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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宫》by沐非,起点女频出版全文,隆重推荐!

(2008-12-09 13:10:50) 下一个
第一卷 第一章 明灭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第三十二品应化非真分》

  永嘉十二年的春天甚是邪异,才二月里,天气就忽冷忽热,变个不停。福寿宫里老太妃生受不住,终于薨了。几日后,皇后又卧病在床,太医们天天会诊,总不见起色。内外命妇一起陈说,太后便请了国钦寺的慧明禅师来讲经祈福。

  初七,六宫里才发了春装,宫人们口中不说,私下,却是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在青灰衣裙上小动针线,既不违宫制,又能显出俏美。

  鱼跃龙门,是宫中女子的梦想,所有的黛眉浅画,宝髻千变,都不过是为了那九五至尊,为了那闲暇时的惊鸿一瞥,偶然惊艳,甚至是,一时青睐。

  汉时的未央神话,是宫中女子心中,最华美的梦。

  白天日头暖融,却不料,到了晚上,天色暝迷,竟下起雨来。春寒随着雨丝,一阵阵倒上来,到了子时,轰隆隆一声,竟打起雷来!

  蓉儿一把拿起毛巾,叫了声好烫,一边又给晨露额头敷了一条冷的。她瞥了眼白萍彩儿她们,见她们仍是蜷在被窝中,不由心中发恨。

  她把毛巾一甩,狠狠扔在桌上,弄出不小的声响,白萍‘哼“了一声,转身睡了过去,彩儿终于绷不住,爬起身来,迟疑问道:“晨露好些了吗?”

  蓉儿看着她,想发怒,又忍住了:“额头越发烫了,她本来身子就虚,捱了那一顿打,又逢上这天气……”

  她想起刚入宫时,晨露那小小的,胆怯的笑容,想起那日棍棒齐下,她缩成一团的弱小身影。

  “要怪,就怪我们生的不好……要是爹妈给了好家世,就算做不了主子,也能做上三阶的女官,有头有脸的,也不会轻易捱打!”彩儿不甘的嘀咕着,想起娘娘们的贴身宫女,那金尊玉贵,那盛气凌人的样子,又是神往,又是妒忌。

  她们四个都是云庆宫中的粗使宫女,因为出身微贱,又没有使银子,就被派到杂役班,什么擦柱子,抹地板,甚至拔草除尘,都是她们的活计,白日里辛苦奔忙,晚上也是四人大通铺。

  其他宫女都被小太监们尊称一声“姑娘”或是“姑姑”,她们这些人,却是谁也不会正眼瞧的。哪天娘娘气不顺了,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拿她们出气。

  蓉儿一声惊叫,打断了彩儿的苦怨:“不好了,晨露开始发冷了……冷的象块冰!”

  彩儿不及答话,铺上的白萍翻身坐起:“半夜三更的吵什么啊,还叫不叫人睡了!”

  “你真没良心,晨露还不是为了替你的班,才会把漆洒到娘娘身上。”

  “那是她自己笨手笨脚!人死了没,还没死就快叫善人堂来抬人,死在这里,还怎么住人!”

  “你!”蓉儿气不过,冲过去就要撕扯,却听见彩儿大叫:“你们快来……晨露、她,她没气了!!”

  蓉儿三步疾奔回东铺角,伸手一探,颓然坐倒。

  她看着这僵直,瘦弱的躯体,看着那青白的小脸,那蹙着眉,闭着眼,好象仍在忍痛的表情,她哽咽着哭不出来。

  这一条命,何其微贱!

  她起身,抱住晨露,终于哭出声。

  她哭着,想起家中的娘亲和小妹,仿佛要把一生的悲苦,都诉之哭声。

  彩儿踌躇着,半晌才道:“我去喊善人堂的人!”

  她拿了把伞,跑了出去。

  迎面便是雨水,她打了个寒战,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为着屋内凄凉的哭声。

  屋内,没有人再说话,蓉儿啜泣着,白萍两眼望天。

  半个时辰后,彩儿才回来,她声音带着哭腔:“善人堂的不肯来,说是大雨天……就让她挺尸在屋里……”

  善人堂是宫中有善心的大太监和女官们设的,有些无亲无靠的宫人死去,他们会拉出去埋了,现在连他们都不肯来。三人立刻明白,自己要伴着尸体一夜了。

  蓉儿悲从中来,又哭了起来,彩儿哆嗦着:“我听说,下雨天,容易闹尸变……”

  她的声音带着恐惧,随着雷声轰隆劈下,分外阴寒。

  白萍打了个寒战,皱眉看了看另一端的僵硬躯体,嫌恶的挪了挪铺盖,说道:“少胡说八——”

  尖酸的话语戛然而止,她死死盯着尸体,突然,爆出一阵惨烈的尖叫——

  白亮的雷电,瞬间照耀整间屋子,雨声哗哗,铺上那具尸体,静静的,睁开了双眼。

  她目光森然,神光流转,令人不敢平视,双眸转动着,打量着四周简陋的环境,以及,惊愕害怕的三个女人——

  雷电轰鸣,震得乾清宫内灯烛闪烁。左侧有一只云窑瓷炉,呈大禹治水状,其中檀香冉冉,皇帝手执黑子,意甚踌躇。

  他看着雷雨交加,也就不愿去睡,谴人去留下给太后讲经的慧明禅师,一起在乾清宫中对弈。

  手谈之道,澹泊二字而已。前人往往几日才成就一局,他两人下到中夜,也不过局面过半。

  白子大龙已成气候,隐有腾云破空之势,黑子却无所作为,散乱的不成气候。

  局势甚危,皇帝却漫不在意,端过茶碗一试,笑道:“好茶。”

  “皇上且慢品茶,小僧却要先取一局了。”慧明落下关键一子。

  “哦,朕要输了。”皇帝仍是平和,轻松笑道:“禅师果然好棋艺。”

  看着他温和平正的意态,慧明心下暗忖道,一直传说这位万岁性情温厚,宽正少怒,果不其然。

  “可惜,禅师的眼界,未免太浅了些。”皇帝的声音,在雷声中,竟是是别样的廖淡,和危险。

  慧明愕然抬头,看入皇帝眼里。

  在那温厚平和的笑容下,笑意未达眼底,皇帝眼中深不可测,无穷的深渊仿佛要择人而噬。

  铛的一声,慧明手中棋子落地。

  皇帝伸出手,那五指修长,然而坚定,他放下一子。

  仿佛是一瞬间,那散乱的各处立刻互为奥援,相为呼应。

  棋势已成,大龙顿成死地。

  皇帝含笑看向慧明:“卿一子不过呼应五步,而朕,从不计较一子一地,朕求的,是最后的水到渠成。”

  慧明被那一眼已是惊的慌乱,逢此大败,只能唯唯。

  皇帝止住内侍,亲自动手收拾,仍是漫然道:“太后宫中的佛像还妥当吧?”

  “此乃观世音菩萨,遍体以七分金——”

  皇帝挥手打断了他的介绍:“禅师认为临时抱佛脚有用吗?”

  这很是诛心险刻的话,让慧明战栗不已,他隐约知道,自己坠入了一张大网。

  皇帝笑得洒脱:“太后从你那请了一尊佛像,而道门的玉虚道长,却即将成为护国真人。”

  慧明又惊又怒:“太后她……”

  皇帝爽朗地大笑:“难得有今日的兴致。棋局已毕,禅师请回吧。‘

  慧明咬咬牙,下定了决心,必恭必敬的,跪下,行礼:“谨遵陛下旨意。”——

  清晨,粗使奴婢们来到食厅,领取自己的的一份早膳,至于高阶宫女们,则要服侍完主子后,由自己的小丫头代为领取,有些有头脸的,甚至有自己的小厨房。

  宫中阶级森严,一层一层,越到上头,越有人上人的意趣。

  白萍彩儿仍是余悸未消,远远的避开着晨露,只有蓉儿爱怜的端来粥和馒头,又变戏法样的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圆胖可爱的煮鸡蛋。

  “快吃吧,让你休息你不听,待会要晕了过去可怎么好。”蓉儿象个大姐姐似的,嗔怪数落着。眼里却满是喜悦。昨晚晨露一时背过气去,还以为她已经没了,没曾想,一个雷头轰下,居然又睁开了眼,今早居然还能起身了!

  她狠狠的剜了眼白萍彩儿,暗骂道,两个死丫头,红口白牙的乱说什么尸变!

  晨露静静的看着她,忽然笑了:“蓉姐,你对我真好!”

  她相貌只是清秀,这一笑,却是明丽异常,眼波神动间,竟有一种高贵凛然之气。

  蓉儿看呆了,半晌才回神来,却见晨露已经低下头去,吃了起来。

  她吃的很快,却丝毫不见粗鲁,一会就风卷残云的,把粥喝了,馒头吃了,然后才是鸡蛋。

  蓉儿咂舌于她的好胃口,又想起她几日没进水米,不由急道:“你慢点吃,几日没进食,如今这么胡吃,还了得吗?”

  晨露沉静一笑:“不妨事,我先喝了粥汤,才吃的其他。”她继续香甜的吃着,几乎把脸埋进碗里:“好饿,我真的很久没吃了。”

  没有人听到,她心中那声叹息——

  是的,很久没吃了。

  二十六年了。

  第一卷 第二章 争宠

  一日如常。

  晨露刚刚痊愈,只得做些轻的活计——好在今日只须把栏杆擦个通彻。

  蓉儿觉得很是奇怪,晨露在干活的间歇,竟问起了宫中逸事——平日里她可对这毫无兴趣,她是个没心眼的实在人,一五一十便讲了开来。

  擦了一天的栏杆,四人回到房间,随便梳洗后,很快就上了大通铺。

  晨露没有睡着。

  听着三人均匀的呼吸,她睁开眼,披衣起身,来到窗前。

  已是半夜,亭台楼阁在黑暗中烨然生辉,远处的镜湖,波光微潋。

  风景依旧,人事已非。

  现下已是永嘉十二年了呵……

  她叹息着,如同第一次见过似的,端详着,自己纤弱的身躯,手脚,还有这一室寒苦。

  不曾想到会有今日啊……

  她几乎是自嘲的笑了。

  没有人会想到,晨露,这个羞怯微贱的宫女,早已经死去。

  在这个身躯中,重生的,是她。

  在地府中,因着术士的诅咒封镇,她连奈何桥也过不得,在火中焚烧,整整过了二十六年。

  如今因缘际会,幽幽一梦,醒来后,却被人唤作“晨露”。

  二十六年啊……人生繁华,一朝落尽……

  我……是谁?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宫中诸景,无声的说道:

  我的名字是——林宸。

  这天下,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叱咤风云的名字……

  第二日,管事太监有话,道是前日风狂疾,损了云庆宫中各色花木,少不得要调理一番。一声令下,四人就在庭中忙碌起来。

  今日天色大晴,风也很大,蓉儿扶起一丛枝蔓,又是培土,又是修剪,忙个不停,她抬起头,担忧的看了看晨露,刚说了句:“你衣裳太单薄了些——”却听见外面一阵轻微喧哗,再看时,却见两停宫轿落在门口照壁处,总管太监那尖亮的声音喊道:“恭迎娘娘回宫!”

  蓉儿“咦”了一声,道:“今日齐妃娘娘怎么这么早回宫,她不是要协助皇后打理六宫事务吗?”

  只见宫人们正欲搀扶,第一停轿中珠帘一揭,齐妃已经从轿中下来。

  她身着绛红绣金宫装,面容艳丽无比,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又凛然生威,一头青丝梳成华髻,繁丽雍容,那小指大小的明珠,莹亮如雪,星星点点在发间闪烁,烈日照映下,令人不敢正视。

  她步伐轻盈,手中却是紧紧撕扯着绢帕,柳眉倒竖,美眸含威,三两步就走到花丛边。

  她的贴身宫婢香盈迎上前去,还未及开口,但见齐妃细咬银牙,微微冷笑,也不言语,就是一掌掴去。

  香盈正是懵懂,却不敢避让,生生受了这一掌,脸上指痕宛然,跪地求饶:“娘娘饶恕……”

  “齐妃姐姐火气好盛呵……”

  身后有女子笑道,声音清脆,却又说不尽的慵懒妩媚。

  第二停轿中,有一女子慢条斯理的下轿走来,她身着淡粉衣裙,长及曳地,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出不盈一握,发间一支七宝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

  她在左右侍婢的搀扶下,仿佛弱不禁风,只那眼中的得意笑意,明晃的耀眼。

  “是云萝这小丫头!”

  蓉儿她们看着,险险低呼出声。

  原来这云萝本是云庆宫宫婢,齐妃本来喜她嘴甜伶俐,收在身边,不料她相貌出众,一次皇帝驾临时见了她,随口调笑,竟比起了月下昭君。这下齐妃打翻了醋罐子,忙命人远远打了去浣衣局。

  “多日不见她,怎么竟成了主子?”一众人等都暗暗纳罕。

  云萝却不在意,曼声笑道:“姐姐容禀,当日我走的匆忙,有几样心爱物事却没带走,今日一并拿走吧……明日还要服侍皇上,并没有功夫来呢!”

  说完,也不等回应,竟袅袅娜娜的走去原先住处,不到一柱香,就拿了出来,微微向齐妃一躬,径自回轿离去。

  齐妃气得颜色不正,双手颤抖,对着香盈又是一记耳光:“昨日皇上偶遇云萝,封了她做云贵人……本宫不是让你把她远远打发出去,不要再让皇上见着吗?你怎么当的差!”

  香盈嗫嚅道“她在浣衣局,怎么会……”

  齐妃思索片刻,冷笑道:“必定是‘她’……昨日一早装贤德,非要皇上陪她去烟霞阁看望老太妃,就是为了‘不经意’经过浣衣局,到时候让这小贱人来个邂逅,还不是水到渠成!”

  香盈恍然大悟:“是皇后——”

  齐妃挥手止住了她,觉得此处人多嘴杂,正要招集心腹密商,却见花丛中隐约有人。

  “谁在那里,出来!”

  四人起身,未及下跪行礼,齐妃眼尖,一眼瞥见了晨露。

  她记性甚好,一下想起,这就是那日把漆滴在自己身上的宫婢,一股滔天怒火正没处发,伸手指定了晨露:“把这贱婢拖出去,打死算完!”

  齐妃威仪深重,又在盛怒之中,一声令下,早有人七手八脚把人拖了出去,香盈连忙跟了出去,权作监督。

  蓉儿低呼一声,就欲起身,却被彩儿死命拉住了,扯回地上跪下,她浑身都在颤抖,想了想,好象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转过身对着齐妃,用力在地上磕头:“娘娘千岁千千岁,就饶了她这一遭吧!”

  她用力磕下,鲜红的血染红了石砖。齐妃却理也不理,转身回了内宫。

  再说那边厢,香盈跟了过去,看太监们去拿了刑杖,正要施为,那唤作晨露的宫女,轻轻开口道:“香盈姐姐且慢,我有一桩秘密要告诉你。”

  话音清脆自如,好似丝毫不曾害怕。

  香盈禁不住好奇,走前两步:“什么秘密?”

  晨露抬头,正对上香盈好奇的双眼。

  瞬间,她眸中金光一闪,香盈只觉得身不由己,直直看入了瞳仁深处,那深不见底的冥黑,竟是充满妖异诡谲。她头脑一凉,随即浑噩起来。

  “姐姐你素来聪明,又怜悯弱小,一定会帮我向娘娘求情吧?”

  眼中的冥黑,似乎要把人吸入,香盈呆呆的移不开眼,只定定道:“是啊!”

  下一刻,她恍然惊醒,揉了揉眼,尖声对着太监道:“先别动手,我要去禀报娘娘。”

  齐妃倚在榻边,余怒未消,香盈进来,小心地奉上熏香。

  “娘娘,奴婢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要吞吞吐吐你就给我出去!”

  “是。皇后这番,明显是来意不善,是对着咱们来的。”

  “嗯。”

  “所以您更不能给她抓到把柄。”香盈热切地说道。

  齐妃以指拢了拢额前鬓发:“什么把柄?”

  “这节骨眼上,任何不慎都可能成为把柄,按说打死个把宫女,是我们云庆宫自己的事。可落到有心人眼里,对景儿发作起来,可就是‘不恤人命’的罪名了。”

  “你是说放了那丫头?”齐妃端详着指尖鲜红蔻丹,不悦道:“本宫最恨这等笨手笨脚的奴才!”

  “娘娘明鉴……这等蠢笨之人,不值当为她坏了我们名声。不如,明日我找刘总管,把这丫头调走,换个伶俐的。”

  “依你……不过,一定要仔细了相貌,不能再养虎为患!”

  晨露被赦了回去,蓉儿自是喜笑颜开,其他两人也是啧啧称奇,这两日她们见晨露一无异状,想起自己咋呼什么“尸变”,脸上过意不去,对她也亲切很多。

  白萍撇嘴道:“香盈这小蹄子是个心黑手辣的性子,今天居然大发慈悲,给晨露求情,难道是太阳打西边出了?”

  彩儿殷勤的给晨露端来茶水:“妹妹你喝口茶吧……平日里你不声不响,没想到跟香盈姑娘有情分。她可是娘娘跟前最得意的人……今后有什么好处,莫要忘记了我们姐妹。”

  如此这般,四人吃过了午饭,又得了管事太监吩咐,说是下午无事,莫要乱走惹着娘娘。春日天气晴暖,左右无事,四人都上床午睡起来。

  晨露听得四人呼吸匀称,轻轻捂胸,咳了两声,吐出了一口血,苦笑道:“好霸道邪门的功夫!”

  这“九幽摄魂术”出自西域邪教,前世时,她一时好奇,记下了这门功夫,却从来没用过。这次重生,危急时刻,却起了大用,可惜这具身体资质孱弱,又没有内功护体,才反噬到了脏腑。

  “九幽摄魂术”看似玄虚,实质不过是以眼神来控制他人心神,为己所用。这门工夫练成了极有威力,但晨露只是粗通皮毛,一旦遇上意志坚定之人,或是让受者做他极为抗拒之事,仍会惨败。

  虽是皮毛,对付香盈这不通武学的宫女,却是足够了。晨露忖道,再也耐不住胸中烦恶,连忙盘膝,以“黄庭养生诀”中方法吐呐。

  此诀不是武学内功,只是通过呼吸来改善自身,强体养生,对于普通人来说,作用甚大。

  这具身体病弱太过,不知要修养多久才能重练内功。吐呐后,晨露想到了这个棘手问题,大感头疼。

  “算了,能让我重生于世上,已经是殊遇了,奢求太多会造天谴。”半是玩笑的安慰自己,她也陷入了睡眠。

  第二天,香盈前来转达了一个重要命令——晨露转调到御花园。

  第一卷 第三章 惊梦

  晨露手脚利落的收拾着衣物包裹——也不过两身衣服,几两微薄的体己银子,蓉儿眼眶泛红,哽咽道:“这一去,不知要几时才能见着,自己仔细冷暖,小心莫要得罪贵人……”

  白萍也不复往日尖刻,唏嘘道:“唉……我们这等人,不过是贵人手里的物事,随意调来换去,想想真没意思。”

  彩儿见气氛伤感,笑道:“其实御花园也没什么不好,一朝皇上驾临,要是看上了谁,那就……晨露你要多加努力才是!”

  白萍冷笑:“也就是你这等蠢人才如此作想……上次圣上赏雪,渊天阁洒扫的紫鸳故意穿了碧纹纱衣——那妮子也真经冻——圣上道是林中仙子,还没等临幸,太后就说她是狐媚惑主,四十杖活活就打死了。”

  三人噤然不语,良久,蓉儿才道:“这种事在宫中不算什么希奇,明的暗的,件件桩桩,不过引得人说嘴一番,就慢慢淡了,过了一阵,谁还记得这冤死鬼?所以,”她看着晨露,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晨露,便真见了皇上,也千万不要存着往上的心思!”

  晨露看着她担忧的神情,心中一暖,接着,她微微羞怯地笑了:“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这等平凡姿容,哪里是成凤凰的料?”

  如此这般,四人话别了一阵,御花园管事已派了小太监来领人了。晨露停住,深深看着身后富丽幽雅的云庆宫,还有蓉儿不舍的眼神。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的住所,第一次的,同伴。

  她微微笑了,眼中的空灵清冷,被笑意暖成一泓温泉,随即,归为冰冷。

  ****

  宫中胜景良多,光是园林,便有聚香,晓寒,瑶林等各处,若是说到“御花园”三字,却必是说镜湖边的那处。

  此处位于皇城东角,原本是先朝宠妃的凝碧园,传说此处以碎玉铺地,以寒绢为花,又以地热之术,夺天地之造化,生就一池清荷,冬日里,氤氲成云,有如仙境一般。

  本朝由先帝开创,他于园林一道,颇有涉猎,在原先凝碧园的底子上,又加拓展,才成今日规模。

  此处的命名也颇多怪异,传说先帝曾提笔写下一个斗大的“天”字,随即掷笔,竟是悲恸不能自已。宫中皆是愕然,后来,便只得统称它为御花园。

  御花园在宫城东角,其中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也不必说,尤其是那碧波清池,嶙峋怪石,以及黑瓦白墙的水榭长廊,都是从江南一点一滴的运来,由能工巧匠精心布置,和京城的北地风景,殊有不同。

  御花园的宫人分作两班,一班负责修筑,一班负责花木。小太监领她到时,总管正在歇息,他吸着玉制嵌金的烟杆,闭目品茶。

  半晌,他才开眼,略微扫了扫晨露,问了问名字来历。

  他想了下,道:“你长得这样瘦小,修筑班你是干不了的,去花木班吧。”

  花木班管事是个四十出头的姑姑,瘦高瘦高,脸色蜡黄阴沉,问了问来历,冷笑道:“我这里竟成了蛮荒流放的地儿,什么主子不要的,老的少的,做不动事的,都往这里扔!”

  小太监赔笑道:“姑姑仁心慈厚,这丫头也只有您才调教得出来,要是放修筑班,怕是石头砖头就要坠断她的腰!”

  姑姑也不理她,转头问晨露:“你会伺弄花木吗?”

  “略懂一二,以前在云庆宫,那园子也是我们照料的。”

  姑姑的脸色这才和缓些:“我姓何,你叫我何姑姑就好。你在我花木班,就要勤恳做事,那些虚情小意,奸刁懒馋的勾当,只要让我看到,定是撵了出去。”

  她让晨露跟着一位老宫女做事,平时主要是除草浇灌,若是看到名贵花木有了枯凋,就要禀告她定夺。

  晨露一一受教,正要下去,何姑姑招手让她回来,道:“我班里二十个,都住得满满的,你的住处可怎么好……这样,最东边有一间房舍,平日里堆放杂物,我让小太监把它清出来,你就住进去吧。”

  她看了看晨露纤瘦的身形,有些迟疑:“你一个人住,又是那么荒凉的地儿……要不,我让一个人搬来陪你?”

  晨露一听单独一间,想起练功等等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下一宽,听她这一说,连忙道:“多谢姑姑好意,我家中偏远,从小住惯了也不害怕,我初来乍到的,若要惊扰别人搬家,心里总是不安。”

  何姑姑点头:“倒是个体贴的丫头……既如此,你便去吧。”

  *****

  晨露盘膝打坐,功行三十六周天后,睁开了眼睛。

  这具身体底子实在太差,先天就是孱弱,后天又失之调养——晨露本是小户人家出身,父母早早过身,靠宗族周济,能混个温饱已然不错,哪谈得上什么养生?

  她极为失望的叹了口气:内力增长非常缓慢,和前世那一日千里的进程,不可同日而语。虽然招式的领悟通彻透明,可要是没有强劲内力,根本无从施展。

  她走到窗边,微凉夜风从窗纸的缝隙中吹来,让人头脑一清。

  这间是她的寝居,自那日何姑姑派下差事,她就住到了这里。转眼间,十数日过去了。

  这十几天可说是异常平静。白日里差事不重,就是除草浇灌等等,那些修剪花艺,花草培育,几个老太监做起来就绰绰有余了。不过何姑姑说,他们的手艺虽然看得过,就是岁数太大了,眼看着年老体衰,却连个徒弟也没传下,真要没了,可找不着谁来替。

  这里不是什么吃香的地方,平日里对着泥土石块,主子娘娘们来玩赏时,却有规矩要避在一旁,是以一般人想的遇见贵人,纯属妄想奇谈。

  晨露却是自得其乐,不见这些贵人,也省了麻烦,这间单独的寝居,更是让她如鱼得水。

  就是这身体根骨实在太差……她无声的叹息着,想起前世里惊才绝艳,又得遇名师,然后,就是……

  微弱的烛火在微风拂动下飘摇不定,映着窗前的少女,孤单萧索。

  她眼神怔仲,喜悦,悲伤,,惘然,还有,最后的决绝。

  她再也忍耐不住,毅然起身,推开了大门。

  初春的夜,仍是寒冷寂寥。天地,仿佛都陷入了沉睡。

  幽黑近蓝的天空中,星子在顽皮的闪烁,千万年的佻脱,近乎无穷的冷峻。

  她隐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朝着更东的幽深中走去。

  这幽深一直蜿蜒,从自己屋后走了一阵,四周越发荒芜,蒿草渐渐没膝,脚下的路,在月光下依稀可辩。

  一道高墙,隔断了去路,中央那栅栏铁门,已经是班驳生锈。

  晨露想了想,还是没有以细枝开锁,虽然这易如反掌。

  她脚下步法奇异,只是在墙头一点,就到了另一端。

  墙的另一端。

  第一卷 第四章 凤阙

  何姑姑说,你要住的房舍在最东面,偏远幽寂,无人愿意居住,只能做了库房。

  那么,姑姑,最东面往东,是什么地方?

  是废弃的宫室。

  好好的,怎么废了?

  那是先朝的宫室,都曾是辉煌清美,令人眩目。三十四年前,鞑靼人攻下了京城,在这里烧杀淫掠,宗室受辱,天下恸哭,一夜间,万千宫殿,都成了废墟残垣。

  前朝……姑姑,一间,也不是,本朝的吗?

  她在黑夜中,不疾不徐的行走,脚踩在腐朽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月亮隐没在云中,宽阔而笔直的大道,延续到不远处。

  远处,黑黢黢的废弃宫殿,仿若死去的巨兽。

  而越来越近的,却是……

  她微笑,想起何姑姑,瞬间惨白的脸色。

  那只是一瞬间的变化,随即,恢复原样。

  小丫头!瞎问些什么呢!告诉你,可千万不能去那里……不然,前朝千万冤鬼,作祟起来……

  她从死寂阴森的大道走下,面前的,是一座巍峨典雅的所在。

  宫门上方,悬有一块匾额,半挂着摇摇欲坠,上面被刀剑划得稀烂,原有的字迹,全不可见。

  自古成王败寇,连块匾额也要毁去,气量未免太小……

  雕成飞天凤纹的乌木廊柱,在岁月风尘袭扰下,已不再闪亮,鲛绡裁成的窗纱,已经肮脏得不成样子,轻轻推开殿门,咿呀的声响,显示它的衰老。地下的泥尘,铺起厚厚一层。

  晨露偏过头去,看了看更远处前朝的废墟,胸中块垒,只化作一句:“原来,都是灰尘,没甚么不同。”

  三十四年的,二十六年的,本来就没什么不同。

  岁月侵蚀了一切,灰尘把所有谎言遮掩住,也就成了千万年的人间。

  大殿中,仍可见往日的繁华威仪。金玉御座仍在中央,诸般宝器,一样不少,都蒙上了一层灰垢。想来,自那一夜后,再无人踏入。

  她径直往后走去,穿过回廊,庭院。

  她走到寝殿前,终于不动。

  笔直的站着,十指却微微颤抖。

  门板被风吹得来回摇晃,在深夜中发出回响。

  几下之后,终于被风吹开,为她露出真容。

  踌躇着,她走了进去。

  终于走进了,那一夜的噩梦当中。

  ****

  这是一间贴满符咒的阴森房间。

  窗棂上,床前,梁上,柱间。

  那朱红符咒已经褪色,在夜风中哗哗轻响。

  仿佛是鬼魂的低语。

  地上一层灰土,只是在,靠窗的那一块地,竟是被符咒密密贴住,不见本色。

  前世,她就是倒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原来,就是这符咒作祟……害我在奈何桥下,被烈火焚烧了二十六年……”

  她轻轻低语,声音淡淡,语意中的刻毒悲愤,深入骨髓。

  书案前一应笔洗、镇纸仍在,只那宣纸和湖笔,已经残破的不成样子。

  她笑了,轻嘲道:原来已如此破旧,怨不得“他们”能偷天换日,把这里也说成是前朝旧迹。

  她伸手拿起架上的《校略新编》,从最下一层,抽出了一枚物事。

  梧桐为信,上书有“执子之手”四字,墨迹宛然。

  这是她十二岁时,两人初见面时,他所赠的。

  犹记得,那时,她雪衣乱发,长剑滴血,身后,追兵将至。

  无计可施之下,那一抬头,月夜下,树间的少年,醇和俊雅……

  那树上的亲密相拥,少年的轻薄一吻,引来她羞怒一掌……

  后来,他们订下三生之盟,从此并肩携手,生死相依。

  再后来……

  叶犹如此,人何以堪?

  她心中平生一重狂怒,手中用力,它立即化为残黄蝴蝶,片片飞散。

  抬起头,她眼中如冰如雪,一字一句,轻声曼然:

  “且给我等着……在陵墓里的,活着安享尊荣的,一个也别想逃脱。老天纵容了你们二十六年,我来给你们报应!”

  ****

  夜色深重。

  这在阴森的旧时宫中,她恢复了平静。

  想起了前世里,有几件要紧物事,她来到水晶帘后,正要伸手去探床头暗格,却觉得一阵不安。

  冥冥中,好似感觉了什么危险。她屏除杂念,闭眼细听。

  呼啸的风声中,有两人的脚步。

  一人脚步轻稳,似是修习过名门武学,只是功力不高。另一人却甚是怪异,呼吸心跳步伐,几乎都不能感觉——竟是当世一流高手!

  晨露俯身,藏于床后,却听得两人穿过前殿,回廊,来到了寝宫门前。

  在一片废墟中,又是这样诡异阴森的宫室,又是什么人,夜半来到此处?

  咿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寝宫前后,以水晶帘隔开,只见两人来到了书案边,停了下来。

  “瞿卿,情况如何?”

  发问者声音不大,亦很年轻,却有一种上位者的威权。

  只听得“咚”的一声,却是另一人把什么重物放下。

  “这是郭宣的首级。”

  另一人躬身回报,声音沉稳醇厚,大约是四十多岁,晨露心中一颤,生出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哼……先帝托以重任,朕也曾温言劝慰,再想不到他越老越怕死,做下这等事来……留他不得。”

  “微臣此去,倒是在城东看到些有趣的。”年长者轻笑。

  “有趣的?”

  “是。有小贼从京兆尹衙门溜出,身法很看得过。背上是一只鼓鼓囊囊的圆包袱……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年长者笑着揶揄道。

  晨露听着这异常熟悉的声音,终于想起,不由身体一颤,!

  “什么人!”中年男子一声断喝,显然已经觉察,两人一起向帘后奔来。

  晨露双手一撑,往旁边飞退,竟从小窗里跃里出去。

  两人追到窗边,却因身高体魄,都不能通过,绕到正门,却已经晚了一步,夜色中只见一道身影。

  中年人也不言语,脚下步伐一变,竟如轻烟似的追了上去。

  两道黑影在树丛中无声追逐。

  中年男子正追着,却见前方身影突兀停下,正在树下候着自己。

  月光如水,空中鸟雀惊飞,树下素裳少女,恍如鬼魅精灵一般。

  她容貌只是清秀,却别有一种凛然剔透,令人不敢平视。

  她凝望着,微微一笑,轻轻说了一句:

  “月凉风华染。”

  男子一怔,下一瞬,他不复稳重,面容激动得扭曲,伸手抓住少女:“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女并不回答,只是莞尔,那顽皮又无邪的妩媚,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的同伴追来了。明晚子时,湖边见。”

  第一卷 第五章 御前

  皇帝散心回宫,却不就寝,只是拉了侍卫统领瞿云下棋。

  “那人可追到了吗?”皇帝又是执黑,却是懒懒的,瞿云一见却是心下一紧——皇帝平日里端正,若现这慵懒之象,却是有了大半把握。

  “皇上,那人轻功之高,平生仅见,臣未曾追上,不过……”瞿云观察着皇帝脸色,斟酌着说道:“我瞧着背影,是个女子,身法倒是有些眼熟——我师门也曾有几位高人来访,这位不知是哪位前辈门下。”

  这样似是而非的答案,却是让皇帝信服了,他点头道:“那样隐秘避人的所在,那人居然藏匿其中,要不是实在撞见,实在骇人听闻——你看,是哪边的人?”

  瞿云沉吟道:“不会是太后那边的——他们的手脚没这么快,几位顾命大臣那边,我都盯死了,并没有这一号人物。仔细想来,莫非是藩王们的手笔?”

  皇帝摇头:“虽然他们手下奇士如云,我瞧着,却不象。若是连你我平日里密谈布置的地方都被他们侦听,他们就不会失去先机了——他们要是有这个能耐,朕这个皇帝早就被逼宫退位了。”

  他端起茶,缓缓拨动着清碧茶叶:“朕瞧着,不似潜伏侦听,倒象是偶遇。”

  瞿云眉间不易察觉的一跳,却又敛住了:“……在那种废宫里偶遇?”

  皇帝笑了:“瞿卿你选了个好地方,偏僻成那样都有人光顾。”

  “臣惶恐,险些坏了大事。”

  皇帝洒脱地以扇轻敲他的肩头,竟是有些少年人的恶作剧——

  “哈哈,不用担心。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明日便可得知。”

  他看着惊愕的瞿云,笑道:“瞿卿你忘了,朕的鼻子可是患过怪病,隔着十丈远,便能闻出母后院中的天蓼花。”

  他笑得自若:“那女子身上,有一种微弱的香味,那是金翘兰独有的。”

  “明日一早,我们去御花园。”

  ****

  御花园

  众人清早起来,铲得几下泥土,把一小株月旦扶正,正要互相搭手上绑带,却听得门前一阵人声。

  “大统领,是您哪,今日怎么有空前来。”总管连忙把来人迎进。

  “哼……有空!总管你可说的轻巧。圣上还等着我回禀呢——昨夜皇上到此散心,不慎把先帝赐予的一枚扳指遗落,今日一早就命我等寻它来了。”

  总管一听,不敢怠慢,连忙聚齐了两班人等,全力搜寻,却连一个影子也不曾见到。

  侍卫统领瞿云气极,面上露了冷笑:“不曾想这御花园还出贼了!既如此,就一个一个搜吧!”

  他很有把握道:“昨晚人都睡了,定是今天一早有人捡了,不及转移,还在身上。来啊,与我搜身。”

  他又看看了瑟缩着的宫婢们,道:“宫女到堂里去,去调个女官来搜。”

  半盏茶功夫,女官就到了,却听得身后传来青年男子的清朗笑声——

  “瞿卿在这里智破扳指案,朕耐不住好奇,也来观摩。”

  只见随侍流水般进了园中,几个一等侍卫簇拥着的,却是年方二十的永嘉皇上,元祈。

  他只着了平日的云锦常服,上面的淡金龙形烨烨生辉,明亮晨光下,更映得他瞳若点漆,风神俊秀。

  他眉目象极了先帝,只那瞳仁中一抹重影,出自太后。

  太后娘家林氏,乃是十世九卿的名门世族,前朝延琳公主下嫁,就是仰慕林家家主林昭云的风雅倜傥。他们生有四子一女,唯一的掌上明珠,就是先帝的中宫,现今的太后。

  林氏向有重眸,这是上古帝王的象征,有人或进谗言,先帝却付之一笑:“李后主亦是重眸,如今宗庙何存?”世人多赞其心胸豁达。

  且说皇帝,先不多言,坐于内堂,安看瞿云破案。

  一番搜身后,仍是无果,皇帝少年心起,便道:“朕也来当一番青天,让每个人一一过堂,朕一审便知。”

  这说法当真荒唐,但九五至尊开口,谁也不敢反驳。

  元祈和瞿云端详着堂下,先把其中太监遣散,对视一眼,又把身形体态不符的一一挥退。看着剩下的十余宫女,皇帝喝了口茶,侧过身去,对着瞿云悄声道:“其实园中众人,身上都不免沾有花香,光凭此项,怕是要抓个十几二十个回去。”

  瞿云但笑不语。

  元祈轻声道“你们一一上前,把手伸给我看。”

  ****

  一盏茶的工夫,七人已经退下,终于,轮到了晨露。

  她走上前去,伸出手,元祈握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一道真气,试探性的从腕间冲入,霸道地游走于四肢百骸,迅速向丹田行去。

  她不动声色,本就微弱的真气四散,因为太过微弱,所以不能察觉

  元祈松开了手。

  她正欲走下堂去,正见皇帝两指一扣,在咽喉处点到即止。

  “除了她,其余人可以退下了。”

  看着宫人们鱼贯退下,元祈把她交给瞿云,任由后者把她绑缚。

  “你知道,为何朕能看穿吗?”

  皇帝俊美温和的笑容,印入她清冽如雪的双眸——

  “内力的试探,不过是幌子而已。十五人中,只有你一人,被我握住手,丝毫不曾羞怯。”

  他意味深长地凝睇:“其余人面若桃花……而你,始终如一。”

  他看了看瞿云:“你不是说有些熟悉吗,那就交给你审吧!”

  ****

  “你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受了谁的指使?”

  瞿云冷冷扫视着对面,问道。

  这是在密室里,除了他们两人,再无第三个。

  少女倚在桌边,却是被点了穴道,丝毫不能动弹。

  她微微一笑,如同万树梨花一齐绽放,清雅灿烂,那平凡面容,瞬间让人目眩。

  瞿云却觉得背上一冷,那笑容映入眼帘,竟有一种顽皮鬼祟,陌生而熟悉的感觉,从记忆中跳过……

  “月凉风华染……你现在也是位大叔了,再不会夜半爬树,被蚊子咬成猪头了罢?”

  什么!!!

  瞿云觉得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他全身都在战栗,身下座椅禁不住,喀嚓几声,已经断为几截。

  月凉风华染……那是许久以前的笑谑之语,却清晰仿佛昨日。

  那个大他三岁的女孩,做不成师姐,就巧舌如簧,骗他说树上吸取月华,使人长高,他一直为“矮冬瓜”称号发愁,就半夜在树上睡觉。

  蚊虫嘤嗡,他强忍着,一心只是长高。

  天明醒来,清秀小脸已成猪头,她却施施然来了句:“月凉风华染……哎呀,小云你染过头了……”

  师父对这两只活宝,惟有叹气,通通罚过后,下了断言:

  “一条道走到黑——这说的是你;还有你,别在那偷笑,你小心将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此后多少年,他想起前尘往事,总会觉得,师父的话,竟然一言成谶。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是,从至高处跌落,如琉璃碎裂的,林宸。

  一条道走到黑……这是,蹉跎了半生,仍念念不忘的他。

  他的手指,仍在颤抖,伸出手,他简直不敢碰触,那近在咫尺的少女——

  “你究竟……是谁?”

  “小云,是我……我回来了!”

  第一卷 第六章 尚仪

  第二日早朝毕后,元祈便召来瞿云,指着一碟点心赐他,却见瞿云神情怪异,大抵竟是气恼忧心。

  瞿云行过大礼,对着微讶的皇帝,连连道:“臣惶恐,还请万岁网开一面,饶过这孽障!”

  元祈感到有趣:“那女子真是你熟识?“

  瞿云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有位至交,已许久不曾见面,前些年听说收了个小女娃为徒,刚才看了信物才知道,就是这胆大妄为的丫头!”

  元祈看着他苦恼的样子,轻笑起来,一边示意左右给他赐座,一边道:“是江湖上的人?怎么竟闯到朕的宫里来了?”

  瞿云的眉头皱得更深,恨恨道:“说来这丫头也是苦命,竟看上个薄情小子,平日里山盟海誓,昧起良心来,就翻脸不认人——他从背后暗算,害得这丫头重伤,之后也连番追杀,她就替了采选的宫女混了进来——您听听她说的:‘最危险的地方却最为安全。’简直混帐!”

  元祈笑不可抑,温和醇厚的笑容,在大殿阴影里暖如煦日,一旁的宫人不由脸上飞霞。

  “瞿卿,这位小姐实在有趣——还未请教芳名?”

  “她叫晨露……唉,实不知我那老友是怎样教养她的,竟是这等乖谬妄为的性子!”

  “能在宫中藏了半年,未曾露蛛丝马迹……这位小姐确有过人之处,你去召她来,朕也想见见。”

  ****

  半盏茶刚过,便有一女子奉诏前来。

  她已经换过一身素裳,身形很是纤瘦,盈盈拜倒于阶下,再无一言。

  皇帝想起方才,那一群宫女在等待鉴别,一怔之下,才想起,自己只顾得“面如桃花”,这女子究竟长相如何,却没有细看。

  “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元祈一瞥之下,竟是一楞。

  她并不特别美丽,稚嫩的面容只是清秀,惟有那一双眼眸,与众不同。

  那黑,黑得神光流转,顾盼间,一时觉得寒光冰雪,再看,却又似秋水长天的忧悒。

  只静静的看着,就仿佛要被吸入……

  元祈一稳心神,立即清醒过来,他收敛了笑容,挥退了左右,也不叫起,任她跪着。

  “你叫什么?”

  “晨露。”

  “你如此胆大妄为,顶替混入宫中,可知犯了大罪?”

  “大略晓得的,圣上。”

  晨露微微抬头,望向御座,她跪在阳光当中,不知是受伤还是怎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

  “我当时身受重伤,武功几乎全废,没奈何,只得躲入宫中。更何况,”她静静看着皇帝,:“皇上您不会不知,采选民间女子入宫为役,富家有不愿,自古以来,买来贫家女子相替的,不知凡几。所以……当时我以为,法不责众。”

  “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子,若朕独独不赦你呢?”

  “圣上,您和我都心知肚明,那夜在废宫中,我窥见了您和瞿统领的秘密,您就不会容我离开了。”

  “你不为自己求饶吗?”

  “要想让您饶我一命,定要让您觉得我对您有用,而我,确有这个价值。”

  “哦?你会什么?武功,还是军略?”皇帝简直是冷笑了。

  “一无所长,就算是武功,也比废人好不了多少。”晨露一笑,眉宇间一片锋利爽朗:“但,我能成为您手中利刃。”

  “朕文有朝中大臣,武有四方将士,何需用你?”

  “大臣和将士们都不能让您完全放心。那带血的头颅就充分说明了这点,更何况,您连自己的乾清宫都不待,却要去废宫密谋——若没有掣肘,何至如此?”

  幽深大殿里,少女的声音在空中回响,清冽,而充满了奇异的诱惑。

  元祈静默了,心下虽暗暗震撼,面上却丝毫不露。

  “你如此大言不惭……也罢,看在瞿卿的面上,先让朕看看你的才能吧——你先跟在朕身边,再做区处。”

  他唤来秉笔太监:“传朕的旨意,御花园宫人晨露,忠于王事,为人恭敬勤谨,册为尚仪。”

  晨露很配合的的大礼拜谢。

  回身看着一派自若的晨露,皇帝低声问道:“朕还没问你呢,你到那废宫之中,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晨露起身,一脸苦笑:“我想,去看看世上是否有鬼。”

  “啊?”元祈想不到她会如此回答。

  “皇上……您难道不知道,世上女子,对所谓的鬼怪传说,都是又怕,又爱。”

  元祈愕然,想起幼时,陪伴他的丫头保姆总在一起讲什么无头鬼,不由点头失笑。

  他畅快的笑声,传到了大殿外,太监宫女们不由面面相觑。

  ****

  尚仪,又称为尚仪御侍,属于正六品的女官秩级,一般是册封给皇帝身边的左右亲信,虽然品秩不高,却是相当清要的职位。

  元祈素来温和多情,对后宫亦是雨露均沾,惟独自己身边,却从未有贴身得用的女官,只得只几个懂事伶俐的太监如秦喜,田旺之流。太后怜惜他,每次要赐予,都被婉言推拒。

  对此,宫中都一致认为,年轻的皇上是怕把妙龄女子放在身边,后宫免不了妒忌,生出事端。

  ****

  晨露听了瞿云的说法,笑容里带了微妙的讽刺。

  一个把后妃当作棋子使用的人,又怎会顾及她们的感受?

  至于事端,他是惟恐不多吧!

  瞿云懊恼地看着她:“皇上居然要把你留在身边,还是这等敏感的职位……”

  “把棋子放在明显的位置,就能看清楚,它有什么作用,以及……对手会如何应对。”晨露满不在乎道:“皇帝这招不过是在试探,我的真实实力,还有,其余各方的势力。我敢肯定,他根本就没有打消对我的怀疑。”

  瞿云苦笑着说:“我服侍这位有十多年了,不经过重重考验,他本来就不会轻易信任一个陌生人。”

  他轻叹着,不赞同地看着晨露。

  “为什么要留在宫中?这里看着平安和乐,实质却是凶险诡谲,一旦出事,你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

  “小云,你一个人在皇帝身边,才是凶险!——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准备做什么吗?”晨露双目清冽生辉,怒气中隐有担忧:“那夜,我一听你和皇帝密谋,就知道你们的打算了!——你何苦去招惹‘她’?”

  瞿云闻言,咬着牙不说话,好一阵,终于挑眉怒道

  “难道由着那妖妇得意?!二十六年前,她害死了你……我永生永世都记着,她受封中宫时,那志得意满的神情!!!”

  他看着晨露,眼里满是痛楚:

  “师父只有你我两个弟子,你这一走,我也没什么牵挂,心里想着,就拼了命,也要让那两个狗男女身首易处。试了几次,都险些得手,最后,我混入宫中,花了几年的工夫,才爬到现下位置。”

  他冷笑着,继续说道:“老天有眼,我还没来得及动手,一个早早死了,剩下这妖妇,她享尽了世间尊荣显贵,一刀了结太便宜她了!我帮着她儿子与她作对,总要让她死在亲生骨肉手上,这才痛快!

  第一卷 第七章 梅嫔

  “师兄!”

  晨露怒喝,喊出了一声。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称呼,瞿云顿时被震在当场。

  “我要知道你这样胡乱妄为,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你为何要做这样危险的事!你把自己的性命,当作什么了!!”

  晨露气得微微颤抖,半晌,她才平静下来。

  “既然,我已经回来了,我的仇就要自己来报。我有言在先,小云你帮忙可以,但不许再以身涉险,否则,我立即撒手离开,再不管这些旧年恩怨!”

  “小宸,……已经二十六年过去了,现在朝中形势,以及各方势力,你都不太熟悉……还有,你现在的功力……”

  瞿云忽然惊觉自己说过了,担忧的看着晨露。

  “泰西的圣贤说过:人生如同涉川,同一河流,绝无二次——小云,我是那种屡次溺水的笨蛋吗?”

  她的声音,轻而自信,甚至带着佻脱的调侃,瞿云却感到整个心间都在钝痛,他的铁铸大掌颤抖着,竟深入桌面整整两寸。

  “这二十六年间,天下,又出了何等人物,我也很想见识一番——你且宽心,‘他’这一去,普天之下,再无人可以惑我饮下‘牵机’。”

  她语气淡淡,眸间闪耀的光辉,让皓月都为之失色。

  即使是何等绝丽,也不及这一瞬的风华——

  却偏生,灿耀阳光照耀在她身上,映成炽白,只显得无尽单薄,与萧索。

  他再也忍耐不住,紧紧抱住她,如同幼时那样,温暖安谧——

  “即使再有也不怕,有师兄在这,再没有人能够伤你分毫……”

  晨露任由他抱着,忽然扑哧一笑——

  “臭阿云,不害臊,这样老实不客气的,就当起师兄来了……明明我比你大三岁的说……”

  这句经常抬杠的话,终于让气氛轻松下来。

  瞿云慢慢松开她,宠溺着笑了,不复平日的稳重儒雅:“师父明明说了,不分年龄,只看入门先后——本来就该我是师兄。更何况,依着现在的年龄,我可是长了你一辈——是谁说我是大叔来着?”

  此时,门外有人禀报,皇帝身边的太监秦喜过来了。

  这是个年纪很轻的小太监,他恭谨地先向瞿云问好,又向晨露行了一礼:“皇上给尚仪您安排了住处,让奴才带了几个小子,来帮您收拾搬过去。”

  晨露想了想,道:“我还要回御花园一趟,烦劳公公,是可否下午再搬?”

  秦喜笑着躬身道:“是奴才过急了,尚仪您可别见怪——既如此,就好了,日头也暖和些。”

  瞿云在旁瞧着,笑着揶揄他:“猴脾气又上来了,圣上有什么旨意,你巴不得下一刻就办妥帖了——这个你拿着,晨露这丫头你好歹多看顾些。”

  秦喜接过银票,收入怀中,笑着又行了个大礼:“统领大人总是体恤奴才们——您放心,我们几个兄弟都有数——其实您大可放心,皇上对尚仪大人,定是一百个青眼有加。”

  又寒暄了几句,他这才辞了出去。

  瞿云对晨露道:“你别瞧这猴崽子收的快,那是知道我是皇帝的人,若是其他宫主子,他一转眼就会回去禀报。”

  晨露一笑:“皇帝挑得好人才……倒是比他父亲懂得识人。”

  后一句说的极低,也听不出什么语气,瞿云也不知道她是褒是贬。

  ****

  晨露到御花园里告别了旧日宫人,见了她这个皇帝钦点的幸运儿,有人是真心祝愿,有人是既羡且妒,有人更是凭空造出许多揣测。

  前世里她阅历非常,世情早已见惯,也不理睬那些复杂目光,她径自向何姑姑道别。

  许是天气暖和,何姑姑的气色好了很多。

  “你这孩子也是有福泽的,既然作了尚仪,可要好生谨慎——论理,我也不该倚老卖老,不过白嘱咐你一句。”

  “哪里,姑姑的金玉良言,晨露真是受益匪浅。这宫中,确要谨慎才好——比如……姑姑的一些花草,还是种得隐蔽些才好,若是遇上行家,可怎么好呢?”

  “你……你怎会!”

  “银木槿、露华、丹觋……虽然夹在名花丛中,枝叶也相似,可万一被人识破,这宫中就免不了血雨腥风了。”

  晨露悠然一笑,起身告辞,只留下一句:

  “改日,我会再来拜访姑姑的。”

  ****

  晨露跟着秦喜一路走来,来到了畅春宫前。

  路上,宫人们见了秦喜,无不恭敬问好,而秦喜也丝毫不曾倨傲,看他待人接物间颇知进退,便知他实不负皇帝的看重。

  “尚仪您勿要生怪,乾清宫里素来没有女官,皇上怕娘娘们胡思乱想,又要闹出是非,才让您住在畅春宫中。好在此处离乾清宫也不远。每日晨间您乘宫车到万岁身边即可。”

  畅春宫是一座小巧精致的宫室,它胜在“近”,“安”二字——离着皇帝很近,却又别样宁静清逸,虽不显山露水,却是一处极为雅致矜贵的所在。此时正是初春,阳光却是晴好,满院里柳枝妩媚,清波荡漾,配着飞檐上鸟语呢喃,实在让人心旷神怡。

  还未到主殿,便听得一声柔和笑声:

  “可是尚仪来了吗?”

  只听得环佩丁冬,却是众人簇拥着一位佳人,迎上前来。

  她身着天青色流云绸衫,映得面容晶莹秀丽,在阳光下,一笑间生出小儿女的娇憨真挚。

  “我听说尚仪姐姐要搬来,高兴的了不得。谢天谢地,总算有人来和我同住了。”

  她上前牵了晨露的手,高高兴兴的进了主殿。

  这便是年仅十六岁的梅嫔,畅春宫的主人,她怀了元祈的龙裔,已一月有余。

  ****

  一番见礼忙乱后,晨露搬进了西侧的小院,身为御侍,她身边也派有一个小丫鬟,是乾清宫里拨来的。

  她叫宝儿,名字俗气是因为进宫后就一直在乾清宫,自然也没有什么附庸风雅的女主子来改名。

  梅嫔晚间便偷偷的跑来,还带了好些糖果宫点,两人便随意聊天起来,她很是好奇的问起宫外情况,当晨露抱歉的告诉她,自己也半年没出宫后,她不甘心地眸子暗了暗:“我好想看看北海……也不知道,娘亲的身体怎样了……”

  梅嫔怀了一个月的身孕,宫中众人照看得很是严密,才来了大半个时辰,便有人找上门来,说了一番早睡的道理,她只得不甘的返回前殿。

  ****

  第二日,天边才现曙光,晨露便早早起身,洗漱后,穿上有品级的宫装,前来迎她的宫车就到了。

  这车驾并不气派,但也坐的温暖安稳。早春的清晨寒气凛冽,晨露来到乾清宫,元祈正从殿中起身,见了她,略点了点头,就上了九龙辇车。

  这浩荡煊赫的队伍,一路行去,很快便来到太和殿前。

  宽阔浩长的汉白玉走道上,左右禁卫气势如云,元祈却以目示意晨露,低声道:“在畅春宫中过得可好?”

  晨露目不斜视,同样低声道:“您是想问,那宫中主人如何吧?”

  “何来此说?”

  “乾清宫里既有了女官,住在本宫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您还会怕人胡乱猜想吗?您不过是想用畅春宫的凶险,试试我的斤两。”

  元祈递过无声轻笑,和赞赏眼神。

  “皇上……我有言在先,这种做人保姆,防贼千日的差事,并非我所擅长,更何况……这些贼大多身份特殊,抓住了,反而获罪于天。”

  “天?真是笑话!朕乃天子,只要朕不罪你,谁能奈你何!”

  前方就是太和殿,两人不再说话,元祈走上宝座,众臣三呼万岁,早朝开始。

  晨露如其他从人一样,恰如其分的侍奉在皇帝身后,她的耳朵,却不曾放过任何一句廷议。

  第一卷 第八章 母子

  早朝完后,元祈要去太后宫中请安,母子会面,自然无须太多随从。晨露上午就得了空闲。

  她才回到自己院中,便听得有人轻轻敲扣门扉。

  开门一看,是梅嫔独身前来。

  已是初春,她却被白狐裘裹了个团子似的,进门就迫不及待的脱下。

  “才前后几步的路,就非要我穿这累赘……姑姑也忒折腾人了!”

  她抱怨着,见了晨露,“咦”了一声,她睁大了眼睛,好奇仔细打量着:“姐姐你今天穿得很不一样……”

  “这是尚仪大人当值时的朝服。”

  梅嫔身边的岳姑姑出现在门口,她手中端着福寿镶字漆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娘娘,您好歹体恤奴婢们一下,喝完药再出门……您刚才嘴里答应着,一转眼就跑来这里,可让人好找!”

  她嘴上埋怨着,手却已利落地把药端到桌上,接着,从容不迫地给晨露行礼:“见过尚仪大人。”

  晨露知道她是宫中主事,更是梅嫔母亲的陪嫁,一向很得看重,笑着止住她:“姑姑不必多礼,还是伺候你家主子喝药吧!”

  岳姑姑端起碗,以白玉汤匙舀起,妥帖地喂入梅嫔口中。

  药的奇异热香,隐隐透出,在房中氤氲。

  晨露眸中一凝,仔细闻了闻,确认自己所记不谬,问道:“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岳姑姑道:“是皇上让太医配成的,黑黢黢的一大包,都是龙眼大小的颗粒。据说是养气安胎的独门方子——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她人老成精,亦是富贵人家浸润出来的,听着话气,立刻警觉起来。

  晨露失笑,摇头道:“姑姑谨慎太过了,我只是觉得,这药闻着奇香,不象宫中太医的手笔。”

  岳姑姑松了口气:“尚仪请恕老奴多疑,实在是这节骨眼……”

  梅嫔在旁边听着,觉得话题沉闷,兼而凶险不吉,便笑道:“姑姑太过小心了,朗朗乾坤,哪能出了那种邪事?”

  晨露看着她,只见她喝完了汤药,正无事把玩着身上镂金镶玉的玲珑。

  那玲珑只得鸽卵大小,玉质本是是雪莹无瑕,内里分得九层,层层相套,,又分别镂成各种图案,以纯金描点,又饰有米粒大小的红宝,宝光四射,略一晃动,就有悦耳风声。

  这样巧夺天工的玩意,就是在宫中,亦不多见。

  梅嫔手中拨弄着,脸上漾起稚嫩甜美的笑容,盈盈大眼里满是清澈和纯真。

  她家中亦是小富,诗礼传家,素来得父母宠爱,在宫中不久,又得到皇帝的眷顾,可说是从未尝过愁苦滋味。

  岳姑姑看着这副光景,惟有苦笑,深觉肩负重担,想起一事,又叮嘱道:“娘娘,一大早皇后那边就传下话来,邀请后宫妃嫔去她宫中赴宴,您没忘吧?”

  梅嫔立即拍手,雀跃道:“对了,时辰到了,我该去换装了——等会可以尝尝皇后那边的密制雀珍了,上次赐了给我,那味道实在是好。”

  岳姑姑一听,大为惶急:“老奴正要说到此处,娘娘请千万谨记,食物之类,只有等大家入口,方可尝试,还有要用银制碗筷……”

  她想起晨露也在,口中若有若无的解释道:“其实皇后娘娘再是贤德不过,可是宫中大宴历来人多手杂,我家娘娘又怀了龙裔……”

  她眼前一亮,对着晨露道:“尚仪您下午不当值吧,不如您和我家娘娘一起去——也好认识拜望一下诸位娘娘,她们都不识得您呢。”

  晨露一听,就心中雪亮,好在皇帝本意就是如此,也就顺水推舟应了:“晨露本就该拜见各位娘娘——只是我本微末,又不请自去,皇后娘娘未免见怪。”

  梅嫔立即反驳:“才不会呢,皇后娘娘对人谦和,为人很好。昨天晨省时,她还问起姐姐你呢,说不知是怎样灵巧知礼的女子!”

  手伸得好快!晨露暗道,于是笑道“恭谨不如从命”,一行人换过装束,去往昭阳宫中。

  ****

  这边厢,后宫妃嫔早早就穿衣梳妆,准备赴宴,太后的慈宁宫中,却是雍睦和祥,母子兄弟欢聚一堂。

  元祈到得太后宫中,远远就听见元祉那华丽清朗的笑声。

  他进入正殿,先给太后端正行了大礼,坐在叶姑姑亲手奉上的座椅上,这才有空暇去看自己的三弟,静王元祉。

  多日不见,这位朝野侧目的风流王爷,仍是不改以往习性,一身的金灿奢华。只见他头戴金冠,上镶大颗夜明珠,光华灿烂,手间一道龙纹扳指,翠碧通透。他全身华服宝履,腰间却只得一抹异彩,仔细看去,竟是古楼兰最神秘的“月神泪”。

  这样一身珠玉,换作他人,定是伧俗不堪,可这位静王佩来,却更映得姿容非凡,恍若神仙中人。

  静王规规矩矩行大礼参见后,才笑谓皇帝:“多日不见,皇兄瞧着格外精神,怪不得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等他回答,又坏笑着回太后道:“母后刚才说,怕皇兄劳累过甚,其实一点也不用担心……皇兄很是康健,这不是,梅嫔娘娘有孕了!”

  皇帝被这惫懒无赖的家伙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学着旧时模样,把他拎过来扼个半死。只得用眼严瞪,却更换来他得意情状。

  太后瞧着两人并坐,皇帝一身简捷清爽,对着静王奢华极致,心中暗叹两人禀性,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被静王元祉逗得笑呛,喝了一口茶,才缓过来,笑着指定两人:“到我这里还这样淘气!”

  先帝英雄盖世,驱除了蛮夷,创下本朝这辉煌基业,在子息上头,却甚是单薄,宫中妃子一连生了三位公主,一个皇子也无。直到当今太后,亦是当时的中宫,诞下今上元祈,才缓解了一时隐患。其后有妃子产下一子,可惜又夭折,这位静王元祉行三,乃是太后堂妹惠妃所生,平时常腻在她身边,倒和亲生的没有分别。

  元祈起身,为太后换过茶水,才霁颜道:“三弟能学老莱子娱亲,逗得母亲开怀一笑,瞧着这点,再怎样无赖可气,朕也不跟他算帐了!”

  元祉却不善罢甘休,径自笑得诡秘:“听说皇兄又得绝世佳人,还掩人耳目藏到畅春宫梅嫔那里?”

  皇帝还未及大怒,太后就斥他:“你这混世魔王,哪有这样编排毁谤人的!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又是做的女官,就在你嘴里随意糟践么!”

  她回过头,莞尔一笑,四十五岁的妇人,笑起来仍是皎美不可方物。

  “祈儿,你新封尚仪的事,我亦听说了——那女子真有那么出色,让你改了不要女官的初衷?”

  皇帝不禁失笑:“是那个奴才嚼了舌跟?”他横了静王元祉一眼:“还有那煽风点火,以讹传讹的家伙,才把一件小事传成这般。母后,您见了便知,那丫头容貌实在平常,什么绝世佳人,还什么掩人耳目!她不过是瞿卿的子侄辈,朕瞧着说话行事爽利,才封了个尚仪。”

  太后以画扇轻点他额头:“你啊,历来就是这谨慎的性子,女官也挑个长相寻常,听说为了避嫌还让她住在畅春宫——这未免太过了,你贵为天子,即便真临幸了什么人,也是常事。我儿如此作为,真要作圣人吗?”

  元祈答得滴水不漏:“孩儿亦知这个道理,但历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能修身,便不能齐家,而后宫若是争斗不休,即使是天子,亦会受人耻笑。”他看了眼太后,又补充了一句:“母后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

  太后听着这含沙射影,别有寓意的话,不由面色一僵,但这话冠冕堂皇,无论如何也不能加以反驳,她随即笑了。

  “你这孩子就是端正太过,罢了,有你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三人又聊了些琐事,两兄弟这才辞了出去。

  第一卷 第九章 争宴

  太后冷哼一声,随手把精美绝伦的画扇一扔,面沉如水,左右噤若寒蝉,都不敢出声。

  她身边的叶姑姑心知肚明,遣散了众人,上前拾起画扇,宽慰道:“主子别气坏了身子,皇上性子一向如此,也没什么歹意。”

  “没什么歹意?你瞧他话里的意思,倒是在疑我一般……”

  “皇上怕是心中有了芥蒂……也难怪,上次皇后娘娘那样作为。”

  “哼,一个两个都那么不省心。淑菁这丫头小时看看还好,大了竟是愚昧不堪……哎,也难怪,我这儿子,看着宽仁,实际最是刚性,淑菁是犯了他的大忌了!”

  太后恨铁不成刚的皱眉,淑菁是皇后的闺名,正是她二哥的掌上明珠。

  “梅嫔娘娘这次有孕,该怎么处理?”叶姑姑瞧着她神色黯然,转移话题问道。

  “还是老法子……叫淑菁这丫头沉住气,船到了桥头,由不得它不直!”

  这隐晦含糊的话语,中间蕴藏的血腥,让叶姑姑悚然,她连忙道:“我这就去跟鄂姐说。”

  太后看着她匆匆而去,取过桌上画扇,仍是一脸悠然高华。

  ****

  昭阳宫中,后宫妃嫔陆续到了,皇后才起身升坐,受了众妃参拜后,连忙让众人起身就座。

  一时宫中花团锦簇,莺呖婉转,说不尽旖旎温柔。

  晨露冷眼看去,却见昭阳宫格局不凡,诸般宝器,皆是内敛古朴,明明是奢华到了极点,却一丝也无炫耀之意。看那摆放的位置姿态,却象有了不少的年月。

  这定是当年,太后的手笔。晨露忖道。

  果然,回首细看,就可见鲛绡裁成的帷幕低垂,珠光如雾,内院的光景,与此殊然不同。

  此处乃是正殿,十几个妃子看似姐妹般亲密,仔细端详,却能看出端倪——此间隐隐分了三派。

  皇后和那日到云庆宫式威的云贵人颇有默契,想想那日齐妃的话,是皇后提携了云贵人,她才能脱出贱役,进而蒙宠。

  云贵人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宫裙,上面缀了星星点点的珍珠,一派小家碧玉的贴心模样——估计是不想抢了皇后的风头。

  正中央坐的,就是一直卧病,这几日才有所好转的皇后,只见她身着正统的凤冠朝服,眉目间有六七分象了太后,亦是不多见的美人,只面容有些苍白,显得孱弱温文,举手投足间,名门高阀的贵气立现。

  下首右边第一,坐的是齐妃,她扬着眉,有些桀骜地瞧着皇后那边姐妹情深,脸上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仿佛胜券在握。

  后宫里,她是皇帝最眷宠的一个,历经两年而不衰,前阵子,元祈迷恋梅嫔,却很快有孕,不得再幸,这阵子多了个云贵人,可数数侍寝的日子,仍是她多出了一大截。

  她亦是出身高贵,乃是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齐融的女儿,齐融素来以顾命重臣自居,朝中多人以他为首,这一党对太后和林家都很不满,甚至有传言说他曾道“牝鸡司晨”。

  齐妃身边亦有多名嫔妃围绕,她仿佛对上首的皇后不屑一顾,只频频看向正对面,

  那边首席空着,仿佛正在等待。

  过不多久,只听太监唱命,众人都不再谈笑,齐齐看向门口——

  传说中的罗刹恶鬼,闻名遐迩的周贵妃终于到来。

  这时,初午的梆更终于敲响,这正是皇后请柬上说的时间。

  那是一个穿着大有古风的女子。

  宽袍广袖,腰间以玄黑红纹为带,缀有金戈。她的脚上不穿绣鞋,而是非金非玉的晋式木履。

  她身后使女捧着的也并非如意香巾,而是一柄短剑。

  她上前,给皇后行礼,然后,坐到了那空着的席首。

  晨露听说过这位周贵妃许多传言,那些人谈到她,都是环顾左右,然后心有余悸地说道:“那是个罗刹恶鬼……”

  她是天门关周大将军的女儿,从小长于军中。

  初时,皇后凤体违和,元祈就钦点了她掌管六宫事务,不料她以军中律条治理后宫,在三个月内,罢黜了四名妃嫔,杖死的宫人竟有十一个之多。

  她拿人时证据历历,凡是生事害人,造谣贪渎的,一个也不曾轻饶。

  那三个月,是后宫最为清净安全的时候,也是太后和元祈最头疼的时候——前来哭求哀诉的人络绎不绝。

  最后,迫不得已,皇后仍主持大局,由周、齐二妃协助,这才平定了是非。

  周贵妃一落座,齐妃就笑着娇声说道:“周姐姐真是好气派,大家都等你一个呢!”

  周贵妃连眉毛也未曾一动:“皇后的懿旨上说是时,是你来得太早——莫非是你太饿?”

  她未曾到达,就知道今日是齐妃最早,这份势力,简直骇人。

  晨露暗笑,这位倒真是军中习气,不早不晚,只是准时。

  皇后看着她们坐下就言语不善,连忙转移开话题,她朝着梅嫔亲切笑道:“妹妹今日身体可好,你怀了龙裔,定是非常辛苦——对了,你今日派人来,说是新尚仪也要一起前来,这位就是吗?”

  她看向梅嫔身后的晨露,目光越发亲切温柔:“好小巧的女孩……皇上也真舍得使唤。”

  她对晨露道:“可怜见的,见了你,就想起我妹妹来……你近前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几十双目光立刻聚集过来,她们早听说皇上封了尚仪,有了贴身女官,患得患失之下,怕本就稀少的宠爱更被分了去,已是如临大敌。

  一看之下,众妃倒大为安心,只是个清秀的小女孩,没有什么可以媚惑皇帝的美色。只有齐妃冷哼一声,大概想起了,这就是她宫中遣出的那个。

  晨露大大方方走上前去,礼数周到地参拜了皇后,皇后越加欢喜,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才放她下去。

  正式开席后,皇后说了几句,春日明媚,且在此小酌之类的话,就宣布开席,诸嫔妃一番梳妆打扮赶路,又互相说了许多热络亲密的话,正好也有些饿了。

  这时膳品已经络绎不绝的送了上来,顿时奇香四溢,皇后不愧为高门大阀出身,她宫中的菜色,都是众妃闻所未闻,一尝之下,都是拍手叫好。

  云贵人连忙讨好皇后:“娘娘,这宫中御膳房,已是汇集天下名厨,不料您这更是藏龙卧虎,这些菜色臣妾不要说见过,就是做梦,也想不到有如此美味!”

  齐妃见她就恨得牙痒痒,脸上笑得更加娇媚:“哟,云妹妹这么爱吃啊,既这么着,今后皇后用膳,你且在一边候着,剩下的总有你的份!”

  云贵人听着如此恶毒露骨的讥讽,气得胸口起伏:“姐姐在说什么,我竟没听见!!”

  皇后一看势头,连忙不动声色的缓和:“云萝这孩子孝顺,不过见我体弱,变着法子哄我开心,齐妃你也是做姐姐的,怎么计较起了小孩子说话……其实天家女子,谁没见过世上珍馐呢——齐妃,我听说你父亲前阵子,也对翠色楼的菜品流连不已,是吗?”

  翠色楼是京城最著名的酒楼,这句话乍听寻常,不过,齐妃父亲齐融,前几日和此间的美貌女伎通宵欢娱,清早被人撞见,已是满城风雨。

  皇后这时候提出,就有知情人窃窃私语,齐妃气得柳眉倒竖,偏又发作不得。

  晨露站在梅嫔身后,见她一边好奇懵懂的看着众人斗口,一边源源不断的把食物送入口中,不时还露出幸福的微笑。

  她倒吃得舒服!晨露哭笑不得,俯身到她耳边正要让她注意仪态,突然,她僵住了。

  梅嫔手边有一碟才送上的松子鱼露,她夹了一箸,正要送到嘴里。

  这个味道……

  仿佛是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晨露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这样的鬼蜮伎俩!

  她伸出手,果断地制止了梅嫔——

  “娘娘,这个不能吃!”

  侧对面,齐妃还在生着闷气,她无意中一抬头,正好看见这一幕。

  她提高了声量,好让满场都能听见:“尚仪,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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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第十章 惊惧

  (纠正一个错误,齐妃的老爹叫齐融,某非昨天吃了药,头昏眼花的,所以就出了这样一个BUG)

  齐妃简直是眼前一亮,她提高声量这么一句,顿时全场都看向此处。

  她越发来了兴致,对着晨露道:“尚仪,我见你方才制止梅嫔妹妹,不让她吃这松子鱼露,莫不是……”她微笑着,加重了语气:“这菜里,有什么不妥?”

  此话一出,所有人脸色苍白,一齐放下手中筷箸,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人心慌,竟把一只琉璃碗盏碰倒在地,“当啷”一声,更是听得心惊胆寒。

  晨露露出极为吃惊的神情:“齐妃娘娘何出此言?梅嫔娘娘有龙裔在身,太医特地嘱咐过,安胎药不能遇上河海类的‘发物’(注),所以才……”

  皇后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勃然大怒,不等她说完,就打断道:“齐妃,今日数你闲话最多,敢情是狂悖了吗?你若是身体有恙,还是及早延请太医,也免得妹妹们受这些无妄惊吓。”

  她气得脸色越发苍白,由左右侍婢搀扶着,径自回了后殿休息。

  皇后拂袖而去,这宴席也就显得尴尬没趣,众妃都是人精,看着不是事,随便哼哈敷衍了几句,也各寻由头告辞回去。

  一顿春日会宴,以意兴索然,马虎告结。

  ****

  晨露和梅嫔乘辇车回了畅春宫,岳姑姑迎上来,见面色不对,已知有异。

  从午后到掌灯时分,这段“会宴风波”已经以暴风般的速度传遍了后宫。

  整个半天,晨露的耳边没了清净,她被追问不过,叹了口气,终于开口。

  “岳姑姑,你把那包安胎药扔掉吧,改日请皇上换太医重新开过方子,再请人验过,让几个可信的亲手配药。”

  什么?!

  梅嫔和岳姑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梅嫔就是再纯真无知,也已经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姐姐……您是说,那药里有毒?”

  她秀丽小脸一片惨白,手中的茶盏摇摇欲坠。

  “这……这不可能呵……,那药丸都是老奴我用银针一一验过的!”

  “姑姑,这药丸无毒,只是有些异香,会盘亘在体内,三四日不去。一旦遇上某些植物的根,两者相加,就会成会虎狼之药。”

  梅嫔尖叫一声,茶盏当啷落地,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晨露点到为止,看着一老一小的恐惧表情,正想好生劝慰她们回去,就听到门外禀报,奉天子诏令,宣她觐见。

  ****

  乾清宫

  元祈不似往常般与人对弈,只是在摆着古人棋谱,看那书卷,已是极为古旧,却仍是清爽的一尘不染,显然主人极为爱惜。

  “今日真是热闹……”他微笑着对晨露道:“朕这些后妃,一个个贤良淑德的了不得,又是大大的才女,如今连《本草》也嫌太浅,配起上古偏方来了!”

  晨露听着他这危险刻薄的言辞,很是荒谬的,竟是从心里生出知己之感。

  这亦是她忙碌半天后,唯一的感受。

  梅嫔用的药丸,没有丝毫害处,只是在其中,加了极为少量的一味奇香,它本身毫无作用,若是遇上一种植物的根,就会在人体内化作剧毒,慢慢使人虚弱而死。

  而皇后宴席上,那道松子鱼露里,就混有那种根煎熬成的汁水。

  它亦有香味,只是类似松子清香,常人不易察觉。

  可惜,只是不易……并非不能。

  晨露想起御花园那位何姑姑,她所种的几味毒物,就比这高明多了,无色无味,天下间几乎无人可以觉察。

  手段高下,立时就可以看出

  她和此事无关,那么,种那些珍奇毒物,又是为了什么?

  这宫中,抽丝剥茧的,果然谜团重重。

  “晨露……朕果然还是小瞧了你,你对毒物药解很有造诣,看来朕让你住在畅春宫,真是选对了人。依你看,这次?”

  元祈仿佛是漫不经心的问,深邃黑眸中看不见任何情绪。

  “皇上,犯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

  晨露想了想,石破天惊的,答了一句。

  “哦?”

  皇帝居然笑了,温和俊美的脸,因这一笑,让人如沐春风。

  但,他的眼里没有笑意,只是深不见底的冥黑。

  无形的威压,只在这一眼之中。

  若是让那些平日以为他“宽和端正”的人来看,定要吓得昏死过去

  “若是这不重要,那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晨露仍是自若如初,完全不受影响:“皇上,您又何必明知故问,若是真能揪出真凶,我想您肯定会乐意为自己去掉一道障碍——可是,这次,您失望了。”

  她看了看皇帝,知道对方仍在考究自己,就继续说道:“药丸那边,若是追查太医,他不是失踪,就是自尽。而皇后的宴席呢,更加不好办。我敢肯定,包括皇后在内,每个人的小碟里,都有那种根的汁水——那么,究竟能把谁当凶手办呢?皇后?她那个厨师是新请的,她也一定会叫屈:没有人会明显到在自己宫中害人——谁都会如此作想。”

  “真是妙计……在自己宫中下手,反而不会有人相信——朕这位梓童,真是越发长进了。”

  皇帝的笑容越发锐利,那明显的恶意,让人揣测到,他是想起了一些不快记忆。

  “梅嫔那边,这几日你还要照看着。”

  “皇上,我曾说过,没有防贼千日的道理。我并不习惯这种单纯防御。”

  元祈听了这大胆言辞,也不动怒,只是有些烦躁:“你那日的豪言壮语到哪里去了——你不要推辞,这份差使非你莫属。若是缺人手,瞿卿那里随你挑就是!”

  晨露闻言,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元祈只觉得一阵清凉,些微烦乱立时消散,整个人,如同浸在寒潭之中。

  那清冽沉静,如冰雪般晶莹的黑眸……

  就是怎样的绝色佳人,怎样的明眸魅惑,也及不上这一眼的风华……

  一直到晨露告退,皇帝仍有些失神,仿佛沉浸在什么里。

  ****

  夜已深,晨露从乾清宫退出后,也不坐宫车,一个人独自行走着。

  她看着四周,清幽月色下,宫墙如千年万年般矗立,里面隔断的,是灯火辉煌,莺歌燕舞,还是凄清惨淡,冷宫独守,亦无人得知。

  今天的一幕,在见惯黑暗血腥的她来说,简直不堪一提。

  但这欢声笑语背后,由纤纤女子们主导的阴谋和杀机,仍是让她黯然。

  这些十几岁的少女,才抛去了家人的娇宠,进到这金碧辉煌,又暗无天日的宫中,是经过怎样挣扎,才学会了,微笑着,以美丽的手指,去扼杀别人的希望和生命?

  她们踩着同伴的尸骨平步青云,可曾害怕,可曾愧疚,以至,暗夜梦回,一时惊噩?

  她们争的是宠,是子嗣,争的,是千万年来女子能得到的至高头衔,可曾想过,这一切,到头来都归于尘土,又有什么意义?

  元旭……这就是你要的吗——

  三千佳丽,一颦一笑,一悲一喜,荣辱浮沉,只系于你一身……

  晨露站在如水的月下,在二十六年后的一日,向着陵墓里的某人,问道。

  几重哀伤,几重悲愤,到最后,化为决绝的愤怒。

  这愤怒,如同冰河破堤,凛然汹涌,锐不可挡——

  元旭……你且瞧着,这朗朗乾坤,我将亲手颠覆!

  宫墙无语,一如千古。

  ****

  晨露晚上回来,已是已时,她沐浴过后,正要上床。

  门棂上,有轻微的敲击声。

  那是小心翼翼的,却又隐忍的急促,仿佛含着极大的恐惧。

  她打开门,只见一人身着白色单衣,头发蓬乱,就那样,呆呆的,立于月下,就象幽魂一般。

  是梅嫔。

  她已经全无那份懵懂的安详,她瑟缩着,泣不成声。

  她伸手,抱住晨露,就象扯住了救命稻草,低喊道:“姐姐,求你救救我!”

  “娘娘……?”

  “姐姐,我好害怕,一闭眼,就想起今天的事……宴席上,大家笑得都很假,很怕人……我以为光吃不说话就可以了……可是!她们居然要害我!!”

  “姐姐……你一定要救我……你知道是谁下毒吧……你快去禀告皇上,他会救我的!”

  晨露简直要叹息,救?在这个后宫里,谁又能救谁?

  皇上?那就请拿出证据,无故废后,就是帝王也不能如此妄为。

  她轻轻挣脱了梅嫔,清晰的,缓慢的说道:“娘娘,请你冷静!”

  她看着少女狂乱惊慌的眸子,缓和了声调:“我会尽量注意你的安全,可是,娘娘,在这世上,没人谁,可以一生一世的救你,保护你。”

  最后的话,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

  虽然残忍,可是她希望,这懵懂纯真的少女,能彻底明了,自己是在怎样的一个世界。

  “谁也不能吗……”

  梅嫔仿佛在一瞬间,领悟了自己的处境。

  她的目光不再狂乱,慢慢的,黯淡下来。

  “可是,我的真的不想死……爹、娘,你们为什么要送我到这吃人的地方!!”

  她低低呢喃着,一步一步的,退着走回自己的寝宫。

  夜凉如水,映着她娇小的身影,逐渐远去。

  注:我国中医认为,有一些食物,如牛肉,鱼类海鲜,酱油等等,都是“发物“,会干扰药性的吸收,以及伤疤的愈合。所以有JM弄破了脸,可千万表吃以上食物,小心留疤。

  第一卷 第十一章 人心

  之后几日,元祈特地免去晨露的当值,让她能长居畅春宫。

  这几日平安无事,终于到了十天一次的大朝。

  这一日早朝,文武官员都会到齐,一些要紧政务也会当廷决断,所有仪仗从人,浩荡煊赫,一样不缺。

  作为有品秩的女官,晨露不能不去。

  太和殿中,兵部尚书黄嘉直正在慷慨激昂的读着奏章:

  “彼蛮夷之邦,牧猎腥膻之徒也,民风膘悍,向以掠劫之行为勇武,前朝景乐年间,入我中原,烧杀掳掠,其罪罄竹难书,中原千里,几成白地……我太祖尝大败其于一役,其可汗仅以三千骑得脱……今卷土重来,不过跳梁小丑,何足挂齿,恳请陛下火速发兵,一旦王师挺进,定能歼其全部,以枭首传之天下。“

  晨露冷眼旁观,就见元祈端坐于龙椅之上,看似听得认真,嘴角一丝冷笑却昭示了他的情绪——

  他很不耐烦。

  晨露听着这长篇大章的激昂语句,突然想笑。

  歼其全部,以枭首传之天下?

  这些文官饱食终日,天天看多了晋书想学谢安,他们以为鞑靼十二部是吃素的,纸糊的,只要轻轻一捻就灰飞烟灭?

  当年,平虏军中,,有如云猛将,奇才谋士,亦有将士用命,上下一心,殚精竭虑,才堪堪驱逐了鞑靼。

  虽如此,忽律可汗仍率本族精悍的三千骑兵,远走漠北,当时大家心中都有计量——这群自诩为苍狼之子的草原勇士,必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所以,她逗留千里之外,一心只想未雨绸缪,未曾料到,却是祸起萧墙,急转直下……

  另一道更为响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黄大人,你可知道,世上腐儒皆是好名,只要能千古流芳,能博个忠君爱国之名,就乱嚷什么开战……您这样的书生之见,对国家社稷有百害而无利!”

  晨露听着甚是顺耳,却不料,此人得意洋洋的话锋一转:“依本侯之见,鞑靼各部近日有不稳迹象,纯粹是因为刚渡过冬,食物器械皆是不足,所以又欲掠劫,若我天朝以泱泱大国的怀柔之心,多赐其以厚礼,则必定能消弭大祸,若其仍是不罢休,那么,索性把我朝军队从北郡六国周边撤出,鞑靼就是暂时到它们那里‘打草谷’(注),也不干我天朝什么事——且让他们互相斗去吧!”

  此人自以为幽默风趣,晨露听得却是大怒,暗想此人比那书生意气的黄尚书更加不堪,居然欲以天朝声誉,以及属国的利益,来换得一时太平。

  本朝开国以来,民心所向,皆是因先帝能驱逐异族,救民于水火,那八年艰苦岁月,民间家家都有死伤,对鞑靼都是恨不能啖其肉,若是让民众知道要向鞑靼厚礼卑词,立时就要民声鼎沸。

  至于属国,那更不可取,当年,自己远赴千里,就是为了……

  却听“啪”一声,竟是元祈把他的奏章,亲手拿起,掷于地下。

  殿内一片死寂,众臣噤若寒蝉,都不敢再开口。

  “南冠侯,久闻你在亲贵子弟中,以通晓谋略著称,今日一见,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元祈的声音淡淡,也听不出喜怒,不知怎的,殿内群臣都觉得胸口发闷,好似被这无形的威压镇住了。

  元祈的声音越发轻缓:“还有谁,和南冠侯一般,能想出这等‘妙计’的?”他目光如电,象利刃一般扫视全场。

  咕咚一声,一个胆小的官僚终于坚持不住,双腿一软,昏死过去。

  “扶植北郡六国的定策,是先帝时定下的,为的,不是什么威抚海内的名声,而是以六国的势力,进可远击鞑靼,退可拱卫中土。有些人鼠目寸光,是否以为先帝和朕都是为好名?朕告诉你们,你们想错了!“

  素来宽和的皇帝,偶露峥嵘,终于让一班臣子认清了,他是何等样人。

  ****

  晨露随着早朝完毕,就要回自己院子,今日并不是她当值。

  正是旭日高升的辰时,在路上,一辆华贵辇车背向驰过,看方向,是去娶香园赏玩散心的。

  看车形古朴典雅,是晋时式样——竟是周贵妃的?

  那样冷峻的女子,也会喜欢花草?

  晨露有些意外。

  回到畅春宫时,才得知梅嫔今日仍是委靡,岳姑姑劝她也去聚香园散心,得用的从人一早就随着她去了。

  她想起刚才的车辇,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不祥。

  ****

  娶香园并不很大,亦没有太过精致的园林,它所特有的,是百花齐放的灿烂绚丽,幽香入骨。

  晨露走入园中,一眼就看到梅嫔和周贵妃正在小池边数着游鱼。

  梅嫔仍是那副惊惶无力的感觉,仿佛随时要跳起来逃走。

  她走了过去,离两人还有一丈来远,才被梅嫔偶然回头瞥见。

  “姐姐你来了——”

  她精神仍有些恍惚,一时脚下一滑,眼看要坠入池中。

  一旁周贵妃的侍女眼明手快,一手及时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正要揽住她的腰,把她拉回岸上。

  电光火石间,晨露看见,那侍女的掌心,竟有一点诡异朱红——

  她来不及阻止,情急之下,掷出腰间牙牌,正好砸在她手腕上。

  那侍女吃痛之下,手不由一缩,终于拉了个空。

  这几个动作说来复杂,其实间不容发,只是在一瞬间完成,旁人听得牙牌落地,马上被梅嫔的尖叫压过——侍女没能拉住,她仍是坠入水中。

  这池塘甚浅,众人反应过来后,立刻七手八脚把她救了上来。

  她浑身湿漉漉的,春日池水仍带寒意,一阵风吹过,她冻得瑟瑟发抖,脸色也很是苍白难看,不知是冻的,还是受了惊吓。

  “尚仪,你是想要梅嫔的命吗?”

  周贵妃勃然作色,示意左右以斗篷裹住梅嫔,眼神森冷的直视晨露:“你故意阻止我的侍女救人,才害得梅嫔落水——你是想谋害皇嗣吗?”

  晨露不怒反笑,抬起头,她深深看了周贵妃一眼。

  周贵妃自幼长在军中,凶狠残暴的眼神,不知见过多少,这少女清浅一眼,却让她从心中生出悚然。

  那幽黑的眼眸,清冽冰冷,寒光冰雪一般,沁入骨髓。

  周贵妃仿佛不能承受,倒退了半步,她冰封一般的丽容上,有生以来,终于生出惊愕。

  弱不禁风的少女,仅以一眼,就压制住了她的威仪。

  晨露俯身捡起牙牌,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终于开口——

  “娘娘你想问我的罪,是吗?”

  声音清冷幽然,仿佛在问,世上最简单不过的事。

  “今日我不想将事端扩大,……所以,娘娘,您其实很幸运。”

  满不在乎的,身着绛色鸾鸟朝服的少女,强势而自然的说道。

  太过嚣张!

  周贵妃骨子里的冷傲被她一激,终于压过恐惧——

  “你这是威胁我么?”

  晨露微微一笑,清秀面容,刹那竟是明丽绝艳。

  “您不妨看作是劝告,若是皇上知道,您这位了不起的侍女,是何等样人……我想,后宫上下,其实很期待看这个热闹的。”

  她也不行礼,让左右扶了梅嫔,径自离去。

  周贵妃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那份无形之力终于撤除,她松了口气。

  这小小女官,究竟是何等人物……

  她兀自惊疑不定,

  “尚仪,谢谢你。”

  从水中救起,就一直浑浑噩噩的梅嫔,终于清醒过来。

  她眼神不再惊惶,如大梦初醒,脱胎换骨一般。

  清了清嗓子,她温柔有礼的问起刚才缘由。

  听完晨露的简单解释后,她不再如前日一般哭泣,慢慢的,居然笑了。

  那平静的笑容,多少有些诡异——

  “你又一次救了我,我真是没用。”

  她笑厣如花,很是灿烂:“这些女人,不害了我肚里的龙裔,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低语,最初的童稚纯真,荡然无存。

  “我死了两次,终于想明白了——我不想死,我绝不能让她们害死!”

  “谁再想害我,我必要让她付出代价!”

  往日秀丽稚气的脸,在这一瞬间,微微扭曲。

  一如,后宫中,其他后妃。

  第一卷 第十二章 星坠

  第二日早上,晨露起的稍有些晚,今天她是下午当值,刚刚梳洗完毕,瞿云居然来了。

  他绕过前殿,来到这清净院落,不由感慨:“原来还是你这最为幽静!”

  晨露亲手煮了茶给他,却见瞿云慌忙摆手道:“饶了我吧,我还想多活两年——经你手调制的食物,实在难以下咽。”他端起瓷碗,轻嗅了一下,苦笑道:“果然……你又用烧过头的水来煮茶,这样的涩重,除了你,别人绝难做出。”

  晨露不禁羞恼,晶莹面容上生出一层淡淡绯红,一把夺过茶盏,嗔道:“不想喝就别喝!一个男子汉,还这么婆妈挑剔!不想想在山上,都是你做饭的……”最后一句,声音越说越小,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瞿云哈哈一笑,灵巧的夺过茶盏,一边躲闪着晨露,一边喝了一大口,这才满足的叹道:“这才是你的独门手艺啊!”

  在这里,他兴致很高,人到中年的儒雅稳重,似乎都消失无踪,仿佛岁月不曾流逝,他和她,仍是师父门下两个爱斗嘴的弟子。

  “对了,我记得你也有个小丫鬟服侍的,怎么让你亲手做这些琐事?”

  “饮食方面,我不愿任何人插手。”

  晨露只是简单答道,那声音中微带的一丝异样,却让瞿云瞬间明了,二十六年前的那盏“牵机”,在她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噩梦。

  逝水如斯,岁月永不停留,他们,也早已不再是,那无忧无虑的少年男女。

  他叹了一口气,换了话题:“小宸,你真准备插手梅嫔的事?”

  晨露无奈道:“我并非同情心过剩,也不爱淌混水,不过你家皇上让我住在这,就是为了让我就近保护她,为了博得他的信任,我才不得已管了这事。”

  “小宸……这样很危险!”

  晨露冷笑道:“若是要向‘她’复仇,什么法子都是危险的,在这里,皇帝反而能成为我的护身符。“

  瞿云叹了口气,知道劝不住她,只得拉过她的手,以自身真气,引导她那微弱的内力运行。这是他唯一能给她的保障。

  一番劳动,两人都额头见汗,晨露自觉得益非浅,苦笑道:“看来这具身体还真不练武的材料……昨天在御花园里,我在牙牌中贯足真气,也不过让人微微吃痛,真是无用!”

  她把昨天的情况又说了一遍,很肯定道:“我不会看错,那个侍女掌心那道红印,分明是极北摩诃教的‘冥焰掌’,若是被她按住腰间穴道,梅嫔晚上就会小产而死。”

  她有些愤怒——只因为宫宴初见时,她对周贵妃,这有着魏晋气韵的女子,颇有好感。

  那样从容不迫,英姿飒飒的女子,竟也和那群争风吃醋,构陷暗害的宫中妇人一样……

  她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你还是把这件事汇报给皇帝吧,估计两边的侍女都会缄默不说——也让他知道知道,我的差事有多累人!”

  ****

  下午,淅淅沥沥竟下起雨来,晨露撑起一柄水墨描绘的纸伞,走出院门,看着满地青翠欲滴,她撇开平日的院门,从侧边小径绕行。

  一直走到前殿侧厢的位置,却见岳姑姑领着一个中年妇人,贴着廊下,又轻又急的走着。

  她有些惊惶模样,不料一抬头,却见晨露正在眼前站着。

  她很不自然的笑了笑:“尚仪大人下午当值吗?”

  未等晨露开口,她又笑,指了指身后跟着的妇人:“这是前头的老宫人,娘娘想问问她一些古记掌故,也好避开忌讳。”

  晨露不置可否的扫了那妇人一眼,那走路姿势、那身匆忙而就的宫装,就显示出蹊跷。

  再看她手里,有一个包得方正的物事,倒象是个小箱。

  她不动声色的寒暄几句,这才离开。

  一盏茶后,她来到梅嫔的寝殿外,贴着窗棂,小心地把窗上轻绢挑开一条逢。

  只听得里面一个妇人声气:“娘娘容禀,您的身子并不要紧,不过是虚寒内蕴,肝气有些郁积,吃些药就不妨了。”

  梅嫔有些不耐道:“这些话太医也会说,我想知道这一胎到底是男是女?!”

  里面静默了片刻,那妇人才道:“老身恬为杏林中人,医者父母心,论理是不该窥视天机,不过梅老爷已经把您的苦楚都说了,即如此,就让老身用家传的‘线脉’来一试吧!”

  接着里头一阵忙动,晨露已不欲再听,转身走开了。

  ****

  元祈今日的奏章很多,晨露一直在旁协助,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畅春宫。

  临近主殿,她不放心,仍凑到那条缝隙里,又看了一眼。

  只见主殿灯烛被风吹得一闪一灭,昏暗中,梅嫔呆坐着,灯光投影在她脸上,只见她神情变幻不定,一时凄苦,一时咬牙,最后,她有些扭曲抽搐的,笑了。

  “既是个女的,就别怨我狠心了……”

  低地几乎听不到的言语,被晨露勉强收入耳中

  她的笑容,竟是别样的狠毒,和得意。

  晨露不忍在看,转身回了自己院落。

  经过两次险死还生,梅嫔的性情,已有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如初见时那样娇憨无邪,也学着其他妃子,有了自己的心机,自己的谋划。

  这就是宫人女子的心路历程,无论怎样美好的女子,在这个泥潭血泊,吃人不见骨的地方,都会渐渐浸润,沾染,最后,从心底里吐出毒汁,去戕害别个。

  这里没有出淤泥而不染,只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适者生存,胜者为王的观念,简直已成为天理公道。

  晨露看了眼天上的明月,那胶结如银的圆面,在天光的渲染下,竟呈现一种微微的赭红,如同,蒙上了一层鲜血。

  晨露感到一种不祥。

  ****

  事情很快就发生了,第二日已时刚过,元祈正和几个重臣商议事务,只见秦喜跌跌撞撞的奔到殿前,又是焦急,又是畏惧的不时探头看里面。

  “你探头缩脑的做什么?!出了什么事?”元祈一眼瞥见,看着他鬼祟的模样,有些怒意。

  “万岁……不好了,畅春宫梅娘娘出了大事!”

  秦喜急得不顾他人在场,气喘吁吁的嚷了出来。

  殿中诸臣都是面色一沉,元祈亲政四年来,后妃鲜见有孕,连着几例的小产滑胎,引得内外谣言纷纷,无论如何,皇嗣上的单薄,都会让天朝处于不稳状态,身为重臣,他们很不乐见这种情况。

  元祈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下一刻,他心中的怒火,如同狂涛巨浪一般,汹涌澎湃。

  他眼光一凝,有如实质的锐利,直直盯着秦喜,问道:“情况如何?”

  “太医说……很是不妙,孩子……估计保不住了。”

  秦喜被那神魔般恐怖的眼神一瞪,说话都有些艰难。

  元祈咬牙冷笑:“终于还是得逞了!”

  他平素温和宽仁,如此怒态,让所有人都两股战战,不知道雷霆怒火会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元祈振衣而起:“去畅春宫!”

  “启驾畅春宫——”

  司礼太监的洪亮嗓门,此刻听着分外心惊。

  元祈赶到时,梅妃性命已无大碍,只是那一个多月的胎儿,随着触目惊心的鲜血,已化为乌有。

  他来到梅妃床前,她已经幽幽醒转,看到元祈亲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元祈制止。

  “你身子这么虚,和朕来这些虚礼做什么?”元祈很是怜惜的帮她掖掖被角,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愧疚:“都怪朕,没有好生照顾你的安全。”

  梅嫔双目红肿,闻听皇帝自责,顿时流出泪来,珍珠一般的泪滴,顺着洁白如玉的脸颊,缓缓滑落,把侧边的绣枕都濡湿一片,如此凄美情态,任谁都要为之心酸。

  “皇上,您对臣妾情深义重,皇恩浩荡,臣妾已不胜惶恐……”她看了看旁边的晨露,露出感激的微笑:“别的不说,就是您让尚仪住在我宫里,就很是眷顾臣妾了……您知道吗,尚仪救了我好几次呢!”

  皇帝眼光转为冷厉,显然是想起瞿云禀报的“聚香园事件“,他连忙问梅嫔:“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他不问还好,一问出口,梅嫔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物,瑟瑟发抖,整个人绻在被中,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

  第一卷 第十三章 决绝

  “到底怎么回事?”元祈沉声问道。

  “回皇上,昨日,在聚香园……出了一点事,臣妾再也不敢去各处园林水榭,可太医嘱咐要多行走,才对胎儿有好处,所以臣妾就在前边宫道上缓缓散步,行到偏僻处,却没曾想……突然冲出两个宫女,很用力的撞了臣妾一下,然后就……”梅嫔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那两个宫女是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

  梅嫔想了想,有些迟疑道:“当时太过惊慌,没记得她们的相貌……不过,”她想了片刻,突然若有所得,很肯定的道:“她们的的裙裾上,绣有流光的青碧祥云。”

  在场的宫女宦者一听,脸色都变了。

  宫中历来等级森严,一般嫔妾宫中,不得有衣着过分华贵的宫人,只有主子封了妃位,跟前主事才有资格穿带有绣纹的衣裙。其中又有严格的规定,中宫从人以五彩花鸟为饰,而妃子的扈从只能以青色祥云为记,每年制作宫装的时候,尚衣监都会严格管理,绝不允许逾越本分的现象出现。

  元祈一听,眼光更为森冷。现下已毫无疑问,幕后主使必是周、齐二妃中的一位。

  “让她们两人速速赶到此地,朕要亲自来问!”

  他低沉的说到,秦喜素来伶俐,不问便知“她们两人”定是指二妃无疑。他连忙一溜小跑去传达旨意。

  ****

  一刻刚过,齐贵妃就匆匆而来,她今日亦在聚香园赏花,一听出了这等大事,不敢怠慢,连忙赶了过来。

  她面色有些潮红,额头见汗,显然是刚才没用肩舆,而是亲身走来的。

  她只知梅嫔的孩子没了,见到众人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古怪,当下心中一沉,强笑着,想皇帝盈盈拜倒:“臣妾见过皇上!”

  元祈沉声道:“别给朕来这种虚礼,梅嫔这次遭人暗害,你宫里的人也不脱嫌疑,你怎么说?”

  齐妃一听,吓得魂消魄散,若是沾染上这等罪名,就算元祈对她的宠爱再盛,也不会轻饶了她。她跪在地上,失措的喊道:“臣妾可对天发誓,绝没有做这种事……”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说臣妾宫中有嫌疑,又有什么证明?”

  元祈示意秦喜,他立刻心领神会的把整个事件拣要紧的说了,齐妃一听,觉得又冤又气,眼中含了泪珠道:“皇上,裙上绣了青碧祥云的,并非只有我云庆宫一家,麟瑞宫那位整日拿刀弄剑的周贵妃,才是最值得怀疑的,对了,臣妾听说……”她立刻把听来的传言又加油添醋:“昨日梅妹妹和周贵妃在聚香园观赏池鱼,周贵妃的侍女还把她推下水去,受了好大惊吓呢!”

  “一派胡言!”

  刚刚赶到的周贵妃听到这番说辞,双目如冷电一般逼视她:“这样颠倒黑白的谣言,只有你这种无知妇人才会造出!”

  她虽是匆匆赶到,宽袍广袖的装束仍是一丝不乱,她对着元祈,从容不迫的解释到:“昨日梅嫔不慎摔下池去,若不是我的侍女相救,早就受寒损了元气。”

  元祈看着她双目诚恳清澈,若不是听了瞿云的汇报,真要就此相信她,他冷笑一声:“汝父军中高手如云,随便一两个,就可以做成这件事……你要朕怎么信你呢?”

  周贵妃的父亲,是闻名天下的大将军周浚,他前朝时乃是景乐帝的京营将军,年少时就有知兵之名,先帝创立本朝时,他顺应情势,率众来投,先帝虽不能尽信,但也不忍英才埋没,就让他加入戍边的镇北军之中。

  不料先帝英年早逝,皇帝只是十岁的孩童,中宫以太后之尊临朝称制,饶是她睿智善谋,仍只是女流之辈,鞑靼看准这个机会,又有蠢蠢欲动之势,危急时刻,名门大阀和各路藩王都摈弃前嫌,齐心御敌。

  此役中,最大的功勋,却是为周浚所得,他以奇兵夺下天门关,断了鞑靼大军的补给,才使这虎狼之敌退却,朝廷和蛮夷堪堪打了个平手,这才没有贻笑天下……

  此后,他再建镇北军,又逼得朝廷把整个北郡给他作了封地,一时锋芒无二。

  这样的强势人物,把女儿送入宫中,虽不免有居心叵测的猜疑,但仍是积极表现了诚意,帝室为了笼络军心,一开始就把周氏封为贵妃,仅在皇后之下,可说是尊贵已极。

  对于这位周大将军的跋扈,元祈早有腹诽,此次借这由头,终于爆发开来。

  却说周贵妃见皇帝动了真怒,只是微微冷笑,她毫不惧怕地迎上元祈的眼,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皇上对家父早有疑忌,臣妾无话可说……”

  她站起身来,从侍婢手中夺过短剑,沧啷一声,拔出刃身。

  冷光照着她冰冷晶莹的丽容,她满不在乎的看了一眼皇帝身前戒备惊疑的侍卫,手下用力,竟朝着玉石台阶劈下。

  她剑中贯注真气,金石相交,只听得一声清鸣,那短剑断成两截。

  “皇上,我以武者的名誉,在此发下誓言,今日之事,绝非我的作为,若有虚言,就让家父和我,有如此剑般身首异处!”

  她铿锵说道,语意坚决绝断,隐隐有金石之音。

  习武之人,断剑发下这等誓言,可说是严酷之尤,皇帝瞧着她倔强冷然的面容,怒火慢慢熄了下去。

  齐妃一看皇帝态度软化,急得连忙上前哭诉:“皇上休听她胡言乱语,这样的誓言谁都能红口白牙的乱说,定然是她害了梅妹妹……”

  她哽咽着,开始数说周贵妃平日里的跋扈专擅,连哭带闹之下,更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元祈耐不住她哭闹,高声叱道:“今日先到此为止,你们两人都给我滚回去!齐妃你再这样撒泼,朕立刻黜了你的妃位!”

  这一着非常有效,齐妃敛了啼哭,只是小声啜泣着,由宫人扶着离开,周贵妃却是镇定自若,拜别皇帝,挺直了身板就走。

  ****

  昭阳宫

  皇后听着远处闹得沸反盈天,一径笑得温柔高贵。

  她赏玩着指尖镂金镶珠的套花,有如隔岸观火一般,笑得悠然:“梅嫔这小丫头真是出的好计……可惜,仍比不得鄂姑姑你的老辣呢!”

  旁边侍立的中年妇人笑了,她一副圆脸,慈眉善目的,笑起来更觉可亲:“对付这等小丫头,若不能手到擒来,老奴哪还有脸一直服侍太后?太后老主子那边,何家妹子一传来谕旨,我就知道,动手的时候到了。”

  她又看了眼皇后:“娘娘,不是老奴倚老卖老,实是您这次太过卤莽,那种汁水虽然与松子味道类似,但遇上精通此道的江湖中人,仍是可以识别。那个尚仪,听说是瞿云荐来的,小小年纪就在江湖上混迹,这样的人精,您还想瞒得她去?”

  皇后很诚心的道歉道:“给姑姑添麻烦了,淑菁真是过意不去。”

  “娘娘这样说,真是折杀老奴了……要说,也梅嫔那小丫头太傻,仗着父亲有两个钱,就想收买守宫门的太监,把外人放进来——真是好笑,这宫里上上下下的,哪个敢违逆太后的旨意?那个女神医一进门,早有人通风报信来了!”

  皇后笑得分外愉悦:“那日我轻车简从,去到梅嫔的畅春宫,径自进了主殿,那女人的脸色真是精彩呵……她刚得知是个女胎,正沮丧得了不得,又乍一见我,那脸啊……白得象鬼一样。”

  “本宫那日就跟她摊了牌,这小丫头倒也狠心,让神医留下缓时发作的堕胎药,听说安全不伤身,就急不可耐的用了……呵呵,这样一盆污水泼在那两人头上,保管她们有口难辨,恐怕……现在正在皇上面前,互相攀咬呢!“

  皇后笑得身体直颤:“不过……我那日对梅嫔说的,倒也不完全是假话,她这一胎只是个女的,根本不能母以子贵,若是跟本宫合作,拔了那两个眼中钉,她又没生出男胎,本宫为什么还要为难她呢……今后,有本宫不时抬举提携她,又没有周贵妃的暗害,她的日子,也是花团锦簇呢……若是运气好,皇上也疑心齐妃,那泰半宠爱都移到她身上,就更划算了!”

  她似乎很满意这种合则两利的事,仔细一想,又奇道:“为什么姑姑你这么肯定是个女胎呢?若神医诊出是个男儿,梅嫔根本不会答应这桩交易!”

  鄂姑姑又露出那和蔼宽厚的笑容,只是目视皇后,皇后前后一想,顿时惊诧得魂飞天外:“难道……?”

  第一卷 第十四章 鬼魅

  鄂姑姑一脸淳朴良良善,看着皇后,轻描淡写道:“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梅嫔家中,早有我们的人盯着呢。她父亲到处打听神医,我们就给他送上门去了……可笑这些人,不过是太后手中的棋子,到现在还自鸣得意。”

  皇后惊讶过后,又是一阵得意:“梅嫔那小女孩真是可怜啊……她若是知道,自己肚里说不定是个男胎,怕不要恨断了肠?”

  鄂姑姑却不笑,她语重心长道:“娘娘,您也要加紧努力才是,今后,会不断有新人进宫,一味剪除,也不是办法。若您能有了嫡子,还怕其他妃子生他几个?”

  皇后脸上浮上幽怨,温文孱弱的气质,任谁见了都要心动:“我努力又有什么用?皇上他,根本对我毫无眷恋,太后还让我要抓住他的心,这绝无可能……也罢,反正,其他三位伯叔父家亦有美貌郡主,我要是不能,让她们进宫替了就是!”

  最后的话,带着赌气,和些微的憾恨,她眸中蒙起水雾,想起刚才鄂姑姑说的“棋子”,她此刻竟有些兔死狐悲——在太后心中,就算自己这个嫡亲侄女,也不过是另一枚稍许贵重的棋子。

  鄂姑姑面色一沉:“娘娘不可自轻自贱!太后统共四个兄弟,要说身份尊贵,也惟有二公子——就是令尊靖安公,我人老了就改不过口来——还有继承林家基业的大公子了。大公子现下已贵为藩王,他家郡主必是娇纵不堪,怎比得上娘娘您贤淑温柔!”

  皇后口中诺诺,心下仍是愤愤:大伯父身为藩王,封地千里,死士悍将不知凡几,太后虽然在朝堂上一径维护他,却也暗中忌惮他的势大,只想挑个软弱无主见的兄弟来做左右手,于是,才捧了自己做中宫。

  想起当年,自己父亲谄笑着,欢天喜地的送自己入宫受封,皇后不由齿冷,她暗中叹道:“为何送我到这进不得见人的地方……”

  ****

  畅春宫中正一片忙乱,太医来开过方子后,太监宫女们各自忙乱起来,煎药的,换洗被褥的,给梅嫔按摩推拿的,迎接前来慰问的后宫妃子的,记帐收礼物的,一时竟忙得沸反盈天,

  宫人侍婢手里忙着,嘴也没闲者,她们说的最多的就是畅春宫中这件大事。

  晨露倚在门边,正遥遥听着庭院里洒扫的宫女们闲嗑牙。

  她内力虽浅,这样的距离,却也并不困难。

  宫女们谈及这件事,都先要左右看看,确定管事姑姑们不在,才神神秘秘的开口。

  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是这十来个小丫头?

  晨露听了一会,都是什么作祟啊什么阴谋的无稽之谈,正想转身走开,只听得一个小宫女很不屑道:“你们说的半点道理也没有……依我看啊,是娘娘和某人犯冲,来惹来这场大灾!

  她的同伴连声反驳,小丫头脾气也被激起来,略微提高了声量:“你们忘了吗,上次娘娘去皇后那里赴宴,回来后就象中了邪似的哭哭啼啼,一脸害怕。”

  有人赞同,也有人不服气,小宫女也不去理,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我谅你们也不知道,昨天午后,天下起了雨,总管大人居然叫我去把落叶青苔扫掉,这么多的积水,不是为难我吗——好了好了,别着急,这就要说到正题了——那天我扫了一会,就看见一行人来到了门口,你们知道那轿子里的是谁?”

  她吊足了大家胃口,才得意洋洋说道:“就是皇后娘娘!我虽然不认识她,那身金线绣的九凤缎衣还是认识的。这可吓死我了,连忙避开。皇后进了梅娘娘的寝宫,一个多时辰才出来呢——今天,梅娘娘就出了这等惨事,可不是她和皇后的八字犯冲,一见面就要倒霉?”

  她理直气壮的下了结论,正说的高兴,只听得身后清冷声音响起:“你们不好好做事,就在这里没上没下的毁谤主子吗?”

  宫女们回头一看,竟是那位尚仪大人,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张口结舌的说不话来。

  “都散了吧,下次再让我听到这种无稽狂悖的昏话,必要严惩——你,且留一下。”晨露指了指刚才饶舌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已经抖得象筛糠,她虽然不晓事,但毁谤主子的罪有多重,还是明白的,她怯生生的说:“尚仪,您千万别告诉娘娘和管事们,求您了!”

  晨露把她带过一边,宽慰几句,待她不抖,才详细问起昨日皇后来时的情形。

  小宫女当时忙着闪避,哪能知道什么重要的,只是把刚才的话重复了,末了,她思索着,有些不肯定道:“皇后走的时候,远远看着嘴角翘起,好象很高兴的样子。”

  ****

  皇后到底意欲何为呢?

  晨露一直想着,直到掌灯时分,她进了厨间,还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厨下香气四溢,闻着就食指大动。这是梅嫔自己的小膳房,她吃不惯宫中的温火膳,所以也学其他嫔妃,延请名厨在厨下烹煮。她一向平易近人,每日让厨师照样做一份给岳姑姑和几个年长管事,晨露身为皇帝的亲信,也依例有一份。

  经过前世那场噩梦,晨露每日都是亲自来取,回院后更是仔细验过,才会食用,今天也不例外。

  她取过食盒,正要离去,忽然,她好似闻到了什么。

  在这菜肴的香气流转混淆的地方,她有些狐疑,再次深嗅一口,仍是不能确定。

  冥冥中,那一道隐约的药香,若隐若现,仿佛是幻觉,却又真实存在。

  她俯下身,在灶下细细搜索着。

  什么也没有。

  灶中好似经过猛烈燃烧,把什么都烧成了焦炭。

  她不死心,仍在灰烬里仔细察看。

  一道微小的珠光,在灰里闪烁。

  她拂开一看,竟是一枚小巧精致的于玲珑。

  它只得鸽卵大小,玉质雪莹无瑕,内分九层,层层镂成各种图案,以纯金和红宝点缀,略一晃动,就有悦耳风声。

  看着这熟悉的饰物,晨露有些失神,她想起了,那童稚纯真,带着满不在乎笑容,把玩着它的娇小女子。

  脑中的迷雾,在这一刻,终于豁然开朗。

  她看着手中玲珑,只想到了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

  ****

  晨露赶到钳清宫时,元祈正在练字。

  他每一笔都是飞扬随兴,偏偏那份挺拔气势,几乎要从笔尖流泻而出。

  “梅嫔怎样了?”

  他见了晨露,只深深看入她的眼,开口问道。

  齐、周二妃终要给个惩戒,但此事祸首不明,无论惩处了哪一个,都要喊冤。他心中踌躇不定,所以对梅嫔很是愧疚。

  即使他平日里运筹帷幄,杀伐决断,无不明快果敢,即使他一贯拿妃子当手中黑白小子,这时,他仍有愧疚。

  回答他的,不是晨露那清澈如同冷泉的声音,而是,珠子被掷出,落于书案的声音。

  他接住一看,是一枚玉玲珑。

  晨露的声音接着响起:“皇上,您是否对此物有所眼熟?”

  “这个,是您当时御赐之物,梅嫔娘娘随身带着,很是珍爱。”

  “这样一个小物件,最后出现的,却是灶下的炉膛里。”

  晨露清冷眼中更显幽寒:“我已经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真相。”

  第一卷 第十五章 闻笛

  “要从哪里说呢……首先呢,昨日午后下起了雨,梅嫔让亲信的岳姑姑贿赂了守门的太监,把一个名满京城的女神医乔装带了进来——她很想知道这胎是男是女。”

  “那个老妇人以独门‘线脉’确认是女胎后,梅嫔很沮丧,可是让她想不到的是,紧接着,皇后就亲身前来,笑着揭穿了她,不过接下来,皇后提出了一个很有诱惑力的计划……”

  “那就是,让女神医提供不伤身的缓和药材,堕下这胎,然后嫁祸给周、齐二妃……我甚至能想象皇后的说辞——无非是,反正是个女胎也没什么可惜,本宫今后会尽力扶植你,除掉周、齐二人,即保证了你的安全,又可以夺过宠爱……梅嫔本来对‘聚香园事件’就心有余悸,再加上齐妃深得您的宠爱,所以,她决定和皇后合作,兵行险着。”

  “让我想通这些关键的,就是这枚玉玲珑。我到厨下去拿取食盒时,在杂糅的菜香中,隐约闻到一股药味,实在不能肯定,我就在灶下寻找药渣,结果,却意外找到了这个——”

  元祈手中捏着玉玲珑,目光深邃森冷,已是愤怒到极点。

  “上次赴宴,梅嫔就知道我能分辨出各种药香,所以不敢把药碗端进自己的寝宫,只能到厨下偷偷的一气喝完,她匆忙烧尽了药渣,却不慎把随身的玉玲珑落在灶灰里。”

  晨露冷静而缜密的分析完,元祈已是怒不可遏,他猛的挥袖,扫下桌上一只景泰蓝笔架,冷喝道:“贱人可恶,竟敢戕害我的骨血!”

  他气得微微颤抖:“朕对梅嫔素来不薄,很是爱重她的娇憨纯真,不料一眨眼的工夫,她竟成了这样的蛇蝎,连亲生骨肉也下得了手!”

  他说到最后,已是微微伤感,这天下最显赫的九五至尊,年仅二十的青年,生来冷情无欲,难得对一个女子心生怜爱,却不料最后如此结局。

  晨露却出言反驳:“陛下这话错了,此事也不能全怪梅嫔……要知道,真相这东西,就象乡间的洋葱,剥下一层,还有另一层隐藏在下!”

  元祈听她意有所指,警觉到另有蹊跷,他冷静下来,以目示意晨露说下去。

  “您只须想想,为什么梅嫔刚让神医混进宫,皇后就能及时赶到?还有……我亦对医术略知一二,一个月的胎儿还没基本成形,仅凭一根线就能诊出男女,真真是天方夜谭!”

  话说到这里,皇帝如醍醐灌顶,猛醒过来,他不由悚然生惊:“难道……这一胎并非是女,而是……”

  “我刚才已经说了,没有人能在一个月时判定男女,那女神医一定得了关照,到时候只需说是女胎,所以,胎儿的性别,只怕永远是个谜。”

  她看着元祈痛恨愤怒得睚眦欲裂,轻轻的,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皇后娘娘定是想不出这等毒计,她上次的计划,何其浅陋!怕是有人在背后策划。”

  元祈想也不想,冷笑道:“皇后的脑子是没有这么灵巧,有母后这等女中诸葛,还是有什么事不能办成?”

  他面容森寒,笑得却越是欢畅:“林家……前朝就依仗着裙带关系往上攀爬,本朝就更是猖狂……母后俨临朝多年,专横跋扈,俨然成了宫中至尊。她两个长兄,一个庸碌无为,另一个更是狼子野心,贪婪凶恣,有什么资格称公封王?!大家慢慢走着瞧……朕青春正是鼎盛,还愁除不了这些虎狼蛇鼠!”

  晨露低下头去,掩下唇边的无声微笑……终于到了这个地步!

  她静静欣赏着皇帝切齿痛恨的样子,满意的知晓,她播下的仇恨种子,终于发芽。它会继续滋长,壮大,终有一天,它会让这一对母子,杀个你死我活。

  元祈站在窗前,深深的呼吸着,稍稍冷静后,他有些忧郁的开口:“真是可笑……朕身为天子,富有四海,说到亲近家人,竟是一个也无。母后这样跋扈擅权,想把朕做个傀儡,皇后……我见到她那伪善柔弱的样子就恶心,妃子呢,不管怎样的好女孩,进了这染缸一样的宫中,都会变得狰狞如同鬼魅,谁也不能幸免……至于我亲爱的弟弟们,哼哼,怕是巴不得我哪天死于非命,好继承这宝座……”

  “朕真的很难受,很寂寞……果然,身为帝王,就是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你能明白我的苦吗?晨露……”

  他的为难,愤怒,寂寥,和内心最深处的软弱,都在在和一瞬间爆发,他近乎失控的问着晨露,却在回身时,被那清冷双眸,生生浇熄了满心汹涌。

  那双眼,清冽如同岁月轮回,一看之下,却好似摄人心魂。

  却只有她,一如初见,不曾沾染了世间污秽。

  “每次看到你,都象十二月冰雪,让朕凉到骨髓……”元祈苦笑着说出感受,心下却不期然冒出一句——

  任是无情也动人。

  他轻轻问道:“朕这会子心里闷得谎,你会抚琴吗?”

  晨露没有回答,他顿时醒悟,失笑道“朕忘了,你是出身江湖……也罢,你且在一旁,听朕一曲罢。

  他净手,取过窗下瑶琴,校了下音,信手拨弄起来。

  那琴声很是激昂,只是压抑了太多的悲郁沉痛,才几下,就听铮的一声,琴弦断成两截。

  元祈苦笑:“雅乐必须焚香静心,这会子果然不成曲调。”

  晨露看着他,终于开口:“您未免想差了,即使是江湖人士,我也略识音律——这里有笛子吗?”

  元祈有点惊讶,还是命秦喜去取了上好的来。

  这是一只绿玉雕琢成的短笛,笛身通透晶莹,看着就不似凡品。晨露略一擦拭,凑到唇边,正要开始,元祈却突然靠近道:“此处终究憋闷,我们到上面去。”

  他竟是一拉晨露的手,挽着她提气一跃,上了屋檐。

  晨露不料他会做出这种举动,坐定之后,不露痕迹的挣开他的手。

  笛声,由整个皇宫的最高处,幽幽响起。

  初时有些生涩,慢慢娴熟,不知不觉间,陷入某种迷境。悠扬如同天籁的笛声在夜空中飘忽不定,俯身看去,底下万千宫阙,琼楼玉宇,亦是黯然失色,浩瀚苍穹间,惟有这一道笛音,长存不灭。

  那是百花盛开,姹紫嫣红的繁华如梦……

  却原来,都付之断瓦残垣……

  那是情人间呢喃相依的璧人一双……

  却不料,竟是躲不过,世情人心……

  那是壮士舞干戈,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沙场豪情……

  却终究,不许人间见白头……

  笛音越发颤动,隐忍,然而决绝,迷茫,却又惊醒,这欲哭难言的万古同悲,最后,超然而成天地间的清冷和无垠。

  元祈只觉得心中块垒,为之一空,忍不住,竟想长啸一声。

  两人并肩坐着,星空闪烁下,各自沉浸在思绪中。

  他想起世事艰难,却不复烦乱,只觉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他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又何必强求他人的理解?

  她却有些恍惚。许多年前,那眉眼带笑的少年郎,也曾满含深情的,给自己吹奏一曲……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可惜,岁月无情,不复当年。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了,一道清丽女音在吟唱:

  敛笑凝眸意欲歌,高云不动碧嵯峨。

  铜台罢望归何处,玉辇忘还事几多。

  青冢路边南雁尽,细腰宫里北人过。

  此声肠断非今日,香灺灯光奈尔何。(注)

  ……

  注:李商隐-《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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