我曾想把这件事告诉程开,可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我怕程开笑话我。我还想过,如果喜欢我的这个人是程开该多好呢。我把这件事写信告诉徐志了,我在信里把江南的各种条件和表现以及他喜欢上我的奇怪理由都——罗列,等着徐志给我回信。徐志在一个星期之后回信给我,信上说:“你们仍然处于一个懵懂的阶段,对于感情的理解并不深刻,可是你们都会觉得现在所经历的感情就是一辈子最深刻的。以后的日子你们会明白,那是错误的。……喜欢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在付诸行动之前,要考虑清楚这是不是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小树,你还小,还不明白感情是什么,等你长大一点,就会知道了。……”
  徐志这封信写得很长很长,有四张纸,那是我收到过的最长的一封信。当时我真是佩服死徐志了,我觉得他特深奥,要知道,我连“懵懂”的“懵”字还是不久前才认识的。
  其实徐志说得对,十六七岁的时候,尽管学业压力很大,可我们心底最渴望最在乎的永远都不是学习成绩。或者是心爱的一套衣服,或者是非常想要得到的一套模型,又或者,是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懵懂的爱情永远是美丽的,没有任何一个少男少女会怀疑自己感情的真诚,他们会觉得,这时候经历的感情绝对是这辈子最纯洁最深刻的。那时候我也是这么认为。我觉得,我喜欢程开,这种喜欢是可以和爱媲美的。因为我必须承认,我也同样喜欢徐志,可这两种喜欢是不同的。
  在高考中折腾出来的人都会明白,高中三年是最难忘的时候,而每当我们回忆那段生活的时候,最容易谈起最容易怀念的不是纯洁的初恋便是无忧无虑地疯玩,我还没遇到过哪个回忆高中生活的人最喜欢怀念的是压力巨大的学习经历。
  学习是一种过程,一种成长的过程。而爱情和游戏却是生活,在这个成长过程中的生活。某种程度上而言,生活是要比过程重要的。
  我考进这所学校当然是去学习而不是去谈什么爱情的,可我对那种朦胧的心动是渴望的。前面不是说过么?那个年纪的我们,心底最在乎的,永远都是学习之外的东西。
  我问徐志为什么江南会因为那么奇怪的理由喜欢我,徐志说:“这种理由并不奇怪,喜欢一个人往往是不需要理由的,你需要的仅仅是一个适当的时机,让你明白你是喜欢这个人的。也许他很早就开始喜欢你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那天你的那一句话就好像一个导火索,把他心底所有的感觉都点燃了……”徐志的信是诗情画意的,那一年徐志二十岁整。我现在想想,徐志真的是很细致很深刻的一个人,他写给我的信和跟我说过的话,很多我十五六岁看起来听起来很深奥的东西,现在我仍然觉得很深奥。
  我在一张纸上画了一只抱着胡萝卜的兔子,之后写:“我知道你是优秀的男孩,可是感情是要讲缘分的,我们仍然做好朋友,好么?”我把这张纸交给我的同桌江南,江南什么都没说,把这张纸收起来,打开一本数学习题开始狂做。我看着他一口气做了三十道选择题,对答案的时候,居然只错了一道题。当时我心里想,这就是优秀的人了,他能拿得起放得下。
  江南做完三十道数学选择题,在纸上写字给我:“你的可爱在于你的单纯,我想我还是会喜欢你的。”写完之后江南再不理我,好像程开那天埋头钻研《世界军事》的架势,只不过江南钻研的是北京四中出的数学习题罢了。
  马上就期中考试了,我早在寒假便下决心一雪前耻,这次决不能给我敬爱的老爸和我的帅哥老师徐志丢脸。我的目标是前二十名。从打初中时候我就从未有过超过程开的指望,程开的数学和物理永远都是满分或者只差一两分满分,我比不上他。这次又多了一个江南,我身边两个同桌,居然是班上前三名其中的两个,真让我郁闷。
  程开问我这次期中考试我有多少把握,我说我不知道,但化学和语文我是可以保证在前十名里的。“你的英语也应该有这个保证。”程开说,“我打赌,这次你的英语可以考进前十名。”
  “我不行。”我说。从前我是很自信的,可自从到了这所倒霉的重点高中之后我就开始缺乏自信了,我开始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了。
  “我赢了你请我吃一个礼拜麻辣烫。”
  “一言为定!”如果我英语能考那么好的话,请他一个月我都乐意啊。
  期中考试结束之后,江南第一,程开第二,我的化学、语文和英语果然如程开所言都进了前十名,而总成绩排在了第十四。我兴高采烈地把成绩单复印了一份寄给上海的徐志,告诉他,我终于扬起眉毛吐了气了。
  我遵守诺言请程开吃了一个礼拜的麻辣烫,程开说:“你的帅哥老师寄给你的数学笔记没派上啥用场嘛,啥时候你数学也考个全班第四啊?”程开一直对我的化学成绩飞速飙升耿耿于怀,因为我说过我初中时候喜欢学化学是因为老师帅,现在我化学又学好了,还是因为老师帅。程开说我心术不正,所以他要端正我的学习态度。
  “你的小蚕豆这次成绩也不错,都亏了你。”我白了程开一眼,回敬道。程开柔和地一笑,没有回嘴。那个笑,差一点儿就让我化掉了。

  我喜欢
  我大笑着跟程开说:“陈冰冰是个不错的孩子,你们以后的路还长呢,这么小的年纪你着什么急啊?!哎,哎,程开你别不好意思啊。
  高二要分文理科了,其实我是喜欢文科的,因为我喜欢历史和文学,以后我想当个记者或者编辑什么的,如果我幸运,我还能读完了中文系出一本自己的书。可我知道,程开是一定学理的,他的理科成绩那么好,不学理白瞎了材料,他就是再喜欢文学也不会去学文。所以我很矛盾,我不知道该在梦想和程开之间选择谁。我回家跟我爸我妈商量该学文还是学理,当然我不能告诉他们我是因为程开才矛盾的,我只是罗列了我优异的理科成绩和崇高的文学梦想作为我矛盾重重的重要理由。谁知道我爸我妈想都没想便异口同声地说:“你自个儿决定吧。”他俩还真把我当大人了,可是我连十六岁生日还没过呐!我还小着呐,他们凭什么就不管我了啊?要说这孩子也真奇怪,家长把你当小孩儿似的天天管着吧,你嫌烦;家长把你当大人了什么都让你自己决定了,你又觉着缺少关怀没人理了。
  我矛盾了半天,后来决定不去想了,反正期末考试还没考,离分班还有好几个月呢。
  外面盛传我们学校的声誉多么多么好,其实普通高中里发生的事儿我们学校都有,我甚至觉得,我们学校谈恋爱的比别的学校都多。
  陆璐她们班主任姓胡,教英语的,特级教师。万幸,我们班的英语课也是他教。胡老师可真是个好老师,上他的课简直是一种享受。不光是这,胡老师还特幽默,动不动来一句语录,逗得我们笑得不行。比如他会说:“你们这群人,简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两天不踢,搬墙啃泥’。”程开他们几个总结出了一套《Mr.胡语录》,愣是总结出了三百多句,你就能想象出胡老师平时的教学风格了。
  胡老师有个外号叫“胡说老师”,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胡说,而是因为他的口头禅是“胡说!”每当他叫谁回答问题回答错了,胡老师就是一句气镇山河威风凛凛的:“胡说!”一开始我们都挺害怕的,后来就没人怕了,因为胡老师说完“胡说”之后,会给你解释你为什么是“胡说”,那语气就和善多了。
  有一次英语课,程开偷偷看科幻小说,胡老师在讲台上忽然喊:“程开!你干嘛呢?低头思故乡呐?!你说,这道题选什么?”程开一节课没听了,连什么题目都不知道,他哪儿能答上来啊?我们的规矩是,不会这个问题,要说一句“I m sorry.”,那天程开已经是第二次没答上来问题了,他心虚,便说:“I m very sorry.”我猜胡老师知道他开小差,可胡老师喜欢程开这样儿的聪明孩子,也就没说他,可他一堂课都没听课,也忒不给胡老师面子了。胡老师没过来没收程开的小说,也没说他不注意听课,只说:“你只说一个very就够了?”程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说:“I m very very very very sorry.”全班同学都大笑起来,胡老师没笑,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下课以后到我办公室接着very,四个也是不够的。”
  有一回我写了一个什么关于期中英语考试的总结,交上去给胡老师看,其实我都忘了写的什么了,因为我觉着那些东西都是应付老师的,他们也不见得有时间看。总结交上去第二天,胡老师来了。他拿着那篇总结,站在讲台上说:“张小树这篇总结,给了老师当头一棒啊!老师年纪大了,经不住打。那你一棒子我一棒子,不把老师打死了么?!”胡老师说这些话的时候要是笑呵呵地也就完了,他偏偏是绷着一张脸说的,结果我们笑也不敢笑,不笑还憋得慌,一屋子人全趴在了桌子上。
  话扯远了。本来我想说的是胡老师严格要求他们班的同学,一发现某男和某女有了相互吸引的苗头便把两个人分别找去谈话,我们经常能看到在他们班的走廊里,胡老师面前恭顺地站着一个男生或者一个女生,认真虚心地听胡老师的谆谆教导。可惜的是,胡老师的这种苦口婆心并没有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效果,甚至加快了他们同学互相吸引的速度——本来两人还没感觉或者心里对对方什么感觉没底,结果胡老师一问:“你跟谁谁不要跨越朋友的界限啊。”好了,这下子两人心里都知道了:哦,原来他(她)也是喜欢我的啊。得,这下子又成了一对儿。
  七班是我们年级里谈恋爱最多的一个班,每当我看见胡老师又在门口跟谁谈话的时候,我就会对陆璐说:“你们班的早恋队伍又要扩大了。”
  胡老师不光是管他们班的事情,还特别喜欢管我们班的事情,好像他们班几十个人让他管起来不过瘾似的。程开就被他找去谈过好几次话。胡老师说:“程开呀,你要专心学习啊,以后你不想上清华么?你现在怎么可以谈恋爱呢?”
  程开说:“老师,我没谈恋爱,我学习挺专心的。”
  胡老师好像没听见似的,接着说:“你看看江南,学习多认真呐,你要是认真点儿,你能学不过江南?你看看上次期中考试,你错的都是不该错的题。陈冰冰是个不错的孩子,你们以后的路还长呢,这么小的年纪你着什么急啊?”
  胡老师跟程开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躲在胡老师背后偷听,程开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也没把我瞪跑。听到胡老师数这句话我差点儿笑出来,一出声儿,胡老师发现我了。“张小树,你干嘛呢?过来!”
  我乖乖走过去,“胡老师,我下楼。”
  “你期中考试怎么回事儿?你怎么连被动语态都能变错?”接着又跟程开说:“你们两个,好好跟江南学学,多用点儿心,什么时候也考个第一。”我在心里撇撇嘴,心说您要是知道了江南那些歪心思不得哭了啊?
  胡老师终于放我们走了,我大笑着跟程开说:“陈冰冰是个不错的孩子,你们以后的路还长呢,这么小的年纪你着什么急啊?!哎,哎,程开你别不好意思啊。你说说,咱胡老师多可爱啊!用常理推断,咱班也能多一对儿了吧?七班他们可是谁被找去谈话谁就能开始谈恋爱,胡老师比小摩尔做实验拿那催化剂还厉害呢!”
  程开真的不好意思了,扭过脸去要回教室,“胡说什么呀你,我和她是好朋友。”
  偏巧这会儿陈冰冰回来,听见程开这么说,立刻搭茬儿说:“你和谁是好朋友啊?”
  程开有点儿发愣,我说:“江南。”
  “哦。”陈冰冰从兜里掏出一包当时流行的“小浣熊干脆面”递给程开,“你早晨不是没吃饭么?给你。”
  是啊,程开没吃早饭啊,他跟江南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在场,为什么我就没想到给他买点东西吃呢?看样子我是不如人家陈冰冰讨人喜欢,没人家漂亮不说,还没人家体贴。唉,程开选择陈冰冰是对的,我一点儿都没有抱怨的必要。
  第二节下课做课间操,我一直看着站在我斜前方的程开,他长得特别直,已经快要一米八了也不见他弯腰走路。宽宽的肩膀,有点清瘦的身材,也许在大人眼里他还很单薄,可在我眼里他已经是个挺拔英俊的男人了。在那一刻我想到了江南。江南跟程开差不多高,江南比程开帅,江南比程开成绩好。老师们都围着江南转,因为江南他爸是我们那个区的一把手,这跟他们围着陈冰冰转是一个道理。可我就是喜欢程开。徐志说得对,你也许是一直都喜欢一个人的,只不过你需要一个适当的时机来点燃这种热情。我发现我喜欢程开也是一件特别小特别奇怪的事儿。
  初二的时候,豆子约我出去玩,加上程开和豆子当时的女朋友,一共四个人。我们先去溜冰场,豆子跟他的女朋友手牵手在前面,我和程开在后面。程开不太会溜冰,我就说:“我带着你好了。”于是我伸出手,程开把他的手交给我,我这辈子第一次牵手就这么被糟蹋了。
  由于程开的溜冰技术实在太差,我因为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一直扶住他一个大男生,结果被摔了若干次之后,我坚决不肯再滑下去了,因为除了被摔在冰上浑身酸痛之外,我的衣服都被沾着的冰沫弄湿了。“下回你趁早儿换球刀啊,不会滑还穿什么速滑刀啊?”我一边拍身上的冰沫一边拿眼睛斜程开,看他一脸愧疚的表情。
  “咋了?怎么不滑了?”豆子滑过来。
  “我不滑了,你看他那水平,我陪着他摔多少跤了啊?你这不是害我残废么?万一我摔了有人穿着冰鞋从我脸上滑过去呐?”
  豆子嘿嘿笑,“就你?滑不滑的都差不多。”
  我脚下一使劲儿,蹬着冰一加速,伸手就要抓豆子,豆子知道他说完这句话是什么效果,早就“预备跑”了。于是我和豆子在偌大的冰场上展开了追逐,豆子比我滑得还好一点,他能倒着滑,所以他可以一边在前面滑一边回头跟我做鬼脸。后来我追累了,回到程开和豆子女朋友身边,不动了。
  豆子为了哄我,说他请客去打桌球,在那之前,我一直认为桌球是社会混混的运动,那会儿我可不知道什么“斯诺克”,我也不知道男人打桌球的样子挺潇洒。这都是因为我家旁边烟雾缭绕的桌球室和里头不伦不类穿着奇怪的年轻男人。
  后来我还是跟着豆子去打桌球了,程开也会打,他说他是跟豆子学的。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程开的,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打桌球的样子好看,而是因为他用的是左手。这个理由太奇怪了,比江南喜欢我的理由还要奇怪。我喜欢程开就是因为他是左撇子,而我也是左撇子。就这么简单。
  后来豆子知道我喜欢程开之后,对那天带我们去打桌球后悔不迭,他觉得是他害了自己的兄弟,居然让我喜欢上他了。我不跟豆子计较这些,因为豆子也是我兄弟。豆子说程开也许是喜欢我的,因为初三时候放学很晚,程开每天都会绕远送我回家,之后自己才回家。豆子说,他要是不喜欢一个女孩绝对不会每天为她做这些事。我反过来问豆子,如果程开不送我,那么他会不会送我?豆子想都没想就说:“会啊,当然会,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儿自个儿回家呢?”我说:“那不就完了?你也喜欢我?不能吧?”豆子哑口无言。
  豆子是不可能喜欢我的,所以,程开也是不可能喜欢我的。这两件事似乎没有因果关系,可是在我看来,是存在着必然联系的。
  很明显,现在程开喜欢的是陈冰冰,我就是再迟钝,也是看得出这一点的。

  挥着翅膀的女孩
  我长到十六岁,还是头一次得到男生如此直接如此热烈的赞扬,我狂喜,脸红一阵白一阵,我不知道我在男生眼睛里原来这么好。
  我记得小时候看《十六岁的花季》,对十六岁以及高中生活简直是向往到了极点,我想着有一天我也到了十六岁,我也进了高中,会不会也有《十六岁的花季》里面的生活呢?那时候觉得十六岁已经很大了,可以发生那么多事情。等我到了高中,我才发现,原来那是电视剧,现实生活的十六岁没有那么多姿多彩,而我们也并不是像电视里演的那么成熟那么复杂。我始终记得《十六岁的花季》开头一段独白的最后一句:“因为,十六岁的花,只开一季。”
  我马上就要到十六岁了。十五岁的时候我喜欢的明星是温兆伦,我梦想着我有朝一日能有一个温兆伦那样的男朋友。陆璐喜欢的明星是张国荣,她曾因为我们班的数学老师长得像张国荣而每天数学课下课之前都站在我们班门口等着老师出去。陆璐觉得程开长得也像张国荣,陆璐说程开有软软的头发和宽宽的额头,还有张国荣式的阳光灿烂的笑容。那会儿我还那么小,除了用“阳光灿烂”来形容男孩子的笑容之外,就不知道别的词了。
  我也不知道十六岁了我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十六岁了梦想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在我看来,十六岁和十五岁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十五岁可以是孩子,十六岁就该是大人了。我觉得我应该在十六岁的时候成长起来,哦,不对,应该是成熟起来。
  我把这些想法写信告诉了徐志,徐志说:“成熟与否并不在于年纪大小,而在于你经历过什么。”
  从前我每年生日,豆子和程开每人都会送我一张生日卡,可我觉得十六岁生日是个大日子,应该有点什么别的表示吧?比如程开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我送给他一支钢笔。那支钢笔他一直都在用,说挺好写的。
  徐志的祝福是最先到的,不过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跟他说起过我的生日。徐志的礼物是一张生日卡,生日卡上有一只大头小眼睛的卡通小绵羊,徐志说:“祝我的小羊生日快乐,在十六岁的每一天都开心愉快。徐志哥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徐志的落款从“徐志老师”变成了“徐志哥哥”,不过在我看来这没什么区别。
  陆璐送我的是一只音乐盒,音乐盒里的音乐是《天鹅湖》,形状是一只玻璃做的天鹅,美丽极了。
  豆子的礼物是一只玩具熊,特别大的那种,我可以用来当枕头。豆子说:“我认识那礼品店的老板,他给我打折,要不太贵,我才不给你买!”豆子就是这样,嘴硬。豆子还说,他本来想送我一个破了的西瓜或者南瓜或者黄瓜,因为他听说,古人有说法,女孩子十六岁叫“破瓜之年”。我听了大骂他浅薄,我说:“人家古人那个‘破瓜’不是破西瓜,你瞎理解什么呀?!”也亏了豆子能想得出来,居然能把“破瓜之年”做这种解释,也算一绝了。但这个名儿的确不好听,豆子就是豆子,怎么也深奥不起来。人家徐志就知道跟我说:“女子二八为碧玉”这种好听的话。本来嘛,我也知道女孩子十六岁叫“碧玉之年”,比豆子那个好听多了。
  轮到程开了。程开送给我的是一幅字,竹子编的一个条幅,上面潇洒的行书:“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那是我会背的惟一一首《诗经》里的诗,因为我曾经看过琼瑶的《在水一方》。我也不太明白这首诗说的是什么意思,似乎说的是一个男子见不到自己的心上人,饱受相思之苦时候做的诗。所以我就更不明白程开为什么送这样一副字给我,我不敢问程开,便跑去问豆子,豆子说:“靠,没意思啊,这幅字是我陪他买的,他说你喜欢书法,肯定喜欢这字儿上的行书,就买了。上边儿写的什么我估计他也不知道吧?”我听了,很是失落。不管怎么说,我是喜欢程开的,不管他是不是喜欢陈冰冰,我都是希望他心里有我的。可是豆子这么一说,似乎一点希望都没了,我能不失望么?
  回到家,我把条幅挂在房间门上,若是有人第一次上我家门,一眼就能看见我房间的门上挂着这副字,之后他们就会说:“小树的字越写越好了啊!”再之后他们又说:“哦,原来不是小树写的啊,小树,要努力啊!”我听得多了,就没感觉了。但我开心的是他们都有注意到这么一副字。这副字是程开送给我的,在我十六岁的第一天。
  我开始给徐志写信吐露我的少女心事。我不能跟陆璐说,因为陆璐可能比我还喜欢程开,我要是跟她说了,恐怕我跟陆璐就没法再继续做朋友了。我也不能跟江南说,因为江南喜欢我,我跟他说了他跟程开的朋友也没的做了。我更没法跟豆子说,因为豆子什么都知道,事实证明,他根本帮不到我什么,甚至连一个好的安慰都没有。所以,我只能跟徐志说了。
  我当然不好意思告诉徐志我喜欢的人就是程开,我只跟他说我有个喜欢的男孩子,这个男孩子非常优秀非常英俊,可他并不喜欢我,我很苦恼,我想是因为我不漂亮吧。这是十六七岁女孩子最最通常的一种心态,我也不知道徐志看了我这封信会不会觉得我幼稚。
  徐志给我回信了,那封信令我欣喜若狂。“小树,你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女孩子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气质,你的气质就非常好。更何况,你也很漂亮啊!不相信的话,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的眼睛和你的嘴,看看你身边有哪个女孩子的眼睛比你的眼睛更明亮,看看你身边有哪个女孩子的嘴唇有你的嘴唇那么红润饱满。……感情看的是缘分,你还小,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我的意见是,你不要刻意地去要求什么,首先要把书读好。你不是说要考交大么?可是你现在连你们班前十名还没进,怎么考进交大?小姑娘,用心读书,我在交大等着你。”
  我长到十六岁,还是头一次得到男生如此直接如此热烈的赞扬,我狂喜,脸红一阵白一阵,我不知道我在男生眼睛里原来这么好。我没有考虑徐志是不是为了安慰我这个他眼睛里的小姑娘才说的这些话。我只是非常欢喜,因为有一个那么优秀的男生用了那么多动听的话来夸赞我。我感到万分的满足,我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从未像现在这么自信过,虽然徐志的话不能让我认为自己比陆璐或者陈冰冰漂亮,但他的话已经足以让我自信到我并不比任何人差。这些对于十六岁的我来说,已经足够足够了。
  对于十六岁的人来说,精神力量有时候大得惊人,徐志不断的鼓励让我异常自信起来,连对读书的兴趣也变得空前浓厚,我居然开始主动做习题了。
  “你怎么忽然变了?”自习课上,程开推给我一张写着一句话的草稿纸。
  “我要是再不学习就来不及了。我还没想好学文学理。”我写。
  程开挥动着我送给他的钢笔写了好大一段话:“我觉得你是适合学文的,你应该去学新闻或者中文,你的性格也很适合。不过我又觉得你的脑子不去学理科可惜了。你现在用功读书是对的,你用心一点肯定能得到比现在更好的成绩,初中时候如果你肯用心,就不见得比我学的差。”哎?程开今天是怎么了?他从前可从来舍不得夸我啊,今儿怎么了?居然夸我聪明了?
  “你的小蚕豆学文学理?”
  “她成绩不行,我估计她学文。”程开在这句话的末尾恶狠狠地加了一句:“她不是我的小蚕豆。”程开在“我的”两个字下面画了两个重重的着重号。
  我拉了拉程开的袖子,程开扭头看我,我对着他做了一个鬼脸,随即不理他,继续做习题去了。下课铃一响,我拉住站起来要出去的程开,指着一道立体几何题目,说:“哎,程开你先别出去,给我讲讲这道题!”
  “自己想!”程开就是这副德行,从来不肯帮助我这种后进学生。
  我朝着程开的背影大叫:“那你告诉我辅助线怎么做也行啊!”
  “AE和AD。”江南在我身边轻声说,之后合上他的书本,拿了一罐“统一”冰红茶站起来出去了。
  我有点儿发愣地望着江南,心想他怎么爱喝冰红茶呢?太甜了。我就爱喝冰绿茶,有点儿苦,有点儿甘醇,多好喝啊。低头看看那道题目,连了AD和AE两条辅助线,果然顺利地把那道我想了半节课的该死的题目做出来了。
  我做完题目程开刚好回来,他伸长脖子看了看我的习题集,“这不是挺对的么?你看看你,自己什么都能想出来,干嘛非得问别人呐?就是懒,不爱动脑子,不逼着你你什么都不学!”
  我也不知道是程开这种理论对还是江南的理论对,反正我认为适当帮助一下后进学生是对的,没人点拨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呢?谁也不是神仙。
  我在程开这种强压政策之下屈辱地生活着,忽然不愿意高一那么快过去,因为我怕分班之后我和程开就不能坐在一起了。
  江南还是那个样子,不太说话,闲暇时间会画漫画,画的最多的是卡通兔子。期末考试之前江南有一天忽然戴上眼镜了,银白色镜框的眼镜。江南说,他近视已经快要二百度,他已经不太能看清胡老师密密麻麻的板书了,所以不得不配眼镜。江南肯定总是在家里对着电脑打游戏,要不然他才不会近视呢。看程开,火眼金睛5.0的眼睛,真不知道他怎么把书读得那么好的。
  江南只有上课看不清黑板的时候才戴眼镜,平时从来不戴,可能他觉得他戴眼镜的样子不好看吧。我有个想法但没敢跟江南说,我怕江南误会——我觉得江南戴眼镜的样子好极了,文气得要命,那副眼镜在他脸上平添了许多柔和,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冷冰冰的了。
  有一天江南和程开被数学老师叫到黑板前面做两道数学题,他们俩几乎同时做完,转身回座位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江南戴着眼镜所显现出来的斯文气质居然有些像程开。
  我总算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江南戴眼镜的样子了。

  二分之一的幸福
  这个家伙,该不会是为了我才去学文的吧?他这不是找死么?江南的成绩江南的脑袋,应该去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系才对,让他去学他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简直糟蹋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这群被很多人羡慕着的重点高中的学生仍然是在乎学习的,我们在乎成绩单上自己的名字靠前还是靠后,我们在乎学校前一百名的大榜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我们还在乎单科成绩是不是平均……有关学习的东西我们在乎很多,那个时候,我们是为了学习成绩活着的。每个人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考大学。而每个人都想考进好的大学。徐志说,要想考进重点大学,首先要考进年级前一百名。徐志的这个“重点大学”的概念决不是普遍意义上的重点大学,他定这个概念的标准是他的上海交大,所以,他对我的要求也不仅仅是能上第一批录取的分数线了。
  我从来不觉得我笨,加上徐志给我的信心,我居然有点开始喜欢考试了。我喜欢这种一步一步走向辉煌的感觉——如果成绩好算是辉煌的话。胡老师表扬我,说我进步速度快,还说我应该再努力一点。我努力了,我比从前爱读书了,我现在每天会自觉自愿地学习很长时间,并且从里面体会到了某种成就感。那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体会。所以,期末考试我考到了第十名,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我甚至极端臭美地觉得,我还可以考得再好一点。
  程开超过江南考了第一,江南的名次滑到了第五,我心虚地觉得那是我的责任。
  临放假之前大家要决定学文还是学理,我左右为难了好久,结果又跑去问我爸我妈,我爸说:“你现在成绩不错,还是学理吧,以后再提高一下成绩,说不准能考进什么学校呢。”我爸是某大学机械系毕业的,他是多么希望我能继承他的理科脑袋变成一个大有前途的女机械工程师啊。可惜,我对机械没兴趣。我妈说:“你那么喜欢文学,还是学文吧,你不是一直都想考复旦新闻系么?”我妈是个文学爱好者,她希望我有朝一日成为一个作家或者名记者。
  我爸我妈的意见不统一,没有参考价值。我又去问陆璐。陆璐说:“你学文吧,我肯定学文,到时候咱俩能一个班,多好啊!再说你不是也喜欢文科么?犹豫什么呀?”陆璐这个理由倒是很让我心动的,我一直都想跟陆璐在一个班读书,那样多好啊,可以每天在一起,说说悄悄话,能亲密无间地手拉手一起出门一起回教室。真是个有诱惑力的理由呢。嗯,可以考虑。
  可是还是缺点什么。我去问豆子。豆子说:“我可不知道你们那些什么文科理科,要我说,你要是想让程开喜欢你,你趁早学理,留在他身边儿看着他,省得他让别人抢跑了。”豆子这句话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犹豫的理由,并且直截了当地给了我意见,我觉得豆子说得很对。
  这时候如果不是徐志来信,我就决定学理跟着程开了。
  徐志在学期结束之前来了一封信,要不是那几天又是收拾教室又是分班的,我就收不到他的信了。他在信上说,暑假他会晚一点回家,他带了一个小礼物给我,当是补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徐志说:“知道你们要分文理科了,我不知道你是选文还是选理,我想你应该会为难吧?因为你说过,你喜欢的那个男孩子是学理科的。但是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的梦想是文学。小姑娘,不要为了任何事放弃自己的梦想,那样的话,到了什么时候你都会觉得不值得。即使是你学了文科,你还是可以继续喜欢那个男孩子,我相信他也是喜欢你的,不是么?你这么可爱。但是如果你去学了理科,你就要放弃你的梦想了,等你长大以后,你会后悔的。”徐志在信的末尾说:“我听张叔叔说,你很想考去复旦,那么考吧,来上海,我想你会和你喜欢的男孩子在一起。又及: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我猜一定比期中考试成绩还要好吧?等我回去看看你的成绩单。”
  奇怪,徐志怎么知道程开想考复旦的呢?程开一直在想,他是考清华去北京还是考去上海,我说当然是北京啊,那可有全国头牌儿的学校啊。程开说其实他还是更喜欢上海,他觉得那个地方机会多一点。我觉得程开在这一点上比我成熟,他居然已经开始注意到“机会”这种东西了,而我连高二会发生些什么事都没去想过。我没记得我跟徐志说起过这些啊?难道是某一次心血来潮跟他说了自己忘记了?就好像我没记得我告诉过徐志我的生日一样,我不知道我在心血来潮的时候到底跟徐志说了多少自己觉得不应该说的话。
  我说了,徐志给了我前所未有的自信,这足以证明徐志对我的影响有多大。这封信的力量也可想而知了。我看完这封信当时就决定去学文,我坚信徐志的那句话:“不能为了任何事放弃自己的梦想。”
  老师问我学文还是学理的时候,我看着她在我们期末考试成绩单上刚刚在程开名字旁边写的一个“理”字,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学文。”班主任老师有点惊讶,“你学文啊?你理科成绩那么好,为什么学文?”
  “我想学新闻。”我说。看着程开目不斜视的脸,我有点儿心虚也有点儿舍不得。
  轮到江南了,江南说:“学文。”
  班主任老师这次可是真的惊讶了,“你也学文?!”
  江南简练地回答:“我想学法律。”
  在我和江南的名字旁边写了两个“文”字之后,班主任老师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说:“这个还不是最后的决定,你们还可以考虑考虑。”
  老师走后,程开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江南看了两分钟,想说什么却没说。
  不大一会儿,胡老师来了,点名把我和江南叫出了门。“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儿?怎么都要去学文呢?这么好的成绩。”我知道老师们怎么想,通常情况下,去学文的孩子理科成绩是不好的,没办法才去学文。他们愿意把成绩好的学生留在理科班,可以增加学校重点大学的升学率,毕竟文科的分数要求比理科高多了。
  我和江南把刚才的理由说了一遍,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江南为什么要学文啊?他最讨厌的就是政治历史那些东西了,还说要学法律?那不是胡扯么?!而且江南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他的这个学文的念头,倒是我,经常有意无意地跟他念叨我打算学文的心思。这个家伙,该不会是为了我才去学文的吧?他这不是找死么?江南的成绩江南的脑袋,应该去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系才对,让他去学他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简直糟蹋了。
  这会儿我忽然间改变了我的决定——我要去学理。徐志说得没错,我不能为了任何事放弃我的梦想。而我的梦想除了文学之外还有程开,对于我来说,程开比文学要重要。这个启示是江南给我的,我知道江南喜欢我,既然他真的可以为了跟我在一起去学文科,为什么我不能为了跟程开在一起而去学理科呢?我至少不像江南讨厌政治历史那样讨厌物理化学。江南的文科不可能好过他的理科,而我的理科至少可以不比我的文科差。
  “胡老师,我学理,改。”我坚决地说。胡老师吓了一跳,我估摸着他肯定奇怪怎么他一句话就能让我改变决定。我不能告诉他,程开是我的梦想,而我不能为了任何事放弃我的梦想。这是徐志教我的。
  “决定了?”胡老师疑惑重重地问。
  我点头。“决定了。”
  “你呢?”胡老师又问江南。
  江南扭过头看了我几秒钟,之后仍然用他毫无温度的冷冰冰的语气说:“我也改,学理。”
  就这么着,我和江南的文理志愿在一刻钟之内被更改,弄得我们的两位老师莫名其妙。而莫名其妙的不只是我们的老师,还有程开。这次他没有欲言又止,他问江南:“你干嘛呀?志愿改来改去的?还有你,你怎么回事儿?”他又把矛头指向我。
  “不能放弃梦想,就这么回事儿。”我说。
  “你得了吧,”程开说,“你的梦想不是复旦新闻学院么?”
  “现在改了。我用得着什么都跟你汇报?”我扬起下巴望着程开,一点儿也不示弱。
  “那你呢?你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忽然想起来学文了?”
  “我爸本来想让我学法律,你知道,我这人最听我爸的。”江南说。他只有跟程开说话的时候,语气里才有那么点儿温度。
  “那后来干嘛改?”程开几乎有点气急败坏了,我极少见到他失去风度的样子。
  “为了梦想呗。”江南说,心不在焉。
  程开叹了口气,“我觉着我身边儿的人都不正常了。”
  放学之后,我和程开一起出校门,豆子已经等在门口了。我们早就说好了今天放了学一起去游泳的,豆子把东西带齐了等着我俩,我俩一放学就跟着他走。豆子现在没女朋友,真是难得。豆子说他们学校没有能让他心动的,可惜了他的大好青春年华。豆子长高了,从初中毕业时候的一米六长到了一米七,程开没长太多,从一米七八长到了一米八。
  我正开车锁,身后陆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小树!小树,你学文还是学理?”这会儿陆璐一眼看见了程开,脸红了。
  “学理啊,不是跟你说了么?”那之前我的确是告诉陆璐我学理的,因为我当时无论如何还是舍不下程开,我怕我跟程开离得远了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唉,可惜又不能和你一个班了。”说着她又问程开,“你肯定也学理吧?”
  程开礼貌斯文地笑笑,“是啊,你肯定学文吧?”
  陆璐的笑美丽得像阳光里的嫩芙蓉,“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说起过的。”程开柔和地没有波动地说,声线平和柔顺,听见他的笑,我感觉像是在抚摸一匹黑色的金丝绒。
  寒暄了几句,陆璐很遗憾她没带游泳衣而不能跟我们一起去玩,程开以为她是客气,可我知道她是真的遗憾,她真的非常想找机会跟程开在一起。谁料豆子忽然说:“你家离得要是不远,我们跟你回去拿好了。”
  陆璐高兴得小鹿一般,“好啊,我去取车,等我啊!”陆璐感激地看了豆子一眼,可她甚至连豆子是谁还不知道呢!
  我们在陆璐家楼下等她的时候,豆子满脸向往地对我说:“小树,你太不够哥儿们意思了,这种美女都不介绍给我认识,害得我平白无故单身了一年。”
  “你不是看上陆璐了吧?不行!陆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把她往火坑里推!”我强烈抗议。
  “靠,你这是什么话啊!程开,你说说她,她老这么贬低你兄弟。”
  程开笑,“我可不说,我觉着她说得对,你别害人家陆璐,人家是好姑娘。”
  我歪头看了程开一眼,对于他对陆璐的这句并不过分的赞扬不满起来。
  豆子叹了一口气,“我终于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了!”
  豆子这句话逗得我和程开乱笑一阵,谁也不肯相信他是认真的。那会儿我觉得,程开开怀大笑的样子不如他微笑的样子,尽管那种笑声仍然很好听。

  灰姑娘
  徐志是渴了,他一口气喝了半瓶水下去,我看着他的汗水和着矿泉水瓶上的冰水一起顺着他古铜色健美的小手臂流下来,莫名其妙地呆住了。
  徐志回来了,带了一个无锡产的泥娃娃给我,他看了我的成绩单很高兴,只是听说我选择了理科之后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为了梦想啊,是你说的。”我拿着那个小泥娃娃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很是喜欢。
  “梦想?你的梦想不是文学么?”徐志今天穿他寄给我照片上的那件白衬衫,袖子整齐地卷起来,下身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还有一双浅色的“耐克”篮球鞋。徐志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这么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就好像他的笑,就好像程开的声音。
  我继续研究那个可爱的泥娃娃,没有抬头看徐志,“我喜欢的人也是我的梦想。”
  徐志蹲在我面前,从下面往上望着我,“你确定么?”
  我终于舍得把视线从泥娃娃那边转移到徐志英俊的脸上,“当然啊!”
  徐志低下头,随即又抬起来,满眼是我看不清楚的东西,“那么,等你考上大学实现你梦想的时候,你会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谁吧?”徐志说,用好听的普通话。
  “当然啊!”想了想,我又觉得不对,于是改口说:“我要是能实现我就告诉你。”
  徐志笑了,干净爽洁,“你肯定行的,我不是说了么?我相信那个男孩是喜欢你的。”
  我嘟囔着,“那可不一定。”我眼前总是晃动着程开望着陈冰冰时候温柔的眼神,那眼神让我嫉妒。
  徐志说他要去看老师,我问他是不是去看我的班主任田老师,徐志说不是,田老师他打算过些日子再去看,他要看的老师姓胡,教英语的。“哎?胡老师也教过你啊?”我叫起来。徐志于是知道了我也是胡老师的弟子,所以他带上我,一起进了胡老师的家门。
  生活里的胡老师是个不拘小节的老头儿,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光着脚趿拉着一双拖鞋摇着一把大扇子,一点儿知识分子的样儿都没有。我告诉胡老师,我的成绩之所以提高这么快,全都是因为徐志。“他当过你的家教?”胡老师从藤椅上坐起来,惊讶地望着徐志,而后神态恢复平静,“张小树啊,你挺聪明一个孩子,一定得好好念书啊,千万别学他们,动不动就要谈恋爱。要不是因为这些,程开的成绩还能更好,他为什么考不到年级第一?你说他是因为没实力么?就是没把心思全用在学习上!你看徐志,一直都是个好孩子。你们都这么小,这种事不着急。”胡老师摇着大扇子,苦口婆心地批判着程开表扬着徐志。
  开始的时候我心里吓了一跳,以为胡老师连我喜欢程开这件事都知道了。后来一听他口气不对,赶紧说:“胡老师,您别这么说呀,弄得我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我不是没犯错误嘛!”
  “给你打个预防针,你也不是省油的灯!”胡老师认真地对我说。“徐志啊,”胡老师推了推眼镜,“开学大三了吧?交女朋友没?”
  徐志笑,“老师,您刚教育完小树不要谈恋爱,怎么到我这儿就换标准了?”
  胡老师慢条斯理地说:“你是大人了,都二十一了。她怎么能一样呢?她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呢!”
  “还没有呢,”徐志抿着嘴腼腆地说,“没碰上合适的。”
  “你们这些孩子啊,不该谈恋爱的弯门道洞地谈,该谈恋爱的又老说碰不上合适的,唉!”
  从胡老师家出来,徐志告诉我,胡老师的两个儿子都不找女朋友,胡老师盼着抱孙子盼得望眼欲穿,可两个儿子无动于衷。
  “程开是不是我们上次在‘中街’碰上的那个男生?”徐志在路边的小卖铺买了一瓶带冰的矿泉水给我,自己拿了一罐“统一”冰绿茶。
  “嗯,是啊。”我心说徐志的记性还挺好,这么久了他居然还记得程开的名字。“你怎么爱喝这个啊?”我盯着徐志手里的冰绿茶问。
  “是啊,你也喜欢?你喜欢给你。我不知道你爱喝什么,所以给你买矿泉水,因为好像没人对白开水忌口。”徐志对着我笑,露出他整齐洁白的牙齿。他的笑也很好看,可是我没有看见程开笑容的那种快要被融化的感觉。
  “不了,呵呵,我是君子,我不夺人所爱。”我拧开矿泉水瓶盖,却被徐志抢了过去。
  徐志说:“在我这儿,允许你当小人。”徐志是渴了,他一口气喝了半瓶水下去,我看着他的汗水和着矿泉水瓶上的冰水一起顺着他古铜色健美的小手臂流下来,莫名其妙地呆住了。“那个叫什么冰冰的女孩儿是他女朋友?”徐志盖上瓶盖,把水扔到自行车筐里。
  “谁?”我没反应过来。
  “程开。”
  我掏出车钥匙插进车锁,“算是吧,不过程开不承认。你觉得那女孩儿好看么?”
  徐志跨上他的山地车,回眸一笑,“好看,不过长得太精致了,我不喜欢。”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要是程开的眼光也跟徐志一样就好了。可惜,很少有男孩子不喜欢长得精致的女孩,像陈冰冰这种女孩子是男生的克星。
  陈冰冰学了文,以后她就不能整天粘着程开了,这让我松了口气。胡老师说,四班会被拆开,以后二班和四班是文科班,会有一部分人分到我们班去,班主任什么的都不变,胡老师继续教我们班的英语。我听了更是松了一口气——我又可以跟程开一个班了。胡老师告诉我,下学期江南会代表市里参加省高中生数学竞赛,还让我跟江南好好学习,学习他用功的精神。“这孩子也奇怪,当初干嘛非得学文呢?还好后来改过来了。”胡老师如是说。我当时大感自己的选择万分正确,就算是不为了跟程开在一起,为了江南的前途我也应该这么做,否则我可就是国家的罪人呐——要是让江南这种人学文,不是白白糟践了一个当科学家的材料么?
  我还从胡老师那里得到了一个让陆璐开心的消息,就是长得像张国荣的那位数学老师下学期开始教文科班的数学了。不过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陆璐的时候陆璐并没有特别高兴,陆璐反过来说我幼稚,她说:“我现在心里有一个真实的喜欢着的人了,那些虚幻的偶像应该放下了。你呢?还喜欢温兆伦吗?”我晕!她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深刻的?还虚幻的偶像,这么酸的话也真亏了她能说出口,我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陆璐告诉我,自从豆子有了她家的电话号码之后,就每天打电话给她,陆璐说:“你这个同学挺有意思的,比程开还会讲笑话。”
  我一句话到嘴边儿上没说出口,我本来想说:“他那是想追你!”我不该出卖豆子,因为豆子为了我在陈冰冰身边隐瞒了一年自己的身份,并且今后将继续隐瞒下去。
  豆子在暑假里除了频频约会陆璐之外,还替我密切注意程开跟陈冰冰的行踪,豆子说陈冰冰正在办出国,跑到一个什么地方学英语去了,没时间找程开。我问豆子程开整天都在干嘛,豆子说:“等着你或者我闲下来的时候去找他玩儿。”
  “我?我整天有空儿啊!”我诧异。
  “你是整天有空儿,我知道,可程开不知道啊,他以为你跟你交大那位白马王子天天在一块儿呐!”
  我立马攥着电话从沙发上蹦起来了,“哪儿啊?!什么跟什么呀?!”这会儿我才意识到,原来程开,哦,不光是程开,认识我的同学都认为徐志是我男朋友,而这种情况已经不知不觉持续了一个学期了。
  我问徐志,我整天这么满脑子风花雪月是不是不正常,徐志说:“不是不正常,你这个年纪的人都是这样的,只不过你要懂得调整,你要清楚什么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小树,我指的不是你主观认为的最重要的东西,而是客观上的,你懂吧?”
  我好学生般地点头,“懂,懂。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应该知道学习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尽管我主观认为感情是最重要的。”
  “嗯,聪明。”
  我爸就愿意让我跟徐志在一块儿玩,因为他觉得是徐志把我带上了革命正确的道路,所以不管徐志什么时候来找我,我爸都跟欢送志愿军过鸭绿江似的送我出门。徐志暑假的事不多,他也懒得出去做家教,除了跟他的初中高中同学混,就是来找我玩了。我也愿意跟徐志在一起,因为我觉得徐志身上有一种东西让人情不自禁地喜欢,之后情不自禁地接近他,毫无戒备。
  我弹吉他就是徐志在那个暑假教我的。
  以前我只在电视上看见过别人弹吉他,就好像徐志的普通话一样,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徐志的吉他弹得不错,他说我手指头挺长,适合弹钢琴,不过既然现在不能学钢琴,学吉他也是可以的。他教我的第一支曲子是《青春》,校园民谣和弦最简单的一首歌。我学累了,让徐志弹歌给我听,徐志想了想,一边弹一边唱了一首我从来没听过的歌。
  “怎么会迷上你呀,我的灰姑娘,我什么都能放弃啊,竟然今天难离去。你并不美丽,可是你可爱至极,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徐志告诉我,这首歌叫《灰姑娘》,是一个名叫郑钧的歌手唱的。“好听么?”徐志问我。
  我拼命点头。
  我从徐志那里认识了小虎队张国荣之外的一些歌手,比如张楚,比如窦唯。徐志说,听他们的歌会有一种听流行歌曲没有的感觉,你会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我似懂非懂,可是我从此喜欢上了郑钧。
  我学吉他学得手指头开始疼了,徐志说:“渡过这一关就好了,你别怕,等到你手指上的皮肤磨出茧子,你就不疼了。你要是坚持不下去,那你的吉他永远学不成。”望着我,徐志又说:“放弃么?”
  他不这么问还好,一问我的牛脾气便上来了,“不,决不放过它!”
  “好,”徐志点点头,“小树,记住,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有这么一个劲头儿,不放过它,任何你想做的事情都不能放过。”
  等徐志收拾行李准备回上海的时候,我已经记住一些简单的和弦,还会弹几首歌了。只是我的手指力气不够,大横按我总是按不住。《灰姑娘》我还没学会,但是我学会《童年》了。徐志说,我唱这首歌的时候满脸的童年。我那时候不明白什么叫“满脸的童年”,直到二十岁才我明白徐志的这个形容是什么意思。我觉得,像徐志这么诗情画意的男孩,真的应该去当一个艺术家或者作家。他总能说出很美丽很出人意料的句子。可徐志说,虽然作家和艺术家都是诗情画意的,可诗情画意的人不见得都能当作家或者艺术家。“有的诗情画意的人注定了要学化工。”徐志跟我打趣说。

  放你在心里
  我之所以觉得幸福,是因为我能够在这种浪漫的气氛里牵着程开的手。我不知道程开后来有没有牵过陈冰冰的手,可是程开说他喜欢陈冰冰,这是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程开不好意思地笑了,脸有些红。我在那一瞬间坚信,若我爱着什么人,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程开。一定是。
  豆子为了追求陆璐,在这个暑假使出了浑身解数,我没有告诉陆璐不理豆子,因为我知道陆璐喜欢的人是程开,豆子再怎么追求也不可能动摇陆璐这个信念。别看陆璐一直强调她在乎的是内在而不是外表,可我明白,如果两个人她谁都不认识而让她去挑,她铁定挑程开而不是豆子,更何况她早就认识程开了,而且还在为他着迷呢!
  另外一方面,我知道豆子这也是三分钟热度,豆子自己都说,他交过那么多女朋友,其实都是小孩子在游戏,他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感情。他交女朋友就是好玩儿,实际上他和他的女朋友最过分的动作也就是牵牵手,豆子在这方面还是有分寸的。
  豆子约陆璐,陆璐全部都答应下来,条件是必须叫上我和程开。豆子照办。程开以为陆璐是叫我作陪而怕我孤单才叫的他,豆子以为陆璐是怕他多想才叫上的我们,只有我清楚,陆璐是找借口跟程开在一起,我和豆子全都是陪衬。不过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有机会跟程开在一起玩,无所谓什么理由。
  陆璐忽然说要去打桌球,我们去了。当时豆子手上有好多“夏宫”的招待券,我们就去了“夏宫”那个挂着“衣冠不整谢绝入内”牌子的桌球室,打本来是四十块大洋一杆的桌球。
  我发现我得病了,我一看见程开拿起桌球杆就心跳加速,再看见他用左手击球的时候,我的心简直要跳出来了。豆子看出来我的心事,一直岔开话题不让陆璐他们注意我的窘态。结果只打了一会儿,我便落荒而逃,理由是我很想去尝尝夏天溜冰的滋味。
  我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充分,所以三个人都跟着我到了地下的冰场。冰场很小,可能因为贵,所以没什么人。那个冰场的冰鞋都是很好的鞋,而且都是花样球刀。“这回你不用怕摔跤了。”我跟程开说。想来也真遥远,上次我跟程开一起溜冰都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儿了,而我们一共才活了十六年。
  陆璐不太会溜冰,豆子趁这个机会在她面前大肆表演了一番。程开还是小心翼翼地跟着我一起,只不过这次我没敢让他牵着我的手——虽然我很想让程开牵我的手,但我在这方面比较敏感,我怕陆璐多心。
  直到陆璐摔了一跤之后,她允许滑冰技术高超的豆子牵住她的手,我才敢伸出手去对不敢离开栏杆的程开说:“要不要带着你?”
  “你不怕我害你残废?”程开还记得两年前我对他抱怨的那句话,真是小气!
  “这是球刀,从脸上滑过去也不能破相。”我说,“要不要我教你啊?”程开伸出手,牵住我的,我开始带着他在冰场上随着豆子和陆璐在冰上的轨迹飞奔起来。
  “我总是学不好滑冰。”程开跟着我,摇摇摆摆地说。
  我看看他,“你重心太高,不奇怪。”我觉着程开这种人不可能什么都好,否则他就十全十美了,而书上说,十全十美的人是不存在的。与其不存在,还不如要一个有一些缺点的人。
  “你说,豆子是不是真喜欢陆璐啊?”程开望着在我们前方带着尖叫的陆璐一路狂奔的豆子说。
  说实在的,我也觉得豆子是真的喜欢陆璐,他还从来没在哪个女孩身上花过这么多心思呢。我从来没见过豆子对哪个女孩这么百依百顺,连她对自己笑一下都千恩万谢的。“可能吧。”
  “我觉着他是真喜欢。”程开说,“豆子那人你还不知道么?他什么时候在一个月里跟同一个女孩出去超过三次的?”豆子也是的,才十七岁多点儿就落下个“花花公子”的名分,自个儿还以为多光荣呐!
  我扭头瞅瞅程开,“你知道什么叫‘真的喜欢’么?”
  程开愣了愣,“我想我知道吧。”
  我撅起嘴,“就像你喜欢陈冰冰那样儿的么?”
  “我说了,我跟她是好朋友。”
  我生气了,语气不善,“我跟你还是好朋友呢,怎么从来没见你对我那么好啊?你这个‘好朋友’的概念也太广了吧?!”
  “是啊,我是喜欢她。”程开淡然地说着,“她挺可爱的。”程开说完这句话,我就感觉天旋地转得快要晕倒了。我完了,尽管这之前我知道程开跟陈冰冰的关系不一般,但程开从未承认过,我便可以学习阿Q不去理这件事,而程开今天跟我承认了,我就必须去面对了。“你呢?你和你的帅哥老师怎么样儿了?”程开见我不说话,又追问了一句。
  “跟你没关系。”我松开程开的手,使出全身的力气在不大的冰场上狂奔,把程开一个人留在了冰场中央,看他手足无措地等着人来领他回到场地周围的栏杆边上。
  我滑累了,走出冰场的玻璃围墙,坐在椅子上,豆子早就跟陆璐一块儿坐下了,程开坐在他们对面。豆子瞅着我,“行啊小树,水平见长啊,怎么样,等会儿比一比?”
  “我不跟你比。”我说,“我没劲儿了。”
  夏天溜冰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几个人穿着短衣短裤从三十几度的温度走进冰场,本来就是一件挺奢侈的事儿,我们还能穿上冰鞋在人造出来的冰天雪地里疯玩儿,真是幸福。而我之所以觉得幸福,是因为我能够在这种浪漫的气氛里牵着程开的手。我不知道程开后来有没有牵过陈冰冰的手,可是程开说他喜欢陈冰冰,这是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从“夏宫”出来以后,我们几个骑车回家,一路上我一直闷闷不乐,陆璐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得了吧!你有事儿还能瞒得住我?到底怎么了?”陆璐用洞察一切的眼神望着我,却没有洞察到前面的红灯,我赶紧把她的车把抓住,让她及时地停下来。
  “你……你还喜欢程开么?”
  陆璐一脸莫名其妙,“喜欢呐,怎么了?”
  “你还是别喜欢了吧,”我傻乎乎地说,“程开挺喜欢陈冰冰的,他自个儿说的。”
  陆璐抬手理了理头发,“哦,我知道。这有什么的?”陆璐的表情就好像程开已经应承了她什么东西而她早已有恃无恐了一样。漂亮的女孩就是自信,对待自己中意的男孩永远有着志在必得的豪迈。
  我不再说话了。对于从未受过任何打击的陆璐来说,我说什么她都是听不进去的。我也不知道是陆璐太自信还是我太自卑,反正我就是觉得程开和陈冰冰是不可分割的,我永远也没机会了。呵呵,十六岁的年纪,已经开始考虑“永远”了,这不是天真是什么呢?
  那是那个暑假我们最后一次出去玩,几天之后,开学了。
  我在开学第一天走进教室的时候,没开灯,教室里不太热,我看到了讲台前面正开窗户的程开。程开穿一件白色的短袖翻领T恤,下身一条火红色运动长裤,脚上一双白色的“锐步”跑鞋,让人见了立刻眼前一亮。我发现我还是放不下程开的。你看,我是为了程开才学理的,现在我是理科班的学生已经是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了。既然如此,我怎么可能放下程开呢?我想起了书上说过的一句话:“爱情是无奈的。”我知道我还太小,我也知道我没资格谈爱情,可我还是觉得我对程开的感情很无奈,无奈到明知道他喜欢别人还放不下他。
  我们班有十几个人学文,被拆开的四班分到我们班十个人。我以为我们会重新编排座位,那样我就必须和程开分开了,为此我忐忑了很久。结果座位是重新排了,可我的两个同桌还是没变——我知道,我要守着班上两个成绩最好的男生过完我的高中时代了。
  陆璐和陈冰冰被分在了一个班,她们的班主任是教历史的。陆璐他们班将近五十个人只有十三个男生,豆子羡慕得直流口水,我说:“程开你就应该去学文,陈冰冰有你的帮助没准儿还能上个北大什么的呢。”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学会讽刺程开了,我觉着我自个儿特小肚鸡肠,忘记了自己当年考倒数第五的光辉历史,现在厚着脸皮去取笑别人不好的成绩。
  “我不像你,我在文科没有梦想。”程开说。我心里忽然一疼,顿时没话了。
  开学第一天的语文课上,我没心思听讲,抱着新书把感兴趣的课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临下课的时候,语文老师说让我们写篇作文,用秋天做题材,八百字以上,体裁不限。我最爱写作文了,天马行空地写什么都行,记叙文是如此,议论文我也会写,因为我懂得怎么拐弯抹角地骂人。我记得有一回我写了一篇议论文是说加密电视的,程开看完了就说:“你这种人,不去当记者真是可惜了,这么小的年纪就会指桑骂槐。”老师说,议论文分立论和驳论,而我就只会写驳论的。我的理论在于,我只会骂人而不会讲道理。
  程开的作文写得也挺好,不过我老觉得他写的作文太死板,让人看了一遍就不爱看第二遍了。
  我写了一篇题目是《秋》的散文,把我能想到的形容词全都堆上去了,从天描写到地,从树叶描写到心情,反正应有尽有——不是我全面,而是为了凑字数。程开也写完了,他不给我看,他说每次我看完他的作文都会笑话他写得做作。而我偏要看,对我的这种与生俱来的霸道,程开一直都没办法。不得已,程开把他的作文拿给我,我看了题目:《秋叶残棋》。看完程开那篇作文我哭了,那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别人的文章掉眼泪。我被程开这篇作文感动哭了,我自己惊讶得要命。
  程开写的是他和他的外婆下棋的故事。他说他小时候没有玩伴,外婆带他长大,外婆并不识字,不能教他读书。其实外婆也不会下棋,只因为那时候院子里有一张石头桌子,桌子上刻着一张棋盘。外婆便拾了石子来当棋子,和他下自己发明的棋。祖孙两人下得很开心,直到外婆去世。文章结尾写:“多年以后,我已渐渐长大,石桌仍在,棋子仍在,只是那盘秋夜里未下完的残棋,从始至终都是我心中无法抹去的遗憾。”
  我从来不知道程开有这样一段经历,而我毫不怀疑程开这篇文章的真实性——那字里行间的感情是假不了的,那是多伟大的作家都无法编造出来的真情。
  看完程开这篇文章,我把自己刚写完的那篇散文揉成了一团扔进垃圾桶,拿出钢笔重新开始写一篇记叙文。
  “怎么不要了?你从来都不对自己写的作文不满意啊。”程开捡起被我扔掉的作文,展平,仔细读上面的字。
  “因为我写得假。程开,”我真诚地说,“我看人家写的东西还从来没哭过呢。”
  程开不好意思地笑了,脸有些红。我在那一瞬间坚信,若我爱着什么人,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程开。一定是。
  “很多人说秋天是萧索的季节,我却是极喜欢秋天的,因为我总以为,秋天是硕果累累的季节,甚至空气里都有收获的味道……”这是我那篇新作文的开头,我的作文题目是《秋思》,老师看来是“思索”的“思”,而其实我写的是“思念”的“思”。我思念的人是程开。我梦里的程开。我爱着的程开。

  那些花儿
  “爱情是一种美妙的感情,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形容的话,便是你在用一个水晶的瓶子往一只水晶的杯子里面倒白开水的感觉。小树,你明白那种感觉么?”
  高二我们需要为学校做的第一件事是拔草。我记得高一时候这活儿就是我们做的,怎么到了高二还是我们呐?我最烦拔草了,这些事儿应该让那些刚入学的高一新生干,好让他们感受感受咱学校的亲密气氛。
  大课间的时候,我们班的人被领到了操场边上,老师指着疯长了一个暑假的野草对我们说:“每人一块。”我心说要是每人一根多好啊。
  大家一边儿干活一边儿聊天。大家在议论过些日子的运动会和再过些日子的学生会竞选,女生们在讨论现任的学生会主席。我知道那个男孩,高三·六班的一个男生,身高足有一米九,梳着男生最最普通的学生头,平和朴素。他总是在各种活动之前或者之后出来说几句话,学校的什么大型活动他也是主持人。女生们说这个帅帅的学生会主席以后会去考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你不能不佩服女孩子们的痴心,她们连这些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女孩子们还在议论,下一届的学生会主席的将会是谁?她们希望还是一个帅哥。我在那个时候没有来由地想到了程开。
  而男孩子们的话题则是篮球比赛。他们得冠军得上瘾了,高一得了足球冠军之后,还打算再拿一个篮球冠军。男孩子们还说,运动会之后的校艺术节会有现代舞比赛,到时候咱班也排一个现代舞吧。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我想到的仍然是程开。
  后来有人说:“哎,看过《大话西游》么?那里头那唐僧笑死我了。”程开低着头使劲儿拔一把草,慢条斯理地说:“悟空啊,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乱丢东西,不要说砸到小朋友,就是砸到花花草草的也不好嘛!再说,月光宝盒是宝物,会污染环境的。”周围的同学“哄”地笑开了,我也跟着笑。在那之前我从来没看过《大话西游》,也不知道有个那么著名的人物叫唐僧。后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们形容一个人婆婆妈妈的时候,会说:“你怎么那么唐僧啊?”每当有人说起这句话,我就会想起高二时候程开慢条斯理的语气和那句搞笑的台词。
  我们学校操场边上种着许多槐树,我很喜欢这些槐树,到了夏天的时候,会开很多很多白色的银铃一样的小花,那些花香甜而且美丽,并不招摇,却很可爱。夏天我们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树叶真的会像书上描写似的“沙沙”作响,让人觉得很安全。现在我在拔草,看着对面那些树和树上马上就要凋谢的白色小花,蓦地觉得自己长大了。
  如果说喜欢上一个人是一瞬间的事,那么长大也是一瞬间的事。我觉得成长跟爱情是一个道理:你需要一个适当的时机。而我的时机,就是我们学校操场上的那些槐树。
  “徐志,我觉得自己长大了,没有什么理由,只是觉得自己长大了。我似乎变得比从前沉静了……可是还是觉得没有资格去谈爱情。你说过,人的成熟不在于年纪而在于他经历了什么。我经历的还太少,我还是没有资格谈论爱情。你说呢?”我在第一时间把这些想法告诉了徐志,因为我觉得只有他能完全理解我的想法。
  我觉得我写文章的风格一直有些受徐志影响,十六七岁时候就能写出一些同龄人写不出来的句子,这不是我有什么天分,我没有天分,我是受徐志那些细致柔和的信的影响。
  徐志回信说:“爱情是一种美妙的感情,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形容的话,便是你在用一个水晶的瓶子往一只水晶的杯子里面倒白开水的感觉。小树,你明白那种感觉么?”我闭上眼睛想了想,我明白徐志说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是:透明的、纯净的、一尘不染的,是流动的,并且无声无息的。——当然,这些形容词都是我真正长大以后想出来的,十六岁的时候我说不出来这些,那时候我只是明白这种感觉而表达不出来。
  我在我的日记里有这么一句话:“我知道徐志说的那种感觉,可是我形容不出来,我只知道,那种感觉跟我听到程开声音时候的感觉似乎有点像。”这就是十六岁时候我对徐志这句话惟一的感受——程开。
  离运动会还有一段时间,我为了能跟程开的距离更小一些,开始拼命钻研我的弱项——解析几何。“你首先要培养空间想象能力,当初你学立体几何的时候就缺少这点。”程开说,“你要做到不用笔画就能在脑子里想出来图形的空间形状,这样儿你才能把几何学好。”对于程开来说也许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对我来说就比较难了。我只能依靠“熟能生巧”“笨鸟先飞”的道理逼自己学习,解析几何刚开课,还没学多少,我就开始翻出高一时候没做完的立体几何习题来做,那一个多星期别的没干,立体几何题做得我是昏天黑地不知白天黑夜。终于,我在一个星期的辛苦之后有了一点点程开说起的那种“空间想象能力”,天知道这种能力对于以后我在大学里啃线性代数的时候多么有用。
  程开给我看了陈冰冰在高二给他写的第一封信,那封信用了一张白底兰花的漂亮信纸,信上说:“文科班人很多,可是没有你。”满纸真真切切的忧愁。
  我在开学之初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马上拿来和陆璐分享。我们那时候流行用数字说话,比如521就是“我爱你”,1314就是“一生一世”,3344就是“生生世世”,单说起4的话,就是“死了”,不吉利。那天我骑车上学,看见我前面一个男孩的自行车上挂着我们学校的车牌,号码居然是“94444”,我到了学校就找到陆璐,说本来我们是94级的就够不吉利了,她们班还是四班,更不吉利,她们班居然有个家伙的学号是44号,也算得上一绝了。陆璐说这个车牌真是不吉利啊,翻译过来就是“就死,死!死!死!”想不死都不成了,不一定哪回考试就挂了。后来陆璐跟这个同学说了这件事,这个同学听了大惊失色,连忙摘了车牌到总务处挂失重新办了一个,脱离了94444的厄运。关于车牌的笑话不只这一个,比如我们曾看见高一一个男孩子的车牌是“95438”,几个人看到笑得差了气——那会儿看港片,大家全都知道“三八”是什么意思,这位老兄的车牌上公然写着“就我是三八”,你说能不招人笑么?
  江南在开学不久参加了省里的数学竞赛,拿了一等奖,学校大肆表扬了一番。我知道江南高考的分数里可以无偿添上十分了。
  而我,在我们语文老师的推荐下把暑假作业里的一篇影评送到市里参加“高中生影评大赛”,得了一等奖,奖品是一张奖状和一本带锁的日记本外加一支质量不太好的钢笔。我拿着这些东西心里有些愧疚,因为我觉得我写作文没有程开写文章的那种真情。
  运动会的时候刚好轮到我们班值周(我不知道你们学校这个词是什么概念,我们学校这个词的概念就是,一个星期不上课,为学校以及全校师生服务),真是倒了霉了,所有运动场地的布置和运动器材的维护都落到了我们班头上,在拔草之后,我们居然又被派到跑道上清理石子。
  我正蹲着琢磨地上到底有多少块石头,我们体委过来了,“张小树,你跳高去吧。”
  我抬起头张着嘴,“啥?!”
  “哎呀,跳高还差一个人呢,你去吧,得不得名次无所谓,你那么高的个儿,闲着也是闲着。”
  我不干了,站起来对着他指指点点,“我不是报了一个一千五了么?你怎么还让我报啊?我不会跳高!不行,我不去!”
  体委拿着表格看了看,“要么你跑四乘四,要么你跳高。”
  我蹦起来了,“凭什么呀?!我凭什么呀?我不去不去!”
  “他不是找不着人了么?你就帮个忙呗,反正跳高也不用多少力气,不像长跑那么累。”程开站在体委身后帮着他说话。他俩一个寝室的,关系当然好了,合起伙来欺负人。
  可是我没有办法拒绝程开,他让我这么做我就得这么做,一丁点儿脾气都没有。“那你怎么报答我啊?请我吃羊肉串吧。”我妥协了,自己都觉得无奈。
  体委乐了,“行啊,就这么定了!”转身的时候他笑着感谢程开,“就你对她有办法儿,咱班谁也说不了她。”
  程开听了一愣,随即朝我笑笑,“这么给我面子啊?”
  “我是看在那羊肉串儿的份儿上,”我又重新蹲下,“谁让我个儿高了,今儿我不答应过两天田老师肯定也来找我谈话,我才不费那事儿呐!”我心虚地给自己找借口,程开体贴地没有跟我争辩。
  我参加的跳高比赛无功而返,这不奇怪,我压根儿就不会跳高。可是一千五百米我是有把握的,过最后一个弯道的时候我听见我们班同学有节奏地喊“张小树!张小树!!”经过我们班时我扭头看了看,程开坐在一个很明显的位置,朝我招招手。于是我又来了力气,一口气冲到了终点,得了个第二。
  程开的三千米五千米就更别说了,三千米一共七圈半,五千米十二圈半,多长的时间呐?可只要程开经过我们班方阵,全班同学就都使劲儿地节奏统一地喊他的名字,结果全校都回响着一个声音:“程—开!程—开!”
  程开用这两个项目成功地给我们班赚了十二点积分,我们班的总成绩在全年级九个班里名列第二,全班四十三个人没有一个服气的。我们全都觉得,我们该得第一。我们认为我们没有得第一的原因在于男子四乘四接力最后一棒的男孩跑到了最后腿抽筋了,不然我们就不会比九班差那么三分屈居第二。班主任田老师安慰我们:“第二可以了,你们留着力气赶明儿考完期中考打篮球儿去吧。”
  运动会积分第二,我们班得了一个排球的奖励。
  运动会之后学校里组织去看了一场电影,那场惊心动魄的电影之后,我认识了两个好莱坞明星:桑德拉·布洛克和奇诺·里维斯。电影叫《生死时速》,看得我是心潮澎湃啊。程开和江南坐在我后面,电影没开始之前,我装作无意回头看了看他俩,江南刚把眼镜戴上,他俩真的有那么一点像,至少脸上那种不自觉体现出来的柔和很像。
  电影结束后,陆璐跑过来找我,“你说他俩以后能在一起么?”
  “能吧。”我说,“不是说生死相依过的两个人肯定能天长地久么?”
  “嗯,”陆璐表示同意,“他俩真配。”正说着,程开和江南从身后走过来,陆璐看见程开,甜美地笑了笑。
  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其实真的还没有,因为我认为那部电影里的两个人可以天长地久。后来我念了大学,去看《TITANIC》之后,我说:“她之所以一辈子都想着Jack是因为他们俩从来没在一起,如果这种三天下来的感情在一起的话,未必见得有幸福。”那个时候,我才恍然觉得,我是真的长大了。
  那天我还注意到了陈冰冰。开学之后我很久没见过陈冰冰了,她比暑假之前更迷人了,我不自觉地发现,她的某些女孩子的特点已经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了,已经穿上了我在街上连多一眼都不好意思看的内衣。现在想想,其实内衣有什么的呢?可那时候我就是觉得那是个让人害羞的东西,不肯穿,直到十七岁读了高三才不得不穿上了——我妈说,再不穿就会泄漏秘密了。
  秋天了,天气开始渐渐凉起来。我们那边冷得很早,有时候十月份就下雪。而我喜欢冬天胜过秋天,我喜欢下雪,喜欢在雪地里跑着笑着叫着的感觉。我始终记得程开在他的《秋夜残棋》里说:“我是被一场大雪带来人间的孩子。”所以,我更加热爱雪天。
  陈冰冰真的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她比陆璐甜美,这就好像是麦格·瑞恩和尼可·基德曼之间的区别。或者这个比方不太合适?那么换一个好了。陈冰冰和陆璐尽管都漂亮,但一个甜美一个冷艳,这就好像是巧克力和薄荷糖之间的区别。
  我没嫉妒过陈冰冰的可爱和美丽,可是我嫉妒她能让程开喜欢。后来,我开始恨她了——因为陈冰冰,程开差一点儿就惹出了一场大祸。

  勇气
  男孩怒了,指着豆子的鼻子告诉豆子不准插手这件事,否则后果自负。豆子也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不准去我们学校惹事,程开少了一根头发惟他是问。
  我早就说过,陈冰冰这样的女孩极少有男孩不喜欢——本来我想说“没有男孩会不喜欢”,后来想起徐志说他是不喜欢的,于是改口——我曾亲眼见过一个男孩子送了一只他自己做的木头箱子给陈冰冰。那只木头箱子没什么出奇,就是一只十公分见方的普通木箱,刷了天蓝色的油漆,箱子盖上用金色的图钉拼出了两颗连在一起的心形。我有意提起这件事是因为这里面有一个非常浪漫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豆子告诉我的。
  送木箱给陈冰冰的这个男孩比我们大三岁,是陈冰冰初中的学长,在陈冰冰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喜欢她了,一直在等着她长大。陈冰冰十六岁那年,这个男孩子跟着一个旅游团出去玩,旅游车在深山里翻了,全车人仅有那个男孩活了下来。男孩被抬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抢救了好久才保住了一条命,昏迷数日之后醒来,上身的右面半边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这个男孩做了那只木箱给陈冰冰,那得需要多大的毅力啊?那差不多是我身边最最浪漫最最感人的故事了。
  我觉得,陈冰冰有这样的魅力并不奇怪,因为她真的太可爱了。不管什么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那么漂亮那么得体,不管她梳什么样的发型都那么可爱那么合适,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嘴角向上翘着,特别亲切特别俏皮,我就奇怪,徐志为什么会不喜欢这种精致呢?
  当然,喜欢陈冰冰的不只这个木箱男孩和程开两个人,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这其中有陈冰冰的一个初中同学,现在跟豆子在一所学校读书的男孩。
  豆子说,这个男孩初中时候就一直惦记陈冰冰,可陈冰冰没搭理过他,他没有一直纠缠陈冰冰是因为陈冰冰一直没有男朋友。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知道陈冰冰有男朋友了,还知道这个人是程开,于是这个男孩就去找程开,问他跟陈冰冰到底什么关系。程开很干脆地回答他:“好朋友。”那男孩当时没找程开的麻烦,因为程开根本不承认跟陈冰冰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豆子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心里是高兴的。
  后来豆子又说了。豆子说那男孩去找陈冰冰,让陈冰冰跟他在一起,陈冰冰不肯,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那男孩就说他已经找过程开,程开说他们只是朋友关系。陈冰冰就哭了,说程开不负责任,两人在一起那么久了怎么可以不承认她是他女朋友呢?那男孩一看陈冰冰哭了,火儿了,说什么要找一帮兄弟收拾程开一顿不可。陈冰冰不让,说:“你不能打我男朋友。”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那男孩子更火儿了,丢下陈冰冰就回学校招集兄弟去了。
  男孩找到了豆子头上,把事情大概给豆子讲了一下,豆子一听我们学校的名字,便问:“你要打谁啊?”
  “一个叫程开的。”
  “程开?!”豆子先没有惊动那个男孩,让他原原本本把事情说了一遍,这时豆子才说:“不行,这个忙我不能帮你。”
  “不是吧?你是我哥儿们啊,这种事儿你怎么能不去呢?”
  “不行,”豆子说,“程开是我四年多的哥儿们,我不可能跟着你去打他。你最好也别去,我不会让你动他的。”
  男孩怒了,指着豆子的鼻子告诉豆子不准插手这件事,否则后果自负。豆子也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不准去我们学校惹事,程开少了一根头发惟他是问。
  你瞧,多像港台片的情节啊?那时候的孩子就是《古惑仔》看多了,动不动就要打架,一个一个嚣张得要命,其实都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你瞧豆子和他这个同学之间的对话,你看了肯定会觉得,这要不是拍电影就是十六七岁的半大男孩子之间的对话。
  我有点着急了,豆子说没事,那男孩子肯定得准备几天,到时候他也会找一帮人的。“程开知道么?”我问。
  “知道。”豆子说,“他不在乎,他说他们不能把他怎么样。”
  我一着急一生气,声音发颤了,“装什么英雄啊?还为了爱情牺牲一切了呐!他跟陈冰冰什么感情啊?!”
  豆子赶紧安慰我说:“我不是跟你说了么?程开被人那么威胁都说自个儿跟陈冰冰是好朋友呐。”
  “那陈冰冰还说他不负责任呢……这种事儿总是一个人一个道理。”我抹了一下鼻子,委屈地想起了高一时候刻满我心事的那张被烧掉的课桌。
  那几天我在放学以后都不怎么离开程开,直到他回宿舍我才回家。豆子每天来接我放学送我回家,他怕我出事。
  有一天晚自习休息的时候,我跟陆璐正在操场上溜达,就看见我们班体委往外狂跑,身后跟着我们班的几个男生。当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程开出事了。我脑袋里“嗡”地一声,一秒钟之内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我丢下陆璐,发疯似地冲向校门,等我气喘吁吁地在学校围墙外一个最背静的地方找到程开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打得头上流血了,那群外校来的男孩旁边站着我们班体委和几个男生,显然他们不是对手,根本不敢动手。“程开!!”我眼前一阵眩晕,冲过去护在程开面前,全然不知道我周围到底有多少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这会儿我们班的男生差不多都到了,有的怀里还揣着板凳条,来挑衅的那帮人不动手了,两帮人对峙着,几十颗年轻人的心脏在狂跳。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跑到教导处去报了信,教导处孙主任领着几个男老师来了。不管是多横的学生,见了老师都是心虚的,不是自己学校的老师也包括在内。来闹事的男孩子们一哄而散,几个男老师一人一个抓住了几个没来得及跑的,拎着就往教导处走。
  “你们都回教室去!”孙主任厉声喝道。本来他是想发脾气的,可他看到了被打的人是程开,手里捏着板凳条最恶狠狠的一个人是江南,他就没说太多。
  我和江南陪着程开去医务室把伤口处理了一下,擦了一些碘酒,贴了一块胶布。程开的手臂也被划伤了,触目惊心的一道血印,看得我心里一阵痛。
  我们三个人默默地回教室,我和江南走在两边,程开走在中间。路上,程开忽然用他受伤的手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浑身一颤。
  晚上放学,豆子照例来接我,我告诉豆子:“没事儿了,你不用怕我出事儿了,程开已经让人打完了。”
  “什么?!”豆子气得额头上的青筋都绷出来了,“妈的,这帮人耍我!不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
  我默默地骑车,“你就别惹事儿了,今儿程开让我们主任逮个正着儿,没准儿还得处分呢,你还折腾?不想让程开考大学了?”
  豆子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事儿你别管了。”
  我急了,“我告诉你啊豆子,程开今儿受伤了,你别闹腾了,他要是真受处分怎么办呐?耽误了他前途你陪得起么?!”我从来没跟豆子犯过急,那是头一次。我是心疼程开,我宁可他头上手上的伤是在我自己身上的。真的,这是我真真实实的感受。
  “我保证,我不找人闹事儿了还不行么?你别急啊!”豆子这么说,我才不言语了。
  晚上回家,我没睡好觉,我手上一直残留着程开手上的温度,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感谢我为他担心么?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程开就被找到教导处去谈话了,我听人说,昨晚在教导处,我们年级的几个男老师把抓来的几个男孩暴扁了一顿,直到他们肯说以后再也不到我们学校闹事了为止。“以后上数学课别乱说话了啊,靠,我才知道他那么狠。”几个男孩在一起议论我们数学老师昨晚在教导处的英勇行为,我开始喜欢这个从前不喜欢的老师了,因为我觉得他给程开出了一口气。
  程开还没回来,江南也被叫去了,连着我们班的体委。最后的结果让我感动得想哭——我们班的男生异口同声地说这件事本来就跟程开无关,是别人来挑衅的。他们是自愿帮助程开而不是程开召集他们打群架。要处分一起处分,他们是高二·三班的兄弟。
  尽管他们说的是事实,可这个结果仍然是激动人心的。一群多么可爱的男孩子啊,不管那种风险存在不存在,只要他们肯去为了朋友冒这种风险,就是高尚的。我开始热爱这个学校了,因为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被人称作人情冷漠的重点高中里有温暖的人情。
  当然,学校是不可能一次处分三十个人的。所以,程开没事。谢天谢地。
  可是程开和陈冰冰正在谈恋爱的事还是闹得满城风雨,凡是教程开的老师都会找机会跟程开谈话,谈话的内容无非就是让他好好学习不要把心用在别的地方一类的话。而程开的回答只有一个:“老师,我跟陈冰冰只是朋友。”
  豆子想要帮程开出气这个念头始终没有断过,最后豆子找到了他爸。
  事情是这样的,豆子在他们学校打篮球的时候故意惹怒了追求陈冰冰的那个男孩子,并且不依不饶地让他给自己赔礼道歉,那个男孩子本性难改,又要招人收拾豆子了。豆子就盼着这一招呢,晚上回家豆子就跟他爸诉苦,说有人在学校里扬言要废了他。豆子他爸就豆子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儿子有这种危险那还了得?结果豆子他爸第二天就找到了学校,学校领导哪敢怠慢豆子他爸啊?找来了若干证人,证实了确实是那个男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扬言要废了豆子,学校点头哈腰地答应豆子他爸一定处分这个不听话的学生,豆子他爸才离开学校。那个男孩子后来被留校查看,豆子拉着我出去吃了一顿羊肉串。

  美丽的插曲
  就在我们有恃无恐地等着欢庆胜利的时候,体委告诉我们,他落选了,当选的是八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男孩。我们体委的选票并不少,问题出在老师评委里面。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八班那个男孩是学校某位领导的孩子。
  人家都说,高二是高中时代最有意思的一年,因为高一时候刚入学,太小,高三时候要毕业,太忙。只有高二年级的学生们是不紧不慢享受高中生活的一群人。我们亦是如此。
  在程开和陈冰冰爱情故事的各种版本传遍全校之后,校学生会竞选开始了。我们的帅哥学生会主席在他任期的最后一项任务,便是在他众多优秀的学弟学妹之中挑选出一位合格的接班人。我也不知道竞选该是个什么程序,反正看电视里头演的这类事儿都挺复杂,又是演说又是拉选票的。不过我们学校倒是没那么复杂,说是演说之后由上一届的学生会干部和一些老师定夺。我们大感没劲,这么有意思的竞选活动居然没有我们老百姓的事儿。在若干次强烈请愿之后,学校网开一面,终于同意集体投票了。但工作量便大起来,已经高三的老学生会成员是不愿意做这些事的,于是又有了许多志愿者,大部分是高二年级各个班的班干部。
  在后来上大学之后,我才觉得,原来学生会和学生会之间也是有区别的。比如高中的学生会就完全不同于大学学生会。高中的学生会干部还是一群孩子,他们在做着老师认为对自己也不认为错的事情;而大学学生会干部往往走两个极端——不是在做老师认为对自己认为错的事情,便是在做老师认为错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这里面的全部原因在于,他们已经长大了。
  我鼓动我身边的两个优秀的男孩去竞选。我跟江南说:“你去竞选学习部长吧,肯定行,就凭你前段时间拿的那个奖,你就没跑儿。”我知道江南要是去竞选肯定能行,因为我知道江南他爸是干嘛的。江南他爸肯定不是我们学校地位最高的家长,可作为一个区的一把手,对我们学校的生杀予夺褒贬奖惩以及各种地方性的事务总是有着极大权利,老师们是辛勤的园丁没错儿,可是他们也要生活,不可能不在乎这些外界的因素。当初参加数学竞赛,明明程开也是够资格的,为什么没让他去?还不是因为程开没有个好爸爸么?!
  江南只给了我两个字的回答:“不去。”
  我又去鼓动程开去竞选主席。我跟程开说:“你去竞选主席吧,全校的人都盼着有个小白马王子接大白马王子的班儿,你这么英俊潇洒才华横溢威名远播,肯定行。”我把刚从周星驰电影里学来的台词用上了,说得还挺溜。
  其实我没说错啊,就凭程开这学习成绩,肯定能在老师们中间得到全票通过;就凭程开这模样,肯定能在女同学中树立威信;就凭程开在运动会和足球赛上的表现,肯定能在体育爱好者中得到支持;就凭程开这么好的脾气和人缘,肯定能在他所有的朋友里获得选票。只是有一点,就凭程开跟陈冰冰不明不白的关系,所有对陈冰冰有意的男生肯定都会唾弃程开,并且会发动他们的朋友共同唾弃程开。麻烦的是,我们学校对陈冰冰有意的男生实在是太多了。
  程开给我的回答比江南给我的还要干脆,只有一个字:“不。”
  我继续鼓动,“哎呀,程开,你现在已经出名儿了,靠这个再赚点儿名声多好啊,你想啊,以后你上了大学,想进学生会也容易嘛!”程开可真的是出名了,因为他挨打这件事。全校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高二·三班的程开为了陈冰冰挨了一顿打。各种各样的版本在学校里流传着。有人说,程开不肯承认陈冰冰是他女朋友,陈冰冰找了一群人报复程开的不负责任;有人说,有个喜欢陈冰冰的男孩子威胁程开让他把陈冰冰让出来,程开说什么也不肯,于是才挨了打;还有人说,程开和陈冰冰两个人好得不得了,两情相悦遭人嫉妒……说法很多,大抵是这三种。可是说的最多的是第二种,由此可见程开平时在群众中打下了多么深厚的情感基础。
  “我对那些玩意儿没兴趣。”程开闷头看书,“你愿意去你去,你书法那么好,当个宣传部长挺好的。”
  “我才不去呐!我从小连个小队长都没当过,我可不是当官儿的料。”
  我鼓动两个优秀男士参加竞选都没成功,比较郁闷。其实谁当学生会干部跟我根本没关系,我鼓动他俩去参加竞选一是因为我闲着没事儿干,二是因为学生会干部多多少少有点儿权利,至少我可以在空闲的时候去广播室随意听我喜欢的歌——你们瞧,我才十六岁就学会趋炎附势了,真是不可救药,是吧?
  陆璐从小跟我一起学书法和篆刻,小学的时候就是大队长,上了初中当班长,现在还是宣传委员,不去当宣传部长真是可惜了。所以陆璐没让我失望,还没等我去鼓动她她就自己报名参加竞选了。
  我们班体委要去竞选体育部长,他说如果他当了体育部长,一定把篮球赛搞得红红火火,以后说不定再来一场足球赛,咱班还拿冠军。
  江南和程开该干嘛干嘛,好像这件事跟他们没关系一样。我估摸着江南是看他爸当官当得太累,对这些事儿过敏,可程开为什么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呢?我还以为十六七岁的年纪,任谁都喜欢凑凑热闹呢。
  我们班只有体委一个人参加竞选,所以大家全力以赴地支持他。我们都以为他肯定能当选,因为他连着两届运动会都是三级跳和跳远的冠军,足球赛还得了个“最佳球员奖”,没理由不给他这个职位的。就在我们有恃无恐地等着欢庆胜利的时候,体委告诉我们,他落选了,当选的是八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男孩。我们体委的选票并不少,问题出在老师评委里面。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八班那个男孩是学校某位领导的孩子。
  那年我高二,十六岁,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权利。
  我们抗议和生气都是没用的,因为学校规定了老师评委有着很大的权利。其实回过头想想,对于生活而言,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可对于十六七岁的我们而言,这些就太重要了,几乎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当时我们感觉我们被欺骗了,可我们没办法。若干年之后,我们明白,原来那种感觉叫无可奈何。
  陆璐顺利当上了宣传部长,还好没有哪个领导家的谁谁想要这个职位。帅哥学生会主席的接班人是七班的班长,据说他的竞选演说相当精彩,台风也特好。那男孩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多女孩说他帅,可我觉得他太漂亮了,漂亮得过分——男的一漂亮,就不能算帅了。
  学生会竞选结束之后,高三的哥哥姐姐们开始了他们痛苦的备考,而我们和高一的弟弟妹妹们一起,准备迎接那该死的期中考试。
  说实在的,一提期中考试我就能想起高一那年在我们学校闹事的“火狐狸”,因为直到现在我还在心疼我那张课桌。我记不太清楚我都在桌子上刻着什么了,反正是那时候所能想到的所有隐晦矜持能表达少女情愫的词句。我在这些词句旁边刻了一个繁体的“开”字,我在前面说了,那是我对程开所有的感情。真的,我学篆刻学了好多年了,那个繁体的“开”字是我认为我刻出最漂亮的一个字。
  现在我不再担心我的学习成绩会丢人现眼让我爸不敢来开家长会了,我只是担心我的名字会不会被挤出前十名。与此同时,我还在担心程开会不会被从榜首的位置拉下来。大人们一直都说,早恋影响学习,尽管我并不那么认为,可我还是为程开担心的——他每天都能收到陈冰冰从四班传过来的信,信纸精美,字迹清秀。几个月来,从未间断过。
  我们那会儿有本青少年杂志叫《人生十六七》,在我们这群高中生中间特火,我几乎每期都看。这本杂志最后一页是一个征友性质的栏目,就是你自我介绍一句,之后留下通讯地址,大部分人都能通过这种方式结交很多很多的朋友。
  有一天我又拿了一本《人生十六七》在看,翻到最后一页,习惯性地找我念过学校的名字,结果一眼看到了现在就读高中的大号,后面跟着的赫赫然是:“高二·三班程开”。“哟呵,程开你还嫌你朋友少啊?还整这事儿呐?!”我把杂志伸到程开眼皮底下,对于他的这种行为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不满和不屑一顾。
  程开把视线定在了那两行字上,“这怎么回事儿?!”
  “不是你啊?”我惊讶。
  “不,不是。我哪儿能那么无聊啊!”
  后来豆子主动承认错误说,是他干的。因为他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想弄这么个游戏玩玩,又不想留自己的名字,又不敢拿我开涮,只好借用他好兄弟程开的名字了。豆子还振振有词地说:“程开,你这名儿特别,女生一看就喜欢。”程开有点儿生气,可他这人脾气好,从来不会甩手走人或者不理豆子,豆子就是吃准了他这一点才开这个玩笑的。
  这件事程开没有追究,只可惜,程开被我日日取笑的痛苦历程由此开始了。

  可不可以不勇敢
  这条广告一登出去就激发了好多少女的憧憬,程开在第一个星期收到了二十多封来自我省不同城市的信,各种字体各种风格,我们周围的人拿着那些信拆得不亦乐乎,连平时对任何事都爱理不理的江南都有了笑模样。
  豆子说的没错,程开这个名字很独特很好听,加上我们学校响当当的名号,这条广告一登出去就激发了好多少女的憧憬,程开在第一个星期收到了二十多封来自我省不同城市的信,各种字体各种风格,我们周围的人拿着那些信拆得不亦乐乎,连平时对任何事都爱理不理的江南都有了笑模样。要不怎么说程开高尚呢?他这么一奉献,我们的生活就充满乐趣了。
  我挑了一封从豆子他们中专写来的信,一看就是女孩子写的,开篇就说:“程开,你这个名字真好听啊,是真名么?你在那里读书,成绩肯定很好吧?你愿意跟我交个朋友么?我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我一边看一边大骂豆子这下子把程开坑了,因为豆子说他们学校一个长得顺眼的女生都没有。
  更夸张的是,有人第一封信就给程开寄来了照片,还是艺术照,欲说还休的羞涩表情,拿着这张照片,我们几个差点儿笑背过气去。
  程开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些信,不知道该怎么办。以他的善良,让他把这些热情洋溢的信弃之不顾是不太可能的,可是让他一一回复,那还不得累死啊?光往信封上贴邮票都受不了。“程开,咱们好兄弟,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这些信给大家分了,一人帮你回几封,一人帮你交几个朋友,看看以后效果怎么样,你看行么?”听我这么说,程开几乎千恩万谢了。他赶紧把那些信拿给我们,让我们自己挑。我挑了两封其他城市的,还把豆子他们学校来的那封信拿出来,准备让豆子玩儿。
  说起来我这个主意也够损的,人家好端端的写信来交朋友,偏偏让我们把这些信全看了,还冒充有着好听名字和优秀成绩的帅哥程开明目张胆地跟这些“美眉”打情骂俏,问心无愧地破坏着程开清白的名誉。
  接下来的日子里,程开每天都能收到一大堆信,最多时候十几封,最少时候也有两三封。我们班的信箱永远都不是空的,这都多亏了程开的奉献。为了这件事,程开还被胡老师找去谈话了。
  胡老师找程开谈话的时候我又躲在了旁边,所以全听见了——其实我不是喜欢偷听,我是关心程开罢了。
  胡老师说:“程开呀,你这么好的成绩,再努把力,上清华是完全有希望的嘛,整天干那些没用的事儿干什么呀?”
  程开以为胡老师又要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不要跟陈冰冰谈恋爱了,赶紧说:“胡老师,我跟陈冰冰真的是朋友关系,没别的。”
  胡老师摇头,“那件事我是管不了你了,你们年轻人真是想什么干什么,一个儿一个儿的脾气还都挺倔!我说的是你最近登了个什么征友启示啊?一天收十来封信?你说你整这事儿干啥?”
  程开立马大喊冤枉,“老师,老师,这事儿我不知道,是我一个初中同学跟我开的玩笑。我哪儿能干这事儿啊?”
  你说胡老师能信这事儿不是程开自己干的么?不管程开怎么辩解,胡老师认定了程开死不悔改,愣是教育了程开半个小时,结果大课间程开的足球也没踢成,刚从胡老师的关怀中逃出来,晚自习就上课了。
  我像上次偷听胡老师训程开之后一样拉住程开,学着胡老师的语气说:“你说你整这事儿干啥?”说完我大笑。
  程开苦着脸望着我,“这下豆子可把我害惨了!”
  我觉得那时候老师们对程开和陈冰冰的关系已经默认了,因为没人再为了这件事找程开或者陈冰冰谈话了。老师们的基本原则是,只要你不影响学习,怎么都行。程开的学习成绩没的说,陈冰冰听说马上要出国了,又是金枝玉叶,老师们懒得管了。我猜老师们对程开和陈冰冰那些存在的和不存在的故事也有了一些触动,也许他们以为少年人的感情不应该扼杀也说不定。
  加上这些因素,程开在同学们里的形象更加高大了,程开和陈冰冰的爱情故事在同学们心里更加浪漫了。而我始终记得程开反复强调的一句话:“我跟陈冰冰只是朋友。”
  期中考试之前的日子里,我们一帮人除了备考之外就是给程开那些没见过面的崇拜者写信,程开自己也回信,被他挑中的那些来信者算是幸运的,因为程开尽管不算热情但是也不算冷淡。可被我们回信的人可就惨了,我们用程开的名字大肆行骗,弄得对方都以为程开是个才华横溢的情场浪子。
  江南也加入到了这件事里面,可他似乎并不像我们其他几个人那样玩笑开得很大,我见过他写的信,很含蓄很得体,跟程开写的那些回信基本上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这不能怪江南,他本来就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他也不喜欢这种游戏,能够加入进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们几个从女孩子那边骗来了好多照片,之后拿给程开看,那架势让我想起了《末代皇帝》里皇妃们拿着一大堆贵族小姐的照片给溥仪看的情景。你还别说,那些女孩子里头真有漂亮的,念的学校离我们学校都不算太远。我们鼓动程开去见见人家,程开大惊失色地说:“你们玩儿也就算了,别把我扯进去啊!”
  有那么一天,程开的麻烦来了。
  那是期中考试前一天,到了大课间的时候,我准备给自己放假不学习了,就拿着程开新收到的几封信仔细研究,这时候坐在靠门位置的同学朝我们这边喊:“程开,有人找!”
  我和程开一起往门口看,没看见人。我没在意,因为我以为是陈冰冰。程开站起来出去了,老半天没回来。我心里又开始生气了,因为程开口口声声说他跟陈冰冰是好朋友,可每次陈冰冰找他出去他都老半天不回来。我心里很闷,决定找陆璐散心去。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程开正满头大汗地面对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那女生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身上穿着豆子他们学校的校服。
  完蛋了,这下子程开彻底完蛋了。我把那封信给豆子玩儿去了,每次回信也都交到豆子手里,还不知道豆子怎么通过书信败坏程开的名声呢!没准儿就在信里给程开定下个女朋友了,要不然那女孩怎么能那么含情脉脉地瞅着程开呢?她肯定是没想到程开这么帅——在很多人眼里,一般重点高中的男生都是书呆子。
  看着程开满头大汗发窘的样子,我有点儿觉得过意不去了,因为毕竟主意是我出的,程开这些麻烦多多少少都有我的责任。于是我走过去,“程开,你朋友啊?”
  程开见到了救星一般,“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给你解释,给你的那些信真的不是我写的,这是我同桌,她可以证明我从来都没收到过从你们学校寄来的信。”
  我赶紧顺水推舟地说:“是没有,我没印象。我们学校的信都放在外面,可能有人看见是你写来的就拿去了呢?”
  那女孩儿真好骗,我这么蹩脚的理由她都能相信。她很失望地站在那里,还是没有走的意思。程开是真善良啊,他是真看不得有人这么难过。于是他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句话,让那个女孩更难过了。程开说:“我有喜欢的人,真的。”
  程开的这句话令那个女孩有多难过我不知道,可是这句话让我有多难过我很清楚。我甚至没有停留半秒钟,转身就走了。转身以后我听到那女孩对程开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晚自习临上课之前程开有点生气地问我:“那封信是不是你回的?你怎么可以随便给我找女朋友呢?不是告诉你不能乱说话么?”
  我本来就心情不好,现在程开这么一说,我立刻委屈极了,“我都说了不是我,你没问清楚干嘛说是我啊?!那么多人看你的信回你的信你不找,干嘛找我啊?!”
  程开小声嘟囔着,“就你鬼主意多呗。”
  我这个气啊,不为别的,就为程开跟女孩说的那一句:“我有喜欢的人了,真的。”这个人肯定是陈冰冰啊,他亲口跟我说的他喜欢陈冰冰。这会儿他居然为了陈冰冰埋怨起我来了,你说我能不生气么?如果这件事发生在现在,我想我笑笑也就过去了,可那时候我才十六岁,十六岁少女的眼睛里,爱情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她们把爱看得很单纯,单纯到为了一点点小事便可以醋意大发。
  我一生气,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儿了,这下子程开可慌了,他认识我这么多年,除了上次看他的作文掉了几滴眼泪之外,他还没见我哭过呢。“哎,我也没说你什么呀,不是你就不是你呗。我错了还不行么?我问问他们信是谁写的。”
  程开不说话还好,他这么一哄我,我更难受了,看见他手足无措的温柔样子我就难过,因为他不知道这么对陈冰冰多少次了呢!于是我眼泪从眼圈里滑出来了,越来越伤心,结果最后趴在桌上哭起来了。
  这会儿江南进来了,“怎么回事儿?”他的语气不善,我想因为他看见程开正在试图哄我便推断出是程开把我弄哭的。
  程开把事情原原本本给江南讲了一遍,然后说:“我也不知道她这么容易委屈,以前怎么说她都没事儿。”
  我刚想起来指着程开说“你以为我是谁?想怨就怨想骂就骂么”,还没等我说江南就说话了,“哦,那个啊,那信是我写的。最多以后不这么写了,你犯不上这么着急。”
  我一下子愣住了,也不哭了。偷偷擦干眼泪,从桌上爬起来定定望着江南,“是你写的?!不能吧?”江南忽然间笑了,“我怎么就不能写?在你眼睛里我就不能会开玩笑了?你可别哭了,再哭真变兔子了啊!”
  程开看见我不哭了,也松了一口气,“好了好了,我承认错误了,明儿请你吃炒面。”
  这件事就这么了了,当天晚上放学之前,我跟江南说:“那封信不是你写的,我知道。”
  江南说:“多大点儿事儿啊,无所谓。”
  我没再继续说什么,当时我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我是第一次仔细考虑江南喜欢我这个问题,而我真的怎么也想不通江南这种男生为什么会喜欢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我在第二天午饭的时候告诉程开,那封信是豆子回的,我的确多多少少有责任。程开很是惊讶地瞪大眼睛,“那江南干嘛说是他写的?”
  “我不知道。”我说。
  程开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在一水方
  我和程开下课的时候轮流去探望这两个美女,不同的是,我去找的是陆璐,而程开找的是陈冰冰。我知道,这两个美女申请来我们班门前执勤的目的是同一个——程开。
  期中考试考了两天,我把最后一张卷子交上去之后,心情一下子变好了,因为我觉得我又可以无忧无虑地玩上几个月了。我这人一向没有忧患意识,像我们班好多人已经开始考虑高考的事儿了,书上的说法,那叫“未雨绸缪”。可对于我来说,高考还是一件特遥远的事情呢,目前为止,高考跟我的生活没关系。
  程开还是能陆陆续续地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我真纳闷那期《人生十六七》到底发行了多少本到底卖了多长时间,怎么到现在还有人给程开写信呢?自从上次的事儿之后,我不想再玩了,我告诉豆子也别再玩了,因为我忽然良心发现这么做是不道德的,我在残忍地摧残好多女孩情窦初开的感情,不管她们是不是认真的,我都不应该跟她们开那样的玩笑。
  像所有十六岁的孩子一样,我过着一种有规律的生活。我每天六点二十分起床,用我“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洗漱穿衣吃早饭,六点三刻下楼,到车库拿我的自行车,用十分钟的时间骑车到学校,赶在七点钟早自习铃声响起之前在我的座位上坐好。平时除了读书我会看各种杂志,会和男孩子抢《体坛周报》看,会用省下来的零花钱买原版引进八块钱一盘的磁带,会写日记,还会在每晚睡觉前听一会儿电台一个叫《千千阙歌今夜唱》的节目。那个节目的主持人叫韩松,有着清爽柔和的嗓音,我喜欢他的声音,喜欢在黑暗里听着他读手里的故事,那是一种极为宁静极为安全的感觉,听着听着,我便会睡着了。
  可能是陆璐的缘故,我觉得程开的声音也很好听,他的声音给我的感觉跟韩松的差不多,都是那么宁静那么安全,似乎能穿透一切进入到人心里似的。但那时候程开还是个大男孩,嗓音便是再柔和也有着大男孩无法避免的纤细。我那时候就想,等程开长大了,是不是也会有韩松那样动人的嗓子。多年以后,我对程开说:“其实你真的可以去电台做DJ,保证一大串儿小姑娘崇拜你。”
  期末考试之前有两件大事:艺术节和篮球赛。我们班分了两班人马,体委带着一群人每天训练准备篮球赛,班长带着另外一群人准备艺术节。我属于准备艺术节的那类人,当然程开也是,别看他足球踢得不错,篮球打得可真是烂,白瞎了他一米八的个头儿。
  班长派给我的任务有两个,一是一张书法作品,一是一篇征文比赛的文章。自从上了高中,学习紧张起来之后,我就很少再动毛笔了,如今让我再写,还真是有点困难。我知道我们学校好多能人,我这点儿本事在原来初中还能蒙人,在这里,哪怕是打一点儿马虎眼就得露怯。为了这个艰巨的任务,我还真认真练习了一阵子,艺术节的时候交上去了一张竖写的条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写的行书一直不上档次,楷书还行,于是我把这副字写成了楷书。
  艺术节期间,我的这幅字和其他十几件作品被一起悬挂在教学楼的一楼大厅里,程开站在我的那幅字前面,说:“这几句话不是当初我送你生日礼物上头的么?你怎么不写行书呢?行书好看。”我说:“我的行书不好意思拿出来献丑。”当时我心里一阵紧张,因为我忽然发现程开并不是如豆子所说根本不知道那幅字上写的什么话的。当然,我不应该自作多情地以为程开送我这幅字有什么动机,豆子不是说了么?程开当时只是看上了这幅字上面漂亮的书法才买给我的。可我仍然总是情不自禁地觉得这几句话里暗藏着什么玄机,只不过我从来没有去问过程开而已。我不是不好意思问,我是怕问了之后受打击。
  至于征文,我可真的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以我的本意,我想学学那些作家姐姐写点儿煽情的爱情故事,可我知道我要是真写了这种文章交上去,写十篇就得被枪毙十篇。你让我写点儿虚情假意的东西,还不如不写。后来我问程开,“程开,你说征文我写点儿什么呀?他们说什么都不限制,随便儿写,可我真随便儿写了恐怕胡老师又要找我谈话了。”
  程开摆弄着他坏掉的一支圆珠笔,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呗,讽刺讽刺这年头儿的教学制度,说我们都被压榨得不成人样儿了。”
  江南在一旁搭话说:“她要真的那么写,找他谈话的就不只是胡老师了。”
  我对着江南点头,深表同意。
  程开问我本来想写个什么故事,我说我想写爱情故事。程开又问我想写个什么样儿的爱情故事,我说我还没想好,但我听过一个特别好的爱情故事,很想把我的故事也写成那种风格。程开说:“那你讲讲吧。”
  于是我把我头天晚上刚刚从韩松那里听来的一个故事讲给程开跟江南听。那个故事其实是一篇小说,是苏童写的。故事说的是在一个小镇上,有一对夫妻,女的高挑漂亮,男的却其貌不扬,人们都觉得他们俩不般配,可是他们却特别特别恩爱。有一天,妻子生病去世了,丈夫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悲痛欲绝,他只是万分平静地说:“她走了,我便也活不过今天。”当夜,丈夫毫无先兆地去了,时间是零点整。
  故事并不复杂,结果却是令人震撼的。尤其是配上韩松的嗓音,不动人是不可能的。我觉得这个故事美极了,我若是能写出这种小说来,自己都会奉自己为天才。许多许多年以后,当我也开始写字赚钱的时候,我才明白,能写出那样故事的人,这世上本就没有几个。
  程开听完这个故事微微笑了,“韩松昨儿晚上刚讲的你就想盗用啊?”
  我傻愣愣地张着嘴望着程开,“你也听广播啊?”
  江南的左臂撑在桌子上,左手托着下巴,“他天天听广播,弄得我天天睡不好觉。”
  我还以为只有女孩子喜欢那种半夜里谈心的节目,因为韩松每次读听众来信都是女孩子的信,相当多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写信给韩松,跟他倾诉自己喜欢上了班上的谁谁,跟他倾诉自己有多么烦恼云云。韩松面对这些来信从来都是用带笑的温柔声音回答:“你还如此年轻,还不能完全认识到爱情的全部含义,等到你有一天真正成熟起来,真正明白爱情的时候,你便会忽然发现,现在的这些,不过都是年少懵懂的心事而已。”
  韩松说起“懵懂”这个词,我立刻想到了远在上海的徐志。因为有徐志,所以我不必把自己的心事跟素不相识的韩松去诉说,我觉得徐志懂得一点儿都不比韩松少,有时候徐志说出的话比韩松还要有深度。只不过徐志没有韩松那样美妙的声音罢了。
  说来说去,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程开也会如我一样每天晚上在黑暗里听韩松讲故事的,我估计这要是换成别的女孩肯定会觉得程开女气,可我不,我在觉得程开一定很细腻并且一定柔情似水。
  “你要是真的写了这种故事,还是拿去投稿吧,学校艺术节你还是别去招惹。”程开说着,继续修理他那支破圆珠笔。
  “你可以写写亲情什么的,像程开上次写的作文儿似的,肯定能挺好。”江南给我的这个建议倒是极为不错的,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写出程开的那种能让人流泪的款款深情。
  后来我真的写了一篇关于亲情的文章,这篇文章在艺术节上得了最高奖,据程开说,他看了之后觉得特别感动。我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
  我那篇文章题目叫《玻璃脆》,写的是我爷爷奶奶。程开说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里面的一句话:“忽然又看到了爷爷苍老的背影在那株‘玻璃脆’前徘徊,我在一瞬间明白了爷爷为何如此钟爱这美丽而脆弱的花儿,也在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那花儿只有在爷爷的照料下才能完好无损。那是奶奶年轻的生命变成的花儿,用自己最灿烂的笑容,来报答爷爷一生一世永不改变的刻骨深情。”
  “说到底,”程开说,“你写的其实还是爱情,可只要不那么明目张胆地写,老师就能给你面子,因为你写的太好了。”不知道为什么,程开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周身都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颤抖着的温暖,我努力回想,才想起这种温暖的来由——上一次程开受伤之后在走廊里忽然握了我的手。
  艺术节的时候轮到四班值周,陆璐和陈冰冰被派到了我们班所在的走廊里——你知道那种制度么?值周期间,每层楼的走廊两侧都放着一张双人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两个女孩子,一边学习一边东张西望,每天早晨帮着老师办公室打热水,全天候地等候老师们的差遣——她们俩不偏不正地正好坐在了我们班门口,两个美女让我们班这帮男生饱了整整一个礼拜的眼福。
  我和程开下课的时候轮流去探望这两个美女,不同的是,我去找的是陆璐,而程开找的是陈冰冰。我知道,这两个美女申请来我们班门前执勤的目的是同一个——程开。
  我看着陆璐拿着历史书背那些年代,有点羡慕地说:“我也挺爱学历史的,可惜我们高考不考。”
  陆璐立即对我指指点点地数落开了,“我就不明白当初你为啥学理,你学文多好啊?兴趣和天赋都在这儿,还愁以后考不上好大学怎么的?”
  我看着陆璐美丽纯净的脸,一句话冲口而出:“我喜欢的人是学理的。”
  本来我以为陆璐会惊讶并且追问我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可谁知道陆璐却善解人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学理的原因不是为了什么梦想!”见我发愣,陆璐拍了我的头一下,“卡拉OK比赛你参加不参加啊?不用提前报名,到时候去参加的时候报名就行。”
  我回过神,“哦,我不参加。”
  “那,”陆璐的脸稍稍一红,我知道她又要问关于程开的事儿了。果然,她问:“那程开呢?”
  “程开去。”我说,“我听说他要唱《大约在冬季》。”

  千千阙歌
  你瞅他们班跳舞的这四个男孩,身高全都在一米八五左右,穿着一身白衣服,连皮鞋都是白的,潇洒帅气得要死要活的。四个人中间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衣裤的女孩。
  卡拉OK比赛那天,电化教室里面座无虚席,我从来没见我们学校哪项活动,自愿参加的来过这么多人——上回组织自愿参加的活动是高一时候参观博物馆,结果门可罗雀。偌大一个阶梯教室,到了最后连门口和走廊里都站满了人,学生会明显估计不足,没想到这群小书呆子们会有这么大的热情支持学校的活动。
  教导处的一位女老师拿着一支笔坐在门口,想要报名的都去她那里,报上自己的姓名班级参赛曲目。反正我们这帮人是不可能去唱这位老师中意的革命歌曲的,我们所会的,都是现时流行的港台乐。我站在老师背后看了一眼那张表格,上头大都是什么《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啊,什么《容易受伤的女人》啊,除了受伤就是受伤,那位女老师一边写一边皱眉头,好像是古时候私塾先生看见了大逆不道的学生犯错误一样。后来有个女孩来报名,说要唱一首《追梦人》,那女老师不客气地抬起头瞪着她说:“你这是不是爱情歌曲?要是爱情歌曲就别唱了!”那女孩委屈地看着女老师已经快要变形的脸,退到了人群里看不见了。
  我不明白,怎么不管多年轻的人,一旦当上了老师就会跟学生有极大的代沟呢?我们这位女老师不过三十五岁吧?跟我小舅舅的年纪差不多,我们喜欢听的这些歌喜欢做的这些事我小舅舅一样喜欢听喜欢做,她就算是不喜欢,也不至于那么老套地反对吧?还非得让我们这帮十六七岁的孩子在号称自由的学校里高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她才满意么?你要是不喜欢也行,干嘛还非得举行这么一次比赛呢?你举行这次比赛也行,你干嘛不给我们规定曲目呢?你不给我们规定曲目也行,你干嘛非得来凑热闹呢?这么大点儿一件事,还非得你来把关呐?我们唱这种你所谓的“靡靡之音”就真的能影响心灵健康影响前途?真是奇了怪了!!
  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来,比赛已经开始了。要说十六七岁的年纪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全都自信得一塌糊涂,什么样儿的嗓子都敢上台比划比划。有一个高一的男孩唱张学友的《吻别》,那个调跑的,说他五音不全都抬举他了,我觉着他只有一个音。可是我非常敬佩他的勇气,因为他竟然很自我陶醉地唱完了,放下麦克风的时候,我们给了这个男孩子一番热烈的掌声来表彰他的勇气和庆祝我们终于解放了我们可怜的耳朵。
  后来上台的是高三的一个女孩,和《平凡的世界》里头女主角是一个名字。她唱的是我们那位教导处女老师惟一不太反感的歌,那首歌好老啊,我连名字都不知道了。不过那女孩唱得真好,只唱了一句就得到了我们的满堂彩,后来她一口气没喘匀停了一下,居然还有人在唱,这会儿我们才发现,原来伴奏带的原声没有消去,这下子满堂彩变成满堂倒彩了。女孩不好意思极了,赶紧拿出了带子清唱。嗓子好就是嗓子好,唱到最后她还是赢回了她的满堂彩。评委们当场定下了让她在艺术节汇演上来一个独唱。
  轮到程开了,他真的如他之前所说地唱了一首《大约在冬季》。我早就说过程开的嗓子很好,很柔和很细致,他唱齐秦的歌最合适不过了。可程开的嗓音不够高,唱到最后明显唱不上去有了破音,可他仍然是在一阵一阵的尖叫声里走下台的——开头的那几句,唱的跟齐秦实在是太像了。虽然后来越来越不像,但这些已经足以让我们为他尖叫了。
  我也不知道那次比赛程开到底得了什么奖,反正他最后也在汇演上得了一个独唱的节目,也就是听他在那个正儿八经的舞台上唱歌的时候,我抓紧了陆璐的手,说出了我不应该说的一些话。
  那天的艺术节汇演非常精彩,我们学校有才的人真是太多了,各种各样的表演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得喝彩最多的是九班的现代舞,看着跟电视上的基本上没什么区别。也不知道我们学校怎么编的班,全年级又高又帅的男生几乎都在九班了。你瞅他们班跳舞的这四个男孩,身高全都在一米八五左右,穿着一身白衣服,连皮鞋都是白的,潇洒帅气得要死要活的。四个人中间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衣裤的女孩,那女孩我认识,听说从前学过芭蕾。五个人一上来就摆了一个巨酷的姿势,那架势,像梅艳芳出场似的。那支舞跳得简直没治了,背景音乐是麦克尔·杰克逊的《打击》,五个人四白一黑,本来就感觉特别好,舞步编排得又精彩,想不喝彩都不行了。后来大家评选当天最精彩的节目,这个现代舞是众望所归地得了奖。
  程开那天也算刻意打扮了一下吧,他穿了一条深色的西装裤和皮鞋,上身一件白衬衫,很简单也很干净。我以为他还会唱《大约在冬季》,可他没有,他唱的甚至不是齐秦的歌。他唱的是《狮子王》的主题歌:《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
  我跟陆璐坐在一起,望着台上的程开,黑暗里我能感觉到我的心在狂跳。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做程开的女朋友,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为他骄傲。我是个没有音乐细胞的人,我听不出人家唱歌用了多少感情,我也想不通为什么唱歌要用感情。可我就是觉得程开唱这首歌的时候用了感情,而且用了很多很多的感情。管他的这种感情是为了陈冰冰也好,是为了陆璐也罢,总之他是用了很多感情了,一个能在全校一千多人面前袒露感情的男孩,该是个多么浪漫的人啊!如果能够成为这个男孩的女朋友,如果能告诉全世界我和这个男孩互相吸引,我该多么幸福多么自豪啊!那比我考了第一名还要让我兴奋,第一名能让我满足,可是程开能让我幸福得浑身发抖。
  我自顾自地产生了许多浪漫遐想。比如说,程开在唱歌的时候一直在望着我,证明他唱的这首歌是献给我的;比如说,他柔情万种地告诉所有的人,他喜欢的人是张小树;比如说,他会走下台来站在我的面前,牵住我的手……当然了,这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只能存在于我的幻想中罢了。我的这些幻想都是没用的,如果说有那么一点点用处的话,就是可以证明两件事:一是我真的很喜欢程开,二是我小说电视剧看得太多了。
  当时我有点儿喝醉了的感觉——你知道喝醉了是什么感觉么?我是到二十一岁才知道的。如果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人一旦受了酒精的刺激,便会做一些平时想做不敢做的事,会说一些想说不敢说的话,尽管他知道这些事这些话他不该做不该说,但他还是去做去说了,这都是酒精的作用。——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我觉得我的嘴巴不听使唤了。我攥着陆璐的手,激动地说:“陆璐,我喜欢程开。”
  说出口我立刻后悔了,因为陆璐瞪着一双秀眼惊异地望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怪物。陆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该怎么给她解释呢?我该怎么告诉她我喜欢程开比她多两年呢?我看了很多电视剧,都说如果两个好朋友同时喜欢上一个男孩,那两个人就没法再继续做朋友了。我害怕失去陆璐这个朋友,所以我一直都没告诉她我喜欢程开这件事。
  “我还以为你喜欢的是徐志呢!”陆璐说,“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徐志才学的理呢!”陆璐又说,“原来你初二时候告诉我你喜欢的男孩子就是程开啊!”
  我惊恐地望着恍然大悟的陆璐,忘记了给已经唱完歌的程开鼓掌。
  陆璐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趴在我的耳朵上说:“既然你跟我说了你的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吧。”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陆璐没有生我的气,陆璐没有以为我要夺走她喜欢的人,她还是愿意跟我做朋友的。没等我这口气松完,陆璐拉住我的耳朵告诉我:“我有男朋友了。”
  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咳嗽起来,我怕极了,我怕她说起的这个“男朋友”是程开。那样的话,我就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因为如果程开的女朋友是陈冰冰,我还有可能不择手段地横刀夺爱,可如果程开的女朋友是陆璐,那我就只有眼巴巴地看着他俩幸福甜蜜而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了。
  “你能猜到是谁么?”
  我惶恐地摇头,想知道又怕她说出答案。因为除了程开,我不知道陆璐还会喜欢哪个男孩,还会接受哪个男孩做她的男朋友。
  “豆子。”陆璐说。我听了,差点儿一个跟头摔到椅子下边去。
  偏偏喜欢你
  陈冰冰去签证了,听说她要去美国。我问程开,有没有舍不得她,程开说有。程开还说:“要是你去美国,我一样会舍不得。”
  豆子这小子什么时候阴谋得逞的啊?这密保得也忒严实了吧?我是陆璐最好的朋友,程开是豆子最好的朋友,豆子和陆璐谈起恋爱来了,我跟程开愣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也太夸张了吧?!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喜欢一个人只需要一个适当的时机,”文艺汇演之后电影开始之前,陆璐跟我说,“我就是通过这么一个时机知道我喜欢他的。”
  我迷惑不解地看着陆璐,“什么时机啊?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你俩有什么接触啊。”
  陆璐给我讲了一件事,这件事就是她所说的那个“适当的时机”。陆璐说豆子自从高一暑假开始就对她挺好的,她身边的男孩子很多,所以她知道豆子是想追求她。陆璐并不在意多一个追求自己的男孩子,反正都是无所谓的。后来跟豆子接触越来越多,陆璐觉得豆子是个挺有思想挺幽默的人,渐渐就把一些原本在程开身上的注意力转移到豆子身上了。期中考试之后的某一天,忽然间降温,我们身上的毛裤已经挡不住寒风,晚自习的时候,还下着雨加雪。放学的时候,陆璐走到校门外,看到了豆子跨在自行车上,一只脚着地,怀里抱着一把红色的雨伞。豆子告诉陆璐,他已经在校门口等了她一节课的功夫了,本来是给她送雨伞的,可是中途雨停了,他就索性不回去,等陆璐出来打个招呼再走。
  “那你为什么不晚点来啊?天这么冷。”陆璐问豆子。
  豆子笑笑,说:“我哪儿知道你们几点下课啊,还以为你们是高一呢!无所谓,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吧,我一个男生,不怕。”
  陆璐说,她在路灯底下看到了豆子的牛仔裤是湿的,那里面的毛裤肯定也湿了。豆子穿着湿了的毛裤在零下好几度的气温里等了陆璐一个半小时,陆璐望着那把红色的雨伞,当时就感动哭了。陆璐说,追她的男生那么多,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她这么细心过,也从来没有一个人为她这么付出过。
  我听了也挺受感动的,豆子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情款款呐?连这么浪漫的事儿都能做得出来,看样子不佩服他是不行了。可是陆璐毕竟不如我了解豆子,陆璐觉得豆子对她一往情深,我却吃不准豆子会不会像从前一样三分钟热度,几个月甚至只几个星期之后就把陆璐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我还是暗自庆幸陆璐不再喜欢程开了的,至少我不用再为了两个朋友喜欢上同一个男孩子的事儿忐忑不安。而且,程开少了一个喜欢他的人,这对我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个好消息。这个想法相当自私,可我说的是实话,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把陆璐已经是豆子女朋友这件事当成新闻告诉程开的时候,程开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惊讶,只是特平淡地说了一句“哦,是么”就完了。我以为他早就知道了,跟豆子和陆璐合起来瞒着我一个人,于是我不高兴了,噘嘴说:“还说是哥儿们呐,有什么事儿就我一人不知道!”
  程开说:“不是瞒着你一个人,我也不知道。”
  “那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奇怪啊?当时我听见这事儿的时候差点儿吓死了。”
  程开笑笑,“有什么可奇怪的?豆子追的女孩儿什么时候跑掉过了?不过,”程开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陆璐跟别的女孩不一样,希望豆子这回认真一点儿吧。”果然,程开在跟我担心同样的事情,他也担心豆子本性不改,到头来伤害了陆璐。
  说真的,陆璐跟豆子走在一起并不般配。陆璐又高挑又苗条,一张俏脸蛋儿漂亮得任谁都想多看几眼,可豆子呢?身高不过一米七,脸上还有好多没褪下去的青春痘,说什么也算不上英俊。以前陆璐跟我说她喜欢程开,我倒不是很惊讶,因为我觉着陆璐要是跟程开站在一起,肯定是金童玉女一样的组合。如今豆子不一样,陆璐看上豆子什么了呢?
  我问起豆子,陆璐到底看上他哪点儿了?豆子得意洋洋地说:“咱这叫有内秀!”
  “我呸!”我正式警告豆子,这次不准他像从前一样三分钟热度,陆璐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孩,从前从来没交过男朋友,我说什么也不答应豆子伤害她。
  豆子用少见的认真态度跟我说:“这回我不是玩玩的。”看着豆子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前段时间听到韩松讲起的那个故事,苏童笔下的小说。也许爱情就是这样吧,外人是永远看不懂的,只要他们两个开心,我们做朋友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十六七岁的年纪,大家都太容易把自己当作大人看待,总以为自己已经成熟了、长大了,可以做一切大人们做的事情。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都以为自己多愁善感,把自己的重重心事当成现阶段除了学习以外最重要的任务,这就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全都以为自己新长出来的胡子代表成熟是一个道理。
  所以说,像豆子和陆璐这样的少年恋情在我们中间并不少见,可我们的老师并不觉得这是正常的,他们觉得这是早恋,是学习成绩的最大天敌。故此,对待这种感情,老师们不知道便罢,若是给他们知道了就一定打击到底,决不留情——程开和陈冰冰除外,因为她俩实在是太惊天地泣鬼神了,感天动地得连老师们都不管他俩了。
  艺术节之后,我得了若干本敲了我们学校大红印章的笔记本,程开也有几本,各种名分的都有,最漂亮的那本是奖励他那首《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的。我看着那笔记本,想起来那天程开站在台上深情的模样,忽然很想知道那时候他心里想的是谁。
  陈冰冰去签证了,听说她要去美国。我问程开,有没有舍不得她,程开说有。程开还说:“要是你去美国,我一样会舍不得。”
  我看了陈冰冰去签证之前写给程开的信,信上说:“开,我要走了,我舍不得你,可是我必须要走了,为了我的前途。我不知道美国会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在那里将要面对什么,可是我不害怕。我走了,你仍然会想我的,是么?……”
  那封信不是程开给我看的,是我偷偷看的。我也说不好我的心理,我就是想知道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就是想知道他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看过的书不少,我也知道我这是不道德的做法,书上说,这叫“窥探隐私”。但是书上还说,爱情是自私的。那么,我自私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对程开的感情算得上爱情的话。
  我知道陈冰冰的学习成绩很一般,在文科班的名次并不好,我猜她会以为出国之后就能轻松自在地学习了,因为我们普遍认为美国的书要比中国好念,就是花钱多点而已。我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出国,国内难道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到国外去呢?孤身一人闯荡天地肯定是难上加难的事情,何况我们还都是没长大的孩子呢!我把这些想法跟程开说过,程开脸上酸溜溜的表情让我觉得有些嫉妒——他就从来没为我有过这种表情,他心里肯定是在乎陈冰冰多过在乎我的。
  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一段时间,这中间还有一场篮球赛。我对篮球没什么大兴趣,所以还是决定在这段时间里把落下的功课复习一下,免得期末考试考不好又让我爸不好意思来开家长会。
  期中考试的时候我得了学校的一个什么表彰,说是什么“学习进步奖”,是给上一届高一学习进步最快的同学的。我心里可真一点儿都没觉得光荣,因为校长在广播里说出了我高一上学期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老天爷,我高一上学期可是全班倒数第五啊,在全年级倒数五十名之内的人呐我可是!我进步再大也不能掩饰这一点,让我怎么光荣啊?!你说你要表扬就在高一时候表扬啊,现在又来了一帮弟弟妹妹,这不是让我在他们面前现眼么?我看着校长,心说您可千千万万别让我上台去领奖,要不然我可真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谢天谢地,没有叫我上台领奖。还好,跟我一起得这个奖的还有别人,冲淡了我这个普通名字在群众中的印象,我松了口气。
  我爸我妈问我对以后考什么大学有什么打算,我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想去程开去的大学。就算是我考不上他去的大学,那么能够和他离得近一些也是可以的。我有那么点私心,因为我知道就算陈冰冰不出国她也不太可能考去北京或者上海。有时候想想我真是小心眼,干嘛一直盯着人家的成绩不放手呢?我不就这么点儿地方比人家强么?剩下的我还哪点儿比得过人家了?我是有人家漂亮还是有人家温柔了?我凭什么让程开不去喜欢她而来喜欢我呢?仔细考虑一下,其实我真不应该在这上头浪费时间,我就应该一心一意地学习,没准儿我还能发奋图强考进前五呢!我不学习我上这儿来干嘛呀?嗯,对,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就应该认真学习。
  我这么自己劝自己劝了一阵子,真的一心一意学习了好几天,抱着各种习题集狂做,连被理科班当作副科的历史知识都从头到底背了一遍。
  那几天连胡老师都惊讶了,我拿着一大本习题问了他半节课问题之后,胡老师问我:“张小树,你终于肯好好学习了?”我大叫冤枉,“胡老师,我什么时候不好好学习了?前两天您也听见了,连校长都给我发‘学习进步奖’了。”胡老师摸摸他已经没有头发的头顶,慢条斯理地说:“嗯,好好学习吧,你还能再得个进步奖!”后来有一天,我发现我又不能一心一意只想学习了。
  那天陈冰冰又给程开捎来了一封信,程开看完信,表情复杂地告诉我,陈冰冰被拒签了。我瞅着程开,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难过。其实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会儿他肯定是百感交集。于是我说:“程开你是不是特矛盾呐?还希望她实现自个儿的愿望,还不希望她离开你,所以特百感交集,是吧?”
  程开慢慢把那封信折起来又拆开,拆开又折起来,“算是吧。还是你了解我。”
  我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为了她挨了一顿打,还为了她百感交集,程开,看样子你是真喜欢她。” 程开看着我,挺认真地说:“你也听韩松的节目,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他说过,‘喜欢’这个词包涵的意义其实很广的,比如你喜欢一本书,还比如你喜欢吃一种东西,或者你喜欢一个人,这都叫喜欢,只不过程度不一样,你就可以把这个词做不同的解释。”
  我记得韩松说过的这句话,韩松当时还说,“喜欢”有时候可以是一种很正式的说法,有时候则是一种很平常的表述。可我不明白程开想说什么。“你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是,”程开把他手里的一本《世界军事》卷成一个筒,“我喜欢这本书,”他拿着那本书朝我晃了晃,“我也挺喜欢陈冰冰。”

  从现在开始
  “张小树!不许说话!”奶奶的,我可真是倒霉啊!整个早自习一共说了两句话,全被老师逮着了!ok,ok,我不说话了还不行么!我一气之下,决定一整天都不说话。
  快要期末考试之前,我和程开几乎在同时接到了一个邀请,是原来初中的班主任打来的电话,班主任老师说,让我俩在这个星期六或者星期天抽几个小时时间到初中跑一趟,给现在初三的孩子们做做动员报告做做榜样,好让他们向我俩学习考到我们学校来。
  这个电话把我吓了一跳。做什么报告啊?别看我这人平时爱说爱笑的,一上讲台我就打怵,说话就结巴。要我在学弟学妹们面前丢这个人,我才不呢!干脆让程开去,他这样儿的,肯定受弟弟妹妹欢迎。于是,在接到这个电话的第二天早自习,我偷偷对程开说:“回初中没问题,但做报告我坚决不去,要做你做。”
  程开面有难色,“我也不会啊!”
  “于老师求到你了,你还能不答应?”我忽略了于老师也同样给我打过电话这一点,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程开头上。“大不了我给你写发言稿嘛!行了,就这么定了!”没等程开反对,我就擅自决定了这件事。刚刚在为自己的小聪明窃喜,就听胡老师在教室门口大喝:“张小树!你干嘛呢?出来!”完蛋了,老师们明令规定上自习不准讲话,这下子我被胡老师逮个正着,想不挨训也不行了。
  “张小树,刚夸完你你就不好好表现了。我可不是头一次看见你上自习说话了。你说你,有那个时间多做两道题多好啊!”我真怀疑胡老师是不是特想给我们班当班主任,怎么他在我们班呆的时间比在七班都多啊?怎么他们班的学生不用他管么?要说胡老师也真够忙的了,陈冰冰不是要出国了么?胡老师还给陈冰冰当家庭教师帮她补习英语呢,真亏了老头儿还有精神头儿一天到晚帮着我们田老师盯着我们班,还真叫一个热心咧!
  “胡老师,我跟程开讨论问题呢!”我狡辩。
  胡老师不客气地白了我一眼,“你会跟程开讨论问题?你是跟他讨论陈冰冰吧!”胡老师这一句话可把我吓得不轻,看样子这帮老师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呢!抛开我和程开今天有没有讨论陈冰冰不谈,单就他们知道我和程开的这种好朋友关系就不简单。“张小树啊,你要好好学习,程开人家成绩比你好,人家有资本,你得赶上来才行呀!”胡老师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说的好像是我跟程开在谈恋爱似的。
  “胡老师,我知道了。”
  “嗯,行了,回去吧。”
  我点点头,落荒而逃。回到座位我往门口看了看,见没有老师在,赶紧偷空跟程开说:“今儿我倒霉,再让老师抓一回我都不奇怪。”还没等我把个句号说完,就听门口我们班主任田老师喊:“张小树!不许说话!”奶奶的,我可真是倒霉啊!整个早自习一共说了两句话,全被老师逮着了!ok,ok,我不说话了还不行么!我一气之下,决定一整天都不说话。
  那个周末,我和程开应约去了我们原来念的初中,进了我们初中班主任的办公室。
  “哎呀,来来,坐下。”于老师见着我俩亲热得不行。当年中考结束之后,于老师得了学校好一顿表彰呢,因为她带出来我和程开这两个争气的学生。其实我倒是觉得,不是我和程开争气,而是我们学校实在太差了,因为没有好学生,所以显得我这种人也优秀起来了。“怎么样儿啊你们俩?在那儿念书念得好么?”
  我盯着于老师办公桌玻璃板底下我们班的毕业照说:“程开念书念得好,我就不成了。于老师,您这位得意门生在我们那儿还是全班第一啊!”
  程开不好意思了,“就考过一次,这回不是又下来了么?”
  “好歹考过呐!”我夸张地叫,“像我,能进前十名就上帝保佑了。”
  于老师乐得合不拢嘴,“行,你们俩都是好孩子。”
  这会儿我们初中的化学老师进来了,还是那么帅气,我赶紧站起来,“周老师好啊!”要说起我们这位化学老师,那可真是名震全区啊。别看我们学校是三流初中,可到了初三我们班的化学平均分可是全区最高的,多亏了我们这位帅哥老师呐!我记得中考结束之后,我们班的化学平均分是75.3,同志们呐,我们那时候化学满分可是80分呐!这个成绩多么值得我们骄傲啊!
  “哟!你们来啦?”帅哥老师看见我和程开笑,一边儿对他的现任女朋友加未婚妻的英语老师说,“认识不?94届三班的俩高材生。”转头又跟我们说:“你们俩准备得怎么样儿了?”
  我赶紧一拨拉程开,“他去讲,我负责写演讲稿儿。”
  “那不行啊!”于老师不干了,“叫你们俩来就得都说说啊。”
  我苦着脸,“于老师,您就饶了我吧,您也不是不知道,以前我在班会上说几句话都结巴,您让我在一百多人面前谈什么学习经验,不是要我的命么?再说了,我哪儿有程开学习好哇?他的那才叫经验,我那些只能叫投机取巧,把您的学生教坏了咋办呐?”
  周老师被我说得乱笑,指着我说:“就你这张嘴,还说不会讲话?别逗了你!”
  程开体贴地替我挡了下来,“反正稿子是她写的,我说也是一样。在什么地方?”
  “电化教室。”于老师说。
  我和程开去了电化教室,我站在门口往里一看,好家伙,黑压压全是人,就好像我们学校那回卡拉OK比赛似的。于老师说,这不是初三全部的学生,只是名次靠前的一批,其中有一些是有希望上重点中学的。 教导主任把我和程开介绍给那些初三学生,还没等我抗议就把我推上了讲台,我当时汗就下来了。没办法,也不能下来啊,那多丢人呐!说实话,我是真的不会演讲,一上讲台就结巴,这会儿逼上梁山,不说话也不行了。我没做好准备,只好有什么说什么了。
  我说:“同学们,你们中间肯定有于老师的学生,我当初也是于老师的学生。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说的话是不能不听的,所以我必须来。其实我是没什么学习经验可以谈的,真正学习优秀的是这位程开同学,我把我有限的一点点学习体会写在了纸上,让程开同学配合着他丰富的学习经验介绍给你们吧!”我听着自己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心里愈发害怕,手直发抖。
  我刚想让大家鼓掌欢迎程开上台,就有一个男孩站起来说:“你说你没有任何经验可谈,你是怎么考上那么好的高中的?”
  我惊讶地看着那个站起来的个子不高的男孩,心里立即把他骂了一千次——这不是让我下不来台么!这是谁家的孩子来着?这么不懂事!我看了看程开,程开低着头咬着嘴唇偷笑不理我。我尴尬地停住了往讲台下走的脚步,重新对着麦克风说:“我运气比较好。”
  “学习是能靠运气的么?”那男孩不依不饶地问。
  “这位同学,”我对这个男孩让我这么下不来台很是恼火,这么一恼火,竟然忘了自己是在一百多人面前,开始展示出平时在朋友中间的口才来了。“这位同学,”我说,“你以后是不是打算学文科?”
  “嗯?”男孩一愣。
  没等他反应过来我接着说:“学了文科好考新闻系,考了新闻系就可以当记者了。你这么会提问题,肯定是个当记者的好材料。”几个在座的老师全笑了,下边的学生也笑了。男孩很不好意思地坐下,我小肚鸡肠地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们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就问这位程开哥哥好了,他是名至实归的好学生,就在前一段时间的期中考试,他刚刚得了第三名。”
  一阵掌声之后,程开终于把我从讲台上替换了下来,我手脚冰凉满头大汗地坐在周老师旁边,周老师笑话我说:“十七八岁了都,怎么还那么害羞啊?还得理不饶人!没准儿刚才那孩子能成你学弟呐,他是年级第一名。”
  我一边擦汗一边说:“闹了半天还是你的学生啊?让我那么下不来台,我这辈子头一次上台对着这么多人说话!”
  程开坐在麦克风后面侃侃而谈,基本上没怎么看我给他写的演讲稿,讲的时候他的右手手肘拄在桌子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弯曲着顶住下巴,就好像平时他思考问题时候一样的姿势。我定定地望着程开,忘记了身边的一百多个比我小的学生,忘记了身边教过我和没教过我的好几位老师。
  “要给自己定下目标,不能太高,你首先要认清自己的能力。”程开说,“学习要一步一步来,不能急于求成。另外还要跟上老师的复习进度,有一个详细的学习计划,这样才能知道自己每天该去做些什么,才能把时间充分利用。”有人问起语文怎么学好的时候,程开终于拿起了我给他写的稿子,“关于语文的事我是不懂的,得看看张小树同学的经验了。”说着他笑,一如既往柔和温顺的笑。接着程开念我写的稿子,“书本知识是首位的,要熟读课文。但不能忽略的是课外知识,如果没有太多的时间,至少要看一下你能够接触到的课外读物,这样对写好作文有很大帮助……”其实我是瞎写,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学语文,我觉着我考语文都是靠感觉。说实在的,初中三年除了文言文的课,语文课我就从来没听过。亏了程开还就挑语文这块念,这不是误人子弟么?
  程开回答了好些问题,我瞅着那些比我们成熟得还早的男孩女孩,再瞅着程开,忽然有点儿大人的感觉。我发现有些小女孩看程开的眼神都有点儿不对劲儿了,切,长得帅就是麻烦多!
  说到最后,程开说:“既然大家没什么问题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希望你们中考都能考出好成绩,我和小树会在那里等着你们!”
  掌声热烈。我为程开的那句“我和小树”激动不已。
  刚要散场,有人高喊:“留个通信地址吧!”
  我和程开站住,看着于老师,于老师回头说:“他们俩都是高二·三班的。”学生们一哄而散,各自回到自己班级上自习去了。
  周老师和于老师都表扬程开今天表现出色,尤其是结束语,很有大家风范。程开拿出我写的演讲稿,指着最后一句说:“是小树写的。”
  周老师瞅瞅程开手里的那张纸,“小树写的明明是‘我在那里等着你们’,没写‘我和小树在那里等着你们’啊!”
  程开一愣,周老师哈哈大笑着拍程开的肩膀,“程开,这下子不知道有多少你的学妹拼命学习要考到你的学校去了。”周老师比我们大不到十岁,朝气蓬勃,如今我们在他眼睛里已经变成大孩子,他居然开始跟我们开起这种玩笑来了!可以想象等到我们真的长大了,周老师会跟我说出怎样的话来了。
  我站在我们初三时的教室门口,看着我和程开坐过的位子,想着程开那时候的样子,想着自己那时候的样子,觉得一切都像是昨天的事情一般亲近。真快啊,过了今年,我就十七岁了,程开就十八岁了。十八岁是个什么概念呢?法律上而言,已经成年了。我想起豆子跟我说过的一句话:“香港都要回归了,还不许咱长大成人啊!”

  夏天的微笑
  陆璐说她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放学时候在校门口看见豆子在等她,她觉得豆子是她的依靠,很安全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因为程开从来没给过我这种幸福。
  我们班并未在篮球比赛上取得太好的名次,只得了第三。第三第四决赛,我们又冤家路窄地碰到了七班,结果又是我们班赢了,七班的人把我们班恨得牙痒痒。我跟陆璐说过,七班的人太小气,当初我们足球赛赢了他们,他们把准备庆祝胜利的一瓶香槟酒摔在了我们班窗根儿底下,“嘭”地一声,特别响。这回好了,我们高二,上了二楼,看他们还拿什么摔我们班!
  篮球赛结束后,田老师说:“好啦,现在艺术节也完了,篮球赛也完了,你们该收心学习了啊!马上期末考试了,大家都自觉点儿!”
  人长大了时间就会过得特别快。我记得我上小学那会儿总是一上学就盼着放学,一到星期一就盼着星期天,一天一天过得特慢。可是现在就不,一天一晃儿就过去了,还没等我干什么呢天就黑了。我曾经以为这是因为现在我们一周休息两天而小时候一周只休息一天的缘故,可后来想想,不是这样的。徐志说,我有这种感觉,说明我长大了。
  我们的政治历史还都没有结业,所以还是要算成绩考试的,只不过我们有两张成绩单,一张是没有副科成绩的,一张是所有成绩加在一块儿的。期中考试的时候,我加上副科成绩的那张成绩单排名第四。唉,历史政治学得好没用啊,高考不考。就好像陆璐的物理化学考得再好也没用,年级排名才不看你这些成绩呢!
  虽然是这样,我还是不能像别人一样丢下历史政治不看,因为我的兴趣还是在那里。在程开和江南做理科习题的时候,我便在背“威廉二世1888年继位,铁血宰相俾斯麦渐渐失势”。这时候江南便会偶尔感叹一句:“你真该去学文。”我觉得这时候再谈我该学文还是学理已经毫无意义了,我不后悔这个选择,我觉得我现在很开心。如果我为了自己的理想去学文,身边没有程开,恐怕我就不会这么开心了。这也许是女孩子的天性,也许是我的本质,谁知道呢?
  我问陆璐,她和豆子在一起有没有影响学习,陆璐说没有,她觉得现在她特别开心,做什么都劲头十足,以前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陆璐说她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放学时候在校门口看见豆子在等她,她觉得豆子是她的依靠,很安全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因为程开从来没给过我这种幸福。
  说心里话,早恋这回事是不可能不影响学习的。我自己知道,如果我没有喜欢程开,如果我把喜欢程开那些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我不见得就一定得不到第一,至少希望是有的。陆璐也一样,她如果没有跟豆子谈朋友,成绩肯定比现在好。至于我们那些“绝对不会影响学习”的言论,都是用来骗老师家长骗自己的,根本不现实。
  期末考试到了,我们掏空了书桌,一人两个位子,算题目涂答题卡,在一门考试之后互相核对答案,之后大喊:“糟了!本来该选D啊!我怎么就选了C呐?完了完了,一道题四分儿啊!”或者“最后两道题我连看都没看,这回主观题能答三十分儿就不错了!”
  我的考试策略一向是不贪多,我跟程开和江南不一样,他俩是只要不毛躁不紧张且时间充裕,就什么题目都能做出来。我不一样,我学东西不如他俩那么扎实,有的题目就算是给我一天我也不见得能想出答案来,加上我这个人比较急躁,容易马虎,所以不认真就很容易把本来会的题目也答错。综上所述,我便得出了我的考试策略:稳、准、狠——这是某个伟人说的,我借鉴一下而已。
  除开语文考试之外,其他所有考试我都是以选择题为主,尤其是理科,三道选择题的分数跟一道大题的分数一样,我把三道选择题答对了比算清楚一道大题容易一些。算明白这笔账,答起题目来就不紧不慢了。一场考试下来,我经常是六道大题只做四道,后面两道分数最多的题目基本上每次都没时间做,甚至连读一遍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我每次考试的主卷分数都颇惨不忍睹,可是客观题和填空题我基本上是不丢分的。程开曾经夸赞过我的这种考试策略,并且责怪我没有传给初中那些学弟学妹们。我说这些是投机取巧的坏经验,不能误人子弟。
  成绩出来,江南第一,程开第二,我第十一。加上历史政治,江南第四,程开第二,我第三。唉,要是高考考这些多好哇,没准儿我也能上清华呐!现在是没希望了,我现在这种成绩,连清华的边儿都挨不上。
  假期要上一段时间的课,到春节之前结束。我在假期里也体会到了陆璐说起的那种开心和惊喜,只可惜,给我这种惊喜的不是我心里面喜欢着的程开。
  我们学校出了一个特让人郁闷的招儿,他们把各个年级前五十名的大名单写在红纸上挂在了校门口,让所有路过的人们参观。其实这种做法并不能激励我们,反而会挫伤我们的自尊心。你想啊,榜上无名的人首先就会觉得自己没面子了,榜上有名的人有的会觉得自己这次没发挥好落在榜尾,还是觉得自己没面子。因为我们班的平均成绩在年级是第一,所以我也挤进了前五十,可我也没觉得有面子。别说是我了,江南的名字在榜首,他仍然是鄙视这种做法鄙视得最厉害的一个。还好学校没有把年级最后五十名的名单贴出来,否则我们就要集体游行抗议了。
  其实,我们这个年纪最害怕的就是自尊心受到伤害。尤其是我们这帮在初中都是佼佼者的学生,到了这种重点高中最在乎的就是成绩,如果你拿了谁不好的成绩出来公开,那么就是最大限度地挫伤这个人的自尊心,任谁也受不了。就好像我吧,高一那会儿我考了倒数第五,我爸要给我找家庭教师,我当时气得脸都白了,我怨恨我爸把我的这种丑事告诉了别人,我觉得自己的尊严受损了。连我这种不太在乎学习成绩的人都是如此,更何况别人了?
  假期补课跟平时上课没什么区别,仍然讲新课,仍然有单元测验,区别是学校里的人少了,放学早了。
  补课第二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远远看到了一个人站在校门口看我们的红榜,我觉得那人的身影很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程开走在我旁边,顺着我的眼神望过去,嘴角立即向上挑了挑,“哎,那不徐志么?来接你的?”
  哦!徐志!我说的瞅着怎么那么眼熟呐!程开记性还真好,只见过一面他就一眼能认出来,连我都没认出来呐!“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走到徐志背后拍了他一下,他吓了一跳。
  “放学了?”徐志转过身看到我,笑了,“你好。”他跟程开打招呼。
  “你好,”程开冲徐志点点头,“你们聊,我先走了。”程开背着书包去拿自行车,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又问徐志:“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哦,刚回来,想给你个惊喜。哎,你的成绩不错嘛,三十八?”
  我摆摆手,一脸厌恶地把徐志从那张红榜前面拉开,“你说多难听啊!三八三八的!”
  这会儿大部分人都出来了,见我跟徐志站在一起,有人冲我笑的,也有人窃窃私语的。我得承认,那一刻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因为我知道徐志是多么英俊。
  反正我不在乎了,大家都知道我有个在上海交大的白马王子,跟我熟的还知道这个人叫徐志。这都怨徐志,因为有一次他没用印着他们学校名字的信封给我寄信,而是用了一个普通信封,所以在“寄件人地址”那一栏里面他写了“上交大109信箱 徐志”,帮我拿信的人知道了他叫徐志,所以跟我熟识的人就都认识他了。
  徐志有点变化,可我说不出来是变化在哪里。他的头发很黑很软,带一点自然卷,很柔和的感觉,像他的笑,像程开的声音。可能是他的头发变短了?不对。一路上我都在琢磨徐志的变化在哪里,没怎么说话。
  “你怎么了啊?今儿话怎么这么少?”徐志等了半天也不见我说话,终于开始问了。
  “没有啊,我觉着你哪儿跟以前不一样,就是想不起来。”我说,并且继续盯着他看。
  徐志大笑起来,一抬手,从脸上摘下一副眼镜,“这回跟以前一样儿了么?”哦!原来他今天没戴隐形眼镜而戴的一副无框眼镜,我说的——哪儿那么别扭呐!“你可真够粗心的,看了这么半天都没看出来我脸上多了一副眼镜儿,服了你了。”
  我有点难为情,因为自己粗心。我在想,如果换成程开,我肯定一下子就能知道他变化在哪里。
  “你现在这个成绩不错,但要考交大还得加把劲儿。”徐志重新戴上眼镜。
  交大?谁说我要考交大来着?我还不知道程开要上哪儿呐!一想到这些我就郁闷,因为我未见得能和程开进一个学校。“我也不知道能考哪儿,到时候再说吧,你也知道我,不太为未来打算。”我说,“我们好些同学出国了,那个陈冰冰前些日子刚被美国拒签。”
  “你也想出去了?”
  “不,”我说,“我上初中的时候想过,因为那会儿我爸刚在美国工作了一年回来。可是现在我不想了,我觉得这儿挺好的,没必要出国啊!哎,你们交大出国的是不是也特多啊?我听说清华好些学生都出国,一个系能走掉一半儿。”
  徐志把领口往上拉了拉,“挺多的。不过我没想过,我想呆在国内。”说着徐志扭头看着我,“忘了告诉你,我保研了,你要是能来交大,我继续当你的学长。”
  我拉着徐志白色的羽绒夹克大叫:“恭喜恭喜!!不行,今儿你得请客!我给我妈打个电话,说我跟你出去吃饭了。”没等徐志答话我就跑到一个小卖铺,抄起电话告诉我妈徐志保研了,他答应今晚请我大吃一顿。我妈连声答应,并且叮嘱我一定要让徐志送我回家,因为现在天短,很快就黑天了。
  我放下电话回到徐志身边,他哭笑不得地望着我说:“你说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对不起,不是你
  “反正……我跟陈冰冰就跟你俩差不多。”程开小声嘟囔,比蚊子打喷嚏的声音大不了多少。
  我噘嘴,“你跟陈冰冰什么关系关我什么事儿啊!”
  我们那里的冬天从来都不是萧瑟的,我一直觉得我们那个城市最有味道的就是冬天。我们那儿冬天会下很大很大的雪,白皑皑的雪地里,你可以抬头看湛蓝湛蓝的天,天上一朵云彩都没有。如果你喜欢,手里还可以拿一串火红火红的冰糖葫芦,就着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咬一口,就算是被硬硬的冰糖划破了嘴唇,也会快乐得像嘴里的山楂一样红艳艳的。你一笑,面前便会立即出现一团小小的薄雾。那个季节里,街上到处都是这种一团一团的薄雾,因为太冷,所以嘴里呼出的热气都在空气里凝结成了小水滴。那种情景,仿佛你能看见人们说出的话一般。一团一团雾气升腾在街上,热热闹闹,一点儿都不寂寞。
  程开约我一起去图书城买书,就是在一个这样的冬天里。因为刚刚下过一场大雪,路上还有很多冰雪没有清除,我们不敢骑车出去,公共汽车像是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我抱怨:“程开你说你真是的,哪儿有大年三十儿出来买书的啊?!”我们是年二十九才放假的,可当天下了好大一场雪,我们不得不扛着铁锹去扫了一下午的雪,结果假期又推迟了一天。
  “哎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程开站在我旁边,用他一米八零的身高护着我,防止我被人挤到。
  下了车,我在车站旁边买了一串冰糖葫芦,“你吃么?”我问程开,程开摇头,我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程开笑,“你说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呢?”哎?这话听着真耳熟啊,怎么男生都喜欢这么说女孩子么?
  大年三十了,图书城里没有太多的人,我跟程开去挑书,买了几本教学参考书之后我就要上楼看小说去,程开说我又不务正业,我说:“学校发那些习题你还嫌不够哇?还自己买?有病么?!”真的,我们学校发的习题和做的测验太多了,别说做,就连全都看一遍我都没时间。
  程开说:“自己挑的题目做起来才有兴趣。”
  “那你自己在这儿挑吧,我上楼。”我丢下程开,到收款处把手里的几本书结账,上楼找喜欢的小说去了。我所知道的那点儿世界名著都是课堂上老师提起过的,别看我平时装模做样写作文写的挺起劲儿的,其实我看书看得特别少,看过的世界名著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我跑到“外国文学”书柜,挑了两套书:《三个火枪手》和《基督山伯爵》,这两套书花光了我有限的积蓄,也由此让我开始了钟爱大仲马的经历。
  等我拿着这套书回到楼下,程开还在挑习题集,他手里已经有了一摞了。我拿手拨拉拨拉那堆书,“程开,你盯上北京四中了怎么的?干嘛全都买他们的题目啊?你这叫盲目崇拜!”
  “皇城根儿嘛,他们知道出高考题目的人什么心理,要不为什么哪年他们学校的上清华北大最多?”程开又放了一本书在他那一堆书上。
  “切!”我一撇嘴,不搭理程开了。他挑书的功夫,我也买了两本化学习题——买学习用的书我妈我爸掏钱。
  买完了书从图书城出来,已经快要中午了。程开说他请我吃饭,我俩就进了图书城对面的一家抻面馆。这家的抻面出了名的量大,我跟程开说,你要一个大碗的就够我俩吃了。程开买了一份大碗抻面,找了个小碗来拨出一少半来给我,我拿起辣椒罐子,把面前那一份抻面染得通红,程开瞅着眼睛都蓝了,“你这么能吃辣的啊?!”
  我吃得过瘾,没顾上答话,只是点头。
  “怪不得脾气那么倔。”程开嘟囔着,掰开方便筷子也开始吃了。
  “她签证下来了。”程开忽然说。
  “谁?”我把嘴里的面胡乱吞下去,“陈冰冰?”
  “嗯。”
  “哦……”我想了想词,还是想不出来该怎么跟程开说些安慰的话。“什么时候走?”
  “还有一个多月吧。”程开放下筷子,盯着面前的碗发愣,“你说,美国有多远来着?”
  我虚情假意地笑,“这年头儿交通这么便利,坐飞机说回来就回来了。没准儿,以后你也出国了呐!”
  程开皱皱眉头,“不是,小树,你没明白我说什么。”他顿了顿,又说,“就好像,好像徐志要出国走了,你能舍得么?”没等我反应过来程开又反悔了,“不对,不是,我对陈冰冰和你对徐志的感觉肯定不一样,这个比喻不对。哦,这么说吧,江南要是走了,你能舍得么?”
  徐志?关徐志什么事儿了?江南??也亏了他能想的起这两个人来了!不过仔细想想也对,江南要是这会儿跟我说他要走了,我可能还真会有点舍不得。毕竟这么久同学了,他还对我那么好——等等,程开在告诉我什么?他在告诉我他跟陈冰冰其实没有爱情这回事么?他在告诉我他们俩本来就是清清白白不像大家传说的那么浪漫么?
  “你是说……你是说……”我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程开见我“说”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急了,“我是说,陈冰冰不是我女朋友,你别老瞎联想。别人这么说也就完了,你跟我这种关系也这么说!”
  我当时真是傻了,要是不傻我也不能问程开“我跟你什么关系”这种蠢话。
  程开顿时脸红了,也开始结巴,“我、我的意思、意思是说,你跟豆子一样,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哦!”我做恍然大悟状,随即马上掐了自己一把,这个疼啊!你说我好端端的问程开这些干嘛呀?好了,他现在跟我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了,一点儿余地也没了!我又捧着脑袋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难道程开知道江南喜欢我么?我肯定没跟程开说过,那么是江南说的?不能吧?江南那个人少言寡语的,我们连他是不是独生子还不知道呢,他怎么可能把这种事跟程开说呢?程开最多知道我跟江南是好朋友关系啊,那他怎么说他跟陈冰冰和我跟江南的关系是一样的呢?就他跟陈冰冰那样儿,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好朋友啊。那他是什么意思啊?我糊涂了,捧着脑袋不说话,忘记了还没吃完的“辣椒抻面”。
  “你别想了,”程开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江南喜欢你。”
  我被吓了一跳——程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了解我的?连我想什么他都知道?
  “在这个学校里,江南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呢?”
  我张着嘴,瞪着程开。
  程开“呵呵”笑了,那笑真好看。“你张着嘴的样子真傻,挺可爱的。”
  这时候我才有了知觉,一摆手,说:“去你的!你嘴里也能说出这么酸的话?这话要是豆子说的我早就一脚踹过去了,看你这么斯文,我饶了你。”说完我把脸凑到程开跟前,地下党接头似地小声问他:“你给我老实交待,江南的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程开低头轻笑,之后抬起头,用一双不近视没砂眼外带双眼皮的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郑重其事地说出了一句废话:“我看出来的。”
  我眨巴眨巴眼睛,努力从里头发出一种类似于怒火的东西,并且配上咬牙切齿的声音:“废话!我也知道你是看出来的,怎么看出来的啊?!”
  “你还记得那回豆子他们学校有个女孩儿来找我那件事儿么?江南看见你哭了,立马把责任全担过去了,也不怕我跟他翻脸,他要是不喜欢你,能那么干?你也知道他,平时全世界的事儿都跟他没关系,你什么时候见他管过闲事儿了?”
  我又听愣了,嘴巴又不自觉地张开来,样子傻得要命。
  程开看见我那样子又乐了,可几秒钟之后他收起笑,特正式地跟我说:“其实在那之前我就有点儿感觉了。小树,就江南那超级聪明的理科脑袋,为啥非得去学文呐?”
  我用手做了一个“STOP”的动作,“打住打住啊!这事儿别提了,ok?”我特怕有人看出来这事儿,特怕有人提,因为每次我想起这件事儿都后怕,我怕我真的一糊涂去学了文科,江南也跟着我去了,我就犯下天大的错误了。不过江南从来没跟我说起过他当初是为了我才要去学文的,没准儿这是我自作多情呢!所以我就更不去想了,这件事既然没发生就让它过去好了,程开真烦人,还跟我提!
  “反正……我跟陈冰冰就跟你俩差不多。”程开小声嘟囔,比蚊子打喷嚏的声音大不了多少。
  我噘嘴,“你跟陈冰冰什么关系关我什么事儿啊!”
  “小树!”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回头,看见了徐志那张粲然得可以把阳光比下去的笑容。“给你家里打电话,阿姨说你出来买书了。”
  我拉出椅子给他坐下,笑,“那你该去图书城找我啊,怎么找饭店来了?”
  徐志也笑,露出他整齐的白牙齿,“图书城下午关门,我上这儿吃点东西,碰巧碰上你了。”
  “你不是真特意上这儿来找我的吧?”
  “差不多,”徐志说,“过几天我就走了,可能没时间找你了,来跟你拜个年告个别。”
  我心里立刻想到了一个月以后就要出国的陈冰冰,想起程开刚才跟我说的“徐志要是走了你会不会舍不得”。我顿时感到舍不得徐志了。“你要上哪儿啊?”
  “回上海呗,我还能上哪儿啊?学校那边有点事儿,下回再见可能就要暑假了。”
  还好,还好,不是出国。要说国外说远也不远,坐飞机去美国还不如坐火车去上海时间长呢,可就是距离遥远得让人觉得看不到摸不着,那种感觉肯定非常不爽。我连徐志都舍不得,别说程开对陈冰冰了。
  “哎,程开,陈冰冰要走了你不送她点儿什么东西啊?”我忽然替程开想到了这件事。我很少这么体贴细心,可能一看见徐志我所有女孩儿的细腻全给他勾起来了。
  “想送,可是不知道送什么。”
  徐志端了一碗面走过来,刚好听见我们俩说的话。徐志说:“送风铃吧,方便带走,还有意义。”
  “什么意义?”程开抬起头看徐志,目光又随着徐志坐下回到平视。
  徐志掰开方便筷子,把面拌了拌,看着程开,大人对孩子般地说:“风铃代表分别。”
  我一下子想起了昨儿晚上我听韩松的节目听说的一种说法,于是我兴奋地拉着程开的袖子说:“哎,哎,程开,昨儿你听韩松的节目了没?他说如果送礼物,可以把花风干,然后装起来送给别人。我知道有一种紫色的小花叫‘勿忘我’的,你做了干花儿送给陈冰冰吧。”
  “什么‘勿忘我’?什么意思?”
  我拍了程开一下,嗔怪地说:“真笨!亏你还喜欢文言文呢!就是‘不要忘记我’嘛!”
  徐志听我这么说,一边吃面一边笑了,笑得特开心,把面咽下去的时候还直摇头。
  程开没言语。等徐志吃完了面,程开叫上我们两个陪着他给陈冰冰挑了一串特别精致的陶制风铃,对于我从花瓶里兴高采烈地拿出的一束紫色“勿忘我”花视而不见。真是的,我的主意多好多浪漫呐!他居然都不采用!
  程开走后,徐志送我回家。路上,徐志说:“我看程开是打算让那女孩忘掉自己了,你刚才是给他添乱。”
  “啊?!”我张着嘴。
  “呵呵,”徐志笑,“你这张着嘴的傻样儿倒是挺可爱的。”

  祝我生日快乐
  只有我知道,她是舍不得程开。那是我十六年以来第一次看懂了一个人的眼神,那种温柔的依依不舍,那种深深的伤感离情,都被我看见了。
  我问程开,陈冰冰走他会不会去送,程开说他不去。我又问他会不会哭,程开说他不会。豆子说陈冰冰已经开始疯狂采购了,准备把她喜欢的东西都带到美国去。我跟豆子说,程开买了一串特好看的风铃给陈冰冰,豆子则说,陈冰冰折了一千只纸鹤,装在一个很大的玻璃罐里头,准备送给程开。妈呀,一千只啊!那得折多长时间呐?豆子说,陈冰冰折这些纸鹤用了好几年,不是一下子折完的,她老早就说,等她找到真命天子就把这些纸鹤送给他。
  听到这个消息我郁闷了半天,因为我知道陈冰冰真的非常非常喜欢程开,可能比我还喜欢。比如我就不知道折一千只纸鹤给程开。
  春节以后,陈冰冰要走了,程开在陈冰冰临走前一天打电话给我说,让我跟他一起去送陈冰冰。我没问为什么,答应下来了。
  去送陈冰冰的除了她爸爸妈妈、我跟程开之外,还有陈冰冰最要好的两个朋友,我们坐在陈冰冰她爸爸单位的两辆黑色“奥迪”上,一起去了机场。
  陈冰冰入关之前跟大家一一告别,我看的出她是兴奋的,因为她拥抱她爸爸妈妈的时候,尽管眼圈红了,可表情并没有特别难过。但她拥抱她两个好朋友的时候,确实很难过,我看出来了。轮到我,陈冰冰象征性地拥抱了一下,说实话,我在那一瞬间感动了一下,突然间有了点依依不舍。看来人真的容易受环境影响。
  轮到程开,陈冰冰不能拥抱了。她走到程开面前,背对着她的父母,从兜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递给程开,之后伤心欲绝地哭开了。程开接过信,看见陈冰冰哭成那个样子,立即手忙脚乱,嘴里也不知道在胡乱叨咕些什么。陈冰冰的妈妈一看女儿哭了,再也忍不住,也抹开了眼泪,就这么着,一群人都哭了,我都差点儿被这种气氛感动哭了。
  末了,程开对陈冰冰说:“你保重,我会给你写信的。”
  陈冰冰拉着行李箱一步一回头地过了安检门,她的爸爸妈妈以为她舍不得家人,她的两个朋友以为她舍不得朋友,程开以为她舍不得中国,只有我知道,她是舍不得程开。那是我十六年以来第一次看懂了一个人的眼神,那种温柔的依依不舍,那种深深的伤感离情,都被我看见了。
  陈冰冰的父母把我们送回家,我跟程开说我不想回家,我问他我能不能去他家坐坐。其实我是想陪陪他,我知道这会儿他心情肯定不好。程开说:“好,反正这么多年你还从来没去过我家呢。”
  程开家不算太大,但是很干净很舒服,程开的房间是正方形,一张床、一个壁橱、一张桌子和一个书架,很简单,跟我的房间差不多。我看见他写字台上平放着一个相架,走过去一看,是陈冰冰穿着晚礼服的艺术照。“哎,真好看呐!”我把那照片拿起来,“你干嘛不摆起来?这么放着多浪费啊!”我顺手把那相架竖着摆在程开的书桌上。不过说真的,陈冰冰这么一化妆真不如她平时那个样子好看,平时多自然多清纯呐!
  程开把相架拿过来,看了一眼,拉开抽屉放进去,“照片儿也能随便儿摆的?我还没到摆女朋友照片儿的时候呐。再说她也不是我女朋友。”
  我有点儿不乐意了,“你说程开你干嘛老强调这一点呐?别不承认了,全世界都知道了你还不承认,还说跟我是好朋友呐,不够意思!”眼见着程开要说话,我又说:“陈冰冰没给你一千只纸鹤?你收下了就得对人家负责任。豆子说,那是她折给她的真命天子的,你会不知道?”
  “我知道。”程开说,“所以我没收。”
  我蹦起来了,“你没收?!”
  “嗯,我没收。”程开坐在椅子上,“我都送她风铃了,怎么可能还收下她那么重的礼物?”
  我迷糊了,“这跟风铃有什么关系啊?”
  程开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徐志不是说风铃代表分别么?”
  我想起来了,徐志跟我说过,程开打算让陈冰冰忘记他了,所以才对我给他的建议不理不睬,难道是真的?“你打算让陈冰冰忘记你啊?”
  “嗯,是啊,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可是她不太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觉着她这么一走对她倒是好事儿,省得她总是因为我心烦了。”
  我有点儿糊涂。程开当初跟我说过他喜欢陈冰冰啊,怎么现在又不了么?哦,对了,程开还说过他喜欢《世界军事》呐!程开这人真烦人,说什么话都拐弯抹角让人猜,你说谁能有那么些精神猜他的话啊?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到底想怎么着啊?就他跟陈冰冰之间闹出那些事儿,谁能相信陈冰冰不是他女朋友啊?!不过也是的,除了我几个好朋友,也没人相信徐志不是我男朋友。唉,这世界乱了套了。
  程开在开学前两天过十八岁生日,我和豆子加上陆璐请程开吃了一顿饭,之后玩儿了一整天。豆子和陆璐送了程开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送给程开的是一本带锁的日记本,那是我初中时候某次作文比赛的奖品。
  日记本上是我从1995年2月28日程开十七岁生日开始写的东西。自然,这些东西是跟日记不一样的,我写一些身边发生的事情,大多数是程开知道的,有些是程开不知道的。我每天抄一首古诗词在末尾,说是要帮着程开记忆高考必考的名家名句。每一天我都写得不太多,最多一页,可我每天都写,坚持了一年。 后来我们结束了聚会,豆子送陆璐回家,程开送我回家,路上我叫程开打开这份礼物,程开看了,半天没说出话。最后,他说:“你这礼物能给我当字帖了。”
  这礼物里没有我的心事,我没有在上面记下我喜欢程开、江南喜欢我这些事,我也没在上面写陆璐当初有多么迷恋程开的声音,但我写了我看得出陈冰冰有多么喜欢程开。
  1996年2月23日,星期日,晴
  今天是正月初五,陈冰冰动身去美国,昨晚程开约我一起去送她,我没有拒绝。其实我跟陈冰冰并不熟悉,我也不知道程开为什么叫我一起去送她。
  在机场陈冰冰哭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一个女孩哭得那么伤心。我知道她是为了程开。我不太懂什么叫爱情,可我在那个时候忽然觉得陈冰冰是爱着程开的。电视里经常演,这种时候,男主角只要说一句“你不要走,我舍不得你”,女主角便会立即丢下机票扑进他的怀抱。可是程开没有挽留陈冰冰,只是对她说:“你保重,我会给你写信,”我不知道陈冰冰会是个什么心情,但既然她这么舍不得程开,为什么还要那么拼命地出国呢?
  1996年2月28日,星期五,多云
  今天是程开十八岁生日。人们都说,十八岁就成年了。我也不知道程开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反正我觉得我还没有完全长大。小时候觉得十八岁已经很大很大了,我记得读小学的时候见到十八岁的男孩要叫叔叔,可是现在要是有个读小学的孩子叫程开叔叔,我肯定会觉得特别扭。
  等一会儿我和豆子他们会帮程开庆祝生日,这个日记本会送给程开当生日礼物,这篇也是这个日记本上我的最后一篇日记了。程开,希望你在十八岁以后的每一天都开心快乐,希望你在新的学期里一切顺利。算下来,我们认识也有五年了,这样的祝福以后年年会有,但愿能够更加持久。
  最后一篇日记的后面,我抄下了第365篇诗词,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其实我本不该在程开的生日写什么“生”呀“死”的,可我真的很喜欢这首词,我觉得写得动人极了,尽管那时候我并不能完全理解里面的意思,可我还是觉得特别动人。我在他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在他长大成人的时候,送他这么一首情意绵绵的词,也算是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吧。
  那年是闰年,29号那天我陪着我堂妹过了她四年才有机会过一次的生日。我一直搞不懂,是不是2月29日生的人就四年长一岁?我妈说不是,他们也跟我一样,每年长一岁。我就觉得不公平了,既然每年长一岁就要每年都过生日,但如果不能每年都过生日就要四年才长一岁。我妈说我胡思乱想,徐志说这个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本来就很多。
  开学伊始,程开收到了从美国某个灯火繁华的大城市寄来的信,信中夹着陈冰冰在帝国大厦楼前照的照片,笑眯眯的,还是那么可爱。信写得很厚,字里行间满满当当的都是思念——这回我没偷看,是程开看见我好奇的眼神主动拿给我看的。就好像我怎么也想不通江南为什么喜欢我一样,我同样怎么也想不通程开干嘛不喜欢陈冰冰。如果说男生都喜欢漂亮的、温柔的女孩,那陈冰冰都够格啊,程开为什么不喜欢呢?我问徐志,徐志说爱情是靠感觉的。我不懂什么叫感觉,我就是不明白程开为什么不喜欢陈冰冰。徐志说:“有的男生就喜欢傻丫头,比如你那个同桌江南。”我不言语了。
  我一直觉得尽管我不是乖乖女,但我仍然算得上是个好孩子。我的成绩虽然不够好,但也不算坏,这么保持下去的话,怎么也能混上个一批重点。虽然我也调皮捣蛋,可我从来不干什么过格的事儿,最多就是上课睡觉、跟江南一起在教科书上乱画漫画罢了,我连考试时候跟别人偷偷传递答案这事儿都没干过,真的,我发誓。
  所以,我基本上算是一个好孩子,像是被校长找去谈话啦,被教导处通报批评啦,一向都跟我没关系。再说了,我们学校这种精英荟萃的地儿,十年也不带出一个受处分的人来的。
  遗憾的是,我这种所有人眼里的好孩子,所有的好名声都毁在了一次考试里。

  断点
  我接过准考证一看,上头居然是我的一寸照片!我拿着准考证的手直哆嗦,“高峰,高峰!你忒不是东西了,你怎么能这么害我呐?!”
  期中考试之后,我因为又进了前十名乐颠儿乐颠儿地拿着成绩单自我陶醉,豆子来找我了。豆子倒是常来我们学校,可他来十次有九次是来找陆璐,剩下的一次也是找程开,特地来找我的时候根本没有过。今儿他居然是来找我的,让我受宠若惊。
  “小树,我有事儿找你帮忙。”
  豆子很少这么吞吞吐吐,我一瞅就乐了,“得啦豆子,咱俩多少年的朋友了啊?你用得着这么见外么?说吧,是不是跟陆璐吵架了找我当和事老啊?”
  豆子开始拿眼睛白我了,“哪儿能啊!我自个儿的女朋友我还能摆不平么?谁用得着你当和事老啊?”仔细想想,豆子这回可能真的是认真的了,他和陆璐在一起居然有半年多了。奇迹奇迹,终于有个女孩子能治得住豆子了。
  “那你什么事儿啊?说吧,我能帮忙肯定帮。”
  “那什么,”豆子紧张地摸了摸鼻子,“我有个朋友,今年参加成人高考,可她学习不行,想找个人帮忙,你看……你看……你能不能……”
  我插在校服口袋里的手立马抽出来指着豆子的鼻子说:“你让我替考?!”
  豆子见我急了,又开始吞吞吐吐,“我这不是没辙了才来找你的么……”
  “你没辙我就有了?替考这玩意儿抓到了就是三年不准参加高考你知道么?你这不是坑我么?”说着说着我火气就上来了,“干嘛找我呀?你知道有危险还来找我?你怎么不找陆璐啊?你心疼你自个儿女朋友就不心疼我了?!”我对着豆子一顿数落,豆子一句话不敢说。“这种事儿我说什么也不能干,”我平静了一下,跟豆子说话的语气稍稍缓了缓,“豆子,你不是不知道,这事儿风险太大了,我不能拿自个儿的前程开玩笑。”
  豆子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张准考证来,“你看,不会有事儿的。”
  我接过准考证一看,上头居然是我的一寸照片!我拿着准考证的手直哆嗦,“高峰,高峰!你忒不是东西了,你怎么能这么害我呐?!”高峰是豆子的大名儿,自从我和豆子做了兄弟之后我就没叫过,今儿要不是我气急了我还是不能这么喊他的名字。
  “小树,咱俩认识五六年了,我什么时候求过你来着?你就帮我这一回,这位姐姐的要求我真拒绝不了,我要不是真没办法了就不能来找你。小树,我知道是我不好,没等你答应就把这事儿应下来了,你说吧,怎么罚我都行。”
  我的脸都气绿了,“行,高峰,你行!越来越有出息了啊!你说,要是真出事儿了你叫我怎么办?我要是不能考大学了怎么办?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么你?!我告诉你豆子,你别跟我讲你那些什么江湖道义,我不知道这个什么什么……”我低头看了一眼准考证上的名字,“金霞跟你有什么过儿,无非就是她或者她男朋友在打架的时候帮你挡过一棒子什么的,你犯得上用我的前途报恩么?我还是那句话,豆子,你怎么舍不得让你的陆璐去呐?忒不够意思了你!”我气坏了,不是气豆子擅自答应我去替考,而是气他保护陆璐而丝毫不顾我的感受。
  豆子咬着嘴唇,看着乱发脾气的我,好半天也不说话。好一会儿,豆子才说:“小树,你也知道我小时候我爸我妈都没怎么管过我,我是跟我奶奶长大的,这点跟程开挺像。”豆子一提程开,我的火气立马小了不少。豆子还真懂得抓住女孩子的弱点。
  “金霞是从小跟我一块儿长大的,我奶奶身体不好,金霞比我大三岁,一直都是她带着我,有一回,我大概三四岁吧,我跟金霞去一个挺偏的地儿玩儿,我爬树从树上摔下来了,头朝下摔下来的,当时就晕了,头破血流的,金霞那时候也就六七岁,也没回家叫大人,背起我就往路边儿跑,她一个女孩子,我都不知道她怎么把我背过去的。到了人多的地方大人们看见一个小女孩儿背着一个比她还小的小男孩儿,才把我俩都送到医院去了。”豆子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小树,要不是金霞,我就死了。这不是我瞎编的,是我妈听大夫说的。金霞当时要是害怕了回家去叫大人,我肯定死在那儿了。小树,我是头朝下摔下来的呀!”
  我这人心软,本来豆子是我好朋友,他又讲了这么一个感人的故事,我想不心软也不行了。我知道豆子这人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其实他是挺深沉的一个人,我就知道他跟他奶奶感情特别好,跟他爸妈的感情相对而言比较淡一些,至于为什么豆子从来没说过。
  “小树,我知道这回是我不对,我不敢跟陆璐说这事儿,我怕她瞧不起我,因为她是我女朋友。你是我哥儿们,除了你我不知道该找谁了。金霞姐从来没求过我,要不然我也不能干这事儿。”见我开始犹豫了,豆子赶紧趁热打铁地说:“没事儿,你看照片都换成你的了,谁也看不出来。我打听过了,考点儿也不在你们学校,放心,没人认识你。你成绩那么好,随便答一答就交卷儿,速战速决,肯定没事儿。”
  我拿起那张贴了我照片的准考证看了看,思想斗争了一分钟,权衡了所有的利害关系和我跟豆子之间坚不可摧的友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先别给我扣帽子,先让我考虑考虑吧。”
  “好。”豆子说,“只是,这事儿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对你不好。”末了,豆子说,“尤其是程开。”
  豆子要是不说的话,我肯定去问程开该怎么办了。现在想想,真的不能跟程开说,程开是铁定反对的,他认为什么事儿都不能够影响前途,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高考,影响高考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干。
  豆子走了,我心事重重地回了教室。正是大课间,大家有的在吃饭有的在聊天,我听见有人在聊成人高考的事,就拿了一包话梅凑过去听。“替考的挺多的,一般都抓不着。”有人说,“参加成人高考的大多数都是不太学习的人,不找人替考怎么过关呐?我估计那些老师也都明白,都不抓。”
  “可是有抓到的,处分挺严重的,不能参加高考了。”
  我听见这句话,心里一虚,吓了一跳。
  “哎呀,抓不着,也没什么人抓。你说,准考证儿上的照片一换,谁知道谁呀?你就是查也查不出来。被抓到的是功夫没做到,你不换照片儿傻子也能把你抓到啊!”
  …………
  我把那包话梅留在了谈话者中间,开始回忆我跟豆子这些年的友情。我觉着豆子不是有意在害我,他是真的没办法了。这种事儿,谁都有私心,要是换成我我也不能让自个儿的女朋友去干,所以我不能怪他。豆子对我真挺好的,《古惑仔》里头说:“兄弟是用来出卖的。”豆子当我是兄弟,可他从来没出卖过我,为了我他做了许多事,他甚至用心良苦地在陈冰冰面前隐藏了自己跟程开的关系隐藏了快两年。而且豆子这人知恩图报,特别讲义气。就拿上回程开挨打这件事儿来说吧,他为了程开跟自己的同学翻脸,还每天大晚上地来送程开回宿舍接我放学……这不都是情意么?豆子说得对,我们认识五六年了,他从来没求过我办事儿,就连初中时候考试他都没要求过我给他传答案,他宁可自己拿烂得要命的英语水平考试,宁可自己不及格,也要维护我的清白。这回,他是为了别人求我的,我不帮他,是不是太不义气了?
  我的思想斗争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激烈过,好像生死抉择那么难。操场上,男生们在踢球。我看见程开,朝他招手。程开跑过来,“怎么了?有事儿啊?”
  “程开,”我帮他拿掉肩膀上的一个线头,“你说,要是豆子找你帮个忙,你帮不帮?”
  “废话,当然帮啊!”程开抬手擦额头上的汗水。我看着他,觉得他那张斯斯文文的脸上实在不应该有汗水的。
  “什么忙都帮?”
  程开想了想,说:“只要我有能力我就帮。”
  我点点头,“行,你去踢球吧。”
  程开没走,低着头看我的脸,“豆子找你帮什么忙啊?”
  我装出一个笑脸,“还不是他和陆璐的事儿。”
  程开大笑,“我还当什么事儿呐,那你就帮呗!我走了啊!”他又跑回去踢球了。我站在操场边上看着程开,想着他刚才说的话,决心去帮豆子这个忙。
  晚上,我给豆子打电话,我说:“豆子,我去帮你,但是就这一次,以后你要是再干这种事儿我就跟你翻脸。”
  豆子在电话那头兴奋得直蹦高,“小树,小树,太谢谢你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不帮我,我就知道……”
  挂了电话,我躺下睡觉。那一夜我没睡好,做了一夜的梦,我梦见我去参加成人高考被抓住了,学校给我记了一次大过,我不能参加高考了。梦到最后还梦到高考,程开考到了一个什么大学,我站在那所大学门口大哭,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靠近
  我站起来走到玄关门口,看见程开正拎着豆子外套的领子喘粗气,我从来没见程开那么生气过,气得他脸上的所有斯文都不见了,我差点儿就认不出他来了。
  成人高考的时候,我把自己打扮得老气横秋的,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像是二十岁的女孩子。可不管我怎么打扮,都觉得自己不像,豆子说那是我心里发虚,没事儿,只要我不害怕就不会有人怀疑。“废话,我能不害怕么?!”我嘟囔了一句。
  考场在三中,豆子跟我一起去,金霞等在校门口,拉着我的手谢了我好一阵子,夸了我好一阵子,我没心思听,我是为了我的兄弟豆子,而不是为了什么金霞。
  考试的题目不难,加上我着急交卷,全部答完最多也就用了一个小时。每场考试之前老师检查准考证的时候我都害怕得要命,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我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尽量使自己不紧张,可我办不到。其实我没什么好害怕的,准考证上的照片是我,连报名表上的照片都是我,只要老师不去查原始档案,我就没问题。要说豆子这招儿真够高的,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走我那么多报名照的。
  就这么顺顺当当考到了最后一科,进考场之前豆子和金霞说,等考完了去吃饭,吃我爱吃的烧烤。我说免了吧,考完了让我回家睡觉就行了,胆颤心惊地过了好几天了。
  我进了考场,已经不再那么害怕了,因为考了那么多场都没事。我觉得考场里有好多人都神色诡秘,还有一些人明显跟我是同龄人,似乎都是来替考的,我甚至在隔壁考场里见到了陆璐她们班的一个男孩,大家心知肚明,互相笑笑也就完了。
  监考老师照例来查准考证,对着我的脸看了看,放下走了。我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上帝啊,我终于过关了!我一定在四十分钟内答完那该死的卷子,然后收拾东西回家,以后谁再跟我提成人高考我跟谁翻脸!
  卷子发下来了,我一看,不难,刚把金霞的名字和准考证号码写上去,刚才检查我准考证的那位老师走到我面前,低声说:“你出来一下。”
  我懵了,冷汗顿时漫了一脸。我看着那个老师,并无印象,三中跟我毫无关系,我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老师任何一个人,这甚至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来三中。没事没事,他找我出去不见得就是发现了什么,没事没事。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往外走,腿都软了。
  到了走廊里,那位老师站定,看着我说:“你是叫张小树对吧?”
  完了!我彻底傻了。这个老师是怎么认识我的呢?!“老……老师,您认错了,我叫金霞。”
  老师微微笑了笑,“我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伶俐的孩子也会撒谎,你不给你们学校丢脸么?”
  “老师……”我都要哭出来了,怎么努力舌头也不听使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学期你参加市里的英语竞赛了是不是?我当时就是你的监考老师,对你漂亮的字印象很深,你不记得我,可我记得你。”
  我真希望当时我能晕倒,那样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呐?我该怎么办呐?我不能就这么完了呀!我还有一年多就参加高考了,我还有大好前程呐!老天爷呀,我该怎么办呐?!
  “老师……老师,您千万别跟我们学校说,我错了,我再也不了,老师,您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明年就高考了……”
  那个看起来挺和气的男老师看了我一会儿,对我说:“你现在收拾东西走吧,这件事儿我可以不让教委知道,但是必须通知你们学校。”
  “老师……”我眼泪下来了,我知道我的前途毁了,我对不起我爸爸对不起我妈妈,我对不起喜欢我的江南,我更对不起我喜欢着的程开。我不该讲哥儿们义气到这儿来,我毁了自己的前程,我该怎么跟我的家人交待呢?我该怎么办呢??
  “你别说了,回去吧,我不往上报已经是给你留情面了,要不是看你是个好学生,我就不给你这个机会了。以后不许再这样儿了,听到没有?”
  我跟着老师回教室,默默地收拾了东西,走出门口以后,教室的门在我身后“嘭”地一声关上,就好像大学的门永远对我关闭一样。我心里翻江倒海地疼起来,蹲在走廊里,抱着书包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我站起来走出三中大门,豆子和金霞看见我出来了,高兴地迎上来,“这么快啊?半个小时就交卷儿了?走走,吃饭去,给你庆功!”
  我甩开豆子拉着我的手,“高峰,你把我害惨了。”说完我骑车就走,不理豆子。我决定这辈子都不理豆子了。
  豆子在一秒钟内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赶紧骑车追上来,“小树,小树你别怕,没事儿,啊,我帮你想办法。”
  我头也不回地冲他喊:“以后你少来找我!!我的事儿你别管!”豆子又追上来,我拿要杀人的眼神看着他,“高峰我告诉你,你要是再跟着我我就骑到汽车轮子底下去!”豆子看我真气急了,再也不敢靠我太近,直到把我送到家门口他才走。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放声痛哭,我还不敢让我爸妈知道,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想啊?他们该多失望多伤心啊?
  我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天也黑了,我爸我妈去给我爷爷过生日,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呆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阵阵寒意从心里直逼上来,我害怕极了,不知道何去何从。我看到了床头上的电话,拿起听筒,下意识地拨了一串号码,电话被接起的时候,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程开。”便又哭起来。
  程开听我哭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有点慌,“小树?是你么?你怎么了?哭什么呀?你现在在哪儿呢?喂??小树?你说话呀,你先别哭,你先告诉我你在哪儿呢,小树??”
  我抽抽搭搭断断续续地跟程开说:“豆子,豆子让、让我帮他一个朋友参加、参加、参加成人高、高考,我让人抓住了!程开,程开,我不、不能考、考大学了!”
  程开沉默了大概有半分钟那么久,“小树,小树你先别哭,你在哪儿?是在家里么?”
  “……是……”
  “你哪儿也别去,听见了么?别着急,也许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听话,小树,哪儿也别去,我半个小时就到。听话啊!”说完程开挂了电话,我耳边没了程开的声音,哭得愈发厉害了。
  过了一阵子,门铃响了,我歪歪扭扭地去开门,头昏脑胀。打开门,我一看见程开,才止住的眼泪又“哗哗”地涌出来了。
  “小树,你别哭,你把详细情况跟我说说,也许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呢!”程开脱鞋进屋,“肯定有办法的,你别着急,别哭啊,你别哭了好不好?”那是程开第一次用那么温柔的语气跟我说话,温柔得快要把人融化掉。
  这时候我家门铃又响了,程开站起来去开门,我不知道是谁,只听见程开见到那个人就骂开了:“你他妈的怎么办事儿的?有你这么害朋友的么?你说这事儿怎么办?明知道有风险你还让她去?”我知道来的人是豆子。那是我认识程开五年以来第一次听见他说脏话。
  我站起来走到玄关门口,看见程开正拎着豆子外套的领子喘粗气,我从来没见程开那么生气过,气得他脸上的所有斯文都不见了,我差点儿就认不出他来了。
  豆子看见我,眼圈立马红了,孩子就是孩子,碰到事情就不知如何是好。“小树,对不起,对不起啊小树。我会想办法。”
  我不知道豆子能想出来什么办法,只是知道这件事一旦让学校知道我就不能参加高考了。我只顾着哭,什么都不说。
  程开看着我,对豆子说:“要不你找找你爸吧,我看这事儿除了他也没人能管。”
  豆子摇摇头,“我爸那人原则性太强了,这事儿是错的,要是给他知道了还不得打断我的腿呀?我不是没想过,可是我爸肯定不会管。”
  我一听豆子这话,最后一个希望也破灭了,哭得更加厉害,哭到后来连气都喘不过来了。程开坐在我身边,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急得满头大汗。
  这功夫我爸我妈回来了,还给我带回来爷爷的生日蛋糕。我爸看见程开、豆子和正在哭的我,有点儿愣神,“怎么了这是?”
  我可算是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站起来扑进我爸怀里继续哭。豆子低着头承认了错误,把事情大概讲了一遍,程开在一旁数落豆子,把所有一切的责任都推到了豆子头上,不断为我开脱,就怕我爸我妈责怪我。我爸我妈肯定气坏了,可是他俩总不能揍豆子一顿吧?只说这事儿再想办法,让豆子和程开先回去。
  豆子和程开走后,我爸我妈把我安顿睡下,两个人面对着面发起愁来了。也难为他俩,本来以为女儿长大了,日后考上大学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可怎么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儿啊?他俩还不能骂我,就算是我不对也不能骂,至少不能现在骂,否则我悲伤过度有可能从我家七楼窗户跳出去。
  第二天早晨我说我不舒服,不去上学了。我爸我妈说不行,一定要去,至少要知道学校是什么态度,这样他们才知道该具体疏通什么人。我被我爸硬拉到了学校,眼睛还是肿的。程开早就坐在了教室里,看见我红肿的眼睛,眼中流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似水柔情。
  升旗仪式之前,我下楼的时候被教导主任叫住了,“张小树!你过来一下。”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可我还是害怕极了,脚下一软,差一点儿从楼梯上摔下去。“孙主任。”我低着头叫。
  “跟我上教导处。”孙主任走在前头,我走在后头。我感觉身后有人看着我,回头一看,程开站在楼梯上远远看着我,我一下子没那么害怕了。
  教导处里坐着校长和另外两个主任,使我充分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张小树,你是好学生,你怎么能做那种事呢?”
  “张小树,老师平时是怎么教你的?你怎么能给学校抹黑呢?”
  “张小树,从前你为学校争了那么多光,现在为什么就分不清楚是非了呢?”
  “张小树,你说学校该怎么处分你?”
  …… ……
  我知道我完了,这下子我彻底完了。
  校长和主任足足教训了我一节课,他们一边教训我我一边流眼泪,听见外头国歌奏起的时候我更加难过了。我觉得我对不起全国人民。这不是说笑话,是真心话。我没什么指望了,只求学校快点给我一个处分,好早早了断。
  “张小树,你要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校长说,“你成绩优异,得过那么多竞赛的那么多奖,犯了这样的错误,多可惜啊!”校长记错了吧?我得过什么竞赛的什么奖了?好像除了上学期那次英语竞赛三等奖之外我得的奖就全都是作文奖了。校长是不是把江南得的那些奖都安在我头上了啊?
  “校长,我知道我错了,下次我再也不了。学校怎么处分我我都认罚,可是,”我一说到这儿,又伤心了,眼泪又“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想考大学啊,校长,您给我个机会吧……”我估计我当时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怜了,校长和主任见了都直叹气。
  这时候孙主任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说了几句把电话交给校长,校长接电话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放下电话,校长对我说:“你先回去吧,等着学校处理。”

  幸福深处
  我这才反应过来,给孙主任深深鞠了一躬,感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孙主任,谢谢您,谢谢学校给我机会,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老师们对我的厚望。”
  我回到教室,心里明白全班同学都知道这件事了,要不然他们看我的眼神不会充满了同情和惋惜。我感觉浑身长刺了一般难受,低着头迅速回到座位里,趴在桌上开始新的一轮掉眼泪。
  江南摇了摇我的胳膊,我以为老师来了,赶紧抬起头,江南趁着我把耳朵露出来的时候悄声对我说:“学校处分你没事儿,只要不让教育局知道,你就能高考。”
  我听了眼睛一亮,立马不哭了,扭头看着江南,“真的?!”我记得抓住我那个老师说过,他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教委的,只要我们学校不上报就没事。
  江南坚定地点点头,“再说,学校也不见得就给你处分。”
  我又落寞了,“刚才校长和几个主任轮流训我,这么大的事儿还能不处分我?通报批评已经是最轻的了,搞不好要留校查看。”就算是教育局不取消我的高考资格,我的档案里装着这么一份“代人考试”的“犯罪记录”,跟法庭上的“藐视公堂”差不多是同等罪名了,哪个好大学敢要我啊?
  江南的眼睛里丝毫没有担忧,“没事儿,相信我。”
  我不知道他这种自信从何而来,只能姑且相信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上课之前程开在草稿纸上写:“好好上课,别去想那些事情,相信江南的话,你没事。”我扭头看程开,程开含笑望着我,眼神柔情似水。
  课间操的时候,我又被孙主任叫到教导处,这回校长没在,别的主任也不在。孙主任坐下,我站在他办公桌前面,孙主任说:“张小树啊,你要知道,学校处理你这件事儿是很为难的,你是好学生,学校也希望你有个好前途,不想毁了你的前程。”我一听孙主任话里有话,立马双眼放光,虔诚地望着孙主任,孙主任接着说:“学校决定给你个机会,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儿就不往上报了,为了你的前途,学校也不给你什么书面处分了,你写个检讨,明天交上来。回去吧。”
  什么?!我犯了这么大件事儿写个检讨就完了?连通报批评都没有?写完检讨连在全校面前宣读也不用??不是吧?上回有人把某位老师的椅子拆了害得那位老师住了一个月的医院还全校检讨来着呢,我这是原则问题啊,学校是不是有问题了?
  见我发愣,孙主任又说:“学校这是充分考虑到你的利益,张小树,你可不能再让学校失望了啊!”
  我这才反应过来,给孙主任深深鞠了一躬,感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孙主任,谢谢您,谢谢学校给我机会,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老师们对我的厚望。”这些套话我早就会了,只不过以前都是写在纸上的,现在说出来罢了。我从来没觉得这些话这么好听这么得体,现在说出来居然让我很舒服。
  转身要出门的时候,孙主任在我身后不经意地说:“给江书记问好啊。”
  我停住脚步,心说谁是江书记啊?江主席?不能啊,我哪儿认识他老人家啊!我回头莫名其妙地望着孙主任,“江书记?”
  孙主任朝我笑笑,“小姑娘不要有那么多心眼儿吧?回去上课吧。”
  我一肚子问号回去教室,程开关心地问我怎么样了,我告诉他孙主任让我写检讨,交上去就行,连念都不用念。“我觉得有点儿奇怪呢,怎么回事儿啊?”
  程开笑了,松口气,“没事儿就好啊,你还非得盼着学校给你记个大过啊?”
  “还有件事儿,”我跟程开说,“孙主任后来让我给江书记问好,我不认识什么江书记啊,谁啊?”说到这儿我一下子看见江南了,一下子想起来江南他爸是我们区委书记。我把身子凑在江南旁边,“江南,是不是你爸帮我的?”
  江南扭头看了我一眼,继续做他的数学题。
  “江南,你说话呀!”
  “是他帮的忙。”程开说,“是我找的他。”
  我讶异地望着程开,“你?!”
  程开后来告诉我,他是实在没办法了,他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毁了所有的前程,他知道我家里没有官场上的人,他家里也没有,豆子他爸帮不上忙,除了江南他不知道该找谁了。他知道江南喜欢我,他知道江南一定拼了命地帮我。“我知道这有点儿利用他的意思,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程开说。
  “你怎么知道江南他爸不像豆子他爸那样儿不肯帮忙呢?”
  “江南自幼丧母,父子俩相依为命,江南要什么他爸给什么,决不会不答应的。”
  我几乎跳起来,“你早就知道的?!”我倒抽一口凉气,我在那一瞬间觉得程开心机好深好深啊。
  “不是不是,”程开说,“这话是我跟江南说完这事儿之后他跟我说的,他说这事儿他能办成,就是因为他爸对他一直百依百顺,而他又基本上不问他爸要什么东西。”
  “哦。”我这才放下心,还好我没有看错程开的为人。
  后来我又去找江南,我说我要谢谢他,要不是他爸爸,后果不堪设想。
  江南笑了笑,“这么大的事儿你自己不来找我干嘛要程开来找我?你早应该告诉我,就用不着担惊受怕一晚上了。”
  我低下头,“我不想……不想……”
  “我知道你想什么。”江南说,“我不至于那么小气吧?呵呵,我们是好朋友,能帮的我总要帮,我能看着你受处分袖手旁观么?”
  我感激地抬起头望着江南,差一点儿就握住他的手了。
  要说权利真是个好东西,你要是有权就什么都能干成。上回豆子收拾那个打程开的男孩子,还不是因为豆子他爸有权么?如今我没事儿,也是托了江南他爸的福了。要是这么说,我还真该去学文,学点儿法律或者国际政治什么的,没准儿以后也能当官。
  这件事有惊无险地过去,我爸我妈终于放开喉咙把我骂了一顿,既然我没事,就由着他们骂了。我妈说我不分黑白,什么事儿都敢干;我爸说我不知轻重,什么事儿都想干。我就由着他们说我,一句话也不顶撞,只是一个劲儿地承认错误。这回本来就是我不对,我爸我妈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态度好,我爸妈说了我一会儿之后也就消气了,毕竟总体上而言,他们这个女儿还是好孩子。反正也是有惊无险,骂几句也就完了,警告一下以后不准再犯,事儿就过去了。
  我在第二天交了一份洋洋万字的检讨书给孙主任,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写检讨,写得是声泪俱下痛心疾首,孙主任拿着厚厚一叠稿纸,说我态度诚恳,学校没有看错人。我当时差一点点就以为学校是疼惜我这个学生而不是看江南他爸的面子了。不过程开跟我说,学校不是没有犹豫的,要不然那天升旗仪式直接就给我处分了,不会找我谈话。程开说,说到底他们还是替我可惜的,要不江南他爸连替我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尽管学校没有给我任何处分,可这件事还是被我们年级的大部分人知道了,我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想来想去只有陆璐他们班那个跟我一起替人考试的男孩了。唉,传就传吧,反正是我做错了事,既然做错了就不该怕人家说三道四。人长大了,就该学会承担责任。
  豆子来找过我,我没搭理他。程开没替豆子说过一句话,因为程开认为这次豆子实在是太过分了,我跟他断交都不为过。倒是陆璐来找过我好几回,希望我能和豆子和好如初。陆璐说:“你们俩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是我喜欢的人,我不想看着你们俩这样。”
  我不理,“陆璐啊,你那个喜欢的人害得我差一点儿前途尽毁啊!你还不许我埋怨他呀?”
  陆璐又说:“你去帮他不就是因为你们是好朋友么?你们俩这么多年感情都那么好,反正你也没事儿了,何必跟这么多年的好朋友翻脸呢?”
  我还是不理。
  事情过去之后,我写信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徐志,并且问徐志该不该原谅豆子。徐志回信首先把我严厉地训斥了一通,说我根本就不该冒那个风险。之后他说:“豆子是你多年的好朋友,你去为了他冒那么大的险,就是因为这一点。现在事情过去了,你认为你可以原谅他么?如果你觉得你可以不计较这件事仍然和他是好兄弟好朋友,那么你就原谅他,不要为了面子什么的失去一个值得信任的好朋友。同样的,如果你觉得这件事始终是你们俩之间的隔阂,那么你就不要原谅他。小树,你已经是大人了,大人就应该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做任何事都不能破坏原则,这是成熟的第一步。”
  看完徐志的信,我去问程开,如果他是我,会不会原谅豆子,程开说:“我不是你,我不能帮你决定。不过,你要是觉得为了这事儿失去一个哥儿们不值得,你就原谅他,但是你要觉得这事儿破坏了你的原则,你就别原谅。”
  我看着程开,发呆。
  “你看我看什么呀?我说得不对么?”
  “不是,我觉得你说话很像一个人。”
  “像谁呀?”
  “徐志。”
  程开把他的《世界军事》放回书桌里,脱下毛衣,套上运动服,站起来出门,“我可不像他,我谁也不像,我就是我。”
  我又看了一眼徐志的信,嘟囔着:“不就是说你说话语气像他么?着什么急呀?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开始懂了
  我送程开365篇日记,程开送我366颗星星,他一个大男生居然能去认认真真地折星星,真是有心。我几乎以为程开是喜欢我的了,可那天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我当然不能自作多情了。
  六月二十三号开始的中考,我们学校是考场,我们得以放三天假,这三天我留在家里读书,准备过几天的期末考试。我打算考得尽量好一点,这样可以弥补我差一点儿受处分的心里缺陷,另外也好给即将开始的高三打个好底子。
  这时候正是欧洲杯踢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我偷偷摸摸看了几场比赛,还是不过瘾,只能出去买《体坛周报》看。豆子负责给我讲比赛实况——我最终还是原谅了豆子,因为我不想失去这么一个相知相惜多年的好朋友——豆子每次讲得眉飞色舞,我就急得要命,悔恨自己为什么没再偷偷摸摸看一场。
  我也马上要过十七岁生日了,我琢磨着这回我那帮朋友会送我什么礼物。
  那会儿我爱看书,虽然世界名著没怎么看过,各种各样花里胡哨的小说却看了不少,尤其爱看青春校园的书,什么《花季·雨季》,什么《正是高三时》,我都看了好几遍,因为这些我对高三生活既向往又害怕,跟当年看《十六岁的花季》时候差不多是一个心情。好像是我们上初中的时候流行过一部电视剧叫《万岁!高三·二》,挺好看的一部戏,我到了这个高中两年,两届高三在运动会时候的标语都是这个电视剧的名字,我估计我们这届升了高三以后,二班也照样儿会用“万岁高三·二”做他们班的宣传语。
  那时候我特别佩服这些写书的人,他们能把高中生活写得那么生动那么令人向往,我猜如果我把我的高中生活写下来一定没有人喜欢看。也不能这么说,至少我的高中同学们喜欢看,没准儿从我们学校出去的校友们也喜欢看。
  中考结束,我们又回到学校上课,不过我没把所有的书都搬回去,因为过几天还要高考,我们学校还是考场。
  中考结束后我过生日,徐志居然没有来信,豆子和陆璐一起送给我一套《中国作家散文精选》,一套包装和印刷都极其精美的书,一套十本,标价一百四十八。我在书架上找了一个最显眼的位置把那套书摆上去,等着豆子给我讲欧洲杯决赛。
  “捷克队那叫一个勇猛啊,”豆子坐在我房间的地毯上,拿着一块西瓜口沫横飞,“他们的队长,叫拉达……”
  “汽车啊?!”陆璐叫。
  我冲她挥挥手,“听他胡说,人家叫‘拉塔尔’。”
  豆子不管我,继续逗陆璐,“还有更厉害的呐,他们还有个后卫叫卡迪拉克呐!”
  我见陆璐喜欢受骗,也懒得跟她解释其实人家叫“凯帝莱克”,翻译的不一样罢了。
  “那个拉达真厉害啊,有一个球,眼瞅着进球门儿了,拉达像个冲锋枪似的冲到球门那边儿,愣是给勾回来了,你说,要不是他,德国人就赢了!”
  “谁这么笨呐?怎么让个后卫跑过去把必进的球儿给勾出来了啊?!”我是德国队的铁杆儿球迷,1991年开始到现在,从来没改变过。
  “哎呀,你别着急啊,”豆子咬了一口西瓜,“后来换人了,上来一个叫比埃霍夫的德国人,我跟你说,这个德国人太帅了,真应该去当模特儿去。”
  “你少废话啊,赶紧讲啊!”
  “他一上场,几下子就把捷克人打傻了,克林斯曼下底传中,比埃霍夫一个射门,进了!那可是历史上第一个金球啊!”
  哎呀妈呀,我后悔死了啊,居然没看到这场决赛,害得我没看见我偶像克林斯曼领奖时候的英俊模样。豆子安慰我说这场比赛还会重播,我说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这会儿程开来了,我吃不准他会送我什么礼物,难不成又是一幅字?程开并没有表现出要送我礼物的意思,我有点失望。我下厨给他们几个做了几个我会做的菜,他们吃到酒足饭饱,又聊了一会儿,豆子说要送陆璐回家了。其实我知道他俩打算再去什么地方玩儿一会儿,反正陆璐她家里知道我今天过生日。
  豆子他们走后,程开才拿起书包,打开拉链,拿出一只玻璃瓶子给我,我看着那只不算太大的玻璃瓶子,感动得差点儿哭了——那瓶子里,装了满满一瓶小手指甲那么大的精致的幸运星。
  “我叠的,”程开说,“我手挺笨的,叠的不好看。一共三百六十六颗,今年是闰年。”
  “谢谢。”我说。
  我送程开365篇日记,程开送我366颗星星,他一个大男生居然能去认认真真地折星星,真是有心。我几乎以为程开是喜欢我的了,可那天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我当然不能自作多情了。
  七月七、八、九三天之后,我们班黑板右上角多了一个红色的数字:365。这正式宣告我们的高考备考生涯开始了。
  期末考试之后,我们有两天的假期,之后就要全身心地投入到高考复习中去了,我们无忧无虑的高二生活已经结束,高三开始了。
  我已经过得有些糊涂,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假期什么时候是开学,所以当徐志再一次出现在我们学校门口的时候我没有反应过来。“我放假了,回来了。”徐志对着一脸迷茫的我说,并且递给我一个用白色包装纸包着的盒子,上头贴着一朵粉红色的花儿。“补给你的生日礼物,我可没记错哦,不过是来不及送给你而已。”
  我晃晃那个盒子,没声音,“是什么呀?日记本?相册?磁带?”
  徐志笑,“别猜了,回家看看就知道了。先出去吃饭吧,说,想吃什么?”
  我想知道徐志的礼物是什么,心痒难忍,根本没心思吃饭,我拉着徐志回家,说我妈想他了。徐志一向拿我没办法,只好跟我一起回家。
  回到家我叫我妈给我跟徐志做饭,我坐在沙发上拆徐志给我的生日礼物。盒子里是四盘录像带,我拿着录像带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半天,“什么呀?”
  徐志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我,对着录像机努努嘴,“看看。”
  我把第一盘录像带插进录像机,是德国国家队在这次欧洲杯上的第一场比赛。我高兴得一下子跳起来,这下子我知道这两盘录像带上是什么东西了,我可以补上我在欧洲杯缺席的比赛了!我跳起来,抱住徐志的脖子,“谢谢徐志哥!”
  我妈这时候从厨房走出来,看见我搂着徐志的脖子,嗔怪了一句:“小树,干嘛呐?”
  我笑嘻嘻地说:“徐志哥给我录了欧洲杯比赛啦!”
  我知道徐志是不看球的,难为他天天半夜等着比赛录下来给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他们宿舍不是每天十二点停电么?我是开心的兴奋的,可是我没感动,这和收到程开那一瓶星星的感觉截然不同。
  徐志看着我开心的样子,宠溺地笑了,“有你这么个好妹妹,谁敢不好好疼啊?”
  那天晚上我妈跟我说,我已经是大姑娘了,跟男孩子再怎么好也不应该随随便便地又搂又抱,不成体统。我妈说我抱徐志的时候徐志脸都红了,我不信,我说徐志都是大学生了,妹妹抱一下又怎么了?
  那天晚上我妈还让我穿女士内衣,我说我不穿,我妈把我拉到镜子前面,让我自己看已经发育成熟的身体,透过身上的薄纱衬衣和里面的儿童内衣,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女性的特征了。“你穿内衣对你身体有好处,否则会长变形的。小树,你长大了,是大姑娘了,不能总是停留在小女孩儿的状态,你看,你要是再不穿成年人的衣服,就都给人看去了。”
  我脸一红,想着每天跟男孩子在一起说说笑笑,想着刚才还抱着徐志的脖子大喊大叫,难为情得要命。
  我从那天开始穿内衣了,就是俗称“胸罩”的那种内衣。第一天穿觉得好别扭好难受啊,好像全世界人都在盯着我看似的。后来到了学校,仔细观察了一下身边的女同学,才发现原来她们一直都穿着,只有我一个人没有穿。于是我不再难为情也不再难受,我想我从此再也不会抱着谁的脖子开心得大叫,妈妈说,我已经是大姑娘了。
  我们班的教室搬到了三楼,教室门口的玻璃牌子也换成了“高三·三班”。那个暑假来了好多新同学,都是其他高中来借读的,我听人家说,他们来我们学校念一年高三要一万块钱。一万?还没有学籍呐,真是狠,我们一个学期才交一百多。怪不得我们学校有那么多钱又是装修教学楼又是盖新楼的。
  我们班的编制一下子由原来的四十几个人变成了将近六十人,教室太小,第一排的桌子就顶到了讲台上,坐在第一排的同学要仰着头看老师,几节课下来全都脖子痛。
  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一大摞复习资料,下课的时候还去学校大门口买一些上届高三学生的旧复习材料。我们学校门口卖书的上届毕业生生意特别好,好多人来买,我就跟程开说,以后我们毕业了也来摆地摊,肯定能赚不少钱。程开说好啊,反正他有的是习题集。我说你应该把你高中三年的学习成绩和你的高考成绩都写出来挂起来,那样儿保证你的资料都被抢购一空。程开说我信口胡说,什么时候也改不掉这个毛病。
  那个暑假我们会考,高一那年考了生物和地理,今年考历史、政治、物理、化学,考完了我们理科班就彻底跟政治历史拜拜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高一时候我生物是A,地理只考了B,今年这四门我考得比较郁闷,历史政治都得了A,物理化学居然全是B,唉,似乎我们班只有我这么一个败坏理科班名声的人。算了,反正我也不指望保送,得那么多A干嘛呀?江南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他高一时候也是在地理上得了一个B,保送顶尖的好学校肯定是没戏了。不过我估计江南也不用保送,他自己考,随便考哪儿都能考上。程开比我们都好,他考了六门都是A。
  快要开学的时候,高一新生来报道,我去小卖铺买矿泉水,见到一个个子不高的男孩子冲我笑,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他是谁,以为他认错人了。后来我跟程开一起走的时候又看见他,他还是冲着我笑,而后还冲着程开笑,我问程开:“谁呀?你认识么?”
  程开仔细看了看,想了一会儿,说:“哦!想起来了,这不是咱初中的小学弟嘛!还让你难堪来着,你不记得了?”
  我又看了他一眼,想起来了,这就是上回让我差点儿下不来台的那个男孩子。周老师当初就跟我说,这个男孩很有可能成为我的学弟,他还真来了!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你还真考来啦?咱学校考来几个?”
  男孩见我和程开认出他来了,挺高兴,说:“就我一个。”
  “好好学习吧。”程开大哥哥似的说,“我俩都在三年三,你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助的就来找我们。”
  我和程开回教室上课,我说:“程开你什么时候那么喜欢助人为乐啊?那小学弟有事儿你去啊,我可没你那么善良。”
  程开笑,“当初让人家脸红的是你,你不对人家负责任?”
  我给了程开一拳,“少废话你!什么叫负责任呐?!要负责任也是你对给你写信的那些小妹妹负责任。”我一提这事儿程开就没电,百试百灵。

  一起吃苦的幸福
  你说说,你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知道什么叫“我爱你”呀?你姐姐我都快十八了还不明白什么叫爱情呐!
  田老师在高三一开始就跟我们宣布了学校的政策:每月一次月考,五科成绩全年级大排榜。高三下学期共有四次模拟考试,高考志愿在第四次模拟考试之后填报。田老师说,这是我们人生最关键的一年,让我们好好把握机会,免得后悔终生。
  田老师的意思其实是,月考和模拟考只是名称上的不同,实际上并无本质区别,都是很重要的,都是学校考察你、你考察自己的机会。所以,现在开始就要玩儿命读书了,因为第一次月考马上就要来了。
  我看过太多有关高三的小说,也听说过太多有关高三的事情,心里觉得高三是可怕的一年,可是前辈们告诉我们,高三几乎是你这辈子最难忘的一年,等到你长大了,回头看看,你会发现你记得高三这年发生的每一件事。高三是辛苦紧张的,可是高三是快乐的。
  第一次月考之前是运动会,那是我们高中时代最后一次运动会了。时间过得真快啊,现在想起高一刚入学第一次运动会时候的情景,还像昨天发生的一样,转眼我们就变成这个学校里最老的学生了,会让高一高二的弟弟妹妹指着说:“看,那就是高三的。”
  田老师说,让我们在这次运动会上尽情发挥,因为过了这次运动会,我们所有的娱乐活动都被取消了,一切精力都用在学习上。
  程开还是报他的三千米和五千米长跑,我还是报我的一千五百米。运动会之前我跟程开说:“程开,你这回跑完长跑肯定有学弟学妹给你写信,你信不信?”程开说不可能,我又说:“那咱俩打赌,你输了请我吃羊肉串儿。”
  我说这些不是没根据的。我觉得现在的孩子越来越早熟了。我们高一那会儿,要是觉着一个学长帅气,最多也就是互相议论议论,多看两眼,过分点儿的鼓起勇气打个招呼,没别的了。
  等我们下一届的高一,就比我们胆子大一些了。举个例子来说吧,高二那次篮球比赛上,九班那位学生会主席打前锋,每次只要他在场上,高一不知道哪个班的一群女孩子就会一起喊他的名字,全然不顾别人怎么看她们。这种事换成我们是不敢的,我们怕羞。
  等到再下一届的女孩子们就更可怕了,她们会直接给她们觉得帅气优秀的男孩子写信。我不是瞎说的,自从我和程开在我们原来的初中留下通讯地址后,程开收到了好几封信,信写得赤裸裸的让人瞠目结舌。你说说,你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知道什么叫“我爱你”呀?你姐姐我都快十八了还不明白什么叫爱情呐!
  运动会开始,我特意瞅了一眼二班的横幅,果然不出我所料,上书:万岁!高三·二!切,俗!瞅瞅我们班男生编的顺口溜:“东风吹,战鼓擂,高三·三班怕过谁?你一锤,我一锤,锤得谁都找不着北!”多牛啊,还一点儿都不俗。
  程开跑长跑的时候,我们班的同学还像从前一样给他加油,我们不愁他得不到冠军,我们要的是面子。所以,只要程开经过我们班,全校师生就能听见我们班五十多人齐刷刷地喊:“程-开!程-开!!”程开真给我们争面子啊,他在跑道上,别人就只能争第二争得你死我活了。
  我们班后来的那些同学里颇有些运动高手,有个女孩子也跟程开似的是长跑健将,跟我一块儿跑了一千五,之后又去跑了个三千米,两项全是冠军。这下子我们总算是超过了九班,圆了运动会的冠军梦。
  运动会之后,我拿了班里的信箱钥匙每天去看信,看到第三天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一封没贴邮票的信,是给程开的。我拿着那封信走进教室,朝程开晃晃,“程开,晚自习请我吃羊肉串吧。”
  程开抬头,“什么呀?”
  “你的仰慕者来信了。”我把信丢给程开,程开神经过敏地一躲。“呵呵,程开,你是不是高中三年被这些没有来头的信折腾怕了啊?我告诉你啊,以后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来,你别着急。”
  那封信程开连看都没看,直接给我了。程开以前不这样,他以前多善良啊,谁仰慕他他都想安慰安慰人家,现在可倒好,连人家情真意切给他写的信他都不看了。
  第一次月考我考砸了,只排到第二十,我要是再少考两分就出了前二十名了,那样的话,别说对我爸我妈,就连对我自己都没法交待。我就知道我得被胡老师找去谈话,因为我的英语只考了103分。
  “张小树你怎么回事儿?是不是运动会玩儿得太疯了?还是考试时候心不在焉?”胡老师拿着我的考试卷子,抱着胳膊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真话,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考成这样。别说是英语了,就连我平时最拿手的语文这次也只考了101分,我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成绩啊?
  “张小树,你不能这样,你要努力。都高三了,你要为以后想想啊。”
  “胡老师,我知道了,我一定努力。”
  胡老师找完我,班主任又找我了,问我为什么一下子退步那么多,是不是到了高三心理压力太大?我说我不知道,但我保证以后我会好好学习,恢复以前的成绩。
  两位老师找完我,程开又开始问我了。“小树,你这次怎么回事儿啊?”
  我烦了,跟程开没好气儿地说:“我本来就是这样儿行了吧?一天之内两个老师拷问完了,你又来烦我!考试这么多,还不许我发挥失常一回呀?问什么呀?!”
  我还从来没跟程开这么凶过呢,程开愣住了,显然他没想到我会发这么大脾气。我心情确实不好,到了高三压力真的大起来了,第一回考试就考成这样子,让我拿什么信心渡过这一年呢?
  程开愣了一阵子,然后笑了,说:“你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儿,下回就好了,你看你高一头一回考试不也考砸了么?别着急,慢慢来。”
  程开可真会安慰人,一句话就把我哄好了。是啊,什么状态都是慢慢来的,我当年还考过倒数第五呐!怕什么来着?!我朝程开笑了笑,程开朝我点点头,我的心情豁然开朗。
  徐志在我上高三之前就跟我说过,高三时代注定了要跟各种各样的压力各种各样的成绩变化打交道,你当然不可能不在乎,但你决不能太在乎,你不能让成绩和压力左右你的心情和信心。徐志说,考试无常,谁都有发挥不好的时候,常胜将军那是不存在的,所以不管你考成什么样子,只要坚定信心,就一定能走出阴影。
  徐志教给我一个方法,他说:“你画一张表格,把你每次月考和模拟考的成绩、班级名次和年级名次都写上去,到了最后画一张曲线图,对你报志愿很有帮助。”我照着徐志的话画了一张表格,在第一栏里写上了我这次的成绩和名次,惨不忍睹。
  到了高三,我明显感觉缺乏睡眠,我觉得每天最最幸福的时候就是晚上洗漱完毕躺在床上还没睡着的时候,那个时候预示着我将拥有七个小时幸福的睡眠时间。每天最最痛苦的时候就是闹钟响了我要起床的时候,那个时候预示着我又将开始一天十四个小时在学校的时间。我每天九点钟到家,吃完饭九点半,跟爸妈稍微聊一会儿,到十点,之后学习学到十一点半,洗漱睡觉。如此周而复始,每天每天。
  自从我觉得我缺乏睡眠之后,我下课基本上不出去了,我利用一切时间睡觉,连课间十分钟也不放过。当然了,某一些正式课我要是有机会也照样睡觉。如果那时候你在我们学校的某一个高三教室里,见到一位教语文的老师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而下面倒数第二排有一个人身上披着一件深蓝色校服呼呼大睡,那个人九成九是我。语文老师也不说我,因为我语文成绩还挺好的,从来没给她丢过大人。
  所以,高三时候我养成了一个好习惯,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我的这个好习惯就是,我觉得全世界最最幸福最最美好的事情就是蒙头大睡。

  恋恋风尘
  可是这回我的预感错了。高三年级出最大事儿的不是我们班,而是陆璐所在的四班。
  我很小的时候听过一首歌,也是唱高三的。歌词好像是这样的:“我想唱歌却不敢唱,小声哼哼还得东张西望,高三啦还有闲情唱,妈妈听了总是这么讲。”这首歌现在听起来真老套,高三就不能唱歌了?凭什么呀?高三的学生也是人呐,凭什么不准我们唱歌呀?我们才不管,该怎么着怎么着。
  有一回化学课,老师迟到没来,化学课代表找了好几次也没找到人,最后我们等烦了,男生们就开始唱歌,他们胆子也真够大的,唱歌就唱歌吧,还专挑老师反感的歌唱。你听听这个歌词吧:“春天里那个百花儿鲜,我和那妹妹呀把手牵,妹妹的脸儿红艳艳呀,就像那满山的红杜鹃……”大概是这个词吧,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你想,这么一首歌,全班三十多男生一起唱,那得什么效果啊?结果把教导处孙主任唱来了。孙主任把班长叫出去狠狠一顿训,我们班那周的纪律分数评选被取消了。
  不过我们都觉得挺光荣的,谁也不觉着丢人,隔壁班的人看见我们都会说:“你们忒牛了!”目光中充满了羡慕。
  我们班是全年级成绩最好的一个班,也是最令学校头疼的一个班,因为我们班调皮捣蛋的人最多。打从高一我们班就不老实,总是惹事。高一时候足球比赛,我们赢了七班,七班在我们班窗户根儿底下摔了一瓶香槟,我们班同学不干了,非得找七班的人理论理论不可,结果差点儿打起来,还是胡老师出来劝解才和好的。高二时候发生的事儿我就不详细说了,前面都有写,什么程开挨打全班男生一起冲出去啊,什么张小树替考被抓住差点儿被留校查看啊,都是不小的事儿。我也不知道高三我们班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儿让我们班名扬全校,反正这个预感是有的。学校领导都做病了,94(三)班要是一段时间不闹事他们就会合计:“这帮孩子是不是憋着什么坏心眼儿准备干什么大坏事儿啊?”
  可是这回我的预感错了。高三年级出最大事儿的不是我们班,而是陆璐所在的四班。
  到了今天,陆璐和豆子谈恋爱已经谈了一年多了,他俩的情投意合让我和程开颇为惊讶,这下子我总算相信了豆子当初那句“我不是玩玩的”,也开始由衷地希望他俩今后能有个好结果了。豆子来找陆璐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多到我们学校认识陆璐的就都认识豆子了,比我们小的学弟有陆璐的追求者,陆璐就会给人家一句话:“我有男朋友。”那语气,充满了自豪和骄傲。这事儿后来被老师们知道了,陆璐开始三天两头地被老师叫去做思想工作。
  我劝过陆璐,我说:“你先妥协一下,然后高中毕业了再说呗,或者你别那么明目张胆的,咱学校的老师你还不知道么?你给他们承认承认错误也就完了,用不着真的分手。”陆璐不,陆璐说这是原则问题,决不能放弃。得,又一个决不放弃的原则。
  说实在的,我挺害怕陆璐这事儿闹大的,陆璐他们班老师是教历史的,什么事儿上纲上线得厉害,这要是跟陆璐叫起劲来,那还有陆璐的好儿?可我怎么劝陆璐也不听,我又去找豆子。我怕我一个人说服不了豆子,还拉上了程开。
  我和程开跟豆子罗列了我们学校老师一系列的表现,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只要陆璐肯稍微妥协一下,老师们是不会为难这个文科班的大才女的。豆子想了想,摇摇头,“不行,这个话我不能跟她说。小树你也知道,陆璐那人特倔,我要是说了这话她肯定跟我哭,说我不忠于爱情不忠于原则。不行,我不能说。”
  “废话!我要是不了解陆璐就不来找你了!”我说,“我这不是说不了她么?这事儿要是闹大了,给陆璐她爸她妈知道了,你让陆璐怎么办?我们学校那些动不动讲道理的老师,要是真因为这事儿给陆璐个什么处分,豆子,那陆璐背着处分怎么考大学啊?”我这决不是危言耸听,这不是不可能的。早恋是学校严厉打击的事情之一,决不姑息的事情之一,被发现了还死不悔改,那是大罪。
  程开靠在窗台上,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说:“小树说得对,你为了陆璐,跟她说说,这事儿不是闹着玩儿的,处分背上了很难撤掉。”
  “你要不敢去我陪你去,”我拉起豆子,“这是为了她好,她自己应该知道。”
  豆子终于点点头,“我试试看吧。”
  于是,我和程开跟着豆子一起去四班找陆璐,陆璐走出来,看见豆子,眼睛都是红的。豆子一看,心疼了。“陆璐,要不,你跟老师说,说……说咱俩分开了吧,不是真的分开,是表面上,我们见面少一点儿,你也好安心学习……”豆子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了。
  不出豆子所料,陆璐的眼泪立马下来了,“啪嗒啪嗒”哭得那叫一个委屈啊,嘴里还叨咕着:“我为了这份感情付出了那么多,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话?这是原则问题,说什么也不能妥协,表面上分开了总有一天也会真的分开,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啊?谁规定的高中生就不许谈恋爱了?!”
  豆子无奈地看着我,我无奈地看着程开。程开走过去,站在陆璐背后,说:“陆璐,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可我还是得说。你得为大局着想,你想想你爸爸妈妈,想想你自己的前途,你不能糊涂啊。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书不就是为了高考么?感情的事暂时先放一放,一年之后你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陆璐低着头咬着嘴唇,轻柔却坚定地说:“感情这东西是梦想,我决不放过它。”
  那一刻我几乎被陆璐感动了,我记得她这句话,这句话是当初文理分班的时候我跟陆璐说的,那时候我说:“文学是梦想,我喜欢的人也是梦想,可我觉得,他比文学重要。”我知道陆璐倔,可我没想到陆璐竟然对感情这么执着,甚至为了爱情甘愿冒自毁前途的风险。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换成是我,未见得能做到。
  程开显然也被陆璐感染了,不再说什么,转身拉着我回教室,把剩下的一点时间留给陆璐和豆子。
  我和程开决定不再劝阻陆璐,只是想着用什么办法才能帮助陆璐渡过难关。眼瞅着就第二次月考了,我担心陆璐的成绩会一落千丈。我去找陆璐,告诉她现在先把学习搞好,老师那边爱怎么着怎么着。这会儿我忽然想起了我们初中的化学周老师,陆璐的班主任要是换成是他,决不会有这些事。老师们为什么就不能多体谅体谅我们年轻人的心呢?如果沟通好一点,也不会有那么多矛盾了。
  陆璐叫我放心,她决不会让任何人看扁她陆璐的。
  第二次月考,我关心陆璐的成绩比关心我自己的成绩还多。年级大榜一贴出来我便跑去看文科班的那张,陆璐排名文科班年级第五,谢天谢地,陆璐还是陆璐。
  我终于又回到了前十名里,胡老师表扬我了。趁着胡老师高兴,我问胡老师怎么看陆璐这件事儿的,胡老师说:“我就不明白陆璐怎么想的,要找男朋友也找个好的啊,那个男生根本不配他嘛!”胡老师这句话可绝对出乎我的意料,他怎么可能赞成自己的学生谈恋爱呢?
  “那胡老师您说,陆璐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呐?”
  胡老师叹口气,“那就看她自己了。唉,可惜了这么个好孩子,好好学习多好。”胡老师又叹口气,摇摇头,走了。
  老师们还在继续找陆璐谈话,做她的思想工作,可陆璐坚决不肯妥协,最后四班班主任异常恼火,说让陆璐退学回家,别在这里给学校丢人现眼。陆璐二话没说扭头就走,回教室拿了书包头也不回地骑车回家了,气得她们班主任吹胡子瞪眼的。
  学校里像炸了锅似的传陆璐为了爱情牺牲一切的故事,比当年传程开的事儿还要厉害。连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们都知道这些了,顺带着也知道了程开当年的光荣历史,说94级有两段特别特别感人的爱情故事,弄得那些学弟学妹们都特崇拜我们。你说这叫什么世界啊?孩子们崇拜学长学姐不是因为学习而是因为爱情,这就是我们跨世纪年轻人的世界观么?
  陆璐回家了,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完了啊。紧接着陆璐的爸爸妈妈被请到学校,接受了四班班主任的严厉批评。
  我和程开赶紧找豆子,问他打算怎么办,豆子说他现在烦死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给陆璐打电话,陆璐说学校要是不松口她就不回去,爱给什么处分给什么处分。我惊讶极了,不知道陆璐怎么可能顶得住那么大的压力,她才十八岁啊!
  我问豆子:“豆子,陆璐这么对你,你觉得幸福么?”豆子被我这么一问,眼泪出来了,“小树,我以后肯定好好对陆璐,她要是愿意,我就一辈子对她好!”
  我拍拍豆子的肩膀,下定决心支持陆璐到底,说什么也要让陆璐回到学校里面来。
  我有了一个打算,但是一个人做不了,我回去发动我两个同桌帮着我办。程开和江南特别支持我,他们和我的观点惊人地一致。江南说他和程开负责高二高三,我在高一有个打过交道的小学弟,可以去找他。我们几个立即行动,中途我们的行动被同班和四班的几个同学发现,他们也自觉自愿地加入进来。
  陆璐停课的第四天,一份全校半数以上学生签名的请愿书摆在了校长办公桌上,高三·三班三个学生的大号写在了第一行:程开,江南,张小树。

  我要的幸福
  我做这些,不光是为了陆璐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光是为了豆子是我的好兄弟,我还为了陆璐那一句话:“爱情是梦想,我决不放过它!”
  你能想象那份请愿书造成了怎样的后果么?三个高三的学生,还都是挺优秀的学生,居然发动全校的同学力保一个因为早恋而被停课在家的学生,这不是胡闹么?!校长气得立即把田老师找到办公室,问她是怎么教育学生的。接着又把我们三个找去,大声呵斥了一顿,说我们三个唯恐天下不乱。
  我和程开、江南我们三个有我们的打算:学校最在乎的是升学率,要是陆璐真的是成绩不好,可能危险还要大一些,但陆璐是好学生,学校等着她考北大或者复旦给学校添彩呢,就因为这,学校才左右为难。至于我们三个,江南和程开不用说了,学校说什么也舍不得拿这两个宝贝开刀。我嘛,我是无所谓的,反正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死一次也没关系。
  本来程开说这事儿不让我参与,程开说毕竟学校不太会动他和江南,我要是参与了,学校一旦拿我开刀就糟了。我不干,我说:“我不就是没你们俩成绩好么?凭什么不让我为陆璐做点事儿啊?”程开一看他伤我自尊心了,就不再提这件事。
  全校学生的注意力暂时都放在了这件事上,我也有点儿惊讶,怎么这帮学生会这么万众一心地签名保护陆璐?我猜,肯定是少男少女心中那种最容易被激发的感情燃烧起来了,他们想拼死保护他们觉得最圣洁最纯净的青春恋情。高三的学生签名的最多,我们班、四班和七班几乎是全部同学都签了名,有的人说他觉得应该支持陆璐,有的人说他认为学校这么做是不对的,有的人只是淡淡地笑笑,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可他们都郑重其事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那张很有可能被当作罪证的纸上,没有理会自己已经高三了经不起任何折腾的事实。
  这种现实是让我们感动的,年轻人总是热血沸腾的一群,他们会为了自己钟爱的东西付出他们的热情。
  我把这件事告诉陆璐,陆璐拿着电话哭了,陆璐说:“小树,你替我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挺悲壮的,是吧?我写到这儿的时候也有些激动,因为当时的情景确实挺悲壮的。程开、江南和我说是有自己的打算,可我们那也就是些孩子气的小聪明,我们也不知道学校会不会一气之下把我们三个全都开除。可我真的没害怕过,不像上次替考事件时候那么忐忑,因为这次我觉得我是对的,所以我问心无愧。我做这些,不光是为了陆璐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光是为了豆子是我的好兄弟,我还为了陆璐那一句话:“爱情是梦想,我决不放过它!”
  陆璐的父母对陆璐又是劝又是骂,全都无济于事,陆璐就是不肯认错,这件事已经拖了一个礼拜了,我们去看陆璐她爸妈也不准我们进门,说什么时候陆璐想清楚了才可以见朋友。于是我在陆璐偷偷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跟她说,千万不能丢下学习,下回月考的时候千万不能给自己丢脸。陆璐有些伤感地说:“还不知道我能不能再参加考试了。”我们是多么憎恨考试的一群人呐,居然在这种特定条件下开始渴望考试了。所以,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当你失去的时候,就会明白原来那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我对陆璐说:“你一定可以再回来的,别失去信心啊!”没等我再说话,陆璐把电话挂了,我想是她爸爸妈妈回来了。
  徐志打电话来问我最近的考试成绩,他说我已经很久没给他写信了,是怎么回事?我背着爸妈把这件事讲给徐志听,徐志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好久,之后说:“小树,你做得对,我支持你!”
  “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我雀跃起来。
  “我佩服你这个朋友,”徐志说,“如果换成是我,我想我没有她那么多勇气。就算是我一开始能够坚持,我也不可能坚持到这种程度还不妥协。我还佩服你,小树,你也很了不起,能为了朋友牺牲这么多。我同样佩服江南和程开,他们俩为了你能做这么多,很难得。”徐志的语气有些激动了,嘴不停地说:“我真可惜没有晚生几年,好跟你们做同学,那样我的高中时代一定更值得回忆了。”说到最后,徐志还没忘记叮嘱我:“小树,你记住,不管你做什么,都不可以影响你的学习,不管你做什么,你都要记住一点:你是学生,高三的学生。”徐志这回在电话里说的话有点儿奇怪,我觉得他是太激动了。不然他说的话怎么跟他平时写在信上的那些差不多呢?有些话写下来看着很舒服,说出来就有点别扭了。不过我听到徐志这些话还是很开心的,因为他跟我一样热血沸腾,跟我一样觉得我现在做的事情是对的。
  虽然我们几个一直把这件事背着家长,可好景不长,我们的家长还是被找去谈话了。因为我们跟陆璐一样,不管怎么教育,就是死不悔改。
  我爸被找到了教导处,看见了那份请愿书,表示愿意回家跟我谈谈。当天晚上我放学回家,我爸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一看躲不过去了,就原原本本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讲给我爸听。我爸是看着陆璐长大的,知道陆璐什么脾气,所以发生这件事他没有太多的惊讶。而我是我爸生的,对于我能做出这种事来他就更不惊讶。
  我爸后来说:“小树,原则上,你这件事没有错。你坐下!”我爸把马上激动得要去拥抱他的我按下,“但是,这明显和制度有冲突,人是活在制度下的,不管制度合理不合理,只要不遵守,就要受到惩罚,这一点你懂么?”
  我点头。
  “你高三了,马上要高考,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能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可是这会影响你的前途,孩子,以后你长大了会后悔的。”
  我看着我爸,特坚决地说:“爸,我不后悔。”
  我爸镇静地望着我,问:“把你开除了你也不后悔?”
  我想了想,犹豫了一下,瞬间想到了陆璐的那句话,瞬间想到了程开柔和的眼神,我用一种坚定得让我自己都惊讶的语气说:“不!”
  我爸站起来,摸了摸我的头,“好,是我女儿!好好学习吧。”我爸带上我的房间门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目瞪口呆地坐在床上,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程开的爸爸也被找去了,不过程开没我这么幸运,他没有我这么一个跟女儿一样热血沸腾的老爸,程开的爸爸比较古板,对于程开的这种行为就是三个字:不!不!不!所以程开回家挨骂了,不光是挨骂,还挨打了。
  我看着程开手臂上的淤血,好一阵心疼。程开则对我笑,一边笑一边拉上刚才不经意拉起来的袖子,“没事儿,大男生挨顿打算什么呀?那是我亲爸,还能把我打死?打完了也就完了,没事儿。”看来,程开还是没有妥协。
  至于江南,我就不说了吧,因为学校请不动江南他爸,也有可能是不敢去请。江南平安无事,我和程开总算松了一口气。
  后来学校里和各位老师又把参与这件事的学生们一个一个找去问话,威逼利诱,有好多人投降了,我觉得也正常,毕竟都还是十七八岁的孩子,毕竟陆璐跟他们毫无关系。但也有好多人坚持下来的,我问他们不怕么?他们说:“反正这么多人,要死一起死呗,再说,还有程开、江南两个高材生陪着死,怎么也值了。”是啊,最后坚持下来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我们高三的学生。
  我那个刚入学的初中学弟来找我,说他们老师也找他了,但是他没有认错,他说他觉得我和程开是对的。我看着他,问他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具体是怎么回事?他说他不太清楚。“那你为什么坚持不认错?你不怕学校给你处分么?”
  学弟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说:“我第一次在初中看见你和程开,就觉得你们俩特别优秀,当时我觉得你俩干什么都是对的,我觉得你们俩不会做错事。”
  天呐,居然有一个孩子这么看我和程开!如果我们俩这次真的犯错,那会害了多少人呐!这时候我才真的有点害怕了,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这些不知道内情又跟这件事毫无关系的同学们。
  我简单问了问学弟的学习情况,学弟说还好,但这里优秀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有点吃不消。我告诉他,我在他这个时候考过全班倒数第五,全年级倒数第三十。“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么?全年级将近四百五十个人,我是第四百二十名。”
  学弟黝黑的脸膛上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他说:“周老师和于老师都说,你和程开都是优秀的学生,以后准错不了。”
  回去以后,我跟程开和江南说,我们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我们三个受处分没关系,连累了那些本来跟这件事毫无关系的同学,我们怎么办?程开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那怎么办?去认错?我是觉得我们坚持了这么久,认错太可惜了,何况我们又没错!”
  “那要是真的全部处分怎么办?”
  江南拿着一支圆珠笔飞快地转,“不能,这么多人他们处分得过来么?我估计不能。先别急,看书吧,学校那边没动静咱也别动,不好好学习下回考试考不好可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江南不说我还真没想起来,昨天和今天老师居然都没找过我们,真是奇怪了。得了,还是好好念书吧,紧接着又要月考了。
  第三次月考,陆璐没有参加,我、程开和江南的成绩都有所下滑,我们班的第一名高中开始以来第一次落到了他们俩之外的人手里,学校便又开始以此大做文章,说我们三个不务正业耽误了正常的学习。于是程开就拿着成绩单对校领导说,那个第一名的学生还是在请愿书上签过名字的人,并且他到了最后也没有认错的意思。程开的这种态度把学校激怒了,说要给他处分。程开就说:“当初就做好心理准备了。”我恨不能冲上去抱住程开亲一口:他当时那个样子酷毙了。
  程开是那种两年多以来从来没出过前三名的学生,程开是那种只要参加竞赛就会拿奖杯奖牌的学生,程开还是那种惹老师喜欢的学生,所以,程开怎么可能是受处分的学生呢?好多老师都替程开求情,最后学校决定让程开写了检讨在校会上跟全校检讨错误。这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可程开居然不干。
  “我不去,”程开说,“我没错。”
  我知道这下子程开麻烦了。
  我该怎么办呢?事情是我发起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程开受处分呐!我去了教导处,准备承认错误,以换取程开的清白。站在教导处门口,我刚想敲门,就听见门里面传出陆璐的声音,她说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不希望连累别的朋友,她说程开是她的好朋友,程开是那么优秀的学生,学校不应该让他失去大好前程。陆璐最后说:“如果学校觉得开除我能平息这件事,那我认罚。”我听到这儿没敲门就冲进去了,“孙主任,别听她的,都是我的错,跟陆璐没关系!”
  孙主任恼了,“你们在这儿充什么英雄啊?都给我回去!听候处理!”
  这个时候,响起了敲门声,孙主任大怒,“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是江南,江南身后跟着一位我经常在地方新闻里见到的中年男人,据说,这个男人也姓江。

  彩虹
  江南的志愿倒是简单,我也没见他研究什么招生简章,他的志愿表格上只有程开被保送去的那个学校的名字,其他的全部都是空白。唉,学习成绩好就是牛啊,连填写高考志愿都可以这么酷。
  我没想到江南居然又去找他爸爸,本来我想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去找他爸爸了,那得让他爸爸怎么看江南的这群朋友啊?整天惹是生非,还连累江南。这次要是非得一个家长来摆平这件事的话,我想也是豆子的爸爸。只是豆子不敢把这件事跟他爸爸说,豆子的爸爸太过严厉。到了最后陆璐停课停了将近一个月,豆子憋不住了,终于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爸,豆子的爸爸大发雷霆,把豆子暴打了一顿,而后把他关在房间里不准他出来,连我们都没办法见到豆子了。
  说起来真够惭愧的,我在高中时代犯了两次天大的错误,居然都是江南的爸爸帮我压下来的,这要是搁古时候我还不得以身相许了啊?
  我估计这是孙主任头一回见着江书记的真人,他整个人都不会动了。按说区委书记也不是什么太大的官吧?犯得着吓成这样儿么?可也是的,区委书记要是以一个家长的身份到了学校,也许就非同一般了。这个社会是权利和金钱的社会,由不得人们自命清高。
  江书记说他已经跟校长谈过了,现在特地来请孙主任放人。这下子好了,程开的处分也没了,陆璐的停课也取消了,我们没危险了。
  从教导处出来以后,江南的父亲站在了我身边,“你就是张小树?”
  我难为情极了,简直没脸见江南这个威严的父亲。“是,江伯伯,我就是张小树。”
  “上次你出事,是江南求我帮你说话,这次你出事,是我自己来的。”
  我听了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中年人,“您自己来的?!”
  江南的爸爸慈祥地笑,“江南回家把这件事儿讲给我听了,我还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敢做敢为的姑娘。江南交下的这两个朋友都非常优秀,希望你们能成为一生一世的朋友。”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差点摔倒了。“不过这样的事儿以后还是不要做了,虽然你们认为你们是对的,但有些东西违反了社会准则和学校的校规,就是不对的。要好好读书,记住了么?”
  我连忙点头,“江伯伯您放心,我以后再也不惹事了。”
  江南的爸爸又朝我笑了笑,我觉得他比电视上的帅多了,怪不得能生下江南这么英俊的儿子。江南他爸上了轿车回区委了,我一屁股坐在大门口的花坛边儿上,再也起不来了。
  这时候程开气急败坏地从教学楼里冲出来,看见我就骂:“张小树你说你怎么回事儿啊?经过我同意了么就把责任往自个儿身上揽?你说你还嫌上回折腾得不够么?你想让谁担心死你是怎么着啊?!”程开一连串说了一大堆话,还用一只手对着我指指点点的。
  江南笑着把他拦下来,“得了,得了,别生气了,没事儿了。”
  程开还余怒未消,“什么没事儿了啊?等有事儿就晚了!”
  我像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遇难者,好不容易爬上了安全的地方,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所以我没搭理程开,继续坐在花坛边儿上呼吸新鲜空气。
  陆璐不太认识江南,他俩连话都没怎么说过,可陆璐总是要谢谢江南的,毕竟这次若不是他,我们几个都是生死未卜。“谢谢你了江南。”陆璐说。
  江南摇摇头,“没什么,我爸他是自个儿要来的,跟我没关系。”
  我抬头跟江南说:“江南,我觉着你爸跟我爸特像,我们家我爸听说这事儿以后光说我有出息来着。”江南对着我“呵呵”地笑,程开仍然在一旁生他的气。
  “你们几个小混蛋,还没闹够啊?还不给我回教室上课去!”田老师出来了,朝着我们几个大喊。田老师为了保护我们几个使出了浑身解数,包括胡老师在内,都差点儿让校长给扣工资了。我们在心底里感谢我们的老师。
  “马上去了田老师!”我拉着程开和江南赶紧往教室跑,陆璐站在原地,感激万分地望着我们三个。我很开心,因为陆璐又可以回到学校了。
  这场风波就这么结束了,四班班主任毫无办法地让陆璐重新回来上课,陆璐的学习成绩只好不坏,谁也拿不到她任何把柄。只是豆子自从跟他爸说了他跟陆璐的事儿以后便非常痛苦,他爸派了一个人整天跟着豆子,除了学校哪儿也不让他去,他只能和陆璐通通电话了。这样也好,陆璐有更多的时间学习,等以后高考结束了他们俩再好好谈恋爱也不算晚啊。
  风波过去之后,我们班在全学校的名声愈发大了,甚至外校都知道我们这儿有个高三·三特传奇,什么胆大包天的事儿都能干得出来。那次事件以后,第一名又重新回到了程开跟江南手里,我的成绩仍然是不好不坏不前不后,我们留在一个教室里做着同样的梦。
  高三寒假,又要会考了,这次考的是语文、数学和英语。我们基本上不用怎么复习,因为本来就一直都在复习了,加上会考的题目不会很难,不怕。考试结果出来,我特别开心地拿到了三个A,江南和程开也拿到了三个A,这样的话,程开就有九个A了。
  下学期开学之前的那次月考,学校用的是湖北黄冈的模拟题目,结果我们考出来的成绩惨得是一塌糊涂,那些题目太难了,怪不得每年湖北省都能考出那么变态的高分。
  高三下学期开学,开始第一次模拟考试,这就意味着我们进入最后的高考冲刺阶段了。我照着徐志给我的表格一次一次往上填写成绩,我的成绩除开高三第一次月考以外,都是在十名左右晃荡,虽然不够好但也很稳定,应该就这样了。
  四次模拟结束之后,我们要填写志愿了。填写志愿的东西令人惊讶地多。我爸在那之前参加了一个什么招生大会,拿了一大堆印刷精美的招生简章,我们老师还发给我们每人一份填写志愿用的材料,我都分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了。学校这时候开始决定保送名额的归属,我听说他们在程开这个问题上展开了非常激烈的争论。
  有的老师说保送不保送应该单纯看成绩,有的老师则说好学生不光是要成绩好还要人品正。这时候就有老师说,程开之所以做了那些事就是因为人品正,所以就立即有人反对了,说程开做的那些事都是大逆不道的,等等等等。
  最后还是投票通过保送程开去京城一所差不多全国最著名大学的化学材料系,因为他九个A的会考成绩和三年以来次次名列前茅的考试成绩。
  程开从此一身轻,不再有高考的压力,可以无忧无虑地开始玩儿了。我则有了底,所有的志愿都盯上了北京。我爸我妈自然是尊重我的意见的,帮着我挑在北京的那些适合我的学校。江南的志愿倒是简单,我也没见他研究什么招生简章,他的志愿表格上只有程开被保送去那个学校的名字,其他的全部都是空白。唉,学习成绩好就是牛啊,连填写高考志愿都可以这么酷。
  程开去的那家学校我是考不上的,就算是超常发挥考上了也不可能进好的系。于是我报了一家以文科闻名于世的大学,报了那个学校的计算机系。我查过北京地图,这个学校和程开未来要去的那所大学离得很近。那样的话,我就能够和程开离得近一些了。我的第二志愿是一间理工院校,离程开的大学也不远——你看见了吧?其实我也是个能为爱情发疯的人,不比陆璐差,要不怎么说物以类聚呐!
  临高考之前,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仍在上课,我收到了从上海寄来的生日卡和陆璐跟豆子一起送我的一只加菲猫。程开说他的礼物等到毕业再给我,现在保密。课间的时候,我们下楼乘凉,高一高二的学生们在排练一支集体舞,要在六月三十号晚上篝火晚会的时候跳,因为香港要回归了。
  高考之前我们学校每人发了一顶红色的帽子,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在帽子上签名留念的方法,结果整个高三就都流传开了。我在帽子里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各位兄弟姐妹,请给我签名留念。张小树。”之后把帽子在我们班传了一遍,又拿着这顶帽子去四班找原来高一的同学签名,最后红色的帽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全都是黑色签字笔签的名字,我告诉程开,我要戴着这顶帽子去高考,肯定能考好,那是多少人的力量呐!
  高考第一天,我爸送我去考场。第一场考语文,我胸有成竹。可是那年语文题目太偏了,那么多选择题我就没有一道是有把握的。作文题目也奇怪得很,是两幅漫画让你选择,题目是《截错了》。这种怪异的题目让好多人都纷纷落马,我考出来也哭丧着脸不开心。我爸直告诉我别影响下午考的物理,先忘了再说。我则万分惋惜没有机会跟程开一起高考,不然就不会这么不知所措。
  第二天,我爸我妈一起去送我,英语和数学考得异常顺利,我走出教学楼一眼看到了在铁门外等着我的爸爸妈妈,跟他们微笑着做了一个“V”的手势,我看见我爸我妈长长出了一口气。
  第三天,最后一门化学,考完了我就解放了。我告诉自己,我要对得起我初中的帅哥周老师,我要对得起拯救我于水火之中的更帅的帅哥徐志老师,所以,我一定要把化学考好。
  结果证明,我对得起我的两个帅哥老师,而且是相当对得起。
  我终于考完了。交上化学卷子,我坐在座位上,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就这么结束了?我的高中时代?我轰轰烈烈的高中时代就这么结束了么?直到监考老师让我们退出考场,我才反应过来,真的是结束了。我收拾东西走出考场,望着在大门口等待我的爸爸妈妈,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我的一九九七
  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已经是腰酸背痛,这才想起来没问程开要他许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拨了电话给程开,“程开,我的生日礼物呐?”
  经历过高考的人都会明白那种感觉,高三的时候盼着高考赶快结束,打算高考以后怎么怎么玩儿怎么怎么疯,而实际上高考真的结束了,你就不知道该怎么玩儿怎么疯了,甚至会有一种很深的失落感。可能是高三忙得太厉害了,一下子轻松下来,就怎么也适应不了了。
  七月十号那天,豆子和陆璐约了我和程开出去玩,我们仍然是去打桌球,看着程开左手击球的样子,我仍然心跳过速。豆子顺利毕业,在一家银行找到了工作,他现在成了大人,他爸不再反对他交女朋友了。陆璐的高考志愿在北京,然而他俩谁也不担心感情会有变化,陆璐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以后没什么挺不过去的。这话有道理。
  那天是我高中三年玩儿得最无忧无虑的一天,上午我才去“真维斯”买了一套衣服——橙红色的短袖T恤和白色A字短裙。下午就跟着他们出去玩儿了,我们在中山公园拍了好多照片,到了现在我的朋友看我照片的时候还是会说,那时候那些照片上我脸上的笑最纯最真最完美。
  我们去打了桌球之后又去开卡丁车,那之前我只玩儿过碰碰车。穿上一身连裤的红色衣服,戴上了头盔,我们一人坐进一辆车里,我在直道的时候把车开到了150迈,等到拐弯的时候便躲闪不及,一下子撞在了轮胎墙上,撞的我五脏六腑都快飞出来了。不过太过瘾了,我冒着五脏六腑真的会飞出来的危险又开了两圈,兴奋得连连尖叫。
  之后又去打保龄球,程开会打,他教我,让我拿最轻的球。我是名师出高徒啊,打了一会儿之后我扔出去的球就不再落进沟里了,居然还打过一次全中,真是不容易。
  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已经是腰酸背痛,这才想起来没问程开要他许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拨了电话给程开,“程开,我的生日礼物呐?”
  “在你书包里。”程开说。
  我有时候真腻歪程开这一点,干什么事儿都神神秘秘地,多烦人呐你说!我挂了电话,打开书包,看见了一个日记本。哦,我记得这个本子,是程开在高二那年艺术节上得的,奖给他唱的那首《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的。呵呵,这个家伙,学我,肯定是把去年我生日开始到今年发生的事情写下来了。我打开,发现我猜错了。
  1991年9月1日 星期四 晴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是中学生了。我们学校原来是护士学校,本来我想吓唬吓唬女孩子说我们班教室原来是停尸间,可是有个女孩居然不相信,还当场揭穿了我,真是没面子。后来我知道这个女孩小学毕业成绩只比我少零点五分,她叫张小树。
  1992年4月7日 星期五 小雨
  我觉得我和豆子成了好朋友了,这让我很开心。豆子是个很不错的男孩,善良、讲义气,我希望我能和豆子成为兄弟般的朋友。
  …………
  1992年4月10日 星期一 多云
  老师说要按学习成绩排座位,那我以后的同桌就肯定是张小树了,她每次的名次都是在我后面,我倒是有点怕这个泼辣的女孩。
  …………
  1994年8月26日 星期一 晴
  小树和我考到一个高中了,这本来就是一件挺开心的事,现在她居然跟我分在了一个班,更让我开心。因为是自由就座,所以我又和小树做同桌了。希望高中三年就这么过去吧。
  …………
  1994年11月 6日 星期三 晴
  我们班的教室被烧了!今天开始我们要去实验楼上两个月的课。教室被烧得精光,什么都没剩下。小树眼圈红了,我猜她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留在课桌里面没有带出来。我要去给她找,她说找不到了。
  我记得小树的课桌上好像有好多字,她刻上去的,我只看见过一段:“我躲在繁花似锦的树背后,偷偷望着你的背影,等待着,你牵起我的手,和我一起,隔着时间,叩响尘世。”
  我不知道那首诗是不是她写的,如果是她写的,那么她是写给谁的呢?
  …………
  1995年2月14日 星期四 晴
  陈冰冰一定要我出去,本来我是有事的。
  上街我才知道今天原来是情人节,希望我跟陈冰冰出来不会被她误会才好。
  我居然在街上见到了小树,她跟一个大男孩在一起,那男孩真的很英俊。我承认,那时候我心里很不好受,我想这就是通常所说的那种“吃醋”吧?真奇怪,我居然也开始关心起小树跟谁谁在一起了。
  最后小树勾起徐志的胳膊走开的时候,我很不开心,我觉得小树已经有男朋友了。
  …………
  1995年10月18日 星期一 多云
  我挨了一顿打,因为陈冰冰。打我的人以为我是陈冰冰的男朋友。也难怪,谁都这么以为,连小树都这么以为。
  但我这顿打没有白挨,我看清楚了小树的感情。
  小树不顾一切地挡在我身前的时候,我真的很感动,那一刻我这辈子第一次有了抱住一个女孩子的冲动。看到我受伤,她心疼了,我在走廊上悄悄握了一下她的手,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颤抖。
  不光是小树,我还看到了江南对我的友情和班上同学们对我的友情。
  我真的觉得很幸福。
  …………
  我就这么一路看下去,直看到写我们高三的时候。
  1996年2月28日 星期五 多云
  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小树送了我一件令我惊讶的生日礼物。她居然把从去年我生日开始到今天发生的每一件跟我们有关的事情记下来,还每天抄一首古诗词给我。
  她在最后一篇的末尾抄了一首苏轼的《江城子》,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词。
  我知道小树是喜欢我的。
  …………
  1996年11月5日 星期六 小雪
  我没想到陆璐是一个那么倔强那么坚定的女孩子,我很感动于她对待感情的执着,我觉得豆子很有福气能有她这个女朋友。都说我们这个年纪不懂得爱情,可我却觉得,这个年纪的爱情才是最真最纯的。
  这后面还有更令我惊讶的事情。小树居然能为了她的朋友牺牲那么多,小树说,她是为了梦想,而既然是为了梦想就不能够放弃原则,决不放弃。我敬佩小树这个女孩子。
  1996年11月9日 星期四 多云
  我们交上了一份请愿书,我把我自己的名字写在了第一个,我希望如果受处分的话,我是第一个。本来不想让小树参与这件事,可她一定要参加,我拿她没办法。
  …………
  “1996年12月6日 星期五 晴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都没事了。多亏了江南的父亲。
  令我生气的是小树居然自己跑去承担责任,还说不能让我为了她挑起的事端毁了前程,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想法,我一个大男生,怎么可以让她一个小女孩替我担待呢?!不过好在没事了。
  其实我知道江南为什么这么做,他喜欢小树。
  …………
  1997年6月30日 星期二 小雨
  小树,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生日快乐。
  能够跟你相识相知,真的是我这快要十九年的生命里最快乐的一件事。从前我见过你嬉笑怒骂的样子,见过你因为生气发怒的样子,还见过你争风吃醋的样子,小树,你是喜欢我的么?
  有些话我是不能对你说的,你知道,我不是个没有原则的人。你也知道,我在高中里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高考,而影响高考的事情我一件都不会去做。可我一直认为,恋爱是影响学习的,我想你也是同样的想法。
  小树,之前你一直以为我喜欢陈冰冰,其实不是的。我很早就喜欢你了,大概初三开始吧。因为你的泼辣你的天真,尤其是你张着嘴的傻样子,特别可爱。
  他们都说你有个男朋友在上海交大,名叫徐志。只有我知道不是的,你是喜欢我的。小树,我说的没错吧?
  就要高考了,我希望你能考出一个好的成绩,跟我一起到北京去。
  十八岁生日快乐。
  1997年7月9日 星期六 晴
  高考终于结束了,不知道小树考得如何。她一直都不是最好的学生,可她是优秀的。我想她会考出一个满意的成绩来,送她去北京那个她想要去的地方。
  我把我六年以来的日记摘抄在这个本子上,用了很多的心思,我自然是不可能把我所有的日记都拿给小树看的,但至少这些和她有关的心情我希望她能够知道。我猜想小树记得这个本子,因为我猜想她记得我在高二艺术节上唱的那首《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
  明天就要把这个本子交给小树了,不知道她看了以后会有什么想法。我想她一定觉得我太过自信了,居然自作多情地觉得她喜欢我。谁知道呢?我认识她六年了,还从未这么忐忑过。
  小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我送了一件礼物给她,现在我仍然觉得那件礼物上写的话可以表述我的心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我合上本子,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那是喜极而泣吧。
  程开并不知道,我高考之后,7月9号的晚上,徐志打电话来问我考得如何,我说考得还可以,应该算是满意。徐志这时候问我,为什么没有去上海,我说我的梦想在北京。徐志停顿了一阵子,问:“小树,你还记得以前我教你的那句俄语么?”徐志高中是学俄语的,从前他在信里教过我一句俄语,我记得。
  “记得,是不是‘压、溜不溜、加比亚’?”
  “对,”徐志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不知道啊,你说等我高中毕业了再告诉我的。”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我答应过徐志我高考之后就告诉他我喜欢的人是谁的。于是我说:“徐志,我答应过你我毕业了就告诉你我喜欢的人是谁,你要听么?”
  徐志在电话那头笑笑,“不听了吧,当初我猜错了,是谁都已经没关系了。”
  “那你的那句俄语什么意思啊?”我有点失望,因为我不能跟徐志分享我喜欢程开的幸福。
  “以后你就知道了。”徐志那天非常落寞,我不知道为什么。过后我问爸爸他有没有同事懂俄语的,爸爸说没有。这时候电视里在放《十六岁的花季》,刚好赶上欧阳严严在跟他爸爸开玩笑,念的就是这句俄语:“压、溜不溜、加比亚。”电视里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爱你”。

  尾声 总有一天等到你
  你说这个人怎么这样儿啊?你说我想听你说什么啊?!现在高考也完了,成绩也出来了,我也能和你一起去北京了,你还非得让我一个女孩儿主动说给你当女朋友么?
  本来我以为,程开既然告诉我他喜欢我,就会让我做他的女朋友,我等啊等啊,直等到查分数的时候他也没跟我说这句话。
  那天晚上零点,我们一家三口守着电话等着分数出来,我不敢听,紧张得要命,我爸自告奋勇去查,把我的考号输进去,一边听一边在纸上记。等我爸放下电话,我简直快要疯掉了,一把抢过我爸手里的纸,一眼看见了上面642分的总成绩,“哇”地就哭开了……我发现自从替考事件之后我就变得爱哭了,弄得我一世英名全毁了。最让我惊讶的是语文成绩,看了答案估分之后,我还以为我不能及格呢,结果我的语文居然考了125分,真是上帝保佑!
  我第一个打电话告诉程开,我说我考得挺好,真的可以跟他一起去北京了。程开握着电话,一句话也不说。“程开,你说话呀!”
  “早点睡吧。”
  算了算了,今儿我高兴,不跟他一般见识!我放下电话,又躺在床上幸福了好一阵子,才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江南来电话问我考得如何,我告诉他我的分数,江南说他考了702,我说:“江南你这个疯子!”江南笑了。江南这个分数,加上他在高中里各种乱七八糟竞赛的加分,进他志愿上面那个大学是绝对没问题的。这下子好了,江南和程开又可以做同学了。而如果我运气好,则能和江南一起进计算机系,同学做不成,做同行也是可以的嘛。陆璐也拿到了好成绩,我们几个又可以在北京见面了。
  徐志这个暑假没有回来,他忙着把东西搬到研究生宿舍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徐志了,也许是大一暑假?也许吧。
  成绩出来了,我和程开加上江南像一年前约定的一样在校门口摆摊卖我们的旧书,我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卖了两天就卖烦了,一定要出去玩。不过我们的生意实在是很好,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高中时代积累下来的卷子太多了,我光卖废纸就卖了二十五块钱——同志们,你们知道废纸多少钱一公斤么?我可卖了二十五块钱呐!你们可以想象,我高中三年做了多少习题啊!这还不算被人当宝贝似的要去的或者买去的那些高三复习的卷子。唉,命苦啊!
  我一直等到了放榜,一直等到了拿录取通知书,程开还是没有跟我说他该说的话。我终于忍无可忍,带着录取通知书进了程开的家门。
  “程开,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办事太拖拉?有时候你干什么都让别人猜来猜去的,人家很容易就烦了。”我不客气地坐在程开对面,并且抢下了他正要开始咬的一只苹果。
  程开又拿了一只苹果,“我不知道。”
  我急了,“那你是干嘛呀?你送给我的日记本上写的那些话还算不算数啊?!”
  程开咬着苹果,望着我,“算啊。”
  我看着他那个慢条斯理的样子,恨不能踹他一脚,这会儿我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程开忽然笑了,“你都跟我一起去北京了,还想听我说什么啊?”
  你说这个人怎么这样儿啊?你说我想听你说什么啊?!现在高考也完了,成绩也出来了,我也能和你一起去北京了,你还非得让我一个女孩儿主动说给你当女朋友么?当然了,这些话是我自己心里想的,不能说出来。
  我摔门走了。反正我以后有的是时间跟程开纠缠,这叫有恃无恐。
  回家的路上我咬着那半个没吃完的苹果,恶狠狠地想:“你等着,程开,我决不放过你,不然我就不叫张小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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