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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化菩提:流年

(2009-02-21 17:07:31) 下一个

  第一章 心动
  一九九七年的第一天的中午一点,柳璃突然发现自己又多了一件烦心事。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
  中午吃过饭,柳璃照常跑到女生宿舍六楼,跟班上仅有的几位住宿女生聊聊天、听听音乐,顺便放松一下高三的紧张节奏。毕苗苗的桌上堆着一大堆新年贺卡,那时候学生没钱,通常都喜欢用这种赠送卡片的方式来表达对某人的友好程度,苗苗是班上男生公认的“可爱公主”,她收到的贺卡自然而然最多。
  “祝你新年好……Happy New Year……”柳璃漫不经心地念着卡片上的字,忍不住龇牙咧嘴笑起来,“搞错没,都是这几句话,有没有新奇一点的啊?”
  坐在一旁看书的唐飞和叶子也凑上前,三个人一起嘻嘻哈哈念着千篇一律的新年贺辞。
  “看,这张这张,”唐飞大声念,“认识你很开心,两年半的时间你带给我许多快乐……这谁啊,名字都没有签。哎,苗,这是谁给你的呀?”
  苗苗正坐在床上吃零食,对唐飞翻了个白眼,不理睬她。柳璃抢过卡片,扫了一眼上面歪歪斜斜的几行字,觉得很眼熟。
  这不是程远航的字吗?他写的字简直就像鸡爪子刨过的庄稼地一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一般人想模仿都模仿不了。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怪异的感觉,好像很难过,又好像有点气愤,“腾”地站起身把卡片伸到苗苗眼前。
  “苗,这是程远航给你的?!”
  苗苗侧头瞟了一眼,撇撇嘴,“发神经啊,那个家伙怎么会给我送贺卡。小杏儿送的。”
  “你骗我,杏儿呢,杏儿去哪儿了!”柳璃大声嚷嚷,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就是喘不过气来。怎么回事?
  正喊着,杏儿抱着一只足球神色萎靡地回到宿舍,一屁股坐到床上不吱声,叶子笑眯眯地走过去问:“怎么了,又碰上教导主任了?”
  “他问我是不是高三的,还没等我开口,就噼里啪啦说了我一通。同学啊,”杏儿瓮声瓮气地学着朱主任的语气,“现在正是紧张学习的时候,怎么能浪费这么宝贵的时间在无谓的足球上呢?等到高考完了以后你想踢多久就踢多久,可是一定要珍惜现在的时光啊,一寸光阴一寸金……”
  “寸金难买寸光阴!!”几个女生齐声吼出后半句话,然后笑成一团。
  柳璃愣愣地站在一旁没有掺合进去,她的心思全围在那几行字上打转。是他?不是他?心情乍沉乍浮,像掉进了宽宽的江河里看不到岸。
  “哎,我送给苗苗的你看什么呀。”杏儿嘀咕一声,从她手里抽出贺卡扔到桌上。
  “你……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茫然。
  “不是我是谁啊。哎,你怎么连张卡都没给我送,小气死了,亏我还送了你一张,塞在你抽屉里呢……喂喂,柳璃你去哪儿……”
  嚷嚷声被迅速抛到脑后,柳璃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下宿舍楼梯,气喘吁吁地回到教室,“啪”地打开书桌盖子,果然看见一张新年贺卡静静地躺在英语书上面,那字迹分外熟悉。
  ……这个杏儿,写的字怎么这么丑!又怎么这么像程远航的!!
  下午的课柳璃基本上没有听进去多少,一直在想着中午那种奇怪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同桌从桌子底下伸手过去弹了她的手背一下,暗示她化学老师正盯着这边看,她脸一热,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开。
  “柳璃同学,东摇西晃地干什么!”老师声如洪钟。
  柳璃恼火地瞪了同桌一眼,发现他居然面不改色,只有深色的眸底露出一丝嘲笑的意味。她假笑了一下,把注意力放到黑板上,悄悄把手伸过去,快速而准确地捏起他手背上的皮肉用力一拧,满意地看到他咬住下唇。
  哼,叫你惹我!
  趁着老师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公式,柳璃递过去一个卫生眼,正好迎上对方的刀子眼,四道目光相撞,空气中仿佛传来“滋滋”的电流声。
  怕你不成!她再接再厉,继续翻白眼,听到讲台上再次传来自己的名字:“柳璃,上课时请注意听讲!”
  同桌抿紧唇,双肩可疑地轻微抖动。这副模样让柳璃陡然起了杀心,在接下来的英语课上,果然没有好脸色给他看。
  英语老师是个比较懒散的中年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让学生在课堂上一对一地对话,他老人家则美滋滋地跑到教室外抽烟潇洒,还美其名曰“提高学生的口语能力”。这堂课也不例外,先花了二十分钟讲解语法,然后挥挥手,“下面的时间自由讨论,有不会说的举手问我。”尔后迫不及待地摸着裤兜走出去,不用想也知道兜里揣着烟。
  教室里立即响起一阵叽哩瓜啦的鸟语,其中不乏有低低的说笑声。柳璃照例闭着嘴不说话,同桌先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她双眼茫茫然地以“Yes”或“No”作答。
  “……What are you thinking about?”同桌的脸色开始不善。
  “Y、Yes……嗯~~”
  “What are you doing?”
  “嗯~~”
  同桌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弹了她的手背一下,“柳璃,I am talking with you. What did you do last night?”
  柳璃终于回过神来,傻傻地看着他,听他仔细重复了一遍才磕磕碰碰地说:“You say what you do last night at first.”
  同桌显然对她这样的英语水平早已经习以为常,连比带划地说了一大通,见她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无奈问道:“What did you think about just now?You are absent-minded.”
  想什么?还不是想着中午那怪异的感觉!她脱口而出:“You ask me,me ask who?”
  他的嘴角抽了抽,直直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开始用中文,“你英语怎么就这样啊,都教了半年了,一点进步都没有。”
  “Care you ass thing.(关你屁事)”她不客气地顶回去,同桌的表情很痴呆,她兴奋地指着他小声叫嚷,“Do you understand?I know you don’t understand,haha,You have not understand time too.(你也有不懂的时候)”
  哼,跟我显摆英语好?柳璃昂起头从鼻孔底下看过去,如愿以偿看到同桌扭曲的脸。
  下午五点半放学,柳璃推着自行车跟顺路的同学边聊边走出校门。她家隔学校不远,骑自行车大概一刻钟左右,所以并没有住校。回到家,妈妈还没有回来,厨房里香气阵阵,继父正围着围裙在炒菜。
  “爸。”她轻轻叫了一声。
  “回来了?等会儿就能吃饭了,你要是饿就先吃吧。你妈等会儿回来。”
  “等下一起吃。”
  虽然有点饿,柳璃倒没有坐在饭桌上先吃,等继父把所有菜炒好了,才一起吃完晚饭,然后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稍做休息。
  柳璃的亲生父亲在她十一岁时患上癌症,只在医院待了短短两个月就撒手人寰,过了两年,妈妈又找了一个伴儿,是国土局一个不大不小的头头,在外人面前很有几分架势,不过,对柳璃两兄妹倒是非常耐心,从来不假以辞色。
  柳璃的哥哥比她年长五岁,在另一个镇上担任公职,几乎没有时间回县城这个家;继父的原配早逝,留下三个子女也都成家立业了,所以在家的通常只有柳璃和妈妈、继父三个人。
  “笃笃”的敲门声响了几下,继父在门外喊:“璃璃出来吃点水果。”
  “来了。”柳璃赶紧从小床上爬起来,打开门,果然看到客厅桌上摆了她最喜欢吃的梨子。“爸你也吃一个。”她递了个梨子过去,看到对方脸上笑开了花。
  其实她一点儿都不想叫爸爸,跟着哥哥一起叫伯伯多好。可是妈妈说,哥哥脾气拗怕是改不过来了,要是她也叫“伯伯”,那继父该有多伤心。所以在他们结婚六个月后,有一天,继父出差回来给柳璃带了好多小姑娘喜欢的小玩意儿,还有一个布娃娃,她犹豫着接过礼物,嗫嚅半天才小小声地叫出两个字——
  爸爸。
  那一年她十四岁。
  那天晚上躺在小床上,柳璃暗暗哭了半宿,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失去了某件非常珍贵的东西,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折腾到半夜两三点才迷迷糊糊睡着……
  正嚼着梨子想心事,妈妈回来了,母女俩说了几句话,柳璃回到小房间想睡会儿觉,偏偏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脑子里尽想着中午的事情。
  怎么会这样呢?患得患失的,刚开始看到贺卡上的那些字,整个人都好像蒙了,只想跑到哪个角落大哭一场,等到搞清楚是杏儿送的,突然间又神清气爽,只想垫起脚尖跳段舞蹈,或者扯开喉咙放声歌唱。怎么回事?该不会——
  赶紧将所有看过的言情小说从脑海里过一遍,包括琼瑶的、席娟的、于晴的,越想越不对劲,自己这种心情,明明就跟小说里描写的一模一样!
  完了完了……真的完了,柳璃,你早恋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把身子贴在墙边,气急败坏地用头撞着墙,一边絮絮叨叨地念,“怎么办怎么办,怎么会是他……”
  “璃璃,要上晚自习了,还不走?”
  “啊?!”她惊吓地弹跳起来,才发现妈妈一脸诧异地望着她。“就、就走。”
  “你在做什么?砸得砰砰响。”
  “……”
  柳璃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一些什么,慌慌张张地爬起来一溜烟跑到车棚里,推起自行车就跑,把妈妈的叮嘱全部甩到脑后。
  走进教室,同桌已经坐在座位上了,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的脸一烫,心跳突然加速,索性跟后面的男同学换了座位,却看见同桌回过头盯着她,微皱着眉头,好像有些不高兴。
  有什么好看的!柳璃示威一般地举起圆规,把尖尖的刺对准他虚空戳了两下,他才讪讪地趴回自己的座位上。
  三个小时的晚自习,英语书和试卷就摊开在桌上,柳璃头一次没有看进去半个字母,等到十点钟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打响,她还呆呆地愣在座位上。
  “喂,走不走啊?”同桌碰碰她的手。
  “你先走,我再看一分钟。”她触电一样把手藏到桌子底下,头都不敢抬。
  等到周围的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柳璃才慢腾腾地起身走出教室,走到车棚旁边,居然看到同桌高高的身影立在一旁。
  “还不回家我就把气门芯拔了。”他慢慢地说。
  “去死!”她一脚踹过去,没踹到人,那道身影已经晃出老远。
  柳璃气得磨牙。
  程远航,我怎么就跟你是同桌呢?最离谱的是……
  我好像喜欢上了你!

  第二章 情敌
  失眠是一定的,柳璃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个男孩子的一言一笑。其实,应该说她早就喜欢上他了,只是今天才发觉。
  程远航瘦瘦高高,眼睛不大但是很有神,鼻梁高挺,算不上很帅,但是很有……味道。对,很有味道,柳璃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他不太爱说话,在那帮聒噪的男同学中难免显得有些孤傲,他很聪明,属于典型的不爱学习但成绩很好的那一类,课余时间从来不蹲在教室里看书,而是抱着一个篮球挥霍朱主任口中的“光阴”。
  柳璃喜欢看他打球。
  他的姿势很美,漫不经心地拍着右手底下的篮球,抬起亮晶晶的双眼望着栏板,汗水在脸孔上肆意流淌,然后一个潇洒的三步跨栏,“咣”的一声球就进了。场上的其他人喝彩,他也只是轻轻扬起嘴角,然后又继续下一个投篮——
  那淡淡的笑容,是什么时候进驻自己心里的?
  高一时两人开始同班,高三分文理科,两个人又同时留在原来的理科班,年轻的班主任实行“一帮一”的原则,就是把成绩比较好的和比较差的同学凑成一桌,力图提高班级的整体水平,结果柳璃和程远航变成了同桌。
  其实柳璃成绩也不算差,只是不爱读书,整天写些浪漫的小文章、研究研究歌舞诗词,所以,排名总在中游,浮动比较大,努力一把可以窜到前十几名,一松懈又退到后十几名了。数学是她的强项,至于弱项,那就是……英语。
  烦死了烦死了!
  一想到那些蝌蚪文,柳璃就恨不得直接撞墙死掉算了。妈妈在学校教初中英语,可她的英语一塌糊涂;就像好朋友林月一样,她的爸爸是数学高级教师,论文都上了专业杂志,可林月的数学更惨,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及格过。但是她英语不错,有一段时间,两个好朋友本着取长补短的原则着实切磋了一阵,没多久,发现双方都油盐不进,遂作罢。
  “干嘛一定要学英语呢,好好的中国人学什么英语……”柳璃趴在床上把English咒骂了一顿,好不容易快睡着了,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
  据说,程远航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是他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后来一起考进这所省级重点高中,分在不同的班级,现在一个读理科一个读文科。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柳璃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
  她叫徐薇。
  叫徐薇是吗?
  一连几天柳璃都心神不宁,想跟同学打听这个女孩子的情况,又不好意思开口。星期日学校放半天假,她心浮气燥地回到家,书也看不进去,跟在家的继父说了一声就出门了。林月家跟她家隔着一条街,很近,走两分钟就到了。
  “月儿,月儿!”
  刚喊了两声,三楼的推拉窗户就打开了,探出一个小脑袋。“上来,门没锁。”
  柳璃进客厅换拖鞋,没看见林爸林妈,于是噔噔噔跑到楼上,林月正坐在书桌前看书。
  “你爸妈呢?”
  “一个开会一个加班,就剩我一个。璃璃,”林月愁眉苦脸地扬了扬手中的几何课本,“我怎么办呀,数学这么差劲。”
  “我英语也差啊。”柳璃翻了个白眼,仰面倒在床上,“别看了,我们聊聊天。”
  “好啊。”林月把书一扔,挨着她躺下。“聊什么?”
  柳璃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林月不耐烦地拧了她胳膊一下,才期期艾艾地开口:“月儿,我跟你说件事,我……好像喜欢上别人了 。”
  “谁?”
  “我们班同学,你不认识,下次指给你看。哦对了,月儿,”柳璃笑嘻嘻地摸了林月的小脸一把,“你家小光哥哥呢?”
  傅小光比她们高一届,从初中开始就一直追求林月,后来去了外省读大学,两人还是信件电话来往不断,看来感情确实不错。
  “说他干嘛呀。”林月扭扭捏捏地回答,嘴角却带着笑。“哎,说说你吧,你那同学叫什么名字?”
  “程远航,说了你不认识。”柳璃撅起嘴,“对了,你认不认识徐薇?也是文科班的。”
  “徐薇?”林月皱着眉头想了想,“不是我们班的,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什么事?”
  “唉……”柳璃呻吟一声,把脸埋进枕头里,“徐薇是他女朋友。”
  “他有女朋友了?那你还喜欢什么。”
  “我怎么知道,喜欢就是喜欢呗。”她烦恼地抠了抠头发,一把抱住林月,“月儿,你跟傅小光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嗯……就是心跳很快,老想笑。”林月小脸红红的,“还有,不想跟他分开。”
  心跳很快,想笑?
  柳璃在心里叹了口气,唉,完了,她就是这种感觉,看来是真的喜欢上了。忍不住使劲捶了两下床铺,“月儿我怎么办呀,都快高考了我还喜欢上别人,早恋啊早恋,真是祸害。”
  “你这算什么早恋,都十七了还早。”林月咯咯笑着挠她的痒。她十四五岁就喜欢上了傅小光,如果柳璃的算早恋,她的应该算早早恋了。
  “讨厌!”柳璃扑上去闹了一阵,小声说,“我想看看徐薇长什么样,你帮我问问?”
  “没问题!”林月拍着胸脯保证。
  没多久,柳璃终于见到了徐薇的庐山真面目。
  星期三中午吃过饭,林月紧张兮兮地来班里找她,拉着她去了篮球场,指着场边一群看球赛的女孩小声说:“那个,就那个穿桔红色衣服的。”
  柳璃把头搁在林月的肩上,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睛却死盯着那个女孩。女孩长得不错,个子高挑,圆脸大眼睛,长发披肩,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给人很文静的感觉。
  “她比我高。”柳璃沮丧地开口。
  “你也不矮啊。”林月安慰道。
  “她身材比我好。”尤其是丰满的胸部,即使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也还是显山露水。
  “你这是还没发育完全,再过几年身材就会比她好了。”
  “她比我漂亮。”
  “我家璃璃长得也不错。”
  “她也来看他打篮球。”在场中央飞快奔跑的那个高个子,不就是程远航吗?
  “你不是也来了吗?”
  柳璃不说话了,咬着唇愣愣地站在原地。
  这时程远航投进了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场外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还有大胆的女生在旁边吹口哨,他甩了甩汗湿的头发,朝场外望过来,柳璃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徐薇抬起右手微微晃了晃,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好像在打招呼,而程远航也回了一个微笑——
  果然是青梅竹马啊,瞧两人之间的动作,多有默契!
  一切都只不过短短的几秒钟,可柳璃看得真切,突然之间觉得鼻子酸酸的,正愣神,程远航将目光移过来,她猝不及防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似乎看到他的眼底有火花一闪,瞬间又熄灭了,迅速转身继续打球。
  柳璃低下头,心跳得很快,有一点点慌张,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茫然,她按了按心口,那里隐隐约约有些疼。
  “月儿,我回教室了。”
  林月一把拉住她地胳膊,“正过瘾呢,再看一会儿啊。”
  柳璃弯了弯嘴角,“其实我看不懂……我根本就搞不懂篮球赛的规则。”
  林月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几眼,恍然大悟,“我说你为什么老来看球赛呢,原来是为了看他呀,怎么不早说。”
  “现在不是知道了吗,走吧,看人家眉来眼去的有什么意思。”柳璃快要哭出来了,扯着林月回了教学楼。
  
  第三章 小猴
  一个星期之后学校开始放寒假,高三学生实际上只在家里待了十天,就重新回到学校补课。好在柳璃明白现在的处境,虽然有了很多心事,倒也没有将太多精力放在程远航身上。
  高三下学期已经没有课了,只有数不清的试卷堆在眼前,海淀区的、湖北黄冈的……一套又一套,怎么做也做不完。没有多少娱乐节目,最受欢迎的是五子棋,经常可以看到有同学做试卷做累了,邀上另一个同学随时都能开始棋局。
  柳璃也喜欢下五子棋,不过技术太差,常常在二十步之类就丢盔弃甲,程远航陪她下了几次之后终于没了耐心,转而寻求高手对决。说起来他的五子棋下得相当好,班上没人是他的对手,可想而知,对于跟柳璃这种菜鸟下棋,简直就是侮辱他的智商。
  柳璃也不恼,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那时候的五子棋谱都是手工制作,作业本上已经有了横条,只要拿尺子和笔加一些竖条就成了格子,双方一个划圈一个划叉,下得不亦乐乎。
  跟程远航对决的是班长,成绩好得吓人,每回考试都是年纪第一,模拟考的时候,数理化和英语居然能拿满分,被同学们冠以“机器”之称。
  两个人下了老半天,整页格子都快要填满了,终于听见机器叫了一声:“妈的,输了。”
  输了?
  柳璃赶紧伸过脑袋去看,被密密麻麻的圈圈叉叉弄得头晕,看了好久也没看到有五个子连在一起,于是问:“哪儿输了?”
  “笨,这儿。”程远航点了点作业本上某个位置,“活三冲四。”
  “什么三四?”柳璃摸不着头脑,我还不三不四呢!
  程远航冲她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不再说话。机器班长有些愤愤然,抓起桌上的杯子猛喝一口水,一不小心呛着了,“扑”地一声吐在地上。
  “不要随地大小便。”柳璃皮笑肉不笑地说。
  班长又被呛了一下,咬着牙问:“你看见了?”伸手扯了一下她的马尾巴。
  “别扯她头发,难看。”程远航轻轻冒出一句,又笑了笑,自己也伸手过去扯了扯,把她的头发弄得一团糟。
  “干嘛呀,你们!”柳璃气呼呼地瞪了两人一眼,解下橡皮筋把头发理好。
  班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做试卷,程远航不做声,双眼亮晶晶地盯着柳璃看了好一会儿,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眼一瞪:“看什么!”
  他弯起嘴角笑:“你真笨。”又伸手过去扯她才绑好的辫子,柳璃气坏了,捉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扭头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你干嘛老扎辫子,不披着头发?”
  “麻烦,我还真想剃个光头。”后面有句话她没说出来:干嘛要披头散发的,学你们家青梅竹马徐薇啊?
  “那就真是电灯泡了,”他指了指头顶上的日光灯,“比那个还亮,三千瓦。”
  “Shut up。”
  “英语怎么这么顺嘴?我的功劳。”他拿起笔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得意地斜眼望着她。
  柳璃嘿嘿笑了两声,英语再怎么差,跟他同桌一年总还是有些进步的,起码不会像最开始那样说“Close your mouth”,那样的英语水平,让她当英文老师的母亲大人羞愧难当。
  “对,都是你的功劳。顺嘴的还有很多呢,Hello,Good morning,Good evening,How are you……”她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全都是小学生都明白的。
  程远航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手指在课桌上轻轻敲击,“The most distant way in the world,is not the way from birth to the end,it is when I sit near you,that you don’t understand I love you.”
  “……啊,你说什么?”他说得又轻又快,柳璃没有听明白,只听到最后的“I love you”。
  他再次无奈地看她一眼,“没什么。”
  显摆英语好呢,这么绕绕弯弯的英文句子,是说给徐薇听的吧?
  柳璃低头嘟起嘴,心里难受得像吞了一只苍蝇,坐在座位上发了一会儿呆,索性把卷子扔到一边,拿过尺子和一本崭新的作业本,又开始手工制作五子棋谱。
  “你画这么多干嘛,又不会下。”
  她不吭声,把最后几页纸全部画好,然后递到他面前,“给你用,谁叫你是我同桌。”
  程远航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不要算了。”
  她讪讪地准备把本子收回去,他一把抓过来,翻到第一页:“我们下一盘。”
  不出所料,不到三分钟,下到第十二步,柳璃毫无悬念地输了,程远航气咻咻地瞪着她,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就不能坚持到二十步吗?”
  “那你也不让我一下。”柳璃回瞪他一眼。
  “让来让去的,那还叫下棋吗?”
  “不让就不让,凶死了。”她小声嘀咕,“你肯定让徐薇。”
  他愣了一下,睁大眼睛看她。
  “再睁也没我的大。”她也睁大眼睛,气势汹汹地迎上他的目光。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谁,空气中仿佛又传来“滋滋”的电流声。好一会儿,程远航先将目光移开,闷闷地说:“什么徐薇?”
  柳璃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回答些什么。她有什么立场来讨论这件事?
  “我听说徐薇是你女朋友,”她换了一张笑脸凑过去,“是不是啊?”
  “神经。”
  “告诉我嘛。Do you like her?”磕磕碰碰地冒出一句英语。
  程远航茫然地眨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怪声怪调的英文。“别瞎想。”
  “我才没瞎想呢,你以前的同学都这么说。”还不承认?
  “他们是吃饱了撑的。”
  “无风不起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柳璃摇头晃脑地背诵名人名言,“纸包不住火——”
  “有完没完?”他不耐烦地打断她,从她桌上抽出一叠崭新的英语卷子,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一个字都没有?”
  不要啊!她沮丧地趴到书桌上不吭声。
  “赶紧做几个,等会儿我检查。”
  “这个还没做完呢。”她扬了扬手中的数学卷子,胆战心惊地挤出一个笑脸。
  “先别管它,把这个做完再说。”见她苦着脸没动作,程远航伸手扯了扯她的辫子,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势,“你做不做?快点!”
  你英语好,你是老大,你狠~
  “是……”柳璃哀叹一声,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眼睛,又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一下,配合“咔”的一声,然后倒在桌上做垂死状。
  日子就在紧张的复习中慢慢过去,越接近七月份,班里的气氛越轻松,老师也几乎不再管学生,因为知道就这么半个月时间,该学的已经学完了,没学会的在这么短时间内也没办法弄得一清二楚,索性顺着学生来。
  渐渐地,每晚的自习时间变成了座谈会,发呆的发呆、聊天的聊天、吃零食的吃零食,活像个小集贸市场。班主任严老师刚走近班级门口,就听见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推开教室门一看,居然有学生把课桌摆在一起,几个男生围在旁边打扑克。
  “你们哪你们。”严老师哭笑不得,“小心一点儿,别让朱主任看见了。”
  “是,老大。”廖胖子行了个怪模怪样的军礼,嬉皮笑脸地说,“我们在打无声扑克,朱主任听不见。”
  严老师是所有高三年级班主任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有魄力的一个,曾经排除万难,不畏学校领导的三令五申,亲自带着班上六十个学生去歌厅唱了一下午,结果在大会上被点名批评。但是,这个壮举仍然赢得了所有学生的爱戴,包括高一和高二的学生,提起346班的严老师,都竖起大拇指说“高、高”。
  几个男生将牌收了起来,教室里安静了不少,只听见从角落里传来“咔咔”的声音。众人将目光集中到那一点,发现原来有人在磕瓜子。
  “我记得柳璃不是属鼠的吧?”严老师笑着说。
  谁?柳璃茫然地从诗词歌赋中抬起头,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拿纸巾擦擦嘴和手。
  “老大,她属猴的。”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峨嵋山的猕猴。”
  教室里响起“吃吃”的笑声,柳璃气急败坏地顺着声音望过去,正好对上程远航嘲笑的眼神。他什么时候跟人换了座位?
  柳璃隔空递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把葵花子的包装袋拎起来,问严老师:“要吃吗?”
  严老师摇摇头,“我喜欢吃西瓜子。”又叮嘱了几声才走出去。
  教室里重新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嗡嗡的聊天声响成一片,爱学习的机器班长低声咆哮了几句“安静,安静!”结果被后排的男生敲了一下脑袋,立马不做声了。
  廖胖子伸舌头做了个鬼脸,“猕猴,猕猴。”
  “你找死。”柳璃咬牙捶了他一下,起身踱到程远航那边,推了推他旁边的男生,“大侠,我跟你换个位子。”
  大侠果然有大侠的风范,二话不说就拿着书走开了。柳璃一屁股坐下,不怀好意地盯着程远航奸笑两声,“你、刚、刚、说、什、么?”
  “小猴。”他面不改色。
  “再说一遍。”
  “猕猴。”
  “嘿嘿,你自找的,可别怪我。”柳璃咧开嘴,迅速伸出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捏起他手背上的一丁点儿皮肉使劲一掐。
  “哎哟……”他低低地痛呼一声,一巴掌盖过去,她立马缩回手,那一巴掌“啪”地打在他自己的手背上。
  “笨笨笨笨笨笨……”她兴高采烈地唱起《笨笨车》里的歌。
  “死丫头片子,猕猴。”程远航怒道,一把握住她的左手,用力挤压四根手指头,她疼得龇牙咧嘴,轻声嚷嚷“疼”,他就是不肯松手,瞪大眼睛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嘴角又隐隐约约带着一丝笑意。
  她的心猛地一跳,脸上也有些发烫,赶紧低下头不看他,他还握着她的手不放,不过力道放轻了许多,过了一会儿,突然又用力握紧。
  “……痛!”一声痛呼,柳璃咬着牙,伸出右手去翻同学的文具盒。
  他赶紧松开了手,知道她又要拿圆规戳他。过了一会儿,看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小声说:“我知道你属猴。”
  “知道也不应该取外号。”
  “可你属猴啊。”
  “你属羊,难道就是一只羊吗?”她恨不得一拳揍过去。猕猴,多难听!
  “你比我小。”他文不对题地说,“几月份的?”
  “五月。”
  “哦,我比你大十个月。”他笑眯眯地,“我比你大,所以以后你要听我的。”
  这是什么话!柳璃捏紧拳头,硬生生地压下想要往那张洋洋得意的脸上挥过去的冲动。大就大呗,有什么好拽的!她读书比一般人早了一年,从小到大都是班里最小的学生,受够了同学叫她小妹妹,高一时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比她小半个月的男生,结果人家死活不愿意叫她“姐姐”,看见她就躲,到高三时学文科去了,从此柳璃又沦落为班上的小妹妹。
  “你准备考什么地方?”柳璃换了一个话题。
  “越远越好。”
  她默然。说了等于没说,难怪叫程远航,远航嘛!

  第四章 高考
  黑色七月很快来临,考完最后一门,高三的莘莘学子们犹如开闸的猛兽,拼命撕扯手里的课本,一页一页地抛到空中,整个校园变成了欢呼的垃圾场。
  柳璃踩在那些纸张上,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如释重负,却又有些怅然若失。看着别人楼上楼下地嚎叫,她也想喊几嗓子,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连连叹了好几口气。
  瘦高的身影走过来,扯了扯她的短袖T恤,“考得怎么样?”
  “还行。”柳璃小声说,“不过,英语……”
  程远航愣了一下,“英语怎么了?”
  “考得不好呗。”
  “那……”他摸了摸头,不再说话。
  “反正感觉很不好。没事,考不上就考不上,无所谓。”
  “怎么会考不上?”
  她意兴阑珊地瞟了他一眼,一五一十地说:“数学应该不错,理化也还行,可是英语,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搞不好连一半的分数都达不到。”
  程远航皱起眉,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你英语怎么就那么差呢?”
  差就是差,难道还要做个调查报告不成?柳璃低下头懒得理他。
  “你怎么搞的,做了那么多卷子还是这样,到底有没有好好学英语啊,”他好像急了,语气也变得有些严厉,“每天都看见你在背单词,一点用都没有吗?”
  她抬起头翻个白眼,“关你什么事!”
  他不再说话,脸色很不好看。
  “中国人学什么英语,”她讪讪地接着说,“应该让老外来学中文,多好。我又不出国,学了英语也没用……真讨厌,打倒美国,打倒英国。”
  “加拿大也说英语!”程远航没好气地加了一句。
  这怎么回事啊,才刚考完试就给她脸色看,别人都笑眯眯的,就他灰着一张脸。柳璃小心地问:“你考得不好?”
  “比你好。”凉凉的三个字。
  “知道你比我好!”柳璃怒道,一甩手走出校门,隔了老远再回头去看,程远航还低着头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几天,班里集中估分,柳璃的数学分数大大超过了数学老师的预期值,着实受了好一番表扬,只有英语……她都没脸见妈妈了。
  程远航的估分比她高了一大截,兴冲冲地跑过来告诉她大概有多少分,一眼看到桌上写着的分数,英语:75。
  还好,达到满分的一半了。
  他立在她面前沉默半晌,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惊是怒,过了好久才愣愣地盯着她,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转身去跟别的同学聊天。
  柳璃扯了扯他的衣袖,“你英语多少?”
  “一百二十一。”
  “哇,比我高了这么多。”她惊呼一声。
  “哇什么哇,我这一年的功夫都白费了!”程远航丢下一句,走到男生堆里不再理她。
  柳璃冲着他的背影吐吐舌头,不当一回事。板一副扑克脸干嘛,不就是考差了一点,辜负了你的期望嘛,你家那个徐薇就考得好?
  估完分过后是填写志愿,程远航的成绩很好,上重点本科一点问题都没有,柳璃的分数恰恰徘徊在本科线边缘,本来数理化都考得不错,结果被英语给拉了下来,只好在三流本科学校之外又填了专科学校。至于机器班长,他的估分最高,毫无疑问填的是清华大学。
  柳璃想起班长那吓死人的六百四十五分,忍不住叹息一声:“乖乖,比我高了这么多,总感觉我好像有一门没去考。”
  程远航问:“你填哪儿?”
  “省内的。你呢?”
  她把他的志愿表拿过来,看到第一志愿填了一个省内的重点大学,第二志愿在北方。
  “你以前不是说越远越好吗?”柳璃说,“干嘛填个省内的。”
  “谁叫你考这么一点。”他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什么意思啊,考得不好也是她丢脸,跟他有什么关系!柳璃气恨恨地瞪着他,“我就是没考好,怎么样?”
  他沉着脸半天不吭声,突然抓过志愿表,拿起笔“刷刷”两下。她好奇地凑过去看,原来他把第一志愿改成了北方的一所学校。
  “那里会冻死人的。”她好心提醒。
  “不要你管。”
  切~我才懒得管!柳璃不再理他,专心致志地填写自己的志愿。
  回到家,妈妈像迎接女皇一般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连哥哥也请了一天假赶回来,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吃完饭,继父问柳璃去不去乡下玩,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继父在农村还有套房子,那边山清水秀,空气质量非常好,柳璃待在那儿简直乐不思蜀,直到家里打电话告诉她通知书到了,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县城。
  “你同学打了好多次电话给你。”继父告诉她。
  她立即问:“男的女的?”也不知道程远航有没有给她打电话,如果打了,她又不在,该有多亏啊!
  “男的女的都有,”继父乐呵呵地说,“都是叫你出去玩,我告诉他们你去乡下了。”
  柳璃赶紧翻出电话本,给几个平时玩得好的同学打电话过去,聊了很久,最后把目光定在程远航家的电话号码上,想了又想,话筒在手里都捏出汗来了,终于还是没有拨通那个号码。
  找他干嘛呢,说不定人家正在郎情妾意,都不记得有她柳璃这一号人物了,她还巴巴地打电话过去,多没骨气!
  正撅着嘴生闷气,听见楼下传来叫声,仔细一听,是林月的声音。
  林月一见面就捶了她好几下:“你个死丫头,怎么一个暑假跑得没影了?”
  柳璃扯开嘴角笑:“心情不太好。”
  “都收到通知书了还不好?”
  她不吱声。真的是心情不好呢,都怪程远航,考完试的当天就没好脸色给她看,估分填志愿时也一样,想起这些就心情糟糕,索性躲到乡下过了一个月。
  “你的通知书到了吗?”
  “到了。”林月立即变得垂头丧气,“分数不够,因为是教师子弟,上的教育学院,我爸跑了几趟学校才定下来。”
  柳璃伸手搂了搂她的肩膀,明白她的想法。林月自尊心很强,她爸爸那样做相当于走后门,可能让她面子上挂不住。
  “没事,我也才专科呢,你看我那什么破学校,也不知道怎么样。”
  柳璃的分数离本科线差了几分,妈妈本来打算让她再复读一年,毕竟她年龄还小,复读一年考上本科的机会很大。柳璃却吓坏了,掰着指头数:复读一年,本科四年,也就是说一共需要五年时间;现在如果上这个专科,只要三年就解脱了,当然读专科比较划算。
  “都一样啦,无所谓。”林月挥挥手,好像把一个烦恼的问题挥走,“反正学什么都一样。”
  柳璃一眼就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东西,抓住她的手送到眼前,是个戒指。“谁送的?小光哥哥?”色眯眯地笑着问。
  “知道还问。”林月的脸一下红了,“专门戴给你看的,好不好看?”
  “我敢说不好看吗,就算是个纸折的都好看。”
  她的脸更红,忙不迭地把戒指取下来放进兜里,小声说:“别跟我妈说,她要是知道了一定骂我。”
  “知道。哎,你跟你们家小光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什么程度?”明显的支支吾吾。
  柳璃皱皱鼻子,推了她一把,“别装了,有没有……啵啵?”努起嘴做个亲嘴的动作。
  “讨厌了!”林月抬起手做势要打她,又忍不住笑起来,扭扭捏捏地点头承认,“嗯……有。”
  “什么感觉?”
  “色女,问那么仔细干嘛,想知道就去找你家那位,叫什么……航的?”
  “程远航。”柳璃一下子没劲了,“唉,别提了,我们都不会在一块儿。”
  她听同学说了,程远航考到了北方的×××工业大学,很著名的“211工程”院校,跟她那所三流的小专科学校有天壤之别。她有些茫然,本来两人之间的差距就很大,现在更大了,一个南一个北,看来,刚刚萌芽的一点点小火苗马上就要熄灭了。
  更何况,他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她这个同桌一年的同学,又算哪根葱?
  对于程远航,柳璃在喜欢之余,还怀着些许莫名的羡慕和崇拜,并不仅仅因为他的成绩好,还有很多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程远航是独子,父母都是大医院的医生,家境殷实,他在这样优渥的环境里生活成长,因此身上总带着一种特殊的气质,安静、淡定,即使有些清高,反而更显得他在一群男生中鹤立鸡群。
  柳璃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在他面前,她需仰视。高二时有一次班里组织野炊,大家都背着大包小包,手里拿着锅碗勺盆,样子狼狈又滑稽。出发前的五分钟程远航才姗姗来到相聚地点,由他父母开车送过来的。
  下车后,他不好意思地说:“早上睡过头了,没来晚吧?”
  “没有没有……”大伙儿吵吵嚷嚷地朝目的地走去,他转过身,朝柳璃微微一笑。
  那一刻,柳璃突然说不出话来。他背着一个大旅行包,身上是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清爽利落,跟周围的同学比起来,有说不出的从容镇定。清晨的阳光撒在他身上,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霎那间,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脑子里蹦出一句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只是淡淡的笑容,便立即将四周乱糟糟的声音剔除在外。柳璃很久之后都在回味,这样的捻花一笑,是任何一个同龄人都不能具备的宁静。
  程远航,程远航。柳璃细细地念着这个名字,十七年来第一次为一个男生伤神,又苦又甜的感觉充塞了整个胸腔,只能独自品尝那没有得到便已经失去的青涩味道。
  再见,程远航。

  第五章 想你
  大学学校就是这样的?
  盯着光秃秃的校园,柳璃心里凉了半截,还说是什么国家级重点学校呢,荒凉得黄土高坡似的,跟宣传单上绿树成荫的景色相去甚远。妈妈和继父也有些吃惊,不过没表示什么,找到市场营销系,交完学费,帮女儿整理好床铺就乘车回去了。
  当天晚上,半夜听到有人凄凄惨惨地哭,把寝室里其他女生吓得不轻,柳璃胆子比较大,猛喝一声:“谁在哭?!”
  “是、是我。”
  黑暗中,李艳玲抽泣着回答。她是个很漂亮的女生,说话娇滴滴的,满口琼瑶腔,刚来学校第一天就赢得了不少学长的青睐。此时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地叫“爸爸”。
  “我以为怎么了呢。”柳璃松了口气,“想家了?”
  “嗯……呜呜……我、我从来没、没离开过我爸……呜……还有我妈……”
  “别哭了别哭了。”其她几个女生七嘴八舌地安慰,安慰到最后,居然又把叶美珠给惹哭了,跟着李艳玲一起抹眼泪,折腾到凌晨三点才稍稍安静了一些。
  柳璃忍不住叹口气,想家想到哭,真丢脸。
  家有什么好想的?从小学三年级她就开始在学校寄宿,那时候爸妈都忙,没时间管她,所以干脆把她丢在学校。初中和高中也是寄宿,直到高三最后一年,妈妈从镇上调到县城的学校任教,才在城里建了房子,总算结束了柳璃的漂泊生涯。
  家的概念是什么呢,在柳璃的脑海里,有爸爸的地方就有家,因为爸爸最疼她,尽管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还是抽时间给她扎小辫儿、买花裙子、参加学校的家长会等等。
  妈妈从来不干这些事情。不过柳璃不怪她,妈妈是教师,手底下带着那群小孩子已经很累了,哪还有精神做其它事?就连功课她都不敢随便问妈妈,如果题目很简单,妈妈就会不耐烦地呵斥她,到最后,她再也不问了。
  柳璃的爸爸当年是文艺工作者,吹拉弹唱样样俱佳,各种乐器信手拈来,而且为人耿直、乐观豁达,无论在哪个单位都深受重用。柳璃常常想,书上常说的“完美”应该适用于爸爸这样的人,爱家庭、爱事业、风趣幽默、聪明睿智……几乎所有的好词语都可以安放在他身上,不是完美是什么?
  可是这么完美的人,老天爷还是把他收了回去。
  爸爸去世的时候,柳璃还不太能明白那种伤心,只觉得再也没有人陪在她身边纵情歌唱了。过了几年,渐渐长大了,那种痛彻骨髓的悲伤却越来越浓,常常梦见爸爸笑意盈盈地喊她“璃璃、璃璃”,醒过来时却物非人非,只有湿透的枕头证明梦境的真实——
  这样的痛,没人能体会。
  两个星期的军训过后,柳璃真正开始了大学生活。大一的课程比较松,老师也不像高中时那样一天到晚死盯着看,最初寝室里六个女生对功课都异常认真,保留了高中阶段的学习势头,渐渐地,也开始学着逃课,整天待在寝室里看言情小说。
  每晚的卧谈会是必须的,灯一熄,几个女生就开始唧唧喳喳地闹腾,当然,最感兴趣的事情不外乎个人的感情生活,这是正值妙龄的女孩子最关心的话题。
  冯小麦首先提议:“大家都来说说自己有没有男朋友吧。”
  她的普通话很逗,“七”说成“刺”,还带着浓浓的当地口音,每次开口说话,柳璃都要竖起耳朵努力倾听,以免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提起来的你先说。”何晚说。
  “好。”小麦咳了两声,“我有男朋友,是我校友,现在在北京读书。”
  “好厉害哦,好好哦,可惜我没有。”听那几个“好”字就知道是李艳玲。
  叶美珠和张露都说没有。
  何晚羞答答地说:“我有,是高中同学,在H市。”
  H市?柳璃猛地想起了程远航,他的学校也在那个城市,这么长时间了,居然没收到他任何消息,连封信都没有,更别提电话。
  “柳璃,你呢?”小麦问。
  “嗯……没有。”柳璃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到谷底。
  她在这边疯狂地思念有什么用?隔着几千里的那个他不写信也不打电话,一定光顾着跟青梅竹马联系了,把她这个同桌一年的老同学忘得一干二净。
  学校星期六星期日放两天假,跟高中相比,明显就是两个世界,柳璃反而觉得空虚起来,家不想回,书也不想看,整天除了上课就是吃、睡,过着猪一般的生活,连跟室友出门逛街都没兴致。
  大概都是程远航惹出来的,一两个月了都没丁点儿消息,难道不知道她的地址吗?!晚上躺在床上,柳璃捧着一本言情小说,嘴里塞着鱼皮花生,撅着嘴生闷气。
  “212,柳璃,电话!”
  管宿舍的大妈在楼下拿着大喇叭喊,她懒洋洋地起身往传达室走。这时候还有谁给她打电话?如果不是妈妈,肯定就是廖胖子。这家伙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隔几天就给她打个电话,信也是一封一封地寄,虽说都在同一个城市,电话费和邮资不贵,但也用不着这么浪费吧?
  柳璃拿起话筒,很大声地问:“喂,谁啊?”
  “是我。”男生的声音。
  “廖胖啊,什么事?”
  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次传来声音:“我不是廖胖。”
  “……不是?”听起来好像确实不是廖胖子。“那你是谁啊,报上名来。”
  “你猜。”
  “不猜,想说就说,不说拉倒。”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处撒呢,她恶狠狠地嚷,“再不说话我就挂了啊。”
  那边还是没有回答,她气咻咻地正准备挂电话,话筒里传来两个字:“小猴。”
  这称呼……柳璃立即把话筒提到耳边,“程远航?是你吗程远航?”
  “是我。”
  长久以来的焦虑全部涌到胸口,她冲着对方大喊:“程远航,你怎么到现在才想起给我打电话?我、我……”差点把“想你”两个字喊出来,赶紧转移话题,“你连封信都没有,是不是那边太冷把你给冻着了?”
  “这边夏天也很热,现在凉快多了。”
  “是吗,冬天把你冻成冰雕!美女多不多,有没有看上哪个?”
  “我看上小猴了。”程远航在那头笑。
  柳璃猛地顿住想要说的话,头脑里突然乱成一锅粥。他什么意思?只是随便说说,还是……“喂,你在那边好不好?”这时候才想起要礼貌地问候一声。
  “好。柳璃,”他顿了顿,慢慢地说,“我有点想你。”
  她不知道自己聊了多久、怎么回的宿舍、怎么躺到床上睡着的。
  第二天据冯小麦形容,柳璃足足接了一个小时又四十分钟的电话,到十二点才幽魂一般地回来,进门的时候嘴巴都咧到太阳穴了,问她话,她就光知道点头,躺到床上一动也不动,还以为她中邪了呢。
  “你才中邪呢。”柳璃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其实那通电话并没有说什么,无非是两个人互相介绍学校的情况,以及说些以前的趣事,至于他说的“想你”,也不知到底表示什么意思。应该只是同学之间的一种想念吧,就像廖胖子和机器班长,他们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也是一口一个“想死我了”。
  李艳玲仙女一般飘了过来,“去逛街好不好?”
  “好!”柳璃兴奋得一跃而起,忘记了自己住下铺,“咚”的一声把脑袋顶在床板上砸个包,顿时痛得嚎叫一声。
  何晚连连叹气,露出一脸可惜的模样,一边帮她揉脑袋一边打趣:“可怜的孩子,没谈过恋爱难道没见过别人谈恋爱吗?”
  五天后,柳璃终于收到了程远航的第一封信,小小的信封上印着“×××工业大学”几个大字,左边配合一个蓝色的校徽,还有地址电话等等。她激动得差点手脚抽筋,迫不及待地想撕开看里面写些什么,想了想,又翻箱倒柜找出一把小剪刀,很小心很整齐地剪开封口。
  信的内容没什么特别,跟电话里说的差不多,他写道,他在读五年制的建筑系,功课爆多、校园很破云云,连两页纸都没有写满,写的字仍然难看到极点,只有最后“程远航”三个字还算有点狂草的味道。
  柳璃有些失望,怎么连“想不想我”之类的话都没有?要是有,她一定厚着脸皮回信说想他。不过她又安慰自己,他能来信就表示他没忘记她,这也算是前进了一小步吧。
  回信应该写些什么呢?她趴在床上打着手电苦苦熬了一个通宵,到早上才小睡了一会儿,爬起来再看看自己整晚的心血,觉得矫情到极点。程远航才写了一页半的纸,你干嘛写六七页啊,明摆着让他看笑话嘛。
  一把揉成团扔进废纸篓,又开始酝酿新的内容。
  过了三天,草稿打了无数份、牺牲了两个晚上的睡眠、以及四节课堂时间,柳璃终于成就了有史以来最艰难的一封信,战战兢兢地投进了邮筒。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等待,好在程远航的回信比较快,内容仍然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后来渐渐也开始出现关心她的语句,比如“多锻炼身体”,“晚上睡觉盖好被子,不要着凉了”,“要按时吃饭,不然会得胃病”之类的。
  柳璃把他的话奉若圣旨,严格按照信上的内容来要求自己,还把室友拉起来当监工。
  早上七点就起床,从被窝里轮番扯出室友,几个人沿着校园小径跑步一刻钟;吃饭按时按量,不再整天把零食挂在嘴边,并收缴寝室里其他人的零食;认真学习,号召全寝室不逃课,课堂上坚持做笔记……
  终于有一天,小麦坚持不住了,双手紧紧抱着床栏杆死活不肯起床,并大嚷:“那什么航的,到底是你男朋友还是我的男朋友?!”
  学期期末考试,柳璃信心满满地进考场,又信心满满地下考场,满面春风的模样让寝室里其她五个女生看得眼红,何晚尖叫道:“你把我们折腾死了,回家之前请我们吃顿大餐!”
  “没问题!”柳璃拍着胸脯答应。
  零食吃少了,相应的余下的钱就比较多,六个女生讨论了很久,然后浩浩荡荡地开出校门,大款似的打了两个的士,直奔肯德基。
  一整晚柳璃几乎没睡着,一直咧着嘴傻笑——
  明天,明天我就回家见他咯!

  第六章 初吻
  腊月二十七,柳璃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参加高中同学的第一次聚会。
  聚会地点在一家酒楼,整个大厅没有其他人,就只有闹哄哄的几十个同学,女孩子在一边磕瓜子聊天,男孩子打扑克。柳璃刚进门,就被一个肉乎乎的丫头抱在怀里,耳边响起一连串轰炸:“柳璃我想死你了打你家电话你不在你跑哪儿去了是不是忘记我了……”
  柳璃好半天才喘过气来,定睛一看——这个胖丫头是谁?!
  “唐、唐飞?”惊讶得不亚于见到恐龙,“你怎么这么、这么……”
  “这么胖是不是?”唐飞柳眉倒竖,“你也觉得胖?!”
  柳璃吞了口口水,小心地说:“不胖。”
  怎么可能不胖!想当初唐飞那细细的腰、细细的手脚多有骨感美,虽然五官算不上很漂亮,但仍被男同学誉为“赵飞燕”,现在呢,才半年时间就彻底变成了杨玉环!
  唐飞沮丧极了,“学校那什么猪食饭菜我吃不惯,所以就拼命吃零食吃巧克力,没想到……算了柳璃,伤心话不要再提,我们好好聊聊吧……”
  柳璃上前跟同学打招呼,看到程远航就坐在沙发上看着她,不由得脸孔一热,磨蹭了好半天才状似不经意地走过去,说了一个字:“嗨。”
  程远航微笑,“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啊。柳璃心里一阵喜悦,又夹杂着一丝丝说不明白的难过,随便聊了几句,便坐到女生一边嗑瓜子。
  不一会儿老板就过来了,很热情地说:“大家都吃好喝好啊,今天我请客!”
  原来酒楼是一个男同学爸爸开的,为了这次聚会,特意把整个大厅都留了出来供他们使用。柳璃用心数了数到场的人数,一共有三十七个,哇,这一餐得要花掉多少钱啊……
  正在计算开销,廖胖子窜过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跟我坐一桌。”
  “好啊。”柳璃答应一声,目光随意地四处看了看,发现程远航坐在另一桌。她看过去的时候他正好看过来,两道目光撞在一起,他似乎有些不悦,抿了抿嘴,然后把头扭过去跟别的男生聊天。
  他是在不高兴吗?为什么不高兴……柳璃头脑里一片混乱,被廖胖子拉着坐到椅子上。
  菜逐渐摆满了桌子,气氛也越加高涨,大厅好像变成了集贸市场,吵吵嚷嚷让人头发晕。柳璃这一桌本来说好了的,男生喝啤酒女生喝饮料,廖胖子不依,倒了三分之一杯啤酒塞到柳璃手里,非要跟她干杯不可。
  “喝交杯酒,喝交杯酒!”几个男生起哄。
  “我不会喝酒。”柳璃很为难。
  坐在旁边的杏儿笑得很贼,说:“喝了吧,放心,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架不住几个同学的轮番劝说,柳璃举起酒杯跟廖胖子碰了一下杯,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啤酒咽下肚。这什么酒啊,又苦又涩,简直就跟马尿似的!
  几个男生放开肚皮喝酒,豪放得很,桌子底下的空酒瓶也越来越多。柳璃悄悄扫了一眼别处,发现程远航也在喝酒,一大杯泛着泡沫的啤酒被他“咕噜咕噜”两下就喝下肚了。他这么会喝酒?以前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杏儿说:“王佳,说说上海怎么样。”王佳考的是复旦大学。
  王佳大着舌头,“妈的,头一次出去玩就发现公交车没人打票,嘿嘿,多好,我们三个男的玩了一整天,没出一分钱车票。”
  “为什么?”廖胖子很好奇。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无人售票车!”
  几个人差点笑翻了,杏儿被饮料呛住,咳了好半天才稍稍平静下来,扯着王佳的衣袖大叫,让他赔她浪费在地上的橙汁。
  廖胖子又问:“欧阳,你那边怎么样?”
  欧阳俊宇一口喝光杯子里的啤酒,骂骂咧咧地开口:“那什么破地方,简直冻死人了,连门都不敢出!”
  “欧阳你在什么地方?”柳璃还不知道他在哪个学校。
  “H市。你不知道吗,我跟程远航一个学校啊。”
  柳璃愣了一下,欧阳俊宇笑嘻嘻地盯着她看,那笑容里好像包含了许多内容,她看不太懂,却下意识地认为,一定与程远航有关。
  吃完饭,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开往卡拉OK厅,三十几个人走在大街上,中间还有几个醉醺醺高声嚎叫的活宝,活像香港影片里演的“古惑仔”,把路边摆小摊的吓得够呛,一脸惶恐地盯着这些人,还以为抢劫呢。
  大家唱到午夜一点多才散场,廖胖子送柳璃回到家,这场同学聚会终于宣告结束。
  接下来是过年、走亲戚,最令柳璃得意的是,上大学了,姨妈姑姑们居然还塞压岁钱给她,一个年下来,她赚了两千多。好景不长,钱还没捂热,过了几天通通被妈妈收缴一空。
  初七晚上正在看电视,电话响了,妈妈喊:“璃璃你的电话!”又压低声音,“男的。”
  肯定又是廖胖子!柳璃几口嚼掉嘴里的花生,拿起话筒。
  “廖胖?”
  “不是,我是程远航。”
  “……哦,什么事?”
  “你明天晚上有空吗?”
  柳璃彻底傻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话筒那头再次传来问询,才恍然明白——
  程远航约她见面啦!!!
  挂掉电话,她立即跑到林月家去过夜,跟她挤在一个被窝里聊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多了两个黑眼圈,吓得赶紧又缩回被窝里继续睡美容觉,下午两点醒过来,拉上林月回到家开始挑选衣服、打扮。
  林月说:“你要去见总统吗?”
  “他就是我的总统!”柳璃理直气壮地回答。
  小河边景色很美,灯光流离,河里还有两艘霓虹闪烁的小船,笑声叫声隐隐约约随风传进耳里。两个人沿着河堤慢慢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聊着身边发生的趣事。
  “廖志刚在追你?”程远航突然问。
  柳璃愣了一下,这是什么话?“没有啊。”
  “我知道他在追你。”
  “不是,我们只是玩得好……”她有些着急,越急就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廖胖是我们同学啊,我只把他当普通朋友的,真的,我又不喜欢他,我、我……”
  “笨蛋。”他冒出两个字。
  干嘛说她笨蛋啊,柳璃摸不着头脑了。
  程远航沉默了好一会儿,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她,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什么?她大脑里一片空白。
  “我好像有点冷,抱抱你好吗?”
  她不敢说话,更不敢点头或者摇头,就这么手脚僵硬地盯着他衣服上的拉链。程远航抿着唇,慢慢伸手将她圈进怀里,她这才发现他的确很高,自己的脑袋只到他的下巴处。
  他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声说:“我以为你喜欢他。”
  喜欢谁?柳璃又迷糊了一阵,才明白他说的应该是指廖胖子吧。她抬起头认真地说:“我不喜欢廖胖,只把他当成一个高中同学,就是这样。”
  “那你喜欢谁?”
  这种问题怎么回答呢,她半是羞涩半是恼火地瞪住他,脑子里正在高速运转思考答案,却见程远航低下头表情严肃地望着自己,墨色的双眼中似乎有火花在跳动,带着些许期盼,又带着一点点紧张。
  他想干嘛?她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地盯着他。
  “你在想什么?”他柔声问。
  “嗯,你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她晕头转向地回答。
  “我在想……吻你。”
  吓!
  柳璃屏住呼吸,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离她的脸越来越近。小说上怎么说的?这时候应该怎么怎么样,好像首先应该圈住他的脖子……不对,应该先闭上眼睛,可是闭了眼睛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也不对,她应该表现得很娇羞,要矜持一点……
  一只手轻轻遮住她圆睁的双眼,她合上眼,感觉到有些冰凉的柔软嘴唇轻触在额头,然后是鼻尖,过了许久,就在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而睁开眼睛时,颤抖的唇印在她的唇上。
  这就是吻这就是吻这就是吻……
  她已经不能思考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嘴里全是眼前这个男孩子清爽的味道,急促的呼吸萦绕在脸上,唇瓣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咬着。
  程远航慢慢离开她的唇,小声说:“张开嘴。”
  “为什么……”
  话还没有说完,天空中突然飘下几朵雪花,很快,雪下得越来越大,柳璃惊喜地把手举高,一边兴奋地嚷嚷:“下雪了下雪了,今年第一场雪——”
  接下来的话全部被吞回肚里,他用力抱紧她,滚烫的唇重重地压住她的,青涩地带领她体验人生中第一次激情亲吻……
  很久很久,两人喘息着慢慢分开,他轻笑着说:“雪下得很大。”
  她脸红红地依偎在他胸前,喃喃道:“是啊,很大的雪……可是我不冷。”
  寒冷的冬季,柳璃在大雪纷飞中甜甜地笑,小小的手被他温暖的手掌握得紧紧的,心里如同点燃了一把火,烧得她想对着全世界大喊:你们看到程远航跟我在一起了吗?
  看到了吗?

  第七章 思念
  程远航的学校开学得早,正月十一那天就拎着行李上了火车,柳璃没敢去送他,她胆子小,怕被他父母笑话,所以躲在家里暗自伤神。
  回到学校没几天就是情人节,那一天连空气中都漂浮着玫瑰花的香气,到晚上,学校附近那条河堤已经被一对又一对的情侣垄断,单身小伙子和小姑娘都不好意思从那儿经过。
  不到七点,小麦和何晚就早早出门打电话给男朋友,李艳玲也跟人出去看电影了,美人跟普通人就是不一样,尽管平时对那些无事献殷勤的男生表现冷淡,但还是有勇敢者前仆后继地涌上来,现在她的桌上就插着三束娇艳无比的玫瑰花,也不知道艳玲是跟其中哪一位出去共度美好时光,她做神秘状不肯说,其他人也就懒得问。
  叶美珠和张露也有人约,不过她俩厌烦那种氛围,两个人捧着言情小说去了教室,只有柳璃一个人窝在寝室里,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程远航的来信。
  真是的,两人都Kiss了,怎么他写给她的信还是用那种淡淡的语气?没有一句“想你爱你”之类的话,怎么看都不像恋爱中的情侣。难道是自己长得不够漂亮?柳璃忍不住拿过镜子细细端详自己的脸,其实这张脸孔清秀可人,在他们系里面算得上中上之姿,嫩白的皮肤、弯弯的眉、双眼皮小嘴巴,要说缺点,就是鼻子不高,跟程远航挺直的鼻梁比起来,就差了一大截。
  她想起高三时,有一次见到程远航和徐薇走在一起,其实他们还是满般配的,女孩子一头长发,文静秀气,男孩子个子高高,眉眼清朗,两个人怎么看怎么顺眼。
  那她和程远航呢,别人怎么看他们?她可没有徐薇漂亮,没有她那么凹凸有致的身材,没有她那么好的气质,甚至没有她高。柳璃站在程远航面前就像个小娃娃,她时刻有垫起脚尖的冲动,别人是不是也认为他们站在一起不像情侣?
  不过就算不像也不要紧,那天他吻了她呢,她能看出他眼里的认真和炽热,不像开玩笑的。柳璃左手拿着镜子,右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自己的嘴唇,仿佛还能感觉到有他的气息存在,是那样温暖,那样令人迷醉,那样……
  打住!忘了问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他和徐薇到底怎么回事?!
  第二天是周日,柳璃一整天没有出寝室门,午饭也不想吃,窝在床上恍恍惚惚的,思绪总是围绕在徐薇身上——
  程远航到底喜不喜欢他那个青梅竹马?如果不喜欢,为什么别人都说他们是男女朋友?如果喜欢,为什么那天又要吻她?应该是喜欢的吧……可是,他连一句“喜欢”都没有就吻下来,感觉好亏哦……可是,她也没有说喜欢他啊,还不是一样Kiss了……可是,书上也写道,男女双方,即使没有感情也能接吻……可是……
  唉!唉!!
  “你唉什么呀,都唉了一天了!”冯小麦凑到她耳边大喊。
  柳璃哭丧着脸,“小麦,我有点事情想不明白。”
  “什么事?姐姐我来替你分析。”
  “我……唉,算了。”柳璃躺回床上,缩进被子里不想说话。
  小麦爬到她床上钻进被窝,“说出来吧,你说你的事,我也告诉你我的事。”
  柳璃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始絮絮叨叨她和程远航的点滴往事。高一同班、高三变成同桌、看他打篮球、下五子棋、高考结束后莫名其妙的赌气等等,还有他的女朋友……很多很多,当然不包括她的初吻。她认为那是属于她和程远航之间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晓。
  “你说他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他女朋友?”
  “嗯……”小麦摸摸头发,“其实我也不知道,如果他说了喜欢你,应该就是喜欢吧。”
  就是因为没说嘛,柳璃沮丧地叹口气。
  小麦开始诉说她和北京那个男朋友的故事。那个男孩子叫原野,比她高一届,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标准的青梅竹马,在同一个学校读小学、初中、高中,直到考上大学之后分开。他们的关系一直都是公开的,小时候双方父母就戏言要成为亲家,后来看到他们真的成了情侣,一点儿也没有阻拦,反而欣喜地不得了。
  “他叫原野啊,跟你小麦的名字倒是很贴切,”柳璃羡慕地说,“黄橙橙的小麦铺满整个原野,多壮观呀。”
  “那当然,我跟我们家原野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小麦一点儿也不懂得害羞,大大咧咧地说,“柳璃你知道吗,我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为什么,难道我们就不幸福?”
  “你们幸福,可是都比不上我的幸福,因为原野说了,等一毕业他就娶我,我们要结婚。”
  “……结婚?”柳璃吓了一跳,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对结婚这两个字还没多少概念。“现在说结婚也太早了吧。”
  “古时候的女孩子十几岁就生娃娃呢,我这还算晚的。柳璃你知道我的将来是怎么样的吗?我告诉你哦,等毕业了我和原野结婚,然后两人一起挣钱养家,有了钱买个三室两厅的房子,再生两个娃娃,一定要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柳璃伸手刮她的鼻子,“还两个呢,计划生育不搞了?”
  “我这是憧憬未来,再说,计划生育那纯粹是扯淡,女人想生几个娃娃的权利都没有,还民主社会呢。”小麦理直气壮,“哎,你有没有想过将来的生活?”
  “将来?”柳璃闭上眼,脸红红地说,“将来嘛……我跟某某某结婚,两个人都上班挣钱,不一定要什么房子车子,只要我们天天能看见对方。还有,嗯,生一个女儿就够了。”有大房子有车子有佣人有小狗的场景,就当作一个美妙的梦好了,她舍不得自己在家享福,让心爱的人整天在外打拼。
  小麦笑道,“咦,某某某是谁呀?”
  柳璃的脸更红,“你明知故问!”
  “嘻嘻,我不问我不问……唉,其实我就想快点过完这三年,然后跟他结婚,一辈子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小麦神往地看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边的栏杆,“日子怎么这么慢呀,我就想一夜白头。”
  柳璃没有说话,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花坛边有小鸟在唧唧喳喳地叫,光秃秃的树枝上抽出了新芽,美好得令人心醉。
  她想,其实我跟小麦一样幸福呢,在最年轻最美丽的时刻,能够遇上梦里的那个他。
  晚上十点,柳璃出乎意料地接到电话,是程远航打来的。
  “昨天打了很久都没有打通,后来我就没打了,你有没有生气?”
  “我干嘛生气?”她有些糊涂。
  “昨天是情人节啊。”
  哦,是因为这个原因啊。情人节……他把她当成情人了吗?柳璃的心脏狂跳了一下,脸蛋也滚烫滚烫的,幸好只是打电话,他看不见。
  闲聊了几句,她还是忍不住问:“你跟徐薇……还有联系吗?”
  程远航呆了呆,“怎么突然问起她?”
  “她是你女朋友嘛。”
  “你吃醋了?”
  “没有!”她赶紧否认。
  “笨蛋。”他轻轻笑了几声,“她是我初中同学,那时候都是闹着好玩的,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合得来,能玩到一块儿。”顿了顿,他接着说,“就算是,那也是以前。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女朋友是谁吗?”
  这是他的解释吧,柳璃捂着嘴傻笑,“是谁啊?”
  “你啊,小猴。”
  满心欢喜被他一句“小猴”给浇得无影无踪,她气急败坏地大嚷:“说了不许给我取外号,难听死了!”
  “小猴好听,只有我才能叫你小猴。”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这名字有什么不妥。
  她抗争了半天,还是被他一口一个“小猴”给打败了,怎么以前就没发现,程远航也有这么赖皮?!算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随他吧。虽然取个动物的外号确实难听,不过,想想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叫,心里还是很欢喜的。
  聊了许久,看看时间不早了,柳璃说:“太晚了,挂了吧。”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嗯……你有没有#◎?”
  “你说什么?”后面两个字很含糊,程远航没有听清楚。
  “◎#¥※◎#?”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仍然没有听清楚她的话。“你想说什么?”
  她又羞又气,深呼吸了一口,大声叫道:“我问你想不想我!”
  低低的笑声从话筒那头传进耳里,很清晰,柳璃的心砰砰乱跳,仿佛就要从胸腔中蹦出来,她听见他一字一句地说:
  “璃璃,我想你。”
  璃璃,我早就开始想你了。
  程远航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等到那边挂了电话,才依依不舍地放下话筒。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他也说不清楚。
  第一次看见柳璃,是在高一开学报到时,那时候她黑黑瘦瘦,个子小小,站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怎么皮肤这么黑呢?他纳闷地想,直到后来看到她赤着的小脚丫上一个很明显的凉鞋印,才明白过来,肯定是在太阳底下晒的。她很闹腾,整天笑嘻嘻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而且似乎不明白男女有别的道理,跟班上每个男生都能打成一团。他不是很喜欢那种风风火火、喳喳呼呼的性格,所以半年下来都没跟她说过几句话。
  她是个快乐的、藏不住心事的小姑娘吧,程远航想。
  有一天中午休息时间,班上一个女生的父亲来看望寄宿的女儿,带了好几大包乡下土特产。等父亲千叮万嘱走了之后,那女生把东西分给同学,每个人都很开心地吃,他也吃了一小块糕点,手上粘了一些面粉,于是走出教室去卫生间洗手。花坛那边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没在意,洗了手出来发现那个身影还在,仔细一看,是柳璃呆呆地站在那儿,手里扯着一片樟树的叶子。他走过去“嗨”了一声,她一惊,慌乱地抬起头看他。
  一霎那间,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的感觉。其实柳璃的表情很平静,只有那双眼睛,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透着无限哀伤,又似乎带着某种魔力,让他的心随着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感觉心尖狠狠疼了一下。
  这么快乐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种眼神?
  还没等他想明白,柳璃已经转过身,笑眯眯地问他东西好不好吃,然后踩着轻快的步子回了教室,仿佛他刚才所看到的一切全是错觉。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整晚的梦,梦里全是她雾蒙蒙的大眼睛,无处不在。
  从此以后,他的视线开始有意无意地投在她身上,当然只是悄悄地关注她。高二那年的国庆汇演,因为学业重,班上没人愿意参加,把文娱委员急得不得了,直嚷嚷不干了不干了。眼看346班的集体荣誉就要完蛋了,柳璃举起手说:“我参加。”
  那支舞,程远航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柳璃跳的是《月光下的凤尾竹》,孔雀舞。偌大的舞台上只有小小的她在舞蹈,鲜艳的大摆裙,柔软的身段,还有惟妙惟肖的手指间的造型,在悠扬的葫芦丝声中,宛如一只真正的孔雀,在戏水、追逐、展翅、飞翔……
  汇演结束,她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绩,全班为之哗然。因为大家从来都只知道柳璃是个爱笑爱闹的小姑娘,有点天真、有点莽撞,绝没有想到她还有这么耀眼的另一面,连班主任都接连说了好几声“真没想到”。
  晚上,程远航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只小孔雀,睁着眼睛一直到天明,起床去上学之前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他对于她,不仅仅是喜欢。

  第八章 坚持
  彼此思念的日子过得非常慢,柳璃整天掰着手指头数,到暑假还有多少多少天,距离见到他还有多少多少天……两人的信件也越来越多,感情迅速升温。
  柳璃不是很喜欢打电话,她认为对着话筒说那些肉麻话很别扭,她说不出口,而程远航也是个感情内敛的男孩子,比她更甚。很多时候,两人都只是捧着话筒傻呵呵地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白白为电信部门做出了不少贡献。
  后来,柳璃只好提议说多写信。写信多好,不好意思说的话都可以写出来,最重要的一点是,想他的时候可以拿出信来一遍又一遍地温习,信上有些内容她都能背诵了。唯一不太满意的地方,就是他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说过喜欢她,只有从淡淡的字里行间能感觉到他的关怀和宠爱。为什么不说呢?柳璃想了很久,也跟小麦探讨过这个问题。
  小麦说:“原野也没有说过爱我。”
  “为什么不说?”
  “干嘛要说?我知道他百分之百爱我,不用说我也能感觉得到,这就是恋人之间的默契。”她加重语气,“默契,你懂不懂?”
  柳璃傻傻地点头。
  “看你的样子就不懂,默契是什么?默契就是你懂我,我懂你!”
  “……懂了。”柳璃再次点头。
  她跟程远航之间应该也算默契吧,就像高中那时候,两个人从彼此的眼神中能猜出对方的下一步动作,这不是默契是什么?至于“喜欢”或者“爱”,不说就不说吧,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了。
  这么一想,柳璃心里舒坦了许多。
  栀子花香溢满整个校园时,大一下学期终于结束,柳璃在疯狂的思念中放松了学业,结果有一门课程考得很差,也不知道会不会及格。李艳玲因为游戏在众多帅哥丛中,考完最后一门差点哭了,回到寝室垂头丧气地说,她肯定有三门功课要挂。
  不管会不会挂,每个人都归心似箭,离校时间一到,212寝室便人去楼空了。
  暑假里高中同学照常聚会,不过有几个在外省读书的同学没回来,据说在学校那边打工挣钱,所以只有十几个人参加。柳璃才不在乎有谁回没回来,只要程远航回来就够了。
  两个人的恋爱瞒着所有同学,因为柳璃觉得不好意思,再说妈妈说过读书期间不准她谈恋爱,要是其他人都知道了,搞不好有谁会打小报告呢。只有欧阳俊宇每次看见她,都笑得非常贼,眼神暧昧地在她身上溜来溜去。
  她找了个机会悄悄问:“欧阳干嘛老看我?是不是看上我了?”
  程远航偷笑,“小笨蛋。”
  很笨吗?她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笨,就像每次他打电话来家里,妈妈露出一脸狐疑的表情时,她都一脸公事化的表情“嗯嗯”两声,随后很平静地说:“同学找我聚会。”两个人的聚会也是聚会嘛。
  这时候妈妈就点点头,若无其事地出门打麻将去了。
  到底谁笨?!
  林月回家比柳璃晚了几天,柳璃去找她时,愕然发现她瘦了一大圈。怎么搞的?
  “我妈知道我跟小光的事了。”她凄凄惨惨地说。
  “杨姨怎么说?”
  她憋了好一会儿,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妈叫我们分手……璃璃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不用她说,柳璃也知道林妈妈为什么反对。
  傅小光家在农村,家境不好,父母都没有工作,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道农民;而林月家在县城,爸爸是高级教师,经常有人请他讲课赚外快,妈妈在局里当个小头头,逢年过节都有人送礼送钱。小光和林月两人的家庭背景完全不同,也难怪林妈妈不同意。
  “你别哭,别哭了。”柳璃不知道该怎么劝说才好,只好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办法肯定有的,你别这么伤心了……”
  林月哭了好一阵,咬着牙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不跟他分手,我就不!”
  “那杨姨那边怎么说?”
  “我……我不知道。”
  柳璃想了想,“这样吧,你先做做样子给你妈看,别跟小光联系了行不行?”
  “不行!”林月像吃了秤砣铁了心,“我就要跟他在一起,谁也别想拆散我们!”
  柳璃叹口气不再说话。林月的性格她最清楚,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好像对什么都很迁就,但是只要确定了某件事情,九头牛都别想把她拉回来。
  “璃璃,小光想来看我,可他不敢进我家门怎么办?”林月又哭了起来,“我妈也不准我随便上街,你说我……呜呜呜……怎么办好?”
  这倒是个大麻烦,柳璃能明白她的心情,就像自己见不到程远航一样。她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这样,叫小光到我家去,反正我妈一天到晚打麻将,我爸上班更不会管。”
  这个暑假柳璃又多了一个任务,就是当哨兵。
  林月把柳璃家当成了另一个据点,整天待在那儿吃吃喝喝,也不回家吃饭睡觉,林妈妈只当是两个好朋友舍不得分开,也没有多说什么,随她们去。于是傅小光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给林月打电话,经常是柳璃在客厅看电视,林月就趴在卧室里聊天,等连续剧连着播了两集,还没看见那个陷在幸福中的小女人出来。
  电话打多了就想见面,这也很方便,傅小光家离县城大概两个小时车程,上午来下午走就是了。只是也有惊险的时候,有一次小两口正在楼上卿卿我我,柳妈妈打完麻将回来了,柳璃急中生智,大喊:“月儿啊,书找到了吗?”
  过了一会儿,林月和傅小光手里都拿着一本书下楼来。
  柳璃跟妈妈介绍:“这是我同学太阳。”
  她一时想不起来应该编个什么名字,想起“月儿”,就胡乱叫个“太阳”,柳妈妈和林妈妈是好朋友,如果哪天不小心说出傅小光的名字,那就彻底完蛋了。
  傅小光落落大方地叫了一声:“阿姨好。”
  柳妈妈笑眯眯地打声招呼。
  柳璃说:“妈你怎么不打麻将了?去对门吃饭去吧,我要跟月儿学炒菜,下次做给你吃。”
  妈妈回来本来就是给女儿做饭的,听她这么一说,闲聊了几句便又出门砌方城去了,却把两个小恋人吓得不轻。
  “许姨真好。”林月抱着好朋友喃喃低语,眼眶有点红。柳璃妈妈跟她妈妈不同,没有那种门第之念,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最令她羡慕的是,柳妈妈给予了女儿非常大的私人空间。
  “那你嫁给我哥。”柳璃笑眯眯地说。
  “掐死你!”小俩口张牙舞爪地扑向她。
  假期结束回到学校,柳璃本以为有一门功课要补考,结果发现居然得了六十分,高兴得不得了,立即把准备补考的钱拿出来,请全寝室的女孩子到小餐馆撮了一顿。
  日子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缓缓而过,转眼到了“十一”,212寝室迎来了一位远方来客——何晚的男朋友谢文斌。
  两个小恋人手拉着手在校园里闲逛,毫不避嫌,一起吃饭一起上街,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耳厮鬓磨,把柳璃看得眼泪汪汪。
  瞧,谢文斌也是在H市读书,他都知道要来看他的女朋友,为什么程远航就不知道呢?憋着一肚子气没处撒,柳璃拎着行李悲悲切切地上了回家的汽车。在家过了几天猪的生活,再次回到212寝室时,才发现有了不少变化。
  首先,叶美珠交了一个外系的男朋友,还是学生会副主席,短短七天时间就发展到如胶似漆的程度;然后,何晚经过一个长假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乐得合不拢嘴,有一天半夜居然笑出声来,把大家吓得够呛。
  第二天晚上就寝后,张露说:“何晚,你肯定有事瞒着我们。”
  “没有,没有。呵呵……没有。”
  “还说没有!”叶美珠在何晚上铺,伸出脑袋把一头长发垂下去,装鬼吐舌头吓她,“老实交代,你跟你们家小谢发生了什么?”
  何晚傻笑,就是不说话。
  “不说我们就掐她。”柳璃提议,跳起来把衣袖往上捋了捋,其他四个女孩也跃跃欲试。
  她还是傻笑,叶美珠突然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床铺,“我明白我明白了,何晚你是不是跟小谢……那个那个了?”
  “什么那个?”柳璃和小麦一起问。
  “ML,哈哈,肯定是。”美珠笑得很色,“坦白吧何晚,你是不是跟他make love了?”
  何晚支支吾吾,欲盖弥彰,五个女生立即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问她感觉如何。
  “……痛,没感觉。睡觉。”吐出六字真言后,何晚便蒙头大睡,无论别人怎么旁敲侧击、怎么摇晃铁床、怎么拉扯被子,就是死不开口。
  痛?有多痛?小说上写的第一次好像都很痛。柳璃爬到冯小麦的床上跟她挤在一起,小声问:“你有没有跟原野……那样?”
  小麦脸一红,“没。嗯,他想,可我害怕。”
  “那他对你做了些什么?”
  她扭了扭身子,不好意思地说:“就是亲亲抱抱嘛,有时候……摸摸。”
  “摸哪里?”
  “哎呀你问题真多!”小麦大窘,“不理你了。”
  也许是被何晚的偷食禁果给镇住了,柳璃躺在床上怎么睡不着,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程远航的吻,以及带着颤抖的抚摸。
  他吻她的时候很有激情,吻着吻着就想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被她抓住挪开,他就隔着衣服轻轻摩挲她的背和腰。有一次很激动地将手按在她胸脯上,她吓坏了,一紧张就把他舌头咬出血来,程远航哭笑不得,说:“小猴怎么变成小狗了?”她羞得满脸通红,一甩手跑回家了。
  想着他的拥抱,柳璃在黑暗中轻轻扬起嘴角,手指无声地在空中比划:你才是小狗,最喜欢咬我。

  第九章 雪夜
  寒假里,柳璃和程远航见面的机会不多,因为都要走亲访友,没那么多时间陪着对方。正月里妈妈要去走继父那边的亲戚,把柳璃一个人留在家,她本想把林月邀过来一起玩,想了想,还是打了个电话给程远航,没想到他正好也没有出门。
  父母都不在家,两个小恋人便有些忘乎所以,一见面就拥抱在一起做些少儿不宜的动作,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时钟指向十一点多,程远航问:“快中午了,你饿不饿?”
  “有点饿,我们去月儿家吃饭。”妈妈临走时交代,饿了就去林月家蹭饭。
  “莫名其妙去别人家吃饭干什么?”他捏捏她的鼻子,“你给我做饭吃。”
  “我?”柳璃差点被口水呛住,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呢。
  “一起吧。”
  冰箱里鸡鸭鱼肉蔬菜瓜果全都有,两人嘻嘻哈哈地一起淘米洗菜,米饭好做,往电饭锅里一蒸就行;切菜也不难,齐心合力之下,终于将鸡肉剁成一大块一大块,土豆丝也切成了一根根棒槌;只有炒菜比较麻烦,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有了难色。
  “我来,我是女的。”柳璃自告奋勇。
  “你行吗?”程远航有些不相信,但也只能退到一边看着她炒菜。
  手忙脚乱了好一阵,中间夹杂着被热油烫到的“哎哟”声、惊惶失措的叫声、锅铲掉到地上的响声……一个多小时之后,三菜一汤摆上桌,一碟碎碎的土豆丝、一碟看着反胃的鸡肉炒辣椒、一条变形的红烧鲫鱼,还有一碗乌漆嘛黑的鸡蛋紫菜汤。
  程远航毫不犹豫地举起筷子,把四道菜一一尝了一遍,最后对上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很慢很慢地开口:“还、可、以。”
  “那我叫月儿来尝尝我的手艺。”
  柳璃高兴极了,转身就要去打电话,话筒才刚拿起来就被一只手抢过去,他笑眯眯地说:“下次吧。”
  再笨的人也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她哭丧着脸回到饭桌前,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刚送进嘴里就吐了出来,“怎么这么腥!”夹一块鱼肉,“好苦!”舀了一勺汤,“咸!”战战兢兢地夹了一点土豆丝……还好,虽然炒得烂了点,也还能吃进去。
  她难过地低下头,“我很笨是不是?难怪你以前总说我是笨蛋。”
  “不是啊,这个不是很好吗?”他笑笑,夹起土豆送进嘴里,“汤里面加点水就行了。”
  柳璃高兴不起来,起身热了一点冰箱里的剩菜,总算把一餐饭吃完了。碗是程远航洗的,收拾好桌子,他抱着她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
  “徐薇会做饭吗?”她突然冒出一句。
  “会,挺好吃的。”他答得很顺口,突然一愣,又笑着摇头,“干嘛又提她,我都说了她不是我什么人。对了……”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忍住了。
  她沮丧地捶了一下头,“我就是问问而已。”怎么这么笨!连饭都不会做,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会不会觉得她又笨又懒。
  程远航将她的双手合拢在手掌中,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不会做饭没关系,等毕业了我会挣钱买套大房子,还有车子,再请个佣人给我们做饭,璃璃你再养条小狗,天天在家等我。你喜欢小狗还是小猫?”
  她脸红红的,好半天才蚊子叫一般地开口:“小猫……”
  这是他的承诺吗?虽然没有她非常想听的那三个字,可他说到了两个人的将来,眼神是如此坚定执着,她看得一清二楚,几乎闭上眼就能想象到未来的生活,这比任何甜言蜜语更能安抚她惴惴不安的心情。
  傍晚,妈妈打电话回来,说因为太晚错过班车了,得第二天才能回来,叮嘱女儿晚上去林月家睡。柳璃正愁没有时间跟程远航相处,挂了电话便兴高采烈地逛街去了。
  年关时节,街上的行人车辆都很少,路边还堆着厚厚的积雪,温度很低。她往手心里呵气,歪着头看程远航,他也微笑着看她,握住她的手放进他的羽绒服口袋里,十指交缠。丝丝甜蜜的滋味涌进她的胸腔,潮水一般拼命往上涨,满得仿佛立即就要溢出来。
  柳璃忽然明白小麦的那句话,“我就想一夜白头”,原来是真的,现在她就想让时光在一瞬间全部过去,下一秒两两相望时,能看着对方花白的头发微笑,然后感叹一声:感谢上苍,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
  街边霓虹闪烁,她瞪大眼睛看过去,“录像厅哦,还有录像厅开着呢,我们去看!”
  拖着程远航兴冲冲地往那边走去,他站在原地不动,神色有些为难。“嗯……我不想看。”
  “为什么?去嘛去嘛,你看这街上什么都没得玩。”
  “不要看……”
  “我好久没看过电影了!”
  “这不是电影,这是……哎,璃璃……”
  还没说完,柳璃已经掏出钱夹子跑去买票,嘿,价钱还真便宜,一个人两块钱,只是卖票的大叔眼神很奇怪,咧着嘴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子。
  看什么看!她小声嘀咕一句,拉着程远航就往录像厅里走。
  “我不去,璃璃我们回家吧……”
  “我都买了票了,回去干嘛。我刚看了外面贴的画,好像是古装的呢,是不是武打片啊,我最喜欢李连杰,他长得帅,功夫又——”
  “好”字硬生生地梗在喉咙里,她傻在过道上不敢作声。两边全坐着大老爷们,一个女的都没有,齐齐扭头盯着她这个小姑娘瞧。室内灯光很暗,柳璃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却能感觉到那些男人的目光不怀好意,至于面前的大屏幕上……
  “我、我都说了不能看,”程远航的声音小小的,“走吧,我们回去。”
  “……嗯,回去。”她好半天才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下意识地伸手遮住脸,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默念:我是好孩子,我是好孩子……
  两个人逃也似地跑出录像厅,甩掉身后一连串的猥琐笑声,一口气奔出老远才停下来,扶着店铺的墙壁“呼哧呼哧”喘气。柳璃拼命捶着胸口,可惜那些生猛的镜头一直在脑海里晃来晃去,搅得她的心脏砰砰乱跳,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呃,不要想,不要想……慢着,好像有什么东西漏掉了!
  “你怎么知道不能看?”她把眼一瞪,“恶心死了,你以前一定看过那样的东西。”
  程远航立即红了脸,“没有!”
  “肯定有!”
  “没有就是没有。”他把头一扭,不过音量降低了不少,明显的底气不足。
  “还说没有?”
  他低下头不吭声,好半天才嘟囔,“嗯,看过……不过我们都看,是男人都看。”
  柳璃伸手掐了他胳膊一下,小声骂道:“恶心!”隔了一会儿,又期期艾艾地问,“那……那女的,能不能看?”她也好奇嘛,头一次看到这么赤裸裸交缠的影片,着实给吓着了,现在回过头想想,好像也没什么的。
  “女孩子不能看。”
  “哦。”不能看,真失望。
  夜已经很深了,看看表,将近十二点,程远航将她送回家,两人一路无言,心里都有些尴尬,只是牵着手慢慢走。
  分手的时候,他突然拉住她的手说:“嗯,那个,你一个人怕不怕?我晚上可以不回去。”
  令人耳红心跳的画面立即蹦到脑海里,她冲口而出:“不准想!”
  “想什么?我问你怕不怕。”
  柳璃立即闹了个大红脸,又羞又气,咬着唇不敢说话,他狐疑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笑出声来,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
  “小笨蛋,想哪儿去了。不过,”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我们……也可以试试。”
  “试你个大头鬼!”她板起脸将他往门外推,“走吧,再乱说我可就生气了。”
  瘦高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中,柳璃站在窗帘后垫起脚尖目送他离去,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咧得有多开。
  寒假太短暂,开学的日子越接近,两人越觉得时间不够,也顾不上别人是不是察觉到了他们的关系,一有点空闲时间就粘在一起,欧阳俊宇笑称他们是“连体婴儿”。
  初十那天是欧阳过生日,他把父母赶到亲戚家去住,然后叫了一帮同学在家唱歌跳舞,一直疯到凌晨三点还不肯散场,其中两个女孩子早就支持不住到楼上睡觉去了,男孩子也醉醺醺地倒在沙发上,只有柳璃躲在一旁看小说。
  程远航碰碰她,“去我家。”
  柳璃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横七竖八躺在客厅鼾声如雷的几个家伙,点点头跟在他身后。他家就在欧阳家旁边,拐个弯就到了。进门时,她小声问:“你爸妈呢?”
  “不在,走亲戚去了。”
  不在家?她隐隐约约觉得不妥,又想想都已经到他家了,于是洗完脸刷完牙规规矩矩地躺到床上。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抱着她,猛地睁开眼一看,程远航居然躺在身边。
  “你干嘛?”她下意识地往床里面缩去。
  他搂着她不松手,像个耍赖的小孩,“我冷,抱着你睡好不好?”
  “那你烤火啊……”
  “烤火也一样冷,我一个人总是睡不热。”
  “哦。”这种冰冷的滋味她很清楚,每年冬天她都要依靠暖水袋过冬,不然一整夜都手足冰凉。“那、那我告诉你,你不能……那什么。”
  “放心好了,我就是抱着你,真的。”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柳璃僵硬地转过身背对他,屏住呼吸警惕地观察了许久,发现他果真老老实实躺着不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心里却又开始犯起嘀咕:他不是说睡不热吗,怎么身上暖洋洋的?该不是……头脑里正在紧张思考,突然感觉到搂在腰间的手松开了,接着身子被掰过来,温热的唇轻轻吻着她的唇瓣。
  她吓了一跳,抖着声音问:“你、你不是说,只是抱抱吗……”
  “现在想吻你。”他在她唇间低低地回答,“放心,只是吻一下。”
  呃,吻一下也不要紧吧?
  柳璃闭上双眼,湿热的吻逐渐加深,一点一点地蚕食她的理智,她开始有些意乱情迷,他的手慢慢伸进她的衣服里,微凉的手掌在滚烫的肌肤上游移,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晕过去了。
  “我看看你好不好?”喘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好久才反应过来两个人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脱掉了,挣扎着不让他继续,却发现男孩子的力气远远超过女孩子。他贴在她耳边喃喃低语,“我就看看,真的,我没看过女孩子的……你放心,我保证不做什么,就看看。”
  呃,看看也不要紧吧?
  她僵硬地躺在床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其实心里也有些好奇,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呢,生理课上不是学过吗?睁开眼看过去,程远航正跪坐在她身边,瞳孔反射出窗外的微微灯光,像有两团火焰在里面跳跃。她立即闭上眼,害羞地钻进被子里不敢吭声。
  他的手随着探进被窝里,轻轻触碰在她腰上,声音听起来很嘶哑,“璃璃,我、我摸摸你好不好?我……我就是摸摸。”
  “不行……”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不骗你,我真的只是摸摸,好不好,好不好……”
  热热的呼吸吹拂在肌肤上,微颤的手已经悄悄往上探去,柳璃的脑子立即短路,只有前几天看到的录像画面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她感到羞耻,却又莫名地兴奋,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战栗突然席卷全身,仿佛在大海中随着波浪抛高抛低。
  疼痛突然而至,她猛地睁开双眼尖叫:“痛……你停下来,很痛!”难怪何晚说痛,没想到居然痛到这个程度,简直就像把她从中间劈开!
  程远航将她胡乱挥动的双手钳在腰侧,身子重重地压住她,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她脸上。“对不起,我停不下来,你、你别动行不行?”
  她哭出声来,“你不是说,不会这样吗,你怎么……”单纯的小姑娘哪里知道,“看看”、“摸摸”,最终步入正题,这是每个男人都能无师自通、且必将完成的三部曲。
  “你忍忍,忍忍就好了。”
  真的忍忍就好了吗?她努力将痛呼吞下去,可是疼痛太剧烈了,压在身上的他根本就没有经历过这些,只是莽撞地依照本能来动作,他用力一挺,难以忍受的疼痛再次传来,她又怕又疼,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不停地挣扎,“我不要了,真的很痛,你出来……”
  程远航大口大口地喘息,定在她身上没敢动,望着她泪水涟涟痛得扭曲的脸孔,不舍和欲望同时在煎熬着他,咬着牙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慢慢退出来,喃喃道:“那你帮我……”
  他抓住她的手往下移,柳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手掌中握住了一个坚硬热烫的东西,磨蹭了几下,一股热热的粘稠液体喷在她手上。
  “对不起,对不起。”
  细细的吻带着歉意印在她脸颊,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去浴室洗了一个澡,然后拿着一块湿毛巾过来帮她小心地擦拭身子,她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直到他重新躺回被窝里搂住她。
  “你讨厌,走开。”她拖着哭腔挣扎,不让他靠近自己。
  他用力抱住她,轻声说:“我不会那样了,你放心,真的不会了……还痛吗?”
  她吸着鼻子点头,“很痛。看这儿,”举起左手,给他看前几天被水果刀割伤的食指,“比这儿还要疼。”
  “笨蛋。”他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声音有些发抖。柳璃以为他怎么了,掰过他的脑袋一看,却看到他嘴角藏不住的笑意。
  还笑!也不知道是谁闯的祸,还好意思笑!她恼羞成怒,捏起拳头砸过去,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嘘”了一声,“你看,外面下雪了。”
  窗外无声地飘着雪花,在昏黄的路灯下犹如一个个飞舞的精灵,悠悠荡荡地从天而降,贴在玻璃窗户上,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想看看吗?”程远航问。
  她点点头,他把大衣裹在她身上,两个人依偎着走到窗前往外看。玻璃上结了一层水汽,他伸手画了一颗小小的心,又在右边画了一颗大大的心,中间用一根弧线连接,意思是心连着心。画完了,微笑着低下头吻住她。
  重新入睡之前,柳璃一直扭头看着窗户上一大一小两颗心,也许,明天早晨醒来时有可能就看不到这副图画了,可消失了又怎样,它永远烙印在她的心底,连同这漫天飞舞的雪花。
  第二天晚上柳璃跑去林月家睡,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翻身,林月气得拿枕头去捂她,她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说:“月儿,你跟小光有没有那个?”
  林月的动作顿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睡觉!瞎操心。”
  “你们肯定有。”看她的模样,柳璃就能确定。“天哪,是什么时候的事?”
  林月扭捏了半天才回答:“国庆节,我不是没回来吗,他去我们学校了。”
  嘿,想不到国庆节倒是个情人ML的好节日,何晚是这样,月儿也这样。柳璃兴高采烈地扑上去问:“你有什么感觉?”
  “……就是疼。”
  每个人感觉都一样,看来不是她有毛病。柳璃又问:“你们做了多久?怎么做的?”
  林月终于意识到这个好朋友今天有些反常,脑筋转了转,瞪圆了眼睛看她,“你跟那什么航的,那个了?”
  “程远航。”怎么老记不住他的名字?“我昨晚在他家过的,然后就、就那样了。也不知道算不算ML,因为……哎呀,月儿你告诉我你们怎么弄的?进去之后应该做些什么?”
  林月被这么露骨的问题吓着了,吭哧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进、进去之后动、动两下,然后就……呕~”
  呆了几秒,柳璃也“呕~”了一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那一摊粘粘乎乎的液体。过了许久,她叹口气:“唉,看起来还是我有问题,都没做完嘛。”
  林月逼问她什么叫没做完,她沮丧地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还没说完,林月就“哈哈”笑着从床上滚了下去。
  “笑什么笑,”柳璃扑过去掐她,“我哪知道那么痛,下次先打了麻药再说!”

  第十章 焦虑
  回到学校的日子还跟往常一样,上课、吃饭、睡觉、逛街,偶尔逃课,不过学习上比以前要抓得紧些了,因为都是专业课,有几个老师也比较严厉,经常在课堂上点名,所以六个女生又开始了痛苦的修行。
  某些方面的变化还是很大的,过了一个寒假,叶美珠就跟那位副主席闪电般分手了,据说因为他实习太忙而没办法经常在一起,她转而找了一个计算机系的同级帅哥;张露开始走桃花运,据小麦观察,起码有三个男生在追她,本系一个、英语系一个、经济管理系一个,至于其他暗恋者就搞不清楚了。
  何晚说:“小露你的春天也来得太迟了吧。”
  张露苦着脸:“要不就不来,一来就来势汹汹,也不知道会不会得流感。”
  “我好羡慕你哦,”李艳玲又拿出招牌“好”字,“这么多男朋友,你就挑一个吧,我看英语系那个不错,长得好,听说家里好有钱呢。”
  “你喜欢?拿去吧拿去吧。”张露拿起抹布抹桌子,想象那灰尘就是英语系帅哥。“咦,前两天不是有人给柳璃送花吗?好像也是英语系的。”
  想起那个花痴,柳璃的头立即变大了。那人姓柯,很少见的姓氏,她老是想不起来他的名字,索性就起个外号叫“柯镇恶”。他从大一下学期开始追柳璃,尽管她已经再三申明自己名花有主了,他仍然穷追不舍,从最开始约她逛街看录像,到后来送花点歌,花样百出,越挫越勇,大有不追到手不停止的趋势。
  有一次他又送玫瑰花来,走了之后,叶美珠望着垃圾桶里的花叹气:“你就从了柯镇恶吧,这边一个,H市一个也没关系啦。”
  柳璃抛过去一个白眼,恨恨地说:“本来想跟他做个朋友,谁让他是英语系的,学什么不好偏要学英语!”
  她还在为高考时英语打75分的奇耻大辱生气。其实柯镇恶条件不错,人长得帅气,脾气又好,据说父亲还是个高官,家里很有些背景,可她就是看他不顺眼。
  “他要是改别的系,你会接受他吗?”李艳玲问。
  “考虑考虑。”
  “千万不要这么说!”小麦惊恐地大叫,“搞不好他真的改系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老娘凉拌!”柳璃豪气十足地拍了拍胸脯。
  说是这么说,她对柯镇恶的追求攻势也毫无办法,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红脸白脸都唱过了,久而久之,也练就了对他所做的一切熟视无睹的本领。
  美珠说:“要不我们212改成花店算了,一朵五毛钱卖出去怎么样?”
  她咧开嘴笑:“好主意,得了钱我们去肯德基。”
  只是,有时候她也对着花朵黯然伤神,为什么程远航从来没想到过要送她花?甚至连一句让她心跳的“I love you”都没有。虽然她对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不感兴趣,但她始终是女孩子,期待能有一些甜蜜的语言来更加肯定两人之间的感情。
  可是终究没有。
  五一将至,六个女孩子商量要去哪儿玩,争执了两个晚上终于统一决定,去叶美珠家!
  美珠家在另一个城市,是个旅游圣地,从省城出发,只要坐三个小时的汽车就可以到达。汽车票比火车票好订得多,早早定好票,五月一日,六个女生雄纠纠气昂昂地开出学校;五月六日,筋疲力尽地回到学校,集体在寝室躺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算稍稍缓过劲来。
  正式上课的第一天,营销系的全体同学都发现212寝室的女生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一个一个黑得像非洲人,何晚和小麦更加吓人,脸颊瘦了一大圈。后来有同学问她们旅游感想,张露说:“我们不是去旅游,我们去看人去了。”
  旅游圣地不愧为圣地,五一期间人挨着人、人挤着人,无论走到哪个景点,看到的都是黑压压一大片脑袋。最恐怖的是,才五月初天气就热得不得了,大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楞把如花似玉的六个美女晒成了六串腌罗卜。何晚和小麦更惨,因为贪嘴吃坏肚子了,硬撑着逛完所有景点,回到学校第二天还去医务室打了吊针。
  没过几天,六串腌罗卜又变成了六条美女蛇,整天在寝室里撕身上褪下来的皮,柳璃看着都觉得恶心,偏偏小麦还把皮收集在小盒子里,笑嘻嘻地说:“等暑假回去带给原野,让他看看我身上有多少皮。”
  因为这句话,害得其他五个女生吃不下饭,把小麦堵在床上暴打一顿。
  这期间电视台正在放《刀马旦》,周慧敏和陈锦鸿主演的,管宿舍的大妈把电视机放在一楼的大厅里,于是,一到八点整,大厅里就挤满了女生,一直坚持到十点整放完两集才各回各的寝室。
  212寝室六个女生里,李艳玲最迷陈锦鸿,于是当仁不让地被推选为“占位子先锋”,具体的工作内容是:七点五十,准时搬六把小凳子放在电视机前,然后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儿,守着其余五把凳子苦苦等候电视剧的开始,至于要喝水要吃零食,由室友负责送过去。
  这样的行为难免显得霸道,日子一久,引起了其他寝室的不满,于是有别的女生仿效212寝室的做法,并且将占位子时间提前到七点四十。结果李艳玲大怒,第二天便将守候时间改为七点三十五,不料对方叫起劲来,翌日又提前了五分钟,李艳玲也不示弱,跟着在第二天将时间提前……恶性循环下去,两个寝室的对峙关系达到了白热化,时间更是前所未有地提前到了六点半,终于,对方寝室败下阵来,含恨而去。
  喜欢看《刀马旦》的女生几乎都迷男主角,所以常常可以听到“哦”的惊呼声,不用看也能猜到,一定是那位英俊的陈帅哥摆了一个倾倒众生的Pose。212寝室也不例外,那段时间,几乎每晚的卧谈会内容都是围绕陈锦鸿,心痒痒时也YY两下,想象陈帅哥是自己的男朋友。
  唯一不迷陈帅哥的是冯小麦,每次都喊:“再帅也比不上我家原野!”
  “你们家原野到底帅成什么样啊?”何晚问。其实大家都看过原野的照片,长得还不错,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不过光看照片是看不出人到底长得怎么样的。
  “反正就是帅,在我心里没人比得上他。”
  叶美珠笑,“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哪怕是烂泥扶不上墙,只要你喜欢他,泥巴照样能变成金子。”
  小麦气鼓鼓地说:“你们不相信是不是?哼,哪天我叫他来我们学校,你们就知道了。警告你们啊,见了他之后不许跟我抢,他是我未婚夫!”
  大家笑成一团,柳璃说:“放心,朋友夫,不可夺,这些我们懂。唉,小麦啊,你将是我们212嫁出去的第一个,毕业了第一件事就是喝你的喜酒。”
  小麦乐呵呵地答应,“放心,我一定会请你们喝喜酒的,到时候谁不来谁是小狗。”
  陈大帅哥也不能夜夜都看,因为隔了没多久,折磨人的英语三级考试姗姗到来。学校规定很奇怪,大一不给考,一定要到大二才行。几个人开始临时抱佛脚,墙上贴着英语单词,吃饭的时候也喃喃念着英语单词,有时候打招呼会突然蹦出几句英语。
  考试过后柳璃战战兢兢地等分数,没几天分数就下来了:61分。她赶紧给程远航打电话,兴高采烈地汇报:“我英语过级了,61分呢,还多了一分!”
  “四级?”
  “……三级。”
  话筒那头沉默了许久,才听到他有些咬牙切齿的声音:“我四级过了,86分。”
  她立马焉了下来。
  大二下学期的最后一个月就在无休无止的背书、考试中度过,栀子花香再次溢满整个校园时,柳璃终于修完了所有该修的课程,就等着暑假过后实习的开始。
  程远航回到家就给她打电话,约好晚上七点在中心花园见面,她迫不及待地六点就出发,到达地点时发现才六点二十,沮丧极了,又舍不得离开,就坐在花坛旁边等。
  才刚坐了没几分钟,一双手悄悄从后面蒙住她的眼睛,吓得她尖叫一声。
  “是我。”程远航笑意盈盈地站在面前。
  “你怎么就来了?”
  “我怕你等我,所以早点过来,没想到你比我还早。”
  真像两个傻瓜呢。她傻傻地看着她,他也傻傻地回望她,终于不再顾忌四周的人来人往,扑上去紧紧拥抱在一起。
  半年不见,程远航好像又长高了一些,还长胖了,不再是以前瘦瘦的样子,那时候柳璃老以为如果来一阵狂风,一定会把他直接刮到电线杆上去。他的怀抱还是那样熟悉,她紧紧抱着他,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想了半年的这个人,就这样出现在面前了吗?他是真的吗?还是只是做梦……喜悦夹杂着许多说不清楚的焦虑涌上心口,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拼了命似的抱紧他,用尽全身的力气。
  为什么会焦虑呢,他不是就在眼前吗?柳璃想不明白,只知道这一刻她爱他,从来没有过的深切的爱,甚至带着浓浓的恐惧,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了。
  如果以后的日子没有他……不,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两个人见面的时间不太多,因为柳璃要陪着林月散心。
  林月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她妈妈再一次下了通牒,叫她跟傅小光分手,前几天林月偷偷摸摸给他打电话被妈妈抓个正着,林妈妈气坏了,抢过话筒把小光臭骂了一顿,完了又把女儿骂一顿,还打了她一巴掌。她哭着跑到柳璃家,不一会儿林妈妈的电话就追过来,要柳璃帮她好好看着女儿,柳璃只好随口敷衍几句。
  见不得好朋友这么颓废的样子,柳璃安慰道:“你给小光打电话吧,用我家电话打。”
  “不行,”林月连连摇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要是被许姨跟我妈发现了,还不知道会把你怎么样呢。”
  说得也有道理,柳璃只好提议出去逛街,大白天的太阳太晒,两人吃过晚饭后去新建的步行街闲逛,顺便看看衣服。
  夏季正旺,短袖衣服已经开始打折了,几个品牌T恤的价格甚至低到十几元,两个女孩挑挑拣拣,不停地在试衣间进进出出,忙得满头大汗,林月的脸上也渐渐开始露出笑容。
  “林月,林月!”远远地有人叫她,接着两个女孩跑进店里。
  柳璃刚从试衣间出来,身上穿了一条碎花连衣裙,看到林月身边的两个女孩,心里猛地一突。其中一个不认识,另一个……
  是徐薇。
  林月给双方介绍:“这是我好朋友柳璃,理科班的,这是我文科班的同学孙小玲。”指了指徐薇,小声说,“你是,徐薇?”
  孙小玲笑着说:“徐薇是我初中同学。你们应该见过面吧?都在一个学校。”
  柳璃和林月都迟疑着点点头。
  聊了几句,林月问孙小玲:“你考哪儿了?”小玲第一年没考上,复读了一年,林月不知道她考在哪个学校。
  “××大学,在E市。”
  “这么远?”林月惊呼了一声,“你舍得你爸妈呀?”
  孙小玲笑笑,“这算什么远,徐薇才考得远呢,H市,冰天雪地的,也不怕冻着。”
  “你在H市?”林月张大了嘴巴。
  “嗯。”徐薇抿起嘴笑,“我跟小玲一样,复读了一年考去的。”又娇嗔地挽住小玲的胳膊,“还好啦,哪有你说的那样,学校都有暖气的。”
  柳璃在一旁呆呆地说不出话来,林月看了她一眼,接着问:“你怎么想到考H市?”
  “还不是因为——”孙小玲抢着要说什么,被徐薇捂住了嘴,嘿嘿笑了几声,“没什么没什么,徐大小姐,我不说还不行吗?”
  几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然后挥手道别。柳璃走回试衣间把衣服换下来,沿着街道两旁的店铺慢慢走,一直不吭声。
  “你倒是说话啊,”林月急了,“是不是因为徐薇考到——”
  “别说了。”柳璃拉了她胳膊一下,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开口,“月儿,你觉得徐薇漂亮吗?说实话。”
  “嗯,还行。”
  “我觉得她挺漂亮,说话也柔声细语,甜甜的。月儿,你要是男的你会喜欢她还是我?”
  “这怎么比啊。”林月叫起来,“那个什么航明明就是喜欢你嘛,徐薇愿意考到H市那是她的事情,跟你们俩又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可我心里难受。”
  “你难受什么呀……”
  话没说完,柳璃突然蹲到地上,把头埋进手臂里,林月赶紧跟着蹲下去,小心地伸手把她圈在怀里。她知道柳璃想哭了,每次想哭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偷偷地掉眼泪,完了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难受,就是难受。”柳璃带着鼻音慢慢说,“徐薇在H市一年了,我现在才知道,她在程远航身边一年……月儿,我就是难过这一点,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徐薇也考到他那个地方了?徐薇明明就是为了他才考过去的,我都能看出来,我真的能看出来……他什么都没有说,他为什么不说……”
  她终于明白那些焦虑从何而来,不仅仅是因为程远航没有明确地表示过心意,还因为他有所隐瞒,即使隐瞒的内容跟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可那个女孩是徐薇,是他青梅竹马十数年的好伙伴,是他以前的女朋友,是他曾经喜欢过的女孩。
  徐薇于她,就是挡在面前的一朵带刺的玫瑰花,她这颗野草比不过玫瑰花的娇艳美丽,想抬脚迈过去,偏偏又有尖利的刺扎着她,只能眼巴巴地停在远处看着对面的风景,始终无法抵达那风景的深处。
  是的,她抵达不了,他的内心。

  第十一章 蜕变
  大三一开始,系里给安排了实习单位,柳璃和冯小麦、何晚在同一个商贸公司,张露和李艳玲在一家大酒店,只有叶美珠落了单,独自一人窝在一家化工厂。
  美珠又换了一个男朋友,甩了计算机帅哥,转向同系的另一个帅哥;张露仍旧陷在众多追求者中,头痛不已;李艳玲跟金融系一个长得瘦瘦小小的男生正式开始交往,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直呼“美女配青蛙”;至于柳璃这边,柯镇恶被发配到郊区实习,再也没有时间送花点歌,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实习过程很辛苦,她们实际上就是打杂小妹,单位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可以随时使唤她们,跑腿递文件、端茶送水、打扫卫生等等,还要认真学习认真钻研,一天下来累得不成样子,回到寝室第一件事就是睡觉,几乎没有时间跟男朋友卿卿我我聊天写信。
  再过几天就是“十一”黄金周,休息日,212寝室几个变瘦了一圈的美女围在一起讨论,黄金假期该去哪儿玩,当然首先就否决掉了美珠那个旅游城市。小麦提议去湘西凤凰,何晚想去沿海城市看海,正吵吵嚷嚷闹得凶,楼下传来“212,柳璃,电话”的大喇叭声。
  几个人起哄,“航航来慰问我们家璃璃啦!”
  柳璃扯开嘴角笑笑,慢腾腾地从床上下来,往传达室走去。她没有跟程远航说起徐薇的事,只是想让他亲口跟她坦白,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提示他才好,所以一直把火气憋在心里。其实她很明白,徐薇考到H市跟他没什么关系,或许他们两个平时都没有联系也说不定,可她心里就是有个疙瘩,难以释怀。
  话筒就放在桌上,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来。
  “喂?”
  “璃璃,是我林月。”
  “……月儿?”心口涌上一股强烈的失望,她叹了口气。“什么事?”
  那头沉默了很久,才小声说了四个字:“我怀孕了。”
  一个半小时后,柳璃气喘吁吁地站在林月面前。林月瘦了不少,漂亮的的大眼睛底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单薄的身子掩在淡蓝的棉布裙下,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两人在校园里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柳璃劈头就问:“傅小光人呢?”
  林月笑笑,“我们分手了。”
  “……你、你说什么?”张大的嘴能塞得下一个鸡蛋。
  “我又没骗你。”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前两天我打电话给他,就是想跟他说我怀孕了,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先提出分手。”
  “为什么?”
  林月扭头望着旁边葱葱郁郁的灌木丛,沉默半晌。“璃璃,我不想说他了,我现在没办法要孩子,你看怎么办?”
  “可你得跟傅小光说——”
  “我们已经分手了璃璃!”她突兀地大叫一声,“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再提他好不好,不要再提他了。”
  “好好,我不说他了,不说了。”柳璃赶紧安抚几句。
  林月面无表情地说:“怀上还不到两个月,应该可以吃药流掉,我们旁边诊所里就有那种药,而且便宜——”
  “你神经病,吃什么药!”柳璃立即截住话头,她在报纸上看到过,吃药堕胎不仅疼痛难熬,而且对人体的伤害比较大。“真不想要了就去医院,我听说有一种无痛的手术,你就去做那种,花多少钱都行,我卡里有钱。”
  “璃璃……”
  柳璃伸手抱住她,轻声说:“月儿你别傻,听我的话,我们去大医院做手术好不好,做完了就没事了……月儿别怕,你还有我在这儿呢。”
  “十一”七天假,柳璃陪着林月待在宿舍里,幸好林月的室友都出去玩去了,寝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两人翻了几大叠报纸,终于确定了一个比较好的医院做手术。
  临走前,林月将几封信放在柳璃面前,“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吗?”
  信是傅小光寄来的,柳璃随手打开了一封。
  内容无非是说,林妈妈给他们俩的压力太大,他也没办法就这样一无所有地去爱她,她跟他在一起会吃苦,他不能耽误她的时间……云云。
  柳璃把信看了一半就放下了,拉起林月的手,“我们走吧。”
  怕手术的钱不够,柳璃顺路去银行取了一千块,加上林月手中的八百,想想手术费应该差不多了,到了医院交费后,才知道加上所有费用七百块都不到,白担心一场。
  手术很快,二十分钟后林月走出手术室,脸色还不错,走路也挺有力气的。两个人在走廊上坐了一会儿,从楼上下来一个年轻女孩子,一路“哎哟哎哟”地叫,脸色惨白,汗水把头发全巴在脸上,一个男孩子在旁边搀着她的胳膊,一边小声嘀咕:“吃粒药能痛成这样?真是,怎么痛成这样……”
  林月脸色微变,悄悄握住柳璃的手,低声说:“谢谢你,幸好你让我来做手术。”
  “傻月儿,”柳璃微笑,“我不能再让你痛了。”
  医生交代手术后要好好补身体,柳璃到超市买了一些营养品和一只乌鸡,又不知道该怎么弄,于是跑到校外的小餐馆请别人炖,给了老板十块钱,炖出了一大锅汤,林月喝到想吐了都没喝掉一半,硬逼着柳璃一起喝,两个人苦着脸捏着鼻子“咕噜咕噜”往下灌,总算完成了这项任务。
  吃了四天乌鸡红枣汤,想想应该补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去餐馆炒了几样喜欢吃的小菜回寝室准备大吃一顿,吃到一半,林月从床底下摸出一瓶啤酒,洗了两个杯子倒满,举起杯说:“来,为我庆祝一下,庆祝我结束一段感情。”
  柳璃举起杯“咣”地一声碰了碰。“能忘了就都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人都不会喝酒,一瓶啤酒还没见底,林月就开始头晕,嘻嘻笑着倒在床上唱歌,柳璃也摇摇晃晃地起身想躺到床上,结果额头撞在上铺的铁架上,大呼小叫了好久。
  林月喃喃地说:“我们分手了,我们终于分手了……璃璃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就想过我们有可能分手,却没想到是这样……我都已经打算跟我妈摊牌了,就算她不要我这个女儿,我也要跟小光在一起。我知道我妈对他态度不好,他也受了很多委屈,可是他为什么就不能再博一次?我已经准备好跟着他,吃苦也行受累也罢,只要他再坚持一下……如果我们都尽力了,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再分手,我没有怨言,可他就是一句‘我不能耽误你”就把我甩开了,我们六年的感情,怎么这么容易就散了呢?怎么就散了呢……”
  她闭着双眼轻轻诉说,泪水一滴一滴打湿了枕巾,也烫疼了柳璃的五脏六腑。
  人的感情真是奇怪,世界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就遇到那一个呢?遇到了,爱上了,明明甜言蜜语发誓永不分离,却在小小的挫折面前止步,甚至后退。这世上,能将爱情坚持到底的能有几人?
  “月儿,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永远的爱情?”
  “爱情?”林月叹息一声,“什么爱情,什么永远,都只在童话里才有,公主和王子只能在童话里幸福到永远,如果走到现实中来,一样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变成痴男怨女,不得善终。”
  柳璃摇头,又点点头,复又摇头。
  不,她相信爱情有童话,如果没有,她也要和程远航创造一个童话。
  程远航的来信中仍然没有提到徐薇的事,柳璃心里的焦虑越来越明显,终于有一天在信上写了一句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几天后她自己都忘了信上写些什么,照例在商贸公司给同事们作牛作马,中午休息时,办公室的电话“叮铃铃”地响,接起话筒,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请问您这儿有一个叫柳璃的实习生吗?”
  “……程远航?”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璃璃。”终于放下心来了,程远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怎么知道我这儿的电话?”她只告诉过他公司的名称,没有说过电话号码。
  “你说我瞒着你什么事?”他答非所问。
  “嗯……”柳璃突然觉得不好开口,咬着唇不说话,直到他开始催促才小声说,“我听说徐薇考到你那边去了,你都没告诉我。”
  他哼笑了一声,“就这件事?我没觉得这件事非告诉你不可。再说,她考过来是她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她、可她就是奔着你去的。”
  “你听谁说的?”
  “难道不是吗?”
  “璃璃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想什么,我就想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她在你那边,她都在H市一年多了,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听同学说起才明白!”
  “你明白什么呀?”程远航来气了,语气急促,“我都说过了她跟我没关系,你干嘛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清?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我……”她说不下去了。想怎么样?我想让你整天陪着我,想让你送花给我,想让你对我说甜言蜜语,想把徐薇扔到爪哇国去……可是这些话,怎么说得出口?“我没事了。快上班了,下次再聊吧。”
  “好。璃璃你别乱七八糟想,知不知道?”
  “知道了。”她答应一声。
  虽然把问题提了出来,可心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仍然存在。问题解决了吗?好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却又涌出更多难以言明的沉重,这些沉重盘踞在心头,带着唯恐失去他的忐忑不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是她小题大做了吗?
  很多年以后柳璃才明白,遥远的距离会让人产生对未来的恐惧,那个她爱的男孩子离她三千公里,她只是害怕守不住那颗心。
  挂了电话,程远航突然有些生气,这阵子他感觉到了柳璃对他的态度有所变化,却没想到是为了这么一件小事情。别看这小妮子平时一副好说话的模样,要是真正胡搅蛮缠起来,他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只能待在一旁生闷气。
  其实早在寒假的时候,他就打算把徐薇考到H市的消息告诉她,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小题大做。徐薇来H市跟他有什么关系?就算真的是为了他而来,他也没有权利干涉别人的任何决定。他跟徐薇有过一段故事的确没错,可那都是初中时的朦胧往事,自从喜欢上柳璃之后,就把徐薇从心里彻底删除了。
  坐在一旁的欧阳俊宇一巴掌拍到他肩上:“怎么了,吵架了?”
  “没事,就是为了徐薇的事情,她怪我没告诉她。”
  “唉,女孩子就是小心眼。放心好了,我们家小猴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抢游客背包的猕猴,你的心思她肯定明白,过两天保证没事。”
  “去你的,说了别叫她小猴。”程远航笑着推了他一把,心里轻松了不少。
  上午收到柳璃的信,被那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给怔住了,左思右想没有结果,于是一中午时间都在狂打电话,打114查到她实习单位的总机号码,又不知道部门的分机号,咬着牙从1开始拨打,心想,如果拨到99还找不到人,那就晚上再往寝室里打。结果拨到9的时候,正好是柳璃接的电话——
  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盯着书桌上笑意盈盈的照片,程远航突然又笑了,伸手一指:“你啊,真是小心眼。”
  
  第十二章 分歧
  相对来说,专科生的学历比起其他应届毕业生确实比较低,柳璃、何晚和冯小麦很明白自身的差距,因此在工作上分外努力。时间一长,公司领导对她们的业务能力刮目相看,从最开始的置疑,很快转变为比较满意。其实,专科生并不比本科生差多少,他们的优势在于更能吃苦耐劳,专业基础也相当扎实,比起本科生的自命不凡要务实得多。
  转眼间就快到元旦了,寒假在即,领导询问实习生愿不愿意在假期里值班,当然,还是有十天春假。何晚和冯小麦都点头答应,柳璃犹豫了一会儿,也表示“行”。她想的是,省城离家里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如果想见程远航,可以叫他来市里,两个人还能去公园游乐场玩玩,还有新建的摩天轮,他们都没玩过的呢。
  元旦那天是星期六,柳璃前一天晚上就回到家,这么有历史意义的夜晚可不能随便浪费了。
  千禧年的前一夜注定是一个不能入眠的狂欢夜,每个电视台转播的节目里都是人山人海,人们聚集在广场上欢呼,诺大的钟表悬挂在广场上方,分分秒秒都在提醒每个人,距离下一个千年还有多少时间。
  柳璃倒不在意这些,父母在楼下看电视,她就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打电话,因为怕时间太晚电话线路忙,所以从十一点就开始往程远航的寝室拨电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拨通了。
  “我要跟你聊到十二点。”电话刚接通,她立即宣布。
  程远航在那边笑,“好,只要你不怕浪费电话费。”
  电话信号似乎不太好,话筒里有杂音,不过两个人还是聊了很多。
  柳璃从没觉得自己居然有这么多话想说,甚至聊起了小时候的糗事,听到话筒里传来遥远的笑声,她也笑,也许是因为这千载难逢的夜晚,她的整颗心被甜蜜充塞得满满当当,满得仿佛带着丝丝渗骨的疼,那样深刻,那样难以忽略,那样令人想大声地表达些什么。
  楼下电视机里传来倒计时的欢呼声:“十、九、八、七……”
  每一声都像铁锤重重地敲击在她的心上,她突然紧张起来,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只听到周围的呼声萦绕在话筒两端,“……三、二、一!”
  柳璃闭上眼,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程远航,我爱你!”
  我爱你,你听到了吗?
  话筒里传来很大的尖叫声,好像是他的室友在旁边笑着闹着,她按住狂跳不止的胸口,深深地吸气、吐气、吸气……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每过一秒都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紧紧闭着双眼,逐渐听不到耳边的喧嚣声,只能感觉到心脏在狂乱地跳动——
  砰砰!砰砰!!砰砰!!!
  程远航,我爱你,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璃璃,你刚刚说什么?”
  清晰的声音飘进耳里,她猛地睁开双眼,一霎那间,所有的勇气全部拍着翅膀飞走。“嗯……我说,我说祝你新年快乐。”嘿嘿傻笑两声,“你呢,你想说什么?”
  “我……也祝你新年快乐。”
  “哦。”她沮丧地应了一声。“对了,市里新建了一个游乐场,有摩天轮呢,等你寒假回来的时候我们去玩好不好?还有还有,海底世界我也没去过。”
  “好啊,没问题。”
  “不见不散。”她抱着话筒傻笑,心里暖暖的,又带着一点点不甘心的失落。
  没关系没关系,柳璃安慰自己,这次他没听清楚不要紧,下次玩摩天轮的时候再说,在那么高的位置,在蓝蓝的天空中,再说一次“我爱你”。
  公司给的假从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七,放假前一天,柳璃正在寝室里收拾东西,接到程远航的电话。
  他劈头就说:“我没买到回家的票!”
  她一下子懵了,好半天才问:“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算了,我不回来算了。”
  不回来?柳璃一下子想到徐薇,心口猛地一突。“那……欧阳呢,欧阳买到票了吗?”
  “也没。就是那臭小子,把钱给他叫他去买票,结果他去晚了没买到。”
  “哦,那、那徐薇呢?”
  “她不回去。璃璃你不要老是说她行不行?”
  “我就是问问。”
  程远航提高了声音:“你想哪儿去了?我不回来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是不相信,你来问欧阳,他就在我旁边。”
  “你把欧阳扯进来干嘛?”她有些生气,也抬高了音量,“你不回来就算了,我正好要在公司加班,也没时间陪你,你自己玩去吧!”
  他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本来就为了买不到票窝着一肚子气,再加上她的无理取闹,再也控制不住脾气,大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每次打电话都说徐薇徐薇,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她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为什么还要提?买不到票又不是我的错,你知道春节的时候有多难买票,你回家坐汽车你当然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是不知道,那你就呆在H市吧,别回来了,我也不稀罕!”
  “璃璃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挤出一句,“我不想跟你吵架,没事我挂了。”
  还想挂电话?柳璃气坏了,冲着话筒大嚷:“难道我想跟你吵架?你是不是认为跟我打电话没意思?我也觉得没意思!”
  “啪”地一声,把电话挂掉了。
  怎么回事?!
  程远航拎着“嘟嘟嘟”直响的话筒,半天没回过神来。真是不可理喻,不就是因为买不到票回不去吗,值得生这么大气?居然还把徐薇给扯了进来,莫名其妙!
  欧阳俊宇坐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因为程远航系里的考试安排得晚,所以托他帮忙买票,结果他被室友拉着出去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把正事给忘记了。更没想到的是,在另一所学校读书的徐薇知道他们回不去,居然也把票给退了!这都是些什么糊涂帐啊,欧阳摸着脑袋,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航子,要不你过完年再买票回去一趟吧,小猴好像生气了。”
  “算了,不回去就不回去。”程远航冷着脸。
  “你别这样啊,女孩子都要哄的,你好好哄哄她不就得了,有什么好生气的。”
  “为什么非得我哄她?如果她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我怎么哄也是白搭。”
  “唉,兄弟你这就不懂了。”刚失恋的室友插话,“女人嘛,想要分手的时候总是找很多理由,明明不相干的事情她偏要扯进来,还说得头头是道。唉,我就是这么失恋滴~”
  “去你妈的,”欧阳给了他一拳,“你们那点破关系,跟航子他们怎么相比?人家是高中就开始的,你以为像你那样,半路上随手采的一朵花啊?”
  室友干笑两声,“嘿嘿,女人都一样。”
  程远航半天没吭声,盯着桌上的照片出神。“欧阳,你说,要是柳璃想跟我分手——”
  “去你妈的,”欧阳一巴掌扇过去,“你也跟着发神经啊!”
  “我就是担心。”
  “担心个屁!好了,我跟你说,小两口哪有不吵架的,我还见过打架的呢,打完了还不是亲亲密密搂在一起?像你们这样谈恋爱谈了两三年,才吵了这么一次架,放心,保证没事!书上都说了,适当的吵架能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你跟小猴的感情,固若金汤!”
  程远航被逗笑了,拿起电话往柳璃的宿舍楼拨过去,不料那边占线。过了十分钟再拨过去,还是占线,只好作罢,想想等她回家之后再打吧。
  回到家第二天,柳璃就接到程远航的电话,两人聊了很久,他先道歉,说自己不该发脾气,她也不好意思地说是自己在发神经,并且叫他不要再买票了,一来一去浪费时间浪费金钱,很不划算。足足聊了一个多小时,才心满意足地挂掉电话。
  这个寒假没见着面,柳璃心里空荡荡的,好在初七就开始上班,工作任务愈加繁重,她很快就把自己融入到工作中去,对程远航的思念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离毕业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同学们已经开始急着找工作,因为专科生的毕业去向一般都是打回原籍,有的人想留在省城,就在实习单位的领导身上拼命下功夫,听说有位金融系的女生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色相勾引上司,偏偏又没有做好保护措施,结果怀孕了,被学校毫不留情地予以除名,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工作没捞着,连毕业证都保不住。
  “后来怎么样?”柳璃问李艳玲。
  艳玲的男朋友还是那位金融系瘦瘦小小的男生,两个人感情还不错,主要是男孩子肯迁就,对女朋友简直言听计从,像伺候慈禧太后一般伺候着这位李大小姐。
  艳玲嚼着男友专程送来的红富士,吭吭哧哧地说:“听说她回老家了,要把孩子生下来,以后找那个经理打官司呢。那男的给了她五万块钱,叫她把孩子打掉,她不肯,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以为用钱就能打发一切吗?”小麦咬着牙说,想了想又更正,“我们家原野除外。”柳璃和何晚都朝她翻白眼,她赶紧又补充:“还有航航、谢文斌,都是好男人。”见艳玲也送了个卫生眼过去,沮丧地缩到被子里不敢再吭声。
  柳璃翻着程远航的来信,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他说将来会买个大房子住,还请个佣人来照料她,再养条小狗……
  他的意思是说,以后不要她找工作,不让她受职场中的苦吗?不工作的话呆在家里干什么呢,生孩子?那将来他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赶紧翻出一本旧旧的汉语字典,翻了几页,脸一红,忍不住打了自己一巴掌,小声说:“不知羞。”
  “你干嘛?”小麦凑过来问。
  柳璃嘿嘿笑,“打蚊子。”
  商贸公司对几个专科生的工作能力越来越满意,特别是柳璃和冯小麦,两人茆足了劲做业务,居然签到了一个数目比较大的单,这在实习生中还是首次,公司老总在大会上特意表扬了两个女生一番,还奖了一笔钱。
  回到学校,两人请平时玩得比较好的朋友去餐厅大吃一顿,包括李艳玲和叶美珠的男朋友、追求张露的一个男孩,还有柯镇恶。
  一群人叫了一箱啤酒,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柯镇恶借着酒劲说:“柳璃,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你给个机会不行吗?”
  “对不起,没有机会了,我跟你真的没有可能。”不是不知道爱一个人的苦,可她已经有了程远航,其他的男人再好,她也只能说声抱歉。
  柯镇恶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在那么远的地方,你们这样两地分开,感情能有多深?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他在那边干了些什么你都不知道,你还——”
  “知道不好听还说!”柳璃打断他的话,“你再说下去,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一时间气氛凝结,好在几个男生及时打圆场,嘻笑间将这场庆功宴继续下去。
  晚上回到寝室,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别的原因,柳璃特别想听到程远航的声音,兴冲冲地跑到楼下打磁卡电话,才“嘟”地响了一声,那边就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找谁?”
  她愣了一下,以为是哪个室友的女朋友,回答道:“麻烦你找一下程远航。”
  “远航你电话!”女孩喊,然后柳璃听到另一个声音,分外熟悉。
  “徐薇,你别乱接电话。”
  ……徐薇?!
  这么晚了,徐薇怎么还在他寝室?而且还喊他“远航”,这么亲密的两个字,连她都没有叫过,难道真如柯镇恶所说的,他在那边干了些什么她都不知道?
  柳璃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涌去,对方“喂”了两声,她“啪”地挂上话筒,顺着墙壁蹲到地上,呆呆地盯着前面不远处的花坛出神。树底下似乎隐约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她根本无心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犹如脱缰的野马在脑海里放肆奔腾。
  不知想了多久,也不知想了些什么,一双手臂把她拉了起来,是小麦。
  “快去接电话,你们家航航打来的。”
  柳璃站起身,这时才发现脸上凉凉的,一摸,是泪。

  第十三章 离别
  “刚刚是不是你打电话?”程远航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怎么不说话了?”
  柳璃用力咬着唇,“徐薇怎么在你那儿?”
  “我就知道是你打的电话,听到我的声音就挂掉。你以为我跟她怎么了,我都说过了什么都没有,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那、那她干嘛这么晚还在你那儿?”
  “她在哪儿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信不信任我!”
  柳璃张口想说点什么,突然听到从话筒里传来模糊的“远航远航”的叫声,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口,她借着酒劲喊:“我不信任你又怎么样?我就是不信任你,你说,徐薇在你那儿干嘛,你说啊!”
  “你……柳璃,你简直不可理喻!”
  “你现在才知道我不可理喻啊,我就是这么不讲理怎么样?徐薇比我讲理,比我漂亮,比我有风度,你去找她啊,她正好也是为了你才去的H市,你们在一起就别管我了!”
  程远航深吸了几口气,声音里夹杂着控制不住的怒火:“柳璃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个朝思暮想的人?我告诉你,你再这样胡闹下去,我、我……”
  “你想怎么样?想跟我分手吗?”她一下急了,口不择言,“分就分,我学校里也有人追我,我才不稀罕你!”
  “你再说一遍试试!”
  柳璃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重的话,泪水立即涌上眼眶,冲着话筒语无伦次地大叫:“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我,你喜欢的是她对不对?以前就喜欢她,现在还是这样,现在好了,她在你身边了,我本来就不应该打搅你们……”
  “璃璃,我们都静一静好不好?”
  “你叫我怎么静,你现在又不在这儿,我什么都看不见,你们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柳璃!”他暴喝一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我看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特别是你!你给我好好想想,我做过什么错事没有?”
  “是,你没错,全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行了吧?”
  “我不想跟你吵,过阵子再给你电话。”
  “哎……”她张开嘴还想说点什么,话筒里传来“嘟嘟”的挂断音。
  他挂掉了?他居然就这样挂掉电话了?!柳璃愣愣地盯着手中的话筒不知所措。
  “啪”的一声,程远航生气地摔上话筒。
  这是他第一次对女孩子发火,怎么也控制不住心头的愤怒。难道自己还不够忍让吗,可是越到后面,柳璃的想法越不可理解,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抓着同一个话题翻来覆去地问,似乎不问出一个结果就不罢休。
  可是能有什么结果呢,他烦躁地抓抓头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厌烦和失望,往日温和可爱的小猴到哪儿去了,怎么变得这样张牙舞爪难以适从?也许是因为临近毕业有压力,再加上工作太累的原因吧,他替她找了一个理由说服自己。
  今天徐薇会在这儿,只是因为一个室友过生日,而室友的女朋友认识徐薇,所以邀她一起过来。接到那个挂掉的电话,他就猜想肯定是柳璃打的,想立即回拨过去,又怕把好端端的生日宴会弄得一团糟,于是等了一会儿才拿着201卡去楼下打电话。
  徐薇和欧阳俊宇不明所以,也跟着下楼,正好听到两人在电话里吵得不可开交。
  欧阳问:“你怎么不跟她解释一下?”
  程远航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徐薇,有些难堪,“没什么好解释的,如果她信我,什么都不用解释。”
  “你好歹也说明一下啊。”
  “说明什么呀,芝麻点的事也要一五一十地汇报,这不……”他闭上嘴,后面的话没说出来:这不明摆着让人看笑话嘛,现在就这样,将来百分之百是气管炎。
  欧阳心知肚明地笑笑,“好像不早了,徐薇,我送你回学校吧。”
  徐薇咬着唇,眼睛瞟向程远航,见他低着头不吭声,心里更加难过,扬起头满不在乎地说:“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送你。”程远航当然听得出来她的赌气。
  欧阳陪着两人走到校门口便转身回了寝室,一路上,程远航一直默默无言,只顾低着头走路,对徐薇的问话也心不在焉,“嗯啊”几声了事。
  两个学校隔得不远,十几分钟后就看到了灯火灿烂的大校门,徐薇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远航,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程远航一愣,“什么?”
  “我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是不是我做错了?”
  他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摇摇头,“没有,你没做错什么。”
  “那你干嘛生气?”
  “我没有生气,就算生气,也不是针对你……要不要我送你到寝室楼下?”
  “不用了。远航我问你……”徐薇低头思索了几秒,鼓起勇气说,“我哪里比不上她?”
  “啊?”
  “我哪里比不上柳璃?”
  程远航一怔,停下脚步神情严肃地望着她。“不是比不上比得上的问题,而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我现在喜欢的是柳璃,我只喜欢她。”
  “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那么多年的感情到哪里去了?”她不死心地追问。
  从有记忆起,她和程远航就几乎形影不离,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从小学到高中,从来没有分开过,认识他们的人,包括双方的父母,似乎都承认了他们的关系。
  程远航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之类的话,可她相信,他们都能明白对方的情意。她记得直到初三,两人还经常手拉着手去逛家门口的公园,那时候他的手掌瘦瘦小小的,有时走着走着就松开了她的手,她立即追上几步重新拉住他,于是他便笑,将她的小手抓得牢牢的,黑亮的眼睛里有让她心慌意乱的光芒。他们之间几乎没有秘密,他知道她十二岁那年来初潮,她也知道他十四岁那年某天早晨起来偷偷摸摸洗睡裤。
  那样的两小无猜,那样的亲密无间,到了高中却渐渐生疏,她甚至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一天他不再愿意牵她的手?他的个子越来越高,看她的眼神也开始变得飘忽,常常盯着某个角落发呆,连她在旁边大声说话都听不见。直到高三开始,有一天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我同桌是个女的。”
  徐薇很奇怪,“女的就女的,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是抿着唇笑,眼底有着久违的光芒,一霎那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的青梅竹马,到底敌不过某个女孩的灿烂一笑。可这十几年的爱恋痴缠,怎能轻易就放手?她不肯服输,茆足了劲复读一年考到H市,希望能赢回程远航的目光,却仍然败了。
  现在,他就站在她的面前,熟悉的眉目、熟悉的嗓音,她痴痴地看着他,从他眼里看到了拒绝和疏离,那样的神情,让她的心缩成一团。
  她只能自欺欺人地说:“我们在一起十几年啊,十几年啊……远航,你不喜欢我吗?”
  “对不起,”程远航摇头,“我是喜欢过你,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我不相信……我觉得她一点都不适合你,她根本就不了解你,你们的性格相差这么大,而且距离隔得这么远,我一点儿都不看好你们……你看,今天不就吵架了吗?”
  “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情。”沉默半晌,他认真地开口,“徐薇,可能我没有跟你说清楚,我喜欢她,从高二就开始了,不管她是什么样的性格我都喜欢,即使将来我们分开了,我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其实这些话他早就想说了,只是怕伤了对方的心,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所以才会放任她一次又一次地靠近。现在终于说出来,心里也舒坦多了,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
  徐薇无意识地摇摇头,转身朝宿舍大楼走去,“你回去吧,我到了。”转身的刹那,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程远航站在路边,看着她匆匆走完这一小截路,身影消失在宿舍楼的大门口,才慢慢往来时的路走去。
  回到寝室,他盯着桌上的照片看了好一阵,拿出笔和纸准备写信,想了想,又放下了。写些什么呢?还是让彼此都冷静一下比较好。
  离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每个人心里的那根弦也越崩越紧。这时候的毕业生都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柳璃也不能免俗,尽管有好一阵子没跟程远航联系了,信也不见一封,但也没办法,公司事情一大堆,还要经常回学校汇报情况,根本没有时间顾及自己的私事,再说前阵子还吵了一架,想想都觉得脸红,更不好意思恬着脸去找他。
  公司领导对柳璃和冯小麦很是中意,有几次似有似无地提到,毕业之后可以将她们签下来,两人的工作势头也越发高涨,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公司值班。
  小麦说:“柳璃你看,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啊,跟航航吵一架,倒换来一个工作。”
  柳璃笑骂道:“拿你们家原野去换个工作,你愿不愿意啊?”
  “不愿意!”小麦立即摇头。“哎对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原野往这边一个公司投了简历,他说那家公司对他很感兴趣,搞不好就能留在这边呢。”
  “那就恭喜你啦,你们夫妻比翼双飞吧。”
  “讨厌。”她羞答答地红了脸,“你跟你们家航航怎么样?”
  怎么样?就这样呗,柳璃耸耸肩,当作回答。
  说实话,她很羡慕原野对小麦的宠爱,写来的信里面永远充满了温情默默的语句,有时还会夹上一两片枫叶,或者将信纸折成心型寄过来,这份甜蜜连旁人都能强烈感觉到。相比之下,程远航对待她,就像一壶放在炉子上烧着的水,温暖,有时也烫人,然而那炉火始终不旺,那壶水也就怎么烧也烧不开。
  是不是自己要求太多了?可是,以前傅小光对林月也是那样细心呵护啊,为什么程远航就做不到呢?柳璃也渴望他能将她捧在手心里,讨好她、迁就她、哄着她,把她当成公主一般,即使下一秒再狠狠将她摔回原形,她也甘之若饴。
  可她,终究只是穿上了公主裙的一颗野草,害怕某一天王子识破了她的庸俗和渺小,会将手中的皇冠送予他人。
  再过一个月,三年前迈进这张校门的学生们,又即将迈出校门成为社会新鲜人。系里早就有人开始进行聚餐了,抓紧最后的时间进行酒量训练,学校里经常可以看见有人举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走,还不时干嚎几句与青春有关的歌曲,纯粹无病呻吟的酒鬼形象。
  晚上叶美珠的男朋友请吃饭,美珠在最后一个学期又换了一个男朋友,甩掉同系帅哥,看上了实习单位一个高几届的师兄。据小道消息称,这个其貌不扬的师兄的父亲在单位当领导,已经发了话,只要他们答应一毕业就结婚,美珠的工作可以立即安排下来。
  这件事,让系里的同学看她的目光中都带着鄙夷,212的其他几个女生也暗地里惋惜了好一阵。美珠虽然算不上如花似玉,但也娇俏可人,并且家里情况也不差,怎么就同意跟这么个男人交往呢?不过,议论也是私底下的,她们还是很尊重美珠的决定。
  几个人吃的是西餐,师兄不愧为出身良好的有钱人家孩子,一招一式非常优雅,烛光下,那张坑坑洼洼的月球脸也相对平整多了。
  美珠经常随他进出西餐厅,吃相自然比较好,柳璃和何晚勉强懂得一些西式礼仪,吃相也不算难看,张露、小麦依葫芦画瓢,学得像模像样,最可怜的是李艳玲,漂漂亮亮娇滴滴一个女孩子,瞪着牛排无从下手,最后实在熬不住,索性抓起食物就往嘴里塞。柳璃第二个熬不住,扔掉刀叉改为用手抓,然后是小麦……到最后,七个人中有六个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唯一一个优雅就餐的人倒显得分外怪异。
  两个小时的西餐结束,目送那位准丈夫开车离开,美珠叹口气,“还不如吃串串烧。”语气里有明显的自嘲,眼神也变得空洞。
  柳璃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做这个决定。
  每个人,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无奈,生活上的、情感上的,每一个决定都只是为了让自己生存得更好。艳玲心系不般配的穷小子,不畏惧所有人的目光,是一种勇敢;美珠选择不爱的人做为终生伴侣,面对周遭的议论坦然处之,是一种顿悟。所有的选择,都无可非议。
  回到寝室不久,楼下传来熟悉的大喇叭声:“212,柳璃,电话!”
  ……是程远航打来的吗?多久了?他有多久没打来电话了?
  柳璃连鞋都没穿好就往楼下跑,差点在楼梯口摔一跤。
  半个小时后她回到寝室,小麦喜气洋洋地迎上前:“原野下个星期要来看我,那家公司准备签下他了,他来看看公司情况,顺便来我们学校。”
  “好事情。”柳璃摸摸她的脸,“你真幸福。”
  原野莅临这个城市的当天,212寝室全体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称要给小麦的未婚夫一个好印象,何晚还弄了一张红纸来,剪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喜”字贴在窗户上。小麦瞪着眼睛把它扯下来,又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夹在书本中。
  晚上刚吃过饭,就听到楼下响起大喇叭的声音,喊冯小麦接电话。六个女生一窝蜂地跑到传达室,围在电话机旁竖起耳朵听墙角,只听到话筒那头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还有事情,明天来好不好……”
  小麦尖叫:“明天?!”
  不知那边又说了些什么,她嘟着嘴说:“不行,你一定要来,我们姐妹都打扮好了要看你,你不来就是辜负她们的期望……你不来我就不理你!”
  过了一会儿,她笑得脸蛋变成一朵花,兴高采烈地回头对着听墙角的众人宣布:“他说公司事情一弄完就过来。”
  “喔————”
  传达室响起一阵欢呼声,接着,六个女生赶紧又冲回寝室,四处查看可有卫生死角,被褥是否叠得平整,阳台上是否有不该出现的内衣内裤……
  小麦在寝室里坐不住,长时间地踱过来踱过去,最后终于忍不住跑到校门那儿去等心上人。
  这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期间柳璃去校门口看了几次,小麦撅着嘴,倔强地坐在大门侧边的花坛边一声不吭,任凭她怎么劝也不肯挪动一下,直到夜深了,门卫过来锁校门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寝室。
  “他怎么不来呢?不来也应该打个电话呀,怎么不来呢……”小麦翻来覆去重复这两句话。
  柳璃安慰道:“可能他临时有什么事情绊住脚了,明天一定会来的。没事没事,放心睡觉吧,明天一早一定能见到他。”
  小麦喃喃念着躺到床上。
  一整晚,柳璃都听到上铺在轻轻翻身,间或有几不可闻的叹气声。第二天一睁开眼,就看到小麦穿戴整齐地端坐在椅子上,脸色黯淡,眼底有淡淡的黑影。
  “212,冯小麦,电话!”
  熟悉的大喇叭声突然穿透清晨的宁静,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凄厉。小麦在声音还未落下之前就飞身冲出寝室,柳璃愣了一下,来不及换衣服,披散着头发跟着冲出去,气喘吁吁地跑到传达室,只来得及接住小麦倒下的身体。
  
  第十四章 永恒
  这世上,没有绝对幸福的事。
  小麦见到原野时,他已经是冷藏柜里一具冰冷的躯体。那天晚上公司领导请他吃饭,结束饭局后已经是九点多,可是为了不让心爱的女朋友空等一场,他急匆匆地跑到马路对面叫出租车,结果一辆刹车失灵的大货车迎面驶来……
  悲痛欲绝的双方父母都赶了过来,一对痛失爱子,另一对痛失女婿。小麦哭了一场之后,在四位老人面前异常冷静,亲眼看着原野被送进火化间,捧着骨灰盒一滴眼泪都没有。
  柳璃知道,她的泪,在痛哭的那一夜已经流尽了。
  小麦回家之前的那个晚上,柳璃陪着她在宿舍外的草地上枯坐了一整夜,天将亮未亮时,她轻声说:“我要回我们小县城,不会留在这个城市了。”
  “为什么?”
  柳璃惊讶万分,前几天,两人已经跟商贸公司签下了工作合同,只等拿到毕业证之后就可以转为正式职员,这对于应届的专科毕业生来说,能进入省城数一数二的大公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小麦一眨不眨地仰头盯着天空,“这个城市,没有他。我想回家去,那里才有他的笑声,他的影子,他所有的一切都在那里,我要陪着他。”
  柳璃良久说不出话来,她明白那种失去的痛苦,多年前,当最疼爱她的爸爸去世之后,她也同样盲目地找寻过,在每一个爸爸曾经出现过的地方徘徊了又徘徊,只是希望能看到熟悉的背影、听到熟悉的声音,哪怕只有一瞬,也能填补心口那个空落落的大洞。
  “小麦……我们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还有何晚,还有美珠她们,可是人总是要回去的。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我跟他,毕业之后就要结婚。”小麦轻轻柔柔的嗓音回荡在校园上空,在盛夏的黎明,显得格外清冷寂寥。“一个月后我就要做他的新娘了,只需要一个月。”
  而这一个月,三十天,七百二十个小时,是用劲一切方法都不能跨越的鸿沟。
  柳璃抬起头看天,把眼泪逼回眼眶中,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刚失去恋人的朋友,只能空洞地劝说道:“小麦,你要坚强一点,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是啊,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小麦淡淡地重复,甚至弯起嘴角笑了笑。
  巨大的悲痛突然袭向柳璃,她看到小麦眼中的平静,那是一种心如死灰的表情,所有的感知全部随着那个人的逝去而逝去,只留下活着的本能。
  这种表情,她曾经在妈妈的眼睛里面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空洞和麻木。她想起许多年前,她和哥哥跪在爸爸的遗体前,妈妈在屋外哭得呕吐,却始终不肯进屋看一眼丈夫的遗容;她和哥哥送爸爸的棺木上山,妈妈躲在房间里不肯踏出一步;她和哥哥犯错误,妈妈强忍着眼泪说,如果不是还有你们两个,我就随你们爸爸去了……这么些年,妈妈从不知道爸爸的墓地所在,从不在七月半拜祭,从不看爸爸的照片……
  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害怕,害怕那个叫做“爱”的东西。如果,如果她处在小麦或者妈妈的位置,程远航也永远离她而去,她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她忽然觉得,爱一个人,在某种特定的时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忙乱而混沌的一个星期过去,柳璃再次接到程远航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带着淡淡的无奈和忧伤。
  “璃璃,如果我不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就不会给我打电话?”
  “嗯。”她苦笑了一下,“你生病了吗?”
  “已经好了……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柳璃无意识地用指甲划着墙壁,“听你的声音听出来的。”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真不明白……璃璃,为什么每一次都是我先跟你联系呢,我们之间的第一个电话是我打的,第一封信也是我先写的。每次都是这样。”
  “所以,你觉得我们合适吗?”
  “你想说什么?”
  她轻声说:“其实上次你说的话很对,我们都应该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又能给彼此带来一些什么。”
  程远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又想要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是我们。有时候……”她呵呵笑起来,“我真的觉得,可能我不太适合你吧,我一点儿都不了解你,比如你喜欢吃什么东西,喜欢什么样的衣服,我通通不知道,你呢,好像也不大了解我。”
  “那是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
  “是啊,时间不多……所以,有时候我想,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是不是比我更适合你。”
  “你的意思,柳璃你又想说徐薇对不对?”程远航握着话筒忍不住又想生气,手心都冒出汗来了。
  听出了他语气里浓浓的不悦,柳璃赶紧摇头,下一秒又暗自好笑,他根本就看不见她的动作。“不是,我只是打个比方。程远航,我们都放一放吧,放一放好不好,认真想想自己到底要什么,想清楚了再联系好吗?”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总之,我最近工作很忙,而且很烦。”
  “忙得连电话都不能打吗?”
  他的语气带着些许焦躁,柳璃茫然地盯着墙壁,好半天才开口,“是真的很忙啊,又要上班又要考试,到毕业的时候都这样……我没那么多时间。”
  “那就算了,这段时间我就不打搅你。”他闷声道,隔了一会儿又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
  柳璃忍不住弯起嘴角,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他皱着眉头、抿着唇的样子,他总是这样,生闷气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表情。有那么一瞬,她突然想把心里的话原原本本说出来,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知道。程远航……等我想清楚了再给你打电话吧。”
  话筒里长久没有声音,柳璃也不说话,静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好吧。璃璃,你会打给我吗?”
  她握紧了手中的话筒,眼角有些湿润,“会。”
  因为我爱你,只要那时候你还爱我。
  栀子花正在尽情怒放,浓郁的香气达到顶点,却仿佛在下一瞬间就会全部败落。学校已经开始发放毕业证,一拔又一拔的毕业生走出校门,诺大的校园变得空空荡荡,满目疮痍。
  冯小麦在家休息了一个月后,由父亲陪同一起回学校领取自己的毕业证书。这一晚,柳璃又陪着她坐在草坪上聊天,两个人聊了很久,柳璃刻意避开原野的话题,专门聊212寝室其他女生的糗事,从刚进校门那时候说起,把小麦逗得哈哈笑。
  “美珠这丫头,居然闷声不响地就订婚了,我们一定要好好敲诈她一顿,让她请客!”柳璃义愤填膺地说。
  叶美珠在一个星期前跟师兄订了婚,一直没有把这消息透露给室友,还是前两天自己不小心说露了嘴,其他人才得知。面对几个室友的责问,她振振有辞地辩解:“我这不是怕你们说我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嘛,再说订婚又不是结婚,有什么好宣扬的。”结果,还是被室友缠得头疼,半夜十二点跑到学校的小卖部买了一包水果糖平息众怒。
  “对啊,是要好好敲她一顿。”小麦说,“对了,明天我请你们吃饭,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请你们喝喜酒的。”
  柳璃懊恼不已,明明小心地避开了这些话题,怎么说着说着,还是扯到了原野身上。
  “哎呀……到餐馆搞一次聚会也行,都毕业了,以后想聚都聚不起来。”
  “不是聚会。”小麦平静地开口,“是我请你们喝我的喜酒。”
  “小麦……”
  “我是说真的。你别担心,我现在已经没那么痛苦了,你怕我想不开对不对?放心,我不会搞自杀之类逃避现实的事。”柳璃惊慌地瞪大眼睛,小麦安慰地拍拍她,“真的,你放心好了,我还有爸爸妈妈,还有原野的爸爸妈妈,我不会那么狠心丢下他们不管。”
  “小麦……”柳璃喃喃道,“你很勇敢。”
  小麦淡淡地笑,慢慢平躺在草地上。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勇敢。柳璃,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我最后悔的就是,原野想要我我却没有给他。我总想着结婚时再完整地交给他,其实这又何必呢,既然爱他,那就无论何时都可以交出自己的一切。如果我给了他,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即使没有孩子,也能给我以后的人生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连回忆都没有,他就这么走了……”
  她盯着淡蓝的天空,眼角一滴泪在晨风中颤抖,“不知道他在天上孤不孤单?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遗憾,像我的遗憾一样?柳璃,我告诉你一句话,如果你爱一个人,一定不要有任何顾虑,勇敢一点,哪怕到最后不能在一起。”
  “我做不到……”柳璃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是的,她做不到小麦那样的勇敢和决然,她害怕伤害、害怕不确定、害怕抓不住未来。程远航的心,永远都隔着一层纱,她用尽气力也只能触摸到纱的边缘,距离是那样微小却无法逾越。该怎么办呢,不能放下,不能转身,更没有办法前进。
  所以她胆怯了,只能闭上眼选择逃避,不去想象未知的将来。
  有谁参加过没有新郎的喜宴?
  这一天,冯小麦穿了一条大红的长裙,头发高高地盘着,脸上也精心化了妆,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虽然消瘦了不少,但更显得身姿焯约,风情无限。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压抑,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怕一不小心提到伤心事让新娘子难过。
  “你们别这样啊,”小麦笑着说,“我说过了要请你们喝喜酒的,我说话算话,今天原野不在这儿,难道就不算喜酒了吗?”
  一桌人全红了眼眶,柳璃首先端起酒杯,“小麦,我敬你一杯,为我们三年的同学情谊。”
  小麦摇头,“不对不对,这是我的喜宴,你应该说点百年好合之类的。你放心,”指了指屋顶,“他在上面能看得见。”
  柳璃狠狠抹了一把眼角,露出笑容,“那我祝你们白头到老。”
  小麦开心地弯起嘴角,笑容甜美而真挚,脸颊边露出两粒小小的梨涡,仿佛仍旧是那个在寝室里高喊“我最幸福”的小女生。她认真地跟室友干杯,认真地把每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神色虔诚得如同原野就在身边。
  柳璃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酒,其实都只是度数很低的啤酒,但是六个女生都醉了,这是她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放纵,高举着酒瓶又唱又跳,为小麦与另一个世界的原野,也为三年时光的飞快流逝。
  醉意中,她听到小麦大声笑着说:“你们知道吗?我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原野这一辈子只爱我一个,我仍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个女人!”
  “我们都幸福!”柳璃举起酒瓶笑着回应,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下脸庞。
  我们都要幸福,程远航,你也要幸福。

  第十五章 混乱
  跑了一整天的业务,下午五点半,柳璃跟着同事苏铭回到办公室,喝口茶休息了一会儿,将一天的工作情况大致整理一番,六点整,背起双肩包准时下班。
  她的工作单位就是当初实习的那家商贸公司,后来被分在业务三部。本来妈妈怕她一个人在外面受苦,商量着让她回小县城报考公务员,何况继父的关系网很广,怎么也能进某个局里谋一份悠闲的差事。她想想还是拒绝了,一来不想依靠继父的面子找工作,二来觉得县城太小,如果程远航毕业了,两人的将来该怎么办?再说也已经跟公司签订了工作合同,所以打定主意留在省城。
  这份工作不算很累,但也决不轻松,好在同事们对她还不错,她也好学上进,公司业务上手得很快。苏铭就坐在她的办公桌对面,进公司一年,整个业务三部十几号人,只有他们俩年龄相仿,所以两个人私底下很谈得来。
  四个月后,柳璃获得了正式工作后的第二单业务,而且对方承诺将会持续业务往来,这样,她拥有了第一个定点客户。其中苏铭帮了很大的忙,签约成功的那天晚上,柳璃请他去“龙虾一条街”吃夜宵,点了两瓶啤酒,然后也不管吃相难不难看,坐在小板凳上大块朵颐,辣得眼泪鼻涕一起流,被他大大嘲笑了一番。
  ……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她抬起手朝对面一指:“你以为你的样子好看啊,还不是一样。”
  苏铭挑着眉不说话,看了她半晌,突然慢悠悠地冒出一句:“你有男朋友了吧?”
  柳璃一愣,笑嘻嘻地说:“你想追我啊?”
  “切~”他撇撇嘴,“看见你这样子我就打哆嗦,还追你?”
  “去你的。”她毫不客气地扔了一个纸团过去,“我什么样子啊?”
  “这副吃相,啧啧,饥民似的……哎,跟我说说你男朋友。”
  她头也没抬地继续吃东西,“没啥好说的,没有。”
  “你个小骗子,想骗人也不看看我是什么道行。爱卿,抬起头让朕看看你的眼睛,”苏铭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朕一看就明白。”
  她又好气又好笑,抬起头瞪着他,“看吧看吧,看到什么了?”
  苏铭用手摸着下巴处想象出来的胡须,一板一眼地说:“朕看到了眼屎……啊,爱卿不要生气,让朕再看仔细一点。”
  她懒得理他,一把将盛龙虾的盘子拨拉到自己面前,“你就好好看吧,我吃,待会儿什么都没了,你可别怪我,我就这么几张票子,请了这顿没下顿——”
  “你眼里藏着一个人。”
  柳璃正拿着蘸了辣椒酱的龙虾往嘴里塞,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猛烈地咳嗽起来,赶紧抓起酒瓶喝了几口,递过去一个卫生眼,“人?一个大活人能藏在眼睛里面?”
  “你就骗吧,欺骗我这么弱小纯洁的心灵,你怎么忍心、怎么下得了手啊~~”苏铭捧着心口做痛苦状,“骗子啊……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心里想些什么,从眼睛里面都能看出来,我现在就看到你的眼里有一个人……等等,那好像是我的倒影,啊,不,我不是说我,我是说还有另一个人存在,看,就在你的眼底藏着。所以,柳璃爱卿,你心里肯定藏着那么一个人,我想他应该是你的男朋友,搞不好还是初恋呢……你不要那么瞪着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相信我的判断能力,大学的时候我还修过心理学……”
  柳璃哀叹一声,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反正她是没有勇气对上他的眼睛了。苏铭这个人很好相处,唯一的毛病就是话多,典型的“话痨”形象。
  “嘘,那边有个女的好像在看你,”她神秘地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压低声音,“长得挺漂亮的。唉,你鼻子上粘了东西,真丑。”
  这一招果然有效,话痨立即停止了喋喋不休,抓起纸巾就往脸上抹,并且坐直了身子,脸上换了另一副他自己谓之“淡然却有魅力”的微笑。
  “在哪儿?美女在哪儿?”眼珠子乱瞟,没看到有什么美女坐在一旁,遂恶狠狠地瞪着谎报军情者,“我说你啊,想请我吃饭,也挑个音乐餐厅之类的,那儿的美女才多嘛,怎么跑来这种路边摊,真是浪费我这张帅脸。”
  “扑哧”一声,柳璃举着龙虾哈哈大笑,收获了对方一个大大的白眼,一张纸巾递到面前。
  “哭什么?”
  “被辣椒呛的。”她若无其事地抬起手擦去眼角的泪水。
  “是吗?”苏铭的嘴角抽了抽,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不信算了。”她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心里却重重地叹口气。
  苏铭啊,苏铭……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直白?
  她心里藏着的那个人,还能有谁。不是没有想过给远方的那个他打电话,可是每次拿起话筒又放下了。应该说些什么?说我想你,你能不能回来陪着我?柳璃没有勇气说出口,甚至胆怯到不敢听他的声音,她怕自己会忍不住买张火车票直奔H市。暑假里他回来了,而她一直躲在省城上班,连续三个月没有回家。
  他们曾隔得这么近,只要坐上汽车,一个小时后就能见到彼此,可终究浪费掉了那个暑假。
  第二天刚进办公室不久,花店小弟就捧着一大束玫瑰进来,惹得几个上了年纪的女同事唏嘘了好一阵。柳璃抱头趴在桌上不吭声,直到再也躲不过才硬着头皮上前签字,等小弟走了之后把花一把塞给苏铭。
  他笑嘻嘻地收下,小声说:“花花公子真是锲而不舍啊。”
  她白了他一眼,叹口气坐到座位上。
  送花的人名叫周易,一家电子公司的副总,年轻、帅气、多金,完全就是言情小说中的黄金王老五。柳璃怎么也想不通他会看上她,两个多月前她跟随部门经理去他们公司谈业务,见了一面之后,他就像脑袋进水了一般,开始给她送花送卡片,摆明了一副追求的模样。
  走了一个柯镇恶,又来一个周易,柳璃头大如斗,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只好按照以前的老套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采取不理不睬的政策。可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哪能斗得过三十岁的社会老油条?在他三番五次的邀请之下,她实在驳不开面子,只好跟着出去吃了一两次饭,也告诉他,她已经有了男朋友,没想到他却不以为意,追求攻势反而比以前更甚。
  “你觉得我长得漂亮吗?”柳璃问苏铭。
  “说实在话,算不上漂亮,不过……很有味道。”
  “什么叫很有味道?我又没洒香水。”她纳闷极了,“真有意思,他什么样的女朋友没有,怎么莫名其妙就给我送花呢。”
  苏铭耸耸肩,神神叨叨地凑近她,“你小心点儿,别掉进那种花花公子的陷阱里面。”
  “我知道他肯定不是认真的,就是玩玩。再说他还比我大那么多。”
  柳璃很清楚,自己跟周易那样的人不会有什么交集,一个是小职员,一个是身边美女如云的公司老总,抛开程远航的因素不谈,她也知道现实中没有王子和灰姑娘的童话。不过,再怎么清醒她也有小小的虚荣心,身边有这么一个英俊潇洒又有钱的男人热烈追求,不是没有心动过,可是心动之后便是黯然,想得最多的还是远在北方的那个他。
  下班后走出公司大门,就看到一辆熟悉的“四个圈圈”的车停在路旁——柳璃是车盲,很久之后才从苏铭嘴里得知那是奥迪——周易坐在驾驶室里抽着烟,冲她招手。
  四周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她叹口气,只得走到车旁问:“周副总什么事?”
  “请你吃饭,赏个脸行吗?”又是同一句老话。
  她默立了很久,突然觉得疲惫不堪,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室上。
  周易变法术似的从车后座捧来一束百合,递到她面前柔声说:“祝贺你昨天签单成功。”
  鼻子一酸,她差点掉下泪来。
  这么辛苦地工作,终于有人在一旁为她摇旗呐喊,她当然为之感动。可是,为什么不是那个人?为什么不是她爱着的那个他?她爱的,和爱她的,只是词语之间的顺序颠倒一下,情况却截然不同。那时候在校园里,柯镇恶捧着玫瑰红着脸对她说“I love you”,现在周易捧着百合深情款款地说“祝贺你”,他呢?他永远只是微笑着看她,最多轻轻的一句“我想你”。
  我想你。
  远远不够。
  她要的是另外三个字,是赤裸裸的表白,是把她当成公主一般的狂热追求,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刻骨思念,是轰轰烈烈完美无缺的一场爱情。可他只是笑,淡淡地微笑,仿佛笃定了她不会放弃。
  晚餐在一家西餐厅进行,因为第二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柳璃允许自己喝了一些红酒。
  烛光摇曳中,她微醺着问:“你为什么看上我?”
  周易只笑不语,很久才回答:“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很美?”
  她眨眨眼,不明所以。
  他靠近她轻声说:“你的眼里有忧伤,我想把它抚平。”
  “……我又不漂亮。”她呐呐道,有些恍惚地盯着眼前这张认真的脸庞。“再说,我真的有男朋友了,我跟你没有可能。”
  “就是那个在北方的男朋友?”他笑笑,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可以吗?”见她点头,才侧过身子将烟点着,轻轻吐出一口烟雾。“柳璃,你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明白,其实在感情方面就是一张白纸。你知道距离代表的是什么吗?代表的就是分别,它拉开了你跟他之间的一切,长时间的分离只能让你们之间越来越远。别相信‘距离产生美’那种鬼话,隔了几千公里,除了思念、等待、煎熬,再没有别的可以做,而等待之后便是冷淡、猜忌,最终天各一方。你懂我的意思吗?”
  如何不懂?就像毕业前夕柯镇恶说的,“他在那边干了些什么你都不知道”,他说得相当直白,而周易的话只是隐讳一些罢了。
  可她怎么能服输?柳璃瞪着他,“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一定能在一起!”
  周易笑着摇头,“傻姑娘,我相信你们是真心相爱,可是相爱不一定就能在一起。”
  她“霍”地站起身,狠狠挤出一句:“我吃饱了,要回去了。”
  “我送你。”
  买了单,他几步追上她的步子,把车丢在餐厅停车场,跟她一起在街头慢慢走着。
  “我刚刚说的话可能太直接了,不过也是为你好。”他说。
  “你身边有那么多女朋友,干嘛要来招惹我?”
  “你很特别。”
  “哪个地方特别?就因为我不像那些女人一样缠着你,不接受你的花,不缠着你买这个买那个,你就觉得我特别?”言情小说里面,花花公子一般都是这种调调。
  周易大笑起来,“小姐,你好像看多了言情小说。不过呢,这也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喜欢你,是真的。”
  这种男人说“喜欢”就跟吃饭一样,想吃就吃想说就说,柳璃觉得还是应该跟他撇开一些距离。“周副总,我跟你根本就没有可能,我也是说真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给我一个机会。”
  她被他脸上认真的表情吓到,呆呆地站在那儿没说话,所有的思维好像全部短路了。周易上前一步站到她面前,突然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上去,她吓了一跳,立即将脸偏向一旁,他的嘴唇擦过她的嘴角落在脸颊。
  柳璃立即用手背擦去脸上的痕迹,气急败坏地大嚷:“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忍了好久才没有往那张脸上招呼。
  “对不起。”周易无奈地叹口气,双手缓缓按在她肩上,“我送你回去。”
  “不要你送,你离我远一点!”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往前飞奔,一口气跑到公交站牌处,头也没回地上了公交车。
  回到公司宿舍,头一件事就是洗澡,站在莲蓬头下使劲搓洗周易亲过的脸颊,泪水合着冷水流进嘴里,苦涩非常。她得承认,他说中了他的心事,也给她带来了相当大的困扰。可他凭什么那样说?他凭什么?
  “程远航,为什么你不是他……”柳璃顺着墙壁蹲到地上,低低地询问。
  圣诞节很快就到了,公司不会为了一个洋人的节日放假,柳璃也懒得回家,索性就待在宿舍里玩。平安夜那天是星期日,本来想约几个朋友一起去逛街,不料她们全都说没空,要跟男朋友在一起。无奈,只好一个人上街。
  孤身一人逛街是件很无聊的事情,柳璃在公园消磨了几个小时,随着大批人流慢慢往前走,一抬头,游乐场里高耸入云的摩天轮映入眼帘。
  她在底下抬头看了很久,终于还是上前买了一张票。别的座舱里都是一对一对情侣,只有她,阳光下的影子伴在左右。
  摩天轮慢慢转动,隐隐约约有尖叫声传来,她看着脚下的景物渐渐往下沉,头顶蔚蓝的天空似乎触手可即,她的心开始剧烈地疼痛。
  一个人的摩天轮,即使离天堂更近,仍旧孤单。
  柳璃把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程远航,我爱你!”
  他听不见……
  夜色逐渐深沉,大街上灯火通明,人流如织,一对对情侣手挽着手,脸上洋溢着笑容,其中不乏有白发苍苍的老年人。柳璃孤零零地站在商场门口,见到旁边一对小恋人在买气球,女孩抓着气球闭上双眼,男孩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住她。
  等两人走远,她掏钱给自己买了一个心型的气球,微闭着双眼想象程远航的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味道,钻心的疼痛再次袭上心口,她掏出手机飞快地按下那几个默念了上万遍的数字。
  “嘟、嘟、嘟……”占线。
  隔了五分钟再拨,仍然占线。她不停地拨打、挂断、等待、再拨打……手机发出电量不足的报警声,左手一松,气球立即飞上高空。
  弯下腰慢慢蹲到地上,第一次,柳璃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失声痛哭。
  手机铃声响起,她按下绿色键,听到从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你在哪儿?”
  “钟楼下——”话没有说完,手机没电了。
  
  第十六章 落幕
  程远航,程远航……你别躲着我。
  哈,看我,抓住你了吧?
  柳璃傻兮兮地笑,把身子倚向旁边温暖的怀抱。咦,程远航好像长壮实了一点,不像从前那样瘦瘦的,抱着都嫌骨头硌人。还有,他的声音也好像变了,连衣服都不同,为什么穿西装打领带?
  不想了不想……头很痛。陷入昏睡之间,她只来得及喃喃念叨:下次,决不喝酒。
  这是哪儿?
  睁开眼,柳璃长时间地茫然。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摆设,还有身边衣衫不整的周易,不是跟程远航在一起吗,怎么会来这里?怎么会头痛欲裂……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坐在钟楼下哭,不知什么时候周易走过来邀她一起喝酒,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坐上他的车直接到酒吧。然后呢?然后就醉了,醒来的时候躺在这个男人身边。
  她惶然地闭上眼,头脑里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回荡在房间,似乎是叫骂,又似乎是号啕大哭,她弄不清楚,只希望所有的一切全都是梦境。
  “你别这样,是我不对。”
  周易的声音唤醒了她的知觉,她抓起枕头劈头盖脸地砸过去,“你这个王八蛋!我要杀了你!你算什么男人,你王八蛋……”
  “对不起,我控制不住——”
  “你给我滚!我不想听你说什么,也不想看见你,你滚!给我滚!”
  “对不起,柳璃……”周易试图安慰几句,然而她疯了一般地对他拳打脚踢,又踹又咬,他无计可施,只得仓惶逃出卧室。
  柳璃抓起床头的一只闹钟扔过去,正好砸在关紧的房门上,跌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她跪坐在床上,捂着脸低低地哭泣,余光撇到床单上一小片暗红的印渍,揪起床单用力去撕,撕不开,便用牙齿咬,直到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动一下……
  恍惚中,回想起跟程远航共同度过的那个夜晚,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发现床单上一大片血迹,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穿好衣服就急急忙忙回家了,直到半年后过暑假时才红着脸问他,那块床单怎么处理的,他也红着脸说:“洗了,很难洗,搓了很久。”她记得两个人傻傻地笑,那笑容是羞涩而甜蜜的,而现在,她只想立即死去,床单上点点的红色提醒她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从女孩到女人这完整的一页,就这样毫无知觉地翻过去了,甚至,最珍贵的东西不是留给她爱的那个男孩。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柳璃跑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柱从头淋到脚,也渐渐理清了混乱的思绪。
  其实,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自己也有责任,如果从一开始就拒绝他,如果平安夜不告诉他她在哪儿,如果不跟他去酒吧喝酒……
  都只能是如果,过去的事情,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走出浴室时,周易就站在门外抽烟,看见她一身水淋淋的,赶紧拿了一块大浴巾想裹住她,她嫌恶地后退几步,他只得远远地将浴巾递过去,轻声说:“你可以骂我打我,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怎么后悔都没有用。柳璃,我对你是真心的,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柳璃惨淡地笑了笑,“你喜欢我就一定要用这种方式?你这是、这是……”那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咬着牙说,“你这是犯罪,你就不怕我告你?”
  “我不想跟你讨论这种法律问题,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可是你要知道,我这样对你是因为情不自禁,我爱你,柳璃。”
  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她冲着他嘶吼:“你他妈的你就是这么爱的?你懂不懂什么叫爱?你他妈的,你、你……”她没有骂过人,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脏话。
  “我不懂爱?我比你那个程远航要懂得多!”
  程远航?他怎么知道这个名字?柳璃愕然地瞪大眼睛。
  周易狠狠吸了一口烟,“昨晚你喝醉了,一直叫着他的名字。柳璃,事情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你抱着我不撒手,一个劲地叫我程远航,你要知道我是个男人。”
  “是,你就是个龌龊的男人!”她扬起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正准备扇第二巴掌,他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如果你觉得这样舒服一点,那你就打吧。”话是这么说,却没有放手的意思,“你想要我补偿什么都行,只要你开口。”
  “我要杀了你!”
  “那你就杀吧。”
  柳璃已经筋疲力尽了,再加上身体的不适感觉,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头昏昏沉沉很痛,掏出手机给公司打电话请了一天假,尔后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宿舍。刚躺到床上没几分钟,响起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周易站在门外。
  “给你。”他把一盒药递过去。
  柳璃看了一眼药盒上的字,接过盒子撕开包装,闭着眼连水都没喝就把药丸吞下去。
  “柳璃……”
  “周易,”她背过身,冷冷地开口,“你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别再让我看见你。”
  他杵在门口愣了很久,脸色发白地回答一个字:“好。”
  周易果然守信用,没有再送花打电话,也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柳璃强迫自己忘掉那晚的事情,只当自己做了一场荒唐的梦。
  元旦过后,公司组织了一台迎新春晚会,她作为新来的员工,必须要奉献一个节目,就连部门经理也准备了一支独唱。
  什么节目呢?柳璃想了很久,觉得二十岁了,再跳舞很不好意思,于是从人事部一位老员工家里借来一把二胡,咿咿呀呀熟悉了半天就上场了。没想到正式演出那天人还挺多的,平时难得一见的老总们都在,还有别的公司几个老总也来捧场,把诺大的场地挤得满满当当。
  她演奏的是《赛马》,父亲在世时经常教她的曲子,尽管有几年没有碰二胡了,但是仍然很熟悉,左手手指按在两根弦上,右手跟随节奏拉动马尾弓,悠扬而又激越的声音便回响在耳边,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一曲结束,雷鸣般的掌声将她从恍惚中惊醒,她才发现坐在嘉宾席上的老总频频向她点头,还伸出了大拇指。脸一红,柳璃赶紧鞠了个躬,一溜烟跑下台。晚会结束后,她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同事们的夸奖,特别是人事部那位老上级,一迭声地称赞她“难得、难得”,倒把她闹了个大红脸。
  表演结束后是进餐时间,几个年纪相当的女孩坐在一旁聊天吃东西,苏铭拉着一个长相斯文的年轻男子走过来。
  “这是我同学江少华,特意过来看节目的。”然后又指着其中一个女孩,朝同学眨眨眼,“这是秘书室的林小贝,上次跟你提过的。”
  江少华打了声招呼,转身走到柳璃面前,微笑着说:“刚才你的二胡拉得真好听,我能认识你吗?”
  苏铭一愣,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为双方介绍道:“这是我哥儿们江少华,学化学的,硕士研究生,大好青年一个。这是柳璃,我同一个办公室的小妹妹。”
  “研究生啊,好厉害。”柳璃惊呼一声,虽然她不喜欢读书,但是对学历高的人有着一种本能的崇拜。“你不是在读书吗?这时候就放寒假了?”
  “我们做实验可以自己安排时间。”江少华有些腼腆,“你叫……柳璃?”
  她点点头,看到他白净的面孔上微微泛红,不由得偷乐,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害羞啊。想笑话几句,又怕初次见面让他不好意思,随便聊几句便走开了。
  公司腊月二十九放假,柳璃第二天回到家刚好赶上过年三十。过完年,照例到处走亲访友,很不幸的是,因为参加工作没了压岁钱,更离谱的是,表哥堂姐的小孩开始问她要压岁钱,几番折腾下来,辛辛苦苦存了半年的工资被洗劫一空。
  她头一次感叹,长大了真不好。
  正月初八要上班,初七晚上,无所事事的柳璃邀上林月一起逛街。林月毕业后没有当老师,回到小县城考了公务员,在政府机关坐办公室,生活很悠闲。
  大街上几乎没有人,林月说:“还没到十五呢,这时候逛街有什么意思?”见柳璃不语,心里猜到了十之八九。
  两人沿着小河堤边走边聊天,慢慢地绕了大半个城区,走到了中心花园。
  柳璃停下脚步笑笑,“我想……看看能不能碰见他。”路灯下,她的笑容有些苦涩。
  挑了一处背风的椅子坐下,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看看时间不早了,起身准备打车回家,林月突然拉住她的胳膊,朝一旁努了努嘴。
  马路对面,高高的身影立即占据了柳璃的全部视线,她的心跳得似乎就要蹦出来,却又在下一秒沉到谷底。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个高挑的身影,不是徐薇又是谁?
  “我们回去吧。”扯住林月的手刚转过身,一声惊喜的呼喊已经传进耳里:
  “璃璃!”
  程远航从对面飞快地跑过来,林月赶紧识相地闪到一边,柳璃伸手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另一只冰凉的大手握住,拖向另一边。
  “你为什么没给我打电话?”他急急地问,“一直都没给我打电话,你知不知道多久了?”
  “……是很久了。”久到你终于和那个女孩子走在一起。
  柳璃想挣开他的手,他用力握紧不肯松开,盯着她的眼睛,“我一直都在等你的电话,你说过你会打电话给我的,为什么没有?连封信也没有,工作的地方也没有告诉我!”
  她微微偏过头,马路对面那个女孩正朝这边张望,不服输的眼神灼痛了她的双眼。
  “你跟她在一起啊?”
  他愣了一下,赶紧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璃璃,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有男朋友了。”
  握紧手腕的力量突然松开,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柳璃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如果……我有男朋友了,你会不会……”
  “你有男朋友了?你说你有男朋友了?”程远航重复一遍,期望能听到否定的答案。
  “嗯。”
  一声轻轻的回答无异于晴天霹雳,他脸色发白,咬着下唇很久不说话。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那件事情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向他坦白,只能低着头,声音细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我也不知道……你听不懂吗……”
  他愣愣地看着她,眼神渐渐变得黯淡。“柳璃,你这样反反复复觉得好玩吗?!”突然低喊一句,转身抬脚就走。
  “程远航。”她拉住他的衣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我们,要分手吗?”
  分手?
  程远航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这半年,不是没有想过打电话给她,可是每次提起话筒又放下了。为什么总是他打电话给她,她却一点儿也不主动?不,他宁愿等,哪怕再等半年,也要等到她的主动,他要确认,在柳璃的心里,自己到底占了多大的比重。
  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等来的不是她的电话,而是轻飘飘的一句:我有男朋友了。
  她说她有男朋友了,原来她所谓的彼此冷静、所谓的好好想想,就是另外找了男朋友,而他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还在傻傻等她的电话。她不留恋他,一点儿都不,两个人从来没有海誓山盟,只有记忆中模糊的拥吻,以及大雪天的那半场性爱,也许都只不过是一时激情。
  这一刻,程远航头一次想不顾形象地流泪,愤怒和失望纠结在心头,他完全不能接受面前这个女孩的说辞,自尊心更不允许他表现出任何一丝难以割舍的情绪。
  “你想要分手?”他弯起嘴角,庆幸自己还能笑出来。
  柳璃愣住了,呆呆地重复:“你想要分手……分手。”
  “好,分手就分手!”
  程远航移开胳膊想甩开她的手,她紧紧揪住他的衣袖不肯松开,他迟疑了一下,狠狠心,用力一甩,布料从她的手中脱离开来,她徒劳地握紧拳头,却再也抓不住最后的温暖。
  高高的身影渐渐走远,柳璃默立在原地,看到徐薇朝他的方向飞奔而去,两人站在一起好像在说着什么。
  随后,徐薇飞快地跑回来,站在她面前抬起下巴:“你们分手了吗?柳璃,你真狠心。”
  你真狠心。
  细小的雪粒随着冰凉的风抽打在脸上,很快,大朵大朵的雪花飘飘洒洒从天而降,两个高挑的身影一前一后慢慢消失在视线中,柳璃弯下腰蹲到地上。
  那个女孩说,柳璃,你真狠心。
  就是这道悦耳动听的声音,半年前,曾在电话里骄傲地向她宣战:“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我比你更了解他,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都知道,而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你知道吗,你很自私,这么久不给他打电话不跟他联系,对他的事情一概不管,不闻不问,他生病了你知不知道?是我守在他身边照顾他,安慰他。”
  “你能给他带来什么?你总是让他烦躁让他生气,我告诉你,真正喜欢一个人就要给他自由,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就让他自己选择,看看到底谁更适合他。”
  “我爱程远航,我的爱不比你少,甚至比你的爱要多得多。你拿什么跟我比?现在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不是你!”
  ……
  那时候柳璃想开口反驳,却头一次感觉到口拙词穷。
  是啊,她拿什么跟徐薇比?程远航连生病的消息都不愿意告诉她,她还能怎么样?记得小麦说,“你要勇敢一点”,可是在两个女人的竞争中,她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对抗,更何况她根本就不知道,程远航这个争夺的对象,是否就愿意以这种方式划归于某一方的领地。
  他不是战利品,他是她从来不忍心伤害的恋人。给他选择的自由,也许是结束这场战争最好的方式,所以柳璃不战而败。
  只是想不到,居然会败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为什么要跟他分手?” 林月走过来蹲在她面前,轻声问。
  柳璃昂起脸,两行泪融化了飘落在脸上的雪花。“月儿,我跟别的男人上床了。”
  林月愕然,半晌才开口:“为什么……不告诉他?也许他并不在意,你——”
  “月儿,”柳璃打断她的话,“你还记不记得我那个跳舞的雕像?”
  “……记得。”
  林月当然记得,那还是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回柳爸爸从深圳出差回来,给女儿带了一个石膏雕像,那是一个跳芭蕾舞的小姑娘,脸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刻画得惟妙惟肖,小柳璃喜欢得不得了,整天当宝贝一样看着,不允许任何人去触摸它,就连林月这么要好的小伙伴,也只捧在手里看了不到十秒。
  后来有一天两人练书法,练到一半时,小柳璃兴高采烈地去看雕像,没想到手上不知什么时候粘上了墨汁,结果把雕像的裙子染黑了,她大哭不止,又是洗又是刷,用了无数种方法都没有把墨迹去掉,倒把雕像弄得越来越难看。柳爸爸哄她说,下次再带一个回来就是了,她哭着嚷:“那个不是这个,就算一模一样,也不是这个!”
  妈妈生气地说:“哭什么哭,自己弄坏了自己负责,不准朝爸爸大喊大叫。”
  “我不要了,它脏了!”小柳璃一发狠,双手猛地往地上一掼,石膏雕像被砸在水泥地上,立即变成碎片……
  回想起十几年前好伙伴的决然,林月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柳璃摊开双手,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手心,“月儿,我现在手上又粘上墨汁了,洗也洗不掉,洗不掉了……徐薇的手才干净。”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看,他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吗……没关系,徐薇可以陪着他,他会开心的,很快就能忘了我。”
  “璃璃……”
  “我也可以忘记他。”
  在林月痛惜的目光下,柳璃双手捂着脸,在寒冷的深夜肆无忌惮地痛哭。
  原来林月说得对,公主和王子只能在童话里幸福到永远。在爱情里面果真没有童话,他们不是王子和公主,只是一对平凡的世间男女,所以,一定会沾染上世间的尘埃,人生无常,没有谁一定要等着谁,也没有谁一定要苦守着谁。
  连她自己,也做不到。

  第十七章 偏轨
  初八那天上班只是象征性的到公司走走,中午整个部门在一起吃饭,下午不到三点就下班了。回到宿舍不久,柳璃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苏铭和上次见过面的那个研究生正站在门外。
  “出去玩吗?”苏铭问。
  她歪着头想了想,“好啊,去哪儿?你是江……”很不幸,忘记研究生的名字了,她不好意思地咬着唇笑。
  “我叫江少华。”大男孩脸上又微微泛红,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的脸更红。
  “别逗我们家少华。”苏铭敲了她的额头一下,询问的目光投向跟柳璃同宿舍的女孩。女孩说不去,想好好睡一觉,于是三个人一起出去逛街。
  一个小时不到,柳璃就明白不应该跟男孩子一起逛商场,看到苏铭忍了又忍的表情,还有江少华疲惫至极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童话故事里可恶的巫婆,专门摧残可怜的小孩。于是提议先去吃饭。
  左选右选没有定下地方,江少华说:“去肯德基吧,女孩子都喜欢吃。”
  苏铭惨叫,柳璃拍手。
  三个人各点了一份套餐,坐到一起边吃边聊,江少华问:“柳璃你有QQ吗?”
  她摇摇头,连上网都不太明白,哪有什么QQ号码。“你教我上网怎么样?”
  “好啊。”他一副求之不得的表情。
  吃完东西,三个人立即奔向网吧,一人占据一台机器,苏铭一上去就开始打游戏,江少华则站在柳璃旁边教她怎么上网,然后给了她一个QQ号码,说:“这是我以前用过的,六位数,很难得的,不要给别人了。”
  她哪知道六位数的号码为什么难得,基本弄清了QQ的操作程序之后,就跟天南地北的陌生人开始聊天,聊得不亦乐乎,直到苏铭催促才依依不舍地回宿舍。
  “我明天就回学校了,你要记得一上网就跟我聊天,要记得啊。”
  走的时候,江少华一遍又一遍地叮嘱,苏铭不客气地推了他一下,拉着他往回走,柳璃恍恍惚惚听见苏铭说了一句:你这傻子。
  呵呵,还是个害羞的傻子。她倚着门微笑。
  重新回到公司,柳璃还是跟从前一样开开心心地上班,跟同事说笑、打闹,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女同事们纷纷询问她怎么瘦得这么快,她说:“不吃饭就行了。”在心里加了一句,失恋一场,很快就能瘦了。
  随着五一的接近,公司事情更加忙碌,好不容易结束掉手头的业务,休息日,背着双肩包坐上车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个城市待了将近四年,而那个深爱的人,却从来没有为她在这儿停留,偶尔的路过,也只是随着火车奔向北方,离她越来越远。
  不知不觉中逛到了海底世界门口,柳璃怔怔地盯着入口,想起一年多前曾说过,要跟那个他一起去看海豚,而今物是人非,一切都遥远得仿佛不曾发生过。
  她闭上眼,似曾相识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柳璃。”
  是他吗?快速转身,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过去,却看见一张不愿意再看见的脸。她下意识地往人群中跑去,身后的男人快速打开车门,几步就追上她,拉住她的胳膊。
  “你怎么瘦成这样?”
  “关你什么事。”她狠狠甩开他的手。
  “就是关我的事。”周易固执地再次伸手拉住她,“你跟他分手了?”
  他的话就像在伤口上再撒了一把盐,柳璃狠狠瞪着他不说话。他也消瘦了不少,往日神采奕奕的双眼有些黯淡,整个人好像打不起精神似的。
  “分不分手也不关你的事。”她冷冷道。
  周易苦笑了一下,慢慢松开手。“你真是固执得可怕,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机会都是你亲手破坏的。她抿着唇不说话,恨恨地将头扭向一边。
  他叹口气,语气里夹杂着从来没有过的颓然,“我知道都是我的错,可是柳璃,我坦白地告诉你,我是真的……真的很想你,就算整天疯狂地工作也没办法忘了你。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居然为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茶不思饭不想……”他点着一支烟,自嘲地笑笑,“说这些话我都觉得恶心,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不相信?”
  “不相信。”丢给他三个字,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公交站牌。
  第二天刚进办公室,柳璃就收到一束大大的百合,她想也不想地扔到垃圾桶里。第三天,送来的是一束红玫瑰,下场跟百合一样;第四天,郁金香,仍然逃不开随手丢弃的命运;第五天,康乃馨……
  连续一个月,每天一束鲜花的追求攻势,以及办公室里同事异样的目光,让她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终于在蓝色妖姬出现时,气冲冲地打了一个电话过去。
  “你到底想怎么样?!”
  “生日快乐。”
  答非所问的四个字,让柳璃红了眼眶。除了妈妈和林月,第一次有人在她生日的当天祝她快乐,这个人,不是程远航。
  她答应了周易的晚餐邀请。
  她想她是真的倦了,尽管对这个男人没有感觉,尽管他当初的行为毁掉了她和程远航的未来,可她只是一个女人,需要一个坚实的肩膀可以依靠。常听别人说,要忘记一段感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既然周易愿意将她拢在羽翼下,她为什么就不能进去躲雨呢?她只是想忘了,忘了从前。
  平心而论,周易是个非常好的情人,体贴、幽默,怕柳璃一个人在家闷着,经常带她去参加朋友的聚会,而且舍得为她花钱,只要她喜欢的东西,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刷卡买了,甚至还说要给她买个小车玩玩。她被他的热情吓坏了,觉得自己就像只金丝雀一般被眷养着,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敢说自己喜欢什么。
  过了没多久,柳璃搬出宿舍出来住,因为同住的那个女孩看不惯她,毋宁说是嫉妒她有一个这么英俊多金的男朋友,所以平时说话很不客气,她受不了女孩有意无意的挑衅,干脆自己掏钱租了一个小套间住下。本来周易想出钱给她租个好一点的公寓,她执意不肯,他也只好作罢。至于两人住到一起,她更是想都没有想过,在她看来,男女朋友是一回事,而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又代表另一种意义了。
  柳璃很少去周易家,无聊的时候也会去他那儿上上网,看看影碟,但是从不过夜。他的房子位于一处高尚小区内,复式楼层,装修豪华,而且大得出奇,她总觉得他是钱多了没处花,一个单身汉住这么大房子做什么?又不懂得收拾,好好的一个家里面东西乱放,甚至厨房里的锅碗勺盆还是崭新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居家过日子的人。
  实在受不了他懒散的生活方式,柳璃找了一个星期日来整理房间,结果在客房的柜子里发现了女人的贴身衣物。她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事实上,内心也没有任何想法,倒是周易吓坏了,一把扯过吊带睡衣扔进垃圾桶,小心翼翼地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以前留下的……宝贝你不要乱想,我跟你在一起之后就没有别的女人了。”
  “我没乱想,”她笑笑,把睡衣捡起来拎在手上,“款式还不错呢,穿上一定很性感。”
  “你不相信我?”他的语气有些恼火,更多的是沮丧。
  她不吭声,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紧张的表情。对于周易以前的生活,她不是不清楚,一个有房有车有钱的公司老总,身边没有几个女人才奇怪呢,特别是像他这种有资本风流的男人。只是,这样一个人中之龙怎么会看上毫不起眼的她?
  “我相信你,只是不相信自己。我长得又不漂亮,也没什么本事,比不上你身边那些女人,你为什么偏偏找上我?”
  周易长吁了口气,“宝贝,有些事情不要总是刨根问底。”
  “我就喜欢什么事情都弄清楚。”
  “因为……我喜欢你,就这么简单。”
  “你对几个女人说过这样的话?”
  周易呆住,脸色开始不善。
  柳璃认真地打量手中的睡衣,“让我想想,这是谁穿的呢……上次在餐厅碰到的女孩?唉,我还记得她的眼神有多厉害,嗖嗖地像放箭。或者是广告公司那个模特?说真的,她长得还真不错,身材又好脸蛋又漂亮,说话还柔声细语的,我要是男人我也喜欢。”
  “宝贝,我……”
  “我还没说完呢。”她斜了他一眼,“网上说,一个总是叫着‘宝贝’的男人是不可相信的,因为他记不住女人的名字,所以只好以‘宝贝’来代替,这样既不会出错,又讨了女人欢心。你是那样的吗?”
  周易伸手抹了一下额头,“柳璃,璃璃,我……”
  几时见过这么结巴的老总?她再也装不下去了,转过身捂着嘴偷笑。他愣了半晌,终于发现自己上当了,气急败坏地一把捉住她,一巴掌扇在她屁股上。
  “你敢捉弄我?”
  “哎呀……捉弄一下又怎么样?不爽的话,找你底下的员工去出气吧,我们老总不高兴的时候也是一样,我就被批过几次。”
  “你还有理了你。”他哭笑不得,抓紧她的两只胳膊,稍稍一用劲就把她困在怀里。
  柳璃大笑着推开他,脸颊红扑扑的,两只眼睛有如汪了两潭深深的湖水,周易刹那间失了神,好像是头一次才见到她这么无忧无虑的笑容。
  “宝贝……”他喃喃道,腾出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然后低下头轻轻吻她。
  她愣了一下,立即把头偏开,“你别这样。”
  他抱紧她不松手,柳璃身子一僵,挣扎着想用力推开他,他苦笑了一下,低头吻吻她的头发。“别紧张,我就是抱抱你。”
  好半天都没有见他有进一步的动作,她才放松了一些,斜倚在他身旁不做声。
  “柳璃啊……”周易似乎想说点什么,又止住了,笑笑说,“你这丫头真够小气的,连个拥抱都不肯给我吗?”
  “……我才不小气。”她低声嘟囔一句,咬着唇想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张开双臂绕过去,轻轻圈住他的腰。
  就这样吧,这样很好,她已经疲倦得不愿再去想其它事情了。
  有人在身边做伴的日子很好打发,工作不忙时上餐厅吃吃饭,逛逛公园,开车出去兜兜风,有时候周易也像个孩子一样,带着她去游乐场,两个人坐在碰碰车里大呼小叫,这样的生活很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充实,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渐入佳境。
  柳璃不愿去他家住,周易只好经常去她的小屋串门,在那儿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刚开始一般在九点就回去,后来慢慢延伸到十点、十一点,有时甚至带着公司文件去批阅,美其名曰“陪陪你”。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只是装傻,夜深了就一个劲地催他回去。
  元旦将至,周易的公司忙得一塌糊涂,柳璃也是业务繁忙,两人有一个多星期没见面了。周五晚上,他特意挪出时间约她吃饭,在订好的一家餐厅吃海鲜,吃完饭驱车去了柳璃租住的小屋,一直到十二点还不走,坐在小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她催促道:“你怎么还不走啊?”
  周易不说话,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许久才说:“我不想走了。”
  “走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明天周六。”
  柳璃一愣,低头绞着手指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突然伸手将她搂进怀里,低下头寻找到她的唇。这个吻不同于以前的蜻蜓点水,而是带着强烈的欲望和进攻,他反复吸吮她的唇瓣,双手也用力箍紧她的身子,像是要彻底将她揉进体内。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良久才反应过来,拼命扭过头不让他吻到嘴唇,他的吻便慢慢往下,手指熟练地解开她的衣服,轻轻抚摸她的肌肤,手和唇都游移在敏感的地带。他的爱抚很到位,柳璃从来不曾经历过这么放肆的撩拨,完全不能摆脱情欲上的惊涛骇浪,很快就沉醉在他炉火纯青的挑逗之下。
  猛然间,柳璃于昏昏沉沉中突然惊醒,想起那个荒唐的圣诞夜。
  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这样?恶心的感觉从喉咙处迅速蔓延至全身,她急急地推开他低嚷:“不行,不能这样……”
  “可以的,可以的,”周易伏在她身上喘息,“我们是男女朋友,当然可以做爱。”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的脑子里只剩下这几个字,下意识地拼命挣扎,却悲哀地发现男人的力气远在女人之上,而周易不是那个他,根本不可能半途而废。
  他扣住她的腰,用力顶入她的身体,动作坚决而强势,柳璃轻轻叫了一声,紧紧闭上双眼,死咬住牙关再也不吭声。她在他的进攻中渐渐感到乏力,仿佛沉到了水底,被无数水草缠住脱不开身,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无边无际的绝望笼罩在头顶……
  事后,周易搂着她轻声说:“今晚我不回去了。”
  她挣开他的怀抱,将头埋在枕头里。“你走吧,你走吧。”
  他诧异地将她的脸掰过来,发现她眼里满是泪水。“我弄疼你了吗?”他小心地问。
  “你走吧,我不想让你住在这儿!”
  他脸色一变,沉默半晌,起身到浴室简单地冲洗了一下,回到卧室柔声说:“等会儿你去洗个澡。我走了,你好好睡觉,如果害怕就打我手机。”
  柳璃一动不动地缩在被子里,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叹一声,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脚步声走向门外,接着门被关上,最后汽车的引擎声慢慢远去……
  一切都安静了。她狠狠咬着嘴唇,尝到微微的血腥味道。

  第十八章 过客
  为什么会对这种事情这么抗拒呢?柳璃也说不清楚,明明知道一切都是非常自然的,男女朋友在一起发生关系很正常,然而她就是不能接受,也许只是不能接受跟周易同一张床。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跟他联系,他打电话来,她也寥寥几句就挂机,态度十分冷淡。春节很快就到了,周易想去她家拜访父母,被她不耐烦地拒绝,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订了机票回老家过年。
  这个年,柳璃过得异常冷清,几乎没有出去走亲戚,整天待在家里看电视吃零食,或者去林月家聊天打发时间。
  林月说:“你就好好跟他相处吧,我觉得他对你很不错,年龄大一点也没关系。”
  “可是,我一想到要跟他亲热,心里就难受得很,你说我是不是……性冷淡?”
  林月耸耸肩,摊开手表示对这种问题爱莫能助。
  “好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吧,那个张国栋怎么样?”柳璃笑嘻嘻地问。她听林月提起过,司法局有个年轻的科长对林月很有意思,一直穷追不舍,只可惜她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不怎么样,我现在一点都不想谈这个。”
  “大姐啊,你都二十三了,男朋友都没一个会让人笑话的!我觉得张国栋还行,二十六岁就当上副科长了,前途不可估量,而且对你一片痴心,你别错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
  林月愣了半晌,幽幽地开口:“我没办法忘记他。”
  “他都走了,你还记着他干什么?”
  “那你呢,你能忘记从前吗?”
  柳璃一怔,从她眼底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落寞和孤单,浓雾一般化不开。能忘记吗?一切都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月儿,你这么好,应该有一个好男人来疼你,傅小光是个王八蛋,你不要再想他了。”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林月淡淡一笑,“不是所有的感情付出了都能有回报,我愿意付出,就没奢望对方回报,即使现在想念,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他无关。璃璃,你也把以前放下吧,好好跟周易过下去,不要再这么折腾了。”
  “我在学着放下呢。”
  两个人都笑起来,心里却透明得很,有些人和事,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回到公司,一切重新踏入正轨,周易像没事人一样高高兴兴地来找柳璃,她也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继续以前的生活。
  然而,有些变化仍然在悄悄地慢慢地凸现,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她开始拒绝跟他有亲昵的动作,有时候他想亲吻她,都惹来她激烈的反抗。他是一个有正常生理需求的男人,欲望得不到解决时脾气也会变坏,于是争吵在所难免。
  电子公司的业务非常好,周易几乎每天都要出去应酬,有时候应酬的地点就在声色场所,这一点柳璃很清楚,却并不在意,然而就是这种看似宽容的态度,引起了周易的埋怨。
  情绪爆发的导火线源自一个普通的夜晚,周易应酬完客户,喝得太多开不了车,只好打了一个的士去她那儿,到达时已经十一点半了,柳璃想到第二天还要上班,便催促道:“快回去吧,都这么晚了。”
  他不肯,恨恨地说:“你这么急着让我走?柳璃,我感觉你从来都不在乎我,你知道我今天去了什么地方?是夜总会,难道你没有什么想问我吗?”
  “你又没找别的女人,我干嘛要问?”她反问。
  “你就这么自信?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能保持清醒,你就这么放心我吗?为什么我觉得你根本就不关心我,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我们是情侣,不是陌生人!”
  柳璃哑口无言,许久才呐呐地说:“如果你真的忍不住,我不介意你去找……找别人。”
  “你还真是大方!”周易怒道,挫败地看了她半晌,叹口气轻声问,“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做爱?告诉我你的感受,比如你喜欢我怎么对你,不喜欢……”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她红着脸打断他的话,实在没有勇气跟他讨论这种私密性的话题。“不要说了,我不想提这种事情,很晚了,你该回去了。”
  他摇头,固执地将她锁紧在怀里,“我不回去,今天我一定要跟你说清楚这件事。做爱是很正常的,别把它想得那么龌龊,将来我们结婚了,夫妻生活将是一种——”
  “谁跟你结婚?”
  他一愣,脸色突然变了,借着酒兴横蛮地将她压倒在床上,用力扯开她的衣服。她拼命挣扎,更加激起了他的欲望,凭借身高和体重的优势,很快就将她身上的障碍物一一清除,没有任何爱抚和前戏,直接挺进她的身体。她咬紧牙关承受他粗暴的动作,心里那一点点歉疚随着猛烈的撞击终于消失殆尽。
  结束后,柳璃撑起身子扬手想给他一巴掌,他在空中接住她无力的手腕,咬着牙说:“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还在想着那个程远航?”
  这是第二次,周易提到那个名字,距离圣诞夜那次的提及,隔了整整一年半。
  泪水滚滚而下,柳璃虚弱地喊出声来,“我想着谁不用你管。”
  “你搞清楚,你现在是我周易的女朋友,程远航他妈的算老几!”
  她被彻底激怒了,嘶哑着声音吼道:“我就是想他又怎么样?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跟他分手!”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吧,”他目光冷冷地看着她,“我知道,你一直把和他分手的原因归咎在我身上是不是?柳璃你问问你自己,我对你怎么样你不清楚吗,我把你宠得像公主,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给你摘下来!可你什么都不要,你叫我怎么给你?你还想叫我怎么表示我的心意?”
  她说不出任何一句反驳的话语。
  周易放低音量,柔声哄道:“宝贝我们好好过不行吗,忘掉那个程远航,他已经不可能回来了,在你面前的是我,是我周易,难道我还不够爱你吗?”
  不够吗?
  不,他的爱很多很多,柳璃承认他说的没错,他就是把她当公主一样地宠爱,她说往西他就不会往东,她叫他陪她,他就扔掉工作陪她一整天,堂堂一个公司老总被一个小丫头支使来支使去,连林月有时候都骂她不知道天高地厚。
  可是,她为什么不感动?他们为什么不能相爱,为什么不能?她苦苦找寻不到答案,这样的结果就导致她日复一日地折磨周易,也折磨自己。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要说了好不好,不要再提他……”她下意识地拒绝讨论与程远航有关的任何话题。
  周易死死地盯着她,突然笑了笑,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的绒布小盒子,打开放在她面前。“宝贝,嫁给我好吗?”
  柳璃一怔,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僵硬着身子不知所措。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在什么时候吗?在两年前,我去你们学校招聘,晚上你们领导请我吃饭,我回来拿车的时候看到你在打电话,你只说了一句就挂掉了,蹲在墙角偷偷地哭,那时候我就想,如果你是我女朋友,我一定不会让你哭。”
  周易慢慢回忆,眼里闪烁着她从未曾见过的光芒,“后来我一直在找你,没想到你就在××公司实习,毕业后也留在那儿了。你不知道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就像一件丢失的珍宝重新回到眼前,我跟自己说,不管你是谁,我都要把你眼里的忧伤彻底抚平,可是现在,我仍然让你哭了……宝贝,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她抬起头,泪水夺眶而出,“不,我不能嫁给你,我不爱你。”
  他低笑一声,挺直腰深深地望着她,眼里的光彩一点一点褪去。“柳璃,你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对,曾经有个女孩也说过,柳璃,你真狠心。
  柳璃静静地跪坐在床上,看着周易用力拉开房门,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风从敞开的门涌进房间,一如她此刻萧瑟冰凉的心。
  两个人就这样磕磕碰碰地将关系维持下去,平时打电话问问日常生活,偶然见面吃餐饭,言谈举止之间疏离了许多。
  是她的错吗?柳璃常常问自己,到底是怎么错的?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对,不应该接受他的追求,不应该与他扯上任何关系,更不应该有现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后,周易去深圳出差,要在那边待上两个星期,半个月见不到他的身影,柳璃头一次尝到了不安和烦躁的滋味。为什么会这样?她意识到自己对周易的感觉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么浅,也许多了那么一点点挂念,在他平时默默无语的关心爱护当中,信赖和依恋已经悄悄进驻到她的心中。
  是这样?真的是这样吗?她理不清混乱的思绪,好几个晚上久久不能睡去,眼睛死盯着手机屏幕,第一次深切地盼望他能打来一个电话。
  两个星期后周易从深圳回来,两人一起吃了一餐饭,他脸上的神情淡淡的,言语也很少,柳璃本想说几句体己话,却看到他眉宇间明显的冷淡和疏远,话刚到嘴边又咽下了,辗转反复几个晚上的想念也化为乌有。
  之后不久的一个上午,他打她手机:“晚上来我这儿吃饭?”
  她不好意思地说:“不行啊,公司事情多,今晚恐怕脱不开身,要不过几天吧。”
  周易没有多说什么,淡淡地交代她注意身体,就挂了电话。
  柳璃跟同事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才离开办公室,临走前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桌上的日历,大吃一惊,猛然发觉今天是周易的生日,难怪他要打电话给她,原来是提醒她今天的日子。她赶紧拦了一辆出租车,礼物也没买,急匆匆地往他的住处赶。
  门铃响了很久才听到屋里模糊的声音:“谁呀?”接着门被打开,一个身穿睡衣的年轻女子打着呵欠站在她面前。
  柳璃愣在门口,半天都没有理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一会儿,周易懒洋洋地从卧室里出来,见到她,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很快又镇定下来。
  “你先回去,”他对女子轻声交代,“过几天再给你打电话。”
  女子一声不吭地进卧室换好衣服,低着头轻手轻脚地走出大门。柳璃傻傻地任周易牵着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头脑里完全一片空白,只觉得好笑,胸口又浮起一股酸涩的滋味,想哭,却掉不出一滴眼泪。
  “你……为什么这样?”很久才能开口问。
  “我是男人,你不愿意给我,我总得要找个女人。你不生气吗,怎么一滴眼泪都没有?”
  为什么她就得哭?好像发生这种事情全都是她的错。她抿着嘴不吭声。
  周易的脸色渐渐黯淡,“你总是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柳璃你知道吗,你一点都不懂我的心,我想让你参与到我的生活中来,如果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可以吃醋可以生气甚至可以打骂,可是你好像始终游离在我的生活之外,从来不关心我在哪儿,跟什么人在一起。我受不了你这样。”
  “你受不了我这样,就非得跟别的女人绞在一起?”
  “我想让你为我吃醋,为我的过失发脾气,可以像别的女人那样向我撒娇哭闹,可是你什么都不做,我出差那么多天,你一个电话都没有给我打过!”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你的心根本就不在我身上,我找什么样的女人你一点儿都不在乎!”
  “谁说我不在乎?”柳璃委屈地叫起来,“你出差那几天,我天天晚上盼着你的电话,可你也没有给我打过,到底谁不在乎谁啊?”
  他一愣,眼里突然闪过一道光芒,“你说……你在乎我?你晚上等我的电话?”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悲伤地喊了一句,泪水迅速涌出眼眶。
  “不,有用的,我错了好不好,是我错了。”周易上前一步用力抱紧她,眼里头一次露出慌张脆弱的神情,“宝贝你原谅我这一次,我发誓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发誓!”
  她拼命摇头,“都已经迟了,周易,以前的事我不在乎,可刚才的事,我不能不在乎。”
  “不,我不想失去你,我不想……”他喃喃道,低下头紧紧盯住她的眼睛,从她眼底看到了鄙夷和决然,他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扯开嘴角笑了笑。“宝贝,我真的失去你了?”
  柳璃一言不发,挣脱开他的怀抱,抿紧唇倔强地盯着他。
  他冷冷一笑,轻声说:“也许我做错了是一个原因,可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是程远航。柳璃,你是不是想跟我分手?”
  盛夏,柳璃重新变回孤家寡人,她并不觉得悲伤,反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释然,也许是因为爱得不多,又在最初萌芽的状态就将这份感情掐断,因此无比清醒而洒脱地与他分手。
  几年以后,她从另一个城市回到这个城市,远远地看到周易的身影,他身边站着一位打扮时髦的女子,女子回头的那一刹那,柳璃看到一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面孔。她心里一动,恍惚间觉得当初曾经错过了什么,然而也只有一秒的惆怅,转过身便都忘了。
  某些人,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永远都只是过客。

  第十九章 开始
  二十二岁的年纪应该是什么样的?
  镜子里面的面孔仍然年轻,眼睛明亮,嘴唇红润,凑近了还能看到脸上细细的茸毛,正如书里描写的那样:如花般开放的青春。可是柳璃却常常感叹,这青春多么短暂,就像开到鼎盛的玫瑰,不知道在哪一秒枯萎凋谢。
  日子很无聊,于是网络顺理成章地成为填补空白的好方法。
  在跟周易相处的一年里,柳璃很少接触网络,因为那时候周易霸占了她绝大部分休息时间,现在两人分手了,节假日显得异常孤单,除了上网似乎别无他选。
  高中同学几年前建立了一个班级同学录,她是知道的,只不过以前只是草草看过几页,现在有空了,她把所有的留言从头至尾阅读了一遍,越看越觉得时光流逝得太快。
  同学录里自然也有程远航的留言,很少的几条,柳璃却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能背下来了,还一直在搜索他的信息,QQ号码、手机号码、学校地址、通讯地址……一一背得滚瓜烂熟,却什么也不能做,只是长久地坐在电脑前,眼眶渐渐湿润。
  回到住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照片,翻箱倒柜了很久,只翻出高中的毕业合影,上面的两个人一左一右隔得很远,中间笑靥如花的一排排同学仿佛汪洋大海,将他们彻底隔离成孤岛。她跟他的合影呢,难道相恋这么久,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吗?柳璃仔细回忆,终于想起他们从未单独合过影,尖锐的疼痛立即袭上胸口,她捧着毕业照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相爱一场,却连证明历史的影像都没有,怎不叫人心伤。
  她从没想过如今会是这种情形,“程远航”那三个字就像心上的疤痕,不能触碰,甚至不能正视,一旦触及到那道伤,心里就隐隐作痛,很久很久不能复原。对他的感情怎么能这么深呢,深到连自己都没办法承认,完全意识不到他已经溶进自己的血液。也许周易在分手时说的那句话是对的,他说:“我不是程远航。”
  对,他不是,任何人都不是,这世上没有谁能代替得了程远航。
  可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毕竟离她远去了,而且是她亲手放弃的,再怎么想念再怎么痛苦,日子还得要过下去,没有爱情,还有亲情友情啊。
  这期间柳璃跟大学同学的联系也多了起来,叶美珠毕业不久就跟那位师兄结了婚,而今在省城买了房买了车,肚子里面的宝宝也有六七个月了,看到她脸上满足恬静的笑容,柳璃不得不感叹,现实的婚姻,原来也可以如此幸福。
  张露也留在省城打拼,每天为了五斗米而起早贪黑,身边爱慕她的男士一大堆,但她仍在挑挑拣拣不肯轻易松口;何晚和男朋友谢文斌双双去了北京,当“北漂”一族,在拥挤的大城市为了将来咬牙奋斗;李艳玲和金融系的小个子男生回了老家工作,小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冯小麦也在老家,至今孑然一身,身边不是没有男士追求,而是她根本放不下从前的一切。
  小麦在电话里说:“我这一辈子都不想结婚了,就待在这个小城镇,挺好的,工作压力也不大,赚的钱够我吃穿就行了,你知道我以前就是这么懒惰。”
  柳璃听出了她隐藏在轻松话语背后的悲恸,良久才开口:“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多跟同事们出去玩,试着接受别的男孩子,人这一辈子还长着呢。”
  “不,除了他我谁都接受不了。”似乎觉得话题太沉重,小麦又笑,“你别可怜我啊,我觉得这种生活挺好的,真的,你千万别可怜我。”
  “我不是……”
  “你忘了我说过的,我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从前是,现在也是。”
  柳璃闭上眼抵挡眼眶中汹涌而来的潮意。每一次跟小麦通电话,她都忍不住伤心,小麦笑得越惬意,越表示她心口的伤痕不能复原。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伤城,是不言不语隐藏在心底,努力淡忘,还是血淋淋把它撕开,笑着面对,无论怎样,那座城仍然存在,任凭岁月如何流逝,它依旧静静地伫立在某个角落,回首时它便以沉默提醒那伤痛的过往。
  小麦,你的幸福到底在哪儿?
  迷上网络后,柳璃跟那位研究生之间的联系开始多起来,她总是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是学化学、表情羞涩的一个大男孩。
  他们用QQ聊天,天南地北什么都聊,比如喜欢看的书籍、音乐、平常的运动等等,他常常发笑话给她看,逗得她在网吧里哈哈大笑,然后第二天柳璃专门挑中午吃饭的时间讲给同事听,让他们笑得喷饭。
  第一次接到研究生的电话时,柳璃正在出租屋里看小说,平时上网上得太多了,一个星期总有一两天不去网吧。听到对方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她愣了半晌,直到那边喂喂好久,才不好意思地开口:“是你啊……研究生。”
  真想打自己一巴掌。
  QQ聊了这么久,短信也互相发了几十条,居然不记得他的名字!挂了电话,她立即去翻手机通讯录,悲哀地发现屏幕上显示三个字:研究生。
  第二天去公司上班,柳璃期期艾艾地凑到苏铭身边,“你那个研究生同学叫什么名字?”
  “你不知道?!”对方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嗯,一早上醒来突然忘记了,哎呀,”她装模作样地拍拍头,“怎么脑子里这么乱呢,什么都想不起来,该不是生病了吧……”
  苏铭嘴角抽搐:“江少华。”
  “对对对,江少华,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她赶紧打了几声哈哈蒙混过去,总算知道那研究生的名字了。
  江少华的电话越来越多,两人之间也越来越熟悉,俨然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他很细心,时常提醒她工作不要太累、天凉了要加衣服、吃饭要按时等等琐碎的事情,像个邻家哥哥般温和耐心。柳璃常常想起他一脸羞涩的表情,有时候也忍不住发笑,这么腼腆的大男孩居然也唠叨这些琐事?真是太怪异了。
  他似乎很喜欢聊身边的人和事,很快,柳璃就掌握了他家的基本情况,包括他父母和姐姐的性格、工作单位、住址,还有来往密切的表弟表姐等等,甚至他在哪儿读的小学、中学,他全部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多有意思的人!她在QQ上打趣地问:“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谈过恋爱吗?”
  “没有。”
  她回了一个很惊讶的表情,“大哥你贵庚?”
  那边很快回了一行字:“24岁,身体健康,不抽烟不喝酒,没有其它不良嗜好。”
  征婚广告吗?柳璃在电脑前笑得打跌。
  江少华又发过来一行字:“你为什么叫一九九七?”
  她愣了愣,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回去:“纪念香港回归。”
  “你太有才了。”后面跟着一个很大的骷髅头。
  “嘿嘿,当然,谢谢,拜拜。”不客气地回了消息过去,然后关机、走人。
  九月的夜晚,闷热非常,柳璃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看着一对对情侣手拉手从她身边走过,窃窃私语合着低低的笑声飘进耳里,她突然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即使用双臂紧紧抱着身体,也温暖不了自己的心。
  一九九七。
  一九九七年一月一日,她懂得了什么叫心动,而让他心动的那个男孩子,早已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十一”长假即将到来,柳璃本想回家好好玩几天,没想到妈妈和继父要出门旅游,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想想还是拒绝了,老两口结伴出去游玩,她一个小孩儿凑什么热闹?
  回家一个人孤孤单单,林月有了男朋友,哥哥也有了女朋友,去哪一边都好像不合适,索性待在省城哪儿也不去,只不过七天时间,逛街看电影很好打发的。
  放假前一天,下班后,柳璃跟同事们说笑着一起走出公司大门,一边议论长假去哪儿玩,听到不远处有人叫她的名字,抬头一看,江少华背着一个大包笑意盈盈地站在她面前。
  “你!你怎么来了?”
  “回家啊,顺便过来看看你。”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哦”了一声,想起他家就在省城,不过这个“顺便”似乎太牵强了一点,公司在城市北边,他家在南边,再看他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和肩上的大包,很明显没有回家,说不定是从火车站直接过来的。
  “你明天要回家吗?”
  “不回去了。唉,”她无奈地叹口气,“爸妈要出去旅游,家里没人。”
  “那你在这儿待七天?我还以为你要回县城。”他欣喜地笑了,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小声说,“我还准备去你们那地方玩玩呢,从来没去过的,要是你回县城,我跟着你一起去行不行?”
  一丝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柳璃还没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苏铭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巴掌拍在老同学肩上:“你这小子,没回家?”
  “来看你啊。”江少华毫不客气地把背包挂到苏铭身上,苏铭低声骂了一句,呲着牙捶了他手臂一下,不情不愿地把包背上。
  三个人站在公司门口聊了几句,柳璃说:“不早了,我跟同学约好了有事,先走了。”张露上午打了电话过来,说明天回老家,让她帮忙参谋买些土特产带回去给父母。
  “那我明天去找你行不行?”江少华急急地问。
  她迟疑了一下,“行,到时候给我打电话。”
  柳璃的身影上了公交车,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江少华还一直愣愣地盯着车子远去的方向。一只手伸到眼前晃了晃,随即传来调侃的声音:“回魂了,你这傻小子。”
  他猛地惊醒过来,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我们也回去吧。”
  两人的家隔得不远,下了公交车,他正准备往家的方向走,苏铭扯住他的胳膊,“你真喜欢上柳璃了?”
  “……不行吗。”一抹微红爬上了耳朵。
  苏铭哭笑不得,“我就知道。那次你来我们公司看元旦晚会,我本来准备给你介绍林小贝的,那女孩长得多漂亮啊,性格又好,我们公司很多人追她呢,结果你居然看上了柳璃,你说,她有什么好?”
  江少华沉默了一会儿,神色认真地说:“我也不知道,那次看她拉二胡,一看见她两只眼睛我心里就怦怦直跳,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想待在她身边,想好好对她、好好保护她……你说我这算不算一见钟情?”
  “你开窍了小子……可你也完了,傻小子。”苏铭摇了摇头,拉着他在路边的花坛边上坐下,“我告诉你,柳璃跟你不是一路人。”
  “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个怎么说呢,坦白说吧,她原来有个男朋友,是跟我们公司有业务往来的电子公司老总,两个人在一起有一年多,听说同居了。”
  “同居?”江少华一愣,随即又笑起来,“我知道她有男朋友,以前她跟我提过几句。再说,他们不是分手了吗,她现在是单身一个人。”
  苏铭冲他翻了个白眼,颇有些无奈,“不仅仅是这样,我可告诉你,她心里绝对还放着另一个人,我敢百分之百肯定。柳璃那个老总男朋友条件那么好,对她也是好得不得了,结果怎么样?还不是分了手,我猜一定是因为她心里那个人,不然也不会莫名其妙就把这么个金龟婿放跑了。我说你啊,你这没谈过恋爱的纯情小子就别去凑那个热闹了。”
  江少华低着头不说话,苏铭以为已经说动他了,拉起他的胳膊正要起身,听到他再严肃不过的声音:“你给柳璃打多少分?”
  “你这小子!”苏铭笑着推了他一把,“嗯……七十分吧。”
  “及格了?”江少华有些意外。这是他们高中时评价女孩子的一种方式,分数越高表示女孩越值得追,不过在苏铭眼里,几乎没有高过六十分的女孩,就连他现在新交的一个女朋友,也才刚过及格线。“怎么打这么高的分?”
  苏铭点点头,重新坐回花坛边兴致勃勃地说开了。
  “说句实话,柳璃这个人很不错,心眼好,善良,路上遇见小乞丐什么的,每次都给钱,也不管他们是真是假。脾气也好,工作方面更是没得挑,我们公司最努力的员工恐怕就是她。我为什么给她打七十分呢,首先,她长得不够漂亮,扣十分;其次,跟公司老总有一腿,扣十分;最后,她属于闷葫芦型的,心里有事总不说出来,我不喜欢这种性格,扣十分。”
  “也就是说,她很值得我去追。”江少华笑着说,“还有,别老说‘有一腿没一腿’的,真难听,同居怎么了,现在谈恋爱谁不同居啊?”
  “啊~~”苏铭按着额头大叫一声,大概是被老同学这一番话吓着了,抖着声音问,“你、你真的要追柳璃?别吓我,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少华瞟了他一眼,笑嘻嘻地站起身把背包往肩上一扛,“回家吃饭喽。哎,怕我死就帮点忙,传授一下你的追女朋友秘笈,兄弟!”
  
  第二十章 执着
  大清早刚把张露送上回老家的客车,柳璃就接到江少华的电话,约她一起去逛街,她欣然答应了。
  国庆第一天的天气非常适合出门游玩,阴天,气象预报表明不会下雨,一路上凉爽的风不时吹过,没有明晃晃的大太阳悬在头顶,显得异常舒适。到达越好的地点时,江少华,苏铭,还有他的女朋友小宋早已等在那儿了。
  “我们去海底世界吧,我没去过。”小宋提议。
  两位男士表示同意,柳璃迟疑了一下,“换个地方吧,那儿好像挺远的。”
  “去嘛去嘛,我一直想去看海豚。”小宋是自来熟的性格,扯着她的胳膊直摇晃,“不远的,有直达的旅游车,半个小时就到了。”
  “坐什么旅游车,打的!”苏铭抬手就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行四人上车直奔目的地。
  节假日当天游人很多,一眼望过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柳璃想起大二那年的“五一”,寝室里六个女生去叶美珠家玩,全部晒成腌罗卜回学校,好几个月才恢复原来白皙的肤色。那时候的日子多惬意啊,记得还给程远航写了一封信,专门描述那个旅游圣地的大太阳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回信说:“等我回来,是不是会看见一只变黑了的小猴?”
  程远航……
  那淡淡的笑容似乎还在眼前,人却已经离她几千里,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柳璃甩甩头,把突然涌上心头的疼痛压到心底,一侧身,看到江少华拿着四张门票朝她走过来。一张门票九十元,不算贵,但也绝不便宜,她跟他抗争了很久,终于让他接受了“AA制”的提议。
  四个人兴致勃勃地一边走一边看,在海豚馆待的时间最长,小宋异常兴奋,一溜烟挤到最前面去看海豚表演,其他几个人只好跟上去。两只可爱的海豚在训练师的口令下做着各种动作,从水里一跃而起,顶在高高悬挂的球上,引来四周一片热烈的掌声。
  柳璃就站在水池旁边,一只海豚突然调皮起来,“扑通”一声跃进水里,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旁边的人一边笑一边躲避,她来不及闪开,正在愣神的时候,一只手抓住她的左手,把她拖到一边。
  柳璃咯咯笑起来,“这些小东西真有意思,程远——”一回头,猛地看到身后人的脸孔,不由得一怔。“啊,你脸上有水珠,快擦擦。”
  “没事。”江少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餐巾纸先递给她,然后才摘下眼镜,小心地擦去上面沾的水滴,冲她笑了笑。
  刚刚在想什么?柳璃迅速将心思收敛起来,不动声色地瞟了他一眼,看到他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诧异的神情,才把悬在半空的心落下。
  逛完海底世界,一整天的时间也过去了,饥肠辘辘的四个人去自助火锅店吃晚餐,自然还是“AA制”。吃完饭,又去逛步行街,小宋嚷嚷着要吃炸鸡腿,苏铭便拉着她一同去马路对面买吃的,剩下柳璃和江少华两人,慢慢在服装店里看衣服。
  “他叫什么名字?”江少华突然开口。
  柳璃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笑笑,轻声说:“看海豚表演的时候,你嘴里叫的那个人名字。”
  他还是听到了?!胸口突然一窒,她不自然地扯开嘴角,“我没叫什么吧?”
  江少华抿着唇半晌不语,脸色有些凝重。“他姓程?”
  她不吭声,扭头看向店铺外面,苏铭和小宋一人拿着两个鸡腿过来了。“走吧,我们出去吃,到那边找个位子。”
  四个人一直玩到十点多才回家,打了一个出租车,先把小宋送回公司宿舍,然后再送柳璃回租住的小屋。两位男士把她送到家门口,道了声“再见”,她正要关门,江少华突然将手撑在门上。
  “还有事?”
  他认真地看着她,“他姓程是不是?”
  这个人到底想问什么?
  柳璃朝外望去,苏铭正站在远处的路灯下低着头走来走去,没有朝这边看一眼。隐隐约约明白了他们俩的意思,她把身子靠在门边,点点头:“是。”
  “你很喜欢他?”
  “是。”
  “不是你上次说的那个?他是你同学吧。”
  “是。”
  “他在哪儿?”
  “北方。江少华,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她直视他的目光,面无表情。
  他愣了愣,然后慢慢弯起嘴角笑,“没有了。明天去哪儿玩?我来找你。”
  “到时候再说吧。”
  “那我明天打你电话,你一定要出来。我都有半年多没回来过了,这边变化很大,都不认识路了,你得领着我好好逛逛。”
  这哪是书呆子啊,明明就是一个满嘴胡话的老油条,肯定是苏铭教坏的。柳璃板不起脸来了,“噗哧”一声笑起来,“好吧,明天再联系。”
  接下来几天时间,四个人总是一道出去游玩,世界之窗、游乐场、动物园、公园……全部玩了个遍。
  本来柳璃不想去的,但是小宋的缠功一流,只要娇滴滴地埋怨一声,她就败下阵来,只好跟着一同出去。好在一直都是四人同行,小宋和苏铭这一对又都是话匣子,一路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也不至于冷场或者尴尬。
  假期最后一天,一行人去了游乐场,在过山车里撕心裂肺地尖叫,小宋更甚,下来了还双腿打颤,直嚷嚷这辈子再也不坐了,把柳璃乐得合不拢嘴。
  因为江少华第二天要回学校,于是晚上一起到一家餐馆吃饭,小宋显然对他的专业产生了兴趣,饭桌上一直问个不停,他都好脾气地一一作答。
  江少华读的是硕博连读,九月份刚读到博士,柳璃总觉得他是个书呆子,放着大好年华不好好潇洒,偏偏整天钻进实验室捣鼓玻璃瓶,真是浪费生命。另一方面,又对他崇拜得不得了,24岁就是名校博士了,有一个这么高学历的人做朋友,她甚至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那你说,你读完博士想做什么?”小宋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嗯……进实验室,要不就出国做博士后,我们系一般都这样。”
  “博士后?”柳璃纳闷极了,“那不是博士夫人吗?”
  两位男士笑得喷饭,小宋不满地敲敲桌子,说:“笑什么呀,什么博士夫人,女博士才叫博士后。”
  苏铭笑得更大声,手指着自己的女朋友说不出话来,小宋气得拿筷子去戳他的脸,恶狠狠地叫道,“那你说,博士后是什么东西?”
  “做博士后其实就是工作,”江少华忍俊不禁地开口,“它不是学历也不是其它什么东西,简单地说,就相当于一种职称。”
  “哦。”两个女孩互相看了一眼,似懂非懂地点头。
  太复杂了,还是不懂。
  吃完饭,苏铭抢着去买单,柳璃本想再AA制,见实在拗不过也只好作罢。小宋想去广场看音乐喷泉,路程不远,于是四个人没有坐车,沿着江边的路慢慢走过去。
  广场上人群不多,比较安静,只听到喷泉处发出的悠扬的古筝声。苏铭和小宋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没说几句话就搂到一起了,柳璃和江少华不好意思过去打搅他们,远远地另外寻了一处地方坐下,欣赏广场中心高高喷起的彩色泉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到最后都沉默下来,柳璃觉得有些尴尬,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江少华突然直直地盯着她说:“你愿意做博士后吗?”
  什么?她愣了一下,“什么博士后?”
  “博士夫人。”他抿紧唇,镜片后的眼神异常炽热。
  老天!
  柳璃暗暗叫苦,一时不知道应该回答些什么,慌乱间只能低下头不语,左手突然被抓住摊开,一根手指在掌心划着,一横、一竖、一横、一竖勾、一个圈——
  江少华在写……I love you?!
  她心慌意乱地想抽出手来,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固执地写完,然后才放开,抬起头紧盯着她的眼睛。两个人沉默着,柳璃渐渐理清了混乱的思绪,“砰砰”的心跳也趋于正常。
  他这是在表明心迹吗?怎么突然一下子变得这么直接……也许只是好玩吧。
  “你写些什么呀,我搞不懂。”她决定装聋作哑,反正依江少华害羞的性格,绝对不会说出这几个火辣辣的单词。
  “没看懂?”声音很低,咬字却异常清晰,“I love you,柳璃。”
  脑袋里“轰隆”一声,思维重新变混乱,她怎么也没想到,平常羞涩腼腆的大男孩在这一刻变得这么大胆,居然就这样大大咧咧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片刻之后,柳璃冷静下来,“你不了解我,我们根本就不合适。”
  “我很了解,你的喜怒哀乐我全都知道。”
  她一怔,脑子里突然涌出一个怪异的念头,隐约意识到,当初他给她一个QQ号码,恐怕就是一个圈套,苏铭是帮凶,随后的电话联系、出外游玩等等,全都是为了慢慢接近她。一霎那间,她不知道是应该生气还是难过,然而心底仍然有着微弱却不可忽视的喜悦,为他对自己的如此重视。
  “知道我喜欢看小说,不喜欢吃芹菜?”她轻笑一声,语气带着些许尖锐,“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
  江少华迟疑了一下,半晌才开口,声音小小的,“你有过两个男朋友。”
  她轻哼一声,“还有呢?”
  “还有……你不要怪我啊。”
  “怪你干嘛,说吧。”她懒得跟他绕弯子。
  “嗯,那个,你以前那个男朋友是一家电子公司的老总,前阵子分手了。还有,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你高中同学,叫程远航。”
  柳璃目瞪口呆。“你、你怎么知道他……”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知道周易不奇怪,有可能是苏铭说的,但是“程远航”这三个字,他从哪儿打听来的?
  江少华抬起手推了推眼镜,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我上了你的同学录。”
  “可是……”她仍然震惊得不知所措,他是怎么查到的?她根本就没有说过程远航是大学同学还是高中同学,更何况江少华只知道他姓程。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他一五一十地交代:“我上了google查到你的班级,你高中是346班对吧,班里有三个姓cheng的,女生不算,有一个男生是耳朵旁的陈,在武汉大学,另一个就是……程远航,×××工业大学,正好在北方。”
  她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只顾着点头,许久才咬着牙冒出一句:“你不做侦探,真是浪费了你这颗脑袋。”
  “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对手的姓名,如果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打赢这场战争?”
  “你认为这是战争?可是并没有任何人向你宣战。”
  “现在是没有人向我下战书,可是并不代表以后没有。其实我觉得这就是战争,有人早就挑起战火了,只不过现在暂时性地偃旗息鼓,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突然进攻。”
  她一个头两个大,“……你这都说些什么呀。”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就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柳璃又好气又好笑,被他孩子气的固执弄得头疼,过了好久才开口:“好吧,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也应该明白我不是什么好女孩,我以前有男朋友,而且,嗯……”她字斟句酌,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发生过……那种关系,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纯洁。”
  “你是想说,你不是……对吧。”他的脸在明亮的灯光下微微发红,显然也不好意思说出那两个字,不过柳璃听懂了他的意思,索性抬起头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他的脸更红,咳了两声说,“拜托了,现在是什么年代,谁还在乎那个东西,是不是?”
  “你不在乎?”她有些不相信。
  “小姐,我不是清朝人。有些事,没有对与错,别太放在心上。”
  这也太……愣了半晌,她决定重磅出击。“如果我告诉你,我有过孩子呢?”
  “嗯?”江少华果然怔住了,半天没有说话。
  她轻叹一声,心想,总算让你打退堂鼓了。
  “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他突然开口,又抿着唇想了一会儿,接着说,“刚刚我没有准备,所以……对不起。其实也没什么,两个成年人在一起总会有意外的,我能不能问问你……”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那个孩子是你父母带着,还是放在乡下?”
  柳璃彻底傻掉,终于意识到这个玩笑不好笑,看样子,就算她说已经结过婚了,这个书呆子也还是会发表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
  “那个……对不起,我是骗你的。”
  “骗我?”他皱起眉,随即慢慢弯起嘴角,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你骗我干嘛,以为我听到这个就不敢追你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少华开明的态度,心底积压了许久的灰尘被他的话慢慢拂开,突然就有了倾诉的欲望,开始慢慢讲述那些青涩往事。
  故事不长,几年的爱恋纠缠用二十分钟就讲完了,提到那个名字时,柳璃的心还在闷闷地疼,却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心里想着一个人,却跟另一个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你不认为我做错了吗?”
  江少华沉吟半晌,“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我也做错过很多。”
  “是吗,你做错过什么?说来听听。”她突然精神大好,兴起捉弄的念头。苏铭跟她提过,书呆子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乖宝宝,家长的好儿子、老师的好学生,他会做错事才奇怪呢。
  果然,江少华尴尬地搔搔头皮,想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嗯……小学毕业那年跟苏铭打架,我们好几天都没说话。”
  “这不算。”
  “嗯……”又想了很久,“小时候有一回去奶奶家,邻居给我吃烤红薯,我明知道那是他偷来的也吃了。这个,我应该是共犯,算不算错事?”
  “哈哈——”她毫无形象地大笑。
  他也笑起来,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早点认识你,让你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
  柳璃突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鼻子酸酸的,掩饰地将头扭向一边。她得承认,江少华的话确实感动了她。
  爱情到底是什么?她不懂。她和程远航认识那么多年,曾经那样刻骨地恋着爱着,彼此许下了未来,可实际上呢,就这样轻易地分手了,天各一方,只剩下她独自一人漫漫无期地想念。谁都不是谁的谁,这世上,少了谁人生还得照样继续。
  “我先给你打预防针,”她慢慢说道,“我没办法忘记他,也许一辈子都忘不掉。”
  江少华望着她的眼睛微笑:“没关系。可是,你得给我一个机会。”

  第二十一章 追求
  你得给我一个机会。
  江少华的这句话一直回响在柳璃的脑海里,说不清楚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对她的执着,以及费尽心思却不让她发觉的讨好,她默认了他的追求,也试着去接受他的感情,尽管努力了很久也依旧对他提不起兴趣来。
  她仿佛从江少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时候,她不是一样对程远航怀着这样的心情吗?那种煎熬难耐的感觉,她太熟悉了,太明白爱一个人的忐忑不安、辗转反复。
  林月也赞成她的决定,在电话里说:“给他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尽力了,到最后谁都不会后悔。”
  “可是我明明就不爱他,如果给他一个机会,到最后他仍然什么都得不到,岂不是更加残忍?”
  “我想不会,我觉得他这样的人,一定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任何事情只要尽力了,结果怎么样都不会太在乎。”
  柳璃想了想,笑着说:“真的,我发觉人越读书脑子越笨,他什么样的女朋友不找,偏偏找上我,你说他脑袋是不是秀逗了,好好一个博士找我这种专科生。”
  有时候,她甚至不厚道地想,江少华该不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疾吧,不然放着外面大把的纯情少女不去追求,偏偏要来招惹她这种历尽千帆的女人。网上时常有文章写,如果男人在那一方面有问题,一般都会表现得没有自信,尤其不敢追求自己心仪的女孩,所以,江少华退而求其次,说不定他……
  “璃璃你笑什么?笑得真猥琐。”
  “……啊,没什么,”她赶紧把不健康的思想内容抛到一边,“我在想,江少华到底看上我什么呢,我长得不漂亮,学历也不高,真搞不懂他心里想些什么。”
  “你是不明白自己的好,别把自己看得太轻了,女人要学会重视自身,快乐地生活下去,别再陷在回忆里不可自拔。”沉默了一会儿,林月幽幽地说,“前几天张国栋向我求婚了,我答应了他。”
  柳璃吓了一跳,“这么快?”
  “我太累了,想好好过日子。”
  “可是……你不爱他呀。”斟酌半天,她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他爱我就够了。以前看书上说的,女人要嫁给一个爱自己的男人才会幸福,我不信,我就要嫁一个我爱的,惊天动地地大爱一场,这样的人生才没有遗憾。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人生不是轰轰烈烈,而是平淡,这一生有一个男人如此珍爱你,不计较你以前所做的一切,即使你不是天使,他仍然愿意赐给你一片天空,你就没有理由再去寻找从前丢失的翅膀。真的,我觉得这样很好,很快乐,璃璃你也要快乐一点。”
  江少华会是她的天空吗?柳璃不清楚,但是,她明白自己并不讨厌这片天空,也习惯了他每天的短信问候。
  也许,这就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吧。
  身边有人嘘寒问暖的感觉很不错,每天跟江少华发发短信,上网聊聊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乐。林月说得对,别再陷进回忆的泥沼里拔不出脚来,这个世上,没有谁永远等着谁,也没有谁非谁不可。
  春节就在不紧不慢的日子当中来临,柳璃照例回家走走亲戚、看望老朋友、躲到林月家聊天偷懒,初四晚上正昏昏沉沉地缩在被子里看电视,接到了江少华的电话。
  “我想去你们家玩。”
  “你来干嘛?”柳璃打着呵欠,“大过年的不去走亲戚,跑我们这儿来做什么。”
  “给你爸妈拜年。再说我在家里闷得慌,听说你们那县城挺好玩的,我想去。”
  她困得不得了,眼睛都睁不开了,似睡似醒之间也不知道他在电话里问了些什么,只记得后来自己一迭声地说“你别来”,然后趴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早上睡得正香,手机铃声“嘀嘀”地叫,固执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她烦躁地把手机一把捞过来:“大清早的谁啊?!”
  “我半个小时后就到你们县城了。”那边传来江少华神清气爽的声音。
  瞌睡虫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拥着被子坐起来,气急败坏地大嚷:“你真的来了?你……我爸妈都在家呢,你来干嘛呀!”
  “我不认识路,你一定要来接我啊。”他不管不顾地继续说,“我还提了很多东西,都是给你爸妈的,挺重的,你会来接我吧?”
  她无语。
  “你不会不来吧?真的忍心让我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到处乱窜?我要是丢了怎么办?”
  可怜兮兮的语调最终让柳璃认命地爬起来,快速洗脸刷牙换好衣服,下楼走到客厅,妈妈和继父正在吃早餐,对她的早起表示很惊讶。
  “我去车站接一个朋友。”她无力地解释。
  妈妈的眼神有些复杂,“什么朋友?”
  “普通朋友呗。”柳璃嘀咕一句,在心里把江少华暗暗骂了一通。
  出门打了一个的士直奔汽车站,老远就看到一个身影站在车站大门口不停地张望,双手提了好几个大袋子。
  见到她不大欢迎的神色,江少华赶紧小心翼翼地说明:“我就是来玩玩的,反正待在家里也没意思。”
  她咬牙切齿地看了他半晌,实在想不出其它办法,也不好意思现在就把他往回程的车上撵,只好领着他回家。
  路上,她犹豫再三,还是告诉了他家里的情况。“我现在的爸爸是我继父,你可别叫他柳叔叔,他姓姚。”
  江少华愣了愣,轻声问:“你亲生爸爸呢?”
  “……去世了。很早以前。”
  提到父亲,柳璃有些难过,冲他咧开嘴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江少华回给她一个温和的笑容,把右手的袋子挪到左手上,然后抬起右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无声的动作出乎意料,却也如一股陌生的暖流注入心口。这么些年,她从来没有向谁提起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她永远记得爸爸刚过世的时候,初中同学和老师看她的眼神,满满全都是同情和怜悯,就连跟她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触及她的伤口,那种目光让她难堪至极,觉得自己在班上就是个异类。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有时过度的好心也是一种伤害,于是她面对着旁人假装快乐,假装忘记了失去至亲的痛苦,假装到连自己都以为自己没有悲伤,直到考上重点高中搬离原来的小镇,这种假装还在继续,慢慢便形成了习惯。
  谎话说一万遍就是真理,这句话说得真好,很多时候人类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样的感情,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提醒自己忘记过去,当别人问起时,哈哈一笑了之,久而久之,当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那些痛和怨了,只是夜深人静从梦中惊醒时,才发觉自己的欲盖弥彰。
  回到家,柳璃愕然发现爸妈居然换了一套衣服,仔细一看,还能看到妈妈脸上上了一点妆,桌上也摆好了几盘水果瓜子,俨然一副招待贵宾的模样。
  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江少华一扫以往羞涩的神态,落落大方地上前打招呼,继而把礼物送上,一番花言巧语把继父哄得乐开了花。而且,妈妈对他文质彬彬、书卷气十足的外表也颇有好感,审视的目光渐渐变成了欣赏。
  “你会下围棋啊,真难得,来来来,我们下一盘!”继父说着就拿出围棋。
  一老一少坐在小桌子旁下棋,听到江少华时不时开口:“您这一步走得真妙……姚叔叔太厉害了,我跟您比差得太远了……”
  哪儿来的马屁精!
  柳璃闷闷地走到厨房倒茶喝,妈妈跟进来,笑盈盈地说:“怎么交了男朋友都没跟妈妈说啊?这孩子看着不错,挺有礼貌的,是你同学吗?”
  “妈你说什么呀,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一个同事的老同学,上班时认识的。”柳璃恨不得将客厅里那个人一脚踢出去。
  “普通朋友怎么会大过年的跑到我们家来?我一看就知道他喜欢你。他做什么的?”
  “……读书啦。哎呀妈,你别问行不行,我都说了是普通朋友。”
  妈妈横了女儿一眼:“你不说,等会儿我自己去问他。”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柳璃暗暗叫苦,躲在门后双眼冒火地盯着那个满脸笑容的家伙。那个使劲向继父拍马屁的人是谁?还是那个红着脸腼腆不安的江少华吗?言谈举止跟某人倒有些相似之处……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间恍然大悟,一定是苏铭那根老油条教的!
  她发誓,等过完年回到公司,苏铭那厮死定了。
  午饭很丰盛,鸡鸭鱼肉摆了满满一桌子,没多久妈妈就兴致高昂地开始发问:“你在哪儿读书啊?读几年级?”
  “××科技大学,学化学,博士一年级。”
  “不错不错,那个大学很有名。”妈妈脸上的笑容更多,无视女儿频频向她眨眼,继续发问:“你家住哪儿?家人有几个人?”
  江少华一一详细作答。
  柳璃见妈妈和继父满意地直点头,心里气得不得了,没好气地说:“你下午几点回家?我送你去车站,太晚了可就没车了。”
  江少华斯文地笑笑,“叔叔阿姨,我是头一次来这个县城,这里挺漂亮的,空气比我们那边要好多了,不知道能不能在这儿多待几天?”
  ……怎么脸皮厚得跟城墙似的!!
  柳璃刚想说话,继父在一旁说:“没问题没问题,你就多留几天吧,陪我好好下下围棋,小伙子技术不错,我难得碰上棋逢对手的人呢。”
  “是啊是啊,明天璃璃的哥哥回来,让他带你出去好好逛逛。”妈妈也凑一脚,“我们这儿建设得不错,游乐场步行街公园什么都有,可不比市里差。”
  柳璃欲哭无泪,只得低头猛往嘴里扒饭。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哥哥一定不会反对江少华的追求,因为他很早以前就说过,自己这个妹妹啥也不会干,有人要才奇怪,现在突然冒出一个穷追不舍、条件也还不错的追求者,他肯定喜出望外,恨不得一晚上就能把妹妹嫁出去。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哥哥从准岳母家回来,两位男士没说上几句话就开始拍肩膀,等到继父也凑过去,三个大男人就当前国际形势的话题开始唾沫横飞时,柳璃只能抱着头躲回楼上自己的房间叹气——
  江少华根本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这匹狼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柳璃家住了三天,表现非常好,甚至陪柳妈妈打了几圈麻将,尽管输得很惨,却赢得了邻居几位阿姨的一致赞扬,纷纷恭喜柳妈妈有个不错的女婿。
  柳璃垮着脸百口莫辩,江少华扬着眉志在必得。
  初八柳璃要上班,准备初七下午就回省城。上午,林月和未婚夫张国栋正好从农村走完亲戚回到县城,于是四个人在新开张的咖啡厅第一次见面。
  两位男士边喝咖啡边聊天,柳璃暗暗观察张国栋,林月则悄悄打量江少华,喝完咖啡走出店铺时,两个好朋友皆松了一口气,相视而笑。
  晚上通电话,林月说:“我觉得江少华挺好的,你别再错过了。”
  柳璃沉默半晌,“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林月重复一遍。

  第二十二章 天平
  林月的婚礼在四月初举行,那天恰好是星期日,柳璃前几个晚上就激动得睡不着觉,星期五一下班就急哄哄地坐夜车回县城,看看能不能帮上好朋友什么忙。
  林月取笑道:“你等着喝喜酒就行了,什么也别忙。看你,是我结婚,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弄得我也跟着紧张。”
  “你不紧张吗?”柳璃眼巴巴地瞅着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月儿啊,你就嫁人了,以后你就步入已婚妇女的行列,再也不能随便看天下帅哥了。
  两人笑成一团倒在床上。
  “他上个月来找过我。”林月突然说。
  柳璃一愣,立即明白她嘴里说的“他”是指哪一位。“他说什么?”
  “他叫我别结婚,要我跟他在一起。”
  柳璃撇撇嘴,“他凭什么?”
  林月笑笑,目光凄迷地盯着窗外,“璃璃你不知道,他来找我的时候,我真的想抛弃一切跟他在一起,毕竟我们那样深爱过,我没办法忘记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可是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柳璃摇摇头。
  林月也摇摇头,笑了一声,“他说,他现在有钱了,不会再让我受苦受累,我妈妈也应该看得起他了。我知道他是真心爱我的,他说的话我也很感动,可是我又觉得滑稽,凭什么他就认为我不能跟他共苦、只能同甘?那时候他丢下一句‘我不能耽误你’就走,现在发达了、有钱了再来找我,他把我当成什么呢。我要的幸福跟他眼里的幸福不一样,所以,我们永远都没有可能,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我不想回头。”
  “别再想了,”柳璃拍拍她的手,递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张国栋很好,他一定会是个好丈夫的。”
  “江少华也很好,你别辜负他。”
  “知道知道,他收买你了吧,承认吧,给了你什么好处?”
  “一千万!”林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沉默半晌,又低低地开口,“璃璃,找个爱你的人,比找个你爱的要简单得多。”
  喜宴很热闹,新娘这边除了几个亲戚,剩下的全都是昔日的老同学,柳璃几乎全部认识,因此,一帮男女一拥而上,拼命向这个伴娘灌酒,把她灌得晕晕乎乎招架不住,好在伴郎还懂得怜香惜玉,替她挡掉了不少酒。尽管如此,她仍然头昏脑胀站不住脚,被同学笑骂着搀扶进大厅旁边的休息室。
  刚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一道人影走到她面前。
  “柳璃,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她。”声音很轻。
  柳璃睁开眼,面前站立的男子神色黯然,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个红色的戒指盒。
  “怎么,想起要参加月儿的婚礼了?”她冷冷地开口,没好脸色给他看。
  傅小光艰难地弯了弯嘴角,把戒指盒放到沙发上,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既然来了,也该向月儿敬杯酒吧?”
  “……我没资格了。”他轻声回答,接着快步走出休息室,等到柳璃追出门去时,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
  愣了一会儿,她只得重新坐回沙发上,皱着眉,盯着戒指盒出神。
  门口传来高跟鞋的响声,她赶紧把盒子藏到身后,笑嘻嘻地问:“你怎么出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林月也喝多了,小脸红扑扑的,“酒量这么差劲,他们都问我怎么把伴娘给藏起来了,要灌你呢。”
  一听还要被灌酒,柳璃吓坏了,“腾”地站起身,手一松,戒指盒直直地掉在地上,她赶紧弯腰拾起来,吞吞吐吐说:“我的。”一边把手移到背后。
  林月一把抢过盒子,“给我!他人呢?”声音都微微变调了。
  “嗯……走了……”
  “走了?”她拉高大摆裙往门口疾走几步,猛然又停住,无力地靠着墙闭上眼。一瞬间,柳璃突然想流泪。
  “月儿……”
  “我没事,我没事。”林月笑笑,把手里的戒指盒轻轻打开。
  柳璃的目光落在盒子上,一枚似曾相识的戒指正静静地躺在里面,她立即想起以前在傅小光手指上看到过这样一枚戒指,花纹跟林月手上的一模一样,看样子应该是情侣戒。
  “他来过了,来了也不见我……见了又能怎样呢。”林月喃喃说道,又好像在自言自语,盯着戒指看半晌,突然笑了,“现在好了,他连戒指都不要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联系。本来银的东西就放不长久,哪比得上我这个?璃璃你说是不是。”
  她抬起左手,无名指上的钻石反射出一道炫目的光彩,莫名地刺痛了柳璃的双眼。
  林月把戒指拿在手里摩挲,好似失了神一般,柳璃正想说点什么,她突然转身走进卫生间,闭着眼睛将戒指扔进马桶,然后用水冲了一遍。
  “璃璃,今天我结婚,你们都在我身边,我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她慢慢说着,脸上的笑容异常灿烂,“我们过去吧,婚礼还没结束呢,新娘和伴娘可不能躲在这儿。”
  她笑着走向门外,转身的那一霎那,柳璃看到她眼角光芒一闪。
  是泪。
  柳璃再也忍不住冲进卫生间哭了起来,为林月曾经那样坚持自己的爱情,为她独自一人面对苛责和苦难,为她对昔日恋人的宽容和原谅,也为她含着泪的那一声“幸福”。
  回到公司不久,突如其来的非典席卷全国,每个地方都人心惶惶、慌乱不堪,柳璃所在的公司也不例外,清洁工每天早晨拿消毒水喷洒各处,一天多次,弄得整个办公楼像医院似的一股怪味。领导还专门召开紧急会议,建议员工近期内不要频繁回家,尽量少安排出差等等,并且每人发了一个口罩,于是,公司更像医院了。
  江少华的学校位于中东部的一个小城市,L市,交通不是很发达,因此那边的非典情况不算严重,患病人数大大少于其它城市。尽管如此,学校仍然采取了封闭校门的办法,严令禁止学生出校门。
  处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他与柳璃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多,每天晚上必定打一个电话过去,提醒她第二天应该注意的事项,天天如此,即使她埋怨他罗嗦也照说不误。至于短信,每天都在十条以上,内容不外乎怎样保护自己不受传染,有一次还神经兮兮地发来一条:我觉得你现在辞职在家待着比较好。
  晚上通电话时,柳璃气哼哼地说:“你怎么回事啊,干嘛叫我辞职?”
  “我就怕你保护不好自己,我不在你身边,放心不下你。”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焦躁,顿了顿,小声说道,“等非典结束了,你来我这边好不好……璃璃。”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璃璃,小心翼翼的语气里夹杂着浓浓的担忧和爱意,她心里一暖,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翘起。
  “好了,干嘛说这些无聊的话,再说我就挂了。”
  他笑了两声,“那我过两天回来看你好不好?”
  “别回来,这边非典挺厉害的,你还是待在实验室吧,那儿更安全些。”
  “我想看看你,好久没见到你了……”
  “我说别回来就别回来,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就是火车站,你要有时间就多待在实验室,看看能不能给我弄个诺贝尔奖回来。”
  他小声嘀咕了几句,柳璃也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只是交代他千万别冒冒失失地坐火车回来,不顾他的连连抗议便挂掉了电话。
  第三天中午休息时间,柳璃正坐在办公室里看杂志,手机突然“嘀嘀”响,屏幕上传来一条短消息:下楼来。
  是江少华的号码!
  这家伙搞什么鬼,该不会真的跑回来了吧?她赶紧把杂志扔到一边,急急忙忙跑下楼,果然看到公司大门口的柱子旁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真跑回来了?!”她惊讶得嘴都合不拢。
  江少华笑嘻嘻地走上前,肩上背着一个牛仔包,脸上难掩连夜坐火车的疲惫。“我就是想看看你,没别的,明天晚上我就回学校,实验还没做完呢。”
  她彻底无语,想开口骂他几句又忍住了,看他的样子好像还没吃饭,于是领着他到公司旁边的小餐馆,点了两个菜先让他吃饱。
  柳璃下午还要上班,吃完饭,江少华只得依依不舍地坐上回家的公交车,临走前再三叮嘱她下班后在公司门口等他。
  晚上两人回到柳璃租住的小屋一起做饭吃,她问:“你不在家吃,你爸妈不骂你啊?”
  他笑:“他们知道我有女朋友了,问我什么时候带你回家去。”
  “想得美!”她敲了他的额头一下,心里不免有些慌张。
  想不到书呆子居然会做饭,一个小时后三菜一汤就上桌了,尝一尝,味道还不错。柳璃平时一个人几乎不开火,要么吃盒饭,要么吃零食,现在乍一尝到这像模像样的饭菜,立即抛开了做淑女的打算,一阵风卷云残之后,两人将盘子扫荡一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快十点了,柳璃催他早点回家,他脸红红地嗫嚅着说:“我……今晚不走了行不行?”
  “你敢。”她气呼呼地指着他,随即使劲把他往门外推,“快走快走,等会儿没公交车了看你怎么回家。”
  “没车了就不回去呗。”江少华低低地回了一句,顺势抓住她握在他胳膊上的手,往胸前一带,紧紧地将她困在怀抱里。
  他想干什么?!
  她紧张地想推开他,他用力收紧手臂,突然低头吻下去,她吓了一跳,刚张开嘴说了一个“别……”字,他的舌本能地探了进去,生涩地缠绕住她的舌,猛烈而直接。她的大脑瞬间空白,抵在他胸口的两只手也没了力气,被他按在木板门上深深亲吻。
  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阻碍了进一步的行动,江少华稍稍离开她的唇,伸手把眼镜摘下塞进裤兜,再次缠绵地吻住她,汗湿的双手也颤抖着伸进她的衣服里,隔着内衣握住她的丰盈,直到感觉下腹传来越来越强烈的紧绷感,才喘着粗气放开她。
  “你、你……”柳璃红着脸说不完整一句话,咬着下唇僵在原地许久,用力打开门,把他往外一推,“你回去,赶紧回去!”
  他双手抵在门上不让她关门,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她,“明天你不用送我了,我到了学校再给你打电话。璃璃,I love you。”
  “……快走吧!”她扔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碰”地把门关上。
  过了一会儿,手机“嘀嘀”地响,拿过来一看,屏幕上只有三个字:我爱你。
  半夜,柳璃睡不着,翻箱倒柜找出高中的毕业合影,盯着那张已经陌生的脸默默无语。
  要接受一个人怎么这么容易?她想不明白,也不想再苦苦地追究到底为什么。其实跟江少华在一起,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很开心,他幽默、体贴,凡事想得周到,虽然平时有些罗嗦,还有一点点高学历的人特有的清高,但这些小缺点并没有妨碍他成为一个理想的伴侣。
  伴侣。
  柳璃想到的是这两个字,不是男朋友,也不是爱人。江少华对于她来说,比朋友更进一步,却远远没有达到“爱”的程度。她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是书上所说的,见到那个人就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吗?是日思夜想、辗转反复难以入睡吗?都不是,他像是一棵早就伫立在那儿的大树,当她走过时,正好身心疲惫,于是停在树荫下稍做休息,外面的阳光太烈,她心生恐惧,而这棵树默默地为她遮挡烈日,她便不想再往前一步了。这是一种依赖,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也许这样归纳自己的感情对他实在太不公平,可是这世上所有的感情,谁能真正把它放到天平上衡量?谁爱得多谁爱得少,谁是不计一切地去爱,谁是只想找一个依靠……这些,根本没有公平可言,只有愿不愿意接受。柳璃想,江少华能接受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那么,她应该更能接受一个爱自己的男人。
  暑假里江少华没有回来,因为实验室的事情比较多,他的导师非常器重这个得意门生,不仅交给他一个重大课题,还让他管理手底下一群硕士生和本科生,整天就是宿舍、实验室、食堂三点一线,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手头的事情轻松了一点,没过几天,他又在QQ上向柳璃发牢骚,导师想带他去参加在大连召开的一个全国性的学术会议,行程半个月,可能只能等到放寒假时回去看她了。
  柳璃回了个大大的笑脸给他:“好好干活,等你以后出名了,咱也能粘点江博士的光。”
  他立即回道:“什么沾光?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她“噗哧”一声笑起来,邻座一个打游戏的小男孩莫名其妙地望了她一眼,问她什么事这么高兴,她笑笑不语。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九点五十五分,再磨蹭就要超过两个小时的上网时间了,柳璃跟江少华道声“晚安”,一一关闭打开的浏览窗口,正准备关闭QQ,“啾啾”的叫声传进耳里,右下角的小喇叭也闪个不停。
  随手双击小喇叭,跳出一个窗口,上面一行字:
  是柳璃吗?我想你。
  脑子里“嗡”地一声,她呆坐在椅子上长久地盯着电脑屏幕,直到听见身边的小男孩轻声问:“姐姐,你怎么哭了?”
  
  第二十三章 较量
  我想你。
  为什么要想她?柳璃甩甩头,双手用力擦去两腮的潮意,扭头对小男孩笑笑:“看久了电脑,眼睛疼。”
  小男孩“哦”了一声,坐正身子继续认真打游戏,不再理睬身边这个又哭又笑的怪人。
  屏幕上的八个阿拉伯数字刺痛了柳璃的眼,她低下头将脸枕在胳膊上,让棉制的外套吸去眼眶中不断滚落的热烫液体。那八个数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念了又念、背了又背,每一次上网都忍不住在“查找”栏里输入这一串号码,而每一次都只能失望地看到一个灰灰的小老虎头像。
  混乱的思绪渐渐明晰,她稳稳神,微颤着手移动鼠标,将名为“回忆”的网友加为好友。
  “你好吗?”回忆发来三个字。
  “很好。”
  “我很想你,璃璃。”
  柳璃对着屏幕笑。“我也有点想你啊,老同学。”
  那边许久没有回应,她快速敲了一行字过去,“很晚了,不好意思,我要回去了。拜拜。”
  关掉QQ,她逃也似地到服务台交钱,然后飞快地跑回出租小屋,好像身后有怪物在追赶她,让她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躺回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又将厚毛毯压在上面,还是不能驱赶心中的阵阵寒意,浑身发抖地缩成一团,汹涌的泪水打湿了大片枕头。
  程远航,他的网名叫“回忆”,而她,已经把回忆弄丢了。
  不知道别人处在她的位置时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柳璃只知道,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应该选择平静对待。可是,真的能够平静下来吗?怎样才算平静?她抵抗不了内心的强烈期盼。
  因为喜欢上网,也就无可避免地在QQ上遇到程远航,两个人不咸不淡地打声招呼,然后便长时间的再没有话语,她只能呆呆地盯着那只鲜艳的小老虎头像,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低喊,再说点什么吧,随便什么都行,哪怕只是发一个表情过来。
  可他还是没有只言片语,这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终于忍不住了,首先询问他的近况。
  “我以为你不会问了。”他回过来一行字。
  她苦涩地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发了一个封住嘴的表情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回了一段文字过来,简单地告诉她,他现在在读研,跟本科一个专业,明年六月就能毕业了。柳璃也将自己的近况简略地说了一遍,两人聊了几句便再没有下文,彼此都沉默着。
  良久,小老虎头像突然闪了闪,“你现在是一个人?”
  她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半晌,那边又传来一行字:“我们重新开始吧。”
  像被一记闷雷击中,柳璃突然趴在桌上久久不敢抬起头,心跳得很快,心脏似乎就要撕裂胸口破空而出,生疼生疼。
  他们……还可以重新来过吗?分开这么久,彼此都不清楚对方的生活,甚至,她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是当初那个单纯去爱的柳璃,那么他呢,还是原来的那个程远航吗?
  想了很久,她写道:“我以前有男朋友。”
  “我知道。”他很快回复。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死死地盯着屏幕,想象那一边的他会是怎样的表情,然后字斟句酌地解释,“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我有过男朋友,你能明白这个意思吗?”
  隔了一会儿,他回道:“我明白了。”
  “你在乎吗?”她几乎是闭着眼睛敲下这四个字。
  在乎吗?你在乎我曾经那样轻易地将你拱手于人吗?你在乎我对除你以外的男人动过心吗?你在乎我曾经跟别的男人有过亲密关系吗?
  你在乎吗……
  柳璃将手紧紧握成拳头,任凭指甲深深刺进手掌的肉中,却感觉不到痛楚。为什么要这样问?她并不是一个思想非常封建的人,却独独不能面对程远航清亮的眼眸,总感觉欠了他什么,也许是下意识的一种遗憾,没有把最美好的东西交给自己深爱的人,这是歉疚、是负罪,是在谴责自己的心不够坚定。
  那边始终没有回答。
  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动了一下,只有短短一分钟,不,根本还不够一分钟,然而却像长长的一个世纪,她终于不能忍受心底汹涌澎湃的悲凉,匆匆关了QQ,头也不回地跑出网吧。
  之后柳璃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有上网,江少华总打电话问她怎么了,她没好气地说:“工作太忙了,哪能天天上网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
  “真的没有?”
  “我说没有就没有!”她来气了,大声说,“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实验室有电脑,想什么时候上就什么时候上啊,我要工作要赚钱,一天到晚累死了,哪有那么多空闲时间跟你聊天?”
  “好好,你不要生气,不想上网就不上了,我给你打电话也是一样的。”
  “电话你也给我少打一点!”
  吼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凭什么对江少华这样?他又没有做错什么,一直以来,都是他在默默包容她的任性和无理,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这么耐心的一个人,她还有什么立场去责怪他?
  “那我给你发短信。”他闷闷地说,语气里有些许哀求的意味。
  罪恶的感觉立即袭上心头,柳璃哽着声音回答:“今晚上我去上网。”
  再一次走进网吧,她竟然有些惴惴不安,瞪着电脑屏幕好一会儿才登陆QQ。刚连接上,右下角就闪动着一只小老虎头像,她咬着唇点开窗口,上面只有四个字:
  我不在乎。
  不在乎,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才说?
  柳璃仔细看了一下显示的时间,就是上次聊天时,她敲完最后一句话之后的一分钟发的。她叹了一口气,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的感受,是喜悦,却又夹杂着浓厚的茫然,仿佛漂浮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没有任何依靠,只能随波逐流。
  他还是有一点点在乎吧,如果真的不在乎,那么应该没有丝毫犹豫,而不是考虑之后才做回答。
  小老虎又闪了闪,程远航发来消息:“璃璃,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吗?”
  狂喜合着不可置信瞬间涌来,她双手掩住脸孔,很久很久才能稍稍平静一点,几乎是诚惶诚恐地敲下每一个字:“我的手机是139××××××××,如果有时间,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同学录上有。”
  “你现在在干嘛?”
  “查资料。”
  ……
  这个时候,柳璃完全将另一个人抛在脑后,江少华久久等不来她的消息,问她在做什么,她回道:“碰到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我们要聊天,你去做实验吧。”
  “哦。有时间了再聊。”后面是一颗红红的心。
  罪恶的感觉再次撞进心里,然而也只有短短几秒,柳璃便重新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快乐中。她和程远航的聊天并没有持续很久,依然是淡淡的语气,互相聊了聊近况,以及还在联系的高中同学等等,可就是这些,足以让她一夜不成眠。
  程远航并没有多少时间上网,电话也很少,他是个相当自律的人,对课业一向认真严谨,这些,柳璃在高中时就很明白,因此,对于两人之间不甚热络的联系并没有怨言,唯一觉得惶恐不安的是他的态度,还跟从前一样淡淡的,琢磨不透他真实的想法。
  通电话时,她终于忍不住呐呐地说:“你知道吗,有个人一直在追我,追得可紧呢。”
  他很淡地“哦”了一声。
  “嗯……他还知道你。”见他不说话,柳璃加了一句,“你对他不好奇吗?”
  “不想问。”
  她有些失望,嗫嚅着说:“他跟你一样,也还在读书,读博士。”
  “他对你好吗?”
  她愣了一下,“很好。”
  那边长时间地沉默,柳璃也咬着唇不说话。
  为什么不继续问呢,是胸有成竹,还是根本就不在乎?也许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吧,任何人面对自己的敌人,总会下意识地打探清楚情况,而他总是这样不稳不火,让她对自己更加没有信心,甚至不敢询问他过去几年的生活,是否有女朋友,或者有过而现在分手了,还有徐薇……
  现在,他们这样算什么?她再一次感觉到抓不住他的心,或许可以说,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心到底遗落在什么地方,唯有茫然地等待,等待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江少华的电话和短信仍然相当频繁,柳璃渐渐觉得有些不耐烦,嫌他烦人之余,又夹杂着许多内疚,于是常常推说工作忙,聊不到几句便挂了电话。
  他也感觉到了她的变化,被冷落几次之后干脆直接问:“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如果有,说出来我可以改。”
  “跟你没有关系,是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是不是工作太累?”
  “别问了,反正跟你没什么关系。”
  “那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呀,说出来心里会舒服一点,告诉我好不好?”江少华仍然不依不饶地追问,突然间沉默下来,近乎颤抖地开口,“是他吗?是因为程远航?”
  是该告诉他的时候了,这样藏着掖着对谁都不好。柳璃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是,他回来找我,江少华,我们不要再继续了。”
  “为什么不能继续?”
  “我……”她无奈地叹口气,“我早就说过了,我对你没有那种感觉。”
  “那他呢,他现在回来找你,是因为还爱着你吗?”
  她一时语塞。
  江少华继续追问,“你对他的感觉还是当初那样?你能确定他是因为爱你所以回来找你?”
  他的话正好踩在她的痛处,柳璃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能不能确定好像跟你没关系!”
  “那就是了,你根本就不能确定你们两个是否还能回到当初。”对比她的激动,江少华的语气反而轻松无比,“今非昔比,你们这么长时间不在一起,早就不了解彼此了。”
  “了不了解那也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你真固执,柳璃我告诉你,你们之间早已经成为过去了,你只不过是在怀念那种感觉,怀念当初单纯而没有杂质的一段感情,现在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爱着他!我猜他也是这种想法,不然为什么这么久不跟你联系?如果他真的爱你,他会像我一样每天都希望听到你的声音,希望能见到你,他有我这样迫切的渴望吗?他有吗?你告诉我他有吗?”
  他有吗?
  柳璃也在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程远航的爱也像江少华那样强烈吗?没有,一点儿都没有。不是说可以重新开始吗,为什么仍然这样若即若离,甚至感觉不到他的爱?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她在江少华的逼问下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璃璃,就算你对他还有希望我也不在乎,我不怕跟他竞争,只要你还能给我一个机会。你愿意给吗?”收线之前,江少华说。
  “……我不知道。”她用力合上手机盖。

  第二十四章 纠缠
  柳璃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混乱不堪,灰暗到了极点。
  她无数次地想,为什么会这样呢,到底是谁的错?是她的错吗,如果当初对程远航的信心能多一点,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种无所适从的局面。而对于江少华的坚持,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没办法狠心说一声“分手”,毕竟在那么多的日子里,是他带给她欢乐和笑声。
  林月安慰她:“看谁能让你开心,你就选谁吧。”
  开心可以等同于幸福?她唯有苦笑。她爱的,和爱她的,如果只是一道选择题该有多简单,可是人生永远都不能用一个A或者B来决定,幸福也不是一个选择就能得到。
  心情不好,工作状态也相应地出现问题,柳璃想到了辞职。
  其实这个念头并不是突然而起,在同一个公司待了这么多年,她早就想换一个环境了,而且听说明年部门经理将调至另一个部门,新经理是公司老总的小姨子,据说经常依仗这层关系在同事面前耀武扬威,人缘异常差。苏铭已经在上个月辞职,跳槽去了另一家待遇更好的公司,少了这样一个可以谈天说地的朋友,柳璃更觉得孤单,索性告诉经理,她做到年底就不想再做下去了。
  经理倍感可惜,劝说了几次,见她去意已定也就不再坚持,只是提醒她可以过完年再递交辞呈,因为那样的话,她的年终奖还是有份。柳璃采纳了他的意见,只不过多做一两个月而已,犯不着跟RMB过不去,年终奖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呢。
  这个寒假江少华回来得非常早,离春节还有半个多月就把实验安排妥当溜回家,几乎把所有时间全花在柳璃身上,每天在公司楼下等她下班,然后回出租屋给她做饭吃,吃完饭再陪她到处溜达、看电影,自己的家变成了旅馆,只在晚上回去睡一觉。
  柳璃无可奈何地说:“你家里没事吗,一天到晚不回家,你爸妈不骂你?”
  他笑眯眯地回答:“没事,跟你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真服了你。你爸妈见了我一定会臭骂我一顿,搞不好心里还在想,这哪儿来的狐狸精呀,儿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结果天天不在家蹲着,跟着狐狸精到处乱跑。”
  他顺着竿子往上爬,“那狐狸精去见见他们吧,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况且你又不丑。”
  “……算了,当我没说。”她只能叹口气,暗自在心里把苏铭狠狠骂一通。
  瞧瞧,好好一个正经博士被教导成这副德行,简直就是苏氏老油条第二!
  年关将近,部门经理过完年就要去其他部门上任了,几个同事趁着周日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晚上又去卡拉OK厅唱歌,接着去舞厅跳舞,疯狂地玩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柳璃就发现自己开不了口——
  铁打的身体终于生病了。
  病情来势汹汹,喷嚏、咳嗽、声音嘶哑加上发烧,她给经理打电话请假,听到对方惊慌失措的声音:“发烧了?!赶紧去医院看看,不会是非典吧?!”
  她啼笑皆非,只得含糊地应允一声。
  经理特批了几天假给她,一再嘱咐她一定要去看医生,并且表示公司现在没什么事,如果病没好可以不去上班。她也乐得清净几天,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鼻塞得厉害,爬起来吃了一粒感冒药,然后昏昏沉沉躺了一上午,醒来时已经下午一点多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想起床去外面餐馆订个盒饭,不料刚穿好衣服下床就跌坐在地上,努力了很久也没有力气爬起来。靠着床沿发了一会儿呆,桌上的手机不期然响了,她费力地把身子挪过去,伸直手将手机拨拉到面前。
  “怎么这么久不接啊?”声音很熟悉。
  柳璃只觉得喉头被什么东西哽住,好半天才说了一个字:“我……”
  “你嗓子怎么哑了?生病了?要不要紧?”对方一迭声地问,明显透着焦急,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迷迷糊糊听见他大声喊,“你待在那儿别动,我马上就来。”
  电话挂断了,她把手机贴在胸口,仿佛拥抱着最后一点温暖,闭上眼静静地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不过半个小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柳璃用尽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挪到门边刚打开门,身子一歪就倒在门口的男子怀里。
  恍惚间,身子好像腾云驾雾一般靠不到岸,她睁大眼睛才发现江少华正抱着她往床上放,见她直直地盯着自己,急得嗓音都变了,“你烧得很厉害,我得送你去医院。”
  “别……”她直摇头,一想到医院里难闻的气味就作呕,更别提让医生拿着听诊器这里按按那里听听,然后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光是想想,就已经毛骨悚然了。
  他脸色有些难看,“都发烧了,起码得去医院看看怎么回事吧?”
  “就是感冒,”她赶紧哑着嗓子强调,“真的,只是感冒了,昨晚去舞厅跳舞,出了汗就把衣服脱了,结果……”见他还是沉着一张脸,只得可怜巴巴地承认,“我、我怕打针,很痛的,吃点药就好了,以前都这样的。”
  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一点,想了想,皱着眉说:“去打个吊针吧,好得快。”
  “不要。”她的脸皱成一团,像个孩子似的死死抱住被子,闭着眼睛不理他。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江少华发起狠来,伸手一把将她抱起来就往门外走,她气得拳打脚踢,无奈正生着病没力气,只好小声说:“我自己可以走。”
  见她妥协了,他赶紧小心地扶着她下楼,找了附近一家小诊所进去。
  诊所里的老医生很尽责,望闻问切了老半天,最终宣布只是普通的感冒,给她开了两瓶药水和一些感冒药。打吊针的时候,她吓得都快哭了,江少华握着她的手想送给她一些鼓励,她则不客气地狠狠掐了他的手心一下,权当报复他的残忍。
  他疼得倒吸一口气,手却仍然抓着她的手。“你没吃饭吧,饿不饿?”
  “饿。”
  “那我去买点吃的给你,蛋糕行不行?”
  她点点头,江少华起身走出小诊所,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拎着几块小蛋糕。
  吃完东西,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天快黑了吊针才打完,他扶着她回出租屋,打趣地说:“没事了,今年是你的本命年,生了这场病,一年都不会再生病。”
  柳璃感激地笑笑,“你的本命年早过了。对了,你属什么的?”
  “马。我知道你属猴的,”想起打针时她恐惧的表情,江少华忍不住弯起嘴角,“小猴子,怕打针的小猴子。”
  她闭了闭眼,把脸侧到一边。“别叫我小猴。我有点累,还想睡一会儿。”
  “那你睡一觉吧,我去做饭吃,做好了再叫你起来。”
  脚步声一路走向厨房,柳璃躺回床上盖好被子,合上酸涩的双眼,头还很晕,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小猴,小猴……”
  她猛地睁开眼,混沌的神志立即变清醒,发现自己站在高中学校的校园里,身边一群一群的同学走过,她笑着跟他们打招呼,突然看见程远航从远处向她走来,她欣喜万分地迎上去叫他,而他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看见她一样,面无表情地从她眼前走过去。
  她着急地大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他没有丝毫停留,一直走进一间教室不见了,她赶紧追过去,双腿却像陷进了泥里挪不开步子,等到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室门口,推开门一看,里面空无一人。
  “程远航,你在哪儿?程远航……”
  她哀哀地唤了一声,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不畅。似乎有微凉的东西贴在脸上,慢慢睁开双眼,发现江少华蹲在床头,右手正轻轻抚摸着她的脸。
  “你哭了。”他轻声说。
  柳璃抬起手按在眼角,手心接触到一片湿润。“我做梦了……我说了什么吗?”
  他笑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你叫妈妈,肯定是想家了。”抓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起来吃饭吧。”
  饭菜很香,她却没有胃口,随便扒了几口就算完成任务。江少华把剩下的菜放回碗柜里,洗了碗,哄着她把感冒药吃下,又陪她看了一会儿电视。夜逐渐深了,柳璃催他回去,他磨磨蹭蹭地就是不肯动一下。
  “你病还没好,我不放心回家,就让我陪你一晚上不行吗?”理直气壮地说。
  “你在这儿没地方睡。”
  “打地铺就行了。”
  她无奈,“回去吧,我已经没事了,真的。”
  “病没好,我就是放心不下你。”江少华慢慢将她圈进怀里,眼神灼热地盯着她,“上上个月我过生日,你还没送我生日礼物的呢。”
  被他这么一说,柳璃才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在意过他的生日,倒是她的生日,江少华还寄了礼物过来。她不好意思地问:“你想要什么?我补给你。”
  他更加用力地抱紧她,小声说:“把你送给我好不好?”
  她一愣,“你想干什么?”
  “嗯……就是陪陪你,反正我今晚不回去了。”他耍赖似的晃了晃头,自顾自地走到卧室拿了一条毛毯出来,“我就睡沙发上。你别赶我走啊,现在三更半夜的,车也没了。”
  柳璃按了按太阳穴,觉得头更痛了,实在没力气再跟他纠缠,只得随他去。手机没电了,她放到客厅桌上充电,见江少华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看足球赛,怕他冻着,找到烤火器放到他面前,交代一声便回了卧室。
  迷迷糊糊之间似乎听见哪儿有手机在响,正犹豫着要不要起床,铃声却又断了,她正好懒得理会,翻个身立即又陷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摇晃惊醒了她,睁开眼一看,江少华正蹲在床头,抓着她的胳膊小声嘟囔:“太冷了,我跟你一起睡行不行?”
  “那怎么行?”她急了。
  他瞟了她一眼,“放心,我保证不会碰你,你还生着病呢,我怕传染感冒。”见她一脸为难的表情,于是笑了笑,爬到床尾乖乖地躺着一动也不动。
  柳璃屏住呼吸听他的动静,直到听见从黑暗中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才稍稍放下心。睡意渐渐涌来,恍惚间一双手臂轻轻拥住她,柔软而微凉的触感印在唇上,她一惊,猛地清醒过来,用力挥开他的手。
  “你干嘛?”
  “璃璃,我睡不着。”江少华搂着她的腰,万分委屈地说,“我第一次跟女孩子睡在同一张床上,真的睡不着,怎么办啊?”
  她又气又羞,“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睡觉,别胡思乱想!”
  “你的礼物还没送给我,你得给我,我现在就要。”他用力抱紧她,嘴唇重重地落在她脸上,双手也摸索着解开她的睡衣。
  柳璃把双手抵在他的胸膛前想阻止他的进攻,无奈浑身没有力气,使不上一点劲,双手被他轻松地按在身侧,身上的衣服也随之被解开,他的手连同他的唇,颤抖着游移在裸露的肌肤上,她听见他喃喃的声音:“让我看看你,看看你好不好?”
  她闭上眼,突然感到一阵恍惚,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雪夜,那个男孩子也在耳边喃喃地说,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你……
  寒冷突然侵蚀了她整个身子,甚至令心脏也冰冻起来,她下意识地搂紧压在身上的滚烫躯体,不去想不去听,只想留住这片刻的温暖。头很晕,思维也飘散得无影无踪,她感觉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抵进她的身体,耳畔传来沉重的喘息,很快,身上的人停止了激烈的动作,然后缠绵地吻着她的唇。
  “对不起,”江少华低喃,“我不会……感觉是不是很糟糕?”
  他在说什么?柳璃张了张嘴,头却愈加疼痛起来,仿佛踩在一堆棉絮上,脚步不稳,心也悬在半空。一滴泪从眼角溢出,她把脸压在枕头上,让棉布吸去源源不断的液体,在他的怀抱里慢慢陷入昏睡中。
  第二天柳璃醒来得很晚,睁开眼睛时,江少华衣着整齐地站在床前。
  “起来吧,都中午了。”
  “中午了?”她睡眼朦胧地爬起来,裸露的皮肤接触到寒冷的空气,猛地一激灵,立即回想起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脸一红,赶紧重新钻进被窝。
  江少华愣愣地看着她,突然也脸红了,转身逃也似地跑出卧室,一会儿又转回来,蹲到床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对不起,我昨晚控制不住。”
  “别说了。”
  “嗯,你要不要洗个澡?我给你烧了水。”他的语气很不自在。
  她在被窝里应了一声,等他出了卧室把门关好,才穿上衣服走到浴室。洗完澡,感觉病似乎好了很多,头不怎么晕了,鼻子也能通气了。江少华已经把饭菜做好摆在桌上,她没胃口,窝在沙发里不吭声。
  “咳,那个……”他突然开口,“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
  “你就不怕我得非典?”柳璃的脸绷得紧紧的。
  他红着脸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凑到她耳边低声说:“要死一起死好了。”
  她的心猛地一跳,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长叹一声。“我就这么好吗,什么样的女孩子不好找,你非得找我不可?”
  “我这辈子就认定了你。璃璃,”他抿着唇,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她,“你得对我负责任,昨晚我可是第一次。”
  这是什么话?柳璃哭笑不得,想起《鹿鼎记》里周星驰被公主压上床时,那哀怨的眼神,跟眼前这位书呆子如出一辙。
  “怎么负责?”没好气地问。
  “我们结婚吧。”
  她的表情僵在脸上。
  “我想娶你。”江少华的表情异常认真,“我知道现在我什么都没有,没有房子没有车子,也没有钱,可是我保证将来会对你好,一辈子都对你好。”
  柳璃沉默半晌。
  “你愿意养着我吗?会不会给我买大房子和小轿车?”她慢慢地说,“如果我喜欢小猫小狗,你会送给我吗?你会不会天天给我做饭吃?”
  他点头,眼神无比坚定,“只要我能做得到,我都愿意去做。可是你得答应我,一旦辞职了就得跟我一起去L市,我们不能分开。”
  柳璃摇摇头,“我不能答应你。”
  “没关系,”他微笑着握住她的手,“我可以等。”

  第二十五章 选择
  江少华走后,柳璃久久立在镜子前端详自己。二十四岁了,跟七年前相比,到底有多大的变化?以前的同学说,她变瘦了,变漂亮了,整个人改变了很多。那么心呢,那颗曾经为了某个人狂跳不止的心,是不是也改变了?
  望着镜子里一脸阴郁、面色苍白的女人,她突然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背抵着墙壁,慢慢跪坐到地上。
  不应该的,不应该再错一次。可是,为什么还是错了?
  再过几天公司就要放年假,柳璃呆坐了一会儿,开始收拾要带回家的行李。过完年就可以向公司递出辞呈,这个房子也应该退租了,张露早就答应好,到时候可以在她那儿借住一段时间,不必再花冤枉钱。
  房子里很多东西都不再需要了,能扔的扔、能送的送,至于其它小玩意儿,比如布娃娃、旅游买的小纪念品、还有一套精美的陶瓷茶杯,都舍不得扔掉,她是个念旧的人,凡是能带回家的尽量带回家。东西很多,鼓鼓囊囊塞了好几大包,最后想起还有一个抽屉没清空,顺手一拉,一扎用绳子绑得整整齐齐的信件映入眼帘。
  是程远航的来信。
  捧着信默立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拆开绳子,再一次阅读那些熟记于心的语句,读着读着,一滴泪落在纸上,字迹被晕开,她赶紧小心地擦去水渍,宝贝一样把它们收进抽屉里。
  发了一会儿呆,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嘟——嘟——”声响了很久对方才接通。
  “璃璃……”
  熟悉的声音撞进耳膜,似乎有千万年再也没有听到过。柳璃无意识地抓紧手机,将它紧紧贴在耳边,“你什么时候回来?”
  “二十八,腊月二十八。”
  “我去接你好吗?”
  “不用了,晚上十二点多才到,那时候太晚了。”
  眼眶很酸涩,似乎就要流下泪来,她平稳着声音说:“我想接你。”
  “嗯……真的不用了,我爸开车去接我。璃璃,回家之后我们再见面吧,到时候我再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好。你在忙吗?”
  那边笑了一声,“正在写文章,不算忙。”
  “那我不打搅你了,你忙吧,我挂了。”
  “再见。”
  对方的声音消失在空气里,柳璃仍然把手机贴在耳边,慢慢地说:“为什么不让我去接你呢,我就想早点看到你,你不愿意看到我吗?”
  回答她的是“嘟嘟”的挂断声。
  她把手机扔到床上,拿枕头捂住脸,想大声地痛哭出来,却发觉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泪,像这些年疼痛的爱,无处言说。
  公司腊月二十九放假,江少华坚持要送柳璃回家,她实在拗不过,又见脚边堆着几大包行李,只好领着他一起登上了回县城的班车。
  回到家,柳妈妈看他的眼神明显带着欣喜,招呼他吃了一顿丰盛的中午饭,他提出大年三十再回家也不迟,柳璃说:“大过年的还在别人家待着,你爸妈肯定要埋怨我。”
  江少华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倒是,等我过完年再来拜访叔叔阿姨。”
  柳璃送他去车站搭车,车子发动之前,他突然从窗口探出头,大声说:“璃璃,你要等着我,你一定要等着我!”
  车上的人全都笑了,她面红耳赤地退到一旁,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江少华的电话非常多,每天都打过来,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聊完了还不过瘾,一定要发几条甜蜜蜜的短信才肯罢休。柳妈妈戏称家里的电话是“柳江热线”,哥哥则一脸不爽地瞪着妹妹,嘴里不停的嘀咕:“怎么还没打完?怎么还没打完?”
  “你不会用自己的手机啊?”柳璃没好气地瞪哥哥一眼。
  “这都不是一码事。”哥哥讪讪地说,“想说情话就躲到房间里说,这是公共场合啊大小姐,这么大声谁都能听见。”
  柳璃撇撇嘴,抛给哥哥一个媚眼,“舍不得电话费就说嘛,每次一回家就不用自己的手机,想叫妈给你掏电话费啊,明说呗,我们又不是不明白。”
  哥哥气得抓狂,对着妈妈大叫,“妈,什么时候把老妹嫁出去啊!”
  “你不也没讨老婆!”
  “切~叫那姓江的小子赶紧把你拐出去吧!”
  “要你管!”
  ……
  兄妹俩吵起嘴仗来,理所当然地,柳璃仍然占了上风,挑衅地朝哥哥晃了晃拳头,哥哥寒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只好拿自己的手机打电话。不过这样的次数一多,柳璃也觉得不好意思,便叫江少华不要老是打家里电话,打手机就可以了。
  初三上午,她照例躺在卧室床上举着手机跟江少华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哥哥跑上楼来,神经兮兮地说:“老妹,有人找你,是男的。”
  她把手机拿开一点,随口问:“谁啊?”
  “他说他姓……程。”
  柳璃只觉得呼吸都似乎停止了,想也不想地将手机挂掉,赤着脚跑下楼接电话。
  “晚上有空吗?我想见你。”程远航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像狂风中飘荡的风筝,即将脱离那根线的牵扯。“你说个地方吧。”
  “老地方。”她脱口而出,“中心花园,七点。”
  从没想到再次见面的心情会这样难以形容。
  尽管几乎一整天的时间柳璃都在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别紧张,只是老同学见见面、叙叙旧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当她六点半到达目的地,从很远处看到花坛边那个高瘦的身影时,她仍然慌乱得不知所措。
  程远航已经看见她了,转过身,轻轻弯起嘴角——
  只是一笑,她仿佛听见花朵绽开的声音。
  这一刻,柳璃才明白刻意的冷静原来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见到他,她只想冲过去抱着他狠狠地痛哭一场,只想紧紧抱着他,闻着熟悉的气息,什么都不必说。
  多少年了?
  足足有三年没有再见到这个刻在心底的人,他仍然是记忆中的模样,NAKE球鞋,旧旧的牛仔裤,清亮的眼眸,洁白的牙齿,阳光般的笑容,时间仿佛从未流走,依旧是多年前让她心潮澎湃的那个男孩子。
  原来如此。
  柳璃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那么近那么近的距离,他似乎用了一个世纪才走过,然后张开双臂,低低地喊:“璃璃。”
  她闭上双眼,如从前一般自自然然地靠进他的怀里。
  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睫毛上,然后是脸颊,最后是嘴唇。柔软冰凉的唇静静地贴着她的,一动也不敢动,仿佛生怕惊醒一个美好的梦。
  许久,程远航才把头埋在她的发间,闷声说:“我想你。”
  我想你,我想你。
  总是这一句。
  不过如此。
  柳璃的心狠狠刺痛了一下,整个人漂浮在半空什么也抓不住、没有任何依靠的感觉又回到心间,她笑笑说:“你有多想我?”
  “很想。”
  “很想吗?怎么两年多时间没有一点联系?”
  她的语气带着些许咄咄逼人,程远航愣了一下。“那时候你告诉我,你有男朋友了,我不能打搅你,后来……后来听说你们分手了,我才……”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才什么?
  她呆呆地望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他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她有男朋友的时候,他音讯全无;她孤身一人的时候,他便出来填补她的空白,难道她的爱情必须排队,那方走了这方才能再次上场?
  “你听说得也太迟了一点,跟前一个男朋友分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又有了男朋友,就是跟你提过的那个博士。”明知道这样的话很伤人,她却仍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尽管心也在跟着隐隐作痛。
  他的脸色立即黯淡下去,她继续淡淡地往下说:“你想听实话吗?我跟他,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
  握在她肩头的手紧了一下,然后缓缓放开,他退后一步,怔怔地盯着她不再说话。
  为什么会这样?程远航想不通。三年前,他焦急地握着她的手说,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她的回答是,我有男朋友了;三年后,在同一个地方,他欣喜地拥抱着她说,我想你,她的回答是,我跟那个人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他想笑,偏又笑不出来,翻腾在胸口的浓浓悲伤像要将他彻底淹没。
  夜晚的凉风从默默无言的两人之间穿过,柳璃觉得自己的心掉进了一个冰窟,冻得坚硬无比,无论怎样的烈火也化不开它。
  “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不,我不管,我不管……”程远航喃喃道,“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的,可以的。我不在乎那些东西,只要你愿意回来……”
  你不在乎,我在乎。
  细微的声音从心底悄悄升起,柳璃努力睁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好像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刻进脑海里。
  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庞,眼底有着挥之不去的萧瑟,“璃璃,别这么看我……”
  “我们走一走吧,很久没看过家乡的夜景了。”她拉下他的手笑着说。
  小小的县城很繁华,跟三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因为处在春节期间,街头的店铺大多没有开门,但是周围仍然灯火辉煌、霓虹闪烁,到处都有人在放烟花,“砰”地一声直冲云霄,绚烂到极至,却又转乍即逝。
  两个人沿着小河边慢慢地走,话很少,偶尔对某处景观发表一下看法,其余时间都是相对无言。柳璃习惯低着头走路,没看见伸出路面的一根钢筋,脚一绊,差点摔倒,程远航赶紧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胸前。
  “有没有事?”语气跟从前一样带着紧张,“老是不看路,坏毛病。”
  她不由得吐了吐舌头,俏皮的模样让他心口一热,抓着她的手不再松开。柳璃侧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挣了挣,他反而握得更紧,她迟疑了一下便不再挣扎。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相视一笑中,隐藏的情愫缓缓升腾。
  就这样走下去吧,柳璃想,能不能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到我们学校了。”程远航突然开口。
  她一愣,抬起头看过去,气势雄伟的校门就静静伫立在夜色中,分外熟悉。
  她欣喜地打量着眼前的建筑物,“真的到了——”
  话还没说完,兜里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上面显示一个熟悉的号码。只犹豫了一秒,她便按下红色的挂断键。
  程远航怔怔地看着她,“怎么不接?”
  “……他打来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夜中透着嘶哑。
  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久久不语,柳璃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沉重的压迫感在胸口蔓延开来,指甲深深嵌进手掌中也没有感觉到疼。“嘀嘀”的短信提示音再次响起,她不管不顾,只是沉默地看着同样沉默的他。
  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吧程远航,哪怕只是拥抱我一下,别让我一个人面对这些……
  短信提示音仍在不休不止地响着,良久,她笑了笑,把手机举到面前,慢慢查看对方发来的短信:
  ——“怎么了,你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吗?”
  ——“你猜我在做什么?我在想你。”
  ——“你是不是在外面玩?小心天气凉,别冻着了。”
  ——“给我回个电话,我很担心你。”
  ——“璃璃,我爱你,别扔下我。”
  呼啸的北风从围脖间闯进衣服里,柳璃瑟缩了一下,挪动僵硬的手指,缓慢地回了一条短信:我等会儿就回家。
  “璃璃……”程远航低低地唤了一声。
  “我要回家了。”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很晚了,我真的要回家了。”
  他迟疑了一下,“我送你。”
  沉默重新回到两人之间,甚至比以往更加冰冷,一路上都没有任何话语,路灯把两道身影拉得老长,细碎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街头显得格外苍凉。
  “叭叭——”一辆大货车疾驰而过,司机按响了喇叭,就在这突然而至的嘈杂声中,柳璃停下脚步,很轻很轻地问了一句:“你愿意娶我吗?”
  愿意吗?
  程远航一愣,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愿意吗?他当然愿意,可是现在的他,拿什么来娶她?还有那漫长三年的隔阂,他对她一无所知,现在如何能够做出承诺。
  “你,我……我什么都没有。”
  柳璃别开脸,“我开个玩笑罢了。”
  “不……”他有些慌乱地开口,“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给你。”顿了顿,又无意识地重复,“我什么都没有。”
  她垂下眼,“是啊,你什么都没有,可他什么都有。”似乎要肯定什么,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说,“他什么都有,什么都能给我。”
  “璃璃……”程远航用力咬住唇,欲言又止,突然握住她的手,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我马上就要毕业了,你再给我两年时间好不好……不,一年就够了,你只要再给我一年时间,我一定——”
  “为什么要我等你?”她打断他的话。
  “我要给你好的生活。”
  柳璃笑了,是啊,似乎总有男人是这种想法,就像当初傅小光对待林月那样,认为没有钱就丧失了爱人的资格。可是,凭什么认为她不能够跟着他一起吃苦?凭什么认为那苦就一定是苦,而不是甜?在他眼里,爱情到底是什么?
  她已经给了他那么多的机会,他却仍然一次又一次放手。
  “我不需要了……喏,已经到家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胡乱挥了挥手,柳璃往自家的大门走去。
  “别走璃璃!”程远航往前追上几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想想,好好想想。”
  她回过头,“想什么?”
  “我和他……你选一个。”
  还有机会选吗?柳璃垂下眼不说话。
  他定定地看着她,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勉强笑了笑,“我等你的答案。”
  她慢慢抽出手,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家,头也不回地说:“你该回去了。”
  大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她倚在墙旁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忍不住从窗口往外眺望,程远航仍然站在路边,街边昏黄的路灯照不亮他的表情。很久才见他慢慢转身往回走,她痴痴地看着他走远,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掏出来,屏幕上四个字:
  给我答案。
  怎样才算得上完美的答案?柳璃突然想起林月说过的话:“我要的幸福跟他眼里的幸福不一样。”
  是的,她要的幸福,不是由房子车子和票子堆砌起来的,只不过是可以和相爱的人厮守在一起,能看见对方的笑容、感受到对方的浓浓爱意,这样的幸福如此微小,却能让她一生满足。而那个深爱的人啊,却不能理解这卑微的幸福。
  
  第二十六章 疼痛
  初五,江少华提着礼品,理所当然地来小县城看望柳爸柳妈,见到柳璃时吃了一惊,“你怎么搞的,几天不见就瘦了这么多?”
  “天天大鱼大肉的,吃腻了。”她淡淡地回答。
  未来女婿的到来,受到了继父的热烈欢迎,两人在家摆了一整天的棋局,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才结束,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又开始下,看样子,江少华在这边待到什么时候,这围棋也会下到什么时候。
  吃完午饭,柳璃小声对他说:“你家里没事吗?早点回去吧。”
  “我要陪你爸下棋。”
  她笑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他脸红了,趁着俩老去厨房的当口,捧着她脸亲了一下。“我舍不得你嘛。”
  “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对不起,我现在很累,这些天真的没什么精力陪你,让我好好休息休息,行吗?”
  她的脸色很憔悴,明亮的双眼也像蒙上了一层灰,黯淡无光,江少华爱怜地理了理她额前的乱发,“好吧,你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什么事,要记得打我手机,知道吗?还有,璃璃,有些事情该放弃的就放弃,别太为难自己。你明白的,我会一直等你。”
  “嗯。”柳璃点点头,喉头一阵发紧。
  初八公司开始上班,柳璃找了一个机会递出辞呈,部门新任经理上报给公司老总,第二天传下话来,说是同意她在一个月后辞职,当然,年终奖一分不少。柳璃明白是原来的经理帮了忙,于是邀上几个同事,请他去餐厅吃了一顿饭。
  接下来的时间空闲了许多,一旦决定了要辞职,肩上的重担就仿佛完全卸了下来,她几乎没有事情可做,只需要向同事逐步移交工作,并且带一带新来员工就可以了。
  元宵节的前一天,公司发了一笔过节费,并且通知放一天半的假,同事们兴奋地聚在一起商量去哪儿过节,柳璃则收拾收拾东西,下午就坐车回小县城了。
  晚上吃完饭,柳爸柳妈出门打麻将,只剩下柳璃一个人在家吃东西看电视,正看到好笑的地方,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屏幕上显示三个字:程远航。
  “璃璃……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手机信号不太好,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周围还有许多嘈杂的声音,可是柳璃还是听清楚了。她右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左手紧紧握成拳头,关节处一片苍白。
  “什么问题?”哑着嗓子问。
  “告诉我答案。”
  “……你现在在哪儿?”
  “火车站,我马上要回学校了。璃璃,你的答案是什么?”
  “今晚就要走吗?明天过元宵啊。”
  “你告诉我——”
  “开学还早吧,”她打断他的话,不管不顾地说下去,“现在应该不急着去学校,你坐的哪趟车?是空调车吗,现在上车没有……”
  “柳璃!”
  她咬着唇不再开口。
  话筒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的声音沉沉地传进耳里,“告诉我答案吧,我等不了了。”
  一滴滚烫的液体滑过脸庞,滴落在左手背上,柳璃抬头看向天花板,“程远航,你先回答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许久,他回答:“爱。”
  “你爱我吗?你真的爱我?为什么我总是感觉不到,难道说一句爱我就那么难?从一开始你就让我猜,让我不停地猜测你的想法,那时候我告诉你我有了男朋友,你掉头就走,两年多不跟我联系,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吗?还有,我告诉你江少华在追求我,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为什么不肯多花点心思在我身上……程远航,你说你爱我,爱我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是我不值得你这样吗?”
  “……我以为,你懂。”
  “我懂?我凭什么要懂你?!”她大声叫出来,“你什么都不肯说,你让我怎么懂你!现在你来问我答案是什么,好,我告诉你答案,我选他,我选他!”
  “璃璃——”
  “我选他,我选他你听不懂吗?”
  那边沉默了很久,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低低的声音才飘过来:“你要幸福。”
  电话被挂断。
  柳璃抽泣着喊道:“程远航!”没有人回答,她继续喊,“你知道我要的幸福在哪儿吗?程远航,程远航……”
  颤抖着手回拨过去,只听到冰冷的女中音:“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已关机,Sorry……”
  整整一夜,柳璃蜷缩在凉透了的被窝里,不停地拨打着同一个号码,一遍又一遍听到女中音说“对不起”,直到昏昏沉沉地睡着。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她接着拨电话,仍旧听到里面传来“对不起”的声音,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迅速按下另一串号码。
  下楼经过客厅时,墙上的挂钟显示才七点一刻,柳璃没有听到父母起床的声音,想必是因为昨晚打麻将太晚,早上起不来。她飞快地走出家门,连出租车也没有打,一口气跑到了林月的新家。
  大门敞开着,林月裹着大衣倚在门口张望,一脸担忧的神情。柳璃不禁加快了脚步,仿佛那是汪洋大海中最后一块浮木,她即将灭顶,仅此唯一的希望。
  林月将她拉进客厅,轻声说:“国栋出去了。”
  短短的几个字,彻底抽走了柳璃最后仅存的力气,她一下子跪倒在沙发前,脸色惨白,喘息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月泡了一杯热茶放到桌上,拍拍她的手,“别撑着。”
  “月儿……”
  只吐出两个字,柳璃便哽着嗓子再也说不下去,崩溃地伏在沙发上大哭起来。林月从来没有见她这样伤心过,眼泪就像两条小河,怎么流也流不尽,悲伤得完全不能自已。记忆中,她除了爸爸去世那一次狠狠哭过之后,便再也没有在别人面前这样痛哭过。
  林月静静地坐在一旁,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她的背,不用问,也知道柳璃为什么会这样。看着二十几年的好朋友跪坐在地毯上大声哭泣,那么哀恸、那么绝望,她却无能为力。
  爱情啊爱情,为什么能让人这样痛得肝肠寸断,却仍执迷不悟?
  “发生什么事了?”等柳璃哭累了,蜷缩在沙发上不吭声,林月才小心地问。
  柳璃愣愣地盯着地毯,嘶哑着嗓子把事情经过简单地复述了一遍,最后,哀哀地说:“月儿,我现在后悔了,我不该那么说,我不该说选别人……可他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说就挂了电话,我再也拨不通他的手机……”
  林月叹了口气,“你听我说,既然已经选了,就别再这么犹豫不决,这样对谁都不好。”
  “可是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柳璃抽泣着大喊,泪水重新布满脸庞,“月儿,我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我跟程远航还有没有可能,还有没有?以前我不知道心痛是什么滋味,现在终于知道了,那就像用尖刀把胸口剖开,血淋淋地把心掏出来……真的很痛,痛得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想这么睡过去一辈子都不醒来……月儿,我真的后悔了,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她不停地自责,林月紧紧把她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安抚,“不是你的错,别这样,根本就不是你的错。”
  “我爱他,我爱程远航……我不想这样的,我去追他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你清醒一点,江少华怎么办?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江少华……柳璃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林月拿纸巾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璃璃,过去了的就让她过去吧,错过了一次,千万不要再错过第二次了。”
  她到底错过了什么?柳璃完全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林月握紧她的手柔声说:“江少华是真的爱你,别再辜负他了。璃璃你知道吗,爱情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琢磨的东西,既然我们抓不住它,不如就放了它吧。这一生我们用尽力气爱过一次,也就足够了,其实我和你都很幸运,爱得遍体鳞伤的时候,还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我们遮风挡雨,我们得到的已经太多,就别再为难肯为你牺牲的那个人。”
  柳璃摇头,“可是……我不爱江少华,我没办法爱他。”
  “两情相悦的例子,哪里能找得到?”林月苦笑,“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们要的只不过是一段安稳的日子,年轻时携手度过,到老了能有所依靠,如此而已。一辈子只有短短几十年,高兴是过,悲伤也是过,为什么要苦苦追寻那些已经逝去的东西呢?璃璃,试着放下从前吧,就把他当成回忆,如果想念,偶尔拿出来回味就好了,生活还要继续。”
  柳璃抓住她的手还是摇头,泪水从眼眶中汹涌而出,止也止不住,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亲手葬送这段痴恋而哭泣,还因为林月眼底深深的落寞和沉寂,在这间开着空调的温暖房间里,她的双眼寒冷如冰。
  原来幸福也可以假装,快乐只存在于脸上的笑容,内心的疼痛依旧无人能治。
  柳璃哭着说:“我放不下,月儿我真的放不下……”
  林月伸手轻轻环住她,慢慢地说:“每个人都有记忆,所以我们没办法忘记从前的一切,不论欢乐还是痛苦,都已经刻在心上了,再也抹不去。可是一个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为了所有的亲人和朋友,璃璃你知道吗,有时候人的一生,就是做给别人看的。”
  泪水渐渐止住,柳璃把头埋在林月的胸前,久久不能言语。这样的人生,这样与一个不爱的人携手到老的人生,比孤独更可怕,可是人是最最忍受不了寂寞的种类,天下那么多怨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激情总会被生活消磨得一滴不剩,倔强的心也总会屈服于现实的冷酷。
  我们都在追求完美的梦想,无比认真、无比虔诚,而现实总是出其不意地伸脚一绊,于是,梦想跌得粉碎,风一吹就散了。
  “这辈子,难道就只能这样吗?”良久,柳璃轻声问。
  “还能怎样?”林月喃喃道,“那个人已经走远了,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追不回来了。”
  从公司辞职回家后,柳璃重新过起了猪的生活,每天早晨睡到十点后才起床,随便从冰箱里拿点剩饭剩菜加热一下,然后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有时跟朋友煲煲电话粥,或者邀上林月去逛逛街,日子过得很消遥自在。妈妈也不管她,只是让她在家好好休息几个月,过阵子再作打算也不迟。
  过了几天,恰逢一个高中同学过生日,联系了几个还留在县城的同学一起出去吃饭,晚上,一群人浩浩荡荡开往餐厅撮了一顿,吃完饭,又提议去卡拉OK厅唱歌。
  寿星要了一个大包厢,又点了几扎啤酒和一些小零食,接着唱歌的唱歌、打牌的打牌,柳璃缩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听见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柳璃,唱首歌啊。”
  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唐飞,这丫头自从上大学吃巧克力吃胖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瘦下来过,去年年中从深圳辞职回家乡创业,找了一个开饭店的男朋友,身材变得愈加富态,大有再横向发展的趋势,昔日“赵飞燕”的痕迹一点儿找寻不到了。
  柳璃嘿嘿笑着不做声,唐飞用肉肉的手打了她一下,“嘲笑我胖啊。”
  “岂敢岂敢。”柳璃笑嘻嘻地还了一掌,“其实你这样挺好看的,比以前瘦竹竿的样子要好看多了。”
  “唉!”唐飞重重地叹口气,眼角眉梢却掩饰不住浓浓的笑意,“都怪我家那位,每天做好吃的给我,你说谁能抵挡得了食物的诱惑啊。倒是你啊,柳璃,怎么越来越瘦,风一吹都能把你吹到天上去。”
  “嗯……工作太累,所以就瘦了。”柳璃搪塞道。
  “我工作也累啊,怎么就不见瘦下来?”唐飞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柳璃还没开口,旁边另外两位女士立即凑上前,歌也不唱了,唧唧喳喳地讨论起来。女人对减肥这类话题永远保持最大的兴趣,一个劲地问柳璃是怎样保持苗条身材的,她只得把从网上看到的减肥方法一一道来,几个女人居然听得津津有味。
  正聊得高兴,手机响了,是江少华打来的,柳璃说声“抱歉”,起身走到包厢外接听。
  他的电话内容不外乎询问她过得如何、心情好不好之类,聊了一会儿,他问:“你什么时候来我这边?”
  柳璃愣了愣,“干嘛要到你那边去?”
  “我不想跟你分开。反正你现在辞职了,来我这边看看吧,就当散散心好不好?”
  “……以后再说。”她胡乱应一句,“他们都在等我呢,挂了吧,明天再聊。”
  “好吧。”
  刚挂了电话不到十秒,又传来“嘀嘀”的短信提示音,点开一看,江少华发了三个字过来:我爱你。
  柳璃把手机塞回口袋里,身子往后重重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突然觉得眼眶涩涩的,很久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重新掏出手机翻出一个号码,手指按在绿色的通话键上,半晌又挪开,无意识地继续翻看,接着,一滴泪“啪”地掉落在屏幕上。
  那上面只有四个字:给我答案。
  她擦了擦眼睛,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按动,将那个熟悉的号码、连同所有这个号码发来的短信一一删除。
  走回包厢,一个男同学正举着麦克风,声嘶力竭地唱着刘若英的《后来》,声音醉醺醺的,好好的一首歌被他唱得七零八落。
  唐飞朝她吐吐舌头,神秘兮兮地说:“这家伙失恋了,刚跟女朋友分手呢……咦,刚刚谁给你打电话?老实交代。”
  柳璃笑笑,“我男朋友。”接着走到男同学身边拿起另一只麦克风,大声说,“哎,铁陀,我跟你一起唱行不行?”
  失恋中的男士苦笑了一下,点点头,柳璃跟着轻轻唱起来。
  “……那个永恒的夜晚,十七岁仲夏,你吻我的那个夜晚,让我往后的时光每当有感叹,总想起当天的星光。那时候的爱情,为什么就能那样简单,而又是为什么,人年少时,一定要让深爱的人受伤,在这相似的深夜里,你是否一样,也在静静追悔感伤,如果当时我们能不那么倔强,现在也不那么遗憾。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第二十七章 不再
  第二天,柳璃一早便跑到理发店。
  理发师很惊讶地问:“剪了?这么好的发质剪了很可惜,要不我给你做个发型吧。”
  她摸了摸马尾辫:“剪了吧,每天都要扎来扎去的,很麻烦。”
  记得小说上常常有痴情的女子为了一段逝去的感情而剪发,那时候柳璃想不通,觉得女人很傻,剪了头发有什么用?逝去的还是逝去了。现在终于有了体会,原来剪发,真的是想彻彻底底地跟往事说再见,说不出口,便想借用这一刀来巩固自己的决心。
  长发大把地掉落在地上,她在心里轻轻唱歌:我已剪短我的发,剪断了牵挂,剪一地不被爱的分岔……
  一个小时后,柳璃怔怔地盯着镜子里短发的造型,有那么一秒,几乎认不出自己来。满地全都是长长短短的碎发,她轻叹一声,忍不住弯下腰捡起一缕发丝握在掌心,想起后半句歌词:长长短短、短短长长,一寸一寸在挣扎。
  她呐呐道:“不知道留长要多久。”
  理发师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大概在心里想,这女孩怎么回事啊,才说要剪头发,现在又后悔了。柳璃冲他笑笑,付了钱快步走出理发店,走到街角,抬头望着蓝蓝的天空很久,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泪水。
  原来剪发果真是一个极端愚蠢的行为,不仅剪不断牵挂,也同样不能坚定放手的决心。
  不知是不是着凉了,回到家,柳璃便发起烧来,晚饭也没吃,胡乱吃了一粒感冒药便蒙头大睡。没想到这一病就是好几天,整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来,吃饭没有胃口,才几天时间就瘦得像一支竹竿。
  妈妈着急了,把她押到附近的医院仔细检查,却又查不出什么毛病来,医生只是含糊其词地说,精神不太好,多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妈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垂头丧气地拎着一大袋维生素回家,嘱咐柳璃吃了一点药,又小心翼翼地问:“你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这些天她又要上班又要照顾生病的女儿,憔悴了不少。
  柳璃盯着妈妈瘦了一圈的脸,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孝,这么些年来,她从来没有好好照顾过妈妈,倒是要妈妈常常为她担心受怕,就像现在,她难过,妈妈心里恐怕比她更难过。
  她红了眼眶,抱住妈妈的胳膊,“妈,您别急,我没事的,过几天就会好。”
  晚餐全都是她爱吃的菜,色香味俱全,看得出来妈妈花了很大的心思在上面,柳璃强迫自己吃了两碗饭,看到俩老如释重负的目光才稍稍放下心来。
  第二天是星期六,早上醒来,情况似乎好了很多,只是人还是懒洋洋的,窝在被子里不肯动弹。妈妈带毕业班的学生,脱不开身,去了学校,家里只剩下继父一个人在客厅听戏曲,柳璃在楼上的卧室继续睡觉。
  迷迷糊糊间,只觉得一个凉凉的东西轻轻触碰脸颊,似曾相识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处传来:
  “璃璃。”
  谁?
  柳璃慢慢撑开沉重的眼皮,面前恍惚站立着一个高瘦的人影,她弯了弯嘴角,喃喃道:“你回来了?那边很冷吧……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璃璃,是我啊。”一双手按在额头,接着她听到一声惊呼,“你又发烧了!”
  她费力地睁大眼睛,眼前的景象一点一点变清晰。“……你?你怎么来了?”
  江少华不说话,转身冲出房间,只听见“噔噔噔”的下楼声,接着客厅传来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他又“噔噔噔”地跑上楼,手里端着一杯温水和两片药丸。
  “哎呀你这孩子,发烧了也不说一声。”继父一脸焦急地跟进来,“要不再去医院看看吧,老这样没精打采的,不行啊。”
  柳璃赶紧端起杯子把药片吞了,嘟囔着说:“没事的爸,就是一点点头晕。”
  江少华瞟了她一眼,知道她怕去医院,笑笑说:“姚叔叔您歇着吧,这儿有我呢,她要是到了晚上还不退烧,再去医院也不迟。”
  继父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留在这儿没什么用,于是交代了几句便走下楼,把房间留给一对年轻人。
  柳璃蜷缩在被子里问:“你来干嘛?”
  “我想你,”江少华蹲在床头轻声说,“所以回来看看你,反正实验室也没什么事情。”
  他没有告诉她,前几天给她打手机时感觉到她声音不对,心里不免有些担心,于是把电话打到家里的座机,正好柳妈妈接了,他三言两语就问出了个大概,着急之下,索性跟导师请了几天假赶回来。
  “你们不是才开学吗,才几天时间啊,又往家里跑,你们导师不生气?”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老板对我满意得很,请几天假算什么,只要实验做得好就行了,他才不管呢。”
  她撇撇嘴,“你这是恃宠而骄。”
  他咬着唇笑,“你剪头发了?挺好看的。”
  “好看吗?”柳璃笑着问,又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肯定瞒着我什么事。”
  “没事。”见她瞪起眼,他有些尴尬地扶了扶眼镜,“其实,我跟老板说,我想回家看女朋友,他很爽快就答应了,还说、还说什么时候……能喝到我的喜酒,是不是要等到毕业,我说……应该不会,毕业之前应该可以……”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脸也红起来,不好意思地瞟了她几眼。
  “你是不是听我爸妈说,我生病了,所以赶回来看我?”她静静地开口。
  江少华愣了一下,把手慢慢伸进被窝里,紧紧握住她的手。
  “是,前天我打电话来,你妈妈告诉我的,说你都病了好几天了。我很害怕,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实验也做不下去,就是想见你,早点见到你……璃璃你知道吗,我受不了这样,我受不了你生病了我却不在你身边,一想到你孤零零地躺着我就难过,还有上次,你烧得那么厉害都不肯告诉我,如果不是我恰好打电话给你,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说你生病了?你看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璃璃……”
  他的手很紧地握着她的,抓得她生疼,她把另一只手抬起来伸向他,迟疑地摘掉鼻梁上的眼镜,手指轻轻滑过他的眼角,看到一抹湿润的痕迹粘在指尖。
  “璃璃……”江少华狼狈地捉住她的手,把脸埋在被子上,“你让我好好照顾你行不行?去我那儿吧,就当作散散心,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柳璃的心仿佛被铁锤重重地撞击了一下,疼得麻木。“你累不累?要是累了就睡一会儿。”
  他猛地抬起头望着她,脸微微有些红,声音小小的,“躺你旁边行不行?”
  柳璃瞪了他一眼,脸颊越发烫起来。见她不说话,他飞快地朝身后望了一眼,然后起身把门轻轻关上,外套一脱就爬到床上来。
  “你干嘛……我爸还在楼下。”她用力推他。
  “我就睡一会儿,坐了一夜的汽车呢。”他嘟囔一句,紧紧搂住她不松手,三分钟不到,她就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喂,”她小声叫道,“江少华,江少华?”
  没有回答,他早已陷入梦乡,双手还扣着她的腰,脸埋在她的脖颈间,温热的呼吸吹拂在肌肤上,痒痒的。
  柳璃面红耳赤,掰开他的手指想推开他,他突然睁开眼抱怨道:“让我睡会儿不行吗?”接着将她死死搂住,比刚才更加用力。
  “这样不好……”她小声抗议,一边把身子扭到一边。
  他咬了咬牙,突然瞪着她说:“再扭再扭,小心我兽性大发。”
  什么?!她吓得不敢动,江少华忍不住笑起来,“吓你的,我累了,只想抱抱你。”
  他眼神温柔地看着她,然后轻轻在她额头印上一吻,闭上眼睛很快又进入梦乡。平缓的呼吸再次在耳边响起,柳璃静静地躺在他身边,扭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睡容,很久很久,僵硬的身躯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他突然挪动了一下身子,喃喃道:“璃璃……我爱你。”
  “嗯,我知道。”第一次,她回应他的表白。
  江少华的手臂很有力,睡着了也能那么紧地搂住她,仿佛一辈子都不会松开。柳璃突然产生了一种依恋的感觉,这样过一生,不也很好吗?她爱的人毕竟已经远去了,而爱她的人,就近在咫尺。
  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彼此之间有多么不同啊。对于江少华,她永远只需要两个简单的动作,点头或者摇头;而对于程远航,她总是觉得自己处在悬崖峭壁的边缘,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只能努力去猜测他的想法,雾里看花,怎么看也看不明白。也许林月说得对,谁让你开心你就选谁,开心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至于幸福,那是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才能证明的,谁能现在就断言幸福与否?
  柳璃的病好得很快,晚上吃完饭再量体温,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了,精神也振作了许多,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明显比前几天活泼。
  妈妈笑着说:“小江可是福星,他一来,璃璃的病就好了。”
  柳璃娇嗔地瞪妈妈一眼,“你怎么告诉他我生病了嘛,他还要做实验,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跑回来多不好。”
  江少华只是笑,突然开口道:“叔叔阿姨,等柳璃好一点儿了,能不能让她去我那儿玩一阵子?”见柳璃怔住了,又笑嘻嘻地看着她,“你不是说想去看看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
  “就是去年你说要辞职的时候,你忘了啊,你说你还没出过远门呢,等有时间了要去看看,现在不是有时间了吗?”
  柳璃瞟他一眼,哑口无言。她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可当时只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哪知道他记得这么清楚,更可恶的是,居然在这个时候说了出来。
  “也好,反正现在待在家里也无聊,还不如出去散散心。”妈妈轻描淡写地说。
  “去吧去吧。”继父也在一旁煽风点火,“L市我还真没去过呢,以前出差时经过那儿,不过没仔细看,城市怎么样?”
  江少华说:“还不错,虽然有点小,不过空气好,建设得也挺漂亮的,您跟阿姨要是有空也可以过去玩玩,那儿离黄山很近,就当是旅游吧。”
  “我都有多少年没去过黄山了,”妈妈对这个很感兴趣,“老头子,要是去我们就坐飞机吧,我还没坐过呢,正好圆了这个梦……”
  几个人围绕旅游的话题讨论起来,柳璃坐在一旁闷闷地嗑瓜子,不想去搭话,似乎也搭不上话,她总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爸妈把她卖了出去,然后江少华将她买了下来——
  什么跟什么嘛!
  三个人在一起聊得不亦乐乎,见他们兴致勃勃的样子,柳璃更加郁闷,从柜子里拿把小锤子出来,把核桃按在地上砸得“砰砰”响。
  江少华在柳家住了两个晚上,等柳璃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在她的催促下返回学校。送走了准女婿,晚上妈妈到柳璃的房间跟她聊天,似是不经意地问:“璃璃,你要不要去他那边看看?”
  “……去吧。”
  妈妈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如果可以,就在那边待着吧,换个环境也许更好。”
  “妈?”柳璃愣了愣,不太明白妈妈的意思。“那儿离家很远,玩几天就行了,干嘛要待在那边?我舍不得你。”
  “什么舍得舍不得?璃璃,你也长大了,不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有些事情自己要想清楚,应该懂得怎样取舍,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柳璃暗自一惊,突然明白过来,其实妈妈什么都知道,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她咬着唇不敢说话,妈妈幽幽地叹口气,慢慢把头扭过去,视线胶着在墙角的一把二胡上。“还保护得这么好……一直没拉过了吧?”
  “嗯。”柳璃鼻子酸酸地应了一声。
  那是爸爸的遗物,暗红的颜色已经很陈旧了,弓上的马尾也磨掉了不少,只剩下细细的一小撮。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留着它,怕有灰尘落在上面,就用透明袋子包裹着,每隔一段时间解开清理一次。可是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没有再用这把二胡演奏过任何曲子,不是不想,只是怕勾起往日的悲伤。
  “留着还有什么用?人都走了……”妈妈喃喃道,“璃璃啊,这世上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东西会旧,人也会死,任何东西都会成为过去……我跟你爸爸从小就认识,一起玩到大,他去参军,我就留在这边教书,后来总算聚到一起,结了婚,再生下你们,日子刚好过一点儿,他就……你爸爸这样的人,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我的感情早就随着他去了,可是又能怎样呢,日子总得要过下去,高兴也好,伤心也罢,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过去了的就过去了,不要再想起,重要的是为将来做好打算,璃璃你明白吗?”
  妈妈以前从未说过这样伤感的话,柳璃扑进她的怀里,哽咽着说:“我明白。妈,我舍不得你啊,还有哥哥……跟爸。”
  “孩子大了,总会飞走。”妈妈拍拍她,“小江是个有心人,他对你的情意妈妈看得很清楚,你跟他在一起,妈妈很放心。”
  三月底,柳璃背起行囊登上开往L市的火车。
  临行前一晚,她在中心花园坐了很久,沿着鹅卵石的小径走了一遍又一遍,左手举在半空,想象那个有着阳光般笑容的大男孩仍旧站在左侧,牵着她的手默默同行,偶尔偏过头暖暖一笑。
  微风渐起,她闭上眼,飘扬的柳絮轻抚在脸上,像极了那晚漫舞的雪花。
  他问:“你在想什么?”
  她答:“你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
  “我在想……吻你。”
  ……
  睁开眼,面前空空如也。柳璃弯下腰,在肆意流淌的泪水中,突然明白了自己多年来的固执和反复,也原谅了程远航长久以来的淡漠和忽视。
  他们都是自私的人,都怕被感情伤得太深,所以总是用自以为是的理由来处理爱情,总是想等到对方先付出,然后自己才能相对应地付出,却不懂,爱不能衡量、没有比较、无需隐藏,爱不仅仅需要包容,更需要坚持。
  
  第二十八章 新生
  L市是个小城市,比起家乡的省城来说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城市比较干净,花草树木到处可见,空气质量还不错,名胜古迹也不少,最重要的一点是生活节奏缓慢,这对于柳璃这种懒散的人来说,最合适不过了。
  在她来之前,江少华早就在学校旁边租好了一个一居室,理由是这样比住旅馆省钱,而且两人离得近,什么事情都好照应。
  柳璃说:“你不是想让我在这边找工作吧?”
  “……先睡一觉,下午我带你出去玩。”他聪明地顾左右而言他。
  “我来只是玩几天,过十天半个月的再回家。”
  “到时候再说,先看看嘛。”
  她懒得跟他绕弯子,坐了一晚上的火车累得不行,把行李随便收拾了一下,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大觉。
  醒来时江少华正在做午饭,香味飘进鼻子里,柳璃有了一些精神,这时候才起床好奇地四处打量。
  房间不大,一个小客厅,里面是卧室,还带了厨房和小卫生间。看得出他用心布置了一番,床单和被套全是崭新的,天蓝色带小花朵,窗帘和桌布也是同一色系,卧室墙上挂了两副木框艺术画,小书桌上还摆着一盆刚抽出嫩芽的吊兰,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一个学理工科的男孩子应该具备的审美观。
  柳璃踱到厨房,差点吓了一跳,好家伙,居然买了煤气灶和煤气罐,案板上油盐酱醋样样齐全,看来他是把她留在这儿留定了。
  “房间里窗帘什么的全都是你布置的?”
  “嗯……”厨师的脸有些红,不知是被菜的热气熏的,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声音很小,“我请实验室的女生跟我一起去买的,我不太懂。”
  柳璃捂着嘴嘻嘻笑。
  “不过那盆吊兰是我自己看中的,真的。”他的声音抬高了一些,好像要证明他的品味其实不是那么差,“你家不是有一盆吊兰吊在客厅吗?你说你最喜欢的就是吊兰,所以我给你买了一盆,你喜不喜欢?”
  “喜欢。”
  江少华扭头朝她笑,右手持着锅铲,腰上围着浅蓝色的棉布围裙,厨房里充满菜香味,一霎那间,柳璃心里忽然有了暖暖的感动,仿佛等待许久,就是为了等待这片刻的温馨,她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从后面搂住他的腰。
  他愣了一秒,转身在她额头一吻,“把菜端过去,吃饭了。”
  “你要我留在这儿找工作吗?”她松开手闷闷地问。
  他欣喜地笑了,“不着急的,先玩一阵子再说,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彻底放松放松,不要浪费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江少华把实验往后挪到星期一,带着柳璃去逛公园,直到华灯初上才拖着脚步回来。没有精神做晚饭,两人到附近的小餐馆点了菜带回出租屋,一边吃一边聊天,聊着聊着,她觉得时间不早了,掏出手机一看,屏幕上赫然显示十一点。
  “十一点了!快回去吧,你们学校该关门了。”
  他也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惊呼一声:“糟糕,回不去了,学校早就关门了!怎么办?”
  “啊?”柳璃傻了眼,心里只责怪自己光顾着聊天,竟然没注意到时间已晚。
  “我在这儿过一晚行不行?”
  她的脸一红,立即想起那次生病时他趁虚而入,心里又气又尴尬,咬着嘴唇不吭声。
  江少华明白了她的意思,咳了两下小声说:“你放心,我再也不会那样了……再说今天累得很,我也没精神了,明天还要早起做实验呢。你信不过我?”
  她犹豫了一会儿,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也理不清,只好轻轻点了点头。他赶紧走到厨房烧水,两人洗漱过后,各占床的一头盖上被子。
  柳璃有心观察那一头的人是否睡着,可惜白天逛得太累,一会儿功夫就陷入梦乡。迷迷糊糊之间觉得有些冷,身边有团什么东西好像比较暖和,她下意识地把身子贴上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呼呼大睡。隔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大对劲,忍不住猛地睁开眼,被黑暗中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给吓了一跳。
  “你干嘛?!”
  “是你抱着我。”江少华振振有辞。
  她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搂着他的腰,整个身子都蜷缩在他怀里。她赶紧松开手,把身子往旁边挪,不料他双手一带又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你……”
  “我睡不着。”他的呼吸暖暖地喷拂在她脖颈上,声音有些暗哑,在黑暗中隐约透着压抑的欲望,“怎么办?璃璃我真的睡不着,我们……好不好?”
  “不行,不能这样……”她无力地抗拒。
  “你是我女朋友,为什么不行?我要,我就要。”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缠绵地吻住她,手指急切地解开她的睡衣,她将手肘抵在他的胸膛前,小小的反抗却更加激起了男人潜在的欲望,他把她的双手压在身侧,湿热的吻或重或轻地印在裸露的肌肤上,她听见他模糊的呢喃声:“璃璃,璃璃我爱你……”
  柳璃突然怔住了,慢慢停止了挣扎,任凭他的手和吻四处游走。为什么不可以呢?他爱她,她也决定了要在L市待下去,男女朋友在一起,这种事情总是不可避免的。
  疯狂的几度纠缠中,她的脑子一直混沌不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是说没精神吗,为什么能一次又一次地……
  早晨柳璃醒来,动了动身子,腰像被折断了一般,几乎一整晚的激烈运动让她觉得身躯仿佛不是自己的。扭过头去,江少华正躺在身侧紧盯着她的脸看。
  “你看什么?”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的嗓音嘶哑。
  “我……我真不敢相信,你就在我身边了。”他喃喃道,“这不是梦吧,以前我就做过这样的梦,一醒来就能看见你躺在我怀里,还冲我笑……”
  柳璃没好气地扔过去一个卫生眼,“你该不是做春梦吧?”
  “你怎么知道?”他脸红了。
  她费力地翻个身背对着他,懒得跟他废话。
  江少华伸手搂住她的腰,趴在她耳边小声说:“我搬过来住行不行?”
  “不行。”
  “让我搬过来嘛,我想跟你住在一起,每天给你做饭吃还不行吗?”
  他的语气像小孩子撒娇,柳璃忍不住笑,“你不是住宿舍吗。”
  “我不喜欢住那儿。”
  “哦……宿舍条件是不是不好?”她想起自己的大学宿舍,据说是六十年代的旧楼房,六个人一间屋子,没有独立的卫生间,走廊上永远潮湿阴暗,大白天的还要开着灯。其实学校早就有公寓式的学生宿舍,结果全让大一大二的小不点给占领了,他们这一届临到毕业都没有住上装有电话的房间,所以这么多年她一直耿耿于怀。
  “嗯,是不好。反正我今天晚上就搬过来。”宣布完毕,江少华从床上坐起来,突然又“啊”地一声躺回去,有气无力地呻吟,“我的腰~”
  柳璃恨恨地瞪他一眼,心里幸灾乐祸地想:你不是很勇猛吗?看你今天怎么做实验!
  晚上,江少华果然把一些衣物和书籍搬了过来,柳璃沉默地帮他把东西摆好,再也没有说一个“不”字。也许在来L市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两个远离家乡的男女,又是情侣关系,住在一起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她默认了这种同居生活。
  过了两天,他带她去实验室见同学,大伙儿好一阵起哄,像炸开了锅似的,女生围着江少华问他是怎么追到这么一个美女的,另外几个单身汉则貌似热泪盈眶地问柳璃:“你还有姐妹吗?你还有单身的同学吗?介绍一下吧!”
  她被大家的热情吓着了,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江少华搂着她的肩膀对同学笑骂:“你们这群荷尔蒙旺盛的家伙,有本事自己找去,别吓着我女朋友!”
  正说着,导师进实验室来,瘦瘦的秃顶的老头子很和蔼,跟柳璃笑嘻嘻地拉家常,末了还一个劲地表扬江少华,说他是个好学生,工作认真负责,人品优秀性格正直诚实善良等等,让她觉得小老头正举着小铁锤开拍卖会——
  拍卖品:他的得意门生。
  晚上一群学生在校外餐厅聚餐,主题自然是庆祝江少华有了女朋友。
  吃饭时柳璃才发觉,原来博士也是人哪,说话照样带脏字,喝酒也毫不含糊,女生不淑女,男生不绅士,跟印象中的高级知识分子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
  席间大伙儿起哄要两人喝交杯酒,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江少华也为难地说:“我跟璃璃都不会喝酒……”
  “酒都不会喝,算什么男人啊!喝,喝醉了哥哥我送你回去!”其中一个姓谢、人称“谢霆锋”的男生拍着巴掌嚷。
  其他人也不依不饶,两人只好端起酒杯,又不知道该怎么摆姿势,谢同学兴致勃勃地上前加以指导,两人磕磕碰碰地喝了半杯,江少华就再也咽不下去了,苦着脸说:“你们都知道我不会喝酒嘛,这么大一杯怎么喝得完?”
  “你个没诚意的。”谢同学摇头叹息。
  江少华的脸有些发白,一看就知道是不会喝酒的人,柳璃把他的杯子拿过来,笑着说:“我替他好了。”一仰脖子,把剩下的半杯喝得一滴不剩。
  “好!江少华啊,还是你老婆比较厉害。”谢同学喜滋滋地端起酒杯,“弟妹,我敬你一杯,我把我们家少华交给你了,你们俩要好好过日子,早生贵子哦。”
  一席话说得柳璃面红耳赤,仓促间只得把满满一杯酒灌下,动作之豪爽让其他人看呆了眼,愣了一会儿便一拥而上,“妹妹、嫂子”地乱叫一气,把她灌得晕晕乎乎摸不着东南西北。
  吃完饭回到家,柳璃蹲在卫生间吐得天翻地覆,江少华跑上跑下为她拿毛巾递开水,心疼得不得了,责怪自己不会喝酒也就罢了,居然还连累了女朋友。
  稍微舒服了一点,柳璃趴在床上问:“那个谢什么叫什么名字?”
  “谢剑锋。跟我同学八年了,从本科一直到博士,除了苏铭,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哦……吃饭的时候,他怎么老要我给他介绍女朋友啊?他不是博士吗,这么高学历的人应该很好找女朋友啊。”
  江少华吃吃笑,“你没发现我们学校的特点,男生多女生少,漂亮的女生就更少,一般刚进学校就被人订走了,僧多粥少没办法呀。还有最难过的,你没看见实验室的女生都是歪瓜裂枣吗?唉,这就是他要你介绍女朋友的原因。”
  柳璃点点头,难怪经常听人说,学历高的女人不漂亮,漂亮的女人学历都不高,看来很有道理。他们实验室的女孩就真的有些惨不忍睹,一个满脸痘痘,一个又黑又壮,还有一个瘦得像皮包骨,脸色苍白,剩下唯一一个长得还算清秀小巧的,却早就有了男朋友。柳璃算不上天姿国色,但是俏生生往实验室一站,就把所有女生全比了下去,也怪不得那些光棍们追着她问还有没有单身的姐妹。
  “你以前……就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孩子吗?”她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她是专科生,他是博士,这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更何况江少华长得一表人才,文质彬彬的样子很招人喜欢,她总有做梦的感觉,仿佛误拣了灰姑娘的水晶鞋。聚餐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那个瘦瘦的女生对她很冷淡,这是女人的第六感,决不会错。
  江少华愣了一下,“喜欢?嗯,有好感的算不算?”
  她笑着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高中的时候,呵呵,对我们班有个女生感觉还不错,不过那时候要高考,分开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的脸微微有些红,顿了顿说,“我的话完了。”
  怎么像做报告似的?她笑出声来,“大学呢,没有喜欢过别人?”
  “忙着学习呢,我那时候还修了一个计算机的学位,哪有时间想那些东西。”
  她有些吃惊,“你是双学位啊?”
  他点点头,柳璃沮丧地扑倒在被子上半天没吭声。天哪,差距还不是一般的大,这么爱学习的好学生,跟好不容易才毕业的自己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自我批判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先前的问题,要笑不笑地盯着他:“对了,你读研的时候有没有喜欢过别人?比如你们实验室那个女生,瘦瘦的那个,你对她感觉怎么样?”
  “她……嗯,不是我喜欢她,是她……那个我。”江少华吞吞吐吐地说完,见到她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立即明白被捉弄了,气急败坏地扑到她身上,“还问还问,那时候我不是遇见你了吗,还能喜欢谁啊!”
  
  第二十九章 朋友
  第二天早上,柳璃睡到十一点才醒来,江少华搂着她的腰睡得正香,叫了老半天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我们去逛街?”捧着她的脸就亲过去。
  “你还有力气啊,我可没力气了。”柳璃没好气地推开他。
  果真应了“血气方刚”那句老话,一晚上被他折腾死了,一个人哪有那么大的欲望呢。她忍不住想起以前,自己还猜疑他那方面是不是有隐疾,现在看来,半点问题都没有——
  有问题是她自己!突然又想起跟周易在一起时,她不是对这种事情很没有兴趣吗?现在好像……柳璃怔怔地坐在床上,半天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末了,只好拍拍脑袋自嘲地笑笑:还不错,起码证明自己不是性冷淡。
  “你要吃什么,方便面行不行?”
  “哎。”她涨红了脸,指着床单不吭声。
  哦……江少华的脸也红了,赶紧把床单扯下来。“拿我们学校去洗,那儿有洗衣机。”
  吃了两包方便面,两人把脏衣服一起带过去,一进寝室,柳璃就立即发现自己上当了。
  这哪是什么条件不好的宿舍?宽敞明亮的套间,带电话带网线带卫生间带阳台,电脑桌、书架、衣柜配备齐全,每天定时供应热水,楼下还有IC卡的洗衣机,诺大的房间只住了两个人,除了江少华,另一个就是谢剑锋。
  “你不是说,宿舍条件不好吗?”柳璃一字一句地问。
  “……没有你,再好的条件也没用。”
  江少华偷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模样终于熄灭了她心头的怒火。
  不一会儿,谢剑锋从别的寝室打着呵欠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玩CS,枪声“哒哒”响,他就在一片嘈杂声中热情地招呼:“你要不要玩一会儿?”
  “我不会玩这个。”柳璃摇摇头,凑到他耳边小声问,“你们学校什么时候关门?”
  “关门?”他皱了皱眉头,“可能一两点才关吧,反正有时候我们出去玩到十二点多回来,学校的门还开着。”
  “那你们寝室呢?”
  谢剑锋嘿嘿奸笑两声,明显误会了她的意思,“妹妹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我可以去同学那边睡,寝室是十二点半关门,回来晚了还可以叫传达室的老爷爷开门……”
  “谢剑锋,打你的游戏吧!”江少华后知后觉地大叫。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柳璃的脸色马上冷下来,朝他狠狠挖了一眼,咬着牙说:“江少华,你这个大尾巴狼!”
  大尾巴狼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诚实,不过柳璃还是原谅了他,再怎么说,他也是因为爱她才撒谎,有一个如此深爱她的人,她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跟大多数女孩一样,柳璃也喜欢逛街买衣服,江少华总是无怨无悔地当搬运工,尽管脸上已有了疲色,仍然不声不响坚持到底。她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要给他买衣服当做补偿,他倒是很配合,只要她看上了眼的,乐呵呵地拿了就走。
  柳璃很满意他的随和,要知道很多男人对衣服都很挑剔,苏铭就是一个,那时候他还没有女朋友,她曾经随他去买过一次衣服,一路上只听见他嘀咕:这个颜色不好,这个款式不好,这个质量不好……到头来逛了一整天,半件衬衫都没捞着,把她气得够呛。周易也挑剔,又是公司老总的身份,对服装的要求更为苛刻,只认准国外的两三个牌子,其它一概入不了他的法眼,所以难免对柳璃随便的衣着发表不同意见,最后总闹得不愉快。
  江少华对衣服没什么特别喜好,能穿就行,唯一奇怪的是他居然不喜欢牛仔衣服,这在年轻男子中应该算是异类。
  柳璃对他的这个偏好很头疼,有一次故意把他往牛仔专卖店领,拿了一条牛仔裤逼他试穿。
  他从试衣间出来,她有些恍惚地看着他,“还不错嘛。”
  “看起来旧旧的,”江少华撇嘴,“这什么款式啊,只有小孩子才喜欢。”
  她蹲下去帮他把过长的裤管卷起来,随口说:“你以前不就喜欢穿这种旧旧的吗?”
  “我从来不喜欢。”
  头顶传来淡淡的一句,柳璃浑身一僵,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蹲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江少华不再吭声,走进试衣间把裤子换下,出来时,见她站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笑了笑,上前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她偷偷偏过头看他,他的脸色平静无波,可是手掌把她抓得很紧,她隐约感觉到有些痛,嗫嚅着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江少华搂搂她的肩,眼里笑意盈盈,“哦,该不会是昨天换下来的袜子你又没洗吧?就知道你懒得要命,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算了,等回去我再洗吧。”
  “我洗我洗。”她赶紧抢着说。
  “你洗得干净?”
  “我是女的!”
  他好笑地刮刮她的鼻子,“谁说女人天生就会洗衣服?这样吧,你请我吃火锅怎么样?好像有一两个星期没吃过了。”
  柳璃忙不迭地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歉疚。
  幸福应该是什么样的?她不明白,也不想再去苦苦追寻,有这样的日子已经足够了,快乐、满足,还有一个深爱她的男人陪在身边,她不能那么贪心。
  无所事事地过了半个月,柳璃渐渐觉得日子变空虚,她本来就不是个喜欢到处玩耍的人,银行卡里的钱也用了不少,虽然江少华从没有说过让她去工作之类的话,可她知道,他家的情况并不是很好,父母是普通工人,姐姐早已嫁出去,他平时的开销就依靠学校几百元的补贴,以及做家教的收入和论文稿费。这样的家境还比不上柳璃家,起码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为钱发愁过。
  找工作的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才在网上投了几份简历,第二天就有一家公司打电话来要求她去面试,刚面试完还在路上,又有一家公司打来电话。
  考虑很久,柳璃选择了一家大型商贸公司的文员工作,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天到晚往外跑,薪水不算多,但在这个小城市够她吃喝玩乐还有些许剩余就行了。
  刚上班没多久就赶上“五一”,偏偏公司的订单如雪片般飞来,经理要求她加班,柳璃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足足连着加了五天班,只熬得精神萎靡、小脸蜡黄,更过分的是,加班费居然少得可怜,这让江少华大呼“资本家没人性”,严厉要求她换个轻松点的工作。
  她没答应,不吭声一直埋头做下去。
  果然,一个月后市场部经理找她谈话,告诉她原本三个月的试用期提前结束,并且询问她是否愿意做经理助理。
  回到家,她很平静地跟江少华说:“我不做文员了,做经理助理,工资涨了一些。”
  他张大嘴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喃喃道:“难怪啊难怪,你怎么这么厉害呢……”
  “你以为我像你这书呆子啊。”柳璃好心情地笑他。
  其实这也要感谢周易,在他们交往的一年时间里,她从周易身上学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就在“五一”加班的那几天里,她无意中看到企划部一份关于新产品的广告计划书,觉得内容有纰漏,正好市场部的李经理就站在身边,于是向他提了一点建议。就是这短短的几句话,让李经理发觉了她的可取之处,再综合她以往的工作经验,很短的时间内就将她提升为助理。
  助理的工作很繁琐,柳璃的日常工作主要是负责文件资料的管理、归类、保存,各类指标的统计报表和报告的编写,收集整理市场行情、价格和新产品的信息资料等等,还要协助其他人员做好客户的接待和电话来访工作、顾客的投诉记录、各种部门会议的记录……
  林林总总,说白了就是一个全能的杂工,比秘书更惨,秘书可以抽时间坐在办公室里喝咖啡,柳璃除了办公室的工作,还得时不时随李经理出门四处视察。好在不用挤公交车了,公司给经理配了车和司机,这在柳璃看来,有个桑塔纳专门接送还挺有面子的,典型的阿Q精神。
  每个公司都有所谓的“办公室文化”,柳璃是新来的,居然从小文员一跃而成为助理,这让公司里不少人极为不满,明里暗里给她设关卡,要么拖拖拉拉不给资料,要么把责任往她身上推,总之不配合她的工作。柳璃也不恼,一笑置之,自己加班到晚上把事情做完,第二天对给她脸色看的同事照样笑嘻嘻地打招呼,倒把对方闹个大红脸。久而久之,大家也渐渐服了这个少言寡语的女孩,从此相安无事。
  市场部的李经理三十出头,工作上要求严格,但是私底下人很风趣,对手下的员工不像其他领导那样整天板着一张脸。他喜欢跟网友斗地主,因此也允许员工在午休时间上网打游戏或者看碟,只是要求不发出任何声音,以免影响部门形象。
  这个政策赢得了全体同仁的一致赞扬,表示最为突出的是坐在柳璃旁边的秘书小何。
  小何刚从学校毕业一年,是个标准的韩剧迷,每天中午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全花在网上看韩剧,经常耳朵里塞个耳机,手里抓一团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让其他人叹为观止。
  这天中午小何又在看《蓝色生死恋》,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柳璃说:“你不是早看过了吗,怎么现在还看啊。”
  “经典的……爱情,看一百遍都……不嫌多。”小何抽抽哒哒地回答。
  柳璃笑着摇摇头,转身继续在QQ上跟同学聊天。同事们现在都改为用MSN,她却不喜欢,也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也许只是不习惯用新的联系方式。
  QQ上那个小老虎头连续好几个月都是灰的,柳璃想,他不会再上线了吧,就算上线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如删掉算了,省得老是惦记着。移动鼠标点在“删除好友”上,迟疑了很久,却仍然下不了决心点一下左键,只好作罢。
  正准备关了QQ,小老虎头突然闪了闪,一条消息传过来:“你好吗?”
  空调似乎开得太低,柳璃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抖着手回道:“很好。”
  “你到L市了?”
  她一愣。“是。”
  那边沉默了许久,久到她以为对方已经忘记她了,小老虎头又闪了闪:“他对你好吗?”
  “好。”
  “他是个不错的人,祝福你。”
  “谢谢。”
  打完这两个字,柳璃仿佛虚脱了一般,怔怔地盯着屏幕发呆。什么时候两人之间变得这么客气生疏?不,他的关心还在,而她早就变了,对那个曾经的人已经无话可说。
  “还有事吗?没事我下了。”她飞快地打出这行字,有些赌气,又有些难过。
  对方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坏情绪,很快回道:“别这样,如果有时间我们再聊聊,很久没跟你聊过了。”
  “是吗?”
  “分手了还可以作朋友的,再怎么说我们也是高中同学,做回老同学不行吗?”
  她闭了闭眼,毫不犹豫地敲写:“不行。程远航,我们做不成朋友。”
  狠狠敲下回车键,柳璃移动鼠标迅速将QQ关掉,扭头盯着小何的电脑屏幕。
  《蓝色生死恋》放到了最后,恩熙生病快死了,在山上的别墅里对俊熙说:“哥,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一声抽泣从身后响起,小何肿着双眼回过头,“……柳璃?”
  柳璃笑笑,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他们的爱情很感人。”
  “是啊,很感人很感人,可是后来……他们都死了,居然都死了,呜呜呜……”小何痛哭出来,顺手递给她一张纸巾。
  柳璃接过纸巾捂住双眼,想努力控制眼眶中汹涌而出的液体,却怎么也抵挡不住,在小何夸张的哭泣声中,她静静流泪。
  是谁说的,分手了还可以做朋友?那纯粹是狗屁理论,她做不到!做不到以朋友的身份与他保持联系,做不到有朝一日在他女朋友面前保持微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与另一个女人收获幸福,做不到明明爱他却只能远远地站在一角,还要送上祝福。
  她做不到这些,是因为还爱他。分手后不可以做朋友,因为彼此伤害过;不可以做敌人,因为彼此相爱过。所以,他们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第三十章 牵挂
  下了班,柳璃直接回家,没有去江少华的学校吃晚饭。等他做完试验回来时已经九点了,她还在床上蒙头大睡。
  “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羊肉串。”
  她翻身起来坐在床沿,“不吃。”
  “那我自己吃喽。”江少华打开电视看足球,“对了,后天我要去青岛开会,一个星期。”
  “嗯。”
  “都是我们老板,偏叫我去,”他抱怨道,“又没什么地方好玩,整天坐着听他们东扯西扯,一点意思也没有……要不要我带什么东西回来?”
  “不用。”
  他回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咦,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同事欺负你了?”
  她摊开手掌伸向他,“把你的手机给我,我玩会儿游戏。”
  他把手机递过去,柳璃迅速翻看了一会儿,然后怔怔地坐着不语,突然把手提电脑从包里拎出来,接通电源,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下。
  “你的银行卡密码是你的生日吗?”
  “是啊。”江少华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头也不回地说,“我好多密码都是用生日,怕忘记了。你要用卡吗?”
  她不吭声,迅速在密码栏输入八个数字,小企鹅头闪了很久,没有登陆上去,但是显示了一个灰色的QQ面板,她很快就在“我的好友”栏找到了要找的名字——
  回忆。
  聊天记录中没有一个字。
  “你要用我的卡?”许久没有等到回应,江少华转过头来,“璃璃……”
  柳璃指着屏幕轻声问:“江少华,你为什么有他的号码?”
  “什么号码?”他嘀咕一声,走过去看清楚屏幕上的两个字,立即愣住,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你说啊。你告诉我,”她扬扬他的手机,“你有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没有,”江少华抬手扶了扶眼镜,眼底掠过一丝慌乱,“我没有。”
  “别骗我,你跟他通过电话吧?你是不是……为什么?”
  “我没有。”
  “你为什么要跟他联系?”她直直地盯着他,“你怎么有他的QQ号码?”
  他抿着唇不吭声。
  “你说啊你,你说,你凭什么给他打电话?凭什么跟他聊天?你跟他说了些什么?”柳璃的脸色渐渐苍白,伸手揪住他的衣袖,“你说,你说!你凭什么?”
  “璃璃……”
  她仿佛听不见他的呼喊,只是固执地重复问:“你凭什么,凭什么——”
  “你说我凭什么?就凭我爱你!”江少华突然打断她的话,大声说道,“他连跟我竞争的勇气都没有,他又凭什么来爱你?”
  “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说,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你说啊!”
  “那你听好了!我就说我爱你,我坚决不会放弃你!你觉得我说错什么了吗?我什么都没有错,错的是他,不该这么早早就放弃你,他就是一个懦夫!”
  “你根本就没有权利这么说!你有什么权利?你凭什么?凭什么跟他说那样的话……你没有资格说他任何坏话,你没有……”
  柳璃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理不清任何头绪,只是嘶哑着嗓子语无伦次地大叫,泪水不知不觉间浮上眼眶,江少华一愣,立即上前抱住她,她挣扎着把他用力推开,大声叫道:“别碰我,你别碰我!”
  “璃璃……”
  “你走,你给我走,我不想见你!”
  “我不走,这是我的地方,我就不走。”
  他也发起狠来,死死抱着她就是不肯松手,柳璃的四肢都被钳住,怎么也脱不开身来,一着急,不假思索地往他肩头张口就咬。
  “你——”江少华吃痛,一甩手把她推倒在床上。
  她迅速起身使劲把他往门外推,“你走,我一点都不想见你,我根本就不想见到你!”
  他怒火攻心,“不想见我,你就想见他?”
  “是,我就想见他又怎么样,你能把我怎么样?”
  “柳璃!”他气得涨红脸,抖着手指向她,“我对你这么好,你……你一点都感觉不到吗?我哪里比不上他?”
  “你比他好上一千倍都没用!我不爱你,你听清楚,我不爱你!”
  “碰”的一声巨响,江少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柳璃擦掉脸上的泪水,盯着电视里足球赛后球迷们的欢呼雀跃,忍不住跟着笑出声来。
  原来,她所有的坚持,远远敌不过不相干的人一席话。
  第二天晚上江少华没有回来,翌日下午,直接跟随导师去了青岛开会,临走时给柳璃发了一条短信:我上火车了,这几天你照顾好自己。
  她写下“知道了”三个字,手指按在绿色键上,良久,终于还是选择删除。
  长长的一个星期,他没有打一个电话过来,但是短信天天都有,嘱咐她按时吃饭,工作不要太累等等。柳璃一个短信都没有回,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悲伤、愤怒、内疚、焦躁……种种情绪左右着她,心很累,除了工作,她不愿意再思考别的东西。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下了班,柳璃经过公司旁边的“好利来”,想起江少华喜欢吃这家店的蛋糕,犹豫半晌,买了几个带回家。
  晚上睡得不太踏实,中间惊醒了好几回,最后一次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窗外,蒙蒙亮,手机屏幕上显示才五点钟,于是爬起来把开了一夜的灯关掉,钻进被子里继续补眠。
  半睡半醒之间,突然感觉到身子被一双手紧紧搂住,一声惊呼还卡在嗓子里,嘴唇就被重重堵住,熟悉的体温层层包裹在周围,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闭着眼睛承受那汹涌而来的激情。
  微凉的手指伸进睡衣里,轻车熟路地撩拨她的敏感地带,然后衣服很快被解开,没有任何语言,直奔主题。他的动作比以往猛烈许多,让她感觉到有些疼,她轻轻呻吟出来,忍不住咬在他的肩膀上,他更加用力,迅速将她带到疯狂的顶峰……
  很久,江少华才慢慢退出来,身子仍然重重地压着她,声音沉沉的:“柳璃,你真狠心。”
  “……嗯?”她昏昏沉沉地应了一声。
  “我出差这么多天,你居然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短信也没有。”
  柳璃清醒了一些,睁开眼说:“你不是要晚上才回来吗?”
  “我想你,所以早点回来,老板他们还在青岛那边呢。”他轻轻吻着她,“别再跟我怄气了,是我的错还不行吗?”
  他的身躯紧紧贴着她的,两人的汗水混在一块儿,在仲夏的早晨,柳璃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燥热,只是希望能就这样相拥到永远。他回来了,她空荡荡的心便开始充实起来,原来她还是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在以为爱情已变成灰烬时。
  “我本来想给你打电话的,可是你也没给我打。”
  “哦?”江少华欣喜地看着她,神情又带着些许懊恼,“那……我给你发了短信啊,你这个小气鬼,一条短信都舍不得发。”
  “那就……算我错了。”她的声音很小。
  “既然是你错,我得罚你。”
  他故意板着脸的样子很好笑,柳璃笑着摸摸他的脸,“好吧,你说怎么罚?”
  “坐到我身上来。”他暧昧地眨眨眼。
  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脸“刷”地红了,把薄毯裹在身上不肯照办,他哪里肯依,一把抱起她坐在自己身上,双手引导她按照他的方式进行下去……
  激情缓缓褪去,江少华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在她光裸的背上轻轻抚摸。往常这个时候,柳璃一般都能很快入睡,可现在她只是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再也睡不着了。
  “想什么?”他忽然开口。
  “啊?”她一愣。
  “你在叹气,想起什么了?还在生气啊。”
  “没有。我在想……”她喃喃道,“我在想我到底有哪里好,你为什么偏偏找我?真的,江少华,比我好的女孩多的是,你为什么非找上我不可?”
  他想了想,“是有别的女孩比你好,可我就认定你了。”
  “那你为什么找我?总有个理由吧。”她执拗地问。
  他无奈地抓抓头发,“小傻瓜,要是爱情能找出一条一条的理由,那也就不是爱情了。总之……我想跟你过一辈子,璃璃,我们结婚好不好?”
  “说梦话呢,睡你的觉吧。”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疲惫很快袭来,江少华在一分钟之内陷入梦乡,睡着了还不忘紧紧牵着她的手。她失笑,轻手轻脚地将他的手掰开,准备起床上班,听见他在睡梦中轻声嘟囔:“璃璃……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柳璃在床边默立良久,轻叹一声,永远,永远有多远?
  不能否认,江少华爱她爱到了骨子里,嘘寒问暖不说,一有时间就给她做饭吃,花样不断翻新,柳璃在短短两个月里胖了八斤。生活中他也很懂得谦让,两个人在一起难免有争执,每次僵持不到三分钟,最后认输的那个人一定是他,不管有没有错。
  柳璃并不是个依赖性很强的女孩子,可在江少华的面前,也渐渐丧失了那份独立。他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房租水电费按时交纳,给她的手机充电,每天晚上把她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放在床头,记得清楚她的生理期,在来之前的前几天提醒她不能下冷水,痛经的时候给她泡红糖水、做热敷,对她的无名火视为理所当然。她甚至可以把公司的英文资料带回家,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坐在桌前帮她翻译,以至于同事们在英文方面遇到困难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柳璃的男朋友江博士。
  有这样一个男朋友,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同事们在羡慕之余,也都跟柳璃说:“你要抓紧啊,这么好的男朋友别让别人给抢跑了。”
  柳璃笑笑不语,居然下意识地想,如果江少华能喜欢上另外一个女孩子,她也就彻底解脱了。下一秒又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会想到解脱?不喜欢江少华吗?不,她得承认,这世上再没有另一个男人比江少华更适合她,只是,再也不能像年少时那样,刻骨铭心地爱上某个人。
  记得刘墉在某本书里写道:“这世上有许多人,很可能在初恋失败的那一刻,或年轻丧偶的那一天,便已经把自己一生的爱,跟着埋葬。剩下的只是身体,在人间过着不得不过的日子。那心中留下的只是情,不是爱。”
  她无奈地想,难道爱也可以死亡吗?
  过完年,江少华开始忙着找工作,这年头毕业生都削尖了脑袋往大城市钻,他也不例外,简历都投在北京上海那些地方,而且全都是数一数二的跨国大公司。
  这阵子柳璃公司里的事情多,想帮他的忙也帮不上,光是那些英文简历就弄得她一个头两个大,更何况根本不熟悉他的专业。因此,工作的事情让江少华一个人去忙活,她问都懒得问,反正到时候他去哪儿,她跟着挪窝就是。
  晚上回到家,江少华已经做好了一桌子的饭菜,两人坐在桌旁一边吃一边聊天,吃到一半,他笑眯眯地说:“璃璃,今天下午收到两家公司的回复,问我能不能去他们那边看看,你说我要不要去?”
  “去呗,哪儿啊?”柳璃漫不经心地回答。
  “北京一个,D市一个。”
  “去D市。”
  “啊?那北京那个呢?”
  她低头往嘴里扒饭,声音小小的:“你自己决定吧。不过我比较喜欢D市,北京风沙太大,对皮肤不好,冬天又冷……而且,D市靠海呢,风景多好啊。”
  “好吧,过两天我就去D市。”他笑。
  过了几天,江少华果然买了火车票去面试,回到L市时春风满面,包里还带了不少当地的小吃,柳璃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肯定有戏。
  “待遇怎么样?”她问。
  “还行吧,工资五千,不高,加上乱七八糟的补贴,每年可能就是七八万的样子,不过公司可以提供住房,只要象征性地交点房租就行了。”
  “那你答应了吗?”
  “没,”他皱皱眉头,“公司老总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毕业,一毕业就让我去报到上班,我说还要考虑考虑。”
  “那还考虑什么呀,开给你的条件不是挺好的吗?”
  “他们研究的东西跟我的方向有一点不同,再说北京那边还没……”
  “你这个挑三拣四的家伙。”柳璃笑着敲了他的头一下,“你以为是在菜市场买菜,一颗一颗大白菜任你挑啊?知足吧你,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你喜欢D市?”
  “那可是大城市,环境好城市又漂亮,我是享乐主义者行不行?”
  “行——”江少华笑眯眯地亲了她一下,“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听你的。”本来对这个公司的研究项目就有兴趣,不一口答应对方是为了给自己多留条退路,现在既然老婆喜欢,那就顺水推舟吧。
  柳璃迟疑了一下,小声说:“你答应了啊,可不能反悔,来拉勾。”
  “小东西,还要不要我签字画押啊?”他一边笑,一边老老实实伸出小指头跟她拉勾,而后神色认真地看着她,“去D市也行,我们先结婚吧。”
  她一愣,一巴掌拍在他头顶,“一边去~我这样的高级白领跟你这个穷学生结婚,说出去多没面子。”
  “我是博士,以后会有钱的!”他不服气地大叫。
  “我还是博士后呢,到现在存折里也没多少钱!”
  一句话把江少华噎得彻彻底底,只好把她搂在怀里乱亲一气,气喘吁吁地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跟我结婚?”
  “……等你毕业吧。”
  “又是这句话。”他撇撇嘴。
  “我可是为你好,怕耽误了你这样的大好青年。”她讪笑道,“到时候你毕业了,去了繁华都市一看,哇!这么多年轻漂亮的MM!那时候你就会觉得我庸脂俗粉惨不忍睹,偏偏结婚了又不好抛弃发妻,于是两个人就这么熬着,熬着熬着我就变成黄脸婆,脾气也坏得很,整天跟你吵架打仗,不是砸东西就是咬人——”
  “璃璃,好了。”他一把捂住她的嘴,深深地叹口气,“干嘛把自己说成那样?放心好了,这世上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是夜,柳璃在激烈的缠绵后沉沉睡去,后半夜醒来时,窗外皎洁的月光将大地染成一片银白,明亮,然而冰冷。躺在身边的人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右手还紧紧牵着她的左手,好像生怕她在某个时间逃遁。
  她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想起不久前在QQ上遇见老同学欧阳俊宇。
  欧阳说:“航子那家伙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怕是掉到钱眼里去了,发疯一样赚钱,还说打算买房子。天哪,现在房价多贵,谁买得起!”
  她问:“他在哪儿?”
  “D市。”

  第三十一章 美国
  中午吃过饭,柳璃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跟往常一样坐在椅子上写报告,过了一会儿,总觉得身边有异样,扭头一看,小何的两只大眼睛正死盯着她,左手放在下巴处轻轻敲打,微皱着眉头,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
  “想什么?”柳璃诧异地问,“奇怪,怎么不看韩剧了?”
  “你才奇怪呢!”小何色眯眯地把脸凑过来,“是不是好事近了?”
  “……瞎说。”
  “那你笑什么呀,这些天你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笑眯眯的,你看你,面若桃花、粉脸含春,该不是那位博士终于向你求婚了吧?”
  柳璃斜她一眼,什么“终于”,这根本就是江博士每天必备的问题。
  “八卦何,赶快打你的字,下午完不成小心晚上要加班。”
  小何吐吐舌头,老老实实地坐在电脑前打字,柳璃偷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居然有些发烫,忍不住端起茶杯猛灌几口。这些天她的心情的确特别好,手头上的工作也完成得非常出色,公司老总一天一通表扬,她脸上越发显得有光彩。
  下班回到家吃完饭,柳璃抢着收拾碗筷,洗碗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哼了老半天才发现自己在唱《步步高》,一首非常欢快的曲子。
  江少华惊讶不已,要知道以前每次洗碗她都苦着一张脸,活像旧社会被欺压的小长工,现在突然转了性,一时还真是适应不过来。
  “你怎么了?”不会是在公司受刺激了吧。
  “呵呵,你要去D市了,我高兴。”她头也不回地说道,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慢慢扭过头去看他。
  江少华浑然不觉地微笑,眼底满满全是温柔,“原来你这么喜欢D市。”
  “嗯……那是个好地方嘛。”她胡乱应了一声,有些心虚地盯着满手的泡沫。
  看完足球,江少华坐在桌前写论文,柳璃蹭过去抱着他的胳膊,有一下没一下地啃咬他的耳垂,他立即受不了了,笔记本一关,转身就把她压在床上。
  这一次她很主动,他感觉到她刻意的取悦,低低地问:“你怎么……”
  “别说话。”她轻轻喘息,用手堵住他的嘴,额头渗出了密密的细小汗珠,用尽一切所知道的技巧去满足他。
  很久之后,江少华终于筋疲力尽地睡去,手掌仍然紧紧牵着她的手,柳璃睁大眼睛看着他熟睡的脸,在心里低低地说了一声:
  对不起,我只想离他更近一些。
  日子照常过去,柳璃在公司仍然努力工作,没有告诉领导她要跟着男朋友去D市。毕竟才在公司待了一年的时间,手头上的工作也非常顺手,而且就算要离开这里,也得等到九月份,日子还长着呢,辞职的事情不急于一时。
  这期间,江少华明显轻松了不少,没有找工作的压力,也不用整天往实验室跑,两个人一有时间就出去玩,几乎把周围所有的旅游景点玩了个遍。临近毕业,经常有同学的饭局要参加,实验室也以各种名义聚餐,反正不是自己出钱,于是他常常强拉上她一起去混吃混喝。
  一个月过去,柳璃悲哀地发现,肚子上又长了一圈肉——
  学生也腐败得很哪。
  星期日上午,柳璃照例窝在床上睡懒觉,迷迷糊糊之间听见江少华的手机响个不停,还有他压低的笑声,她被吵得再也睡不着,只好没精打采地起床穿好衣服。
  “哪那么多电话啊?”
  “哦,谢霆锋他们找我,要我请客。”江少华满脸笑容。
  “请什么客?”
  他顿了顿,微笑着说:“璃璃,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我接了一个美国的offer,那边叫我九月份去,你高不高兴?”
  “……什么?”
  “我要去美国做博士后,你跟我一起去。”
  柳璃一时不能消化他说的话,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好半天才开口:“你……不是说去D市吗?工作都找好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去美国?”
  “有这个好机会,当然要去。”
  她甩甩头,努力将乱成一团的思绪理清楚,“可以不去吗?”
  “我已经答应那边了。”
  “那、那D市那个公司呢,你不是也答应了吗?”
  “没有啊,我一直都只是说考虑考虑。”
  一种受骗的感觉突然涌到胸口,她气恼地盯住他,“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跟我商量一下,现在才告诉我!”
  “我忘了。”江少华若无其事地笑笑,“别生气,我带你去美国不好吗?”
  “好什么好!你答应过我会去D市,我都跟同事们说过了,还有以前的同学……还有我妈,上个星期她还跟我说D市那边天气很好……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要去那儿,你现在、你现在说要去美国?我连你什么时候递的offer都不知道,莫名其妙就要出国——”
  “璃璃。”他打断她的话,嘴角的笑容很温柔,“这是一个好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种机会的。我坦率地告诉你,去美国是我的一个梦想,我在那边可以学到更多东西,而且老板给的薪水不低,这有什么不好?”
  “美国就那么好?美国的月亮比中国圆?”
  柳璃的话有些尖刻,他不在意地笑了一声,“对,就学术研究方面来说,美国的条件确实比中国好很多。与其留在国内慢慢往上爬,忍受那些领导们的压榨,还不如出去工作几年再回国,要知道很多中国人都有崇洋媚外的思想,出国一趟,就等于给自己镀了一层金,那些人看你的眼光明显不同。”他叹口气,“当然,我不否认我也是个崇洋媚外的人,可是璃璃,你不觉得去美国对我们的将来有很大帮助吗?”
  她一时哑口无言,不得不承认江少华说得有道理,而且,他喜欢他现在的专业,如今有一个绝佳的机会让他继续搞科研,她有什么权利去阻止他?
  “你去吧,我不想去。”她呐呐道。
  “说什么傻话呢,你不跟着我,难道自己一个人待在这边?”
  “不行吗?”
  “不行。”
  “我英语很差劲的!高考打75分,三级才61分!”柳璃强调以往的耻辱史,“这样子能去美国?再说去了那边也找不到工作,待在这儿还能多赚点钱呢。”
  “英语可以慢慢学,你只要跟我去就行了,什么也不用干。”
  “……江少华!”她叹口气,“你这个决定太突然了,我不想去。”
  “不去也得去。”
  “我不去!”
  “好好,别激动。”江少华拍拍她的手表示安慰,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笑容,“你好好想想,反正现在还早,到时候再决定吧。我去实验室一趟,一个小时。”
  他起身背起包往门外走,柳璃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追出门去,看着他的背影叫了一声:“江少华!”
  他没有回头,下了楼,身影很快消失在转弯处。
  一连几天,两人围绕“去,不去”的话题讨论了无数次,柳璃始终摇头,被逼急了就冲江少华发火,到最后他只得偃旗息鼓。
  这样的心情让她的工作状态非常不好,整个人也莫名其妙地烦躁,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星期五早上她向经理交了一份早就打印好的报告,半个小时后就被叫到经理室,原来报告出现了错误,某个产品的价格重复写了两次。
  经理没有责怪她,只是淡淡地吩咐她重新打印一份,回到办公室她却红了眼眶,一边打印一边骂自己:居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下班回到家,望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江少华的笑脸,一整天的坏心情总算慢慢消去。
  吃完饭,刚想把碗筷收拾一下,他飞快地起身制止,“我来吧。”
  柳璃乐得轻松,随他去。平时家务活都有分工,他做饭,她便洗碗抹桌子,不过她是懒人一个,能偷懒的时候坚决要偷懒。
  看电视的时候,江少华又旧话重提:“考虑得怎么样,到底去不去?”
  她不耐地甩甩手,“别烦我,说了不去。”
  “你是我老婆,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边。”他转过脸正对着她,目光沉沉,“再说你妈也不会同意。”
  她一愣,“你……什么意思?”
  “我下午已经打电话给你妈了,告诉她我们要去美国,她很高兴。”
  “你告诉她了?”她一下子僵住,浑身的血液似乎全部往头顶上涌去,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拿我妈来压我?”
  “不是,我只是觉得不应该瞒着他们。”
  “江少华,你……”柳璃抖着手,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她想说,江少华,算你厉害,知道妈妈是我最重视的亲人,她的话我不敢反对。可她吐不出一个字来,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只能怔怔地盯着他不吭声,生怕多说一句话就会忍不住哭出声。
  江少华面不改色地将她的手握住,“璃璃,别再胡思乱想了。”
  一直盘旋在头脑里的那团雾突然消散,她仿佛看见了什么,然而无论怎样挥动双手,却仍然抓不住那个核心。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
  “你知道什么?”她苍白着脸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爱你。”
  柳璃抽出被他握住的手,他双手一带将她锁紧在怀里,低下头狠狠地吻住她,带着惩罚一般用力地啃咬,她挣扎得愈加厉害,他便吻得愈加放肆,仿佛要将她的呼吸都夺去。
  衣服很快被解开扔到地上,江少华用劲全身力气进入她,疯狂地动作,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问:“你去不去,你去不去,你去不去……”
  她陷在痛与欲的漩涡里,仍然硬撑着说:“不去,我不去……”
  他的动作更加激烈,近乎肆虐,终于停下来时,柳璃已经浑身是汗昏昏沉沉就要睡着了,没有听到他的喃喃低语,更没看到他眼底的愤懑。
  他伏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第二天上午,柳璃接到妈妈的电话,她听到妈妈的声音很激动:“你这个孩子,要去美国了也不告诉我,要不是小江说起,我还不知道呢。”
  柳璃苦笑一声,“嗯,我在考虑,再说江少华也还没决定。”
  “他早就定下来了,昨天打电话告诉我的。哎呀你这孩子真是的,这么大的事情不说,想给妈妈一个惊喜啊……”
  妈妈在那头兴奋地说着,柳璃插不上话,任她说完之后才犹豫着开口:“妈,如果我不去……行吗?”
  “不去?你这傻孩子说些什么呢,这么好的机会不去,也不知道你脑袋里想些什么。”
  “可我不喜欢。”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人家小江愿意带你去,你还不去,这不是糟蹋了他一番心意吗,你这孩子就是别扭,去美国有什么不好?到了那边可以多学点东西,回来也好找个更好的工作。不回来也行,妈妈老了,就是想看着儿女有点出息,现在提供给你一个这么好的机会,你还不珍惜……唉,要是你爸爸还在,知道你能去美国,他该有多高兴啊。”
  妈妈的话跟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柳璃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闭上眼。
  “妈,我去。”

  第三十二章 结婚
  美国,那么遥远的一个地方。
  柳璃总觉得是在梦中,很多次都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荒谬的梦,睡醒了就什么事都没了。只是上班时面对同事们羡慕的眼神,以及他们兴奋的询问,才猛然惊醒过来,这不是梦境,这是真真实实的。
  每个人都说:
  “柳璃,你真幸运啊,能去美国呢,我们想去都去不了。”
  “柳璃,你的命真好,男朋友肯带你出国呢。”
  “柳璃,到美国就舒服了,那边生活质量好着呢,到时候你一定舍不得回来。”
  ……
  没有一个人问她,“柳璃,你愿意去美国吗?”妈妈不问,甚至连林月也不问,只是替她高兴替她激动。
  人的思想就是这么奇怪,只要觉得某件事情对某人有利,于是不管她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应该接受的,应该感恩戴德的。如果这个人说个“不”字,那她就是在摆架子,是故意做姿态给人看。
  去美国有什么不好?柳璃也问自己,没错,那么多人想去都去不了,你能去,而且不用工作,不用看上司的脸色,可以整天待在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不觉得江少华给了你太多幸福吗?
  柳璃屈从于这样的幸福。
  答应了去美国,结婚的话题便又重新提上日程,江少华的追问一天比一天紧,甚至请柳妈妈把户口本寄了过来,大有柳璃一点头、他便第一时间直奔民政局的势头。
  她被问烦了,硬邦邦地甩出一句:“不是说了等你毕业再说吗?”
  “那时候就来不及了,早点结婚,到时候签证比较容易。”他拉着她的手,可怜巴巴的样子像个要糖吃的小孩,“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
  她啼笑皆非,索性以沉默应对。
  第二天接到妈妈的电话,聊了没几句就说到结婚的事,柳璃不吭声,心里猜测是不是江少华打了电话给妈妈?其实就算是,她也没有任何立场来责怪他,从整件事情来看,做错事的只有她而已。
  挂电话之前,妈妈说:“你们还是早点结婚吧,结了婚,我也就放心了。”
  妈妈的语气里带着隐隐的担忧,柳璃只觉得鼻子一酸,举着手机无意识地点点头,“……妈,我知道了。”
  中午休息时间,江少华的电话追过来,东扯西扯一番之后再次提到结婚的话题。柳璃闭着双眼默不作声,想起上午妈妈说过的话,突然觉得异常疲惫,是从身体到心理的沉重的无力感,严严实实地将她网住,无法挣脱。
  “现在公司事情多,再等半个月吧。”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的声音嘶哑。
  江少华在那边欢呼一声,“我有老婆喽!”
  她笑笑,无言地挂掉电话,然后坐到电脑前登陆同学录,只留下一句话:我要结婚了。
  没过几天,祝贺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昔日同窗纷纷留言叹息346班又嫁出去一个美女,也有玩得比较好的同学打电话、或者发来短信表示恭喜,她笑着说:谢谢。
  半个月。
  短短十五天的时间还能做什么?
  柳璃不知道,只是如同着了魔似的,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把QQ开着,然后登陆同学录,看看有没有那个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没有,什么都没有,那个名字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一年多前,QQ上的小老虎头也一直都是灰色的,连他以前的手机号码都成了空号,那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找不到任何消息。她无数次地刷新页面,无数次地点击QQ个人资料的“更新”按钮,甚至找到他的大学班级查看留言,不厌其烦地一条一条阅读,只想找出一丁点儿关于他的蛛丝马迹……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不然为什么会这么迫切地想得知他的想法?如果,如果他此刻出现,只需要一个字甚至只是一个动作,她也能鼓起勇气说明一切,哪怕受到所有人的责难。
  可是始终没有。
  她的坚持也随之一点一点消散。
  周三晚上,江少华的实验室有聚餐,打电话叫柳璃一起参加,她手头的工作还没做完,所以推掉了。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江少华还没回来,发来短信说大伙儿在卡拉OK厅唱歌,可能要十一、二点才能结束,嘱咐她早点睡。
  洗完澡,柳璃窝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电视,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的时候,听见手机在响,一看号码,很陌生。
  “喂?”
  对方没有说话。
  她耐心地重复道:“你找谁?”
  还是没有声音。
  打错了吧?柳璃心里嘀咕一声,前些天总有个大嗓门的男人打过来说要找什么大头,她回答打错了,对方还不依不饶地说:就是这个号码呀,你叫他接电话!
  “你找哪位?”没有回应,她无奈道,“你打错电话了。”
  对方仍旧没有出声。
  夜晚很安静,柳璃举着手机紧紧贴在耳边,仿佛听到似有似无的呼吸,穿过遥远的距离钻进耳朵里,钻进心的最深处——
  心底好像有根弦,“嘣”地一声断了。
  她大声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那边始终没有声音,可她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加重,还有一声很轻的叹息。
  “是不是你?”她叫起来,“你说话,你说句话啊!”
  “小猴……”
  似曾相识的嗓音带着鼻音传进耳里,柳璃突然手足冰凉,像大冬天被当头淋了一桶水,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抖抖瑟瑟说不出一个字。
  “程远——”
  还没说完,电话被挂断了。
  她呆了一秒,猛地从床上跳起来,赤着脚站在地板上,翻出刚才的号码拨过去。
  “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已关机,Sorry……”
  不,不要关机,不要关机!
  她抖着手继续拨打,一遍又一遍地按下红色键再按下绿色键,听到女中音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对不起”……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她猛地把手机往床上一摔,套上拖鞋拿上钱包冲出门去。
  离家不远处就有网吧,柳璃选了一台电脑登陆QQ,不假思索地给“回忆”发了一条消息:“你要对我说什么?”
  小老虎头像仍然是灰色的,然而她相信,近乎执拗地确定,他就在电脑的那一头。
  很久很久,对方终于有了回复,上面只有两个字:
  “恭喜。”
  她闭了闭眼,回道:“就这些?”
  对方沉默良久。“听说你要去美国。”
  “我不喜欢美国。”
  “到了那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下意识地对着屏幕摇头,颤抖着双手在键盘上敲打,突然又猛地停下,一滴水“啪”地滴落在手背上。
  对话框里出现“再见”两个字,接着小老虎头变成灰色。
  他下线了。
  柳璃坐直了身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然后将右手手指按在删除键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删掉刚才打的字:“如果现在还有机会,你愿不愿意……”
  回到家时房门敞开着,江少华在房间里踱过来踱过去,见到她,一脸焦急地冲上前。
  “你去哪儿了?手机不带钥匙也没拿,这么晚去哪儿了?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都快一点了知道吗,去哪儿也应该跟我说一声,我到处找你,找也找不到……说话呀你!”
  “对不起……”柳璃脸色苍白地倚在门边,“我忘了。”
  他愣了一下,迟疑着把她搂进怀里,“怎么了,身上怎么这么凉?”
  “我想睡觉,我想睡觉了。”
  她轻轻挣开他的怀抱,爬进被窝里缩成一团。江少华躺到旁边抱住她,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在这样炎热的盛夏,她的手冰凉彻骨。
  “对不起。”柳璃突然开口,声音很小。
  他吻吻她的唇,“乖,睡觉吧。”
  她的手脚还是很凉,他把她整个身子搂进怀里,很紧很紧地搂着,可是过了很久,她仍然没有暖和起来。
  第二天,柳璃请了一上午的假,跟江少华一起到民政局办了结婚证。
  宽敞的大厅里人很少,只有寥寥数对,他们只等了十分钟就被叫到一个房间,两人在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前站好,一位中年妇女在另一边说着什么,柳璃没有听清楚,只看见她嘴巴一直在动,然后拿了两个红本本递过来。
  江少华很激动,手里紧抓着红本本话都说不利索,对着柳璃吭哧半天,“璃璃……我以后会对你好。”
  中年妇女抿着嘴笑,柳璃也不好意思地摸摸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门口照相的另一个年轻女子殷勤地问:“两位要不要照片留做纪念?”
  柳璃赶紧摇头,她早就听同事说过了,在这里照一套相片贵得离奇,再说也没什么好纪念的,刚才宣誓完毕后,那位女士还叫他们把结婚证放在胸前,两个人头挨着头其傻无比地摆了一个pose——就这种文革时期的姿势留做纪念?恐怕以后看了会笑掉大牙。
  江少华看了一眼女子手中的照相机,然后扭头眼巴巴地看着柳璃,眨眨眼,意思是说:想要照片。她翻了个白眼递过去,意思很明显:你想挨宰?!没门~
  “不要了。”他委屈地说。
  年轻女子的笑脸立即变没了,冷冰冰地转身走出房间。
  出了办公大楼,柳璃回头狠狠瞪了玻璃门一眼,“八张照片要一百多块钱,抢银行哪!”
  “留做纪念嘛,贵就贵一点,不就是一百多,当时应该要的。”江少华还在后悔。
  “下次你再要吧。”她随口冒出一句,右手立即被他用力握了一下,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尴尬地捂着嘴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又傻傻地笑了两声。
  “说什么呢你!”他抬起手敲了她额头一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微红着脸说,“璃璃,你现在是我老婆了,可我什么都给不了你,连个钻戒也没有……不过我发誓,到了美国那边,我一定给你买个十克拉的!”
  柳璃的无名指上戴了一枚小小的戒指,是他前段时间买的情侣戒,银制的,本来他想怎么也得买个带钻的,她不肯,说要多留点钱以备万一,他只好应允。刚才在大厅里他留意了一下,别的女孩手上都戴了戒指,一看就知道是钻戒,只有自己的老婆手上戴着廉价品。
  这么一想,江少华不免有些沮丧,轻叹口气不再说话。
  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柳璃推了他一下,把左手举到他面前,“这个不是挺好的吗,省点钱给我买车吧,我喜欢宝马。”
  “……啊,味口也太大了吧?”他吃惊地看着她,立即又笑起来,“没问题,反正美国车便宜,我一年的工资够你买辆宝马了。”
  “便宜吗?”她撇撇嘴,“我觉得你花九块钱娶个老婆才叫便宜。”
  他傻笑,“到了那边我再补给你,你想要什么?”
  “要十克拉的大钻石,要跑车,还要一栋大别墅!”
  “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不过,现在可给不起,你得让我再奋斗五年十年的。”他昂头向天空大喊,“我,江少华,为了实现老婆柳璃的跑车别墅梦,从现在起开始努力奋斗!”
  “小声点!”柳璃赶紧捂住他的嘴,以免被路人视为两个精神病人。
  不幸的是,已经有几束诧异的目光瞟了过来,两人面面相觑,接着江少华蹲在路边大笑不止,她也跟着笑出声来,眼角却不可抑制地湿润了。
  出国在即,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柳璃却一派悠闲,除了上班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因为江少华将一切事情大包大揽,不需要她操半点心。她有些过意不去,想帮忙,居然摸不着一点方向,只能摊开手暗自叹息一声——
  看来,被江少华宠过头了。
  有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丈夫呵护着,谁说不是一种幸福?的确,柳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踏实,这种感觉,在曾经的某个人身上永远找不到,而那个人,现在已经找不到他的踪迹了,他终于远离她的生命了。
  她认真地告诉自己,从前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不会再回来,然而总是在午夜时分,当从愈来愈频繁的梦境中惊醒过来,面对身边熟睡的脸庞时,她依然恍惚不能确认。这个人,是她的丈夫?
  是的,是她的丈夫,是发誓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伴侣。她承认自己沉醉于他编织的温柔中,她的快乐是真实的、是发自内心的,只是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在两人最接近的时刻,他们的心隔得最遥远,而她的心,就遗失在某个连自己都不能抵达的角落。
  不幸福吗?不,只是有一点点不甘心,而这些微的不甘心,有谁在乎?
  只要幸福就够了。
  接下来的的事情便是辞职、签证,签证的过程异常顺利,江少华有好几个同学被拒了,而他们两个却一次通过,惹得同学红了眼,把他们拉到餐厅狠狠宰了一顿。
  随后的日子无所事事,江少华在学校办理毕业手续,柳璃则先回老家休养生息。走在熟悉的街头,她总有一种错觉,似乎又回到了读书时代,现在正悠闲地过着暑假。
  林月生了个胖儿子,半岁多了,柳璃在家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小宝宝身上。生了孩子的林月完全变了一副模样,整个身子圆滚滚的,从前清秀的小脸蛋上也堆满了肉肉,看样子被照顾得非常好。
  “我现在很开心。”林月笑着说,胖胖的脸颊上露出两个小酒窝,柳璃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开心,已经把以前的痛苦彻底抛开了。“璃璃,你觉得快乐吗?”
  柳璃笑着捏捏小家伙的嫩脸蛋,“当然。”
  江少华结束学校的事情之后,两人开始准备要带到美国去的行李,穿的、用的、吃的,林林总总塞了五个大行李箱,还嫌不够,恨不得能把床铺也带过去,要知道美国的物价虽然不高,但是只要乘以8,就够咋舌的了。
  接着准备婚礼,送请帖、订酒店、订花车,忙得焦头烂额。江妈妈查了黄历,婚礼定在农历十六号,按照习俗,新郎要在婚礼当天一大早去新娘家接新娘子,所以柳璃头几天都在娘家住,林月抱着儿子在家陪她。
  十五的月亮很大很圆,呈现桔红色,挂在远处的树梢上,柳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月亮,像油画一般让人赞叹不已。
  “宝宝看月亮,漂不漂亮?”她逗着手里的小家伙。
  林月笑,“月亮有什么好看的,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点起来化妆。”
  柳璃把小家伙放到床上,转身走到柜子前把抽屉打开。里面都是小时候的一些小玩意儿,项链、头花、会叫的动物玩具、卡片之类的,角落里放着一叠整整齐齐的信。
  一共四十一封。
  她把信一封一封地摊开在地上,仔细看上面的邮戳,然后拿起第一封信,用剪刀拦腰剪断,再拿起第二封剪开,拿起第三封信时,再也剪不下去。
  “我下不了手,”她苦笑着看向林月,“他留给我的只有这些。”
  林月摇摇头,“傻璃璃,算了。”
  愣了很久,柳璃终于放下信和剪刀,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头箱子,把所有的信扔进去,又找了一把小铜锁锁上,叹一声,把钥匙往窗外的菜地扔去。
  床上的小宝宝含着大拇指不肯睡,歪着头看天上的月亮,她抱起他走到窗前,宝宝兴奋得直蹦,口水嗒嗒的,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说些什么。
  柳璃做鬼脸把宝宝逗得咯咯笑,却浑然不知自己脸上挂了两行泪珠。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好像是高考过后的暑假,她和林月躲在房间里聊起各自喜欢的人,那一晚的月亮也是很大很圆,美丽的夜色仿佛还在眼前,人却都已经变了,林月选择平淡的婚姻,还生了一个儿子;而她的良人,也不是当初那一个。
  程远航,再见。

  第三十三章 童话
  你在哪儿……
  柳璃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心底还留着隐隐的钝痛,陈旧却不真实的感觉。身侧暖洋洋的,江少华握着她的左手睡得正香,呼吸痒痒地吹拂在她脖颈处。
  四周的家具在幽暗的光线下看不太清晰,只能隐约看到些许轮廓,左边是一个大书桌,右边是一排衣服,格局似曾相识。她瞪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家。
  她的家,在美国的家。
  身子一动,江少华立即翻个身搂紧她,动作自然熟练,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她把脸埋在他的胸膛前,很快就忽视掉梦中的情景,重新陷入梦乡。
  时间真是霸道,不知不觉来A市就快两年了。
  当初来之前,柳璃也曾担心恐怕要整天吃汉堡包、蔬菜沙拉这些野蛮人吃的食物,来了之后才知道,A市的中国人非常多,有一个全美最大的中国超市,里面的中式食品应有尽有,生活方面跟在国内差不多。
  气候方面跟国内也很相似,四季分明,只不过空气质量更好、天空更蓝。她住的地方几乎可以称为“中国村”,公寓楼上楼上绝大部分都是中国人,经常可以看到笑眯眯的老婆婆带着小孙子、小孙女在草坪上玩耍,嘴里说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以至于柳璃常常产生这样的错觉,她还是在中国,只不过又挪了一个窝而已。
  江少华在一家健康研究中心做博士后,工作谈不上非常辛苦,却也决不轻松,而且他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的人,不甘人后,因此刚上班那阵子,几乎天天钻在实验室里做实验,早出晚归,留下妻子一个人在家做家庭主妇。
  好在柳璃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平时上上网、跟朋友聊聊天、学学英语,兴致来时研究研究菜谱,周末坐着研究中心提供的shuttle去超市逛逛,买点菜,一个星期的时间也就打发过去了。半年后,江少华攒了些钱买了辆不错的二手车,活动范围更广,经常趁着假期出去旅游、度假,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柳璃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不用上班,不用看老板的脸色,也没有经济上的压力,如果在国内,哪能有这么好的条件给她?唯一觉得烦恼的是英语,这对于英语三级打61分的她来说,学英文无异于天都要塌下来。不过江少华并没有强迫她必须学到某种程度,只是有时见她在电脑前玩游戏玩得忘形时,也会轻声提醒一声,该学英语了。
  柳璃,你还不知足吗?
  独处的时候,她常常这样问自己,然后微笑着回答:
  知足。
  时间是一剂良药,可以将记忆中的一切渐渐冲淡,那些曾经的痴狂、思念、委屈、黯然伤神,也都随之烟消云散,平淡的生活能让人学会怎样用时间来治疗伤痕——只除了偶尔有梦。
  偶尔会梦见相同的场景,那抹高瘦的身影走进一间空荡荡的教室,任凭她怎样呼喊怎样追赶都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不见,然后在午夜梦回清醒的那一霎那,通彻心扉,心脏像被凿开了一个大洞,有凉飕飕的风穿心而过。
  曾经有一段时间,柳璃为这样的梦境惊慌不已,还专门上网查找这方面的心理知识,看了N多篇文章,还是没有找到解决的方法。后来,她很阿Q地安慰自己,做一两个梦不能代表什么,所有动物的大脑都有记忆功能,何况是“人”这种最高级动物,有记忆,必定会有回忆,不要着急,一切都可以慢慢忘记。
  因此她选择刻意的忽视,时间一长,也就不了了之。
  当然,除此以外,一切都好。
  八点整,江少华准时起床,轻手轻脚地去浴室梳洗完毕,尔后折回卧室,小心地把蒙在柳璃头顶的被子扯开,俯身在她嘴唇上一吻。
  “我走了。”微凉的手流连在她脸颊和脖子上。
  “嗯……”柳璃模模糊糊地应一声,皱着鼻子挥开他的魔爪。稍顷,听见轻轻的锁门声,她重新把头蒙进被子里。
  江少华总是这样,每天早晨必须有一个早安吻,晚上回来也是一个拥抱加一个吻,天天如此,乐此不疲,甚至在朋友面前也毫不掩饰夫妻之间的亲昵。柳璃对他这样的习惯啼笑皆非,都老夫老妻了,还腻腻歪歪地亲来亲去,多不好意思!有时候她也抗议:“你才来多久啊,就学会了洋人的那套把戏。”
  他振振有辞:“怎么是学洋人呢?我这是爱你。”
  “爱我也用不着大清早的吵醒我吧?”
  “你睡不好啊,那我从明天开始不这样了。”
  结果次日情况依旧,她抗争不过,只好任他继续表达他的江氏爱意。
  今天学校没课,柳璃十点多才懒洋洋地起床,简单收拾一下屋子,吃了点面包牛奶,然后揣着英语书踱到屋外的大草坪上。
  来美国这么久,她的英语听力提高了不少,跟老外日常交流时,能听懂对方绝大部分的意思,只是口语一直上不去,一开口便结结巴巴说不清楚。
  两个月前,江少华为她报了一个英语学习班,每个星期上两天课,期望对她的口语能力能有所提高。不过柳璃觉得没多大用处,美国老师跟中国老师差不多,一样喜欢照本宣科,而且讲的内容居然是非常浅显的语法知识,经常对着书本要学生填写“there be”句型,这让柳璃哭笑不得,要知道中国学生最不怕的是语法,最欠缺的才是口语训练,偏偏到了这边还要学习这种连小学生都明白的基本知识。唯一觉得有好处的是,班上一共有十几个学生,大家凑到一起可以聊天说笑,尽管英语都说得磕磕碰碰,但是口语能力总算有了一些进步。
  隔壁的赵阿姨带着小孙女在草地上玩耍,小丫头撒开脚丫子到处疯跑,一会儿尖叫两声,一会儿追着蝴蝶跑,小脸蛋红扑扑的,模样很是可爱。柳璃看得有趣,索性把书一扔,加入到小丫头的游戏中去。
  疯玩到下午,回家休息了一会儿,打开电脑准备上网看看,“啾啾”的QQ提示音响起,是何晚前天晚上发来的消息:“我要结婚了。”
  柳璃一下子愣住。
  何晚要结婚了,新郎是谁?
  刚来美国时,两人曾经打过电话,何晚把昔日同学的近况向她大概描述了一番。
  叶美珠现在不工作了,在家专心带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张露在省城打拼了几年,回老家跟某个公务员结了婚,日子也过得很潇洒,而且肚子里已经有了小宝宝;李艳玲还没有跟金融系小青蛙结婚,因为女方家里对未来女婿不甚满意,好在也没有做过多干涉,小两口的幸福还是指日可待;至于冯小麦,依旧独身一人。
  何晚叹着气说:“小麦真傻,又不是没人追她,干嘛这样苦着自己?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什么事情都该淡忘了,还这样死守着以前的感情,太傻了。”
  是傻吗?
  柳璃想起毕业前夕六个女生在一起喝酒,小麦高举着酒瓶大喊“我很幸福”,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如此执着而又绝望的爱情,只有小麦那样的傻,才能将其守望成永恒。
  “小麦觉得幸福就好。对了,”她换了一个话题,“你跟谢文斌也该结婚了吧?”
  何晚没有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有个客户很喜欢我,他条件不错,有房有车,而且对我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柳璃一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晚笑了两声,语气很沮丧,“柳璃你知道的,北京的生活压力有多大,我跟谢文斌一直在租房子住,没有多少存款,买不起房,更别提买什么车了,我每天都要挤公交车上下班,累得跟什么似的,还要受老板的气……我觉得很累,真的很累,都快撑不下去了……”
  她发了很久的牢骚,似乎要将所有的怨气全部发泄出来。
  柳璃举着话筒一直静静地听着,也不打断何晚的话。她能理解何晚心里的无奈和愤懑,爱情固然甜蜜,然而现实照样残酷,没有面包、没有房子,整天灰头土脸地为生活打拼,爱情也会渐渐落到尘埃里,变得一文不值。
  可是,十多年的坚持呢,又是为了什么?
  柳璃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只能认真地说:“想想你们以前是多么相爱吧,不要为了一时的挫折放弃那么多年的感情。”
  “相爱就能解决一切吗?”
  “的确不能解决什么,可是你要想清楚,如果放弃了他,往后的日子你会不会后悔。”
  “会不会后悔……会不会?”何晚喃喃道,“你那时候……后悔吗?”
  后悔吗?
  柳璃回答不了。
  现在,她愣愣地盯着电脑屏幕上“我要结婚了”几个大字,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手心也湿湿的全是汗水,仿佛面对的不是一条喜讯,而是一盘艰难的棋局,一步走错,全盘皆输。
  一整晚她都把QQ开着,不时看看何晚是否上线,好容易熬到半夜十二点多,企鹅头像终于亮了,她立即发消息过去,“你要结婚了?新郎是谁?”
  “当然是……”何晚故意吊味口不肯说,直到她气得发了许多小刀和炸弹过去,才慢悠悠地打了三个字过来:“谢文斌。”
  柳璃惊喜万分。“恭喜恭喜!”
  “我们前天拿的结婚证,婚礼过两个月举行,可惜你来不了。”
  “真对不起。”她发了个惭愧的表情过去,“我给你寄礼物过来吧,你喜欢什么?”
  “香水!香水!!我要正宗法国产的Channel!!!”何晚一点儿也不客气。
  柳璃掩着嘴笑,“没问题。”
  “不许食言!”
  接着两人就婚礼的布置聊了很久,柳璃发表了不少意见,何晚也聊了一些她和谢文斌之间的趣事。小两口仍然是无房无车无钱的“三无人员”,但是小日子过得很温馨,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偶尔去餐厅奢侈一下,剩下的时间勒紧裤带准备明年当“房奴”,至于车子,依照北京现在的交通情况来看,那属于浪费钱的装饰品,不要也罢。
  下线之前,柳璃问了一个老早就想问的问题:“当初,你为什么没跟那位有房有车的客户继续下去?”
  “你忘了吗,你以前问过我,如果放弃了文斌,往后的日子会不会后悔。”
  “那么……”
  “我觉得会后悔。”
  柳璃盯着屏幕上短短的六个字,不知怎么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突然想起自己和程远航、林月和傅小光、冯小麦和原野,都曾经那样执着、那样深刻地爱着对方,可是最终只能开花,没有结果,甚至天人两隔。
  只有何晚和谢文斌,分分合合数载,终于修成正果。
  想到这儿,她又含着泪笑了,年少时的爱情,毕竟有那么一对坚持到了最后,她看到了童话,即使缝缝补补,也仍然是童话。
  
  第三十四章 执念
  五月的晚上,江少华的一个朋友邀请他们夫妻俩参加Party。
  这位朋友来美国七年,有两个活波可爱的小宝宝,妻子在一家贸易公司上班,全家都拿了绿卡,而且买了一栋两层楼的大别墅,Party就在他家的大草坪上举行。
  客人全都是同一个单位的中国人,大伙儿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吃烤肉、聊天,直到十一点多才散去,江少华被同事灌了一些酒,车子是柳璃开回去的,一路上,他一直弯着嘴角笑,脸色酡红,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她被看得有些毛骨悚然,“哎,你老看我干嘛。”
  “我在想,老婆,我们不回国了好不好?我多挣点钱也买个大房子,再生几个小娃娃,啊,日子多好啊,就待在这边吧,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又被刺激到了。
  上一轮刺激是因为他们实验室的法国同事Aaron,Aaron只比江少华大一岁,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前阵子他妻子居然又怀孕了,这把江少华羡慕得不得了,一连几天都在跟柳璃唠叨这件事,恨不得一夜之间就能突然多出几个小毛头。今天见到朋友那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和大别墅,肯定又受刺激了。
  果然,一路上他都不停地嘀咕,柳璃又好气又好笑,懒得理睬,只当他是发酒疯。
  回家洗完澡,江少华躺到床上继续自说自话:“……我们赶紧生个孩子吧,先生个男孩再生个女孩,要不就生个双胞胎,三胞胎更好……我们老板有六个孩子呢,再多添几个都能组成足球队了……”
  她忍无可忍,“你当生猪仔呢,Shut up,睡觉!”
  老婆好像要发飙了,他立即噤声,一分钟不到就睡着了,这时柳璃才想起还有一件事没跟他说,看他睡得正香,只好作罢。在床沿呆坐了一会儿,始终没有睡意,她干脆披了一件衣服走到客厅打开电脑。
  QQ里上线的朋友不多,百无聊赖地看了几则新闻,柳璃打开MSN,很快就有一条消息传来:“你还没睡啊,夜猫子?”
  她回道:“睡不着。你老婆生了吗?”
  “还有一个月。”
  “恭喜,你就要做爸爸了。别忘了发照片给我看看。”
  “放心,等宝宝生下来,第一个给你看。”
  ……
  对方是她的老同学欧阳俊宇,以前两人很少聊天,有一次偶尔在QQ里碰见了,之后才开始联系。这阵子她几乎天天都能见到他挂在网上,可能是因为要做爸爸了,心情太激动,每次聊天的内容都脱离不了他未出世的小宝宝。
  两人东扯西扯聊到了各自的家庭上,欧阳说:“你可要看紧你老公啊,像他这么优秀的男人,小心回国之后有不少女人对他暗送秋波。”
  柳璃失笑,“我想他还没那么大的魅力,再说,他应该没那方面的心思。”
  “这你就不懂了,他没心思,别的女人有心思呢。他可是留过洋的博士后,头衔多诱人啊,到时候一拔一拔的女同胞们冲向前,都能把你踩扁。”
  她笑出声来,随意回一句:“那更好,我还正想换个老公呢。”
  那边沉默了很久,柳璃以为他已经下线了,欧阳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你真这么想啊?那谁还在等着你呢。”
  她呆住。
  莫名的恐慌突然袭上胸口,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很久以来刻意忽视的感觉仿佛又重新回到心间,逼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怎么回事?柳璃下意识地朝卧室门看了两眼,抖着手打下几个字:“那个谁是谁啊?”
  打完之后才惊觉手心全是汗,她自嘲地笑了笑,跟欧阳装什么正经呢,他对于她和程远航的过往一清二楚,现在她突然问这么一句,明显的欲盖弥彰。
  摇摇头,接着问道:“他在哪儿?”
  那边很快有回复:“在G市,他不在D市了,换了一个单位,叫××建筑集团,好像他还在那边买了房子。”
  隔了一会儿,又发过来一条,“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这小子恐怕是把我给忘了,一年多都没跟我联系。”
  柳璃把双手放在键盘上想敲写点什么,脑子里却一片混沌,终究只是长久地枯坐着,敲不出一个字来。
  还能写些什么?他把所有的人都忘记了,QQ从来不上线,同学录上也没有只言片语,甚至连最要好的朋友也联系不到他,仿佛他只是偶尔飞进她视野的蝴蝶,留下一个瑰丽的梦,尔后便随风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她在梦境里挣扎,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他真的很残忍。
  柳璃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这样恨他,恨他的冷淡,恨他的不理不睬,恨他消失得那么彻底,让她连一点点想象的空间都没有。
  更恨的,其实是自己,原来离开这么多年,她仍是放不开一丝一毫。
  柳璃轻手轻脚地躺回床上,尽量不吵醒睡梦中的江少华,但他还是醒了,习惯性地牵住她的手,鼻音重重地说:“几点了,跟同学聊天呢?”
  “快两点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吵着你了?”
  “没有。”他翻个身,将脸埋进她的头发里,双手紧紧搂住她的腰,动作自然而温暖,柳璃忍不住心头一痛,良久没有说话。
  “你睡不着?”
  “啊?”她一愣,“我睡着了。”
  “睡着了还能说话?小骗子,别老是动来动去的。”江少华摸摸她的脸,然后把耳朵贴在她胸口,“你的心跳好快,说吧,做了什么亏心事?”
  “你才做了亏心事呢!”她心虚地顶了一句,沉默半晌,呐呐道,“江少华,你干嘛对我这么好,你觉得……值得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贴着她的身子,呼吸很平稳,似乎睡着了一样。
  柳璃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恐慌。类似的话,以前她问了无数次,他总是不厌其烦回答,最后加一句“因为我爱你”。这一次她以为他也会跟从前一样答复,没想到等了这么久,他仍然没有开口。
  “我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多,是不是?”她喃喃道,不确定他是否听见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江少华松松地握着她的手,又缓缓加大力气握紧。
  “在感情里面,我认为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也不是说,付出了就一定要有回报。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你是我老婆,我没想过一定要得到同等的待遇。其实,璃璃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东西,你选择了我,就是给了我天下最美好的礼物,不管那礼物是不是你真心想给的,既然已经送给了我,我就会珍藏一辈子。”
  没有听到回答,江少华有些歉疚地亲亲她的额头。
  来美国两年,他很少有时间陪在她身边,平均每天有十个小时以上守在实验室,夫妻俩的交流并不多。这边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仅认识的几个人也不可能天天陪着柳璃打发日子,说起来还是很寂寞的,可她从来不吵着要他陪她。
  “其实,我应该跟你说声对不起,平时工作太忙,对你太疏忽了。”
  “你说这些……有点别扭。”很少听他说这么一长串肉麻兮兮的话,柳璃很不自在,沉默半晌才又小声说:“其实我很差劲的,你别对我这么好。”
  他摸摸她的头发,“我也很差劲,一工作起来就不理你。”
  “你明天要做试验吗?”明天是星期六。
  “要做,唉,最近实验太多了,可能要一整天,你自己在家乖乖玩,下次带你去迪斯尼,你不是说想去吗……”声音含含糊糊地越说越低。
  “不是的,明天——”
  耳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柳璃笑了笑,头枕着他的胳膊闭上双眼,很快就睡着了,忘了刚才自己想说:明天是我的生日。
  英语学习班进行了五个月,马上就要结束了,这几天柳璃都在拼命练口语,因为课程结束之后有考试,她不想在同学面前丢中国人的脸。
  同班同学Linda是个韩国女孩,英语水平烂得厉害,常常讲了老半天,柳璃也搞不懂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刚开始柳璃以为是自己的听力有问题,后来私底下跟别的同学聊天,才知道,大概韩国人都有发音不准确的毛病,他们也一样听不懂Linda的意思。
  周三早晨,柳璃早早来到学习班,教室里还没有其他同学,她走到草坪的木椅上坐下,把随身携带的语法书摊开在腿上。刚坐了一会儿,就听见一声怪声怪调的“早上好”,抬头一看,Linda笑嘻嘻地踱了过来。
  两人坐在木椅上聊天,一边用英语磕磕碰碰地交谈,一边配合着手势,手舞足蹈的样子很是好笑。校园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她们的右首边聚集了一堆人,听不清楚在聊些什么,叽哩瓜啦的好像不是在说英语。
  “Let’s go,it’s time。”上课的时间到了,柳璃碰碰Linda的手臂。
  “OK!”
  刚起身走了一步,远处一个高高壮壮的黑人大步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很狰狞,柳璃愣了一秒,然后下意识地拉着Linda快步走开。
  “砰、砰、砰——”
  尖利的枪声在宁静的校园里显得格外突兀,紧接着听见恐怖的尖叫声。几乎在枪响的同时,柳璃立即抱着头蹲下身子,Linda还惊恐地站在原地,柳璃赶紧用力扯了扯她的裤子,她才惨白着脸跌倒在地上。
  两人小心地爬到花坛后面藏好,耳边“砰砰”的枪声仍然响个不停,Linda用手紧紧捂着嘴巴,两眼睁得大大的,浑身都在颤抖,柳璃的情况比她好不了多少,只觉得手脚冰凉,见Linda大口大口地呼吸,赶紧压低声音说:“Calm down,calm down。”
  凄厉的警笛声由远而近,枪声停下来,隔了几秒,又传来一声“砰”,此后再没有声响。
  整个过程也许只有短短的三分钟,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柳璃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了,昏昏沉沉中听见有人在喊话,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就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Linda也抱着头不敢站起身。
  一个黑人警察跑过来喊:“Are you ok?You are safe。”
  “……Ok,ok。”Linda虚弱地回答。
  柳璃说不出话来,无力地跪在地上四处张望,眼前的惨状让她差点叫出声来。
  不远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地上一摊一摊的鲜血,还有人的四肢间或抽搐一下,她从衣服颜色可以辨认出,就是刚才聚在一起聊天的那些人。几分钟前,他们还大声笑着闹着,几分钟之后,便停止了心跳。
  柳璃闭上眼,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一般,只觉得背上凉飕飕的。
  刚才,就在刚才,她与死神擦肩而过。
  “……Lily,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Linda微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柳璃茫然地睁开眼,正对上她探究的视线。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Linda重复问道。
  “……What?Nothing。”
  她摇摇头,“You said——”想了想,从嘴里冒出三个字,发音非常奇怪。“What’s that?What’s the meaning of these words……”
  柳璃的头脑里再度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盯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所有的颜色通通从她的视网膜中抽离。
  她说了什么?

  第三十五章 心魔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柳璃站在熟悉的校园里,欣喜地举起双手向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挥动,他却面无表情地从她眼前经过,对身后的呼喊充耳不闻。
  程远航,你看看我啊,我在这儿!
  她继续大声呼喊,看着他的身影走进一间教室关上门,她着急地想追过去,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步子,等到千辛万苦跑过去推开那扇门时,却发现再也找不到他。
  你在哪儿?你到底在哪儿?诺大的教室里四壁空荡,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心口突然绞痛,像被一只手揪紧了心脏,马上就要窒息……
  “啊!”猛地大叫一声,柳璃浑身是汗地坐起来。
  “又做噩梦了?”耳畔传来轻柔的声音,一只微凉的手按在额头上,她喘息着扭过头去看,江少华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别怕,有我在。”
  她不敢闭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黯淡的墙壁不吭声,江少华把手伸进她的睡衣里,摸到满手的汗水,立即开了台灯,把桌上的水杯递过来,看着她喝了几小口,又拿过椅子上的毛巾细细地帮她擦汗。
  “你睡吧,明天还要上班。”柳璃小声说。
  “傻瓜,明天星期六。”
  “……哦。”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抱着他的胳膊重新躺回床上。
  灯熄了,室内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江少华立即收紧双臂,在她额头轻吻一下。许久,他渐渐睡着了,柳璃却再也没有睡意,静静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不敢动弹,生怕把他吵醒了。
  从上次发生校园枪击案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个半月,对于亲历那样血腥而残酷的场面,她的心理上并没有留下什么阴影,除了头几个晚上睡不安稳之外,其实的时间都很平静。意外的是,梦见程远航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多,以前只是偶尔做梦,现在几乎天天晚上梦到他,每次都是满身汗水地惊醒。
  她不知道江少华有没有听见什么,曾经问过几次,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你做噩梦了,尖叫了一声。”
  只是尖叫吗?她不相信,然而他的语气又是那样笃定,让她迷惑不已。也许真的没有说什么吧,她只是在梦里叫那个人的名字,不一定会真正喊出来。退一步来说,就算他听见了,既然他不肯坦白,她也就当作不知道,两人相安无事好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柳璃的脸色很不好,还发着低烧,江少华给她吃了两粒维生素片,不准她下床,直到做好了饭才叫她起来。
  饭吃到一半,她突然说:“我想回家看看我妈。”
  这样的要求她提了两三次,也不知道江少华有没有听进去,他要么不回答,要么错开到其它话题,总是不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见他又不吭声,柳璃重复道:“我真的想回家一趟,你帮我订票。”
  江少华夹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起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等过年吧,我们一起回去。”
  “不是,我想现在就回去。”
  “那就等圣诞节吧,圣诞节应该有十天左右的假,我再跟老板多要几天。”
  “我知道你没空,”她认真地说,“我一个人回去也没关系,你只要帮我订票就行了。”
  “胡说什么呢,要回去也是两个人一起走,你一个人跑来跑去的像什么话,要是你妈知道了,她一定会骂死我。”
  “我不管,我就要回去。”
  他的眼神变得复杂,静静地看了她半晌,闷声道:“现在我不想谈这个,吃饭。”
  “我……”柳璃张了张口,想再说点什么,见江少华低下头使劲扒饭,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得叹口气作罢。
  回去能怎样?
  柳璃说不清楚,每次从梦中惊醒,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回去见他,回去见他,回去见他!哪怕只是见上一面,她也觉得自己能做到心安,最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苦苦地念着想着,逼得自己都快要发疯了。
  她明白这样的举动对江少华很不公平,可是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只能顺应自己的本能,就像在那场血腥的校园枪击案中,她的脑子里只剩下唯一一个身影。
  Linda嘴里的那三个字说得很别扭,音调也很奇怪,可柳璃听得一清二楚。
  她在喃喃地念:程远航。
  在与死神打照面的时候,她什么都想不起来,记不起妈妈的样子,记不起江少华的样子,只有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如魔咒一般,在她最不设防的时候闯进心里。
  不是已经遗忘了吗?为什么那个他,还这样霸道地占据整颗心,即使她能狠下心将他血淋淋地连根拔除,那个身影却依然夜夜入梦来,搅得她不能安生。
  她对他,究竟是舍不得的爱,还是得不到的恨?
  二十七岁的柳璃,仍然看不懂自己的内心。
  江少华还是如往常一样上班、下班,周末有空时两人开车出去玩耍,柳璃很想装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然而,看到他眼神里偶尔泄漏的黯然时,她才惊觉自己其实根本隐瞒不了什么,也许炸弹就摆在面前,只差点燃引线的那一小撮火而已。
  只是,不知道那撮火何时会出现。
  周末中午,江少华在笔记本上看一部美国科幻片,柳璃歪在床边跟着一起看,电影内容实在太乏味,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打呵欠,倒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着杂志。
  半睡半醒之间,似乎看到程远航朝她走过来,她欣喜地举起手臂大声呼喊,而他却径直走向一间教室,根本没有听到身后的呼喊。
  她着急地追上去,不料旁边突然冲出一个高高壮壮的黑人,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她,她不管不顾,只是一迭声地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远处高高瘦瘦的身影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柳璃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只是拼命地朝他的方向奔去,然而始终与他隔着一段距离,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看清楚他的双眼。黑人紧跟着追上来,“砰”的一声,子弹正打在她的胸口,鲜血立即如泉涌。
  “我就要死了,你会不会想念我?”柳璃哀哀地说。
  程远航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高瘦的身影飘忽在眼前,她明明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却能感觉到他眼底浓厚的悲伤。
  她继续说:“我真的就要死了,你看,我身上这么多血。”低头一看,全身都是血,流得满地都是,她渐渐感觉到寒冷,颤抖着声音问,“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他还是沉默不语。
  柳璃渐渐丧失了意识,在坠入黑暗的那一霎那,听见久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果你死了,我跟着你一起走。”
  她拼命摇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程远航慢慢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枪,然后对准自己的心脏。她闭紧双眼,猛然间听见“砰砰”的枪声响起,不绝于耳。
  “不要!”她惊骇地尖叫,“程远航,你不能死,你不能死!程远航!”
  没有枪,没有黑人,身上也没有血,更没有程远航,柳璃泪流满面地坐起身,眼前只有江少华凝重的脸,以及音箱里传来的微弱的枪击声。
  “你做噩梦了。”他温和地摸摸她的额头。
  柳璃怔怔地看着他,所有压抑的情绪在一瞬间突然爆发出来,“没有,我没有做噩梦!江少华,我梦见他了,我梦见他死了,怎么办,怎么办?”
  “你只是做噩梦了。”
  “怎么办……他拿着枪,我喊他他听不见,怎么办怎么办……”
  “乖,没事的,只是做梦——”
  “不是,根本就不是!”她语无伦次地嚷道,“你知道我在叫他的名字对不对?你一直都知道……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以为你这么做就是对我好,就表示你很高尚是不是?我告诉你,你根本就是虚伪,是虚伪!”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子紧紧围在身上,仍然止不住地打着哆嗦,“你什么都不说,是想让我对你有愧疚对吧,没错,我是对你有愧疚,我是你老婆,心里却想着别人……”
  “别说了璃璃,”江少华用力抱住她,“别说了,我不在乎这些。”
  “是!你不在乎,因为你高尚!因为你什么都不计较!”她挥开他的手,冲着他大叫,“我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为什么非跟我在一起不可?江少华,你为什么非要忍受这些,我宁愿你对我差一点,我承受不起你这么多的好,我要跟你离——”
  他一把捂住她的嘴,脸色铁青地瞪着她,“别说了!”
  柳璃睁大眼睛,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上,费尽力气呜咽着说:“江少华,我不值得你对我这样,我们……离婚吧。”
  “你给我好好睡一觉。”他抓住她的双手将她塞进被窝里,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刚才的话我没听见,柳璃你给我听着,那两个字你别想说第二遍!”
  她一时怔住,扯着他的衣袖喃喃道:“那你让我回去,让我回去一趟……”
  “不行,要回去的话一起走。”
  “不,不……我自己可以回去,真的,你让我回去一趟,一个星期都行。”
  “我不准。”他的脸色愈加阴沉,嘴唇紧抿。
  柳璃看不到他的表情,只顾低着头抽泣,“我不要你出钱,我自己有……机票钱我可以自己出,你帮我订票,让我回去好不好……”
  “我不准你听到没有?!”炸雷一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猛地抬起头,江少华的脸正对着她,双手用力钳住她的肩膀,“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我是你丈夫,你明不明白丈夫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说什么想妈妈,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其实你是想回去见他对吧,见了又有什么用,你以为你们还能回到当初?!我告诉你,你别想回去!”
  “我、我……”她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我说了不准你回去,你就乖乖给我待在这儿,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柳璃倔强地不吭声,江少华气不打一处来,手上一使劲,她毫无防备地往后一仰,后脑“碰”地砸在墙上,他一惊,又后悔又心疼,赶紧伸手过去帮她轻轻揉着伤处。
  “我真的、真的只想回去一趟……”头很疼,柳璃感觉到被他揉的地方越来越难以忍受,忍不住用力挥开他的手,“你别碰我。”
  他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狠狠地开口:“我不让你回去。柳璃,我们已经结婚了,你是我妻子,以前的事情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式,你明白过去表示什么意思吗,过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你们也一样,你们之间早就已经过去了,你只是在怀念一种感觉你懂吗?”
  “我懂,我全都懂。可是我也要告诉你,如果我不回去见他,我一定会疯……我只是回去看看他,看看他过得好不好,你不知道,我已经没有他的消息了,他就像消失了一样……你不明白这种感觉,我这里很痛,也空空的,”她哽咽着指向心脏的位置,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再这样下去,我肯定熬不住,我熬不住的……”
  那你知道我的心也很空吗?
  江少华怔怔地看着她,一种即将失去她的恐惧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不想说,可是张了张嘴,仍然梦呓般地说了出来:“你见了他之后呢……”
  见了他之后?
  柳璃突然哑口无言。见了他之后怎么样?不,她只是想亲眼看看他过得好不好,模样有没有改变,身边是否有人陪着。至于以后,她不知道,也不敢想象。
  江少华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眼神冰凉,她从他眼里看到了愤怒和失望,甚至深深的绝望。她想笑,泪水却流进嘴里,苦涩非常。那么宽容无私的江少华,总是给予她温暖和支持的江少华,每夜都牵着她的手入睡的江少华,终于也有想要放弃她的一天。
  “我不能不回去……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女人,我配不上你。江少华,我们离婚吧。”
  他咬牙盯着她,面色灰白,慢慢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捏紧,直至手背上青筋爆出,似乎要将面前的女人彻底捏碎。
  “好,柳璃我告诉你,如果他还肯要你,我同意分手。”
  
  第三十六章 结局
  出租车行驶在宽敞的大道上,柳璃怔怔地看着窗外的街景向后掠过,很陌生,却又带着一点点熟悉感,有如昏昏沉沉看一场午后的电影,分不清虚实。
  到哪儿了?
  收音机里传出听不懂却很熟悉的地方方言,她猛然出了一身冷汗:真的到G市了。
  这一路上的行程很辛苦,从美国A市到芝加哥、到上海、再抵达G市,风尘仆仆,整整二十几个小时没有合眼。
  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勇气。从小她就是一个路盲,最白痴的一次,是在大学时居然在校园里迷了路,绕了两个小时后才知道原来一直在女生宿舍楼后面的办公楼绕圈圈,后来跟着隔壁寝室的同学才回到宿舍。而这一次,就这样仓促地、毫无准备地回了中国,站在完全陌生的G市土地上,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再也没有人为她领路,而所有的退路都被自己一刀切断了。
  车子在一栋大楼前停下,柳璃突然有些胆怯,迟疑着不敢下车。
  “小姐,到了。”司机提醒道。
  “……哦。”回过神来,她赶紧付了车费。
  手上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小坤包和一个小行李箱,柳璃心慌意乱地在公司大门边站了两分钟,才鼓起勇气走进去。
  前台小姐礼貌地唤住她:“您好,请问您找哪位?”
  她愣了一下,这么大一个公司,她根本不知道程远航的部门以及职位,怎么问才合适?不管了,径直上前说:“您好,我找程远航。”
  “请问是哪个部门的?”
  “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他是哪个部门的,只知道他在这儿工作,你能帮我查一下吗?”柳璃有些紧张地看着前台。
  前台甜甜地笑,语气却公事公办地冰冷,“对不起,我没办法帮您。”
  柳璃急了,“你就帮我一下不行吗?我是他……朋友,第一次来G市,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临走前也忘了他的手机号码,我在这儿待不了多久,过几天就要走了,麻烦你帮我查一查行不行?他的名字叫程远航,路程的程,遥远的远……”
  前台小姐还是一脸难色,旁边的另一个女孩却“咦”了一声,走过来问:“你找程远航啊?他长什么样子?”
  “高高瘦瘦的,大概有这么高。”柳璃举起手比划了一个高度,“单眼皮,高鼻子,不太喜欢说话。”
  说完这句,她立即意识到,难道他还跟从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吗?也许经过几年的职场磨练,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程远航了——所有的思绪全都在电光石火的一霎那,她沉默了一秒,接着往下说:“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但是很好听,喜欢穿牛仔裤,Nake运动鞋,笑容很灿烂,就像……冬天的阳光。”
  女孩“噗哧”一声笑了,柳璃跟着弯了弯嘴角,心里却莫名地狠狠痛了一下。很久没有这样形容过一个人的相貌,恍惚间,似乎看见十七岁的那个女孩子,在新年的第一天,为了十八岁的同桌嘴角的一个微笑而心跳不已。
  而今,一晃十年。
  女孩扭头跟前台小姐说话,声音比较轻,柳璃听不大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只断断续续听到,“……就是那个吧,挺高的……项目二部……程副经理啊……”
  他在项目部?副经理?
  一时间,压在柳璃心头的大石头终于开始松动,她张了张嘴,旁边的女孩已经笑眯眯地先开口问:“你是他什么人?”
  “……同学,高中同学。”
  有两位客人站在柳璃身后,大概等得不耐烦,绕过她拿起接待台上的本子签名,女孩赶紧指了指台子的另一边,示意柳璃到旁边谈。
  “你是他高中同学?”女孩压低声音说,“你也是H省的?”
  柳璃笑笑,“Z市。”
  “哦,我们算半个老乡,”女孩笑嘻嘻地跟她套近乎,“我是Y市的。你今天来得不巧,程远航出差去了。”
  “……出差了?”
  女孩抬起手腕,看了看系在上面硕大无比的电子表,“让我看看……他要下个星期一才能回公司。”见柳璃不太明白的样子,忙解释道,“今天是星期五,周六周日不上班,他应该出差完了就回家,要不你去他家看看吧。”
  “我不知道他家的地址,”柳璃局促地说,“手机号码也没有,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不知道?”女孩张大嘴巴。
  “不好意思,出来得太急,忘了写下来。”
  看柳璃的模样不像坏人,女孩眨巴眨巴眼睛,想了一会儿才说:“他家在××花园小区,不过我没去过,你要是有时间就自己去找找吧。手机号码呢,不能告诉你。”
  柳璃理解地点点头,“谢谢你。你跟他很熟吗?”
  “是老乡啊,当然熟。”女孩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柳璃淡淡一笑,“我姓侯。真的很谢谢你,我先走了。”
  出租车在市内七拐八拐,用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才将柳璃送到目的地,的士费自然不便宜,也不知道司机有没有故意绕弯路,她管不了那么多,抽出两张票子付了车费。
  小区门口的传达室里坐着一位老大爷,她上前询问,又将程远航的外貌仔仔细细描述了一遍,得到一通模棱两可的回答。老大爷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地方口音,柳璃听不大明白,只知道最后终于能确认,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住在这个小区。
  主人不在家,老大爷自然不肯放她进去,她只好找了附近一家小旅馆,将随身的行李箱放进房间,然后走出门去。
  G市的夜晚很热闹,路上行人特别多,游玩的、吃夜宵的,大人小孩满街都是,路边的一家音像店正在播放流行歌曲,激扬的音乐声飘得很远。柳璃对眼前美丽的夜景视而不见,一直走到××小区的马路对面,盯着那道自动大门出神。
  她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连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一个有夫之妇,扔下丈夫从美国追到中国,只是为了见从前的恋人一面,这样的举动,以前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没想到现在居然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多么荒谬的一幕!
  真的很荒谬。
  可是,现在的她如同着了魔一般,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狂妄地叫嚣:见他!见他!!见他!!!仿佛只要见一面,就能将所有的渴望和怨恨一笔勾销。
  一夜无眠。
  尽管精神疲惫得仿佛随时都能倒下,柳璃还是打起精神早早起床,勉强在前台吃了一碗粥,一步一步踱到小区门口。
  太阳很烈,从东边慢慢移到头顶,再往西边移去。
  应该是下午了吧?柳璃晕晕乎乎地想。抬起头看天,本来是晴空万里,现在一朵乌云飘在上空,看样子好像要下雨了,她挪到门口右侧的花坛旁边坐下,身后是一棵枝叶繁茂的香樟树,如果真的下雨,应该能躲避片刻,实在不行的话就去传达室坐坐吧。
  一辆深蓝色的小车慢慢驶近,小区的自动门开了,车子慢慢开进去,在露天的停车位上停好,接着从驾驶室里钻出一个男子。
  柳璃的心猛地一跳,立即站起身,隔着铁栏杆的围墙向里张望——
  是他,程远航!
  他一点儿也没有变,仍旧是高高瘦瘦的个子,明亮的双眼、高挺的鼻子,穿着白衬衫和浅蓝色的牛仔裤,唇边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岁月从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仍然是十年前那个令她心动不已的少年。
  “程——”
  低低的呼喊卡在喉咙里。
  不远处,程远航打开后座的车门,车里钻出一个身着连衣裙的女子,肚子圆滚滚的,一手撑着后腰。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大肚皮,微微俯身笑着跟她说了些什么,女子也抿着嘴笑。
  柳璃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无意识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站在这个以炎热著称的城市,她突然感觉到寒流汹涌席卷而来,迅速平息了身体里某个狂热跳动的地方,然后将它冻得严严实实。
  他很好,他很好。
  这样就够了。
  细小的雨丝从头顶飘下来,一切都像电视剧里演的,应景得分外煽情。接着,雨丝变成雨点,一滴一滴落在尘土里,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土腥味,让她的喉头一阵阵发紧,似乎想哭,偏又流不出眼泪。
  挎包里传出音乐声,柳璃抖着手掏出手机,听到对方的声音,遥远得像从天际传来:“璃璃,你在哪儿?”
  “……我在G市。”
  “我在上海,刚下了飞机。回来吧璃璃,我爱你。”
  脸上凉飕飕的,不知道是不是雨水粘在上面,她飞快地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程远航手里多了一把伞,正侧头跟女子说话,手还环在她的腰上。柳璃望过去的时候,女子正好看过来,视线隔着朦胧的雨幕撞在一起。
  雨越下越大,柳璃弯下腰,心脏的位置传来沉重的钝痛感,像被锤子一下一下死命捶着,痛得似乎不能忍受,可是痛极之后,却又带着一丝丝麻木的释然。
  泪水终于从眼眶中滚落下来,合着雨水流进嘴里,咸咸的,苦苦的。
  她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泣不成声:“……你等我,我回来。”
  往事像放电影一般在脑海里闪过,初次的心动、大雪天的热吻、烙在心上的誓言、半途而废的第一次、玻璃窗户上的两颗心、说不出口的“我爱你”、激烈的争吵、无可奈何的分手、放不开的纠缠、一次又一次的心灰意冷……
  从一九九七年到二零零七年,十年,仿佛走了一世。
  而这一世,木已成舟。

  番外 两两相忘
  程远航坐在三楼妇产科的走廊木椅上,等着程醉产检完毕。
  天气很闷热,好像要下雨似的,让人心里有些浮躁不安,静不下心来。他走到走廊尽头的大窗口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刚打燃打火机,突然想起这是医院,又将整支香烟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整个楼层很安静,这样的气氛,很容易令人想起一些久远的事和人。
  程远航是个内敛的人,性格上很像他的父亲,安静、沉稳、感情不外露。程父年轻时一表人才,而且业务精湛,医院里时常有小护士向他暗送秋波,他丝毫不为所动,与妻子相濡以沫度过了长长三十载。
  程父时常说:“男人要懂得‘责任’两个字怎么写,既然承诺了,就必须办到,如果超出了自己的能力,那么当初就不要夸下海口。”
  那时候的程远航还小,不太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只是一直把“责任”两个字记在心上。程父非常疼爱妻子,可是从来不在语言上表达什么,唯有从行动上能看出他的真心,而程母也几乎没有要求,夫妻俩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们之间的感情,跟邻居张家夫妇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比起来,简直就有天壤之别。
  程远航很羡慕父母之间的恩爱,不过也有些小小的好奇,不知道父母用怎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意,有一次忍不住私底下问父亲:“你有没有跟妈说过,我爱你?”程父别扭地说:“没有……不过你妈明白。男人不要老是把那些话挂嘴边,显得假。”
  程远航偷偷地笑了,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呀。
  徐薇是他的青梅竹马,他在读初中时曾经朦朦胧胧地喜欢过她,可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所以从来不曾对她有所表示,在他心里,徐薇不像他的女朋友,也许称为妹妹更加合适。直到高二,他从同桌柳璃身上终于感觉到心动是什么。
  可是即使心动,他也说不出那些肉麻的话,在他看来,有些话只能说一次,说出来了,就必须实现,而说了那三个字,便是一生一世的承诺。
  当然,就算不说那些话,柳璃也应该能懂得他的心。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程远航相信,他们的爱是无需用言语来证明的。
  2000年的世纪之交,他接到她的电话,信号不太好,说的话断断续续,而且旁边还有同学在起哄,更加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钟声敲响的那一瞬间,他听见柳璃喊:“程远航……”
  下面的话听不见了,耳边是同学们足以掀翻屋顶的尖叫声,他握紧了话筒,第一次袒露心迹:“柳璃,我爱你!”
  过了一会儿,噪音小了一点,他问:“璃璃你刚刚说什么?”
  她在那边嘿嘿笑,“我说,祝你新年快乐。你呢,你想说什么?”
  他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我……也祝你新年快乐。”说完,忍不住想扇自己一巴掌,怎么这么没出息!可是如果让他重复他刚刚说的话,打死都说不出口。
  程远航绝没有想到,柳璃在那边说的是:我爱你。
  第一次的表白就这样错过了。所谓错过,是你在看她时,她却看向别处;而一错再错,便永远错过了。
  之后两人开始莫名其妙地吵架,最后居然分手了。
  程远航很认真地思考,所谓“责任”到底是什么?如果对方并不需要这些,他又何必苦苦执着。于是他告诉自己,忘了她,忘了就好。回到学校他便开始找女朋友,一个又一个,走马观花似的换个不停,却始终无法真正爱上某一个,直到偶尔从欧阳俊宇口中得知,柳璃跟男朋友分手了,才猛然发觉自己根本就忘不掉她。
  的确忘不掉,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让他在黑夜哭泣的女孩,她是他的小猴。
  他从同学录上找到柳璃的QQ号码,两人重新开始联系。她的网名叫“一九九七”,很奇怪,难道是纪念香港回归?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而她的语气也淡淡的,更加让他猜不准她的想法。
  她说:“我有过男朋友,你在乎吗?”
  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问自己:程远航,你在乎吗?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在乎吧,珍爱的女孩跟别的男人有过一段故事,心里总是酸酸的。可是他仍然爱她,应该说,最在乎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不在的那些日子里,她曾经忘了他。
  忘了一次,就会忘第二次,所以柳璃才会那样云淡风轻地告诉他:“有个人一直在追我,追得可紧呢,他是博士。”
  对,他是博士,有着大好的前程,跟小硕士比起来不知好了多少倍。程远航不知道是应该骂她一顿还是应该嘲笑自己的自不量力,只能沉默以对。
  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吧,衣食无忧、安逸稳定,可这样的追求又有什么错?那一刻他咬紧牙关给自己打气,如果心爱的女孩想要一个美好的未来,他也可以去努力争取,因为他曾经那么慎重地答应过要挣钱为她买房子买车子,这是他的承诺,也是一个男人应该肩负起的责任。
  寒假里他开始找工作,本来不想浪费时间跟精力在火车上,可是太想念柳璃了,于是决定回家一趟。他拨通她的手机,想告知抵达的日期,没想到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声:“你找柳璃?她睡觉了。”
  不好的预感瞬间袭上心头,程远航沉默半晌,还是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是她男朋友。”
  手里的手机越攥越紧,他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却悲哀地发现不能不想,愈想愈心慌。
  “你找她有什么事?”对方问。
  “没什么事,我明早再打过来吧。”
  正想挂掉电话,那边传来笑声,“那你要晚点打哦,璃璃是个小懒虫,每天早上都死赖着不肯起床,非要我揪着她的耳朵才肯哼一声……”
  再笨的人也能听明白话里的意思,程远航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说“再见”的,也许根本就没有说,他再一次感觉到绝望像浓雾一般涌来——不,不能就这样被打倒,他要亲耳听到柳璃的解释,如果她否认,他可以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只要她还愿意回头。
  只是,当赤裸裸的事实摆在眼前时,他仍然有片刻的犹豫,从柳璃冰冷的眸子里,他终于看出,即使自己仍然能够相信自己,然而她已经不相信他了,也许,是彼此都不敢相信。
  她问他:“你愿意娶我吗?”
  程远航想说,我愿意。可是又突然胆怯了。
  第一次,他深深理解了父亲曾说过的,“承诺了就必须办到,如果超出了自己的能力,那么当初就不要夸下海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电光石火般想起邻居的争吵,那位年轻时美丽优雅的张阿姨,因为生活的琐碎已经完全变成了喋喋不休的欧巴桑,整天唠叨张叔叔没钱养不活她,骂他窝囊连个车都买不起,上个班还要骑自行车云云。
  他不能想象,有朝一日柳璃是否会在他耳边念叨:水电费怎么这么贵,菜市场猪肉又涨价了,商场里的衣服买不起,去云南旅游一次要好几千大洋……
  这些,是他无法忍受、也害怕看到的。
  如果不能给爱人一个理想的生活,要那么多承诺有什么用?所以程远航只能告诉她:“我什么都没有。”而她却笑:“你什么都没有,可他什么都有。”
  他无话可说,只有拼了最后一丝希望,孤注一掷。如果柳璃愿意等他,就证明她心里仍然有他的位置,可是她不愿意,一年的时间都不愿意。
  他和他,孰重孰轻?
  程远航没有等到答案,他看着柳璃决然而去,身影消失在沉沉的黑暗中,他的心也跟着跌落到尘埃的最底层。答案,不是已经有了吗?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遭受打击的准备,可是在火车上,当听到她嘶吼着问他有没有爱过她时,他仍旧落泪了,高昂着头,浅薄的眼眶终于承受不住千金重的泪滴。
  爱,能怎样?不爱,又能怎样?她选择的始终不是他,除了祝她幸福之外,他想不出还能送给她什么。程远航惊讶于自己的脆弱,如此不堪忍受别离,只能关了手机,不敢再听到任何有关于她的消息。他知道这样的举动很幼稚,只有电视剧里的小姑娘才喜欢用这一招,可他受不了,甚至有一刻,冲动得想把手机扔到车窗外。
  他再一次失去了她,而这一次,恐怕再也不能挽回。
  之后不久,程远航在一次上网时意外地接到江少华的QQ请求。他们之间的聊天不算多,打个招呼、问声好而已,江少华偶尔会聊聊柳璃,语气很是宠溺,有一次程远航忍不住问:“怎么想到跟我聊天?”
  江少华说:“我喜欢璃璃,想多认识她的朋友。”
  “她提起过我?”
  “是啊,她说你是她的老同学。”
  老同学。
  只是老同学而已。
  再后来,江少华说柳璃要跟着他去L市,他说:“璃璃早就想来这边,来了也好,我好照顾她。”然后又说:“我爱璃璃,谁都不能让我放弃她。”
  程远航坐在电脑屏幕前,心里五味杂陈。
  他没有江少华那种壮士扼腕般的勇气,或者,可以说在感情里他有太多顾虑,始终不敢背水一战。现在,柳璃面前终于出现一个能托付终生的男人,他比不上,只能放弃。
  接下来的日子忙着找工作、写毕业论文,等到结束一切时,才在QQ上看到柳璃真的去了L市,跟江少华在一起。她说:“程远航,我们做不成朋友。”
  那么斩钉截铁、那么不留一丝余地的十个字。
  程远航唯有苦笑,只能整天把自己埋在工作堆里,从早忙到完,不知疲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拼命,似乎只有攀登到某个高度才能证明自己。可是,即使爬到顶峰又能怎样?风景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风景。
  得知柳璃要结婚的消息时,他独自一人躲在宿舍里喝了几瓶啤酒,然后拨通她的手机,听到熟悉的声音撞进耳膜,他想不顾一切地大喊:璃璃,不要跟他结婚,我还爱你……可他只吐出“小猴”两个字,就再也不能继续下去。
  疯狂只在酒醉时,清醒后,一切照旧。
  柳璃在QQ上问:“你要对我说什么?”
  说什么呢?他无话可说,只有送上祝福。他对自己说:柳璃要结婚了,而且即将跟随丈夫去美国,这些,才是她一直希望的美好生活,她得到了幸福,你放下她吧,放下吧。
  不久之后,程远航离开D市,在G市找了另一份更好的工作。事业有成的单身白领总是很受欢迎,他也接受了热心同事的安排开始相亲,跟从前一样走马观花,见了一两次面之后就换下一个,总是没办法跟她们长久地相处下去。唯一例外的是一位李小姐,居然处了半年之久。这位李小姐长得不漂亮,但是家里比较有钱,所以人很高傲,脾气也不好,仿佛全天下的男人都应该臣服在她的绣花鞋下。
  程远航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忍受这种女人,直到有一天从旧书堆里翻出一张照片,才惊觉,这位李小姐跟某某人多么相似,那倔强的眼神、摸耳垂的小动作、生气时“切~”一声的神态、大笑时露出来的小小虎牙……
  跟照片放在一起的是一本划满了小格子的几何作业本,上面只有第一页画了几个圈圈和叉叉,剩下的全都是空白。
  他捧着旧旧的作业本,眼角渐湿。
  以为年轻时只不过输掉了一份感情,岁月渐长之后才明白,赔上的却是自己的一生。
  程醉拿了检验报告单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走廊上不见程远航的人影,扭头一看,他正呆呆地站在窗口前,不知道想些什么。
  “哥,想什么呢?”走过去扬了扬报告单,“一切OK。”
  “……哦。”他回过神来,“没什么问题吧。是回家还是去我那儿?”
  程醉是他的堂妹,因为她家离机场近,所以每次出差前程远航都把车子停在她那儿再去机场。今天上午从西安回来,本来打算早点回自己的家,不料堂妹夫接到公司电话要加班,准备第二天再陪老婆去医院,可程远航怕耽误她做产检,于是先送她过来。
  “当然去你那儿喽,家里没人,无聊死了。”
  车子开出医院,程远航怕颠着大肚子的孕妇,把车速放得很慢,偏偏有人不领情,龇牙咧嘴地批评他这足可以媲美龟速,兄妹俩吵了一路嘴仗。
  “对了,哥,”程醉突然想起一件事,“上次那女孩怎么样?”
  “哪个?叶小姐?”
  “她姓林!”她忍不住抚额长叹,“你也真厉害,相亲相得连人家姓什么都搞不清,真服了你。哦,忘了告诉你,前天薇薇姐给我打电话了,向我问起你。你们也老大不小了,既然都没有合适的,就凑合着算了。”
  跟徐薇凑合?程远航无奈一笑,不接话。
  “不是吧……别告诉我你还想着以前那个高中同学。”
  “哪有。”他回答得面不改色,可是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方向盘。
  骗人。程醉心里嘀咕一声,不再开口。
  很快就到家了,下车时,她突然“唉”了一声,程远航赶紧上前扶住她,“怎么了?”
  “宝宝踢了我一下。”
  “真的?”他欣喜地把手放在她肚皮上。“……没动静嘛,程醉,你儿子不理我。”
  “谁说是儿子啦?我喜欢女儿。”程醉白了他一眼,“想感受感受就自己去讨个老婆吧,省得让大伯他们整天念叨。”细小的雨丝从天空飘落下来,她兴奋地昂起脸,“下雨了下雨了!好久没下雨了,我最喜欢这种小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哪。”
  程远航笑着摇摇头,都快做妈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气。“走吧,雨下大了。”
  “再等一会儿,这个时候最舒服,整天吹空调人都要发霉了。”说着伸手去接雨点。
  见她不肯走,程远航只好从车里拿了一把伞下来,撑在她头顶。这么炎热的天气下一场久违的雨,再加上微风,果然比空调房要舒适。
  “哥,我知道你还想着她,”程醉还记挂着路上那个话题,“别不承认,在医院的时候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算了,人家都结婚了。”
  他一愣,“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
  “关心你还不好,哪有你这种死心眼的人,我知道你还在等她回来,怎么可能呢,傻不傻呀你。”说完赶紧捂住嘴,“嗯……当我没说。”
  等她回来?
  程远航突然失神,半晌才喃喃道:“你说得对,我是很傻。可是……如果她真的能回来,我还是想跟她在一起,只要她愿意回来……”
  还能回来吗?
  “好了好了,我说错话了,你别这样嘛。”程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嘟哝,不经意地一扭头,“咦,哥你看,那边有个女的在哭呢。”
  他回过神来,没好气地往她额头一戳,“就你事儿多,哪有人莫名其妙站大街上哭的,走吧走吧,赶紧上楼吧。”
  “是真的,你看呀,你看看嘛,我又没骗你。”
  她扯着他的衣袖小声嚷嚷,程远航头痛地叹口气,扭头朝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铁栏杆外站着一个身着浅蓝色上衣的女子,举着手机正在打电话,只能看见她的侧脸。
  他心里一动。
  “看到没,是不是在哭?”程醉凑过来小声问。
  他回过头笑笑,“没看见,该回去了吧?”
  两人朝公寓楼慢慢走去,程远航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朝大门口望去,隔着重重的雨幕,只看到女子孤单离去的背影。
  那个背影……多像她啊,她也一样喜欢蓝色。
  可是,不是她,他的她在美国,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个太平洋。纵使爱,也只不过是爱而已,所有的梦想早已被现实的波涛击打得支离破碎,再也回不到当初。
  这一生,两两相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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