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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之琳和他的朦胧诗(下)

(2008-11-18 01:22:53) 下一个

               卞之琳和他的朦胧诗(下)

                       

                        雪丁

 

   卞之琳和张充和自1933年相识到1948年张和傅汉斯结婚去美,一共交往了15个年头。其间少不了春秋佳日,携手同游,花前月下,临流赋诗的故事。可是,他们的交往只止于诗人想象中的柏拉图式的纯情。193610月,卞之琳回家办理了母亲的丧事,顺道前往苏州探望张。苏州,古色古香的园林——苏州,“几多红泪泣姑苏”的苏州;诗人戴望舒曾在那悠长寂寥的雨巷,遇到丁香花似的姑娘的苏州;曾被歌人唱道“湖山烟雨里,花也散了,红也散了”的苏州,诗人也在垂杨和桃花左右掩映的旧家门巷里,找到了受过六朝书香熏陶出来的闺秀——张家四妹,受到张家上下的欢迎、慰问和招待,在张家一住就是好几天。其间,两人曾同游苏州天平山,欣赏了山上如痴如醉泛着酒香的枫叶;他们在幽僻的山径上,潺潺的溪水旁,大诗人白居易、范仲淹流连过的松庵古迹前,留下了双双倩影;也许是在一个露满枝头的花朝,一个令人激动的时刻,张充和在一时情感喷涌的情况下,吻了一下卞之琳的面颊,这使他禁不住砰然心动,几天几夜没有睡好;1938年暑假,他俩在成都同游峨眉。在一段陡坡上,充和感到有点吃力,红霞满脸地笑着想要之琳搀扶一把,她伸出凝脂似的小手,手背上隐约显现几条青筋,卞回过头来想搀她,却一阵心跳,一个劲儿发抖不敢接手,他被充和光艳照人的形象慑服了。充和看他窘得这样,只好自己爬上了坡。这事也许在充和心中荡起一丝不快的涟漪。

    爱情,特别是在它的若即若离,时隐时现的最初阶段,是十分神秘,十分迷人的,爱中人会受到诗神特别的眷顾,因此,这里先看看卞之琳在193735月间几首有代表性的无题诗(共5 首,其中第12首已在上文介绍)。

 

      无题(三)

  我在门荐上不忘记细心的踩踩,

  不带路上的尘土来糟蹋你的房间(免得把人世的尘埃玷污你的空间

  以感谢你必用渗墨纸轻轻的掩一下(从你的来信看得出,你的泪

  叫字泪不沾污你给我写的信面(已经小心地用渗墨纸吸干了,我很感谢

  门荐有悲哀的印痕,渗墨纸也有(门荐上有我的泪痕,渗墨纸上却有你的泪痕

  我明白海水洗得尽人间的烟火(时间的海洋可以洗净人间的恩怨

  白手绢至少可以包一些珊瑚吧(白手绢可以抹干你的泪珠

  你却更爱它月台上绿旗后的挥舞(也可以在月台上挥手送行。别离,对你可能是一种解脱,我的哀愁给你的压力太大了)

 

      无题(四)

  隔江泥衔到你梁上,(燕子双双归来修旧垒

  隔院泉挑到你怀里,(泉声给你的甜梦催眠

  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我送给你舶来的胸针

  你想要研究交通史。(你却要追究它是怎样来的

  昨夜付出一片轻喟,(昨夜我们倾谈中,我曾喟然叹息

  今朝收你两朵微笑,(今朝却看到你两朵如花的微笑,是致歉吗?

  付一枝镜花,收一轮水月……(轻喟和微笑都如水中月、镜中花一样空虚

  我为你记下流水帐,(我却写诗记下我们甜蜜的岁月)

 

        无题(五)

  我在散步中感谢(我感谢你陪我散步

  襟眼是有用的,(在山间小道旁,我采来一朵小花

  因为是空的,(把它别在你胸前襟眼上

  因为可以簪一朵小花。(你显得更加妩媚了。)

  我在簪花中恍然,(我在给你簪花时憬悟到

  世界是空的,(我的世界原来是空的

  因为是有用的,(因为有了你的存在

  因为它容了你的款步。(才有了我们幸福的款步。)

 

   卞诗,不少是以贝壳为主题的。他把贝壳当作珍珠,当作眼泪,当作一切最高尚、纯洁的大自然的杰作,当作诗的精魂。在湛蓝的海洋深处,那里随时卷着风涛,碎雪一样的浪花拍打着亿万年的礁石,就在那长满瑰丽的珊瑚和琼枝玉树的龙宫,贝壳们默默地吸收太阳的光华,因而涂上了七彩的颜色,浸染了月亮的清辉,因而有白玉一样晶莹的外壳。不知经过多少岁月,经过多少淘洗,才修成正果,成为一个精致绝伦的艺术品。它是大海母亲慧心的创造,是她伟大的爱的结晶。诗人以这样圣洁的图腾来入诗,来比喻自己心中的偶像和感情,才显出他爱情的纯洁、坚贞和永恒。

  且看他作于1935年的《白螺壳》:

 

   空灵的白螺壳

   孔眼里不留纤尘,

   漏到我的手里

   却有一千种感情:

   掌心里波涛汹涌,

   我感叹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细到可以穿珠,

可是我也禁不住:

你这个洁癖啊,唉!(对你的洁净无瑕,我自惭配不过你

 

请看这一湖烟雨

水一样把我浸透,

象浸透一片毛羽。

我仿佛一所小楼(我仿佛是湖水中一所空灵的楼台

风穿过,柳絮穿过,

燕子穿过象穿梭,

楼中也许有珍本,

书叶给银鱼穿织,(我也曾学蠹鱼,在古籍里穿织

从爱字到哀字——(为了找寻从爱恋到失恋的终极

出脱空华不就成!(终于感悟到,只要懂得“色即是空,出脱浮华”就成了

 

   玲珑吗?白螺壳,我?

   大海送我到海滩,

万一落到人掌握,

愿得原始人喜欢,(原始人将贝壳当通货,作简单的物物交换

换一只山羊还差

三十分之二十八,

倒是值一只盘桃。(他们还没有很高的智慧

怕给多思者拾起:(如果给有思想的诗人拾到,不会拿去当钱用

空灵的白螺壳,你(而会想起白螺壳空灵悠远的岁月

带起了我的愁潮!(引起海浪般的愁潮) 

 

我梦见你的阑珊:(我在阑珊的梦境中,看见你旧家门前的——

檐漏滴穿的石阶,

绳子锯缺的井栏、、、

时间磨透于忍耐!(我等待了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啊!

黄色还诸小鸡雏,

青色还诸小碧梧,

玫瑰色还诸玫瑰,(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可是你回顾道旁,

柔嫩的蔷薇刺上,(但是,你当年的宿泪

还挂着你的宿泪。(还挂在带刺的蔷薇花上呢。

 

     圆宝盒作于1935

  我幻想在哪儿(天河里?)

  捞到一个圆宝盒,(一个晶莹的珠贝

  装的是几个珍珠:(是我的珠泪

一颗晶莹的水银

掩有全世界的色相,(从一颗泪珠里,你可以看到整个世界

一颗黄金的灯火

笼罩着一场华宴,(温情的灯火下,映照着丰盛的声香味触法

一颗新鲜的雨点(一颗珍珠似的清泪,

含有你昨夜的叹气、、、、

别上什么钟表店,(让我们忘记时间的流逝

听你的青春被蚕食,(让我们青春永驻

别上什么古董铺,(我们不要回顾过去

买你家祖父的旧摆设。(抛却那沉重的历史包袱

你看我的圆宝盒(诞生在天河里的绛珠仙子呀

跟着我的船顺流而行了,(坐上我的船顺着感觉走吧!)

虽然舱里人(我们乘着船

永远在蓝天的怀里(永远在碧蓝的银河里

虽然你们的握手(在天河里看牛郎织女握手拥抱

是桥!是桥!可是桥(可全靠那灵鹊铺成的桥呀

也搭在我们的圆宝盒里;(那桥也搭在我们心里

而我的圆宝盒在你们

或他们,也许就是

好挂在(织女)耳边的一颗

珍珠?——宝石?——星?(它就是我的泪珠化成的

这个时期的卞诗虽然朦胧,不易索解,但它却诗意盎然,耐人寻味,能引起读者搜奇探秘,一窥堂奥的动念。主要是因为它的意境悠远,风流蕴藉,它所蕴涵的情调,也许就是大多数读者下意识中希望重温重拾的思古之幽情。像:

“年红灯的万花间,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尺八》。  有辛弃疾词《青玉案》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韵味;

“咸阳古道,快马蹄声。”《音尘》。有李白《忆秦娥》的“咸阳古道音尘绝”的韵味;

“一星灯火,看是谁的愁眼。”《旧元夜遐思》 有周邦彦《夜游宫》的“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的韵味;

“满地的虫声象雨声,满湖荷叶的雨声象风声。”《中南海》 有欧阳修《临江仙》的“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的意境……

但他这些意境又不是古诗词的重复,重复就没有意义了,而是植根于古典文

学的土壤上,从民族的基因上生发出嫩绿的叶芽和蓓蕾,又移植到现代人的心灵中去美化、陶冶人们的灵魂,因而不会产生异体排斥作用。象卞之琳一类的温情婉约的诗,就是一服能深入人心,潜移默化,医治人民心灵的灵犀和灵麝。这正是时下市井中的所谓宣传鼓动,起不到改造人们思想作用的症结所在。

  作为中华文化基石的中国文字,每一个字都是一个词语生命体,一系列词语有机地组合,成为一篇完整的文章或诗篇,人们就能读到一个具有生命搏动的艺术品。卞之琳的诗大抵都是这种形式的生命体,即使一时读不大懂,总能从字面上领会到它的美,正如我们遇到一群少男少女,即使还不认识他们,也能从他们的青春亮丽,活泼生动的形象中发现美一样。这些诗的美就表现在它的意境、风格和气氛上。

  卞之琳的朦胧诗,在张充和离开他的前几年,事实上就停笔了。也许是受到一些人的批评,说他的诗风过于贵族化、个人化,而要求他要接近泥土,接近大众。这本也没有什么错,问题是什么是泥土?什么是大众?俄国的普希金、托尔斯泰、果戈里、屠格涅夫等的文学巨著,都是贵族文学,但仍然不失为俄罗斯伟大的平民哲学、民主思想的经典,很多农奴读不懂,却不能不说那些文学是为他们说话的;曹雪芹的《红楼梦》、王实甫的《西厢记》应该说都是贵族文学,它们的主人公身居深闺绣闼,而不忘草根,仍然不失为伟大的文学著作。

  文学作品最怕和光同尘、千人一面,毫无自己的特色和风格。越是个性化、风格化的作品,就越能深入人心,传之久远,特别是诗歌。卞诗是有其特殊风格的,这在文坛已有定评。今天他还能被人提起,而没有湮灭在时光的流水里,就是因为有他自己的“色声香味触法。”

  关于文学要倾向泥土和大众的问题,曾有许多“权威”人士,以他们各自的政治观点和立场,从不同的角度给作家们提出种种“指导”意见。而不懂政治的卞之琳,就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大潮中,迷失方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转了180度的大弯,片面追求所谓“泥土化、大众化”,写了象《天安门四重奏》等口号化、标语化的诗作。我们的诗人已经放弃了自己原有的风格,他的诗已经淹没在千军万马的尘土中了。现在,人们还是怀念30—40年代的他,而他50年代以后的诗作,则早已无人提起,这就是历史给卞之琳的评价吧!

                                                     2008  11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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