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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乐丝:转身说爱你

(2009-03-15 06:23:11) 下一个
  第一章
  冉知恩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程豫的。
  只是当她发觉自己喜欢上他的时候,不自觉的养成了凝望程豫背影的习惯。

  朝阳熠熠,鸟儿啾啼,冉知恩从晨光中醒来。
  她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床畔,没有皱折的被单,显示从未有人躺过的迹象。
  程豫又彻夜未归了,知恩心想。
  身为知名建筑室内设计工作室的老板,许多事情程豫总是亲力亲为,面对如山的委托案件,为能准时完工,待在工作室处理公事过夜不回家是家常便饭的事。
  所以一个月里有一半的时间,知恩都是自己一个人入眠。
  手滑过平整的枕头上,微凉的温度冷了知恩的手心。
  她叹气,慢慢的步下床。
  赤着脚踏过卧室的长毛地毯,走出房门,走进开放式的厨房里。
  她打开冰箱,拿出装满牛奶的玻璃瓶,替自己倒了杯牛奶。
  她拿着杯子,坐上厨房与餐厅区隔用的小吧台边的高脚椅,默默的在这间百坪的豪宅里飘移目光。
  这间房子,是程豫首次接到大笔生意的时候买的。
  那时他们刚结婚满两周年。
  豪宅内的空间设计当然是由程豫亲手规画打造,装潢气派、时尚,也十分有品味。
  但是冰冷。
  知恩第一次踏进这间房子的时候,就这么深深觉得。
  那个当下,她非常怀念她嫁给程豫时,那间小而简单的公寓。
  反正只有他们两人,生活的空间变大,只会更突显她的孤寂。
  孤寂?
  知恩闷哼的笑了。
  是啊,在这场婚姻里,她常是孤单一人。
  程豫一直忙于工作,所以很多事情都是知恩一个人去做。
  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逛街──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发呆。
  冉知恩常常在想:程豫娶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爱她吗?似乎不是。
  因为他从来没说过。无论是求婚时、结婚时,还是这段婚姻相处的期间,知恩从没听过程豫说爱她。
  像她爱他那样爱她。
  是的,她爱程豫。
  从大学时代开始,她爱他好久好久。
  学生时期暗恋有女朋友的他,到毕了业两人重逢,后来他开口向她求婚。
  一连多年,她一直深深爱着这个她只能望着他背影表达爱意的男人。
  当初知恩就是凭着这股爱着程豫的傻劲,才会在不是这么了解他为人的情况下,点头答应嫁给他。
  只是,他知道她爱他吗?
  知恩也不知道。
  他对她,很少有什么浓烈的情绪。
  程豫总是淡淡的说话、淡淡的笑着、淡淡的拥抱,甚至连亲吻,也是淡淡的感觉不出情意。
  想着,知恩又笑了。
  原来,从一开始,到现在经过五年的婚姻生活,她还是跟当初一样,依旧不了解程豫的想法。
  一切就像是,她终究能拥有的,只有程豫的背影而已。
  “你又一个人在发呆?”一时间,程豫的声音出现在冉知恩的思维里。
  知恩转过头,看见程豫满脸疲惫,却朝着她笑着。
  “回来了。什么时候?”
  “刚回来。叫你都没反应,在想什么事情这么入迷?”
  知恩摇头。“刚起床,大概还没睡醒吧。”她步下高脚椅。“你吃过早餐了吗?我弄点东西给你吃。”
  程豫摆摆手。“不用了。等会儿我就要回去公司,晚点儿要跟客户谈case的事情,我只是回来换个衣服,不用麻烦。”
  “还是要吃一点。不然我弄点简单的三明治让你带在路上吃好不好……”
  程豫没有听见知恩之后的话,因为他松着领带,自顾自的往更衣室走去。
  再一次的,他用高挺的背影面对知恩。
  知恩默默的望着门板被合上,应该已经麻木的心又隐隐刺痛着。
  五年了,她跟程豫结缡这么久,为什么彼此之间还是有距离?
  知恩一直跨越不了程豫隔出的那条鸿沟。
  他对她很客气,就像是他对待他的客户一样。
  她记得,他们是夫妻,不是吗?
  为什么他们会变得比普通朋友还疏离?
  抿着唇,知恩不想再想、也不敢再想,她转过身,从冰箱里拿了食材,还是动手做了三明治要给程豫带去公司。
  当她把保鲜盒打包放进纸袋,程豫也刚好从更衣室走出来。
  他穿着淡蓝色的衬衫、深灰色的西装裤,同款的西装外套则挂在他有力的手臂上,而双手正忙着打领带。
  程豫不能说是一个长得漂亮的男人,但却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他长得高,身材壮硕,直挺有力的走路姿态,搭上他内敛沉稳的气质,几次知恩同他走在路上,都发现旁人停驻在程豫身上的眼光。
  他是个会让人想多看几眼的男人,连知恩自己都这么觉得。
  搁下袋子,知恩走了过去,接替了他双手的工作。
  程豫有个能干贤慧的母亲,虽然生长在富贵人家,但是家里的大小事都亲自来,很少假手他人,程豫就是在这样的照顾下成长。
  后来程母因病住院到过世,在这段期间,不知不觉,照顾程豫的工作就换到了冉知恩手上。
  几个熟练的动作,原本被程豫弄得一团乱的领带,已乖乖的挂在程豫的脖子上。
  程豫看了,笑了。“我总是弄不好,如果没有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笑起来很好看,知恩很喜欢看他笑,那样的亲切,是知恩少数觉得跟程豫像是夫妻的时刻。
  她红着脸,微微的勾着嘴角,不好意思的拿起准备好的纸袋。
  “这个带在路上吧!我还准备了一些综合维他命,该吃饭的时候还是要吃,为了工作把身体弄坏了得不偿失。”
  点点头,程豫接过,顺势在知恩透红的颊上亲了一下。
  “我要出发了,你一个人在家小心一点。”
  嘴唇温软的触感让知恩心跳漏了两拍,她抬眼,看见程豫正好转身往大门走去。
  又是背影……
  刚萌出的甜蜜心情顿时消失殆尽,啃食心扉的无措感又再度出现。
  冉知恩忍着胸口的窒闷,她唤住了程豫远离的身影。
  “阿豫。”
  程豫回过头。因为背光的关系,知恩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那个,下个星期五晚上,可不可以把时间空出来?”
  “怎么了?”
  “那天是爸爸的生日,他要我们回去聚餐。”爸爸指的是冉知恩的父亲。
  程豫楞了楞,他颔首,“知道了。”然后转身离去。
  知恩漠然的踱到阳台边,几分钟后,她看见程豫的车子从地下停车场开出。
  黑色的轿车,就像是她凝望多年的黑色背影。
  曾经,她只要看到程豫的背影就能满足;现在,为什么看着他的背影却像是一种凌迟?
  知恩靠在阳台边,眯着眼,望着黑头轿车渐渐远离。
  她的胸口,窒闷得快不能呼吸了。

  夏季的太阳总是大到不可思议。
  冉知恩小跑步跨过斑马线,闷热的气温让她额边渗出一层薄汗。
  白色的低跟鞋在水泥地砖上敲出了声音,知恩踏上了咖啡厅的小台阶。
  推开门,门上的风铃声响起,眼光一扫,她看见了坐在离窗边最远位置的大学时代好友向清风。
  “清风。”知恩笑着唤她。
  清风顺着声音抬头,看见了知恩,美丽的脸庞没有知恩那番兴奋的情绪。
  她酷着脸,朝知恩挥挥手。
  知恩在清风对面入座,同时向送水的服务生点了冰的伯爵奶茶。
  她瞧了眼桌上的蛋糕纸。看来在她迟到的这段期间,清风已经自行品尝了店里的甜点。
  “好吃吗?”知恩问。
  清风拧着眉。“一年没来,味道就变了。”
  她嘴里抱怨,但还是把送来的五块蛋糕吃得干干净净。
  知恩瞧着,笑了。
  这么多年,清风爱吃甜食的嗜好还是没变。
  在知恩的记忆里,这个纤瘦高挑的女子,有着吃不胖的体质,在她的包包里,永远装了各式各样的甜腻零食。
  大学毕业后,清风甚至背起行囊,借着出国深造游走各国品尝各地点心。
  不知道是否因为嗜吃甜食的关系,她这辈子深爱的对象,职业刚好是点心师傅。
  知恩总是戏称她是个“被糖罐子养大的小孩”。
  “听说这间店好像换过老板。”知恩搁下了包包,服务生刚好送饮料过来。
  她亲切的朝服务生笑了笑,用吸管搅着杯里的冰块,浅浅的喝了一小口奶茶。
  “难怪。”清风挑着眉。
  “怎么?几个月没见,找我出来就是特地听你说蛋糕的评价?”
  “不。”清风耸着肩,一手探进自己随身的包包。
  放到知恩面前的,是一只浅粉色的信封,上面印了烫金的“囍”字。
  明显的,那是一张喜帖。
  “我要结婚了。”清风淡淡的解释。
  知恩拿喜帖的手顿了一下。“结婚?”
  “是啊。”点点头,清风翻起菜单,考虑点别的蛋糕试试味道。
  “下个月七号。”她的口气平常,跟她酷酷的脸刚好相衬。
  要是不是明白清风的脾气,知恩会以为她在说的是别人家的事情。
  “是那个蛋糕师傅?”
  “我还会有别人吗?”菜单翻过一页,清风决定再点块提拉米苏试试。
  知恩听着清风的话,弯起唇角,把喜帖收进包包里。
  “恭喜你!”她对清风说。
  清风招来服务生,加点了三块蛋糕和一个布丁。
  她转头看着知恩的脸,眉毛挑了挑。
  “怎么?你的态度看来别有含意?”
  知恩摇摇头。“没有啦,只是忽然觉得这一点我们还满像的。”
  清风十三岁时遇见那位蛋糕师傅,从此开始了她苦恋的日子,虽然她外表看来冷淡理智,但是一谈到自己的感情,知恩总会在清风的眼中发现难得的落寞。
  遇到了,就放不开。
  虽没有刻意,然当蓦然回首,才忽然发现自己是这样的执着这份感情。
  知恩对程豫,亦是如此;默默地恋着他、默默地将感情深埋着。原以为毕业就会结束的单恋心情,却在某天与程豫重逢的时候再度被燃起。
  那时他问她要不要嫁给他的时候,可知她心里有多高兴!
  知恩以为,老天终于给了痴守恋情多年的她回应了。
  但似乎,这个回应不是王子与公主“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清风喝着玫瑰茶。“我们有一样吗?”她不以为然。“我的流水先生虽然冷淡,但那是因为他木讷不敢表达,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心里除了我从来没有别人。但是你呢?”
  清风放下杯子,继续说:“你爱着一个曾经属于别人的男人。你傻傻的守了好几年,为了这份感情,人家问你要不要结婚,你什么都没说就把人生给耗下去,结果呢?你对他到底算是什么?知恩,有时候不是结婚就代表你拥有了全部。”
  知恩抿着唇。“你还是介意我当时突然的嫁给程豫?”
  当年,清风曾经为了她闪电结婚的事情,大骂她的痴傻。
  清风说她怎么会有勇气嫁给一个对自己来说根本算是一无所知的人!
  但是因为知恩的固执,清风最后耐着脾气开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知恩,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幸福。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你做的这项决定并不是件好事。告诉我,知恩,你觉得你幸福吗?”
  “我很幸福啊!一个女人嫁给自己所爱的男人,怎会不幸福?”
  那时,她是这么回答清风的吧。
  服务生走过来,送上了清风之前点的蛋糕和布丁。
  清风没有拿起叉子,她认真的瞅着知恩,摆摆手。
  “其实那是你的选择,我无权干涉。当初我跑来质问你的时候,是你自己信誓旦旦的说程豫对你好,但是现在,为什么我看到的不是如此?”
  知恩楞了楞,她看着清风,小手摸上脸。
  “我……哪里有问题吗?”难道她最近对程豫的无力感有这么明显?
  清风静默了几秒,她漂亮的柳眉又拢在一起。
  “程豫只准你吃减肥食品吗?”她拉住知恩的手。“为什么这五年来,每回见到你,就觉得你又瘦了一圈?”
  啊?她指的是这个。
  知恩笑着带过。“瘦一点不是比较好吗?以前的我太胖了。”
  “一点都不会。”清风驳斥。她多爱大学时知恩那肉肉的腰围。怎知一嫁给程豫,知恩就越来越瘦,瘦到快跟她有得拚了。
  “程豫对你这样,都没表示意见?”
  “他……”他会注意到这些事吗?
  知恩甚至怀疑,程豫到底有没有好好看过她。
  “他随我,没有意见。”知恩扯了谎,心虚的拨开额边的头发。
  “他有病。”清风不认同。
  她松开拉住知恩的手。“总之,我还是那句老话,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特别是程豫对你不好的时候,千万别忘记有我这个朋友在你身边。即使我结婚之后,依旧不变。”
  “嗯!”用力的点点头,知恩明白。
  两个好朋友笑了开来。
  结果聊没多久,清风接了电话,有事得先走,于是两个人就在咖啡厅里分道扬镳。
  知恩看着清风离开的身影,默默的吐了一口难以察觉的叹息。
  她走在路上,任炽热的太阳炙灼她白皙细嫩的皮肤,脑里盘旋着清风刚刚说的话。
  爱着一个曾经属于别人的男人……
  是啊,当初她跟程豫相遇的时候,也没料到自己跟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们两个是同班同学,不过一学期里,知恩遇见程豫的时间大概只有三分之一。
  他行踪飘忽,不好联络。知恩跟班上这号神秘人物第一次说上话,是一直到大学二年级的时候,那还是拜她成为副班代所赐。
  一开始,知恩对程豫的印象并不好;他寡言、思想怪异,老爱叼着烟、不爱跟班上人打交道,知恩每次看见他,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不过说过几次话后,知恩才发现程豫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难相处,反倒觉得他的脾气比班上多数人来得和善。
  他爱笑,笑起来也很好看,有时知恩做出了无厘头的举动,程豫总习惯揉着知恩那柔软的短发来化解尴尬。
  程豫在班上的朋友不多,知恩还是因为几次帮忙班代联络班务的关系,才勉强跟程豫沾上了“朋友”的边。
  不过说是朋友,知恩对于程豫的事情却所知甚少。
  程豫一向低调,他几乎不曾跟知恩谈过关于自己的事情,知恩会知道他有女朋友,还是因为偶然在路上遇到的。
  然而即使对对方一无所知、即使对方身边有人,在不知不觉中,知恩还是莫名的喜欢上了程豫。
  她不明白自己这样的心情是从何开始,只是当她发觉自己喜欢上他的时候,也不自觉开始养成了凝望程豫背影的习惯。
  因为她对他的爱,只能表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迷恋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男人,知恩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能够确定的是,她喜欢待在程豫身边的感觉,他那样对她笑着的时候,是知恩觉得最幸福的时刻。
  不过,知恩的暗恋直到毕业都没有开花结果,最主要的因素,是程豫身边的人从未离开过,那个长得清秀亮丽、名字叫作安芃薇的女孩。
  一开始就没抱期望,所以面对这样的情况,知恩只是内心有些惆怅。
  之后,她把自己对于程豫的情感包裹收藏,当作回忆,也没再与程豫联络,努力过着自己的人生。
  这期间,知恩偶尔会从朋友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程豫的事情,也才知道毕业没多久后,程豫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分手,入伍当兵去了。
  初听到这样的事情让知恩慨然,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试着和程豫联系。
  一直到某天,两人在街上重逢,那时已经毕业两年了,程豫刚退伍。
  而这一次的会面,翻腾了知恩冷静已久的心湖。
  以为不见面,凭借着时间,就会让自己渐渐忘记这段感情,可是事实上并没有这么容易。
  在当时那刻,知恩清楚地意识到──原来,她还爱着这个男人,一直都是。
  所以当程豫跟她求婚时,知恩才会如此奋不顾身;她没有考虑后果、没有想过婚姻所牵扯的影响,她只知道她爱他,爱到只要能看着对方的背影,就能够高兴老半天了。
  不过现在的她,为什么无法像当初一样满足?
  是她变了吗?她对程豫的爱改变了吗?
  是啊,她是变了。在付出多年之后,她的确改变了。
  她变得贪心、变得渴望,变得希望程豫能爱她,像她那样爱他。
  就算是口头上的谎言,她也甘愿。
  她希望他能亲口对她说一次,他娶她,是因为爱上她的关系。
  阳光依旧耀眼,晒得路面的柏油快冒热气了。
  没有阻碍的光线照耀着知恩白色鞋面上的装饰水钻,亮晶晶的,刺痛了她的眼,流下了泪……

  第二章
  程豫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爱不爱冉知恩这个问题。
  他会决定跟她求婚,是因为她刚好是他身边适合结婚的对象而已。
  浓浓的林荫布满老房子四周。穿过矮红砖水泥墙,踏上泥地上的石板路,走进用雾面玻璃拉门圈起的玄关,室内陈设的,是跟老房子味道完全相反的现代化风格。
  这里是程豫的建筑室内设计公司,由一间屋龄超过三十年的矮平房所改建的,融合了古典与摩登的空间规画,让每个走进来的客人无不惊叹。
  设计公司除了老板外,旗下还有五名设计师、助理六人,规模不算顶大,但在业界的名气却不小。
  只要是与他们合作的房产物件,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销售一空。
  凭借如此的传奇,捧着大把银子请程豫设计的委托案件,已经排到了明年。
  “程先生,有力建设的老板说想跟你敲档期,他打算在后年推出一批新式豪宅。”助理小米走过来说道。
  程豫从制图桌抬头,他的头发微乱,下巴新生的胡渣在脸上变成阴影,看来应该至少两天没睡了。
  “有跟他说可能得到明年吗?”
  “他说他愿意等,只看程先生愿不愿意接。”
  程豫皱起眉。“等最近三个Case解决了,我再看看好了。”他抽出搁在一旁的蓝图。“这平面稿拿给小平,要他规画一下立体实境出来。还有,帮我倒杯水。”
  小米点点头,“好。”随即走出了程豫的办公室。
  程豫放下了笔、拿下了眼镜,些许的困意让他拧了眉心。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拿着打火机和烟盒踱到窗边,推开窗,一阵凉风飘了进来,让程豫清醒了几分。
  他点了一支烟,缓缓地开始吞云吐雾。
  昨夜下了一场短暂的雨,院子里的梧桐叶上还沾着水。阳光透过叶缝稀稀洒落,绣球花绽放出美丽。时序进入六月,不知不觉,又是夏天了。
  程豫倚着窗,低头瞧见了窗旁的边桌上,一张笑意盈盈的清秀脸庞。
  那是他的妻,冉知恩,一个从不口出恶言的女人。
  她温柔、贤淑、乐观且能干,不可否认的,冉知恩在作为一个妻子上,非常的尽责。这一点是令程豫意外的地方。
  在大学里,冉知恩是他少数有交情的同学。
  不过说有交情,除了见面拿讲义之外,也顶多一个学期单独出去吃过一两次饭而已。
  程豫没有习惯与人交谈太多,因为他自己不想说,也就不会想问别人家的事情。
  所以结婚前他对于知恩的了解,也只知道她生长于富康之家,是个娇贵的千金小姐,想法天真、热心助人,常常拗不过同学的请求,一个副班代当了三年,做过的事情却比班代还多。
  在程豫的记忆中,冉知恩总是背着装满绘图用具的大包包,行色匆匆的往教务处或教官室处理班务。
  程豫没有问过冉知恩这么任劳任怨的原因,他只当那是她的兴趣或嗜好,而他刚好也是这样的“兴趣”下的“受惠者”之一。
  “受惠者?”程豫闷哼的笑了。
  是啊,他的确是“受惠者”。
  除了课业的援助,冉知恩甚至在婚姻上都帮了他大忙。
  那时他为了完成即将临终的母亲的愿望,所以才向冉知恩求婚。他以为她会因为他什么理由都没说的莫名举动拒绝他,却没想到她二话不说答应了他。
  程豫没有考虑过冉知恩适不适合他,基本上,他连爱不爱这个女子都没想过,他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母亲的遗愿,而他也需要一个妻子,冉知恩刚好是当时他附近符合他母亲的要求的结婚对象而已。
  所以他并没有对千金小姐出身的冉知恩抱有太大的期待,但令他意外的,冉知恩不仅家事一把罩,甚至完善的亲自照顾他的母亲至终了。
  弹弹手中的烟灰,程豫拿起边桌上的相框,凝视着。
  犹记得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前一天,招他至病床前说了一句话:
  “知恩是个好孩子,你的人生,有她才会完满。”
  当时,程豫不懂母亲这番话的意思;到了现在,他依旧不了解母亲话里的含意。
  冉知恩的存在是否重要?忙碌于事业的程豫并没有想过,但是他会继续跟知恩维持夫妻关系到现在,原因没别的,因为他欠知恩一份情。
  “又一个人偷偷抽烟?”
  程豫顿了顿,抬头瞧见他的合伙人——黎曜,一手拎着水、一手拿着资料走进来。
  “小米刚好要送水过来,我就顺便帮她拿了。”黎曜把杯子连同资料搁在桌上。“新一期的建筑杂志,我翻了几页,有记号的部分是我觉得可以作为日后设计的参考,你看一下。”
  “谢谢。”程豫说。他放下相框,熄了烟,走回自己的制图桌边。
  黎曜随着他的动作,抬着眉。“在想嫂子?”
  程豫顿了顿,弯弯嘴角。“你在说什么?”
  黎曜笑开。“别不好意思。”他指指桌上原来装三明治的空保鲜盒。“结婚这么久还这么恩爱,有这么贴心的好老婆怎不教人疼爱。”
  程豫没有对黎曜的话多回应,他拿起杂志,翻了几页。
  “远程那件案子的进度如何?”
  黎曜听了,瞥了程豫一眼。转移话题吗?每次一谈到知恩,程豫总是如此。
  “进入最后修稿,大概下星期就可以开始动工了。”黎曜脱下外套,挂在肩上。“虽然嫂子脾气好,但你最好还是常回去见见她,别常让她一个人。”
  程豫没有理会黎曜,他放下杂志继续说:“工程比预期时间晚了两天,可能要加快速度。”
  “尽量。”黎曜靠在桌边,拿起程豫桌上的维他命罐子。“别说我,倒是你,听小米说你又两天没回家,为工作卖命也不是这样,更何况公司已经步入轨道了,而且你还有个老婆等你回去。”
  程豫只抽回黎曜手中的罐子,从里头倒了两颗综合维他命,混了水吞下去。“知恩不介意,她只要我身体健康就好。”
  五年来,他们都是如此的模式。
  她持家、他养家,两人合作无间,没有意外、也没有波澜。
  “你确定?”黎曜口气不以为然。“你有我们,但嫂子只有一个人,或许,你们该生个孩子才是。”
  “还不是时候。”想都没想,程豫回得斩钉截铁。
  “都结婚五年还不是时候?”黎曜始终不了解他这个大学学长在想些什么。“女人生小孩的光阴有限,你真的要让嫂子这样子度过?”
  他站直身,望着程豫。“大哥,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根本不需要大嫂,你对她的态度似乎只剩下义务而已。”
  “黎曜,”程豫放下杯子,目光严肃的望着他。“你管太多了。”
  不知怎么的,程豫听见黎曜的“义务说”,内心觉得不是滋味。
  黎匿耸耸肩,没再多说,他走向程豫与他的办公室相通的门。
  当他的手停在门把上时,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又对程豫开口:
  “对了,有件事情我一直忘了告诉你。”黎曜的口气听来云淡风轻。“前阵子我在老咖啡厅看见安芃薇,听说几个月前她跟他先生分手,一个人从国外回台湾了。”
  这句话像雷击,程豫的动作顿时停住,他楞了楞,抬头对上了黎曜面无表情的脸。
  “你说……什么?”
  安芃薇?
  他……有多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

  咖啡味与烟味混合在空气中,熏得让人有些飘飘然。
  专卖咖啡的小咖啡厅里,店长正在柜台调制饮品。
  非假日的午后,人潮稀少,顾客零零稀稀的分散坐着。
  看来,是不在了。程豫抬着眼,越过对座的人把店内巡了一遍,有一些些失落,他把目光拉了回来。
  “这咖啡厅还满独特的。”对座的男子说道,“很难得,程先生怎么会想约在这里谈案子?”
  程豫笑了笑,“只是有些怀念。这儿的咖啡好喝又便宜,大学时代,常跟朋友在这里讨论学校作业。”
  “是这样吗?那我可要好好品尝了。”男子呵呵的笑着。
  程豫礼貌的回以微笑,摊开设计稿,“我们边喝边讨论吧。”说着,程豫的目光里却带了些许迟疑。
  他还在期待什么呢?日子都过去这么久,原来……早已经不是原来了。
  那么,为什么他会在听了黎曜的话之后,跑到这个毕业后不曾出现过的地方?
  ……是啊,为什么?
  表面上,程豫有条不紊的对着客户谈概念;内心里,有个念头却无法抑制地盘旋在脑海里——他……想见一个人……
  “小芃,你又来啦?”蓦地,店长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
  钢笔在手里顿了一下,程豫的表情凝在设计蓝图上。
  “程先生?”男子瞅着他,一脸疑惑。
  程豫回过神,看了对座的人一眼,搁下笔,慢慢的把脸转向门口。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人……
  而那个人,也正看着他……

  食物的香气飘散在冉家的餐厅里,冉昭雄坐在餐桌的主位上,他脸上两条法令纹拉得老长,深蹙的眉头藏不住内心的愤慨。
  坐在他两侧的长女冉知恩跟长子冉知翔默默地看了对方一眼,再悄悄地望向冉昭雄严肃的面容。
  今天是冉昭雄的七十大寿。平时生活俭朴低调的他,虽贵为知名出版公司的老板,但即便像生日如此重大的日子,他还是维持一贯的低调,只找了亲近的家人一起在家吃个饭相聚庆祝。
  冉家不是大家族,人口本就简单,除了冉氏夫妻和一双儿女,再来就是常年在冉家工作的管家阿鹊姨。
  多年前冉夫人因病过世,少了一口人,家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一直到最近,冉家才有新的成员出现。
  只是现在,眼看开饭时间到了,丰盛的菜肴都端上桌,这个“新成员”却不见踪影。
  “我说知恩,程豫那小子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冉昭雄先前的不耐到了极限,他开始有些坐立难安。
  父亲的话让知恩楞了楞。
  “知道啊!”她扯出笑。“我打过电话给他,他说因为路上有车祸事件造成塞车,所以会晚点到。”
  冉昭雄眼一眯,挺直的背往椅背一靠。“这句话,我一个半小时前就听你说过了。”
  心跳漏了一拍,知恩的双手因心虚在桌下绞了起来。
  “那、那他应该快来了吧。”即使心口怦怦跳,知恩还是强装着微笑。
  她总不能对父亲说,程豫根本没有开手机,公司那边也说他早就离开了,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而且程豫迟到是事实,现在她为他说得再多,也只是让本来就不喜欢程豫的父亲对他的成见更深。
  望着父亲的表情更为凝重,知恩只祈祷程豫能快快出现。
  一旁的冉知翔瞅着姊姊尴尬苍白的小脸,赶忙话峰一转:
  “姊,你要不要进去看看阿鹊姨有什么要帮忙的?她刚说要弄个汤,进厨房后好一阵子都没出来。”
  知恩抬头看向弟弟,发现他正对她使眼色,无声的嘴型告诉她:
  “你快走,爸这里由我应付。”
  弟弟正替自己解围,知恩会意的连忙站了起来。
  “是。”她点点头,“爸,我去看一下阿姨需不需要帮忙。”仓皇的顺着知翔的台阶下,知恩转身往厨房走去。
  走进厨房,知恩朝里头站在炉子前的胖妇人唤着,“阿鹊姨。”
  妇人转过身,笑容扬起。“知恩小姐。”
  面对她,知恩紧绷的眉心霎时松了开来。“你在煮什么?好香。”
  “山药炖乌鸡。老爷年纪大了,我想煮个清淡的汤对身体比较好。”
  知恩捞了汤底查看。“还加枸杞跟参须,这么讲究?”
  “老爷前几天感冒,对受了风寒的人,一些温补的药材有助于身体。”在等汤滚热的期间,阿鹊姨顺手收拾起厨房。
  知恩放下汤杓,走过去,跟着帮忙。
  “哪天把配方告诉我,我想煮给阿豫吃。”
  “好。”阿鹊姨胖胖的脸笑着,一脸慈眉善目。“不过再教下去,我快没有东西可以教你了,小姐。”
  她这个小姐脾气好、人敦厚,从小总喜欢“阿鹊姨”、“阿鹊姨”的叫,到了国中,甚至爱跟她窝在厨房学东西。
  知恩手巧,学得快,除了煮饭,她还与阿鹊姨学了洗衣打扫做女红,她一身的好手艺,全是阿鹊姨教的,现在要做衣服还是缝娃娃,都难不倒她。
  “怎么会!阿鹊姨身上还有好多东西等着我去学。”知恩反驳。
  阿鹊姨笑着扭干了抹布,关上水龙头,然后睇着知恩。
  “话说回来,不知不觉,我们家小姐也嫁人有五年了,想当初,老爷对小姐的对象可是极力反对。”
  “他现在还是。”知恩苦笑。
  “但事实证明他是错的啊!先生不仅上进,公司规模越做越大,也在高级地段买了大房子,他让小姐生活无忧,夫妻间相处也融洽,不是吗?”
  知恩听了,依旧苦笑着。她与程豫之间相处的问题,知恩从没跟家里人说过。
  香气飘散,汤滚了。
  “我要端汤出去,小姐要一起吗?”
  知恩点头。阿鹊姨关了瓦斯,端了汤从厨房出来,刚好门铃在此时响起。
  “应该是先生来了,我去开门。”
  她搁下了汤,用围裙边擦着手边用对讲机开了大门。
  知恩跟在她的后头,一块儿站在玄关等程豫进来。
  两分钟过后,风尘仆仆的程豫跨进宽敞的玄关。
  他的头发微乱,西装看起来也不整齐,领带也打得歪七扭八,但光是那个灿烂的微笑,就足以让人原谅他失礼的迟到。
  程豫见着了来等门的阿鹊姨,打了声招呼,然后把手里的袋子交给她。
  “阿鹊姨,这个麻烦你趁热弄给大家吃。”
  “是老宁的包子!”阿鹊姨惊呼。“原来先生迟到是因为这个原因啊!”
  阿鹊姨满是笑意,转身就朝屋里嚷着:“老爷!先生迟到,是为了买老宁的包子给您啊!”
  老宁包子,是冉昭雄爱吃的点心。
  它是一个北方人在巷弄里开的小店铺里头的招牌,皮甜馅多肉汁香,每每出炉马上销售一空,不过因为店主老宁都按自己心情开店,看天气准备数量,所以这包子一直是难买的梦幻逸品。
  知恩有些讶异的瞅着程豫。老爸喜欢老宁包子的事,她只跟程豫说过一次而已。
  “你记得?”她笑着开口,动手整理程豫乱掉的西装,脸上难掩讶异。
  “包子的事吗?”程豫点点头。“经过刚好出炉,没想到排队还花了点时间。”
  “辛苦你了。”
  她调好领带,拍平衬衫上的皱折,再整整程豫凌乱的发丝。
  “好了。”知恩说。
  “谢谢。”程豫亲吻她的额,顺势把西装外套交给了知恩。
  程豫的动作来得突然,知恩有些反应不及,她红起脸,双手抱着外套发呆。
  她僵在原地,动也不动,程豫瞅着自己老婆的模样,揶抡的笑了出来。
  都结婚这么久了,她对他亲匿的举动还是这么害羞。
  “知恩。”他唤她,拉回她的神思。
  知恩顿了顿,抬头发现程豫充满戏谑的微笑,才发现自己羞人的反应,小脸胀得更红。
  她是怎么了,一个简单的吻就让自己失神了?
  知恩别过脸,打开设在玄关边的衣柜。
  “我我我、我帮你把外套挂起来。”
  她不敢看程豫,怕看了他只会发现自己的无地自容。
  知恩摊开外套,蓦地,衣襟上一股不属于程豫的香水味飘进鼻腔里。
  知恩停下了手,怀疑自己的嗅觉,想再确认,程豫刚好又唤了她的名。
  “知恩。”
  “啊?”她终于转头看他,发现他仍在微笑。
  “阿鹊姨要我们进去,她说爸在等我们开饭。”
  知恩听了,连忙点点头,她拿下衣架,挂好外套,与程豫往餐厅走去。
  但是走在程豫背后的她,不免疑惑的又回头看了门扉紧闭的衣柜一眼。

  也许是因为包子的缘故,冉知雄今夜的心情出奇的好。
  用完餐后,他甚至拉了平日不多谈话的女婿一同陪他下棋。
  “老宁包子果然是爸的罩门。”冉知翔靠在阳台的扶手边,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淡淡的说着。
  他遗传了冉家人的书香气息,看来斯文有礼,整齐的短发、干净的下巴,连说话都温和得不带威胁性。
  “我没想到你姊夫会用这一招。”知恩坐在椅子上,凝望高楼的夜景。
  “没想到?”知翔偏过头。“我以为是你要姊夫这么做的。”
  知恩摇摇头。“你也了解爸的个性,对于不喜欢的人,做再多的事也很难改变他的想法。”
  “也是。”
  知恩和程豫的婚姻,冉父一直不赞成,因为当初知恩嫁给程豫的时候,程豫家经历了自家公司破产,父亲还因此心脏病发过世。
  当时的程豫所拥有的,除了一间刚起步的设计公司、一户租来的小公寓,还有一个重病需要人照顾的母亲。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疼爱自己女儿的冉昭雄当然不愿意让知恩嫁过去跟着吃苦,但是因为知恩坚持,冉昭雄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他们。
  “如果受不了,这个家随时欢迎你回来!”在出嫁的前夕,冉昭雄这么对心爱的女儿说道。
  本来以为知恩会因为不习惯拮据过日,没多久就后悔而回到娘家来,却没想到这么一待就是五年,而且五年来日子过得极为平顺,程豫的事业也出乎意料的越来越好。
  “不过,当初老爸会点头,是不想硬生生拆散恩爱鸳鸯,要是被他知道你跟姊夫实际上并不是因为相爱而想结婚,他说什么都不会应允这门婚事的。”
  “只要你不说,谁会知道。”
  她和程豫的事情,除了大学同学清风,知恩唯一道过实情的,就是弟弟冉知翔。
  冉知翔沉默的瞅着姊姊的面容,试图从知恩的脸上读出一点她真实的心思。
  夜晚清风吹过,扬起知恩的长发。
  她的表情看起来平淡,但那双清明的眼却带上了淡淡的忧郁。
  “跟姊夫结婚后,你真的得到了快乐吗?”知翔有些感慨的开口。
  知恩楞楞地看着弟弟温和的脸。
  “不错啊。”她回说。“生活充裕,他也不约束我任何事,我们之间相处,从来没有冲突过。”
  “没有冲突,是因为没有机会吧?”知翔摇头。“努力工作是好事,但是努力到忽略家庭,就有点超过了。”
  知翔的话刺到了知恩的痛处,她紧握住双手。
  “没那么严重吧。”知恩带笑的反驳,只是嘴角扬起的弧度却有些僵硬。
  知翔瞥了知恩一眼,叹了口气。
  他这个姊姊,看来温吞,实际上个性却固执得要命,有苦总是肚里吞。她虽然没说,但是这几年下来,知翔一直感觉到这对夫妻之间存在着许多问题。
  尤其是,这桩婚姻里从来没有爱情。
  “为什么你会愿意傻乎乎的守在姊夫身边?五年的时间虽不算长,但也足够让你从一无所知变成了解现实的问题,不是吗?”
  知恩听了知翔的话,低下了头,市区的夜景有亮黄的灯光闪烁着。
  寂静在他们之间流转……
  “或许,”许久之后,知恩出了声。“我还在等待吧。我在等他……好好的回过头看我的那一天。”她对着知翔苦笑。“你认为我傻,但这就是爱情,我爱他,已经爱到无法用言语形容了。”
  知翔无法苟同知恩的解释,微微拧起眉。但他只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没再追问下去。
  刚好程豫从冉昭雄的书房走出来,他对知恩笑着。“时候不早了,要回去了。”
  知恩望着程豫,瞧见他和善的笑脸,也跟着笑了。程豫的笑容总是让她窝心。
  知恩点点头,抛开了方才内心的惆怅,从阳台的椅子上站起身。
  “我们回去了。”她对着知翔说。
  冉昭雄因为身体微恙先行就寝,是知翔跟阿鹊姨出来送知恩和程豫出门。
  阿鹊姨还包了许多补品让知恩夫妻带回去养身体。
  几个人寒暄了几句,知恩就跟程豫上了自家的车,从冉家车库开向屋外的道路,往他们的家出发。
  “今天谢谢你。”宁静的车厢里,知恩的声音听来轻轻柔柔。
  “谢我什么?”
  “今天爸爸看起来很高兴,我很久没见他这样了。”
  “我只是做身为女婿该做的事情罢了。”程豫笑答,语气听来不以为然。
  知恩转过头,凝视程豫专心开车的侧脸。
  饱满的额、挺直的鼻、线条分明的唇,这个有着温和脸部线条的内敛男子,是她的丈夫。
  也许他对她没有热情,但是他的确很尽力在扮演一个好丈夫的角色。
  程豫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分跟责任。
  回过首,知恩倚着安全带。“不管怎样,我还是很谢谢你。”她幽幽的说道。
  也许,她不该太苛求程豫,一开始她就明白,这个男人绝对不是因为爱她才跟她求婚。
  所以从来就没有的事,她何苦期待它的发生?
  算了吧,保持现状也足够了。
  只是,为什么她的内心隐隐觉得不安呢?
  是因为……今晚在程豫外套上的香水味吗?
  知恩望着窗外,光线因车速拉成闪影,她内心自忖着,无声的叹息。
  想太多了吧?应该是她的错觉罢了。
  深夜的市区道路上,车辆稀少,因此车子行驶得极为顺畅。
  知恩默默的闭上眼,放空心思,没再继续思索下去。
  一旁的程豫感觉到了身边人的安静,他偏首,瞧见了知恩入睡的面容。
  于是他趁红灯的空档,捞来预备在车里的薄被盖在知恩身上。
  夏季的凉被滑过知恩白皙的小脸,她嘤咛一声,挪了个角度,没有睁开她的眼。
  程豫望着她,方才开朗的表情顿时染上了犹疑。
  今天,他对她说了谎。
  他的迟到,并不是因为老宁的包子。
  老宁包子只是凑巧的理由,而真正的原因,程豫说不出口。
  拧起眉,程豫的脸色更为凝重。
  他迟到,是因为去见了安芃薇的关系。
  虽说不是刻意,但程豫无法否认,自己当初跟客户约在老咖啡厅谈公事的动机——他想见她。
  在黎曜跟他说在老咖啡厅见到安芃薇开始,程豫的脑海里便不时浮现这样的心情。
  他想见她。
  他想知道在他们分手之后,她,过得还好吗?
  安芃薇,他的前任女友,一个和冉知恩类型完全相反的娇弱女子。
  虽然当年是她背叛他,移情别恋投靠到他最好的朋友怀里,但是那时的程豫,其实也没有能够让安芃薇幸福的把握。
  父亲公司的财务危机太过糟糕,加上爸妈相继病倒,程豫只能一人苦撑公司的运作。
  一个大学才要毕业的年轻小伙子,面对这番庞大的压力,他根本无暇管理自己的感情问题。
  他与安芃薇之间,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渐行渐远。
  想来,他早就发现她与朋友间的不对劲,只是默许了事情的发生,直到摊在阳光下的那一刻。
  那个时候,他什么话都没说,虽然是预感下的结果,但是程豫还是胸口闷窒到无法言语。尤其是,当安芃薇泪眼婆娑的指责他谈论分手的无情无义时。
  大学毕业没多久,安芃薇就跟他的好朋友一同到了美国。
  而程豫父亲的公司在程父过世没多久宣告倒闭,然后程豫入伍去。在退伍后的一个月,他接到了安芃薇跟好友从美国寄来的结婚喜帖,但是他没有去。
  虽然,与安芃薇分手的这些年,程豫想念过她……
  身后的刺耳喇叭声打破了程豫的神思,回过头,才发现已变绿灯很久了。
  他匆匆的转动方向盘,踩着油门往前开去。
  多年后的今日,他终和安芃薇见到了面。她看来瘦了些,但是依旧美丽如昔。
  “你好吗?”他问她。
  “你认为呢?”她说。
  她笑得很沧桑,学生时代的无忧无虑已不复见。和程豫的预期有着极大的落差。
  他以为,离开他的安芃薇,应该还是幸福的。
  结果不是。
  刹那间,程豫内心某处软化了。
  所以当安芃薇奔进他怀里哭诉自己的委屈时,他,没有推开她。
  程豫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只是那小小的肩膀,勾起了过往的回忆——
  一个阳光般的女子,没有任何烦恼的笑着,总是拉着他的手跟他说:“要一直牵着我的手,不要放开我。”
  曾几何时,他以为他可以当她永远仰望的那片天,但是最后呢?
  方向盘一个打转,手上的银色戒指因为灯光折射发出光芒。
  现实拉扯着程豫的回忆,让他的眉心蹙得更紧。
  混乱的情绪搞乱了程豫的心思,对于安芃薇,他……不该感到疑惑的。
  他有妻子,而且这个妻子在他困难的时候,没有背弃他;甚至,连句抱怨他都没听她说过。
  所以,他不该感到疑惑的。
  然而,为什么他疑惑了?
  红灯,程豫停下车,偏首再次看着知恩沉睡的容颜。
  一时间,他的眼中存在的,是另一张清丽的小脸。
  久久不散……

  第三章
  “你看。”伸长手,知恩对程豫微笑,纤纤小手朝远方指着。
  程豫抬起头,粉色的花风在四周飞舞,是樱。
  “很漂亮吧?”知恩说。
  程豫点点头。“很漂亮。”
  他微弯嘴角,眼中映着说不上的情绪。
  知恩盯着他凝望的侧脸,静静的、专心的看着程豫的表情。
  花香在他们之间飘散,时间彷若慢了下来。
  很久很久之后,程豫出了声,“曾经,我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像这样的树,是我爷爷在我出生的那一年送我的生日礼物。”
  他语气淡淡的,但是知恩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感慨。
  一抹心疼在知恩心口浮现,她拉住程豫的手臂,更灿烂的笑开。
  “将来,我也会给你一棵树——”摇摇头,“不,是一片森林,一片像你生长环境里的森林。”知恩对程豫许下承诺。
  那时,他们结婚刚满一年。
  夕阳的昏黄,洒落在满院的花草上。
  杏花、绣球、桃树、柏榕、梧桐、山茶……向荣的生命力连绵成一片缤纷。
  知恩蹲在草坪前,小心的翻开树下的旧上,填进含了肥料的新土。
  小小的身躯埋首在浓密的花丛里,四周寂静,有如自己的一方天地。
  “夫人。”蓦地,远方一个声音介入这个情境里。
  冉知恩抬起头,瞧见女佣小梅朝她踱了过来。
  知恩脱下粗布手套,站直了身。“什么事?”她对小梅开口。
  “不知还有没有事情要我处理?没有的话,我今天可以下班了吗?”
  知恩楞了楞,看看表,五点五分。
  “这么晚了!”她惊叹,温和的笑着。“事情做完了,你就先回去吧,有事我可以自己来。”她对小梅说。
  小梅点头,弯身告别后,就下楼离去。
  知恩双手叉腰,一个人伫立在宽广的顶楼阳台。
  四十坪的空间,在三年来辛勤的栽种之下,繁盛的景象,让人忘记此地一开始的萧条模样。
  知恩承诺给程豫一座森林,而她真的努力朝这个理想迈进。
  因为她无法忘记,程豫看着别人家樱花树遥想过去的表情;充满着悲伤、感慨和无奈。
  程家早些年经济状况非常好,所以在程豫宣告自家公司破产、和母亲搬到出租小公寓前,他是在一户有着大花园的高级独栋洋房里成长。
  那个地方,知恩没有去过。在她嫁给程豫之前,那栋房子早为了还债而出售了。
  但是她曾听已故婆婆生前谈过,那个房子的花园,非常的漂亮。
  一棵陈年的老樱花树、一树梧桐、茉莉、杜鹃、四色堇、桔梗……
  只要闭上眼,光是空气中飘散的味道,就可以分辨出季节的转换。
  “豫儿尤其喜欢那棵从他父亲老家移植过来的樱花,那是豫儿爷爷为了庆贺他诞生特地送来的。”程母清雅的嗓音柔柔的说道。
  “那棵树,伴随着豫儿成长,因为没有兄弟姊妹,豫儿可说是把樱花树当作好友玩伴,他对它,有太多的回忆。在房子注定要拍卖还债,我们要搬离的前一个晚上,这孩子,一个人守在树前呆坐到天亮。”
  婆婆轻描淡写地叙述,却让知恩听得心如刀劫。
  因为常对她面露温和微笑的程豫,从没有跟她说过这件事。
  一直到那一天,她无心发现一棵盛开的樱花,然后,程豫第一次在知恩面前露出微笑以外的表情。
  “他无法带走曾经属于他的任何东西,所以他最后能拥有的,只有回忆而已。”婆婆说的一字一句,知恩都牢牢记在心里。
  所以在那个时候,她才会对程豫许下了这样的承诺。她要找回他心中的遗憾。
  只是,知恩的努力,程豫从来没注意过。
  自他买了这户豪宅以来,程豫因为工作的关系,好好在家过夜的时间没有几天。
  就算有,他除了吃饭,大部分的时间也是待在书房想设计案。
  有时候,知恩会认为,程豫对于自己买的这户豪华公寓有附设顶楼观景阳台这件事,是完全不知晓的。
  叹口气,知恩轻抚嫩绿的叶芽,眼光在繁盛的庭院里流转。
  一开始是为了承诺,到后来渐渐变成了兴趣。每当她沉溺于园艺之中,总能让知恩忘却心中的不快,所有的不快。
  这些年一个人在家,知恩常在这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因为青草的味道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吧。
  擦擦额间的汗,轻咳两声,早上头晕的情况减缓了许多。
  这些天似乎感冒了,时而发冷、时而冒汗,这两天早晨起床开始会忽然一阵头晕目眩,看来她要找个时间去医院走一趟了。
  收拾好器具,知恩把身上的粗布围裙挂在园子旁的木制小屋里,然后走下楼,进了卧室换掉身上被汗水弄湿的衣服。
  换了裙装,梳理好凌乱的头发,等知恩走出卧室,已经快要晚上六点。
  她匆匆进了厨房。料理台上,搁着小梅预先准备好的食材,只要下了锅,很快就可以有一桌好菜。
  程豫说今天他会早点回来,她动作必须加快,才能在程豫回来前把菜煮好。
  知恩清点着材料,盘算着今晚的菜色,由于想得专心,没有注意到后头正有人朝她接近。
  “知恩。”
  “啊!”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她,手中的虾子跟着叫声滑了出去。
  程豫长臂一伸,大手适时的接住了装虾的铁碗,免于一场灾难发生。
  知恩楞了楞,盯着那修长的手指,视线慢慢的转移到自己身后,程豫的身躯贴着她,很近,近到知恩可以感受到程豫呼出来的气息飘过她的颈项。
  知恩尴尬地笑了起来,她红着脸,眼中满是温柔。
  “你回来了。”
  “嗯。”程豫放下碗,浅浅的笑着。“准备这么多东西,是有其他客人要来吗?”
  “没有。”知恩摇头。“想说你难得早回来,准备好一点。”
  “这么有心?”程豫笑说,大手揉着知恩的头顶。
  他走出厨房,知恩跟了出去。
  “你不喜欢吗?”
  “不会。”他边说边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知恩顺手接了过去。“不过只有我们两个人,别麻烦了,今天就出去吃吧。”
  “什么?”知恩望着程豫。出去吃?那准备的这些东西怎么办?
  知恩傻在原地,看着程豫朝她开口:“我换个衣服,等我一下。”说完便走进更衣室里。
  知恩沉默着,小脸无奈,转身打算进厨房把鲜食收进冰箱,低了头,才发现程豫的西装外套还在自己身上。
  知恩失笑的摇摇首,回头想敲门把外套收进更衣室,倏地,一股陌生的香水味呛入知恩的鼻腔里。
  刺激的味道,让知恩一度不适应,胃部隐隐的产生了恶心感。
  她拧着秀眉,盯着手里的西装外套。
  又是这个香水味!
  打从父亲生日聚餐那天开始,连日来,这味道已经出现在程豫身上好几次了。
  虽说并不是多浓烈的气味,然或许是因为感冒的关系,今天的香水味让知恩极度地不舒服,也极度地疑惑。
  程豫是不擦香水的,所以这个香气一定是他在别处沾到的。
  只是,一次两次也许可说是凑巧,但是频繁的机率,又是同一种香味,知恩要再没感觉,也无法用错觉来说服自己。
  有问题,一定有什么问题。但是,是什么问题呢?
  西装口袋无声震动了起来,拉回了知恩的神思。
  她没多想,伸手将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是程豫的手机。
  知恩无意识掀盖,然后,她对着来电显示发起呆来。
  芃芃。
  这两个字有如电流,从掌心传导到知恩的身体,最后通过她的胸口,一瞬间,知恩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芃芃,她认得这两个字,她知道,因为这个人,曾经是她的情敌。
  不,说情敌太过抬举自己,有她在,知恩连跟她竞争的机会都没有。
  安芃薇,程豫的前任女友,一个程豫看得很重的人。
  当年程豫对安芃薇的用情至深,知恩都看在眼里,知恩原以为安芃薇将会是程豫永远的依持,只是没想到最后她会跟程豫分手。
  听说,离开程豫后,安芃薇到了美国,还在那里结了婚。这么久没连络,怎么会忽然打电话给程豫?
  难道,程豫最近身上的香水味,是安芃薇的?
  慌乱的心绪排山倒海而来,但知恩还来不及消化这些想法,更衣室的门就打开了。
  知恩仓皇的把停止震动的手机塞回西装口袋,她敛起愁容,僵硬的朝程豫笑着,“换好了?”
  “嗯。”程豫颔首,抬眼发现了知恩苍白的脸色。“怎么了?”
  知恩楞了一下。“什么怎么了?”
  “你的脸色,”程豫挑眉。“看起来有点槽。生病了吗?”
  “嗯。”知恩点点头。“好像是冷气吹太多,有点感冒了。”
  程豫听了,大手探上知恩的额。“还好,没有发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看医生?”
  “没关系,我明天自己去看就好。”知恩拉住程豫,“我肚子饿了。”
  程豫望着她,失笑的揉揉知恩的发。
  “好吧。”他说,“明天要记得去看医生。”
  知恩对他回以微笑,手里的西装外套下意识的抱紧了些。
  “出去吃饭吧。”程豫抽走了知恩手上的外套,随手挂在最近的椅子上。
  然后他转过身,背着知恩往前走。
  知恩瞅着那背影,忽然,时空重叠了,她仿佛见到了大学时代的自己——那个只能看着程豫背影的自己,椎心的剌痛再度盘绕知恩的心口。
  他又要消失在她眼前了吗?
  “阿豫!”慌乱间,知恩叫住程豫。
  “什么?”程豫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知恩无措的绞着手,眼神不安的闪烁。
  “这个月七号,是清风的婚礼,你会去吧?”
  “婚礼?”思索几秒,程豫顿了顿。“喔,我知道,不过我那天可能没办法去了。”
  “没办法?”
  “嗯,那天我临时要去英国出差,是昨天才决定的事,所以还来不及跟你说。”
  “是这样吗?”
  望着程豫温和的表情,知恩深呼吸,催眠自己不要想太多。
  或许,事实不是她想的那样,这一切,只是她庸人自扰。
  知恩,有时候不是结婚就代表你拥有了全部……
  蓦地,清风的话闪进了知恩的脑海里。
  知恩颤抖着,咬着唇,然后大步的往程豫走去。
  她伸手,手指牢牢的跟程豫的大手交握着。程豫楞楞的看着知恩,他笑开,没有拒绝。
  知恩盯着他的笑脸,以为可以安定自己的心,然没道理的,不安在她内心扩散开来。
  小手加强了力道,她贴近程豫的身。
  大掌的温度温暖了知恩冰冷的手,却没办法温暖她寒冷的心。

  夏天,热对流旺盛,偶有雨。
  程豫凝望着餐厅窗上滴滴的雨水,在玻璃上点出了星星般的记印。
  天阴云厚,晚上看不到星星,不过却在窗上出现星空。
  依稀中,在程豫的记忆里,有一个人很喜欢看星星。
  是谁呢?
  程豫拢着眉间,想不起来。
  “程豫。”第四声,终于让沉思的人回到现实。
  程豫转过头,看见安芃薇精致的小脸带着困惑。
  “有事?”他问她。
  “你不舒服吗?我看你牛排一口都没碰。还是又神游设计案去了?”
  “抱歉。”程豫拿起餐具开始进食。
  “干嘛对我抱歉?你又没做错事。”安冗薇甜甜一笑,慢条斯理的拿起随身的包包。“你慢用,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优雅的起身,踩着莲步往女用化妆室走去。
  程豫看着她的身影,挑眉,食不知味的吃起牛排。
  与安芃薇重逢后,他们约出来的次数频繁,即使一开始存有罪恶,但程豫最终还是选择顺从自己的心。
  他承认,虽然当年是安芃薇背叛他,但他对她依旧无法忘情。
  毕竟他们深爱过,多年累积的情感不是说忘就能忘,尤其是,当初他们的分手,有一半的原因是出在他身上。
  对于安芃薇,程豫一直有份歉疚。
  她现在的不幸福,跟他当时没有坚持有很大的关系。
  所以他帮她找房子、照顾她生活、提供她所有需要的一切——但,仅此而已。
  他没有做出更亲匿的出轨行为,是为了表示对冉知恩的尊重。
  程豫没有忘记自己已婚的事实,就算他对冉知恩没有爱情,但至少还是要像个丈夫。
  像个丈夫?想着,程豫闷哼的笑了。
  把心思放在别的女人身上,他还能算是个好丈夫吗?
  搁下餐具,服务生收走了餐盘,问了程豫要不要上甜点,得到答案之后即离去。
  程豫又看着窗外。和安芃薇的事,程豫并没有刻意隐瞒,其实他早做好了被知恩发现的准备,所以假使届时知恩要离婚,他也不会反对。
  “你又神游了。”
  程豫转过头,安芃薇站在桌子前望着他。
  见到程豫,她笑,程豫也笑。
  “我要他们上甜点了。”程豫开口。
  点点头,安芃薇窝进了程豫身旁的沙发空位,螓首靠在他的肩膀上。
  小小的脸、小小的身躯,安芃薇的清瘦惹人心怜。
  细细的手臂圈着程豫的手,她的声音微弱得像是飘在空气里。
  “总觉得,我这么做,很对不起你老婆。”
  程豫楞了楞。“为什么这么说?”
  “我让你对她不忠。”
  不忠?程豫失笑。“你想太多了。”
  “不!”安芃薇坚定的回道,“我经历过,我知道那种感觉。”
  她会离婚,就是因为老公外遇的关系。
  努力维持的家庭生活,因此被硬生生的撕裂开,介入她的人生的女人高傲的笑着,睥睨她被丈夫抛弃的狼狈,那一刻,安芃薇疯狂的想要自我了断。
  她不禁拉紧程豫的衣袖。那个感觉太过痛苦,痛苦到连回想都会让她窒息。
  是啊,她了解这种痛苦,那她现在在做什么?
  “不!我们不能再这样!”安芃薇用力摇头。“如果事情真的揭开,你老婆会像我一样无法承受的!”
  她说着,松开缠在程豫身上的小手,晶莹的泪珠挂上她忧虑的双眸。
  程豫拉住她,“冷静点!芃芃。”他直望入安芃薇的眼里。“不会的!知恩不会这样!她很坚强,她比你想的还要坚强。”
  安芃薇泪眼婆娑的看着程豫的脸。“是……这样吗?”
  程豫颔首。
  抿起唇,安芃薇贴近程豫怀里,小手再度紧攀着他。
  嘴上说得正直,但是安芃薇知道自己根本言不由衷。
  是因为……这个温暖的怀抱吧?
  这个男人,当年给了她幸福,但是她不懂得珍惜,等到今日受了伤,她才知这个男人对她的好,所以再重逢的时候,她才会没想那么多奔进他的怀里。
  她忘了他现实的身分、她忽略他左手上的银戒,只是尽情的拥着他,感受回忆里那个始终呵护她的气息。
  现在的她很需要他,如果幸福可以重来,她愿意不顾一切。所有的一切。
  程豫手上的戒指折射出光芒,安芃薇撇过头,不去看它。
  小小的身躯像是理所当然的窝在程豫的胸膛里。“抱歉,是我多想了。”弯弯嘴角,甜美的安芃薇重现。
  她抬起小脸。“你这几天,哪天方便陪我出去一趟吗?”
  “怎么了?”程豫温柔的抹去她的泪。
  “我想买套沙发放在书房,想找你帮我挑选花样。”
  “我看一下。”程豫从口袋拿出PDA。“这阵子有个南部的案子要跟客户发表,之后我就出国了,要有空,可能是下个月的事。”
  “这么久?没办法空出时间吗?以你的眼光,不会耽搁太久的时间的。”安芃薇细声细语,口气里充满哀求。
  程豫无奈,皱着眉又细细研究了PDA上的行程表。
  “不然这样吧,我尽量赶完工作,看能不能提早一天从英国回来,可以的话,就那天陪你去看沙发吧。”
  “谢谢你!”安芃薇感动似的紧搂着程豫的手臂,低下头的小脸满是欢欣。
  程豫瞅着安芃薇开心的表情,脑海里想起了另一个女人的脸。
  如果真的离婚了,他想,以知恩的个性是可以承受的吧?
  知恩不像安芃薇那般柔弱,她够坚强、够冷静,即使没有他在身边,她应该也无所谓。要不,他们五年来的婚姻,为什么可以相安无事走到这里?
  吐了一口难以察觉的叹息,此时此刻,程豫忘了自己已婚的身分,他主动伸手,把安芃薇娇小的身躯拥进怀里。

  玫瑰花、粉色百合、玛格丽特,象征着爱情的花朵满满的装饰着饭店喜宴会场。七彩的气球、炫丽的舞台,超过二百位的眼务生穿梭在其中。身着华眼的贵客一个个从高级的私家车步下,几乎都是在萤光幕或杂志上活跃的名人巨贾。
  知名金融企业家的二千金出嫁,排场果然奢华。
  知恩站在新娘休息室里,想起了五年前她跟程豫的那场婚礼。
  简单的仪式、朴实的布置,她的婚礼没有清风的华丽和铺张。
  但知恩记得,当时的她根本不在意,因为她很快乐,她很快乐自己要嫁给她深爱多年的男子。
  那单纯小小的幸福,她一直是这么珍惜着,但什么时候,它竟然悄悄的变了质?
  窗上倒映出知恩苦恼的面容,她回过神。
  又胡思乱想了。不是在家就决定好,今天要笑着送好友清风出嫁?
  摇摇头,知恩偏头看向一旁在研究手机的清风。
  她穿着一袭精致的手工白纱礼服,优雅的妆容更突显清风原本就姣好的脸孔,只不过即使身为这个大日子的主角,这张脸还是酷酷的没有笑容。
  “笑一个嘛!”知恩透过镜子与清风对望。“明明是嫁给所爱的男人,为什么一张脸像是要是去死刑场的表情?”
  清风抬眉,呵了一声。“去问我伟大的父亲啊!”
  “我记得我明明说只要简单、朴素就好,你看那多事的老先生把我的婚礼搞成什么样子?!”清风激动地拿着手机在空中挥舞。
  “花团锦簇就算了,砸大钱做礼服我也认了,但是有必要席开上百桌吗?我的婚礼又不是演唱会,邀请那么多人来干嘛?更夸张的,他还请总统来致词!是怎样,要不要在典礼前请总统顺便剪个彩啊?”
  说到疯狂处,清风烦躁的跷起腿,也不管举止是否优雅的问题。
  知恩笑开,坐到清风身旁的椅子上。
  “伯父也不过是爱女心切,女儿的人生大事,当然希望轰轰烈烈。”
  “好个轰轰烈烈!”清风的五官几乎快皱在一起。“你看看现在外面有多少采访记者!你可以想象等会儿我走出这扇门,上百个镁光灯投射在我身上的样子吗?那样的感觉,就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活生生扒光一般,光想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清风的话惹得知恩噗哧笑着。
  “没这么严重啦!我当时结婚虽然没你的豪华,但我爸也为了不让我受外人打扰,包下了饭店一整个楼层为我庆祝,他们只是想让女儿嫁得风光,你就不要太挑剔你父亲的心意了。”
  “哼!”
  清风别过脸,不予置评,纤指在膝盖上敲着无声的节奏,偏过头,对知恩挑挑眉。
  “说到这,怎么没看见你那亲爱的老公?”
  知恩拍整清风裙上皱折的手停了下来。“他临时去英国出差。”
  “出差?事业做这么大?”
  “好像是英国有个富豪看了报导,很欣赏他的风格,想请他设计房子,是门很重要的生意。”
  “对,重要到连抽空陪老婆来参加好友的婚礼都没时间。”
  知恩一顿。“抱歉。”
  “跟我道歉干嘛?没来的人又不是你。”
  清风把手机搁上桌,捞来自己的大包包,从里头翻出一堆甜点零食,拆开草莓巧克力棒就是一口。
  “我说你啊,为什么不会学学电视上那种喜欢跟男人无病呻吟的女人,缠着程豫陪你出席?”清风拿着巧克力棒朝知恩晃啊晃。
  “无病呻吟?”
  “就是装柔弱啊!动不动就撒娇,除了揽镜自照的力气,其它都没有;表面是被男人小看的类种,但其实是善于利用女性优势把男人控制在手掌心的那种女人啊!”
  知恩苦笑着摇摇头。“我做不来。”
  “做不来?厚,小姐,你就是不懂得扮弱,才会被程豫吃得死死的!女人要偶尔给男人‘没他不行’的错觉,他才会觉得自己有价值。简单说,男人是很没自信的生物。”
  “真的是这样?”知恩对这样的论调感到不可思议。
  “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让流水先生乖乖的待在我身边的?”
  知恩听着,只能点头,但是脑海里还是无法想象程豫是这样的人。
  啃完巧克力棒,清风翻出乳酪贝果继续吃。
  “感情不是一味的委曲求全,人对于太容易得手的事情总习惯不认真看待。”叹口气,清风直直瞅着知恩的脸。“知恩,虽然你总笑说自己无所谓,但是你知道吗?你现在的脸色很糟,比以前我看到时还要像个活死人。你就老实跟我说吧,这些年来,程豫一点都不重视你,是吧?”
  知恩凝睇清风清澈的眼,无言。
  她的话让知恩的心又开始疼痛起来。知恩紧抓着自己的裙摆,先前强装的快乐瞬间消失无踪。
  说好要笑着送好友出嫁,怎么这会儿变成这样?
  活死人?是啊,她现在真的跟活死人没两样。
  这些天,程豫跟安芃薇的事像梦魇一样折磨着她,让她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更加消瘦。今早拖着身子起床时,知恩还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
  为了不被人看出她的憔悴,知恩甚至涂上厚厚的粉、鲜红的唇彩,想要让自己看起来仍然精神奕奕。
  不过,她以为完美的掩饰,一到了清风面前,依旧失败。
  清风拉住知恩紧握的手。“告诉我,知恩,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知恩静静的睁着眼。他们之间……可以说吗?
  安芃薇的来电影响了知恩,令她陷入胡思乱想之中,紊乱的思绪打乱了她的理智,也压迫了她的精神状况。
  她想说,她的确想说,想找个出口宣泄她难过痛苦的情绪。
  然,即使变成如此,一想到程豫,知恩只淡淡的对清风开口:
  “你误会了,我最近感冒,所以脸色才会那么槽。”
  又来了!“你该死的不要每次都替那没良心的家伙找理由!”清风激动得把贝果扔到梳妆台。“不要瞒我,知恩,对我说谎对你自己没有好处!”
  知恩瞠大眼,抿起唇,勉强的微笑。“我没有跟你说谎。”她又口是心非了。
  这固执的傻家伙!
  清风无奈的拢着眉,捞回贝果大大咬了一口,甜食能让她心情平静。
  “如果是这样,感冒就要去看医生,叫那生意忙到英国的家伙带你去!”
  知恩点点头,“知道了。”
  此时和弦铃声响起,是知恩的手机。
  “我接个电话。”
  跟清风说了声后,她走到休息室外的走道上掀盖回话。
  和对方聊了几句便收线,知恩挂上电话,转身要回到休息室里。
  “程先生……”远方的声音拉住了知恩的脚步。
  程?
  她又回过身。接着,在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饭店大厅,知恩发现了一个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程豫……他不是去英国出差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知恩疑惑的往前走几步,再确认,却让她几乎停止了呼吸。
  是程豫,而且……是与别的女人手牵手的程豫。
  而那个女人,是连日来让知恩食不下咽、夜不成眠的理由——
  安芃薇!
  真的是她吗?知恩靠在大理石柱旁,原本难堪的小脸更是苍白了。
  难道……程豫去英国出差只是借口,实际上是为了单独和安芃薇亲匿同游?
  握紧拳,知恩无法苟同自己的猜测。
  不!是错觉!是她看错了、是她多想了!事情根本不是她认为的那样!
  但……为什么她的胸口会这么痛?
  知恩看着饭店服务生跟程豫说完话,程豫笑了笑,温柔的搭着安芃微的肩膀,亲密的往饭店大门口走去。
  知恩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看他们出了门口,搭上计程车离开。
  终于,连日累积的压力知恩再也无法忍受,她腿软地跪在地板上,一时间,她仿佛闻到了那股程豫西装上的香水味——属于安芃薇的香水味!
  厌恶的恶心感从胃部泛生,知恩想吐,却因为这些日子来没吃什么,她只能不停的干呕,晕眩感再度袭来,交织胸口的疼痛,让知恩冷汗直流。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脑海里一幕幕程豫与安芃薇恩爱的画面不断翻转着,眼泪不听使唤汩汩流出。
  知恩缩在大理石柱边,颤抖的找出手机,拨了熟悉的电话号码。
  “知翔吗?求求你……现在马上过来接我……”

  第四章
  知恩:“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回答我什么?”
  程豫:“那很重要吗?”
  卡片锁停在大门的钥匙孔前,程豫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拿着钥匙,站在门前的他,脸上挂着迟疑。
  结束与安芃薇的两天私会,今天的他,又开始要继续正视自己“丈夫”这个角色。
  在这扇门里面,有一个从不对他抱持怀疑的女人。
  在他瞒着她跟别的女人见面之后,他还能毫不心虚看着她清明的双眼吗?
  想起了知恩,程豫开启家门的动作迟疑起来。
  是因为罪恶感吗?抿着唇,程豫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太多。
  他抛开犹豫,俐落的把钥匙插入钥匙孔,绿灯亮起,程豫推门进入。
  “知恩,我回来了。”他语调轻松,脸上的笑脸伪装得一点都不勉强。
  脱了鞋,走进客厅,以为会在开放式厨房听见熟悉身影的亲切回应,但却没有。
  整个家里,异常地宁静。
  疑惑让笑容渐渐从程豫脸上退去。
  他随地扔下手里的行李,开始一间一间找寻他认为应该要存在的人影。
  但是都没有。
  为什么?记忆里,知恩几乎足不出户,她一直守在这个家,就算她真要出去,也会留下字条或简讯告诉他她的去向。
  现在,没有字条、没有讯息,应该在的人却不在家里。
  不安的感觉浮上程豫心头,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打开多天未开启的电源,拨了知恩的号码,回应的却是语音信箱。
  她连手机都没开?!
  程豫烦躁地连试了很多次,最后他不得不接受这项事实。
  他坐上餐厅吧台边的高脚椅,不明白为什么知恩会忽然消失?
  她走了多久?
  难道在他一出国之后,她就离开了?
  但是,她为什么要离开?
  离开这儿,她又会去哪儿?
  还是说……她出了什么意外?
  程豫找不到答案,想试着联络别人知不知道知恩的下落,展开自己PDA里的电话簿,里头的人名,没有一个跟知恩有关系。
  一时间,程豫陷入了无措的状态。
  他想找他的老婆,却找不到可以提供他讯息的对象。
  烦躁的心情加深,程豫从口袋里找出香烟,点燃,让烟味放肆在一尘不染的豪宅里。
  不知过了多久,当程豫按熄第六支香烟,搁在吧台上的手机忽然响起。
  他有如漂流者发现一线生机,兴奋地接起。“喂,知恩吗?”
  “是我,姊夫,找了你两天,你终于开机了。”知翔温吞的声音,缓缓的从另一头传过来。

  昏黄的阳光穿过窗,映照进知恩幽暗的房间里。
  她一个人靠在沙发边,眼神漠然的看着灰白的墙。
  她怀孕了!
  在发现程豫出轨的同一天,知恩从医生口中知道了这项消息。
  她的呕吐、她的晕眩,不是因为厌恶香水的味道,而是因为怀孕的关系。
  对于这项消息,知恩只是淡扯着嘴角。她像是在笑,却不是那么快乐的微笑:她的笑中,充满了与快乐相反的苦涩。
  孩子,一个有程豫基因的孩子,那曾是她满心的梦想。
  可是现在,孩子有可能变成挽留程豫回头的工具。
  但是,他不爱她啊!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留在身边,她真的心甘情愿?
  知恩的眼神蒙上一层忧郁。她不懂,她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为什么……程豫就是不肯爱她?
  她不吵不闹、她乐观微笑、她认命知足,她——到底哪里做错了?
  感情不是一味的委曲求全,人对于太容易得手的事情总习惯不认真看待。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她的爱情,没有让程豫感受到吗?一丝丝都没有吗?
  就算没有,他也不能这样对她,是吧?
  他们结婚了,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老婆啊!他们曾在神前誓约相互扶持直至白头终老,不是吗?
  知恩,有时候不是结婚就代表你拥有了全部……
  是啊,她没有办法拥有程豫的全部,甚至可悲的,她现在才清楚的发现,她恨本没有拥有过程豫什么!
  “呵!”嘲讽的笑一声。不,她有,她有的……只有程豫的背影而已。一个不认真看待她的背影。
  “叩叩。”门扉上出现了声响。
  门在没有得到屋内人的允许就被打开,然后,知翔出现在卧室门口。
  “姊夫来接你回去了。”他说。
  那天,接到了知恩的电话,知翔匆匆的赶到饭店,在人来人往的饭店大听,找到了缩在角落的知恩。
  她的唇色苍白得像是死了一般,双手抱着屈起的膝盖,两眼发直,身体不停地颤抖,脸上满是泪痕。
  知翔蹲下,担忧的望着知恩。
  感觉到有人接近,知恩抬眼,看着弟弟困惑的面容。
  下一秒,她抱紧他,牢牢的抱紧他,幽幽的开口:
  “我想离开,可不可以带我离开这里?”知恩的声音,轻得仿佛要消失了一样。
  知翔替她跟清风编了个理由,然后带知恩回到冉家。
  回去前,因为知恩的身体状况太差,知翔先带她去了医院一趟,这才知道了连知恩自己都不清楚的孩子的事。
  “你准备要回去了吗?”关上门,知翔朝知恩走近。
  知恩不语。
  “没有跟姊夫联络就回来这儿,他很担心。”
  电话里,知恩没有告诉知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是回到冉家,面对父亲冉昭雄的质问,知恩依旧什么话都没多说。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她有问题,但每个人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隐约中,知翔直觉跟程豫脱不了干系。
  叹口气,知翔站到知恩面前,蹲下与她平视。
  “姊夫现在在客厅里等你出去,你要回去吗?”
  知恩依旧沉默。
  回到冉家这两天来,她一直是这个样子:待在房里安静不多话,眼光放在不知名的远方,仿佛在沉思什么。就像具没有生命的洋娃娃,脸上连点喜怒哀乐都没有。
  唯一庆幸的是,知恩进食状况有改善,似乎因为知道自己怀孕的关系,她把阿鹊姨端进房来的菜肴都吃得干干净净,虽然身型依旧清瘦,但是气色已经比刚回冉家的时候好很多了。
  知翔看着姊姊的脸,无奈的站起身。“你不想回去是吧?那我去跟姊夫说要他先回去好了。”知翔说着,转身要走向门口,后头一股力量却拉住了他的手。
  回头,知恩葱白的纤指勾着他,但她的眼光仍搁在远处。
  “姊?”知翔纳闷的转回身,站在知恩面前没有动作。
  许久,知恩终于抬头,用着听来有些干涩的嗓音说话,“孩子的事……知道了吗?”
  孩子的事?知翔皱眉,不解。
  “你说什么?”
  “我说……我怀孕的事,你有跟你姊夫说了吗?”
  “没有。”知翔摇头。“这几天的情况太混乱,我还没有机会跟他们说,连爸都还不知道你怀孕了。”
  “那就不要说。”手的力道增强了几分。“拜托你不要说!”
  “为什么?”知翔又蹲了下来,眉心深深的刻了道痕迹。
  知恩瞅着弟弟担忧的眼,抿唇,松开她拉住知翔的手,嘴角微微的弯起。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给他个惊喜罢了。”
  “惊喜?”知翔瞅着知恩勉强的笑脸,怀疑话中的真实。
  “嗯。”知恩点点头,再次拉住知翔的手,“所以,答应姊姊,我怀孕的事情,先不要说好吗?”
  知翔楞了下,虽然搞不清楚知恩的用意,他还是点了头。“好。”
  得到弟弟的承诺,知恩微微地笑了,但是她的笑意没有传到她悲伤的眼里。
  知恩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收拾起行李。
  背着知翔,她开口:“告诉你姊夫,我整理好行李就跟他回去。”

  程豫的烦躁,在见到知恩的那一刻消弭了。
  他见了她,难得地兴奋:但她见了他,却没有以往的欢欣,清秀的脸庞有的只是淡淡的情绪。
  知恩没有对程豫说什么,只是跟家人轻声道别,然后就一个人拎着行李坐上车。
  程豫对知恩的态度微微诧异,但一想到她人平安没事,他便没多深思,也上了车,往他们家的方向开去。
  沿路,驾驶座旁的知恩面无血色的倚着安全带往窗外看。
  程豫趁红灯停下,转过头,空出一只手覆上她的额。
  知恩一楞,把眼光放到程豫身上。
  “阿鹊姨说你病了。”程豫看着她。
  知恩点头,拉开他的手。“感冒而已。”
  “很难过吗?我带你去看医生。”
  “已经去过了。”知恩淡淡的回答。
  她回过头,移开自己在程豫身上的视线。
  从见面开始,知恩的脸上没有出现过一次笑容,平静的脸庞有些疏离。
  他大老远来接她,她怎么是这种态度?
  程豫闷着,收手,把注意力放回到车上。
  一路上,两人没再对话,安静的车子里,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气氛。
  半个小时后,程豫的黑色房车开进大厦的地下停车场。
  他才将车停稳,知恩已经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她的举动,像是巴不得快快远离他。
  程豫拢眉,对于知恩的行为感到不悦,但他没说话,只是下了车,顺手想要接过知恩的行李。
  知恩一个弯身,闪过程豫的帮忙。“我自己来就可以。”说完便往前走。
  程豫楞在原地,他看着知恩的背影,无语的跟过去。
  搭电梯、上楼,沉默依旧徘徊在两人之间。
  用卡片锁开了门,知恩拎着行李自顾自的走进房里。
  程豫接着进去,看见知恩把行李放好后,从更衣室拿了衣物就转进浴室。
  然后,她当着程豫的面把门锁上。
  程豫踱到门前,开口:“知恩,你真的没事?”
  “没事。”浴室传来水声。
  “但你在生气。”这句话不是疑问句。
  浴室里的人安静了两秒。“我没有。”
  没有?“可是你的样子就像在生气。”
  “你想太多了。”
  “我想太多?”程豫脸色变得难堪。“如果没有,就不要对我摆脸色。”
  “我没有。”
  “又是‘没有’?!你难道没别的话可以说了吗?”
  水声停止,寂静蔓延,程豫等着知恩的回应。
  “程豫,我想生孩子。”含糊的语气乍然冒出。
  什么?程豫楞了楞。“你刚说什么?”他没听清楚。
  “我说……我想生个孩子,可以吗?”
  程豫皱眉。“我不是说过不可以。”
  “为什么?要说为了事业,五年也已经够久了——”
  “不只是因为事业!”程豫打断她,“总之现在还不行。”
  知恩望着擦得晶亮的水龙头。“连一丝丝考虑的空间都没有?”这句话,她问得很卑微。
  程豫一顿,“是的。以后除非我说可以,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件事。”
  程豫的回答刺痛了知恩的心,平息了两天,无法承受的压力又回笼侵蚀着知恩。
  知恩深呼吸,努力不被这股激动的情绪打败。
  “我知道了。”她平板的说着,语气里听不出她的情绪。
  程豫盯着前方,试图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知恩的表情。良久,程豫面色疑惑的开口:“突然问这做什么?”想起知恩最近的身体状况,他一楞,“难道你怀孕了?”
  知恩咬着手指,哼笑。“怎么可能。”
  “没有骗我?”程豫确认的又问一次。
  知恩打开水笼头,掩去程豫的疑问。
  “我要洗澡了,你先出去吧。”她说,不再回答这个话题。
  程豫没追问下去,他沉默地开门走出卧房。
  直到门板关上的声音出现,知恩才敢放声哭泣。
  以前因为经济状况不允许,所以他不要孩子。
  现在事业如日中天,他还是依旧不要孩子。
  为什么?
  这还需要想吗?是因为安芃薇的关系吧?
  她没办法拥有程豫的人、程豫的心,现在连孩子,程豫都不愿意给她。
  因为他要的不是她生的孩子!
  老天!可不可以不要对她那么残忍?
  如果不要她跟程豫有幸福的结局,为什么当初让他们踏入婚姻?
  因为爱他,所以毫无怨言的嫁给他,难道她错了吗?
  一阵晕眩,知恩无力的靠着墙坐下,白皙的小手下意识的抚在腹部上。
  她低头,想起肚里的孩子,苦涩的,笑开。
  一个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
  一个不被重视的妻子……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忽然介入他们之间的女人的关系!
  安芃薇,你凭什么?!
  凭什么回来剥夺她仅有的一点点幸福?!
  凭什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牵着程豫的手?!
  你凭什么……
  凭什么……
  知恩哀戚的哭着,那不可抑制的泪水,跟着忿忿不平,一点一点的,浸湿了她的衣襟。

  知恩变得神经质,她每天至少打超过二十通的电话给程豫。
  因为她开始不信任他。
  只要程豫一离开她的视线,不安的心绞痛就会突然蔓延。
  那磨人的痛苦,也折磨着知恩的脑子。
  各种的胡思乱想塞满了她所有的思绪,几乎麻痹了她的呼吸功能。
  知恩知道自己不该想太多,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
  她一定要这么做,唯有这么做,她的不安才会稍稍获得救赎。
  她不在乎程豫对她从忍让到厌恶、从体谅到责备,因为她现在剩下的,只有一张虚有的结婚证书,如果程豫什么都不愿意给她,那她拚死也要守住这张纸。
  她的爱太过疯狂了吗?知恩不知道。
  她唯一想的,是不要他连背影都消失在她的眼前!
  知恩冷着一张脸,看着墙上的钟划过十二的数字。
  她屈身坐在餐桌椅上,面对着一整桌豪华却已冰冷的晚餐,痛苦的咬着自己的唇。
  他今天……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吧?
  明知程豫出现的机率极低,知恩还是煮了一桌菜等他。
  为了让自己守着程豫回家有个理由、为了让自己真正像是个妻子,这阵子的晚上,知恩反复做着如此的傻事。
  只是每煮一次,就心伤一次。
  程豫不在乎她的等待,所以才会这么干脆的不回家来。
  口里尝到了血腥味,知恩发觉自己又因为剧烈心痛而咬伤了唇。
  深呼吸,她用手背抹去唇上的血迹,拿起桌上的筷子,一口口的将冰冷的料理送入自己的嘴里。
  之前程豫没回家,知恩煮的东西最后都丢进了垃圾桶。
  但是这次她不要,这些料理是她的爱,如果注定要被丢弃,那她宁愿自己把它们一点一点的收回去!
  鲳鱼、豆腐、东坡肉……知恩的筷子在盘里的食物消失前,没有停下的迹象。
  她张开嘴,面无表情的吞下了所有的东西。
  当她喝下第一口竹笋鸡汤时,大门的电子锁出现了声响。
  程豫推开门,幽暗室内与明亮室外形成对比。
  关上门,寂静的空气不需费力就可听见汤匙敲击瓷碗的声音,程豫摸上最近的电源开关,宅内顿时大亮。
  知恩因为瞳孔适应光线变化眯起双眼,她停下手,直直地往程豫望去。
  “怎么不开灯?”程豫站在客厅,与知恩对看,他的表情因为知恩连日来的电话骚扰有些不耐。
  以为知恩睡了,他才选在这个时间回来,没想到还是遇见她。
  “一个人吃饭开什么灯?”知恩冷冷的回答,放下汤匙,她站起身。“吃过了吗?我再去弄点东西给你。”
  “不用。”程豫拒绝得斩钉截铁。“我等会儿要回公司去,没时间。”
  转身,程豫往更衣室走去。
  “是这样吗?”知恩的声音拉住了程豫的脚步。“不吃老婆苦心做的料理,说穿了,根本是因为不屑她这个人的关系吧?”
  程豫皱眉,不悦的朝知恩瞧去。
  “你闹够了没?”他挑眉的表情看来冰冷。“你是个大人,怎么频频像个小孩一样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知恩呵笑出声,“关心老公的去处、煮爱心晚餐给老公吃,这叫无理取闹?”
  程豫沉下脸。“你该清楚我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一点都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少跟我玩字面游戏!”程豫气冲冲的走进更衣室里,捞出柜子上层的行李袋。“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为什么现在变了?”
  “我以前的样子?我以前该是什么样子?安静无语?还是忍气吞声?乖乖的待在家里等着主人回来摸头?”
  “冉知恩!”程豫停下动作,看着咄咄逼人的她。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娇小的下巴挑衅的抬高几吋。
  程豫抿唇,转头又继续整理行李。
  “你不该这样讲自己。”
  “我不该吗?但这是事实啊!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但是为什么我只在舞台上看到我自己?还是说,你在婚礼第二天就忘记自己已经结婚,说忙碌工作,其实是背着我跟别人交往?”
  程豫的手再度停下,这回,原本在他脸上的怒气顿时换成震惊。
  知恩没有放过程豫任何一刻的反应,她看着他,看着他讶异,然后随即恢复,面无表情的把行李袋的拉链拉上。
  “我很忙,没有时间跟你在这里耗!”程豫拎着行李走出更衣室。
  但知恩不知哪来的勇气,她不愿就此罢手。“被我说中,就要逃之夭夭?”她继续说。
  程豫停下来,怒视着知恩。“只是不想生孩子,你有必要把我们的关系搞成这样?”
  知恩没有躲避程豫的视线。“你以为我只是因为孩子的关系?”
  程豫拧眉,想开口,PDA的闹钤功能开始催促他工作时间,于是他放弃继续跟知恩争辩,提着袋子往外走。
  “你拎着行李要去哪?”知恩追过去。
  “被你这样一闹,我看我所有工作都没办法完成。”程豫边说边穿鞋。“我要搬出去,直到你恢复理智为止!”
  他的决定让知恩心慌,她绞着手,瞅着程豫把门打开,在他要关上门的那一刻,知恩伸手拉住了程豫的西装外套。
  “阿豫!”
  程豫转过头看她,没有出声,冷淡的眼神表示他心意已决。
  知恩忍着胸口的疼痛,脆弱的开口:“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回答我什么?”
  “爱?”程豫嘲弄的勾起嘴角。“那很重要吗?”
  狂烈的痛楚像迅速生长的荆棘,一圈一圈包围知恩已经伤痕累累的心。
  刹那间,知恩无法反应,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程豫挣脱她的手,又一次的,背着她远离。
  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回答我什么?
  爱?那很重要吗?
  那很重要吗?那很重要吗……
  程豫的答案如回音般盘旋在知恩的脑海里,她站在原地注视着紧闭的大门,直到手上的湿意令知恩回神,抬眼,她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原来他真的不爱她啊……
  心痛不曾停止,胸口的窒闷压得知恩喘不过气。
  她又闻到那股香水味了……安芃薇的香水味……
  恶心感从胃逆流,知恩跌跌撞撞的冲进厕所,刚刚吞下肚的食物全都呕了出来。
  但是她的不适感并没有因为呕吐而获得舒缓,她大口喘着气,小脸惨白,冷汗跟泪水混合在知恩脸上奔流。
  她抓着疼痛的胸口,挣扎着冲出厕所,踉跄的爬上厨房旁的回旋梯,来到她一手建立的空中花园。
  知恩瑟缩在花丛间,用着浓浓的叶林覆盖着自己。
  她想让草和上的气味,抹去鼻腔里刺人的香精味道。
  “闻不到……闻不到……”双手环抱,知恩抖着身躯往内缩,口里不停喃喃自语。
  久久,植物的芬多精起了作用,知恩的心跳和呼吸渐趋平缓。
  她轻喘,窝在树丛动也不动。
  风轻轻吹来,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知恩抬头,就着月光,发现枫树的叶儿已染上淡淡的黄。
  是秋了……
  她的爱情,可以撑过这个季节吗?
  知恩沉默的靠在树旁,不敢深思这个问题的答案。

  第五章
  愚弄我很快乐吗?我是人,不是你的洋娃娃!
  假使你能看见我血淋淋的心,你就能体会到你有多残酷!
  纠缠三个礼拜,知恩的骚扰停止了。
  只不过,一时间电话不再疯狂震动,程豫有点不太习惯。
  这阵子知恩的举动太过异常了。
  程豫坐在制图桌边,香烟的烟雾仿佛印着他的回想,飘出不清晰的人影。
  他知道知恩想要孩子,但是以前他跟她说不行的时候,知恩除了露出往常般的温婉笑容,就什么话也没再说了。
  为什么这一次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对啊,想想,从他自英国回来后,知恩的态度就变得不一样了。
  她忽然跑回娘家、忽然对他爱理不理、忽然想要孩子、忽然争锋相对——知恩忽然……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冉知恩”了。
  是什么事情让她变得如此?
  ……说忙碌工作,其实是背着我跟别人交往?
  知恩的话倏地闪过,拿烟的手一震,香烟的灰粉飘落,程豫的脸有着凝重。
  难道……她知道了?!
  有可能吗?
  “叩叩!”门上的声响打断了程豫的神思,他抬头,对着门口说了一声:“请进。”
  黎曜面带笑容的开门出现。
  “有空吗?”他说,“我想和你谈谈。”
  点点头,程豫按熄手里的烟,往椅背一靠。“要跟我谈什么?”
  黎曜关好门走进来,随手拉了张椅子在程豫附近入座。
  “这个,”他把手里厚厚的资料搁上桌。“是跟外国客户讨论过的草案,他希望能增设一些游乐功能,还有浴室的位置希望能够移动。”
  “谢谢。”程豫接过,翻了翻。“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帮我出国跑这一趟,这阵子事情真的多到无法分身,改天有空我一定好好请你吃顿饭。”
  “哪的话!忙碌代表生意多,生意多代表有钱赚,身为合伙人,怎会计较赚钱的机会!”黎曜耸耸肩,一派轻松,不过他随即正色,且语带严肃的接着说:“倒是我听说了一些事。”
  程豫手顿住。“什么?”
  “听说这阵子,你被大嫂的夺命连环Call弄得快失去理智?”
  “那件事,”程豫把资料收进柜子。“已经没事了。”
  “是这样吗?”黎曜的口气不以为然。
  “怎么,你有话要说?”
  黎曜看着程豫,思索着该不该讲出来。最后他心一横,开口道:
  “大哥,在我出国前,我看见你跟安芃薇在老咖啡厅。”
  程豫一楞,没有说话。
  “你们的样子……亲密得不像是老朋友相聚聊聊天,就一个曾经抛弃你琵琶别抱的女子来说,你表现得太过亲切了。”
  “然后呢?”程豫平静的听黎曜继续说。
  “公司里不只我知道这件事,你们太不避讳,所以大家都在猜大嫂这次的动作,是不是因为安芃薇的关系。”
  大家都知道?程豫嘲弄的微勾嘴角。八卦传递的速度果然不是普通的快。
  他面无表情,手指无意识的玩弄起桌上的打火机。
  “你想说的是什么?”程豫看着黎曜,相信他兜这么多话,绝对不是只为了说他知道自己跟安芃薇不忠的关系。
  黎曜叹了口气,感觉有些无奈。
  每次跟程豫谈到知恩,程豫总是这样意兴阑珊的态度。
  “我知道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不便开口,但是已经闹成这样,我想以朋友的立场跟你说几句话。
  “我知道你一直深爱安芃薇,就算当年她移情别恋,你也从没恨过她,甚至是你娶大嫂时,在你心里爱的,依旧还是安芃薇。
  “只是,这并不代表你就可以违背你在婚礼立下的誓约。大嫂什么都不知道,你认为这样的情况,对她公平吗?当婚姻没有爱情,至少还要有信任,如果连这一点都没有,一开始你们就不该踏进婚姻里。”
  程豫闻言,俊颜变得凝重,五官上刻出深深的困惑。“所以?”
  “不管你跟安芃薇现在是怎样的情况,我劝你还是把你们的关系做个结束,让所有人的伤害降到最低。”
  程豫瞅着黎曜认真的脸,支在椅子上的手抵着紧闭的薄唇,眼神中透出若有所思。
  结束?如果他不呢?
  是不是结果就会朝他预期的方向走——两个人离婚,他从此跟冉知恩分道扬镳,人生中不再有冉知恩的身影出现……
  蓦地,程豫想起了知恩忽然消失在他生活周围时的感觉,那股莫名的烦躁与心慌,顿时间冒了出来——
  程豫皱眉。该死的!为什么他会对知恩离去感到困扰?
  他忿忿的站起身,捞起桌上的香烟跟打火机,大步走到办公室窗前。
  推开窗,叼起烟,打火机试了好几次却无法点燃,程豫慌了,用力的将打火机甩了出去,正中边桌上的相框,相框倒了,掉到地板上,玻璃应声而裂。
  知恩的微笑上出现了裂痕。
  程豫怔忡地望着照片上的倩影,傻住了。
  霎时,复杂的情绪盈满程豫的胸口。
  他不耐的耙着发,“出去。”他对黎曜沉声命令。“给我出去!”
  黎曜对程豫突然的怒气不解的站起身。
  “不要每次谈到知恩就顾左右而言他,就算你视而不见,问题还是会在那里,除非——”
  “我叫你出去听到没有!”程豫指着门口再次说道。
  黎曜看着程豫的脸,重重的叹息。
  “如果一开始我没有告诉你安芃薇的事,或许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说完这句话,黎曜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程豫站在窗前,刀刻似的脸庞充满阴郁。
  他低着头望着知恩的照片良久,然后缓缓的蹲下,拾起已经损坏的相框。
  ……大嫂什么都不知道,你认为这样的情况,对她公平吗?
  黎曜的话重重的冲击着程豫的脑海。
  公平吗?他没想过。
  从跟她求婚、跟她结婚、跟她一起生活的这五年来,程豫都没想过。
  因为知恩没抱怨,程豫就把一切的情况视为理所当然。
  他以为她不介意。事实证明呢?
  知恩冷淡苍白的表情浮现眼前,一时间,与碎裂的相框玻璃相互重叠了……

  “程豫?程豫?程豫?”
  第三声,程豫终于回神,他转头,看见安芃薇疑惑的望着他。
  “怎么了?”他笑,不是那么诚恳。
  “我才想问你怎么了,这两天你常常动不动就发呆,什么事情让你失神成这样?”
  “没什么,工作的事情而已。”程豫随口说说,往后看了看一旁的服饰店店员。“你衣服试穿完了吗?要我结帐了?”
  谈到衣服,安冗薇马上露出笑靥,从沙发起身转了个圈。
  “剩这套我拿不定主意,你觉得我穿好看吗?蕾丝会不会多了点?”
  粉色与白色交织的西洋宫廷式洋装,衬着安芃薇甜美可人的气质,即使店员说了一百句很适合她的话,她还是想要身边男人的赞美。
  程豫点头。“好看。”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笑容。
  安芃薇满意的踱回更衣室,在她关上门的那一刹那,笑意顿时从程豫脸上消失。
  他又皱起眉,困扰的思考着。
  这些时日,他把黎曜的话想了又想,虽然他曾以为离婚没什么,但是当他认真的考虑,却又无法那么干脆的说再见。
  他对冉知恩的在乎远超过自己所以为的。
  但是,他爱的人不是安芃薇吗?为什么会对知恩有这样的情绪?
  还是说,是罪恶感?
  不过,当初他跟安芃薇提出分手的时候,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这样的犹豫。
  梗在胸口,有些痛痛的,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因此说不出来。
  叹着气,程豫眉心快要纠结。
  他不是早做出了抉择,怎么事到临头,他会这么踌躇?
  然而他思考的时间没有太多,因为安芃薇已推开试衣间的门走了出来。
  看着程豫,她满是笑容,转头跟店员说刚刚试穿的所有衣服都包起来。
  程豫帮她结了帐,然后绅士的提起五六袋的衣物走出服饰店。
  “小姐好福气,有这么贴心的男朋友。”临走前,店员羡慕的说道。
  程豫僵硬着面无表情;倒是一旁的安芃薇呵呵的笑着,没有否认,甜蜜的勾住程豫的手臂,一同步出服饰店。
  两人手牵手过了马路,来到对面停车的地方,程豫打开车门,把衣服放进后座,忽然觉得有人在看他,他一顿,抬头,往视线来源望去。然后,他的知觉停格在那一秒钟。
  他看见了知恩,而她——也正看着他。
  惨白的小脸没有表情、枯槁的双眼没有精神,知恩看起来比他离家那时还要糟糕。她该死的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程豫不悦的蹙眉。安芃薇察觉了他的异样,顺着程豫的眼光转过头,她也发现了知恩。
  在远方的知恩微微偏首,与安芃薇的视线相交。
  安芃薇穿着漂亮的名牌洋装,完美的彩妆点缀着她阳光般甜美细致的脸庞,秾纤合度的身材看来娇小却不会骨瘦嶙峋,就像是个洋娃娃,散发出惹人怜爱的气息。
  不像她,苍白、瘦弱,圆润的双颊已然凹陷,夜夜不成眠,深深的黑眼圈在眼窝下成形,过瘦的身材撑不住好看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像宽大的布袋,知恩的感觉,俨然已是名弃妇。
  她们之间,天差地别。难怪程豫不要她……不爱她……
  知恩抬睫,对上了程豫的眼,以为自己已经对心痛的感觉麻木了,却没想到她的免疫力根本还没建构完成。
  知恩痛苦难耐的别过脸,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离去。
  “知恩!”程豫望着知恩跑离的背影,担心的唤她。但知恩并没有因此停下动作。
  一时间,程豫没有多想,毫不考虑的抛下安芃薇,大步跟上知恩。
  不看他们,她就不会痛,就不会痛……知恩盘旋着这样的念头,脚步越来越快。
  她漫无目的的跑着,不知自己该往哪边去,只想离那两个人越远越好。
  意识到程豫跟过来的身影,知恩想尽办法想甩掉他,于是一个转身,她进了一条小巷子里,看见程豫越过巷子往另一条路而去,知恩才沿着墙边软弱的跪了下来。
  她喘息着,双眼呆滞,心痛的感觉一波一波的刺痛着自己,慢慢的延伸到了她的下腹。
  隐隐的抽痛传来,知恩皱起眉,接着,鲜红的血液从她的腿间流了出来。
  “孩子……”知恩震惊的回过神,母性的反应令知恩反射性的爬起身走出巷外求救。
  不过到了最后,过度的疼痛,把知恩带往另一个境界……

  知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送进医院的,但在她醒来的那一刻,她知道她肚中的小生命已经离她而去了。
  知恩没有哭,只是苍白着面容了无生气的躺在床上。
  很奇怪,应该是伤痛欲绝,但她就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真的开始对心痛免疫了吗?还是,她的失望已经走到了尽头?
  知恩无解,怅然若失的心情盈满胸口。
  住院期间,知恩很少开口。偶尔她会跟陪在身旁的知翔讲上几句话,但大部分的时间她都是睡着,要不就是无言的瞅着窗外的天空。
  知恩知道程豫来看过她几次,但因不想面对他,知恩总是装睡逃避与程豫面对面。
  一直到知恩住院一个星期后的午后,两个人终于碰到了面,知翔还好心的将病房留给他们,让他们两个人独处。
  对于程豫的来访,知恩没有什么反应,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一如多天来沉静无语。
  程豫也看着知恩,相较之下,他的表情显得复杂,交错着一丝丝困扰、一丝丝犹豫、一丝丝难过,还有……一丝丝不舍。
  不舍?对她吗?
  是错觉吧!一直以工作为优先的程豫,什么时候认真看待她这个“程太太”了?
  别过脸,知恩冷淡的开口:“找我做什么?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这个人了。”
  程豫那天说要离开,就再也没回来过。
  他的决定吓坏了知思。
  知恩对此感到惶恐,努力想要弥补错误。
  他说她无理取闹,她就不再无理取闹。
  她不煮晚餐、不打电话,忍着不安感造成的窒闷与难过,她说服自己要跟以前一样安静妥协,这样,程豫就会回心转意:这样,她就不会连背影都失去。
  只是随着程豫不归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知恩渐渐看透了自己愚蠢的坚持。
  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想要离开,说什么都是借口。
  这句话,在那天她亲眼见到程豫与安芃薇手牵手走在街上,得到了印证。
  “为什么不告诉我?”程豫沉声道,往前向知恩靠近几步。
  “告诉你什么?”知恩口气依旧平淡,眼光不愿放在程豫身上。
  “孩子的事。”
  知恩轻笑两声,“呵,跟你说有意义吗?你不是不要孩子?”
  程豫拢眉,表情不悦。“就算如此,我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父亲?连‘丈夫’都作不好了,还来跟我说‘父亲’?!”
  “冉知恩!”知恩的话刺中程豫的难堪。
  “难道我说错了吗?”知恩抬头,“我什么事情都没寄望,但不代表我不在乎,我只是单纯的想待在你身边,但是结果呢?”知恩苦涩的弯起嘴角,“跟我说实话,程豫,你是不是从没爱过我?”
  她看向程豫,但程豫并没有出声。
  知恩当他默认了,胸口又莫名的开始疼痛起来。知恩撑着笑脸,继续开口:“那么,在你跟我求婚时,你心里仍是爱着安芃薇喽?”
  知恩直直望着程豫,她端详程豫复杂的表情,在程豫犹豫如何回答的每一秒,都深深切割着知恩的心。
  犹豫了,代表话里隐藏了真实……
  程豫考虑了许久后,最后,知恩得到了一个点头的回应。
  强装平静的笑脸,在程豫的颔首后完全破灭,知恩断断续续的笑着,从喉间发出的笑声有种难以形容的悲凉。
  原来啊……原来……
  那她这些年到底在执着什么?
  “知恩。”程豫担忧的扶着知恩的手臂,却被知恩一把甩了开来。
  “不要碰我!”知恩蹙着眉吼着,“你这肮脏的人!竟还不知廉耻的碰我!”知恩开始摔身边的东西。
  先是桌旁的纸杯。“如果你还爱着她,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然后是水瓶。“愚弄我很快乐吗?我是人,不是你的洋娃娃!”
  再来是玻璃杯。“假使你能看见我血淋淋的心,你就能体会到你有多残酷!”
  最后,她连套在自己左手的婚戒也丢了出来。
  “如果你已经娶了我,能不能让我拥有全部的你呢?我不想……不想……只有一个叫作‘程豫’的背影,你能明白我吗?”
  泪水令知恩眼前一片模糊,连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的。
  知恩想要再丢些什么泄愤,却被程豫拉住了手,被他重重的拥进怀里。知恩挣扎无效,只好肆无忌惮的在他胸膛里大声的哭泣。
  终究,她还是流泪了。
  以为这阵子该是哭到干涸的泪水,倾泄而出。
  知恩内心充满痛恨,她恨人生太残忍,她恨上天对她不公平,她恨……她恨自己即使是心痛到无以附加,她还是没办法对程豫产生仇恨。
  倚在宽厚的胸膛前,知恩闻到了干净的程豫的气息。
  曾几何时,这个她百般珍惜的怀抱,现在却是令知恩心痛不已的所在……原来,就是因为太爱他,痛,才会那么深。
  泪水奔流许久才告休止,知恩无力的靠在程豫身上,最后,她沙哑的吐出四个字:“我要离婚。”

  知恩做出了决定。一个星期后,委任律师送来签上知恩姓名的离婚证书到程豫的建筑设计工作室。
  看来轻如鸿毛的纸张,搁在程豫手里,却是千斤沉重得快要拿不起来。
  他瞅着那张纸,一时间,无法言语。
  他安静的凝视空白的丈夫栏,双手放在桌上,没有伸手拿笔的动作。
  真的走到了这步吗?
  只要签下自己的名字,一切就结束了。
  这真的是他要的结果?不是,不是的……
  如果你还爱着她,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知恩的悲鸣闪入程豫的脑海。
  想起她怒吼时的悲凄脸庞,程豫抿起唇,眼底充满了挣扎。
  终于,他僵硬的提笔,一笔一画在离婚证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的胸口闷闷地、微微地抽痛,写下姓名的动作拉扯着程豫的情绪。
  完成最后一笔,他把证书推到律师面前。
  律师确认无误后,把证书收进资料袋。
  “这两天手续就会完成,到时候程先生跟我的委托人就可以各自恢复单身。”律师边说明边站起身。“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程豫叫住了律师。
  律师转过头,恭敬的微颔首。“程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她……还好吗?”
  “她?”哪个她?
  “我太太。”
  律师恍然。“喔,我没见过我的委托人,都是由她的弟弟跟我接洽相关事宜。”
  “是吗?”失落布满程豫的脸,他勉强的笑着。“我知道了,谢谢你:”
  “告辞。”律师转身,步出了设计工作室。
  当晚,程豫回家,从跟知恩争吵之后就没回来的地方,久违的家。
  他没有开灯,一个人坐在任凭黑暗吞噬的客厅里,凝视着房子里的一物一饰。
  百坪的豪宅空间,铺的是上好的大理石地砖、义大利的进口家具、德国进口的系统厨具、来自法国的寝具、订做的餐桌椅,依照喜好搭配的卫浴设备……
  他的精心设计,为什么看来是那么冷冰冰?
  多年来,知恩都是一个人待在这样没有生气的环境里吗?
  如此令人窒息的空气,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怨言?
  程豫,有时候,我很怀念那个有妈妈种的薄荷和迷迭香,还有你送我的风铃花的房子……
  曾经,知恩这么跟他说过。
  迷迭香?风铃花?
  程豫忆起小房子的那些花草,因为不符合这宅子的设计风格,他没让知恩跟着一起搬进来。
  那时知恩眼里有着不舍,但程豫相信在住进新房子之后,知恩会明白他的想法是对的。
  所以他坚持,所以知恩妥协。
  他们之间没有冲突,原来,是因为知恩总是在妥协他的关系。
  秋季天气不稳定,夜晚,开始下雨。
  细细的雨丝落在窗户的玻璃上,一点一点的,在灯光折射下,像是星空。
  程豫窝在单人沙发里,看着窗上的星星,终于想起那个爱看星星的人是谁。
  是知恩。
  曾经,她拉着他看了整夜的星星。
  在那个晚上,他们夫妻聊了很多的事;知恩的小学、知恩的中学、知恩的高中……程豫听知恩说了很多过去的往事,而他自己,几乎只是聆听而已。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程豫没有太多的热诚告诉别人关于自己的事情,即使对于知恩,他的老婆,程豫也没想过要跟她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喝咖啡时加两匙糖、我知道你看报纸喜欢从艺文版开始看、我知道你喜欢下雨天、我知道你爱吃可颂面包、我知道你讨厌摇滚乐……我知道你的琐事很多,但是,这些都不是你亲口告诉我,而是跟你生活以来,我慢慢发觉的。
  对于他的寡言,知恩如是说道。
  程豫,我常觉得,你对待我的方式,跟陌生人没有差别。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程豫听到知恩对他的“抱怨”。
  其它的日子,他总是看见知恩在笑。
  就算是嫁给他之初,环境清苦,每天他回到家,知恩依旧是笑脸迎人。
  她接受了他的所有、她妥协了他的要求,而他……回报了她什么?
  那天,她流产昏倒,他背着她,送她去医院,在医生终于宣告脱离险境的晚上,他守在她的身边。
  当时他才注意到,知恩瘦了很多,细细的手臂几乎没剩几两肉,伸手触碰,程豫可以感觉到她衣服下凸起的肋骨。
  什么时候……她变成这个样子?
  程豫不知道。
  因为他从来不在意她的一切,所以不曾注意过她的一举一动。
  郁闷的心情梗在喉,程豫沉默的凝望夜空。
  忽然,门铃声响起。
  程豫楞了楞。这时间,谁会来?
  难道,是知恩来拿自己的东西吗?
  他倏地站起身,毫不犹豫的走过去把大门打开。
  出现在门外的,是安芃薇。
  “你果然在家啊!”安芃薇灿烂的笑着。
  程豫失望的冷下脸,面无表情地转身。“怎么会来?”
  “你没连络,打电话给你又不接,人家担心你,只好自己找来啦。”安芃薇不请自入。“好暗!怎么不开灯?”说着,她自动自发的按了电灯按钮,顿时间,光明趋走黑暗,豪宅内的百万装潢出现眼前。
  安芃薇赞叹的环顾四周,小手跟着膜拜高档的家具陈设。
  程豫看着她,坐回沙发。“你这样跑来,不怕我老婆发现你?”
  安芃薇停下动作,还是一抹笑。“你们离婚了,不是吗?”
  程豫一顿。“你怎么知道?”
  “我去工作室找你,听里面的人说的。”安芃薇走过去,坐上沙发扶手,温柔的牵起程豫的手。“没想到,你真的为我这么做!既然如此,我就原谅你上次无故撇下我的失礼吧。”
  程豫看着安芃薇的笑靥,凝视她美丽依旧的脸,忽然间,程豫想不起当初他为什么会如此执着眼前这个女人。
  他到底在搞什么?!
  程豫烦躁的起身,拉开安芃薇的手,走到厨房倒了一坏水给自己。
  安芃薇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跟了过去。
  她审视设备一流的奢华厨具,惊叹连连,想到这些将来都是她的,一时间优越感浮出。
  她抢赢了冉知恩,得到了原本该是属于她的幸福。
  安芃薇的笑容从进门开始就不曾退去,她绕过流理台、烤箱、冰箱,最后,她停在厨柜旁,发现了柜旁通住阳台的回旋梯。
  “程豫,这是通往哪儿?”她问。
  程豫放下杯子,意兴阑珊。“不知道。”
  没得到答案,安冗薇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脚走了上去。
  不一会儿,程豫听见安芃薇的惊呼声:“好漂亮的花园!”
  花园?
  程豫疑惑的拧眉,也跟着走上去。
  然后,下一秒,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纷飞的叶儿、盛开的花朵、高挺的大树,欣欣向荣的景致充满整个阳台,看得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被人悉心照料着。
  是知恩,这是知恩做的,不用说,程豫也晓得。
  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豫,你把你程家老宅的樱花树也搬来了吗?”
  安芃薇充满惊奇的语气介入了程豫的思绪里。
  他顺着安芃薇的话转过头,看到了因季节仍是光秃的樱花树,刹那间,恼海里翻转出回忆……
  将来,我也会给你一棵树……不,是一片森林,一片像你生长环境里的森林。
  一个女人,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对他这么说。
  那是……知恩。
  大掌轻轻抚着粗糙的树干,程豫内心百感交集。
  这是多久以前发生的事了?程豫早就不记得。
  而她却依然遵守着自己对他的承诺,努力的完成,即便……对方根本不曾注意。
  为什么……面对他的冷淡,知恩可以这么无怨无悔?
  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回答我什么?
  在树干上的手停了下来。
  难道……知恩爱他?
  程豫顿了顿,苦涩的笑出来。
  是的,知恩爱他。
  一直以来,他总是认为知恩是个善良的热心家伙,喜欢帮助人是她的习惯。
  所以程豫对于知恩对他的好,就像同学间相互帮忙那样接收得理所当然。
  他就是这样认为,没有怀疑过其它的可能。
  但是,他错了,彻彻底底的错了。
  如果只是同学,知恩没有必要做到这个样子,而她会这么做,全都是因为她爱他的关系。
  程豫的笑声变得断断续续,他靠着樱花树跪坐了下来。
  程豫,我常觉得,你对待我的方式,跟陌生人没有差别。
  结婚这么多年,程豫没有跟知恩像个夫妻一样交心,因为他始终把她当作外人,一个没必要介入他的生活圈的外人。
  而他自己也不需要去了解“外人”。
  当初他跟冉知恩会结婚,最终也是因为“刚好”的关系。
  他只为自己着想,从没替知恩想过,只晓得她应该接受他的所有,却忘了许下婚姻誓约的不是只有冉知恩而已。
  我什么事情都没寄望,但不代表我不在乎,我只是单纯的想待在你身边,但是结果呢?
  结果呢?他对知恩做了什么?对一个一心一意对他好的女人做了什么?!
  心里空空的,程豫回过神,发现自己止住了笑,却不知不觉地流下泪。
  知恩是个好孩子,你的人生,有她才会完满。
  母亲的话,顿时解释了程豫从开始与知恩争执以来,所有的烦躁与犹豫情绪。
  他终于明白,原来,其实他也爱她。
  一起相处的这五年,知恩早就渐渐取代了过往恋情在自己心里的份量,只是因为幸福获得的太容易,所以程豫从没重视过。
  他以为自己不爱她,其实他是爱她的。只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热情,所以他以为那不是爱。
  蓦然回首,程豫终于明白自己这五年来,造就了多少的错误。
  风儿轻轻吹,与叶片交织出大自然的和弦。
  “程豫,你怎么哭了?”站在一旁的安芃薇不安的说着。
  程豫瞅着她,脑海中晃过许多过去。
  ……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为什么现在变了?
  ……我以前的样子?我以前该是什么样子?安静无语?选是忍气吞声?乖乖的待在家里等着主人回来摸头?
  ……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回答我什么?
  ……爱?那很重要吗?
  ……愚弄我很快乐吗?我是人,不是你的洋娃娃!
  ……假使你能看见我血淋淋的心,你就能体会到你有多残酷!
  说离婚的那一天,知恩哭了。她的泪水刺痛了程豫的心,他没想到一直是笑着看他的冉知恩,到了最麦,竟然哭了。
  他伤她,一定很重,重到让她失去了笑容,重到让她流出了泪。
  “对不起……”程豫跪在樱花树前,用着干涩的声音缓慢而沉重的道。
  他的道歉,满是悔恨,只不过,来得太迟了。
  在远方的知恩根本听不见,也没有机会听见。
  碎裂的镜子即使黏台,裂痕依旧存在。
  就像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再也无法回到当初。
  “对不起……对不起……”道歉的话语一声声回荡在空中花园里。
  而一切,都太迟了……
  一直以来,知翔以自己有个很独立的姊姊为傲。
  但是看来坚强的知恩,事实上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知翔坐在知恩的身旁,两个人没有说话已经有二十分钟了。
  十分钟前知翔替知恩新换的茶也变得温冷,但知恩并没有喝它。
  知翔抬眼,望着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过半。他叹了口气,轻声的开口:
  “姊,很晚了,要睡了吗?”
  知恩顿了顿,偏过头,看着知翔,然后面无表情的慢慢颔首。
  知翔将知恩安置上床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不过因为担心自己姊姊的关系,他一直处在浅眠的状态,等到知翔稍稍熟睡,他感觉到自己的房门被打了开来,一转头,他看见知恩站在门口。
  “怎么了?”知翔爬下床,走向她。
  “我们……一起睡,好吗?”知恩小小声的说着。
  知翔没有反对,从柜子里拿出备用的枕头和棉被,替知恩铺好了床。然后他爬上床,顺手替知恩盖上被子。
  “睡吧!再怎么样,还是要养足精力面对明天。”说着,知翔躺了下来。
  先躺下的知恩一个挪身往知翔靠去,知翔体贴的将身体移到一个方便知恩靠躺的位置。
  寂寞的夜晚,宁静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的两人睁着眼望着天花板,虽然彼此都知道对方是清醒着,却没有人想催促对方入睡。
  时间渐渐的过去,许久许久,知恩忽然开了口:
  “其实……我一直以为……爱情能有结果就一定可以幸福,可是我发现我错了,因为……他爱我并不如我爱他一般……没有相互的维持,这份感情永远不会圆满。”她淡淡的说着,然后闭上了眼。“真的是如此……可以勉强的事情很多,但绝对没有爱情,我花了十年……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说话的声音渐微弱,接着传来平稳的呼吸声,知翔以为知恩已入睡,也跟着闭上了眼,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后来从知恩眼角滑下的无声泪水。
  没有人可以在爱情的世界里扮演伟大无私心的圣人,因为谁能保证谈恋爱不是为了自己?也就因为如此,伤害,总是一再的发生在感情的世界里。
  如果真的要说什么对错,是不公平的。
  所以,她该认命……认命?是的,面对如此的结果,这是知恩唯一能做的。
  但是,为什么……她会有不甘心的感觉?
  心……好闷、好痛……
  蹙起眉,知恩深呼吸几口气想让自己好过些,她将被子拉过,让它包住整个身体,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胸口,努力让自己入眠。
  但是没有用。这次强烈的痛觉根本无法压抑,像是有只无形的手不断绞抽着知恩的心。
  她急促的呼吸声引来身旁的知翔的注意。
  知翔坐起身,看见知恩脸上毫无血色的紧抓着胸口,冷汗湿了她的额鬓。
  他惊讶的赶忙拿起床旁的手机叫了救护车,甚至找来了家里的人帮忙。
  好痛……她好痛……
  知恩昏然,近乎窒息的痛苦不断地侵袭着她。
  然后,她听到了阿鹊姨的声音……
  然后,她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然后,她听到了医护人员的声音……
  知恩微微的睁开眼,望着身旁的知翔,蒙胧间,知翔的脸和程豫的面容重叠了。
  一张忧愁困扰的面容……
  那是知恩哭着说要离婚时,程豫望着她的表情。
  知恩揪苦心口,眼泪不听使唤的潜潸落下。
  对不起……我的爱情让你愁眉苦脸,这不是我的本意……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让你为难……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我爱上了你……
  终究,她还是恨不了程豫,甚至连怨他她都做不来。
  因为爱情太深,留给她的反弹,只有无穷尽的心痛跟不舍。
  知恩抓着衣襟喘息,眼前程豫的影像挥之不去。
  她就这样望着他,深深的望着他,直到——知恩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最后,在开往医院的救护车上,知恩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第六章
  “你不认识我了?”
  “对不起……我该认识你吗?”
  雾气缥缈,蒸腾的烟雾里,站着一个女人。
  她散着一头长发,身材瘦弱得有些病态,因为雾气弥漫,所以看不清女人的脸。
  但是,她知道她在哭,肝旸寸断的哭着。
  虽然女人的哭泣没有声音,她的悲伤还是传染到她的心里。
  隐隐的,牵动着胸口疼痛。
  她站在原地,望着女人,胸口的窒闷让她不发一语。
  她不明白女人为何哭泣,就像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同样感到悲伤。
  她伸出手,想拨开雾气。她想看清女人的脸。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女人转过头,幽幽的发出了声音——
  哔哔哔哔哔——闹钟的声响刺入耳。
  冉知恩眉心拧起,小脸埋入枕头,痛苦的呻吟。
  她伸长了手,在床头柜上摸了半天,才找到精准报时的闹钟,把声响按掉。
  维持这个姿势好几秒,知恩才不甘不愿的微睁眼,慢慢的从床上起身。
  转头,时钟上显示六点三十二分。
  她叹息,慵随的下床,踏上地板的步伐缓慢而沉重。
  踱进了浴室,睡意蒙眬的找了牙膏跟牙刷,她坐在马桶上开始刷牙。
  又作梦了。
  同一个梦——一个哭泣女人的梦。
  知恩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作这样的梦,对于女人是谁,她一点概念也没有。
  她从没在梦境里看过女人的脸,只听过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
  梦的最后,女人转过头,总是说这三个字。
  她的声音跟雾气一样模糊,就如同她的身影
  唯一令知恩觉得清晰的,是女人无声泪水里的悲伤。
  那椎心刺痛的悲伤。
  有几次,知恩作了梦醒来,还会发现自己眼角有泪。
  感同身受。仿佛她也有过同样的伤痛。
  对自己有如此的反应,知恩依旧无解。
  会是跟“以前”有关吗?
  知恩的秀眉蹙着,她从马桶上起身,开始漱口洗脸。
  冷水驱走了她的睡意,她把毛巾挂上架,出了浴室往厨房走去。
  她从冰箱拿出吐司,然后把它们送进烤面包机里。
  趁这段空档,知恩走回卧室换衣服。
  她随意的挑了米色的套装和黑色的高领上衣,然后穿上黑色的裤袜。
  当她戴着耳环从卧室跨出,吐司刚好从烤面包机里弹跳出来。
  知恩把面包用瓷盘盛上,找来了杯子,再从冰箱拿出果酱和牛奶,然后将所有的东西端到客厅去。
  打开电视,转到新闻台,她开始享用今天的早餐。
  一个人搬出来住已经两年了,在这之前的前一年,她一直待在冉家养病。
  因为车祸的关系。
  那场车祸没有造成她任何外伤,却带走了她记忆的一部分。
  她忘记了一些事情,一些应该是重要的事情。
  但是是什么,从没有人告诉过她,而她自己连点蛛丝马迹也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不深究了。
  知恩面对自己失去的记忆,没有太多的追寻。
  失去的记忆也只不过是回忆,过去的事就算回想起来,还是过去。
  车祸后的知恩,对事情看得很淡。
  虽然没有受伤,不过在父亲冉昭雄的坚持之下,知恩在家休养了一年才被准许出去工作。
  就在外出工作的同一年,知恩说服了父亲让她搬出来一个人生活。
  她想让父亲知道,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手机的和弦铃声飘了过来,知恩从吃了三分之二的早餐中抬起头,她抓来搁在沙发上的随身包包,拿出闪着蓝色光芒的机子。
  “我是冉知恩。”
  “我大张,已经到了。”
  “给我五分钟,我马上下去。”
  收了线,知恩关上电视,把牛奶喝完,然后咬着剩下三分之一的吐司,拿了随身物品及外套,穿上了一百零一双的高跟包鞋,匆匆的出门搭电梯下楼。
  离开冉家,知恩在一间专门出版设计刊物的杂志社找到采访记者的工作,公司不大,薪水不高,工作也繁重,但是对知恩来说,很足够。
  因为她感到自由。没有人约束的自由。
  非常讽刺。原本在家,有着家人的保护,应该感到安全舒适,可是知恩却觉得约束;对于家人的过度关心感到约束。
  虽然他们什么都没告诉她,虽然眼前的事物跟她所剩的记忆没有什么差别,但是知恩知道,他们时时不断的担心与关怀,一定跟她忘却的回忆有关。
  他们的眼神……瞒不了她。
  只是他们不愿意说,知恩也不勉强,如果忘记代表重新开始,她就当一切从来没发生过。
  毕竟,她活着,而生活还要继续下去。
  推开老旧公寓的铁门,冷空气灌进,立冬才刚过,天气说变就变,寒流让气温一下下降了十几度。
  知恩缩着脖子关门,边走边把外套穿上。
  大张站在车旁,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看见知恩出现,他挥挥手。
  “怎么不在车里等?”知恩望着他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头,疑惑的问。
  “想透透气。”大张笑说。
  知恩没多问,走向前,大张在她自己开车门前,抢先一步替知恩把车门打开。
  知恩微楞地看了大张一眼,还是弯身坐进副驾驶座里。
  她拉着安全带,语气平淡地开口:“今天的资料在哪?”
  大张坐进驾驶座,从后方位子拿了一个牛皮纸袋给知恩。
  “只有一些,因为对方行事低调,所以资料有限。”大张说,“这个设计师非常忙,也不接受采访,乐可亲自到访好几次,每次都因为对方出国而扑空,想采访他有些难度,沈姐才想派你过去试试看。”
  知恩的工作能力在杂志社里是数一数二,虽然才入社两年,却已经快取代一些老前辈的位置,深受总编沈姐的重用。
  “那我们现在去,有办法见得到人?”
  “根据他助理的说法,今天早上十点他会从他的工作室出发去机场,所以在这之前他应该会在他的工作室里。”大张边说边把钥匙插上,发动车子。
  十点?现在已经七点四十分了。
  知恩皱起眉。“你应该早点来接我的。”
  大张转着方向盘,把车从路旁开出。
  “你昨天忙到凌晨三点才回家,我想让你多睡点。”大张的语气很温和,甚至有些温柔。
  知恩听了,垂下睫,面无表情的转过头。“以后不需要这样。”她淡淡的说。
  酷酷的脸庞没有感动或害羞,对于大张的话,知恩表现得无动于衷。
  他喜欢她,知恩晓得。
  两人共事了那么久,只要不太驽钝,是很容易感觉到大张对她的想法。
  只不过,知恩并没有意思。
  应该说,现在的她,对于感情,态度很保留。
  为什么?知恩也不清楚,只是直觉她对谈情说爱有些畏惧。
  可能,跟她梦见哭泣女人也有影响吧。
  知恩无声的叹了口气,抬头,往车窗外看去。
  冬季的天空,很少有阳光,灰蒙蒙的天色笼罩四周。
  看起来,今天有可能会下雨。
  回过神,知恩低头,慢慢的阅读起受访者的资料。

  喀喀的打字声此起彼落,书籍资料淹没出版社里每一张办公桌。
  冉知翔认真的在笔记本上写上注记。
  啪的一声,笔芯断了,他看着断了一截的铅笔,拧眉。
  五分钟前他才把它削好的。叹息,知翔伸手,在桌上的置物盒里找到简易削铅笔机。
  找了张废纸,才把笔放入,蓦地,一个粉色的纸袋出现在他眼前。
  知翔抬头,看见清风笑容满面,他扬起嘴角,开口:“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清风说,“这是土产。”
  不用看、不用问,知翔光闻就知道,袋子里是腻死人不偿命的甜点,向清风的最爱。
  他收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前年毕业,为了接掌父亲的出版社,知翔进了自家公司从基层的小编做起,那个时候,清风早陪着新婚老公到法国拜师学艺,学习新的甜点技术。
  这一去,就是三年。充满变化的三年。
  “我去冉家,阿鹊姨跟我说的。”清风回道。
  闻言,知翔一楞,他点点头,“喔,你去过我家了啊。”
  他笑笑,开始削铅笔。
  清风挑眉瞧着知翔的态度。“怎么?怕我知道什么事吗?”
  知翔的手停下。“你听到了什么?”
  清风顿了顿。“没错,我是有听到些什么,所以才过来。”她拍拍知翔的肩膀,“现在有空谈谈吗?”
  知翔沉默。然后,他抬首,望着清风,脸上有些无奈。
  “我劝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清风的性子,他略晓一二,她要知道,肯定天翻地覆。
  “不说?那么,你认为我会听你的话罢手吗?”清风的语气很平静,脸也是笑的。
  但是知翔瞅着那张笑脸,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也是,说与不说,一样惨,只是惨的对象不一样。
  想了想,知翔终于还是妥协,他颔首。
  “这里人多,换个地方,我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你吧。”他温吞的开口。

  风起,梧桐叶跟着晃动,沙沙作响。
  冉知恩站在门口,看着高耸的梧桐树,脸上有些淡淡的情绪。
  她好像看过它……
  “你在看什么?”大张停好车,走近知恩背后问着。
  知恩转过头,“梧桐。”
  大张闻言抬首,语气惊叹,“好大的树!现在都市很少人会在自家院子种这么大的树了,室内设计师的办公室果然跟一般人不一样。”
  知恩微点头,没有多言,她看看表,“走吧!时间不多了。”
  她说着,直往前走,大张跟上了知恩的脚步。
  两个人穿过红砖搭建的矮水泥墙,踏上铺着连接主屋的石板路。
  昨夜下过一场雨,泥地上还有些未干的小水洼。
  路的两旁种满了各式的绿色植物,像个小型森林,包围着古朴的平房建筑。
  屋子的大门是日式拉门,原本是纸糊的窗框,换上了雾面玻璃,木头的部分漆上了墨咖啡色。
  知恩慢慢的推开,门板在轨道上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连带摇动了门上挂的风铃。
  她踏入门内,小小的玄关墙面挂着一幅樱花盛开的水彩画,地上铺着黑色玄武岩,进门的左手边则是一个”型的木制鞋柜,跟拉门一样是墨咖啡色,柜上摆了三盆迷你盆栽。
  熟悉。从树开始,沿路的景致都让知恩觉得熟悉。
  但明明,她是第一次来这间设计工作室,不是吗?
  那她的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
  “请问……”突地,背后冒出了声音。
  知恩转头,发现与玄关相接的原木地板,不知何时站了一名扎着马尾的女子。
  职业笑容翩然扬起。“你好,我是冉知恩,设计家杂志的采访记者,前阵子有来过电话,想访问贵工作室的老板,不知道方不方便?”知恩边说边递出名片。
  女子楞楞的站在原地,她一脸讶异的瞅着知恩,手握着名片停在半空中。
  知恩看着她的表情,笑着又唤了她一次,“小姐?”
  女子回神,连忙点点头,请他们进入。
  事情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大张对着知恩耳语:“乐可来了几次都不引见,果然还是要你出马才行。”
  知恩不予置评。两个人换上拖鞋,跟着女子进到了工作室的会客室。
  女子替他们倒了两杯茶,说道:“请在这等一下。”
  临走前,她又回头望了知恩几眼才离开。
  “她为什么一直看你?”大张注意到了。
  “不知道。”知恩也是,但不在意。
  她偏头,环顾一下会客室。一张大桌,米色的绒布沙发,地上铺着珊瑚绿的地毯,白色的窗台边,一样放了几盆迷你盆栽。
  知恩从沙发起身,她踱到窗边,推开窗,窗外,还是花草。
  而且,一样熟悉。
  为什么……她对这里充满熟悉?
  难道,跟“以前”也有关系吗?
  蒙胧间,未合起的门缝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我说过不接受采访,你怎么会让他们进来?”
  “可是……”
  “算了,我自己跟他们说清楚——”男人的声音跟着被打开的门一起飘入。
  知恩转身,往门口看去。
  然后,她的表情,跟开门的男人一样,僵在同一秒。
  一股电流般的悸动穿透知恩。
  熟悉。
  她对他,熟悉。
  强烈的熟悉。
  她怔怔的望着眼前的男人。他所带来比景物还要冲击的熟悉感,刺激着知恩的知觉。
  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感觉?
  忽然间,以往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哭泣女人的影像,闪入知恩的脑海中。
  对不起……
  女人的声音变清晰了,清晰得可以分辨出她破碎的语气,带着浓浓的哀伤。
  看着男人,知恩忽然觉得心微微的痛了。
  “知恩。”男人看着她,没有移开目光的开口。
  他的语气,也很熟悉。
  但是,在知恩的记忆里,没有他,一丝丝都没有,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知恩楞楞的瞅着男子,“你是谁?”
  男子微拧眉。
  “你不认识我了?”他问。
  “对不起……我该认识你吗?”知恩回答。

  “你说什么?知恩忘记程豫?”蛋糕叉停在半空中,清风一脸震惊,她凝重的语气跟小咖啡厅里的优闲成了对比。
  点点头,知翔摸着咖啡杯耳,“对,而且只忘记他。”
  “为什么?”
  知翔耸肩,“不知道,医生也查不出来,只能推断可能跟当时在救护车上失去三分钟的心跳有关系。”
  那三分钟,是知翔这辈子永远无法忘怀的三分钟。
  知恩毫无血色的躺在救护车的担架上,一动也不动,知翔只能瞠大眼,看着救护人员在车上进行电击急救。
  当电流通过知恩的身体,她弹跳的身躯、还有隐隐的烧焦味,一时间,知翔以为他的姊姊会就这样自私的离他而去。
  一直到他看到心电图又开始起伏,才慢慢的找回神智。
  什么叫作“谢天谢地”,知翔在那一刻,有了深深的体会。
  “那知恩……晓得自己失忆吗?”清风放下叉子。
  “似乎有感觉。”知翔淡淡的说。“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们她是不是忘记什么事悄?”
  “那你们怎么说?”
  “当然是‘没有’。”知翔叹息。“但是说得太干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只是我姊没戳破。”
  “事情发生这三年来,知恩一点点程豫的记忆都没想起吗?”
  知翔摇摇头,“没有。她对找回记忆的态度没有很大的坚持,似乎很认命。而且我爸一听到她失忆,在我姊出院前,就要人收去所有有关我姊夫的东西,我姊会想起他的可能就更低了。”
  放下手,知翔往椅背靠去。“当初因为怕她想起过去,我们甚至告诉她,她是出了车祸才被送到医院,有关心绞痛的事情只字不提,这点她似乎信了,即使她发现自己身上连点擦伤都没有。”
  知恩的情伤令旁人也跟着难受,疼爱她的家人不忍如此,只好尽其所能的封锁消息,只为能保护她不再为过去心痛。
  只是,能瞒多久?知翔自己也不晓得。
  清风无奈的哼了哼。“当初知恩肯把事情说出来,或许伤害就不会那么大。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对,怎么可能到最后会变成正确!”想到好友的经历,清风眼眶有些红。“知恩真的好傻,从来没在程豫身上获得过什么,她却还傻傻的相信他。”
  她抬头看着知翔。“你知道吗?从她喜欢程豫开始,知恩对程豫的一心一意我都看在眼里。大学时代她喜欢他,可是她从来没说,因为程豫身边有安芃薇在,但是知恩并没有因此放弃对程豫的感情,她总是笑着跟程豫说话,然后悲伤的望着程豫离开的背影。她的感情如此,你就可以想象当她听见程豫跟她求婚时的奋不顾身。”
  清风抹抹眼角的泪水。“呵!外遇?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获得幸福,最后依旧是一场梦。她太傻、太认真的相信,所以才会跌得那么深!”
  知翔替清风递来面纸,她接了过去。
  他又把蛋糕往清风推了几公分,清风也没有拒绝。
  现在的她,的确需要吃点甜的,知恩的过去让她烦躁,甜食能让她心情平静。
  “或许,换个角度想,失去对姊夫的记忆,对我姊,未尝不是种解脱。”知翔说。
  “你确定吗?”清风边哭边吃蛋糕,看起来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
  “什么意思?”
  “失忆只是暂时忘记,有一天她还是有可能会想起的,不是吗?”放下叉子,清风目光严肃。“如果她想起程豫,你们该怎么办?”
  知翔僵在椅子上,面无表情。
  是啊,到时知恩想起来了,他们该如何面对?
  他瞅着清风,对于她的问题,知翔无言以对。

  第七章
  即使不记得他,她选是无法不去在意他。
  是因为……他有着难以形容的熟悉吧。
  打从看见知恩开始,程豫的眼神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他看着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试图从知恩身上找出些蛛丝马迹。她话里真实的蛛丝马迹。
  她说,她不认识他。
  她竟然……说她不认识他?!
  难道三年的时间就可以忘记他们十年的交情?更不用说,这其中他们还当了五年的夫妻。
  三年来,他一直记得她。他记得她煮的料理、她说过的话、她的一颦一笑,还有……哭泣的样子。
  所有,他都记得。但是她不记得。
  是因为其他人的关系吗?
  程豫拧着眉,这才注意到知恩身旁有大张的存在。
  难道是这家伙?
  他看着大张亲切的帮知恩拉椅子、帮她拿茶水,而知恩并没有拒绝大张的好意。
  紧绷的脸沉了几分,程豫觉得胸口闷闷的。
  他不高兴。虽然知恩已经不是他老婆,但他就是不高兴有别的男人靠她那么近。
  他的肘撑在椅子扶手上,大手抵在薄唇边,蹙起的浓眉让他脸色更显严肃。
  小米送上了新的热茶,她站在程豫身边,小心翼翼的开口:“老板。”
  “什么事?”程豫头动都没动,眼光仍在会议桌对面窃窃私语的两人身上。
  “您今天去美国的行程,还是照原定计画吗?”
  美国?程豫挑起眉。
  对啊!他都忘了,他还有其它行程。
  嘴角一勾,程豫闷哼一声。“那要看冉小姐今天想访问到什么程度。”他说话的语气一派轻松,但是目光却相反的锐利。
  该死的!他们两个一定要靠那么近才能说话吗?
  知恩注意到了程豫的话,她转过头,面对他。
  她和大张两个人因此端正了姿势,相距在安全范围内,但对程豫来说,还是太近了。
  他拿起桌上的笔,轻轻转动,不想让自己的不悦被看出。
  “冉小姐怎么说呢?”程豫又说。
  知恩望着他,浅浅的笑了。“如果程先生今天就可以配合,我当然希望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听起来颇刺耳。
  程豫扬着眉,他还是在观察知恩。
  不过从开始到现在,知恩的态度似乎不像是假装。
  难道她真的不认识他了?
  “冉小姐跟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应该知道我的习惯。”程豫说得轻描淡写,彷若不经意,实在试探,他要试探她是不是真的忘了他。
  知恩闻言一僵,礼貌的微偏头。
  “似乎程先生对于我说不认识您的说法,并不认同。”
  “是不认同。”大大的不认同。
  没道理他还惦着她,而她却忘了他。
  知恩瞅着程豫面无表情的脸庞,隐隐的感觉到酷酷脸色下隐藏的怒气。
  她不明白程豫为何生气。只是一看着他,没理由的,她就是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程豫身上移开。
  是因为他令她熟悉吗?
  知恩无奈的叹了口气。“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失礼,但是我真的不记得程先生。”她说,“就算有,请原谅我的失忆,我因为曾经出过车祸,造成我的记忆缺角,令我忘记了一些事情。”
  程豫的手停下,知恩认真的语气令他顿住了。
  车祸?失忆?
  他的眼光没有移开,他看着知恩,深深的看着她。
  在知恩清明的眼神里,没有爱情、没有伤心,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的目光。
  她,没有说谎。
  她忘了他,她真的忘了他。
  一抹惆怅在程豫心中泛开,他忽然觉得老天跟他开了个大玩笑。
  当他还在为对方依依不舍的时候,它却让她忘了他?!
  是在惩罚他当年的无情无义吗?
  程豫终于把眼光移开。一时间,他差点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原来是这样。”他勉强的笑,“抱歉,我对你说话的口气不太好。”
  知恩看到对方有笑容,也笑了。“不会。就不知道程先生对这次的访问想法是如何?”
  程豫沉默的望着知恩一会儿,然后抬头,朝一直守在一旁的小米开口:
  “关于美国的行程,我明天再出发,请帮我安排延期。”
  小米点点头,晃着马尾走出去。
  当会议室的门关上,程豫笑说:“我们开始吧!”
  知恩楞了楞,“开始?”
  “你不是要访问我?”
  停顿了几秒,知恩才会意过来程豫的意思。
  他答应了?!这个难缠的设计师答应接受采访了!
  她兴奋地对程豫笑开。
  看着她的表情,程豫仿佛又看见了过去。
  那个只会对他笑的女人……
  不过,现在的她,忘了他,完完全全忘了。
  苦苦的扬起嘴角,程豫将视线又停在知恩身上,他瞅着她欢欣的拿出准备的资料和录音笔,展开稿子,开始对自己进行采访。

  下次我们一起吃个饭?
  好。
  她答应了他,答应了程豫。
  知恩对着大张拍回来的照片发呆。
  照片里,程豫灿烂的笑着,笑意柔和了他原本刚毅的脸部线条,令人觉得亲切而非难以亲近。
  她喜欢他的笑容。
  这份喜欢的感觉,也很熟悉。
  那天,她说她不认识他,她看到程豫眼底的落寞。
  似乎她的失忆,对于程豫是个严重的打击。
  知恩望着他的失落,莫名的,她也觉得自己很不好受。
  她说不上来自己的这份感觉,就像是她不清楚对程豫的熟悉从何而来。
  知恩被自己的感觉弄得糊里糊涂。
  在访谈间,她注意到程豫凝望她的灼热视线。
  他看着她,也只是看着她,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光只有眼神,却让知恩莫名的觉得自己的耳根子快要烧起来。
  平常对大张,她可以毫无所觉;但是对于程豫,这个“记忆中”第一次见面的人……
  她无法不去在意他。无法。
  所以当程豫提出邀约,知恩像是着了魔,点头答应了他。
  明明,她不是对谈情说爱畏惧吗?
  重重的叹了口气,知恩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在整理采访稿吗?”蓦地,身旁出现了其他人的声音。
  知恩趴着转过头,看见花花可爱的笑着,手里还抱着一大束的桔梗。
  知恩坐起身,头发凌乱、“有事?”
  “这是楼下有人要我转交的。”她把花束塞进知恩怀里,一脸笑咪咪的指着知恩桌上的照片,“是那个人送的。”
  程豫?
  知恩楞在椅子上,抱着那束花,紫色的花瓣透出淡雅的香气,沁入知恩的鼻腔里。
  一时间,知恩突然感觉到自己心脏的悸动。
  她拧着秀眉,瞅着那束花。她不会动心了吧?
  无解的情绪,搭着越来越强烈的心跳,知恩无措的站起身,抱着花踱到窗前,想换个视线让自己不要想太多。
  可是当她从高楼低首,没有很困难,她看见了他。
  程豫,那个她无法不去在意的人:只要一看到他,就无法将自己目光移开的人。
  七层楼的高度,说近也不近,但她就是看到了他,在人群之中,那辆黑色的轿车旁,一抹挺拔的身影。
  凝望着,突然,知恩不知哪来的冲动,她就这样抱着花,冲出了出版社。
  电梯太慢,她走楼梯。
  脚上的高跟鞋让知恩行动吃力,但没有减缓她的速度。
  喀喀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知恩到达一楼时,她已经气喘吁吁。
  跨出大楼的自动门,小脑袋左摇右晃,四处搜寻。
  最后,她在对街的马路旁,找到了程豫。
  那一刻,知恩的世界忽然静止了。
  人世间的喧闹全没了,她的眼中只剩下程豫而已。
  她抱着花,慢步走过去,即使寒风呼啸,冻得她的脸颊微微发红,但她都不在乎。
  她一心一意,走到了程豫身边。
  程豫对知恩的出现微微诧异。“怎么来了?”
  知恩一楞,拿着花,“你送我花。”
  程豫看着她,笑笑,把挂在肩上的外套披在知恩身上。
  “你穿这样会冷。”
  知恩回过神,这才发现她只穿着衬衫跟套装短裙,连个薄外套都没有。
  程豫身后的车窗玻璃,映出她凌乱的发丝、微红的双颊、不整的衣衫。
  她看起来……像是充满迫不及待。
  知恩羞窘的把脸埋进程豫宽大的外套里,淡淡的烟草味飘入她的嗅觉。
  香烟的气息,也是熟悉。
  但是关于他的一切,她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知恩抬头,望着程豫的笑脸,难以形容的情绪依然。
  程豫也看着她,默默的伸长了手,拨开缠在她脸上的几缕发丝。
  “现在有空吗?”他的声音,低低的。
  知恩点点头,“有。”
  “那一起去吃饭吧。”
  他的手牵住她的,暖暖的温度透过掌心传递,蔓延到知恩的心底。
  悸动又开始了……
  知恩怔忡无语,她的眼光只能注视着这个男人,移不开。
  果然,即使不记得他,她还是无法不去在意他。
  是因为……他有着难以形容的熟悉吧。
  他和她,到底曾经是什么样的关系?
  对不起……
  梦中哭泣女人的景象再次莫名出现。
  这回声音不只清晰,甚至连女人的脸孔也突然有了轮廓。
  知恩楞楞的瞠着眼,一想到女人,她的胸口又开始疼痛。
  连疼痛的感觉也变得熟悉。
  疑惑爬上知恩的脸,知恩无语。程豫低头,看着知恩的沉默,笑着。
  “怎么了?”他说。
  知恩回过神,瞥了程豫一眼,微扬嘴角,摇摇头。
  “没事,我先上去收拾东西,你等我一下。”
  程豫颔首,瞅着知恩跟他挥挥手,然后回到大楼。
  他站在车子旁边,凝视着知恩的背影,一双眼眸充满了深沉。
  思念的情绪,从没停止过。曾几何时,程豫以为这辈子大概再也没有可能再见到冉知恩,却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
  他想念她,她却忘了他。上天的捉弄让程豫哭笑不得。
  当年,与知恩离婚后没多久,他就跟安芃薇分手了。
  安芃薇告诉他:“你以为这样做就可以赎罪吗?当伤害已经造成的时候,你以为疤痕会随着时间消失?告诉你,就算跟我分手,冉知恩也不可能回来!”
  她的话字字提醒了他的难堪。面对此,程豫只是苦笑道:“即使知恩永远不会回来,我还是要跟你分手,因为这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事情了。”
  最后……是啊,真的变成了“最后”。
  现在的他,已经从知恩的记忆里消失,完完全全不再存在,在知恩的眼里,他跟陌生人没有两样。
  可是,就算她不记得他,程豫还是无法不去想她,想念的心情,这三年来总是盈满程豫的胸口。
  因为思念,所以他才会出现在这里。
  为了能见上知恩一面,所以他来了。只是到了楼下,程豫却“近人情怯”。
  害怕,他害怕失忆后的知恩,撇开了工作的因素,就不会想见他。
  一点愁绪、一点犹豫,他的情意最后只能藉由花朵传达出去。
  原来真正的爱情,是这般让人心神不宁。
  不过,见到了面,然后呢?
  他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他还有机会让知恩再爱他一次吗?
  而知恩……会愿意再爱他一次吗?
  想到自己曾伤她伤得那么重,程豫低下头,对于自问,没有解答。

  两个人在一家小小的咖啡厅享用晚餐。
  地点是知恩选的,她说:“餐很一般,但是它的甜点很好吃。”所以她选择它。
  程豫没有意见,以往他的食物都是知恩在准备,以知恩的手艺,他相信她的口味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果然,咖啡厅的简餐如知恩所言很普通,不过,当吃到了餐后甜点时,程豫却毫不掩饰的拧起眉。
  是糖不用钱,还是他味觉有问题?这蛋糕……未免太甜了吧!她怎么会觉得这里的甜点好吃?
  知恩抬首,发现程豫的反应,笑了笑。“很甜吗?”
  程豫没有隐瞒,他点头,放下叉子表达他的食不下咽。
  “我弟弟也跟你一样的反应。”知恩感叹,“可是我觉得很好吃啊!蛋糕这种东西代表了幸福,就是要甜入心才是。”
  “我从来不知道你吃这么甜。”
  知恩楞了楞,“你说什么?”
  程豫惊觉自己的脱口而出,他忘了,他忘了知恩不记得他了。
  “没有。”他尴尬的扬扬嘴角,拿起水杯喝水。
  知恩没在意,她看着程豫只吃了一口就搁下的蛋糕,觉得可惜,她凑到桌边,两只眼睛直望着程豫。“你不吃的话,可以给我吗?”
  知恩的请求让程豫讶异。“我吃过了。”她不介意吗?
  知恩笑笑。“我弟吃不完,也是我吃掉,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吃完,很浪费。”
  程豫瞅着知恩,没有反对,他把蛋糕推到知恩面前。
  知恩灿烂的笑着,毫不在乎的就从程豫吃过的地方吃起。
  “好好吃喔!”她的眼睛眯到快看不见。
  程豫望着她的笑颜,看着知恩一脸的幸福,自己也被她的快乐感染,不自觉的扬起嘴角。
  他们以前,好像很少有这样分食的乐趣……顿了顿,一抹感慨浮现。
  不,他跟知恩以前,根本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他忙着工作,总是在外面吃饭,两个人在餐桌上吃饭的机会,少得可怜。
  从他连知恩嗜甜的喜好都不知道,就足以证明。
  原来,他和她相处的五年,错过了许多美好的机会。
 
  餐后,两人坐上车,程豫开口:“餐厅你选的,那餐后的休闲地点就让我挑吧?”
  知恩呵呵的笑说:“好啊!”
  于是,车子往郊区开去,最后停在擎天岗的停车场里。
  知恩看看窗外,“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看星星。”程豫的回答让知恩眼睛亮了起来,她连忙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
  山上的气温平时就比平地低,更何况在寒流过境的冬季,一下车,知恩就发觉自己身上的衣物根本无法御寒。
  她打了个哆嗦,下一秒,程豫的厚外套就裹上她。
  她看着他,“你把外套给了我,你穿什么?”
  “我不冷。”程豫语气轻松。
  知恩皱皱眉。不冷?唬她没知觉吗?这里几乎跟冰箱一样的温度,还说不冷?!
  知恩伸手,把程豫拉进车里。
  “你在干嘛?”
  “让你感冒我会良心不安。”她边说边把程豫推进车里,然后自己从另一侧进去,关上门,阻绝了冷空气,车内感觉温暖许多。
  她裹着外套,窝在车座位上,从挡风玻璃抬起视线。“要看星星,这样也可以。”
  程豫对于知恩的举动失笑,他没坚持,跟着知恩仰躺在座位上。
  白天是个好天,虽然气温低,但是云层不厚,所以晚上的星星就变得清楚易见。
  知恩瞅着夜空中的明灭星子,在安静的车内,与程豫并肩仰望星空,这样的气氛,也是熟悉。
  “为什么你会想带我来看星星?”知恩轻声问道。
  “因为——”你喜欢。
  程豫顿住,硬生生把话收回去。他又忘了,知恩现在不记得他了。
  “因为什么?”知恩看向他。
  “因为怀念,所以过来。”
  “怀念?你有跟别人看过星星?”
  “嗯。”程豫点头。“不过是在别的地方,不是这里。”
  知恩听着,心里有些闷闷的。跟别人看过啊……
  “是怎样的人呢?”她问得很不经意,但是心里的在乎却难以忽略。
  程豫微楞,尔后笑了笑。“她是个好人。”
  好人?“你这样的说法太笼统了。”
  “但她的确是。”程豫回说,“她什么都好,个性好、手艺好、心地也好,对我也非常好,与她生活,我好到根本没在乎过她的存在。”
  “她没跟你抱怨过吗?”听起来,这个人好得不像是真的。
  程豫瞅着知恩,瞧着她的疑惑,她的眼神还是没有以前的记忆。
  “没有。”叹口气,程豫的声音有些沙哑,“所以一直到最后她要离开我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伤害了她。”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悲伤,浓浓的歉意满是。知恩望着程豫愁绪的脸,她的心又莫名的痛了,他的难过,与梦里哭泣女人有几分相似。
  不自觉的,知恩从外套里伸出手,抚上程豫皱起的眉间。
  她的触碰令程豫一楞,他反射性的握住知恩的手,一双眼深深的凝睇着她。
  “抱歉,我只是想抚平你的忧愁,我这样……让你困扰是吗?”
  知恩瞅着程豫,黑暗的车厢里,她只能看见他清亮的眼眸,只要一看他,她就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她让他握着她的手,她让他凝视她,她让他靠她很近……最后,她让他俯下身,贴上自己的唇……
  在距离一公分前,程豫停下动作,眼神定定的看着反射性把眼睛闭起来的知恩。
  预期的举动迟迟未现,知恩缓缓的睁开半眯的眼,这才注意到,程豫与自己贴得很近。
  他的气息拂过她纤细的脖子,温暖着知恩小巧的耳廓,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蔓延。
  知恩的心又不自觉的咚咚咚的加快节奏,不知是傻了还是呆了,面对程豫对自己的凝视,知恩依旧没有移开她的眼神,毫不避讳的回视着他。
  程豫微勾着嘴角,低下睫,粗糙的指腹滑过知恩的粉唇。
  “你还是这么温柔。”他低哑而有磁性的声音,吸引着知恩每一分神智。
  还是?知恩的眼中透着恋慕的情绪,口气有些迷茫。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程豫抬眉,“什么?”
  “我跟你……到底曾经是怎样的关系?”
  知恩的问题让程豫的手停了下来,他收起笑脸,瞅着她,陷入冗长的沉默,迟迟没有回答。
  知恩看着程豫凝住的表情。她的问题……令他困扰吗?
  对不起……
  一瞬间,哭泣女人的景象又突然出现,知恩跟着心又痛了。
  她急喘两口气,抓着胸口,虽然只是一下子,却像是耗掉知恩大半的精力那般让她全身虚脱。
  程豫望着知恩的变化,脸色凝肃。“你怎么了?”
  她怎么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打从遇见程豫开始,她总是会忽然想到梦中的女人,然后突然心痛。
  而这份心痛的感觉,每发一次,就增添熟悉感一次。
  知恩微微的喘息着,疼痛令潮红从她脸上退去,她抬头看着程豫,拧着秀眉。“我跟你……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她又问了一次。
  程豫看着她,许久,他缓缓的开口:
  “我们以前是好朋友,而且,我深爱着你。”

  第八章
  你能爱我多久?一天?两天?远是一个月?
  现在的我很贪心,如果你能给我的爱不是永远,那就不要说你爱我!
  雾气依旧,她站在雾里,凝视着前方。
  没有看到人影,却飘来一阵花风。拾起一片,是樱。
  将来,我也会给你一棵树……
  一时间,眼前出现了从没见过的景象;是一个女人,一个头发长过腰的女人,站在樱花盛开的树下。
  她看不清女人的长相,只能依稀分辨出女人在笑。
  女人笑得很高兴、笑得很快乐,仿佛人世间的幸福,都存在她的笑容里。
  但是没有多久,画面换了。
  依旧是同一个女人,一个笑着的女人,只是她的笑容变得有些沧桑。
  有时候,我很怀念那个有妈妈种的薄荷和迷迭香,还有你送我的风铃花的房子……
  温温的语气听得出感慨,她可以感觉到女人心中的无奈。
  我常觉得,你对待我的方式,跟陌生人没有差别……
  女人的抱怨很浅,浅到听不出埋恨,或许是因为,口气里包含着女人对对方深深的爱意。
  她瞅着那依旧模糊的画面,从没见过的女人,总是牵动自己的情绪。
  然后,画面又变了。
  死白的墙、死白的天花板、死白的床。是医院。
  同个女人,散着长发坐在床上,此时的她,病态的瘦弱,像雾气一般惨白的脸色。
  她依然是笑的,只是,这个笑容没有笑意,连弯起的嘴角都可以感觉得出女人的勉强。
  我什么事情都没寄望,但不代表我不在乎……
  她的话语,平淡却很疼痛。
  女人看着对方,说着说着,笑容终于从她的脸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爬满面颊的泪水。
  愚弄我很快乐吗?我是人,不是你的洋娃娃……
  假使你能看见我血淋淋的心,你就能体会到你有多残酷……
  女人歇斯底里的怒吼,看着让她跟着女人难过。
  要有多深的感情,才会有如此激烈的情绪?
  画面又淡了,在她还在为女人难过时,她又看到了别的景象。
  这一次,女人躺在床上。
  晃动的背景,似乎是在救护车上,女人带着氧气罩,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
  朦胧的影像带不出清晰,但她知道,女人在哭,肝肠寸断的哭。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让你为难……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这句话,她听了很多次了,但是每次听见,还是依旧会随着女人的泪水难过。
  那一声声的歉意,含着女人无边无际的心痛。
  望着这方画面,她僵在原地,沉重的感觉压迫着自己的心口。
  蔓延的疼痛揪着她,深刻得快要无法呼吸……

  知恩猛然睁开眼,脑中残留的梦境让她大口喘息。
  她抚着胸口,僵硬的从床上坐起身。
  阳光透过窗帘的细缝,映照在她的脸上,知恩眯着眸,用手挡住刺眼的光线。
  她缓缓的爬下床,走出卧室,到厨房从冰箱倒了杯冰水给自己。
  水的温度让她清醒了一半,她拎着杯子,窝进厚厚的双人沙发里。
  凝视着落地窗外的景色,知恩重重的叹了口气。
  频繁的作梦她早已习惯,只是这阵子的梦境,跳脱了以往孤寂的哭泣女人,有了其它的画面。
  断断续续的影像,没有连接,也模糊不清,但是知恩知道,所有情景的主角,依然是哭泣的女人,因为说话的声音一样。
  女人到底是谁?跟她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为什么……她会梦到她?
  知恩完全没有头绪。她只知道,在与程豫相见之后,她更常梦见她。
  难道女人跟她还有程豫,彼此之间互有关系?
  知恩记得,程豫说:“我们以前是好朋友。”
  而且他还说:“我爱你。”
  曾经是。而现在也是。
  这句话,听在知恩耳里,很陌生。
  但是,那股从心中涌起的感动,却像是等了一世纪那样的汹涌。
  仿佛,她期待程豫这么对她说,好久好久。
  他们之间,真的只是朋友吗?
  那么女人呢?她是他们的谁?
  知恩的思绪被手机铃声打断,她从搁在沙发上的包包里捞出机子,没细看就接起。
  “喂?”
  “还在睡吗?我到楼下了。”程豫带笑的声音传来。
  知恩楞了楞。“有事?”
  很轻微的,她感觉到对方怔了一下。“你这样的反应会让我伤心的。”
  “怎么了?”
  “你忘了吗?你说你今天休假,跟我约好一起出去玩,不要我大老远开车到这里,最后却又悲伤的一个人开车回去。”
  知恩停了两秒,想起来了。
  她真的忘了,她忘记自己跟程豫曾经有约。
  我下礼拜休假,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好。
  那时候,她因为杂志截稿日在即,忙得没时间跟程豫好好讲电话,由于愧疚,所以她提出了邀约。
  匆匆的从沙发起身,知恩用肩膀夹着手机,边走边开始换衣服。
  “给我五分钟,我马上下去。”她说。

  结果程豫等了十二分又三十七秒,才看到知恩匆忙的走出公寓大门。
  她扎着马尾,没上妆的脸只在唇上薄薄的涂了一层无色护唇膏,简单的装束,让知恩看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程豫站在车外,朝知恩漾起笑容。
  知恩走向他,尴尬的弯着嘴角,“抱歉。”
  “走吧。”程豫没有责怪,只是伸手揉揉她的发。
  他自然的举动,牵引着知恩的熟悉感。
  这样的情绪知恩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偶犯一次,不免还是让她楞了一下。
  她摇摇头,抛去心里的感觉,开门坐进车里。
  在知恩替自己系上安全带的时候,程豫从车的另一头跨进驾驶座,她偏过首,这才发现今天的程豫很不一样。
  高领黑色毛衣、牛仔裤、深色球鞋,他一身的休闲打扮,知恩是第一次看见。
  以往,她见到的程豫,总是西装革履,看起来拘谨而严肃;今天的他,变得平易近人,而且……似乎更帅气了。
  “你在看什么?”注意到知恩的视线,程豫望着她开口。
  知恩怔了怔,对于直视人家的失礼感到不好意思,她匆匆撇开目光,僵硬的笑着。“没什么。”
  小手不安的拨着发,强装镇定的态度,还是因为泛红的双颊破了功。
  程豫瞅着知恩的小脸,笑意泛开。她的反应,让程豫想起了过去的甜蜜。
  他把钥匙插入,发动车子;知恩拉着安全带,眼光放在自己的膝上。
  “那个……我们今天要去哪?”脸颊的热度,让她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微弱。
  程豫打着方向盘,将车驶离路旁,噙着笑容。
  “我也不知道。”

  结果他们去了动物园,不过只看到了无尾熊跟企鹅。
  接着他们到了深坑,不过只喝到了一碗豆腐羹。
  之后他们出发想去猫空泡茶,最后却塞在路上动弹不得;这条不过几百公尺的产业道路,他们已经走了快半个小时了。
  为什么到哪里都这么多人啊?
  知恩坐在车里,对着窗外缓慢移动的车潮有些不解。
  她以为只有她跟程豫忙到没时间出游,没想到跟他们一样的人还真不少。
  叹口气,知恩转过头,看见程豫专心看着外头开车的侧脸,他眉心深锁,似乎也跟她一样对着汹涌的人群感到困扰。
  没办法,两个人都忙,这个假期也是凑巧碰在一起的,选在国定假日出游,人多是可以预期,只是没想到会多到打乱了行程。
  不过,说是行程,也谈不上,因为连程豫自己也没计画要去哪里。
  他说从学校毕业后,他就一直在工作,所谓的玩乐或旅游圣地,他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就算出国很多次,也都是因为工作、工作跟工作而已。
  所以当知恩问他要去哪,他才会理直气壮的说:“不知道。”
  他不知道,知恩也不知道,她人生有的记忆,其实也没比程豫好到哪里。
  她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就只会想待在家里,静静的看着电视发呆,哪儿也没去。
  想想,原来他们是孤僻二人组啊!
  想着,知恩忽然呵呵的笑了。程豫听见她的笑声,从车潮中移开视线看了知恩一眼。“你在笑什么?”
  她摇摇头,“没什么。”
  知恩的眼光放在车外,程豫以为她在笑今天行程的狼狈,他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
  知恩听到他的话,楞了楞,眼光转到程豫身上。“对不起什么?”
  “我这个人,已经习惯仰赖别人,工作上仰赖助理;生活上,以前有妈妈在打理,后来——”他顿了一下,“后来有人接手,但是那个人离开后,我有好一阵子陷入很糟的情况,虽然请了钟点管家,但是她不可能连我出去玩这种琐碎事情都帮我规画。”程豫尴尬的笑着,“今天让你跟我漫无目的的乱闯,真的很抱歉。”
  知恩用力的摇首,“不、不会,我无所谓,真的。”
  嘴里说着无所谓,知恩心里却忽然有些疙瘩。
  那个人……是谁?不知为何,她有点想知道,是谁曾经代替过程豫的母亲照顾他?
  是他曾说过的“好人”吗?
  蓦地,知恩想起了哭泣的女人。难道是她?
  这样想着,疙瘩似乎变得清楚了,笑容从知恩脸上退去,她抱着旅游指南,有些闷的靠在安全带上安静了起来。
  一下子乐、一下子哀,程豫看看知恩,对她的反应不太了解。
  “你没事吧?”
  知恩楞楞的抬头,这才发觉自己的情绪。她在干嘛?难不成因为程豫吃起梦中女人的醋?
  就算程豫说了爱她,她跟程豫之间也还没有什么,不是吗?
  但是,这搁在心里的在意呢?
  知恩垂下眼。是啊,打从见到程豫开始,她总是在意他,眼光不自觉的就会放在他身上,平时工作闲下来也会想,老觉得他熟悉,对这份熟悉感也从来没有讨厌。
  她……到底是怎么了?
  知恩有些混乱,勉强的扯着笑,“没事。”
  程豫看着她淡然的表情,望着窗外缓慢的车潮沉思着,然后一个打转,他把车子开到了对向车道里。
  “你要干嘛?”知恩惊呼。
  “塞车塞成这样,去了猫空一样会是人多到失去兴致,我们去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知恩疑惑道。
  “一个我认识的地方。”程豫回答。

  假日花市。
  程豫少数认识的地方,也是他假日除了在家想案子之外唯一会来的地方。
  在这里,人潮一样多,但是琳琅满目的各式花草,分散掉了知恩对于拥挤人群的不适感。她的眼神显得有些兴奋,穿梭在人群间东摸摸、西瞧瞧的,对着有见过没见过的植物充满好奇。
  程豫默默的守在知恩身边,听着她娓娓的道着关于植花的知识,她洋溢着快乐的小脸,让程豫的心情有些满足。
  果然没记错,知恩喜欢花草,即使失忆,并没有影响她原有的喜好。
  这些年,程豫一直记得,只不过,他是在知恩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她有这样的兴趣。
  看着他爱的女人的笑容,程豫内心有些恍惚,他爱的人因他而快乐,爱情说穿了,要的也就是这样简单的东西而已。
  为什么当初他一点都不了解呢?
  牵住她的手紧紧的握着,程豫看着知恩的脸,没有移开眼光。
  知恩从花里抬头,瞧见的,就是程豫一副看起来像是要哭要哭的表情。
  “你怎么了?”空出的小手抚上,冰冷的掌心贴上热热的脸颊。
  程豫回神,惊觉到自己又陷入过去的罪恶感,他用微笑掩饰。
  “天气冷,要不要找地方休息?”
  停在颊上的手僵了一下,下一秒,红霞飘上知恩的脸庞。
  男人说……“休息”?
  程豫瞅着知恩的反应,会意的勾勾嘴角,“我是说找地方喝茶聊天,你想到哪儿去了?”
  知恩楞了楞,她尴尬的收手,偏过小脸,不让自己懊恼的表情被程豫发现。
  她怎么会有这样色情的想法?
  不过刚刚,她还真有点期待他对她做些“什么”……
  想着想着,心又怦怦的加快速度,令知恩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程豫见她不语,有些纳闷,瞧着知恩的视线,他对着花摊老板喊道:
  “老板,给我两盆薄荷。”
  程豫的声音勾回了知恩的视线,在她来不及反应时,两盆绿意盎然的薄荷草已被打包好塞进知恩的怀里。
  知恩呆了呆。“给我这个干嘛?”
  瞅着知恩的表情,程豫挑眉。“你不是想要这个?”他的脸住她靠近几分。“不然你刚才看着它在想什么?”
  男人的呼吸飘到了耳畔,咚咚的心跳鼓噪着,想起了方才的念头,程豫的接近又让知恩不知所措,她连忙把热热的小脸埋进怀中的薄荷草里。
  “谢、谢谢。”
  程豫站直了身,拉着知恩往前走。“天气很冷,还是找个咖啡厅驱驱寒吧!”
  知恩跟着他,抱着草,薄荷凉凉的味道舒缓了她的紧张。
  结果,连咖啡厅都是满的,两个人只好在便利商店买了热饮,坐在森林公园的长椅上。
  程豫从袋子拿出罐装奶茶,打开拉环后,才交到知恩的手上。
  “抱歉,委届你吹风。”
  知恩摇摇头,用着罐装奶茶的瓶身暖手。“虽然冷,但是有阳光,这样晒晒太阳也不错。”
  她温柔的弯着笑容,小小的喝了口奶茶。一阵清风吹来,身旁的树沙沙作响。
  四周植物林立,树的香气浮在空气中,朦胧间,知恩脑海里有了一个似曾相似的景象,一个也有大树的庭院景象。
  仿佛间,知恩看见了程豫站在里面。
  “你也喜欢植物吗?”她问程豫。
  程豫楞了一下,颔首。“我妈喜欢。小时候看着她整理花草,跟着弄,也弄出了兴趣。”
  “难怪,你事务所的花园这么漂亮。”知恩又喝了口奶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放下罐子,从身旁的塑胶袋里拿出一个另外装的小盆栽。“这个给你。”
  程豫顿了顿,接了过去。“这是什么?”
  “弹簧草。”墨绿色的圆叶子一层层的堆成小株,微微弯弧的叶片像是有弹力张着生命力,知恩望着程豫细细的看着盆栽,她说:“很可爱喔!我今天才发现的。我买了两盆,一盆给你,算是薄荷的回礼。”
  “谢谢。”程豫笑开,又是那好看的笑容。
  知恩心口甜甜的,她伸伸手指,“老板说,现在是冬天,一个礼拜浇一到两次水就好,夏天的话,就要给到三次。”她尴尬的拨着发。“不过我养盆栽的技术很糟,以前买的好几盆花草都被我养枯了,我弟都要我别再杀生……”停了几秒,知恩把薄荷也拿出一盆交给程豫,“这个你也拿一盆好了。”
  “为什么?”
  “因为……我怕它们都被我给照顾死了。”
  程豫瞅着手里的盆栽,又瞅着知恩,他轻笑,“你不会。”
  眼中映着程豫的笑脸,知恩的小脸又热了。“你又知道?”
  “我知道。”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
  知恩不明白程豫语气里的坚定从何而来。“为什么知道?”她有点好奇。
  程豫伸手,拉过知恩的肩膀。“你今天的话似乎有点多?”
  偎在他怀里,知恩有些发楞,程豫的一句玩笑话,又勾起了知恩的混乱情绪。
  话多?好像是这样子……知恩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的心情是久违的轻松。
  看着程豫的侧脸,混乱的情绪化成一股热流,暖着心,知恩突然觉得有些幸福。
  这些……是因为跟他在一起的关系吗?
  这个有着刚毅脸部线条的男子,与他认识、和他相处,也不过短短这一阵子的事情,但是莫名的,跟着他,总让知恩觉得很心安。
  是啊,心安。无论是家人或是朋友,没有一个人能让她有这样的情绪,但是程豫——对失忆的知恩来说,算是陌生的男子——却很自然的走进了她的心里。
  喜欢他的气息、喜欢他的笑容、喜欢跟他相处的每一分钟——
  原来,她喜欢这个男人,没来由的,却是自然的。
  “怎么忽然不说话?”程豫低低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男人的温暖,让知恩的眼神变得温柔,她开口:“你知道吗?自从我失忆以来,我的生活过得有些战战兢兢,其实状况已经改变了,但是因为家人的眼神,我总觉得自己应该照着过去的自己过活,只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但又不得不勉强,渐渐的,我学会了戴着面具和他人相处。”
  “那你现在也是戴着面具跟我说话?”
  知恩轻呵,“没有,你没有。”她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你就是例外。”
  轻柔的嗓音说着,听得程豫满是心疼,他大手一伸,捞过知恩的头压在自己的肩膀上。
  “那以后要是觉得累,你就来依靠我吧!”
  胸口的暖意蓦地蔓延,知恩楞在程豫的肩膀上,笑意慢慢浮现,眼睛也有点酸酸的。
  知恩忽然知道,为什么她在听见程豫说爱她的时候有着感动了。
  也许以前的她,跟现在的她一样,喜欢这个男人很深很深。
  一时间,知恩对于梦中女人到底是谁、她对程豫的熟悉、及所有的疑惑,她忽然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知恩低下头,把脸埋进程豫的胸瞠里。
  “程豫。”
  “什么?”
  “我以后……真的可以依靠你?”
  “可以。”
  “那么,要是我的盆栽枯了,我可以去你那儿看吗?”
  “可以。”
  “那……程豫。”
  “什么?”
  “我们交往,好不好?”
  感觉到背上的手顿了一下,没看到他的表情,但是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乐意至极。”

  于是,他们交往了。
  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圈,两个人终于谈起了情投意合的恋爱。
  不过,两个人都忙,能见面的时间有限,所谓的谈情说爱大都是靠着发达的网路进行。
  即使如此,还是能谈得火热。
  有时,知恩会在MSN上问说:“你爱我吗?”
  程豫会回说:“爱。”
  知恩继续问:“有多爱?”
  程豫会说:“从地球到太阳来回一百圈那么爱。”
  还有的时候,知恩会问:“你想我吗?”
  程豫会说:“我想你。”
  知恩又问:“有多想?”
  程豫会回:“就像呼吸一样时时刻刻不间断的想。”
  有些话,见了面羞于启齿,但是在网路里,坦白得无所忌惮。
  程豫跟知恩的爱情因为这样,来得既快且浓烈。
  幸福在他们之间围绕,所有的问题,在他们之间似乎不再是问题。
  程豫不再想着以前,知恩也忽略了被她遗忘的曾经,他们的爱情是从现在开始,想的该是未来而不是过去。
  渐渐的,笑容重回到两个承载过往阴霾的人的脸上,他们的个性不再封闭,变得温煦且宜人,有如刚从冬天转换降临的春天一样。
  周遭的人深刻的感觉到了他们的转变,也猜得出是因为恋爱造成的结果,只不过,因为鲜少见面的关系,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对象,竟然是彼此的“过去”。
  “有空吗?”黎曜打开门,问道。
  程豫正好用MSN跟知恩约好见面的时间,他从萤幕抬头,笑着。
  “回来了。”
  “是啊!时差还没调回来就来见你。”
  设计工作室的工作蓬勃发展,为了因应国外的案子,去年在英国成立了分部,身为合伙人的黎曜,理所当然的接下了分部管理者的棒子,从筹备期就开始在伦敦长住。
  黎曜一脸慵懒,他穿着休闲眼,肩上背着一个黑色旅行包,慢步走了进来。
  他随意拉了张椅子坐下,打开包包,拿出他刚在巷口买的水煎包大口吃着。
  “果然还是台湾的东西合我的胃口。”他的声音充满感动,抬眉瞥见程豫瞅着他笑,他扬手,“要来一个吗?”
  “不。”程豫摇头。“我住台湾,能吃到的机会比你多。”
  “啊,对!你住台湾。”高大的身躯往后一靠,椅背沉了几分。“什么时候我们交换一下?我相思病泛滥得很严重。”
  程豫笑笑,“如果是一个月前的我,可能会答应你的要求。”
  黎曜楞了楞,眯着眼,忽然想起甫进门时小米跟他说的话。
  她说,总监这阵子很怪,老是笑容满面,所有人都猜他谈恋爱了。
  “我听说了。”黎曜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这辈子不会再谈感情。是什么样的人?”
  程豫一怔,望着黎曜,键盘上的手顿住。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知道他跟知恩复合,程豫有些犹豫,想了想,他语气淡然的说:“是知恩。”
  水煎包停在半空中,黎曜的慵懒被程豫弄醒几分。“你说什么?”是时差太严重了吗?他怎么连听力都出现幻觉?
  “对方……是知恩。”程豫重申。
  黎曜楞在椅子上,一脸不可思议。
  程豫与知恩分开的这段日子里,程豫的悲伤他是看在眼里,他知道程豫很难过,也知道程豫很想念对方,但是他不知道程豫竟然还有勇气去把对方找回来!
  “知恩……我是说大嫂,她原谅你了?”
  摇摇头,程豫苦笑。“没有。她车祸失忆,忘了我。”
  黎曜又楞住了,他瞅着程豫,眉心拧在一起。
  “如果是这样,你这么做,是对的吗?哪天大嫂恢复记忆,会不会是另一场伤害?”
  望着黎曜的脸,程豫语塞,矛盾的心态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黎曜。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但是,他想看着知恩、想听她说话、想为她做任同事,只要能把知恩再一次的留在自己身边,他什么困难都愿意克服。
  就算当知恩恢复记忆之后,不愿意再爱他。
  抿了抿唇,程豫口气无奈地道:“我第一次……爱一个人爱得这么不知所措。”
  黎曜沉默地看着程豫的表情,他挑起眉,心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天敌”。
  他叹口气,只能说造化弄人,两个人的缘分没有因为一张离婚证书就断得干干净净。
  黎曜又开始吃着水煎包,懒懒地摊在办公椅上。
  “你自己小心吧!这次重逢,大嫂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你,说不定会给你一顿拳打脚踢。”
  程豫耸耸肩,认真的看着黎曜回说:“只要她不离开我,怎样我都无所谓。”
  
  晚上,程豫跟知恩见了面。
  距离上次会面不过两个礼拜,但是对于热恋的情侣来说,就像隔了好几世纪那样长久。
  他们吃过晚饭后,漫无目的的在人行道上走了好几个小时的路,只为了能享受手牵手并肩而行的幸福感。
  一直到了夜深,两个人才踏上归途。
  程豫把车开到了知恩租屋处楼下。“你家到了。”他说。
  知恩待在车里,看着程豫,拉着安全带,有些依依不舍。
  “怎么了?”说着,温柔的大手探着知恩额头的温度。“不舒服吗?”
  知恩摇摇头,她拉住程豫的手,仔细的望着他的掌纹。
  意识到自己喜欢他之后,幸福的感觉让她一直笑容满面。
  看着程豫,犹豫了几秒,知恩终于向前,轻轻的在程豫颊上印下一吻,然后匆忙的解开安全带下车。
  关上门,在门前停顿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望着车窗,依旧是笑着。
  蒙胧的路灯,照不清楚她的表情,程豫只能隐隐约约的看出知恩像是在脸红的样子。
  甜蜜的感觉,传染到了程豫的嘴角。
  “今天,谢谢你。”知恩说。
  程豫笑着,很好看的笑着。“保持联络。”
  知恩点点头。此时,单行的巷道后头有了来车,无法通行,对他们按了喇叭。
  “有车来了,快走吧!我再打电话给你。”
  “知道了。”程豫微笑的瞅着知恩一阵后,才拉了排挡,驶离知恩公寓楼下。
  黑色的轿车缓缓的驶离巷道,知恩看着远去的车影,心里有点甜蜜,但莫名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她好像……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
  心头一窒,用力摇摇头。不是决定不再管过去如何了吗?
  叹着气,知恩转过身,从包包拿出钥匙准备开门,才抬头,她吓了一跳。
  清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公寓楼下大门前。
  “清风?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阵子。我到附近办点事,就顺道过来看看你。”她表情淡然地朝知恩走近。“你跟谁出去?男朋友?”应该不可能。听知翔说,这两年来知恩都是一个人生活,绯闻没有到让冉昭雄着急的想替知恩安排相亲。
  听着清风的话,知恩还是笑,现在只要一想到程豫的脸,心口就甜滋滋的。“算是吧。”
  算是?清风有些意外。她打趣的望着知恩的表情,那双圆圆的眼里充满了快乐,气色红润,看来知恩的日子过得不像知翔形容的那么黯淡。
  “是吗?是怎样的人?”看到好友脸上有笑容,清风语气轻松。
  “一个很温柔的人。”顿了顿,知恩看着清风,“说不定你也认识他。”
  她认识?“叫什么名字?”
  “程豫,前程的程,犹豫的豫。”
  知恩话一出口,清风蓦地凝住表情,她一脸讶异的瞅着知恩的笑脸。
  程豫……她……跟程豫?
  “你们……怎么碰面的?”
  “我们杂志的一个专栏,我去采访他。”知恩没注意到清风神色有异,她继续说着,“怎么?你认识他吗?”
  清风细细的观察知恩的态度。看样子,知恩应该还没想起程豫。
  收起情绪,清风摇摇头,以一贯的冷静语气回道:“不认识。”
  “是喔。”知恩颔首,再次转身开门。“天气好冷,赶快进来吧,我冰箱里刚好有最近取材时买到的好吃甜点。”
  清风应了一声,跟上知恩的脚步,心情忽然沉甸甸。
  原来,知恩就算没有记忆,还是不自觉的又进入了轮回里。
  怎么会这样?守着不让他们相见,但是命运却还是把他们两个人连在一起!
  难道,真的无能为力了吗?
  清风忆起知恩痛苦的表情,她困惑的抿起唇。
  不行!悲伤一次就够了,她得阻止,在事情继续往下发展之前。
  凝睇着知恩走在前的身影,清风在心底默默的下了决定。

  寒风,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向清风面无表情的站在私家车旁,漂亮的脸蛋有些苍白,她眉头深锁,似乎在沉思什么事情。
  司机先生杵在一旁,必恭必敬的弯着身躯道:“小姐,天气冷,您要不要在车里等?”
  清风摇头。“我要站在这里。”
  这里,美国纽约,前几天下了雪,现在气温只有个位数,天阴得像要下雨,犹如清风现在的心情。
  司机不再多言,陪站在一旁,对小姐说一是一的个性已经习惯了。
  清风看了看司机,目光一转,望着眼前高耸的办公大楼。
  根据调查,程豫两天前到了这里谈公事,一件景观设计案,预计在今天下午出发回台湾。
  她必须把握时间,在程豫回台湾之前把话跟他说清楚。
  不然回到台湾,知恩在,她找不到适当的机会,这样下去,事情就难以挽回了。
  一定要趁现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
  眯起眼,寒风吹过,发丝在颊边飘动。等了一个小时,清风等的人终于走出了办公大楼。
  她示意司机,司机朝程豫走了过去,转达了主人的意思。
  程豫楞楞的看着司机,再抬头看到了清风,表情有些讶异,犹豫了几秒,才住清风的方向踱了过来。
  “有事找我?”清风的脸对程豫来说,算是陌生又有点熟悉。
  记忆里,他只记得她是知恩的好朋友,而他只在跟知恩的婚礼上见过她一面。
  “是的。”清风冷冷的看着他。
  “什么事?”
  “进车里吧!我送你回饭店,到那里,我再跟你说。”
  程豫心里不明白,但还是坐进了车里。
  到了饭店,两个人进了一楼的咖啡厅,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随意的点了咖啡和红茶。
  等眼务生走远,程豫面对着清风,礼貌的开口:“请问,有什么事吗?”
  清风拿着水杯,慢慢的放下。
  “听说,你和我的朋友,冉知恩,最近有在连络?”
  程豫闻言一顿,抬眼。“是的。”
  “那么,你应该知道,知恩失忆的事了吧?”
  “是的。”他颔首。
  “既然如此——”清风往椅背靠去,双手交握在身前。“我希望你离开她,不要再跟她连络。”冷静的,她表情平淡地对程豫提出要求。
  很些微,她看到程豫楞了一下,但旋即收起了惊讶,似乎对她的要求并不感到意外。
  “为什么?”程豫的口气,平板得听不出情绪。
  “为什么?”清风挑眉,“你对她的‘曾经’,你难道忘了?”
  表情一凝,程豫沉默。他怎么可能忘了!
  “我不知道你再来找知恩的动机是什么,但是,我希望你放了她,在她想起你之前,放了——”
  “我爱她。”程豫打断清风的话。“也许我这么说很矫情,但是,我爱她,就算她不记得我,我还是想跟她在一起。”
  “爱?”清风不以为然。“如果你爱她,那就更应该放她走。”
  程豫安静地望着清风,眼神里有着无法苟同。
  “你知道知恩为什么失忆吗?”她问他。
  程豫颔首。“知恩说,是因为车祸。”
  “车祸?”对于这样的答案,清风并不惊讶,因为那是冉家给知恩失忆的理由。她伸手,用汤匙搅拌着眼务生送上的红茶,口气依旧淡淡的,“如果是这么单纯的原因就好了。”
  程豫听着,眉头皱了起来。“难道不是?”
  清风敛容,正色望着程豫。“不是。”
  “那是什么?”看着清风的认真,程豫心里浮出不好的感觉。
  “是因为心痛。”
  ‘心痛?”
  叹着气,清风拿起杯子,喝着红茶,幽幽地道:
  “与你分手的打击太大,那天晚上,知恩因为过度的心绞痛送医急救,在车上,她曾经一度失去了心跳,经过了电击抢救回来,她再次睁开眼,就失去了记忆,所有——关于你的记忆。”
  “我的……一切?”
  “是的,所有在知恩脑海里关于你的一切,全部像是被抽离一般的消失了,她忘记你,也只忘记了你,你晓得那代表着什么意思吗?”
  程豫沉默着,他的心,一时被惊愕塞得满满的。
  清风不待他回应,继续道:“你对她是痛苦的回忆,但她不愿恨你,所以宁愿遗忘。她爱你爱到如此,你现在回来找她,还希望这个遗忘你的女人怎么做?”
  “我不知道跟你说是不是对的,但我觉得还是要让你知道,知恩她……从大学时代,就一直爱着你。”
  猛然抬首,程豫瞠着双眼,面对着清风接下来的话。
  “她爱你,但是因为你和安芃薇的关系,她只好将自己的感情隐藏了起来,然后傻傻的等待着。”清风苦扬嘴角,“以为自己最后就会如此抱憾终生,却没想到你提出了结婚的要求,因为爱着你的关系,她毫不考虑的答应了你。”
  搁下手里的杯子,清风无奈的叹口气,接着说:
  “对你,她没有口出恶言过,对着我们,她只说过自己幸福,说你是个认真的好人,因为她说得毫不犹豫,曾经一度,我真的以为知恩会这样幸福下去,但是事实,似乎不是如此。”
  清风平静的瞅着程豫,在她的言语间,程豫的冷静渐渐瓦解。她看着程豫,看他表情激动地摇着头,最后,他一脸痛苦的用双手蒙住了脸。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知恩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这些,就算我们发生那样的事情,她依旧没告诉我。”
  过去的种种如潮水翻涌,在程豫的脑海里搅动着;一个笑着的女人、一个哭泣的女人、一个眼里只有他的女人——这些,是知恩啊!
  而他竟然什么都没注意到,只自私的对了她提出了毫无意义的婚姻要求!
  他……到底对这个爱他的女人做了什么?!
  “所以,如果你说的爱是真的,如果你还有点良心,放开知恩吧!遗忘可以让她的人生重新开始,在这途中遇上你,只能说是意外,但是为了她好,就算我求你,请你离开知恩的人生。”
  程豫一脸悲伤地望着清风,该说的肯定答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看出了程豫的迟疑,清风又叹了口气,“我话就说到此,怎么做,我相信你应该清楚了。”她站起身,拿起帐单。“是我找你的,钱由我来付,先告辞了。”语毕,清风走了出去。
  程豫一个人呆在座位上,消化着清风告诉他的事实。
  想起了知恩的笑容,他的眼眶不禁酸涩起来。

  程豫忆起了与知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夏日午后,一个个头小小的少女,满脸笑意的背着一个很大的包包,正站在屋檐下等着他。
  那天的雨很大,她的包包有一半都被雨水淋湿了,凌乱的马尾黏在颊边,看起来有说不出的狼狈。
  可是即使如此,面对迟到了二十分钟的他,知恩笑容里的诚意却没有减少。
  她看着他出现,把保护在怀里的讲义小心翼翼的交给他,她被雨弄得很槽,但是怀里的讲义却是干爽整齐。那个时候,程豫有点不明白,为什么知恩会为了一个算是陌生的人做到如此?
  不过,程豫并没有继续深思问题的答案,当时他的人生重心,是在课业跟安芃薇身上。
  冉知恩的出现,就像是走在路上与他擦肩而过的行人那般微小,从认识冉知恩开始,他只是习惯的接受,习惯她的帮助,习惯得理所当然,一直到毕业,他都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在他身边的女子,连一次都没有。
  到了最后,他们走向了莫名的婚姻,度过了五年实名将亡的结缟生活,一直到安芃薇的再次出现,敲开了迷雾,以为平静的背后,事实的真相竟是这般的残酷。
  程豫一直以为,知恩的爱情,是在他们成为夫妻之后;却没想到,萌芽的爱情,是再更遥远的之前,那个他一点都不在乎她的时候。
  当时,她答应他的求婚,是用着怎样的心情呢?
  程豫倚着墙边,俊颜充满着无边无际的痛苦。
  以为自己最后就会如此抱憾终生,却没想到你提出了结婚的要求……
  那时的他,心里爱的还是别人啊!为了一个自私的原因,他把一个爱他的女子折磨到了什么境地?
  假使你能看见我血淋淋的心,你就能体会到你有多残酷……
  病床上,那天,知恩泪流满面地朝他怒吼着。
  血淋淋的心……对他,她总是在勉强、总是在妥协,她这样的退让所期望的,只是希望他能回头,好好的看她一眼而已。
  如果你已经娶了我,能不能让我拥有全部的你呢?我不想……不想……只有一个叫作“程豫”的背影……
  原来啊——原来——事情比他认为的还要残忍。
  她忘记你,也只忘记了你,你晓得那代表着什么意思吗?
  你对她是痛苦回忆,但她不愿恨你,所以宁愿遗忘……她爱你爱到如此,你还希望这个遗忘你的女人怎么做?
  过往回笼,一个温柔的女人对他笑得灿烂,后来她哭了,哭得让人心揪痛,那张脸,慢慢的,和现在的知恩,重叠了……
  抬起头,程豫悲伤的凝睇着知恩远远的朝他跑来。
  走出了办公大楼,知恩看到了程豫,直笑着,“什么时候回国的?怎么没有通知?”
  程豫沉默着。眼前的小脸,目光里没有一丝怀疑,因为她忘了站在她身前的男人,曾经怎样的伤害过她……
  但是他,没有忘啊!
  沉重的,程豫抬起手,轻轻的抚着知恩的脸。
  遗忘可以让她的人生重新开始,为了她好,就算我求你,请你离开知恩的人生……
  他带着深痛的悔恨重新来到了她的面前,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资格,爱她……与被她所爱。
  程豫的不发一语让知恩困惑,他的表情很凝重,仿佛有着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
  他似乎,很痛苦,非常非常的痛苦。
  伸手,白皙的小手搁在脸庞的大手上。“程豫,你怎么了?”
  他停住动作,深深的望着她,像是要把知恩刻进他的眼里那般。许久许久,他用干涩的声音,缓慢的开了口:“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心像是被人抽了一下,知恩的笑容僵住。“你说……什么?”
  她的表情也扯着程豫的心。“我说,我们不要再联络了,不要见面,从此不要出现在彼此的人生。”狠下心,程豫推开知恩的手。“就这样。”
  说着,他转过身向前走,不敢再继续看着知恩的脸。
  知恩望着那背影,无法消化程豫的话,之前见到他时那莫名熟悉的心痛,此刻又突然的冒出,蔓延似的侵蚀着知恩的胸口。
  一抹黑色背影……令人痛苦且熟悉的背影……那是……程豫的背影?!
  思绪恍恍惚惚,迈开步伐,知恩跑向前,拉住了程豫的手。
  “告诉我,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
  程豫停下脚步,看着知恩。“不是。”
  知恩不相信,混乱的情绪搅着她的脑袋,她紧抓着程豫的西装外套袖口。
  “为什么?”他们……不是在才要开始?为什么突然就结束了?“为什么?”
  她用力的晃着程豫的手,晃得连眼泪都蹦出了眼眶,原本开开心心的脸变得像是失温那样惨白。
  她不要!她不要与他分开!
  程豫瞅着知恩的表情,心里也痛,但是他下定决心,拉开了知恩的手。
  “分手吧!”
  这一次,他走得仓卒且果决,快到知恩追不上他,只能用着泪眼模糊的看着程豫远去的背影,一步一步的,跨离了她的人生范围。
  对不起……
  顿时间,她又看到了梦中的女人了,熟悉的心痛迅速扩大,梦中女人的肝肠寸断变成她的,清楚的、残忍的割着她的心……
  知恩抚着胸口,喘息着,语气破碎得断断续续,“我不要……不要……不要分离。”
  即使痛苦,她的眼还是没有移开,她看着程豫,看到了熟悉、莫名的女人的画面,在她脑中渐渐变得清晰——
  终于,失去知觉前,知恩看清了女人的面容。
  那个一直在她梦中哭泣的女人,哭得椎心刺痛的女人,原来——是她自己。

  第九章
  小小的儿童公园里,两个并列的秋千上,各自承载了一个人。
  一个身影很高大,另一个则是有点圆胖矮小。
  两个人坐在秋千上,高大的人,表情有点抑郁;而矮胖的那个,漂亮的双眼眨呀眨,眼光里莫名的情绪在流转,她看着身旁高大的身影,像是幸福的微笑着。
  毕业以后,这是她第三次见到他。
  她从没想过,离开学校之后,还会跟这个只剩下“听说”的人物再度相逢。
  以为他将成为她的回忆,没想到现在却活生生的出现在她面前。
  圆亮的眼儿一瞬也不瞬的直瞅着对方,努力刻画他坚毅的侧脸。这些年,他改变了许多,学生时期的漂泊感收敛了,留在他的眼眉的,是一股成熟的稳重气息。
  男孩变成了男人,瞧得她脸红心跳。
  还是很喜欢他呀!
  默默的迷恋他很久了,从没奢望对方能有个什么回应,毕竟他身边有人,而且……他也没正眼注意过她。
  但是喜欢了,有些事情就很容易想得很开,没有眼光、没有回应,她一路退退退,退到只要待在他的身旁,跟他呼吸同一个范围的空气,她也高兴不已。
  清风总说她疯了,还问她世上没别的男人了吗?为什么,就是只爱他?
  她也不知道,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她有时会想,爱情如果要问原因,还是爱情吗?
  或许,她是在为自己的心情找理由,可是没办法,她放不下这份感情。
  要不,毕业好几年,为什么才一重逢,学生时期的激动情绪却依旧?
  真的还是很喜欢他啊……
  眼光拉回到自己的膝盖上,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摇摇晃晃的荡起秋千。
  抬起头,夜空晴朗,星星零落,她没有说话。
  沉默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毕业后第三次见面,是他找的。
  很难得他会主动找她,她满怀兴奋的前来赴约,但是期间他一直很安静,早知他不多话,但是今天的他更加寡言。
  她心里想着,却没积极询问,她习惯在他身边当一个安静的聆听者,等着他想开口的时候。
  秋千晃呀晃,老旧的轴心发出嘎嘎的声音,飘在安静的公园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像是回了神,抬头,往她这边瞧来。
  她没注意到他的视线,一个人看着星空,弯弯的嘴角、亮晶晶的眼,昏黄的路灯淡淡的洒落在她的脸上。
  他抿着唇,凝视着她,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又过了一个许久,他终于开口:“知恩。”磁性的低沉嗓音,很悦耳。
  她回过头,看着他,笑得更开,“什么?”
  “我……”他顿了顿,“我们结婚,好吗?”
  轴心转动的声音停止了,她的笑容也停止了,惊愕浮在她的眼里,一脸的不可置信。
  她瞅着他,这回,换她变得沉默了。
  人生会发生什么事情很难说,但是,有包括他跟她求婚吗?她想都没想过。
  毕竟,两个人连牵牵小手都没有,谈婚姻,真的遥远。
  只是……用手偷偷捏了膝盖一把,会痛,不是梦:眼中映着对方淡然的表情,也不像是开玩笑。
  他,真的跟她求婚!
  脑中像是有只手突地伸进来搅拌,一时间,她的思绪变得有些似幻似真,无法深思他的要求,她就听见自己开了口:“好。”
  接着,她瞧见那总是平静的神色,微微的诧异了起来……
 
  缓慢的睁开眼,视线由朦胧逐渐变得清晰。
  她,作梦了。
  她梦见了当年,程豫跟她求婚的那个夜晚,像梦一样的夜晚。
  心里的王子第一次主动对她伸出手,竟是问她要不要嫁给他?那个时候她好快乐啊!快乐得无法停下她唇上的笑容。当时她真的以为,属于她的幸福终于要开始了……
  记忆的片段交叠着,忘却的曾经幕幕翻转,人是不是在难过的时候,记忆力就会忽然变好了?许许多多的伤痛,一时间都跑了回来,压得知恩的胸口有些难以呼吸。
  她深吸口气,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在一个不认识的环境里。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连飘动的窗帘都是白色的。
  鼻间探入一股药水的味道……她……是在医院吗?
  努力的想了想。是啊,她想起来了,她睡在知翔的身边,因为胸口痛,他帮她叫了救护车,她的意识不是很清楚,只是看到不认识的人在她身上插了很多的管子,对她说了很多她不知道的语汇,隐约中,她甚至看到了程豫……她离婚的丈夫……
  我们以前是好朋友,而且,我深爱着你。
  以后要是觉得累,就来依靠我吧!
  我爱你……从地球到太阳来回一百圈那么爱。
  我想你……就像呼吸一样时时刻刻不间断的想。
  陌生的画面蓦地涌现,知恩困惑的皱起了眉,她看见程豫在笑,笑得温柔宜人,眼神中充满了专注。
  他……是在看谁?
  她没有见过程豫这样的表情,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隐隐约约,几个画面,程豫都在笑,有时还牵着对方的手。
  熟悉感随着画面逐渐扩大,忽然间,笑容消失了,他面带愁容凝望着,语气沙哑。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心有些疼,知恩看着模糊的影象,觉得好熟悉好熟悉……
  然后,她听见对方开口。
  我不要……不要……不要分离……
  接着,她看到说话的人,原来……是哭泣的自己。
  急速的痛楚猛然侵袭,知恩难受的抓住胸口,突地从床上坐起,感觉到左手有股力量牵住她。喘息间,她看见程豫趴睡在病床边,因为她的移动,他抬起了头。
  “知恩。”
  白着脸、抖着身,八厘米般的画面鱼贯而出。
  她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包括她离婚、她失忆、还有重逢、相爱跟……再一次的分手……
  “知恩,你还好吗?”程豫望着她,一瞬也不瞬。
  知恩回瞧着程豫,看着他认真的表情,那双眼,好专心好专心的凝睇着她,就像刚刚画面里那样。
  为什么……残忍的说要离开,现在却又这样看她?
  “你好过分……”干哑的声音,破碎地从知恩喉间冒出。
  程豫一怔,目光没有移开。“知恩,你——”想起什么了吗?
  眼眶泛红,知恩揪着被单,严重的颤抖一直没有停止的倾向。
  “你好过分……”她再度喃道,用力摇头,挥开程豫关切的手。“走!离开!你要分手就分手吧!反正当初离婚我就不再期望你!”
  松开的手只离了一秒又回到了知恩手上,这回,他牢牢的反攫住她,任凭知恩怎么甩都甩不开。
  她恢复记忆了,程豫知道,但即使如此,他还是要站在这里。
  那夜,程豫再一次的看见知恩在他面前昏厥,他慌张抱着她面色苍白的身躯,顿时间他终于明白,分离,并不是他们该有的结局。
  他宁愿她恨他怨他,也不该因为害怕伤痛而轻易的说出分手的话语。
  他爱她啊!就算爱情有了伤口,也不代表他们不会幸福。
  他怎么忘了自己是如何跟黎曜说的——
  只要她不离开我,怎样我都无所谓。
  是的,他的坚持不该只有这样,不该!
  大掌紧紧握着,知恩施不上力,只好瞪着程豫,像是要把对方烧出个洞般的盛怒眼光。
  “放开我。”她冷声道。
  “不可能。”他回得坚决。
  知恩气得拧眉,继续瞪着程豫。“我再说一次,放开我。”
  “不可能。”他还是老话一句。
  面对他的态度,知恩难受的开始挣扎,努力的想要把自己的手从程豫的大掌里抽出。
  “知恩。”程豫凝着脸,伸出另一只手扣住瘦小的肩膀,想要停止知恩晃动的身躯。
  “不要叫我!”温柔的嗓音这么一唤,唤出了知恩无法克制的泪水。
  “你到底要我怎样?我已经答应跟你离婚,离开你的世界远远的,我不想你、不惦你、也不再期待你,甚至连回忆也不再,你还要我怎么做你才满意!”
  程豫脸色痛楚,知恩的话鞭笞着他的良知,他伸手,一把将知恩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对不起。”
  一句话,停住了知恩的挣扎,她呆在程豫怀里,小脸贴在他温厚的胸瞠,不停的流着泪。
  “对不起?现在说对不起,你要我怎么相信你的‘对不起’!”
  程豫拧着眉,环抱身躯的手臂收紧了些,他吻着知恩的发旋,哑声道:
  “我爱你,知恩。”
  胸口抽痛了起来,待在程豫怀里的知恩听得有些恍惚。
  爱……他说爱她?
  “可是……我不爱你了。”因为她爱不起。
  程豫僵了一下,但没有因此松开手,反而搂得更紧。
  “我还是爱你。”
  低沉的声音缓缓的飘过,飘进了知恩的心里,她低垂着眼,看见窗户的玻璃反射出程豫的背影。她凝望的他,始终都只有这方宽宽的肩背,她总是等着他转过身,好好的看她一眼……
  这一回,背影转了过来,还跟她说爱她,她,可以相信吗?
  朦眬间,知恩忆起了程豫求婚的那个夜晚,想起了那个天真的自己……抿着唇,她带着眼泪的声音轻轻溢出。
  “你能爱我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月?”知恩抬起头,悲伤的看着程豫。“我不要你虚伪的施舍你无法再多出的感情给我,因为现在的我很贪心,如果你能给我的爱不是永远,那就不要说你爱我!”
  眼泪一直流,因为心很痛,但是她却无法移开望着程豫的眼光。她看着他,看到了自己的可悲。
  “我不伟大,也不可能伟大,我只是个自私的女人,我要的是永远的爱情,你懂吗?”她哭吼着,泪水沾湿了襟。
  程豫的眼神没有移开,也没有任何迟疑。
  他回望着知恩,深深的望着她。最后,他开口:“我爱你。”
  知恩不敢置信瞠大眼,眼眶含泪的瞅着程豫。
  她说,她不相信他了。
  她说,她不爱他了。
  她说,她要的爱情是永远。
  即使她说了这么多,他还是说了——
  我爱你。
  在过去那些年来,一句她日日夜夜奢望他告诉她的话。
  她等了好久好久,久到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过了多少时间。
  知恩的眼光停在程豫身上,她内心复杂,泪水依旧在奔流。此刻他们之间,仿佛回到了说离婚的当时,一张白色的病床,和两个内心受创的人。
  但是她,已经没有当时的勇气了。
  “拜托你,离开我的人生。”知恩闭起眼,说出了自己的回应。
 
  咖啡厅的沙发上,冉知翔面色凝重。
  “怎么办?”
  “不知道。”对座的向清风,用力的吃着蛋糕,表情也没比知翔好到哪里。
  抿着唇,知翔瞥了清风一眼。
  “你当初为什么想这么做呢?”指的是劝程豫离开。
  “怎么说……就是跟令尊一样的想法。”两口吃完一块,清风拉过另一盘继续。“只是我没料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对啊,我也没想过我姊会因为这样的关系恢复记忆。”知翔双手环胸,频频颔首。
  清风眉一扬,嚼着浓醇的起司蛋糕,口气含糊道:“你想,他们两个人最后会复合吗?”
  “我觉得会。”不属于两人的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
  清风一楞,手中的叉子终于停住,她偏过头,这才发现知翔的旁边坐了一名陌生的男子,正在跟她做同样的事——吃蛋糕。
  “你是谁?”什么时候窝到他们旁边来的?
  黎曜展现他招牌的阳光笑容,摆摆手,“您好,我叫黎曜。”
  “他是姊夫的学弟,建筑设计工作室的合伙人。”知翔补充道。
  灿烂的笑容对清风没用,她打量着这个高大的男人,表情看来有些嫌恶,大概是因为听到他是程豫合伙人的关系。
  “就算如此,”清风开口,“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黎曙的笑容灿烂依旧。“小姐原来是这么心无旁骛的人啊!在下跟您一起出现在知恩家、一起被轰出来,然后一起到这里喝咖啡吃蛋糕,算算时间——”他看表。“已经有一个半小时了,但是您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可见您有多担心知恩的事情。”
  对着黎曜明褒暗讽的话眯起眼,心里不舒眼,不过经他这么一说,清风隐约的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别怪她,她习惯自我的世界,在乎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只要不是清风想在意的人事物,就会被她彻底地忽略。
  不过说到这,令清风想起知恩最近的态度,她不禁皱起了眉。
  知恩昏倒清醒那天,知翔接到程豫的通知联络她,两个人匆忙的赶到医院,结果只见程豫表情沉重的待在病房外,他说知恩恢复记忆,情绪激动,现在谁都不想见。
  当时她不信邪打开门,还没进去就破飞出来的枕头打个正着。
  好吧,因为激动不想见人,只好等她恢复冷静。两天后,知恩出院,以为她的心情好了,才又跟着知翔去找她,却没想到她跟知翔解释他们的想法不到五分钟,就被知恩给轰了出来,刚好这个笑容过度灿烂的男子来到门口,知恩见着他,二话不说连同他都给请了出去。
  最后三人落得在附近咖啡厅吃着“普级蛋糕”的下场。
  这家伙,怎么换个记忆就换了个个性?
  被好友当作坏人,清风心情超闷,她继续吃着蛋糕,抬个眼,看见黎曜不急不徐的把用完的蛋糕盘堆高,招来服务生收桌子,顺便又加点了几块。
  “你爱吃蛋糕?”男生喜欢吃甜食?真稀奇!
  黎曜楞了楞,回神发现清风在跟自己讲话,他笑说:“这是台湾人做的,有家乡味。”合他胃口。
  家乡味?难得遇到比自己还怪的人,清风瞅着他,见他正吃着起司饼,甜食狂的基因蠢蠢欲动,忍不住开口:“衬底的皮要跟起司糊一起吃,这家做的偏干,分开来吃很难吃。”
  黎曜手一顿,“喔?还有分?”基本上,他只是吃怀念,味道是其次。
  不过身为甜点师傅的老婆,清风当然觉得应该是这么回事。
  她用眉毛点头,晃着蛋糕叉。“像那苹果派过湿,皮的部分太软,建议你只要吃内馅,那是派里唯一的精华;至于这个樱桃黑森林,腌渍樱桃酒气不足,搭不上巧克力的部分,所以吃前要排除樱桃夹心,才不会破坏主体巧克力本身的美味。”只要谈到甜点,向清风可说出一本硕士论文厚的感想。
  黎曜听着清风的头头是道,看了眼她身前的蛋糕盘。“但是你全吃完了。”
  “我不浪费材料。”清风说,一大块草莓瑞士卷入口,两道柳眉瞬间揪在一起。“好的材料本身没有错,有问题的是做的人的手艺。”
  这个道理说得黎曜直点头,照着清风的建议剔掉樱桃,黑森林真的不腻口了;他又吃着苹果派的馅,感受到馅料的内涵。
  清风的味觉让黎曜啧啧称奇,觉得有趣,他指着栗子蛋糕问说:“那这个呢?”
  “那个?全部搅在一起会比较好吃。”
  黎曜试了,又换问水果塔,“这个呢?”
  “这个啊……”
  才要说,一只手介入他们之间。“不好意思——”
  两个人转头,望着知翔一脸疑惑。
  “现在好像不是谈这种事情的时机吧?”
  顿了顿,清风和黎曜回过神,面面相觑的瞅了对方一眼,尴尬的一个拨头发、一个吃蛋糕,清风还立刻找了话题问道:“呃……黎先生是为了什么来找知恩呢?”
  黎曜嚼着糖渍水蜜桃,声音模糊道:“当然是为了程豫,好朋友有困难,能力所及还是要帮一下。”
  “程豫?”一提到这个名字,清风的心情又糟了起来。“他会有什么困难?”
  “嗯——也没什么,就是知恩电话不接,也不见面,还写了存证信函说如果程豫再试着联络她,她就会告他性骚扰。”
  清风和知翔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黎曜平静的表情。存证信函?性骚扰?
  “看来知恩这次真的变性变得很严重。”表情敛住,清风严肃的蹙眉。比较起来,她至少还有五分钟的“上诉时间”。
  “啊,我完了!被我爸知道铁定只有死路一条!”知翔哀嚎。他温柔亲切和蔼善良的姊姊,竟然变得会写存证信函警告别人?!
  冉昭雄要是知道他宝贝女儿变成如此,肯定会气得血压上升。
  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知翔趴在餐桌上,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黎曜看着对面的两个人,怎么他的一句话,弄得两个人满脸愁容?
  “事情……有这么严重吗?”
  清风看着黎曜的不以为然。“你不了解知恩原本的个性。”她叹说:“她本来是亲切到没有脾气的人,但是现在竟然想到写存证信函,你说,事情还不严重吗?”她的解释,让一旁的知翔不停的颔首。
  放下叉子,黎曜弯弯嘴角。“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但是后来有一天,我想起了‘解铃还需系铃人’这句话。”
  清风与黎曜对看,不懂他的意思。“所以?”
  “所以他们两个之间的事,说实在的,就算我们急得火烧屁股,最终的结果依旧是要看他们自己。”
  他们自己?“那你为什么要帮程豫找知恩?”
  “我说了,因为朋友有困难,也不能完全袖手旁观。”拿起瓷杯,黎曜喝着红茶润口。嗯……连红茶里都有令人感动的家乡味。
  黎曜的话也不无道理,清风沉默了一阵,想了想,道:“这样放手不管……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黎曜耸耸肩。“我不是也说了吗?他们一定会重新在一起的。”
  是……这样吗?
  清风和知翔瞅着黎曜灿烂的招牌笑容,有些恍惚、有些犹豫的安静起来。

  风进,窗帘飘啊飘,知恩倚着窗,面色凝肃。
  昨天,清风和知翔来找她,告诉了她当初他们隐瞒事实的原因;清风甚至还说,因为不想让事实重演,她才找了程豫,请他离开她的世界。
  她听着解释,听得满是愤怒,最后气到再也听不下任何字句,就把他们给请了出去。
  其实,她并不想这么对他们的。
  只是随着他们的话语,知恩越是清楚的意识到一件事——
  她爱程豫,就算失忆没有过往感情的羁绊,她依旧会爱上这个男人。
  这让知恩内心难过到了愤怒,她生气,气自己的心,但却无能为力。
  要不,她已经很下心做了许多与程豫断绝关系的方法,为什么到现在脑海里仍想着他?
  眯着眼,知恩觉得胸口闷闷的。
  那天在病房里,她要程豫离开,他不肯,还抱着她不停的说对不起,那满怀歉意的声音,听得她的心好痛,可是,并没有重建她的自信。
  她无法信任程豫,大声的哭嚎要他走,拗不过她的眼泪,他终是走出了病房。但在他放手的那一刹那,知恩感觉到心里忽然空了一大块。
  那样的感觉是因为迷恋还是爱所造成的?知恩不愿去深思,她从那时候开始,努力的摆脱程豫留在她脑海里的影子,不停不停的努力着……
  可是,有用吗?
  叹息间,门铃响了,知恩疑惑的看着大门。这次又是谁来了?
  打开内门,铁门外空无一人,知恩疑惑的再开了铁门,一转头,就看见程豫站在侧边对她笑着:“嗨!”
  知恩见着他,心里有气,反射的要将门重新关上,程豫却快一步的拉住门板。
  比力气,知恩当然不是程豫的对手,她拉着把手,怒瞪着他。“你没收到存证信函吗?”
  相较知恩的表情,程豫的笑容与她形成强烈的对比。“只要一下下就好。”他哀求。
  看着他的脸,她总是无法移开放在他身上的眼光,吸口气,知恩勉强的别过头。“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有。”他的声音盖过她的。“找有。”
  知恩把头转回来,目光又不自觉的停在程豫身上。两个人僵持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她力气又比不过他,只好让步松手让程豫进入。
  才踏进小小的玄关,知恩刚见着程豫脱鞋,就瞧到他对着门外大喊:“把东西搬进来吧!”
  东西?什么东西?
  知恩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三个大汉扛着几个箱子进来,按照程豫的指示把箱子放在其中一个房间里,因为东西不多,一下子就搬好了,等知恩终于回过神,程豫已经付钱送人,并关门上锁。
  “你到底在干嘛?”知恩咆哮的冲进客房,望见地板上堆着几个箱子和一张制图桌,看起来就是行李。
  程豫跟在知恩后头,双手环胸斜倚在门框上。“我来长期抗战。”
  长期抗战?“你在说什么?”
  他笑开。“因为你不跟我见面、不接我电话,我无法证明我的心意,无计可施下,只好这么做了。”
  知恩听得眉心纠结,她指着行李,“把东西给我搬走!”
  “不可能。”程豫拒绝得斩钉截铁。
  “你不搬,我就要实现存证信函上的诺言。”她试着威胁他。
  “你做吧!我无所谓。”他也不怕。
  面对他从容的态度,知恩有些手足无措,程豫摆明了准备跟她耗到底了吗?
  知恩抿着唇,从未移开的视线仍没离开过半分、
  “别忘了,你还有工作。”她一直记得,他爱工作更胜他这个“前妻”。“你不可能待在这里永远不离开。”
  听着知恩的话,程豫依旧笑着回应:“少几件工作可以换回你,那也值得。”
  一时间,像是有股力量冲击着知恩的脑海,她瞅着程豫玩笑表情上的严肃眼神,站在原地不知该回应什么:
  这家伙……难道是认真的?
  用力别过脸,知恩抹去内心的动摇。“随便你!”
  然后大步越过程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第十章
  在闹钟声中勉强的睁开眼,知恩按掉铃声,微微的阳光映皱了她的眉心。
  她的神思恍惚,还没清醒,就听见房门外发出匡当的巨响。
  她疑惑的下床,打开门,发现程豫站在厨房里。
  见到他,知恩低咒了一声。该死的!她忘了现在有个赶也赶不走的无赖寄住在她家。
  “你在干嘛?”知恩手叉着腰,秀眉微蹙。
  背对的身影转过来,瞧见知恩他笑得灿烂。“你醒啦。”
  知恩不理会程豫的善意。“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声音?喔,我洗锅子,手滑,不小心掉到地板上。”
  洗锅子?“你洗锅子干嘛?”
  “做早餐啊!”程豫走出厨房,拉着站在门口的知恩走到餐桌前。“刚做好,来吃一点吧!”
  知恩不可思议的瞅着餐桌上的鸡蛋火腿,搭配清爽的优格沙拉,还有香酥的烤吐司——这些,是程豫弄的?那个凡事都要人打理的程豫?
  知恩杵在餐桌前,无语楞着。程豫看出她眼里的迟疑。“怎么,不相信吗?”他呵笑着,“你离开后,只剩我一个人,当然要学些生存技巧。只是后来真的没有时间,才找了打扫的阿姨来帮忙。”
  一个人?打扫阿姨?“你那位亲爱的安小姐呢?”她不帮忙吗?
  “跟你离婚后,我们就分手了。”
  分手?“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爱你。”程豫的语气很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那样平淡,但是他说话时的眼神,却炽热得让知恩又再一次的发楞。
  爱,他又对她提到这个字了……
  知恩移开视线。“是喔,吃早餐吧。”
  她努力使自己表现冷静,但是她拉椅子的动作却明显地僵硬。
  程豫不动声色地看着知恩在斜对角入座,四方桌很小,没靠着坐仍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气息。
  知恩有些不自在,拉着椅子往右移了几分。程豫对她闪躲的动作内心不悦,但是他的表情依旧是笑的。
  “这桌子好像有点歪。”大手轻轻一推,椅子一乔,又把两人的距离拉回原位。
  知恩瞠目地对上程豫似笑非笑的表情,知道这家伙是故意的。
  跟他继续斗只会显得她幼稚,于是知恩放弃挣扎,拿起叉子开始吃早餐。管他们最后有没有在一起,都跟她没有关系!她忿忿的想着。
  不过这早餐……还真该死的不错吃!
  
  程豫就这样住下了。
  他窝在知恩的房里足不出户,每天像个小媳妇的煮饭、做家事,因为他认为展现诚意要从小事情开始。
  知恩对他的举动不发表意见,任由他去,反正有人要做,她也乐得轻松。
  至于设计工作室的工作,程豫第二天就请人架好了网路,传图传档传消息,发达的科技即使不出门,他还是可以遥控公司的业务。
  如果碰到需要与客户面对面的时候,他就把责任交给自称可悲的合伙人黎曜去处理,反正他喊他相思病严重,正好有理由让他回台湾“养病”。
  工作可以靠网路,那日常用品怎么办?
  关于这点,还是要继续佩服时代的进步,拿起话筒按几个钮,一样不需出门,就会有专人送货到府。
  因此总括来说,虽然在知恩这里过着大门不出的生活,但是程豫适应得挺惬意的。
  推开门,轻松的口哨声从屋内飘了出来,在开放式的厨房,知恩瞧见了程豫俐落翻动平底锅的身影。
  秀眉轻拧,知恩沉默的望着自己的小公寓,整洁的环境、烫过折好的干净衣物、热腾腾的晚餐,和一个从容不迫的男子。
  原以为,他一个礼拜就会受不了长期困在一个空间而离开,却没想到他的求生技能在这些年进步了不少,这一窝,竟让他窝了快一个月。
  放下包包,空气飘着淡淡的植物香气,转头,小窗台上除了薄荷和弹簧草,不知何时又多了一盆风铃花跟迷迭香。
  知恩踱到窗前,平淡的表情微微透出一些复杂,不用说知恩也知道这是谁的杰作。她伸长手,把盆栽拿在手里,一时间,许久的过往片段忽然浮现脑海——白色墙面的小房子里,飘着香气的绿色盆栽,也有着迷迭香和风铃花……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竟还记得?
  “知恩,你在干嘛?”程豫的声音,蓦地从后头冒出。
  知恩回神,连忙把盆栽放了回去。该死的,她又动摇了!
  匆匆偏首,发现程豫不知何时站在自己的身后,心一惊,知恩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却撞到墙,头硬生生的敲出清脆的声响。
  “你没事吧?”同时间伸出的大掌只来得及覆住发疼的脑袋,程豫担心的检查她的伤势。
  “痛……”知恩眼泪几乎快飙出来。
  程豫瞅着知恩拧在一起的小脸,一把扶过她在沙发上坐下:“等我一下,我拿冰块过来。”
  疼痛让知恩低着头,没看见程豫的动作,她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不一会儿,一股凉意敷上她的后脑,渐渐冲淡了盘旋脑里的痛楚。
  “还好吗?要不要去看医生?”
  知恩摆摆手,“不用,我头够硬。”疼痛淡了许多,知恩终于可以抬头,跟着上扬的视线,看到了坐在身边的程豫,漂亮的薄唇正噙着笑意。
  “你笑什么?”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求婚的那一天?”大掌拿着冰袋,温柔的在她后脑揉着,他的声音很轻,就跟他的动作一样。
  知恩微楞。“怎样?”好好的提到那时干嘛?
  “那天你忽然摔下地,被荡回来的秋千敲到头,我跑来问你要不要挂急诊,当时你的回答就跟刚刚一样。”
  心跳漏了一拍,知恩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作。
  先是花,然后是话语,已经不期望他会在意她的事,却没想到他记得的还真不少。
  被求婚那个夜晚,她毫不犹豫的答应程豫之后,只见他怔了怔,旋即笑着跟她说:“请多指教。”她被那笑容迷傻了,才会不留神摔下秋千,因为太糗了,即使眼前全是星星,她还是拚命的说:“我头够硬,没事没事。”
  是啊,当时因为太快乐了,真的什么都没有关系,也感觉不到痛。
  默默的叹着气,想想时日,距离现在已经八年多,所有事情早跟当初不一样了。
  抿着唇,知恩看着程豫,他凝眸深深回望,又是那好专心的神情。
  这些日子以来,程豫都是这样瞧着她,就算是说着玩笑话,他眼底的认真也没有离去过。有时候,知恩会因为程豫这样的眼神产生错觉,会以为在他的眼里,仿佛真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一抹感慨浮上心,知恩推开程豫的手。“没事了,谢谢。”
  说完,她从沙发起身。“我肚子饿,想吃东西。”
  “我有煮蛋包饭。”
  收拾冰袋,程豫笑笑的起身,拉着知恩就往餐桌走去。
  桌上搁着两盘包裹着漂亮杏型蛋包的炒饭和几叠小菜,程豫在其中一盘蛋包上用蕃茄酱画出爱心的图案,然后放到知恩面前。“吃吧。”
  知恩坐在椅子上,望着蛋包上的图案拧眉。“这是什么?”
  “我爱你啊!”
  又说这句话!“一直讲,你不烦吗?”三不五时提着,这些日子,她应该听了有一百遍以上了吧?
  程豫望着知恩的眼光没有移开,他说:“你知不知道有种魔法,就是不停的执念,有一天不可能也会变成可能。”
  知恩静默,没开口,不过表情说明她不了解他的意思。
  程豫笑着续道:“我一直告诉你这句话,是想也许有一天你又忘记了我,但至少你还会记得我爱你这件事。”
  认真的眼望着犹豫的眼,刹那间,犹豫的眼忽然觉得有些酸涩,低下头,她拿起汤匙往炒饭舀去。
  “这蛋包……还满好吃的。”
  对于程豫的话,知恩只说了这句回应。
 
  寒流减缓,春天悄悄的到来,季节交替让这几天天气阴阴的。
  不知不觉中,程豫住在知恩家已经过了三个月。
  “三个月不出门……他是准备挑战金氏世界纪录吗?”知恩喃道,她的手撑在办公桌上,眉间透着复杂的情绪。
  为了赶程豫走,她硬是不给他公寓的钥匙,想让他出得去但回不来,可程豫表现得超级无所谓,出不去就待在屋里,怡然自得的超乎知恩的预期。
  “再这样下去,会不会先投降的人是我自己?”
  每天吃着程豫煮的饭、穿他洗的衣服、听他不厌其烦的说着我爱你,知恩不是冷血,不可能完全没有感觉,她用着过去的伤痛不断提醒自己,但是面对程豫的笑容,要说她一点都不心软就是自欺欺人。
  毕竟,她从来没恨过这个人,也恨不下心。
  叹着气,知恩回神翻着桌上的访问手稿,同时间,花花出现在她身边。
  知恩抬头,看见她的手里又抱着一束花。
  “知恩姐,你男朋友又请花店送花来了,今天是海芋喔!”花花笑意甜得有如春天。
  知恩接过,点点头,“谢谢。”唔,是啊,吃饭打扫甜言蜜语,送花这种浪漫的举动程豫也没忘,开始住进她家,花就没间断过
  “你男朋友对你真的好好喔!”小女生双眼亮晶晶,对这样虚浮的爱情举动依旧充满幻想。“不过啊,当初大张哥听见知恩姐交了男朋友,真的是很伤心呢!”
  笔顿在纸上。大张?好久没注意到这个人。程豫的访问稿结束之后,他就调到别的部门帮忙,因为不算深交,平日也就没连络。
  这么一提,知恩又想起那个块头像熊一样的男生,因为喜欢她,每次看到她都傻傻的笑着,明知对方对自己不感兴趣,还是会一头热的表示善意……
  忽然间,知恩好像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爱情,就是在人负我、我负人之间游离吗?
  这一天,知恩的思绪一直有些恍惚。下了班,她搭公车回家,沉默的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在她朦胧的脑袋里,想着这些日子与程豫相处的点滴。
  想到了他极力讨好她的模样,真的很难跟以前那个总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程豫联想在一块。他放下了所有的身段,变得像只忠心的大狗对她摇尾乞怜,那样专心一意的对她的程豫,让知恩……匆然觉得内心好满足。
  终于了解她得不到回应的心情了吧……
  她求了那么久,只让他困扰三个月似乎太便宜他了……
  抬起头,瞥见车窗上的自己正噙着一抹看似邪恶的笑,眼神中也微微透出恶作剧的模样,她一怔,别过脸,没想到自己竟然有着这样的想法!
  难道她……已经开始原谅程豫了?
  知恩怀抱着自己的包包,抿起了唇,浑沌的脑袋想不出清晰的结论。
  车到站,她下车,如往常一样的走在回家的路上。进了大门,走上楼梯,来到租赁的公寓前,半掩的内门里传来对话声——
  “这个日本人总是对一些小事情很要求。”黎曜说。
  “嗯。”程豫回道。
  “如果你不出席讨论,我怕兴建一半的案子可能会停工。”
  “应该没这么严重。”
  “没?”黎曜淡笑。“我记得……以前好像是你提醒我他对合作代表的身分很注重吧?”
  “你也是公司的股东。”
  “我如果这么有力,现在就不会乖乖听你的话台湾英国两头跑,没事还要充当宅配快递。”平淡的语气故意掺了一点哀怨。
  “既然这样……”程豫顿了顿,“那就放弃吧。”
  “放弃?”剑眉一挑。“好吧,反正你这三个月来为了知恩已经推掉了十几件上门的工作,少了桥口先生这件也没有差别。只是容我提醒你,因为桥口的案子已经进行一段时间,如果他忽然停止合作,我们可能要赔偿非常高额的违约金,你应该记得吧?”
  “……”
  门内忽然安静了,站在门外的知恩也沉默着。原来在她面前表现无所谓的程豫,真实情况并没有那么“无所谓”。十几件工作?高额违约金?再这样下去他的公司会出问题的,难道他不知道?
  知恩楞在大门前,钥匙拿在手中,犹豫着要不要开门劝程豫想清楚,同时间,室内的人又说话了。
  “我问你,爱情跟工作,你的选择是什么?”程豫问黎曜。
  感觉到对方怔了几秒,淡然的语气不答反问:“如果是你呢?”
  “我会选择爱情。”毫不犹豫的,程豫如此说道。
  刹那间,胸口像是被某种力量重重敲击,知恩的小脸惊讶,钥匙悬在半空中,她盯着半合的门板,觉得心头某一个地方开始柔软了起来。
  抛弃工作选择爱情?他……认真过了头吧!
  突地,就像是被暗恋的对象当面告白那般,知恩感到不知所措,她仓皇的转过身。如果现在进去,时机变得很尴尬,但是一直站在门前也不是办法,所以她只好下楼。
  下了楼,没地方去,只好在路上闲逛,最后,她逛到了家附近的儿童公园。
  公园里,知恩坐在秋千上,摇摇晃晃间,脑海里不断的浮现程豫和黎曜的对话。
  这三个月来为了知恩已经推掉了十几件上门的工作……如果他忽然停止合作,我们可能要赔偿非常高额的违约金……
  爱情跟工作,你的选择是什么?
  如果是你呢?
  我会选择爱情。
  “这家伙……是想让我良心不安吗?”嘴里这样讲着,心头的暖意却无法忽略。
  这个男人不断的不断的试图证明他对她的心意,无论……她看不看得到。
  这个白痴,要是她今天没听到那些话,他是不是要等她等到眼睁睁看着公司倒闭?
  知恩皱着小脸,盯着灰蒙蒙的天色,无奈的叹着气。
  人家都为自己如此了,她是不是……应该试着接纳对方一点点的善意?
  顿了顿,知恩用力摇摇头。不行不行,她不能这么轻易就心软!
  想想以前的她、想想以前的遭遇,用力想、努力想,想他们一点都不快乐的时候……
  你知不知道有种魔法,就是不停的执念,有一天不可能也会变成可能。
  我一直告诉你这句话,是想也许有一天你又忘记了我,但至少你还会记得我爱你这件事。
  程豫的话进入心,知恩的眼迷蒙了,总是看了会心跳加速的笑脸,此刻正放大在她脑海里。
  还是无法讨厌他呀!这个曾经让她泪流满面的男子。
  她……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知恩在公园等到觉得黎曜应该已经离开公寓的时候,才又漫步踱了回去。
  她尽量装得自然,想表现什么话都没听到的样子,但是当她打开门,看见程豫站在玄关等着她的笑容,不自觉的又想起了他们的对话。
  “你今天比较晚。”
  “嗯……加班。”知恩低头脱鞋,不敢看他的脸。
  “吃过东西了吗?今天黎曜来找我,我还没煮晚餐。”
  “没关系,我弄个泡面就好。”她说,脱了鞋进客厅,放下包包和身上的外套,走到厨房拿锅子装水,然后放到炉子上开始煮水。
  接着她到厨柜前随便挑了包泡面,又从冰箱拿出鸡蛋,水还没开,面跟蛋就下了锅,最后她杵在锅子前,安静了。
  程豫站在厨房门口,双手环胸,斜倚着墙,眉挑着。倒水煮面放鸡蛋,这一连串的动作,知恩看都没看他一眼,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知恩。”他唤她。
  她像是受了极大惊吓般的身体颤了一下。“什么事?”她回他,但是头没转过来。
  “你有事吗?”
  她怔了怔。“没有。”转了旋钮,火力加大,平静的水泛起纹路。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
  “有吗?”她说着,头还是没有转过来。
  终于,水滚了,知恩下了调味包,用筷子随便搅了几下,就熄火端锅上桌。
  程豫帮她把隔热垫放在餐桌上,知恩搁下锅子,坐在椅子上,二话不说开始吃面。
  程豫坐在她对面,盯着她面无表情的小脸。虽然觉得疑惑,但不知原因出在哪里,只能一脸不解的望着知恩,等着她想说话的时候。
  知恩面吃得食不知味,程豫的眼神瞧得她心神不宁,终于,她从锅中抬头,对上他的眼。“看我干嘛?”
  “因为你不看我。”
  什么理由?知恩没好气地看了程豫一眼,然后又拿起筷子。以为她要继续吃面,却看见她沉思了一阵,忽然放下筷子,起身进了自己的房间里,没一会儿,她又坐回椅子上,瞅着程豫开口:“手伸出来。”
  程豫看着知恩的眼,有些纳闷,但还是照做。
  下一秒,一股冰凉搁在他的手心里,是一副备用钥匙。
  “这……”
  “是公寓钥匙,总不能让你一直待在屋里不出去。”知恩淡淡地道。瞅见程豫带着惊喜的眼神,她又低下了头。“先跟你说清楚,给你钥匙不代表我接受你,我只是不想让我家到后来变成你的私人办公室。”
  在公园想了三个小时,这是她最后的结论。
  知恩的解释程豫听了几分不知道,不过他的表情,意外的非常快乐,像是此生无憾那样的快乐。
  他伸长了手,握住知恩放在桌上的柔荑。
  “谢谢你。”他满怀感动,始终认真的眼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她。
  望着那双眼,知恩又看到了一只对她摇尾乞怜的大狗,胸口塞进满满的满足感,内心柔软的那一处,跟着慢慢扩散了。
  
  春雷轰隆响,雨开始下,阴湿湿的天气已经好几天,但是程豫的心情却是阳光普照。
  他面带微笑、待人亲切,面对客户所有要求也笑嘻嘻的照单全收。
  黎曜盯着被日本客户要求更动的几个地方,心里疑惑。
  程豫一向对自己的设计很有原则,客户不合实际或不符他理念的要求,他从来不妥协,这次却意外反常,天知道这些变动有几项连黎曜自己都无法接受,程豫竟然眼睛眨也不眨的就说“好”?!
  不理解,真的不理解,爱情真的有改变一个人的强大力量?
  “看来你真的变了。”坐在椅子上,黎曜大口吃着鸡排对站在办公室窗边的程豫说。
  程豫正在浇花。几个月下来,他已经习惯做这类的事情了。
  他抬头,“什么变了?”
  “个性。”
  “哈,大概吧。”程豫没有反驳。
  他走到自己的桌前,拿起桌上用蓝色丝绒小盒子珍藏着的一副钥匙,在黎曜面前晃了晃。“你不觉得这是个契机吗?”
  “契机?”黎曜呵呵两声,鸡排也咬了两口。“你确定吗?说不定实际上真的如知恩所说,只是单纯的不想让自己家变成你的办公室,才给你她家的钥匙。”
  “就算是如此,但至少这个举动反应了一件事。”
  “什么?”
  “她并没有那么讨厌我。”
  笑容依旧漾着,程豫快乐的抬起头,望着窗外雨丝淅沥沥,他想了一阵,又看了眼桌上的钟后,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我今天就到这里,剩下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黎曜疑惑的抬眉,“你要去哪?”
  程豫笑开,露出他洁白的牙齿。“我要接知恩一起回家。”

  交出备用钥匙之后,知恩每天收到的礼物,从一束鲜花升级附加了一个八吋高级蛋糕。
  大狗的讨好程度似乎越来越厉害了。
  知恩盯着花、吃着蛋糕,表情似乎有些困扰,但是内心却塞着满满的满足感。尤其是当她听见别人这么说的时候——
  “知恩姐,你男朋友对你真的好好喔!”
  哈!“好好”这两个字可是货真价实,跟以前她自我催眠时候的喃喃自语完全不同。
  “你真的什么都没说,她就送这些东西来吗?”花花分享着知恩的蛋糕,小脸充满了羡慕。
  知恩颔首,“嗯。”她是没说什么,只是给了程豫一副钥匙。
  想想,过去她给了程豫很多东西,学生时期整理好的影印讲义、生日时的手制饼干、结婚纪念日的喀什米尔名牌围巾……许多许多,都没有像这一副钥匙得到这么大的回应。
  当初,她是因为程豫可能为她失去工作而良心不安,才交给他钥匙,却没想到他很高兴,那双诚挚的眼几乎感动得快要盈出泪水。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记忆中,程豫不是一个热情的人,无论对谁总是淡淡的,就算是安芃薇,他也只是笑得比较亲切。
  但是现在的他不只会亲切的笑,还会展现无赖与感动。
  看来,程豫似乎真的改变了。
  因为她而改变吗?
  哼着笑,知恩吃着蛋糕,没想到她冉知恩也有今天。
  垂下睫,知恩看了眼桌上的时钟,楞了下,三两口把剩下的蛋糕吃尽,然后从办公桌起身。
  “花花,我要先下班了。”
  “下班?”小女孩嘴边沾着奶油。“剩下的蛋糕怎么办?”
  “帮我分给大家吧。”知恩边说边拿着外套和包包往大门走去。
  “这么急要去哪里?”花花对着知恩的背影问道。
  知恩回过头,微笑的说:“我男朋友要来接我回家。”
 
  因为心情好,什么事情都觉得顺心,即使下雨小小的塞了一下车,程豫到达知恩公司楼下的时候,表情一点都没有不悦的样子。
  坐在车里想抽烟,掏烟包时,程豫发现了放在西装口袋里的公寓钥匙。
  他拿了出来,细细端详。
  这钥匙不是新的,上头有着一道道的刮痕,齿模凹痕的金属涂漆也有些剥落,看起来就是灰灰旧旧的。
  但是在程豫的眼中,它却像是发了光一样的闪耀。
  大大的手掌小心翼翼的捧着,望着望着,笑容不时从程豫的脸上冒了出来。
  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走上这一遭。
  在那个下雨的午后遇见知恩开始,命运像是条无形的线,把他们连在一起。
  像是大大的一个圈,分开,又相遇。
  就如同母亲告诉他的——
  知恩是个好孩子,你的人生,有她才会完满。
  当自己跟一个人感觉到了幸福相守的时候,成就的是一个完整的圆,完满的人生也因而展开。
  只是现在这个圆有着缺口,没有连接,虽然看得到对方,但是还有一段距离。
  他努力的想要拉近彼此的间隔,也希望对方能够回应。
  而现在,他终于得到了对方给的一点回应。
  望着手里的钥匙,程豫淡淡的笑着。就算只是些微,对现在的程豫来说,都弥足珍贵。
  抬起头,车窗外哗啦啦的雨声乍然响起,毛毛细丝变成了倾盆洪水,程豫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
  他把钥匙放回左胸西装口袋里,拿了伞,决定在车外等待。
  自从给了钥匙之后,他跟知恩之间真的有些微的改变了。
  今天早上他问知恩可不可以去公司接她回家,她没有拒绝。
  光是这样,程豫整天的心情就飞跃得跟什么似的,就算是烦人的雨季也影响不到他。
  撑开伞,跨出车外,程豫绕到路旁的骑楼底下,才踏上红砖道,便不小心和跟他一起探进骑楼的人有了擦撞。
  “对不起。”偏首,他一楞。
  “没关系……”
  对方转头看他,也楞住了。
  “程豫?”安芃薇的眼里尽是讶异。
  回过神,程豫瞅着她,礼貌性的点点头。“好久不见。”
  那年分手后,两个人没再见过面,甚至连通电话也没有过,当时那“二败俱伤”的局面,令所有的当事者都不愿意再触碰那道伤口!
  一直到……他与知恩重逢之后。
  “好久不见。”安芃薇回说,“最近好吗?”
  程豫笑笑,“还可以。你呢?”
  “我很好。”她说,然后就沉默了。
  太久没见,原有的感觉早已不存在,连普通朋友的交情也变得生疏,想要多说什么,一时间也找不到话题。
  安静了一阵,程豫才又出声:“你现在要去哪呢?”
  安芃薇顿了一顿,“我跟我未婚夫约好了要吃饭……啊,对,我要结婚了,婚期在今年六月。”她秀出手上的婚戒。
  “恭喜你。”
  “谢谢。”安芃薇点点头,抬手看了表。“不好意思,我时间……”
  程豫会意的说:“你去忙吧,不耽误你了。”
  安芃薇笑了笑,“再见。”
  “再见。”程豫让开了路。
  安芃薇往前走几步,忽然又转过身,看着程豫。“那个……”
  “有事?”
  她抿了唇,直直望着他。“有些话,我一直想告诉你。”
  程豫撑着伞,瞅着安冗薇。“什么?”
  “那年,和你分手后,我想了很多。曾经,我怨叹老天的不公,不明白它让我失去丈夫又失去情人,我怨天怨地,但是从没想过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安芃薇叹道,“我总是想着自己的感觉,把别人对我的好视作理所当然,当初离开你到美国去,也是因为我害怕寂寞,后来我想,我会有这样的结果,大概是因为老天在惩罚我的自私自利。”
  安芃薇幽幽的说着,她轻柔的嗓音如昔,但是话语背后的语重心长,程豫是第一次听到。
  时间,让每个人都有了不同的心境。
  程豫摇头。“不管如何,当初我也有错,我们都太骄傲、太自我,以自己的认为判断事情,最后才造成这样的结局。”
  “也许吧。”安芃薇说,“总之,现在说也许有点迟,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
  抿了唇,她朝程豫开朗的笑开,“关于当时的一切,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电梯下楼的时候,室外的雨忽然变大了。
  知恩走到办公大楼自动门前,才发现自己因为离开太匆忙,忘了拿伞。
  眼看跟程豫约定的时间过了好几分,她想了想,放弃折回去,跨出门,在骑楼下找寻程豫的黑色轿车。
  蒙蒙的雨阵中,视线不甚清晰,知恩左顾右盼,找不着她搜寻的目标,觉得有些疑惑。她转头,想翻出包包里的手机打电话,忽然间,她在对向大楼的骑楼下发现了程豫……还有安芃薇的背影。
  安芃薇?
  知恩楞了楞。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动作停格在那一秒,知恩视线停在对面看起来谈笑风生的两人身上,心里突地像是吃到麻糬梗到一般难受。
  知恩一怔,低了首,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惶恐。
  为什么……难受?她有什么好难受的?
  是因为看到安芃薇的关系吗?
  心底不明的掺杂起慌张和迟疑,知恩不停的拨着发,站在大门没有移动脚步,眼光三不五时的瞥着对街的身影。
  她就这样看着,看到他们互相道别而分开。
  安芃薇走后,程豫抬手瞧了眼手表,感到疑惑的拧起眉间。他目光一转,一瞬也不瞬的瞅见知恩站在大楼檐下;而她,也正在看他。
  两个人视线对上的瞬间,知恩连忙转身,没有撑伞,头也不回的朝另外一头走去。
  雨把她的头发弄湿了,衣服也湿了,合身的白色上衣贴在身上,让她姣好的身材若隐若现。
  该死的,她在搞什么鬼?!
  程豫撑着伞追了过去。
  “知恩!”他过了马路,在她身后大声的唤她。
  知恩恍若未闻,穿着高跟鞋的双腿没有减缓速度的往前走。
  “知恩!”他又唤了一次,这回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几步。
  知恩还是没有停止她的动作。
  “冉知恩!”第三次,长腿追上了对方,大掌一伸,拉住了她。“我叫你你没听到吗?”
  缓缓的,知恩终于转了过来,脸上还挂着一个看起来就是很勉强的微笑。
  “是你啊,怎么来了?”
  程豫把伞移到她的头顶上。“我早上不是说要来接你一起回去?”怎么一脸像没有这回事的样子?
  “喔,我忘了。”
  忘了?程豫望着她,对知恩的反应心里疑惑,回忆起刚刚她的视线,他忽然明白了。
  “你刚刚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知恩装傻。
  说看到他跟安芃薇说话她心里难受?她不会说的,也没什么好说的,反正……反正她也没认真相信过程豫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真是这样吗?
  那她干么觉得难过?为什么要跑给程豫追?现在他问还要装没事?
  知恩抿着唇,越想越觉得矛盾,一阵风吹过,淋湿的她不禁打了个颤。
  程豫的眉皱得更紧,他大掌一揽,把知恩跟自己纳入伞下,几乎是抱着她回到车旁。打开门,他把知恩塞进去后,绕到另一头跨进驾驶座里。
  一坐进车里,他把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披在知恩身上。
  “穿上。”
  知恩楞楞地穿起他的外套,淡淡的香烟味飘进鼻腔,心里的难受变得有些苦涩。
  程豫看着知恩一身狼狈。初春这种温度,她竟然跑去淋雨!就算把外套给了知恩,程豫眉间的痕迹并没有消失。他心想:当务之急,还是得把她身上的衣服换下来。但是从这里回到知恩的住处,要将近一个半小时……
  打定了主意,程豫方向盘一转,往另一头出发。
  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知恩没有注意到方向不同,等她回过神,车子已经停在某大厦的地下停车场里。
  她疑惑的张望着四周,这里是……
  “你连这里都忘了吗?”程豫语带揶揄。
  他解开安全带,下了车,绕到知恩旁,替她开了车门。
  “下车吧。”
  知恩颔首,缓慢的解开安全带,也走下车。
  一下车,程豫就牢牢的牵住她,往停车场的电梯走去。
  知恩看着周围的景致,心情有些起伏。眼前这熟悉不过的,自从三年前离开,她再也没踏进的地方——
  程豫的豪宅,她和他还是夫妻关系所居住的地方。
  他带她到这里来做什么?
  知恩想问,但是不知怎么开口,只有默默地跟着程豫搭上电梯,然后刷卡进门。
  越过偌大的客厅,他拉着知恩到了更衣室,拿了几件干净的衣服给她。
  知恩楞楞的接过,是她的衣服。
  “这些是你当初离开忘记带走的,我一直留着,没想到还有用得到的一天。”程豫笑说,“进浴室去洗个热水澡,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再拖下去你会感冒。”
  知恩抿起了唇,顿时明白他带她到这里来的用意,她点点头,转身走进浴室。
  她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抱着湿透的脏衣走出来。虽然很久没来,但是所有东西几乎没什么改变,知恩找到设在后阳台的洗衣机,把衣服丢了进去,按钮清洗。
  回过身,她进屋想找程豫,没有很困难的,她在书房看到了他的身影,不过他正在讲电话,严肃的表情,似乎正在说一通重要的电话。
  知恩越过门,不想打扰他,迈开脚步随处晃晃。
  豪宅的摆设如昔,跟知恩记忆里的几乎一样,唯一有的变化,是里头的植物变多了。
  想当初,程豫坚持他的设计理念,根本不让她在屋内养花草。现在多了这些盆栽,原本冰冷的环境,看起来比较温暖。
  知恩坐上厨房旁的吧台椅,看见她送的弹簧草跟薄荷相亲相爱的偎在一起,想起了两人逛花市的情景,有些感慨地扯着笑。
  “你们……被照顾得很好。”知恩喃道。
  她抬头,别过脸,眼角忽然闪过厨柜旁的回旋梯,心底一怔,知恩不自觉的从椅子上下来,往楼梯踱去。
  她站在梯下,迟疑着,然后跨上阶,一步一步有些忐忑的走上去——最后,眼前的景象,让她顿时失去了声音。
  空中花园,她当年为程豫栽种的空中花园,这里的一切,也都保持得如记忆中一样。
  知恩一脸不可思议,她的眼一瞬也不瞬的瞅着,直到她摸上了院里的樱花树,那种看似虚假的影像,才有了真实感。
  “为什么……”
  她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原来你在这。”
  知恩闻言一顿,转过头,看着程豫朝她走来。
  “我的园丁跟我说,他很想跟你见一面。”伸长手,大掌与樱花树上的小手交叠。“他说,樱花树不好照顾,你能把它种得这么好,他想跟你请教是不是有什么秘诀。”
  男人接近,浓浓的异性气息传来,知恩一楞,尴尬的抽出自己的手。
  “没有什么秘诀。”她越过程豫,想要下楼,却被他从后头拉住。
  “知恩。”
  她停下身,背对着他,眼神因为程豫的声音变得软弱。
  程豫瞅着她,用他专心一意的目光。“当初设置这个花园,是为了我吗?”
  心跳漏了一拍,知恩倒抽口气,没有回答。
  回答了,就代表她承认自己愚蠢的过去。
  她低着头,希望藉此让起伏的心情能够冷静,但是站在这熟悉的环境里,不断翻腾起昔日的回忆。
  那个笑得很幸福的自己、幻想程豫笑着对她说“谢谢”的自己……
  面对知恩的沉默,程豫没有追问下去。他抬头,春分时节,正是樱花绽放的时候,粉色的花瓣,随风飘落……
  落英缤纷,牵住小手的大掌握紧了些。
  “你离去的这些年,我每天晚上都会到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小小的身躯僵住了,背对着的表情变得讶异,但是程豫没有发觉,他继续说着:“我在这里,回想起很多事,想着以前我们相处的时光、想着你的笑容、想着那个我们一起看星星的夜晚,有的时候我甚至幻想着,你在这里种下每一棵植物时的表情,还有你当时的感受。每当想起了这些,我才明白,自己是多么自私自利。”抿着唇,程豫的眼光带点苦涩。“知恩,我很抱歉,对于过去我对你所做的一切,我真的很抱歉。”
  低低的嗓音随着花风飘进知恩的耳里,顿时间,眼泪夺眶而出。
  “现在说这些,有用吗?”跌跌撞撞走到这里,她已经伤痕累累,现在说抱歉,能有多少改变?
  “怎么没有?”程豫回道,“知恩,你还爱我,不是吗?”
  她一怔,摇头,“没有,我不爱你。”
  “不,你爱我。”程豫又说。
  “没有,我不爱你。”知恩再次否定。
  程豫沉默了。他看着她的背影,垂下睫,大手一伸,把知恩扳过面对自己。
  “知恩,如果你真的不爱我,那就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为了平静心情,知恩始终低着头,听了程豫的话,缓缓的,她抬起小脸,几颗豆大的泪珠跟着动作掉了下来。
  她的泪颜让程豫的心揪痛,他伸手,用粗糙的指腹抹去她颊上的泪水。
  “说吧。”
  知恩看着程豫,凝望着他专心一意的眼眸,方才坚定的语言,顷刻间却怎么也吐不出。
  “我不爱你”这么简单的四个字,为什么一看到他,她就说不出来?
  回想起这些日子来,自己面对程豫的态度,知恩忽然明白,原来,无论她嘴上如何的否定或拒绝,在她心底,她对这个人,依旧有着爱情的存在。
  眼泪不停的流着,心里有些刺痛,知恩望着程豫,不发一语。
  程豫抹着擦也擦不完的泪水,哑声道:
  “知恩,你看到我跟安芃薇说话,心里不好过,是吧?如果对我没有感情,你……也不会有这样的反应,不是吗?”
  是啊,他说对了,她看着他们说话心里难受,因为她吃醋、因为她还爱着这个男人的关系,所以她吃醋。
  她吃醋、她难受,负面的情绪打散了她好不容易想要相信程豫的一点勇气。想着,泪水流得更凶了。
  程豫心疼的把知恩带进怀里,深深的叹息。
  知恩贴在程豫的胸瞠上,闻到了回忆里熟悉的男人味。
  每一次他这样抱着她,都是他们说要分离的时候……
  心紧紧的痛着,知恩的手垂在身侧,眼泪潸潸,却没有想要推开程豫的冲动。
  再一下下,一下下就好……再一下下,她就可以坚决的把他推离自己……
  小小的身躯被拥在怀中,因为哭泣不停的颤抖着。似乎,与他见面,她都是在哭泣,因为自己留给她的,一直只有伤痛的关系吧。
  什么时候,她才可以重新对他绽放笑靥呢?
  心里有着沉重,程豫只能静静的拥着知恩,让她尽情的发泄。
  须臾,程豫放开知恩,望着她难过的表情,缓缓的开口:
  “安芃薇对我说,因为她的自私自利所造成的伤害,她很抱歉;同样的,我也是。但是知恩,不管过去是多么的糟糕,我还是想请你相信一件事。”他拉起她的柔荑,搁在自己的左胸口上。“我的心现在在这里,它在你伸手就碰得到的地方,而且不管现在或是未来,它都不会再离开。”
  风又起了,樱花散在空中,绚烂的花风里,知恩看到的,是一双真诚不过的眼,在这双眼里,只有她……
  “我爱你,知恩,我真的好爱你。”再一次的,程豫又说了“爱”。
  你知不知道有种魔法,就是不停的执念,有一天不可能也会变成可能。
  我一直告诉你这句话,是想也许有一天你又忘记了我,但至少你还会记得我爱你这件事。
  这一次,魔法似乎生效了,胸口的疼痛变成一股热流,蔓延到了知恩的内心深处。
  稍稍缓和的泪水再度倾泄而出,知恩低着头,止不住的激动哭泣。
  程豫心疼的揽住瘦小的肩膀,低声说:“知恩,我们重新开始吧?”
  男人的问句,女人不知听进去了没,她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哭。
  程豫无奈的轻拍知恩的背,笑着叹息。
  “不回答?没关系,我们的未来,还很长。”

  终曲

  于是,过了一个许久之后——
  花园里,漾着花的香气。
  知恩坐在凉椅上,小小的喝了口蜂蜜柠檬汁。
  今夜,天气好,星星满天,知恩的表情,同样是满溢着快乐。
  但是一旁的程豫,眉头却皱得死紧,表情严肃得像是世界末日。
  “知恩。”他开口,声音沉沉。
  “什么?”放下柠檬汁,知恩愉悦的看着程豫。
  他伸手,弯指比了个手势,问道:“这是什么?”
  知恩瞅着他修长的三只手指。“OK?”
  浓眉又皱了几分,甚至有些压眼了。这家伙,明明是故意的!
  “是三!三个月!”他没好气的开口。
  听着他的话,知恩点点头,“是喔。”然后拿起她的柠檬汁继续喝。
  “你难道不明白三个月的意思吗?”程豫挑眉。
  “嗯……什么意思?”阿鹊姨的柠檬汁泡得真好,下次要来问问她是怎么做的。
  程豫望着知恩,又是一声叹息,“再三个月,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顿了顿,她看他,依旧是笑。“是喔。”态度也仍然平淡。
  看着知恩的从容,程豫微恼着。为什么她可以这么无所谓?孩子都要生了,却依旧不肯答应复合的事?
  没想到,他当初想用孩子捞回知恩的如意算盘竟然算错了!
  深呼吸,再吐气,再深呼吸,又吐气,严肃的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身前人儿的侧脸,月光轻洒,映着那白皙的小脸透出了珍珠般的光泽,连嘴角也是弯的。
  不知不觉,她不再伤心的哭泣,也开始对他笑,他们之间一点一滴产生变化,她愿意接受他的拥抱、他的亲吻,甚至答应跟他住在一起——但是,就是对于重新开始,她说什么都不愿意回应。
  程豫闷闷的睇着知恩的笑颜,目光移到她隆起的肚子上,想着想着,他忽然站起身。
  “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了!”他烦躁的吼着,伸手拉起知恩的左手,不由分说的把手里的戒指给套了进去。“就算不答应,戒指套进去了,你就是我的,如果你拿下来,我就再套回去,直到它黏在你手上为止!”说完,程豫皱着眉走了。
  知恩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过了一阵,咬着吸管的小嘴呵呵的笑了起来。
  不是说要让她用一辈子来思考?这“一辈子”会不会太短了些?
  噙着邪恶的笑容,知恩优雅的抬起手,左手无名指上的钻石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
  你就是我的……
  这句话,让人心口暖呼呼,嘴角的笑容上扬了好几度。
  挥挥手,光芒闪动,知恩满足的调整坐姿,继续喝着柠檬汁、看星星。
  然后,这戒指,就再也没离开过知恩的左手指。

  另一方,出版社的小茶水间里,拥挤的塞了三个人。
  “所以,他们真的重新在一起了?”知翔喝着老人茶,坐在茶水间的板凳上。
  “嗯,孩子都怀了,还要继续拖下去吗?”清风坐在知翔旁边,啃着整条瑞士卷,转头看着站在门口吃碗粿的男子。“没想到你料事如神啊!”
  “不敢不敢。”黎曜呵笑了几声,大口吃着手里的碗粿。程豫现在工作正常,过两天又要把他推到那一点都不亲切的英国去,他要趁现在好好“储存”家乡味。
  “不过,没想到知恩这个点头也想得挺久的。”
  “当然,你忘了吗?我姊的个性,可是有名的固执。”固执得连父亲冉昭雄都举手投降。
  “也是,不过——说到这儿,你姊都要嫁第二次了,为什么你连个女朋友都没有?”眯着眼,清风朝着知翔挑挑眉。“难不成……你有另外的癖好?”
  “啊?”老人茶停在空中,知翔呵呵笑了几声,“唉哟,好端端的提我干嘛?”
  “看你这态度,难道我猜中了?”清风邪恶的笑着。“我早就对你这斯斯文文的个性怀疑很久了。说吧!告诉姐姐是怎样的人?”
  知翔楞了楞,放下茶杯,指着墙上的钟,“时间差不多,我该回办公室去了。”他边说边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茶水间。
  “喂喂!别害羞啦!跟姐姐说清楚嘛!”清风抓着瑞士卷追了出去。
  黎曜望着两人的背影,优闲的倒了一杯老人茶给自己。
  嗯……接下来,要吃什么好呢?
  葱油饼好了,对,再加个蛋、淋点酱油膏……还有辣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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