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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墨:天涯

(2009-02-05 13:03:54) 下一个
  那天中午沈建军约我吃饭,我到得早,喝着茶走神儿,连他推门进来都没发现。
  他站门口咳嗽两声,我赶紧站起来:“哎呦领导,不好意思没到门口去夹道欢迎您。”
  沈建军含笑扫我一眼,拉开凳子坐下,问:“点菜了么?”
  我也就笑:“每次和你吃饭我都当是替人民群众反腐来了,您就看着办吧,鱼翅燕窝什么的我都不嫌弃。”
  他仰起头来哈哈地笑,恰好服务生进来倒茶,他又职业性地矜持起来,问我:“你刚才想什么呢?愁眉苦脸的?”
  我叹口气:“有家航空公司欠着我们的钱,没错倒是有抵押,俩空客320机翅膀的提机权……我刚才在考虑是烧还是烤比较可口。”
  这段时间我是真正流年不利,先是会议室里被大老板拍着桌子吼了一顿,然后在开了四个会之后忘了第五个,我都发动车子了,被秘书生生叫回去。
  那贱人在会议室给我电话:“周小姐,您在哪里?……停车场?您在停车场?!所有人都等您开会呢,您忘了这个会议么?我通知过了啊……”
  那种幸灾乐祸我隔着几十层楼都听的出。我只好灰头土脸熄火回到会议室,总监的脸比马脸还长。
  出来打工就是这点不好,任你平时做牛做马任劳任怨呢,稍有点差池就是死罪。我也受够了,拉长脸一言不发,谁怕谁啊,我老公养我总是胜任的。——一想到老公,我的头就更大了。  
  沈建军三下五除二点好了菜,又仔细看看我的脸色:“我同那航空公司倒是熟……”
  我叹口气,人情这东西借时容易还时难,何况又不是我的房子我的地,还真还犯不着为了一份工作舍身取义。
  我努力振奋一下:“别,我还是喜欢机翅膀。”
  沈建军倒也不说什么。
  我不过胡囵夹了几筷子便说饱了,捧了茶喝,包间里开着电视,我盯住娱乐新闻看足半个小时。
  下班回家已经精疲力竭,蒋鸣宇打电话回来说他有应酬。我觉得我应该自怜一下,可是上了一天的班,我连自怜的力气都没有,自己去厨房煮了粥,又钉牢电视消磨一个晚上。我还真不是没想过蒋鸣宇在干什么,先是悲愤,其后也就颓了。
  我与蒋鸣宇是名副其实的举案齐眉,我负责扮演丝萝他负责扮演乔木,走出门去也是恩爱夫妻。还能怎么样呢?我也不怨人家女孩子,人家也并没有脱光了衣服扑到他怀里,奸夫淫妇总还得两个人演。
  晚上蒋鸣宇回来得很晚,我闭着眼装睡着了,他轻手轻脚收拾了上床,伸手揽过我,我把头埋进他肩膀窝处,又疲倦又心酸,想了一会子,也就迷糊着睡了。  
  到了办公室刚坐下,总监便召唤我进他办公室。小小一家公司,弄得和朝廷似的,被召见一次简直要谢主隆恩,难得大家还都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也对,不把有限的精力燃烧到无尽的办公室政治中还能干嘛呢?也不是人人都能像蒋鸣宇,坐享齐人之福——我最近也就是一幽怨中年妇女,但是平时端惯了,动辄讲究做人的姿态,此时端着个大婆架子,不好撒泼扮痴,愈发心理变态。
  总监只可能比我更变态,否则怎能当我的上司?他把那份长达四十页密密麻麻的债权合同扔给我,拿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语气吩咐:“你研究一下这合同,再和几家大银行协商一下,务必把这事情解决。”
  我面露难色:“要是不好解决呢?”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建议:“那你不妨赶紧去打听一下国际飞机市场的行情,看去哪里吆喝卖那两只机翅——我们总不能烤来吃。”  
  蒋鸣宇总算在三天之后发现了我的异常,端详着我说:“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老是这么疲倦。以前你不这样啊。”
  我非常想像电视里那样狰狞地冷笑着反问他:“你在外头做了什么好事?你倒来问我为什么烦心?”
  可是我没有,我疲倦得不想说话,只在喉咙里哼唧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其实并不想知道我到底有什么心事,恐怕也是心虚,顺势掉转了话头。
  我在镜子前化妆,细细的拍上粉底,眼影、腮红、高光一层层扫上去,既然戴着面具做人,不妨把面具捣持精神点。
  生活嘛,无非是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解决一个麻烦再来一个麻烦,连李白都“人生在世不称意”我又算哪颗葱花呢?!中午休息的时候上天涯看人骂小三,那些谩骂低俗恶毒,我怔怔地看一会儿,觉得自己灵魂漂浮在半空,身子沉甸甸地耷拉在椅子上。行尸走肉就这意思吧?  
  从小我就是个懦弱的人,遇到和人吵架,我自己先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说起,有理也觉得羞愧,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难道真和电视剧里一样:“要我还是要她?你给我说!”我虽然懦弱,这点骨气是有的,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自己成为别人的一个选项。
  沈建军倒是殷勤,挑了我有空的时间来接我,那天下着大雨,一切都湿漉漉的,他把车开到一个别致的茶馆,店里装饰得满眼绿意,在这个雨天有种暧昧的生趣,我捧着一杯龙井看茶叶沉浮变幻。
  他沉默一刻,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手腕上一款玫瑰金的表露出来,我扫一眼牌子,居然是百达翡丽。我并没有慌张,慢慢把手抽出来,手指扫过他食指侧面的茧:“打球都打出茧来了,不知道球技如何?”
  我以为他会吹嘘小鸟老鹰都不在话下,谁知他害羞地半红着脸,声音低不可闻:“不怎么样……发挥很不稳定。”
  大家沉默一会儿,我忍不住说:“以前只在小说里看到百达翡丽作为男主角之道具,今天居然见到真的。”
  他哈哈一笑,马上把表摘下来递给我参观:“我另送你一只——只要你喜欢。”
  我忍不住叹气:“原来如今潜规则这么简单。”
  沈建军无奈地笑:“我总不能说我对你是真爱,我怕你会笑掉大牙。”
  我故意板起脸:“可是难道我只值一只百达翡丽?不是六克拉钻石或者半山豪宅的房契?”
  沈建军侧过脸去忍一忍笑,回头郑重地回答:“确实不值。”我气得几乎没拿龙井泼到他脸上。
  如今的领导们也都进化了,调戏起良家妇女来虽然还是权势金钱那几把刷子,可到底没有□着露出大金牙扑上来,沈建军斯斯文文陪我喝完茶,再无唐突之举。其间电话闪了几次,我忍不住提醒:“你的电话。”
  他看也没朝电话看一眼,不容置疑地说:“都不重要。”
  我想起蒋鸣宇和我吃个饭,一直魂不守舍地拿着手机,心中十分感慨。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的运气跌到谷底总会反弹,航空公司居然主动找到我商量,由他们的集团股东赎回我手里的两只翅膀,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拉住对方派来的财务总监谢明华,絮絮叨叨地表达一腔感激之情。
  人在江湖飘,总得有几个人帮衬,这谢明华也算我老友,当初他们公司发可转债,额度怎么也认购不完,我虽然控制的钱少,也尽量说服了公司用我的大部分额度帮她认购了一点,苍蝇再少也是肉嘛。我也明白她这次是还我个人情,可是她并不这么说,一脸不耐烦地拂开我的手:“你别这么蝎蝎蜇蜇的好不好?!你这里一共也才五千万美金,反正那些大户我们想还也还不起,所以把你排前面了——晚上我们吃什么?我说你不会不请我吃饭吧?”
  饭当然要吃,我慷公司之慨点了一桌子燕鲍翅肚飞禽走兽,谢明华边吃边把西装扣子解开,同我抱怨肚子上的救生圈。
  几瓶冰啤酒下肚,大家的话都无所顾忌起来,谢明华犹疑一刻,问我:“据说你和江南集团的沈总很熟?”
  我吃了一惊,马上回答:“吃过饭,可是不熟——怎么会有这种传言?”
  谢明华拿眼角扫我一眼:“你对我也不说实话?光靠我的力量,没有可能列你们这种小投资人在债权人名单第一位。”
  我涨红了脸,憋了半天还是说不出话来。她拿出老大姐的款拍拍我的肩:“我也知道你一向没出息,总不会突然开了窍去扑倒沈大佬。不过你要是没存这个心思呢,我建议你别和那姓沈的玩。他是什么人?你我没吃过猪肉总算见过猪跑,无论智商情商,你在他面前都是小儿科,招惹不起啊妹妹。你这项目结了案,无非是争到一口闲气,你欠下这个人情……”
  她也没往下说,掉转话头问我:“你家鸣宇怎么样?”
  新仇旧恨,和着刚才的啤酒一起涌上来,我突然觉得胃里头翻江倒海,冲到洗手间哇哇大吐。
  谢明华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看我这样子也知道我的闺房生活总不会是其乐无穷。她幽幽叹一口气,一下一下拍我的后背。我眼圈红了几次,强忍一忍挤出笑容来:“你看我不过陪你喝几杯啤酒已经要发酒疯,真不是行走江湖的材料。”
  人就是这样成长的,小时候一点点委屈都可以哭天抢地,可面临真正的痛苦,完全有苦说不出。蒋鸣宇虽然回来得晚,可是大面子上的事情总是很过得去的。事实上他对我未尝没有感情,歉疚与情义纠结在一起——即使如此,他也不能抵挡其它的诱惑。我总算是个受过教育讲道理的女性,如果他蒋鸣宇没有给过一丝一毫希望与机会,我不相信有女人肯做痴心长情剑。
  生活就那么一日日蹉跎下去,盘算怎么对付蒋鸣宇和他的小三简直成了我人生的重大课题,买衣服的时候我在想:“她喜欢穿什么风格?波希米亚还是简洁优雅?”到了化妆品柜台我又在想:“她化什么样的妆呢?小烟熏配珊瑚色唇彩?”
  原来心理变态自有一种堕落的快感,我在NARS柜台同小姐说,拿给我这只、这只还有那只眼影,对了,给我你们最著名的那只ORGA□。
  当然蒋鸣宇看不到,他当我是客厅的沙发,摆在那里只图安心。我把这些著名的粉底腮红眼影一层层扫上去,在银行和一帮男人开会,一阵风吹来,发言的中年男人扭头关切地问我:“冷不冷?我去帮你把窗关上?”你看,我也还并不是残花败柳。  
  周末的时候约了谢明华逛街,那天天气凉爽,蓝天白云,我与谢明华地毯式搜索过十多家店,已经是下午两点,逛的时候倒不觉得,一打谱找地方吃饭,就感觉饿得前胸贴后背,我俩叫了大半桌子菜,也不说话,我整张脸几乎都扑进水煮鱼里头,谢明华在底下踢了我几下我都没反应,直到她忍无可忍狠狠踹过来,我才茫然地抬头看着她,却发现她神情复杂地示意我看后面。
  我含着半口鱼扭头看过去,见到蒋鸣宇和一个女孩子在吃饭。他俩虽然没什么亲密动作,可是眉梢眼角处处信息都透露出他们是情侣。这么光天化日的,蒋鸣宇大概是根本不在乎会不会和我遇到。
  心酸羞辱委屈一下子冒将出来,连水煮鱼也没了味道。我没精打采地问谢明华:“我是不是应该过去和奸夫淫妇打个招呼?”
  谢明华忍不住冷笑:“平时我看蒋鸣宇还人模狗样的,没想到也是个贱男。——你早就知道?”
  我没精打采地捧着头:“知道好几个月了,人人都说老婆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其实不是,老婆是最后一个表示她知道的。这叫谋定而后动。”
  谢明华白我一眼:“你做弃妇也要有点职业道德好不好,还这么没个正经。”
  我赶紧点头称是:“要有大婆责任感……其实我很爱蒋鸣宇,我希望他为了我们的安定团结迷途知返,这样我也可以装看不见。”
  谢明华拿我没办法。
  我并不想以泪洗面和闺密探讨婚姻问题,有什么用呢?选项一共两个,离或者不离,其它的都属于心理建设。我宁可把自己溺死在水煮鱼中,而不要被生活逼着做选择题。
  蒋鸣宇终于在买完单出门的时候看见了我,他们从我桌边走过,谢明华恶狠狠地盯着他,他想不注意到也难。
  他愣了一下,一瞬间无措之后很快镇静下来:“明华,你和我家至美吃饭呢?没想到这里遇到。”
  明华冷冷哼一声,算是回答。
  那个女孩子站在蒋鸣宇身后一米远处,有一点无奈的慌张。
  蒋鸣宇半自言自语半解释地同我说:“我约了个朋友吃饭……”
  我疲倦得不想说话,不知为什么,最近一看到他就从心里泛出倦怠,可是这些年做人的姿态像本能一样冒出来,我挺直后背淡淡地说:“你们先走吧,我和明华吃完再逛逛。”
  蒋鸣宇如蒙大赦:“差不多了给我电话,我来接你。”
  “不用了,明华会送我回去。”
  回家的时候蒋鸣宇已经在等我,他略有点局促,我看着他为难地表情,竟然有种痛快的感觉。小时候我喜欢下棋,师父教我“当你不知道怎么走下一步的时候,就把主动权交给对方。”人生可不就是一局棋,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
  只见蒋鸣宇嗫嚅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声音低不可闻:“其实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我叹口气,算是回答。
  他想一想,接着说:“其实……”
  “鸣宇,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前因后果,也不想知道真相。我只想问,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都没想到自己这么冷静,我以为我会哭会崩溃会痛诉这么多年我们青梅竹马相濡以沫,可是都没有,我静静地坐在那里,疲倦而忧伤:“你想怎么样我都同意。”
  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我一生一直在努力,考第一名,挣钱,和同事玩政治,践踏别人被别人践踏,需要拼搏的时候太多了,为了一个对不起我的男人,我实在提不起劲来浪费时间精力……谁要谁拿去好了。
  可是他却来劲了:“你这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吗?你这么阴阳怪气的谁能受得了?!…想离婚是吧?外面说江南集团沈建军正追求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这么些年,他一生气就这么孩子气,可我周至美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冷笑道:“没错,我同沈建军吃过两次饭,可是顾如锦小姐是你的真爱吧?”
  蒋鸣宇气急败坏,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只剩下我颓然地倒在沙发上。我是多么克制的文明人啊——充其量是面目狰狞,可我内心一团怒火,恨不得冲到厨房去拿把刀飞向负心人。  
  之后数天蒋鸣宇都没有回来,我也开始了疯狂的出差生涯。抽空我联络相熟的律师苏苏:“我知道你只做证券业务,麻烦你介绍一个会打离婚官司的人给我。”
  苏苏奇了:“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你帮谁棒打鸳鸯?”
  我苦笑:“我自己——你也别多问了,我不大想说,给我介绍个人就行,我对那一行还真不熟。”
  苏苏愣住,不能置信地盯着我,仿佛不相信我那举案齐眉的婚姻也会出问题,半晌叹一口气,轻声说:“一事不烦二主,我知道你的脾气也不想这事儿被江湖传颂,你们没孩子,无非就是财产分割,信得过的话我来帮你做罢了。”
  我想一想,觉得她说得十分有道理。她拍拍我的手,关切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要到离婚这么严重。”
  “太阳底下有什么新鲜事?他另结新欢。”
  “他提出的?”
  “不,他没提,他只是不再回来。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让我好自为之。”
  苏苏黯然:“我要说的或许你已经都想过,我也不说什么了。你知道我们这些朋友任何时候都无条件支持你。”
  我想装出一个笑脸,可是眼泪止不住地滚下来,样子滑稽。  
  婚姻触了礁,我对工作分外慎重起来,那可是关乎我饭碗的生死大事,以后喝粥还是吃饭都靠它了。托机翅膀的福,我倒是升了一级做高级经理,其实也没有多高级,然而头衔多两个字,工资便多出不少。我被男人打击殆尽的安全感如今只能从银行账户找补回来,纵然有点凄凉,也还算绝处逢生。我想了又想,去人烟稀少的高档百货店买了张购物卡,斯斯然去了沈建军办公室。
  沈建军非常意外:“你怎么来了?”
  送礼嘛,还不都是那么回事,没吃过猪肉我也算见过猪跑:“我来这边有点事,正巧听说您在,所以过来看看您。”
  沈建军当然是老狐狸,此刻他不动声色,一边吩咐秘书倒茶,一边招呼我坐下,可是并不接我的话茬。
  我暗地鼓鼓勇气,终于把购物卡从包里掏出来递过去,他只是扫一眼,问我:“购物卡?”
  我陪笑:“领导品味那么高,我也不知道送什么好,只好偷懒买张卡……”
  沈建军高深莫测地看着我:“无论你送什么给我,我都会喜欢的,就是别送钱——我刚才叫人在丽兹订了位置,那里刚开张,听说餐厅很不错,中午一起吃饭好吗?”
  我只好讪讪地把卡收起来随他下楼,发动车子的时候,我不知哪根神经搭错,十分不靠谱地问:“你说丽兹?丽兹酒店?我们俩去合适吗?”
  沈建军仰头哈哈大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此刻的他脱掉黑西装,只穿件白衬衫,皮肤在高尔夫球场晒成健康的棕色,虽然人到中年,可是丝毫不显猥琐。是的,他自有他的魅力,这年头行走江湖,男女都一样要有卖相。
  他边笑边伸出手来在我手上轻轻拍了一下:“你脑子里都是什么呢?我还不至于饥渴到替你说句话就要你以身相许——当然你要愿意,我也荣幸之至。”
  我知道他调戏我,可是凭心而论他并不讨厌。这个世界就这么势利,女人其实并不介意被位高权重风度翩翩的男人调戏,换了公司的同僚,对方立即沦为猥琐男,永世不得翻身。
  同沈建军吃饭的次数一多,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慢慢放松下来。沈建军自然是场面上的高手,讲了几桩业内的八卦,听得我乐不可支,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某某同某某还有这个渊源……”
  沈马上正色道:“我和他们可不一样。”
  我赶紧真诚地拍一记马屁:“是的是的,您是浊世清流,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莲花。”
  他就故意板起脸:“你这拍马屁的水准不怎么样,听上去很谄媚。”
  我叹口气:“您不是为难我吗?看看我们的地位悬殊就知道拍马屁的水准差了个天同地啦。”
  那一刻我简直觉得我们已经是老朋友,可是他凝视我,一边轻轻握住我的手,一边温柔地说:“你真的很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生活真是单调。我猎鸡,人们又猎我,所有的鸡都一样,所有的人也都一样。”
  他还是握着我的手,送到唇边吻一下,接下去:“但是如果你驯养我,我的生命便会如阳光照耀般充满了光彩。”这次我是真的惊诧了:“你还知道《小王子》?!”
  他用另一只手覆住我的手,微笑着说:“我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了解。”
  “我只需要了解您是江南集团的沈总,有一个幸福家庭和十岁的儿子。”
  他的风度还是无懈可击:“你了解到的这些其实都不重要。”
  “那么什么才重要?”
  “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我喜欢你,而你和我一起也确实很开心。”
  按电视剧情节,我应该端起面前的咖啡照他脸上泼过去,然后拔腿就跑。可是我并不天真,更不想装出天真来,我任由他握着我的手,笑着说:“其实你说的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个重合同守信用有道德讲和谐的好公民。”
  他凝视我,站起来用力把我拉到他怀里,紧紧拥抱一下,然后退开:“我送你回公司。”
  谢明华听说这段插曲,忧心忡忡:“至美,我早和你说过别和姓沈的玩。他不会就此放手的——慢着,你为什么不三贞九烈地拒绝他?你莫非也喜欢他?”
  这么些年,我生活一直沉闷,平日里无非是上班与回家,其实也没有做什么,但总是透着一股子倦意,生活本生已经足够闷死人。沈建军固然是在找刺激,我又何尝不是。从他打第一个电话给我,我已经知道他的目的,之所以和他相处这么久,不过是因为他没说错,我和他在一起,的确是很开心。
  我淡淡叹口气:“他沈建军是什么人,他要没有十足把握我不会和他翻脸,怎么会轻举妄动?可是明华,你是知道我的,我也没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也从来不想得到什么好处——既然没有好处,我何必浪费精神?”
  沈建军有魅力有风度,长袖善舞姿势纯熟,照顾起人来滴水不漏又恰到好处,可是我还不打算为此付出肉体心灵名誉,那本账,在我第一次赴约的时候已经算了一清二楚。一个人超过三十岁,还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欲望,那多可耻。  
  我在苏苏的律师楼翻看蒋鸣宇的账本,然后抬起头问苏苏:“你说我分了这些家产,以后会不会衣食无忧?”
  苏苏冷笑:“你别装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来了,这一点钱就想养老?你且做再打牛工三十年的打算把。”
  我又低下头去细细看,忍不住叹道:“蒋鸣宇真是个潜力股,你看这一两年,明显在上升期。”
  苏苏也叹气:“当年咱们都是穷学生,一清二白倒什么都好,眼看着略有点家底了,就开始饱暖思□不安分,红颜未老恩先断——你这还没老呢,不是江湖传说有大佬还在追求你么?”
  我在愁苦中都忍不住笑出来:“你满嘴都什么词儿啊!”
  苏苏正色劝道:“至美我劝你想清楚,一拍桌子离婚争口气容易,可婚姻无非是制度安排,保障财产及子女地位,并不是确保真爱。你要是真想一个人生活,我就不说什么了。可是假如你需要家庭,挽回和蒋鸣宇的关系也不见得是最坏的选择。你以为离婚就是最坏?我告诉你,可能更坏更猥琐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呢。”
  ****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这一口龌龊气压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让人十分凄惶。可是饭碗不允许我凄惶,我在几个城市之间辗转,晚上睡不着白天吃不好,还得强打精神开会,周日一大早七点,电话响起来,老板权威的声音吩咐:“我们在北京的项目出了问题,你马上去北京处理一下。”
  我胡乱找只皮包拎了就走,出租车上打电话约好律师银行会计师,落地便直奔会议室开会。等到一切处理完,已经是晚上。
  可第二天才是硬仗,我在会议室坐了三个小时,等一切都要画上圆满句号的时候突然站起来,客气但不容转寰地说:“我很难接受这个协议里头第六、十五及二十七条款,因此我代表公司退出。”其它投资人张大了嘴看着我,我心里头把老板骂了无初次,可是此时还得装出一个道貌岸然地专业态度,诚恳而歉意地解释:“我在几月几日的邮件中提过以下问题……但是没有收到明确答复,事实上你们也知道我公司非常有诚意,但是这份合同确实让我很难接受。所以我只能退出。”
  这个投资团一共有26亿的标的,我们是最大份额,我退出的直接后果便是投资团解散,这个项目就算黄了。项目方的几个老总气得拂袖而去,而我几乎是被他们押送进了政府主管官员的办公室。
  那间办公室很大,装修得现代却不失雅致,打眼看不出什么,可是角落里搁一只数万块的名牌意式咖啡机,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气定神闲地站起来同我们一一握过手,又亲切地问项目方总裁:“小徐,出什么事了?”
  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徐总此刻低调而收敛,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您看他们,最后一分钟临时变卦说不参与了,这叫我们怎么办?!——我让她自己来给您解释!”
  我刚想说话,那男人笑笑说:“也好。这样吧,你们先到外面休息,我看看能不能协调一下。”
  等那帮人鱼贯而出,我才算敢喘口大气。
  政府官员我是明白的,今天事已至此,这钱我们是无论如何是不会拿出来的了,他无非恩威并施吓唬我一下,何况对他来说,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我在他面前坐下,将前因后果,合同条款争议一一说明,然后诚恳地看着他:“您看,我无非是来执行交易,没有公司认可的合同,我实在没有办法得到七亿的授权。事实上我已经努力到最后一分钟,可是合同依然还有如下漏洞……”话锋一转:“当然我也有责任,我应该之前和其它投资人沟通,可是项目方一直把这事儿拖到今天。”
  他耐心谨慎地听我说完,才开口说:“可是今天你们这样一来,这项目就失败了。当然他们项目方有责任,可是你们的信用……”
  我只得接下去:“您也知道我们和你们北京这些国字背景的投资人不同,对他们来说,合同有漏洞不算很重要,反正都是一家人。可我们只能安分守己依法经营,任何一个漏洞都要预先防范,我们也有我们的顾虑。何况价值七亿的投资,对我们这种小企业来说是很大件事……”
  他听到这里就笑了:“七亿对什么企业都是大事,你们也不算小吧?”
  我心想,要搏领导一笑,真得把自己踩成地毯才行。可是他这一笑,气氛就缓和下来,我松一口气,知道他不会再为难我。
  他站起身去咖啡机上做了杯咖啡给我,和气地问:“这一趟很辛苦吧?”
  怎么会不辛苦呢?我一个女人,孤零零坐在诺大办公室里同人解释一件分明理亏、又偏偏不能承认自己理亏的事情,外头还有一帮人等着收拾我。其实我不过一个跑腿的,可他们但求出口气。
  我无限辛酸地叹口气,摇头不语。
  他仔细看着了看我的名片,笑着说:“周至美……要不这样,干脆把你质押在这里?”
  我也笑:“您可真会开玩笑,我哪值那么多钱?!”
  他抬起手腕来看看表,说:“已经到中午了,干脆一起吃个饭吧。”
  我一口喝掉面前的咖啡,为难地说:“您不是吧?外面那拨人还等着吃掉我呢。何况我的飞机两小时后起飞,现在要赶去机场”。
  他也没有坚持,站起来说:“那么好吧,我送你出去。”
  他替我拉开办公室的门,带我走另外一条路避过外头休息室里那帮人,陪着我等电梯的时候又问:“需要送你去机场么?”
  我十分感激:“我打的过去很方便……谢谢您不计较我们的突然退出。”
  他亦很大度:“你放心吧,我会处理,没事的。以后来北京,就算没有项目需要同我解释,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我唯唯诺诺同他握手道别,坐进出租车的时候才觉得浑身力气仿佛被抽掉,手都有点发抖。
  *****
  上了飞机便开始发烧,年轻貌美的空中小姐看我可怜,把我换进头等舱,拿了几条毯子我还在发抖,她颇为同情地问:“要不要在机上广播找医生?”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用了,我生命力顽强挺三小时没问题,不会晕倒给整个飞机添麻烦。……谢谢拿冰水给我。”
  还能有什么呢?无非是太累太倦,想一想,又在心里补充,生无可恋。可是我连死都不敢,我爹娘提到我,眉梢眼角全是得意——我从三岁会背整本唐诗开始就是他们的骄傲,我怎么敢有事?还让不让他们舒心地活下去?
  我一边昏昏沉沉睡过去,一边挣扎着同身边的旅客抱歉:“我只是太疲倦,并不是禽流感,您可以放心。”
  那名旅客一直戴着耳机看杂志,此刻扭过头来,居然是数天不知行踪的蒋鸣宇。
  他赶紧挪到我身边,一边伸手揽住我,大手摸摸我的额头:“病成这样公司还要你出差?有没有人性啊……”
  我看着他,又委屈又难受,忍不住抽抽答答哭起来。
  到底是数十年革命友谊,他看到我哭,轻车熟路地哄我:“傻丫头别哭啦,马上下了飞机咱们就去医院,没事的。”
  我就这么依偎在他怀里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之间感到他把下巴搁在我头上,叹了口气,手臂又搂紧一点。
  回到家我就倒在床上,蒋鸣宇去厨房煮了白粥,看看家里什么都没有,又下楼到超市买了青菜鱼罐头咸鸭蛋,弄好了服侍我起来吃东西。
  我其实也没有病到不能动,可是我喜欢被他伺候着。即使昏昏沉沉,我还是注意到他在厨房打电话,很努力才听到:“……她病了……飞机上遇到……不能陪你过生日……”
  等他去洗澡的时候,我拿着他电话看短信,顾如锦发来消息:“亦舒说,所谓没有空只不过因为不够重要。”
  我心里一边骂这个BITCH真矫情,一边翻到发件箱,蒋鸣宇的回复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很多年前我们还是学生,学校放电影《爱情故事》,我在蒋鸣宇怀里哭的稀里哗啦,后来蒋鸣宇拉着我的手,郑而重之的说:“爱是永远不说对不起——因为我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可见誓言有如卡拉OK,HIGH过也就算了,不能当真。
  那天晚上蒋鸣宇每两小时起来给我量一次体温,倒水换冰袋,直到凌晨我的高烧褪去,他才略微安稳地躺下来,伸手把我搂进怀里,轻轻说:“这几天我有急事一直在北京,多亏是昨天回来,否则你可怎么办。”
  我心里冷笑:“你是为了顾如锦的生日才赶回来的吧?”但我什么也没说,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依偎在他怀里。
  我的病几天就好得七七八八,蒋鸣宇一直悉心照顾我,我们好像一对幸福的夫妻般恩爱如常,他没有提那天的争吵,我也没有提我在查他的收入。在人生的战场上,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任性的。我周至美有什么呢?一份牛工,一点家底,我倒不担心离开蒋鸣宇我活不下去,可是我想要家庭,一个拿得出手的丈夫对亲人社会交待,生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遗传我的优良基因——我都三十多了,再不生这辈子膝下就只能有鞋袜,学历存折都不会扑上来抱着我的腿喊妈妈。我已经没有勇气去到人肉市场上,见各式奇形怪状的大龄男青年、鳏夫、离异人士。人家意淫小说里,女主角一拍桌子离婚,马上有儒雅幽默有钱爱惜女性不计前嫌的好男人,猪油蒙了心一样的扑上来——为什么这类小说有市场呢?无外乎因为这事儿现实里根本不会发生。苏苏说得没错,也许更猥琐更难堪的事情还在后面——比老公被人睡了还糟糕。而且谁担保换个老公就不会被人睡、不曾被人睡?我没有那么大的洁癖,不是因为不想有,是根本没资格有。
  生活就这么貌似平静地过了几个月,期间沈建军打电话给我:“上次你不是给我送礼被我退回去了么?这次给你个机会,下个月是我生日……”
  我十分苦恼,一个小土豆要给穿意大利西装戴百达翡丽的大佬送礼,多了是贿赂,少了拿不出手,何况品味那东西,一时半会儿哪里培养得起来?我从网上翻出沈建军的简历,看了又看,猜测领导喜好。
  过几日我约好时间去他办公室,大家寒暄完,我捧出一个半尺见方,样式古朴地盒子递到他面前。
  他笑着说:“怎么这么像装武林秘籍的盒子?”
  一边说一边打开盖子,里头是泰山墨玉的麒麟纸镇。我从简历上知道沈建军是从政出身,在政府也算高官,后来空降江南集团做总裁。玩政治的人大抵都不讨厌含义隽永的泰山墨玉。
  果然他拿在手里把玩一下,诚恳地说:“谢谢,你真是有心,我很喜欢。”
  马上在桌上找了个位置把它放好。
  我有点小得意,忍不住说:“你再看看,里头还有个小东西。”
  他这次取了两个小卷轴出来,这两个小卷轴每个都只有十来公分宽,二十公分长,展开一看,只见上面是颜体小楷的一幅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本该落款的地方,用水墨染采笔法画了只小狐狸,却正是小王子的那一只。
  他惊讶地张大嘴:“你会写颜体小楷?还写得这么好?”
  我面有得色,却假谦虚道:“哪里哪里,学了一点皮毛,真正魏晋风骨我哪里会?照着字帖画符而已。”
  他低下头看了又看,又特特细细看那只小狐狸,然后抬起头来看看我,忍不住呵呵笑。
  我看任务已经完成,领导大悦,便起身告辞。他却拉开抽屉递了一个信封给我。我接过来拿在手里研究:“这里头是什么?支票?”
  沈建军用那种“你还是这么不靠谱”的表情看着我:“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曼侬》的贵宾票。”
  我这厢已经拆开了信封,略微失望地问:“可是为什么只有一张?”
  “因为另一张我自己还要看。”
  如果说刚看到票的时候还有点惊喜,他这句话简直就是惊吓。
  可是秘书敲门进来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三井的人已经在等。”
  我马上站起来:“沈总您忙,我先回去了。”
  沈建军先扭头对秘书说:“请他们先在会议室等一会儿,我还有点事。”
  秘书答应着退出去,他才回头望着我:“对日本人可不用那么客气。来吧,票你先拿着,有没有空去再说,我送你下楼。”
  沈建军总是很周到,无论有多忙,每次我去到他办公室,他都会送我到楼下看我离开。这也并不是特别对我优待,据说他为人一直谦逊有礼,能讲流利英文和日语,拿着国外名校的管理学博士文凭,是真正的精英。多少人无非在外企跑个腿就以为自己是精英,还远着呢。
  我对沈建军一直有着一种职业上的敬意,他从来不说自己做过什么项目,赚过多少钱,多么呼风唤雨,简历上干巴巴某年至某年任某职,可是我知道那条路并不好走,除掉文凭,他一定有若干过人之处。可是我也并没有因此爱上他,诚然他风度翩翩有权优势还肯帮我——我多希望他永远做好事不留名地帮我——可爱情是另外一回事,我还不打算糟蹋这种高贵情感。
  苏苏问我:“你爱不爱蒋鸣宇?”
  我的心思迷茫飘渺,我只知道自己需要婚姻家庭另外23条染色体,可我一定是爱过他的,数十年前情窦初开,蒋鸣宇阳光帅气,对我爱惜备至。后来结了婚,他每次出差都担心我饿着,非但把冰箱塞满,连瓜子都按照我平时喜欢的牌子买好了搁着——直到他有了顾如锦。连蓉儿的靖哥哥都有华筝,我算哪颗葱啊?
  我在网上查了查那张芭蕾舞票的价格,觉得玩矜持颇有点暴殄天物,想想柜子里还有件酒红色小礼服正找不到机会穿,也就决定去。
  那天我自己拿着票入场,发现贵宾票果然不同凡响,位置非常好,演出亦十分精彩。我第一次在现场看到芭蕾舞,被深深震撼。
  位置两边坐着几个银行的女高管,中场间隙我很快同她们打成一片,闲聊衣服鞋子那只粉底又滋润又遮瑕,一一交换过电话约着下次一起去SPA,那个晚上相当愉快。
  散场的时候我站在剧场门口等出租车,沈建军的车子开过来停在我面前,他摇下车窗招呼:“上车吧,我送你。”
  我也不客气,拉开门坐进去,说出地址。
  他慢慢开着车,眼睛看着前面,问我:“演出好看么?”
  “很好看,谢谢你。”
  他犹豫了一下又低声说:“你穿这件裙子真漂亮,一进来我就看到你了——你恐怕不知道我在哪儿吧。”
  我笑起来:“你们这些领导每人西装口袋里别束花,黑西装坐成一排,能不知道吗?”
  此刻他把西装扔在后座,白衬衫袖子挽起来,路灯忽明忽暗的,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车里沉默下来,我伸手正想去开收音机,他却从驾驶座抽了一张卡出来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眼就看到上面的Ritz Carlton ,当下叹口气:“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他也不看我,淡淡地说:“我们确实是朋友,只不过我不想只是朋友。”
  我扭头看着窗外,遇到红灯车停下来,他伸手轻轻挑起一缕我的头发,绕在手指上。
  我没有犹豫,把房卡放回驾驶台上,清晰地说:“不。”
  沈建军并不吃惊,他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你也不用想得很严重,这不过是一个愉快的晚上。”
  对他来说也许是一个愉快的晚上,可是对我来说,做人即使不能忠于别人,也总要忠于自己。他诚然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可我也不需要一有机会就和他跳到床上去,这完全是两码事。
  我也没有多说话,对他来说,没有周至美自然会有吴郑王,这样的男人,女人对他来说无非是一个饭后小点心,就算是精致些的点心,无非多付点金钱时间精力,可是一碟点心能贵到哪里去?他付得起又为什么不呢?我太明白他们的规则。
  城市的夜晚霓虹灯闪烁,灯光映得车内忽明忽暗,我们各怀心事地沉默。
  无论怎么样,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
  离不离婚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挣扎,一口气上不来的时候觉得我这么忍辱偷生算什么呢?不如一拍两散。可是理智的时候我又问自己,还有什么在前面等着我?蒋鸣宇高大帅气有张拿得出手的财产清单和我也算青梅竹马情深义重——他唯一的缺点无非是没有永远只爱我一个。但可生活不是晋江小说,哪里去找那种年轻英俊有钱有趣还猪油蒙了心地一辈子深爱一个女主角的男人?!我又不是金三顺!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古人说情深不寿,也许蒋鸣宇的出轨能换来我健康长寿……也算一剂补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每个女人都天真地希望花长好月常圆人长久自己貌美如花迷倒天下人是男人心中唯一的尤物……可惜现实一向残酷,不由人发梦。
  我恶狠狠地拿着信用卡出气,买了又买,手袋衣服鞋子、护肤品化妆品美容院,每次签单的时候才有一丝由衷快慰。我同苏苏抱怨,性欲统统转化为购物欲,她笑骂我荷尔蒙失调,狗嘴不吐象牙。
  升级之后的工作越来越有挑战性,我为手头一件CASE绞尽脑汁。商场之上不管做多少铺垫,最后都只有两个办法:用金钱砸死对方,或者权势压死对方。可惜大多数时候,我们钱不够多,势不够大。我和另外一家苏州公司在某个股权项目中对峙很久,大家互不相让。我找过出让股权的股东、当地政府,做了无数工作。当然我做的他们也都做过,结果就是出让截止日期一推再推,我们拿他们没办法,他们拿我们也没办法。
  我愁眉苦脸的同总监商量:“要不然我们追加一亿?”
  总监想也没有想:“绝无可能。这个项目就值这么多。……你试试找北京的管理部门再想办法。”
  我想了半天,只有打电话给沈建军,他并没有推脱,痛快地说:“正好北京相关部门有个官员过来,这样吧,我介绍你们认识。”
  他帮我订好餐厅位置,还是按老习惯来接我。
  我觉得颇有点尴尬,可是他十分坦然,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同我说笑,我们在包房里喝着茶,我简要把情况给他提一提,他说:“别着急,这老方和我是哥们,看他能不能帮到你。”
  正说着呢,服务小姐领了一个人进来。
  他一看到我,愣了一下,马上伸出手来:“周至美?好久不见。”
  我早已恭敬地站起来:“方先生,您好,看来我每次有麻烦都能见到您。”
  这方某边笑边转过头去打了沈建军一拳:“好你个沈建军,我约你吃饭你要开会,佳人有约就不用开会了?”
  沈建军有点尴尬,话锋一转:“怎么你们认识?”
  方某斯斯然坐下:“上次他们公司做事不地道,最后关头摆了宇宙银行一道,宇宙的人和她翻了脸,最后可是我给她主持的公道,”话锋一转,又对着我说:“你早说你是沈总的朋友嘛。”
  我赶紧撇清:“哪里哪里,我和沈领导以前吃过饭,这次听说您来,我特意代表公司请二位——主要还是领导们肯关心人民群众用午饭时间听听群众呼声。”
  方某还摸不清头脑,沈建军先乐了,拍着方某的肩:“你别听她的,他们做投行出身的人,每句话都是有事实依据的忽悠,所以我们学法律的人要求全面披露事实。”
  大家寒暄完,我抓紧时间把项目的情况向方某做了介绍,方某听完沉吟不语,扭头看着沈建军:“既然是你开口,我自然会给你这个面子。”
  我一听这话,一股凉气从背上冒起来。这些人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帮忙,他们根本不认识我是甲乙丙丁,方某只不过看在沈建军面上卖他一个人情。
  沈建军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先抢下话头:“这事情和沈总没有关系,您也知道我们集团确实在很多方面有优势,拿到这些股权,对目标公司的长远发展来说也一定比较好……”
  我自然不会很傻很天真地以为方某人会听我的陈述,不过我出来做事,但求无愧于心,我只努力做到自己可以控制的,并不打算卖身求荣。事实上如同谢明华所说,项目成了,我也无非争一口闲气,不成总还有下一个项目。很多人做事为达目的不问过程,可是我没有大出息,很多事不屑做、不想做、做不出,只有底线没有目标,注定碌碌无为。很多人会喜欢呼风唤雨的成就感吧?可惜我做不来。
  沈建军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带到“今天天气哈哈哈”大家谁也没有再提项目的事。
  一周之后我接到通知股权交易规则改为一次性竞价,价高者得。我明白如果方某人给沈建军人情,他就会用规则玩死对方,把项目给我。现在采用一次性竞价,只是给我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在江湖上,不害你,且不让别人有机会害你,已经算很大恩惠。
  竞价那天我在最后两分钟才走进会议室,把一个密封的小信封递给公证人,整个程序冗长,但我一点也不紧张:董事会只给我那么多授权,我提交了可以动用的上限,如果他们肯出更高,无疑是用钱砸死我——我也算死得其所。最后结果出来,对方比我们多出五千万,我没等其他人互相祝贺寒暄,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只觉得一身轻松。
  交易中心全是玻璃门,我转过一个弯隔着两层玻璃看到方某正站着讲电话,他看见我出来,一边做手势示意我等等,一边结束电话绕了过来:“你心态不错嘛,丢了项目还这么轻松。”
  我颇惊讶:“怎么在这里遇到您?”
  他笑而不答,随着我往电梯口走。
  我很快明白在这个地方他不欲多说,当即加快步子,直到下楼他发动车子开出去,才解释:“刚才那个电话是交易处打给我的,所以你一出来我已经知道结果了。不好意思没帮上你。”
  他话是这么说,态度也诚恳真挚,可是感觉并没有一丝歉意,我很佩服他们这些官员是怎么做到的。不过我自然是明白他的立场,反正项目也丢了,当下爽快地说:“我虽然输了,但逼得他们不得不比原来的低价高出30%,也许他们回去仔细一琢磨,就该哭了——敌人的损失也算我的成功。”
  方某人听我神气活现地说完这段,哈哈大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就不乐意了:“方先生,这您就说得不对了。他们肯花那么多钱砸这个项目,一定是真爱。真爱多伟大啊?我无非是君子不夺人所好,成人之美而已。”
  方某人乐不可支:“这下我知道老沈为什么对你另眼相看了。”
  听他提到沈建军,我一张脸顿时拉下来。
  他看我脸色不对,马上转话题:“你今天不会赶飞机吧?我请你吃饭……喜欢吃什么?”
  我也不客气:“我喜欢花家怡园。簋街那个。”
  菜上来我只管闷头吃,看到方某有点无措的样子,无心里冷笑:“这你可就不如他沈建军了,沈建军估计是对女人见多识广的,任何时候都不会冷场。”
  不过我乐得他沉默,据案大嚼。他实在忍不住,开腔道:“我明天也要出差,去三亚。”
  我“哦”一声算是回答。
  他继续说:“三亚是个还不错的地方。”
  我不接茬,他就说下去:“我明天早上就去三亚了。”
  我忍无可忍,有点不耐烦,一时捉狭,配合着老四合院的环境,学清宫戏里老佛爷的调子拉长声音来了句“准——”
  但见方某人反应奇快,从椅子上站起来掸掸西装袖子弯腰摆个POSE,嘴里答应:“喳”。
  我惊讶地张大塞满烤鸭的嘴看着他,几乎没笑到桌子底下去。
  当天晚上宾主尽欢。
  吃完饭他先载我游览北京那些著名的街道,之后送我回酒店,快到酒店门口,他突然很随意地问:“你和老沈很熟?”
  我礼貌而矜持地摆明态度:“我一向很敬重沈总,他是个很nice的人。”
  方某没有再问,几分钟之后车到了酒店门口,他停好车绕过来替我拉开车门,我礼貌地伸手出来:“谢谢您请我吃饭。”
  可他握住我的手,并没有告别的意思,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不打算请我上去坐坐?”
  刹那间我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一直追问我和沈建军的关系——原来沈建军不是最坏的,他至少还摆过追求的POSE。要是十年前有人这样对我说话,我可能已经给他一记耳光,如今我只觉得现实就是这样冷酷,我连一时意气都没有,微笑着客气地说:“这么晚了您上去不太方便,还是不要了。”
  他没有再坚持,我在酒店门口目送他的车隐没在黑暗里。
  那天晚上我站在酒店的窗前,打开窗户,让北方三月的夜风吹到我脸上。
  这就是人生吧?男人无限膨胀的欲望无非是本能的追逐,其实和爱情、责任或许都没有关系,而女人们,要么是周至美,要么是顾如锦,谁能保证周至美某一天不会是某个人的顾如锦?这些个霓虹闪烁的城市,并没有给我们最初纯洁真挚的爱情以容身之所。
  人与人近在咫尺,其实远隔天涯。我不是不相信人间有永志不渝地真爱,就如同我相信世界上有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的富豪——可问题不在于世界上存不存在,问题只在于你是不是有运气拥有。
  凌晨三点的时候,我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拨电话之前我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个机会,如果蒋鸣宇在家,我就挽回我的婚姻,如果他不在,明天我就回去把我已经签好字的那份离婚协议交给他签字。
  电话铃嘟嘟嘟地响了五声,一个迷迷糊糊的男声略带焦急地问:“至美,怎么了?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鸣宇,你答应我离开顾如锦好不好?”
  蒋鸣宇没有犹豫:“好,我答应你。”
  我听到他的承诺,哭得更凶。
  他在电话那头低声说:“至美,对不起。”
  我人生的第一个中年危机就这么过去,我把离婚协议连同蒋鸣宇的财产清单全部锁进办公室最下面的抽屉,打电话同苏苏说:“CASE没成我不付钱的。”
  苏苏骂我孤寒,可是我接着说:“能否帮我每年做一次蒋鸣宇的财产报告?我一次性预付给你。”
  她叹一口气,答应下来。
  蒋鸣宇回家的日子明显多起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离开了顾如锦,可是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以后漫长的岁月,即使没有如锦,总会还有繁花。他但求此刻安抚好我的情绪维护安定团结。
  几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我刷牙的时候突然觉得不适,当下瞒着蒋鸣宇请假去了医院,拿到验孕单果然是清晰的阳性。其时蒋鸣宇正在开会,听到消息从会议室冲出来,站在走廊放声大笑。
  求仁得仁,我觉得很满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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