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嫂的博客

少年狂发老来歌,千里明月照朱阁。昨日黄叶染秋色,今对故人思故国。再难觅,江枫渔火,唯伴我日日荔枝三百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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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美文长篇连载——烟花三月(五)

(2009-12-07 12:57:54) 下一个
  第五回 走马西来欲到天
  
  从傍晚时分开始,来到“一笑天”酒楼的人便络绎不绝。与往常不同,他们今天来此的目的不是为了一饱口福,而是为了观看姜山与扬州名厨的决斗。
  遗憾的是,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只能抱憾而归了。今天的比试,只有收到徐叔请柬的人才能入内观看,被拒之门外的看客们多少有些不满。不过,一向乐谦好客的徐叔做出这样得罪人的举动也实属迫不得已。姜山与扬州厨界的赌局已成全城近日来最热门的话题,如果对入场者不加限制,小小的“一笑天”酒楼只怕会乱成一锅粥。
  这可苦了大堂经理柳其。名为接待,其实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在门口拦下那些没有请柬的来客,负责解释、赔礼。
  大部分人倒还通情达理,听两句解释,也就回去了;可一些性子躁的免不了心有不甘,口出怨言。多亏柳其憨厚实在,即使受了些委屈,仍是心平气和,笑脸相劝,这倒反而让对方提不起劲来,愤懑一通后,也就散了。
  可现在出现在门口的这个人,却让柳其头痛不已。
  “为什么刚才那个人可以进去,我却不可以呢?”这已经是他一分钟之内,第三次问同样的问题了。
  柳其弯下腰,又解释了一遍:“因为他有请柬,而你没有。”
  “请柬是什么东西?”来人眨了眨眼,“是和门票一样的吗?”
  “对对对。”柳其连忙点头,如果不是对方自己提出来,他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来人高兴地拍起了巴掌:“那我是可以进去的呀,我去哪里都不需要门票,因为我还不够一米二呢。”
  柳其愣住了,站在他面前的,确实是一个到哪里去都不需要买门票的小孩。他挠了挠头,费力地解释道:“这,这是不一样的……门票是花钱买的,请柬不是,请柬是送给好朋友的。”
  “为什么不送给我呢?我也可以和你们做好朋友啊。”小孩嘟着嘴,似乎委屈极了。
  “可是……我们还不认识你啊。”柳其看着小家伙可怜兮兮的样子,说话的底气弱了许多,倒似自己理亏一般。
  “我的朋友都叫我大头。”小孩晃着他的大脑袋,“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柳其。”
  “我们现在认识了,可以做朋友了吧?”
  “可……可以。”柳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绕进了小孩设置的圈子里。
  小孩咧嘴笑了起来:“那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这个……”柳其无奈地苦笑着,看着眼前的这个“大头”,他觉得自己的头也在越变越大。
  “唉!”有个人在他身后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是让他进来吧,否则,你整个晚上都不会清静的。”
  柳其转过头,看见沈飞那张戏谑的笑脸,他像是看到了救星,忙不迭地道:“让他进去可以,但是你得帮我看好他,不能让他调皮捣蛋。”
  “嘿嘿,交给我吧。”沈飞走上前,把那个小孩抱在怀里,一边向大厅走,一边捏着他的鼻子道,“你小子要敢在这里捣乱,我就打你的屁股。”这个大头小家伙正是彩衣巷中的浪浪。
  大厅中间空出一个小小的擂台,上面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一应用具、佐料都已摆放妥当。正对擂台空着三个主座。此时受邀前来的客人已陆续到达,各自入座。沈飞和徐丽婕也在紧靠擂台的两个位置上坐好,浪浪伸长了脖子,东瞄西看,甚是兴奋。
  “时间差不多了,我爸和姜山他们怎么还不来啊?”徐丽婕看看空荡荡的擂台,有些奇怪地问道。
  沈飞却不着急,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悠然摸着下巴:“他们应该还在后厨。这样重要的比试,保持平和的心态是非常关键的。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他们决不会出现在擂台上。”
  浪浪突然把嘴凑在徐丽婕耳边,轻轻地说了几个字。徐丽婕脸一红,把他放在了地上。没等沈飞反应过来,小家伙已经在座位间泥鳅般地穿了几下,向着大厅另一侧跑去了。
  “哎,你怎么放他一个人走了?”沈飞睁大眼睛看着徐丽婕。
  “他说要尿尿,我又不能跟着他去。”徐丽婕白了沈飞一眼,“反正现在比赛还没开始,你就先让他玩会儿吧,等姜山他们出场了再把他看好。”
  沈飞望过去,浪浪倒的确是冲着卫生间而去的,他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跟过去,忽听得人丛中起了一阵骚动,转头一看,却见徐叔、马云和陈春生三人从后堂鱼贯走出。
  三人都是表情严肃,一言不发地来到正对擂台的主座前。徐叔身为东道主,自然在中间一张椅子上坐下,马云和陈春生分居两侧,一旁自有服务员奉上上好的绿茶。
  此刻,大厅内的众人全都自觉地安静了下来,场内的气氛亦随之凝重,近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后厨通往擂台的出口,一场激烈的名厨对决呼之欲出!
  
  不多久,从后厨方向依稀传来踢踏的脚步声。只是这脚步听起来又急又浮,全然没有顶尖刀客的沉稳气派。就在众人微微有些诧异的时候,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晃,浪浪从后厨跑了出来。他咯咯地笑着,不时地回头观望。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场内紧张的气氛霎时间荡然无存,众人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沈飞和徐丽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
  浪浪跑出几步后,出口处竟跟出了一只摇摇晃晃的大白鹅。那白鹅膘肥体硕,昂起头比浪浪还要高些,它扑棱着翅膀,“呱呱”叫着追在浪浪身后,绕着擂台兜起了圈子。
  “一笑天”作为淮扬名楼,用料自然求鲜求新,从后厨跑出一只白鹅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在这庄重的关头,突然出现白鹅追顽童的一幕,令人莞尔之余,不免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徐叔皱起眉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沈飞,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问道:“怎么回事?”
  “这小家伙,看我怎么收拾你!”沈飞一边板起脸吓唬浪浪,一边跑上擂台,伸开双臂去逮那只白鹅。白鹅左右闪了两下,突然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挣扎两下,竟起不来了。
  “哈哈哈……”浪浪手捂肚子,笑得都直不起腰了,“它喝醉了!”
  “什么?”沈飞俯身凑近白鹅,果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那香味还非常熟悉。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往口袋中一摸,自己怀揣的那一小坛陈年佳酿果然已不见了踪影。
那白鹅虽然已经醉倒在地上,但两眼仍睁得老大,紧盯着浪浪的腹部——那里隆起一个小包,显然藏着什么东西。
  沈飞略一思索,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呵呵一笑,道:“好调皮的小孩,拿了我的酒跑到厕所里偷喝不说,是不是又去后厨灌醉了大白鹅,还偷了它下的蛋?”
  浪浪被沈飞识破了把戏,眼睛眨两下,辩道:“你的酒难喝死了,我才不要呢。鹅蛋嘛……我可没见过。”
  沈飞用手指着他的肚子,笑问:“你那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东西呀?”
  浪浪见抵赖不过,索性撇了撇嘴,大大咧咧地道:“这大鹅蛋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你们又不会做,还不如给我带回去,让爷爷做成几样小菜呢。”
  台下众人本来都在笑嘻嘻地看热闹,此刻却心中愕然,面面相觑:这小孩好大的口气,敢在扬州名厨荟萃之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什么来头?
  沈飞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逗着浪浪:“哦,那你说说看,你爷爷都能做成哪几个小菜啊?”
  浪浪也不客气,神气地一仰头:“太厉害的你们也不懂,我就说几个简单的吧。这蛋白做一道‘玉树琼花’,蛋黄做一道‘长河落日’,蛋壳嘛,做一道‘银碗莼菜羹’好了。”
  这下,连主座上的三位名楼老板都禁不住变了脸色。要知道,鹅蛋质粗而味腥,素来极少入菜。这“玉树琼花”和“长河落日”,相传是清代扬州八怪之首郑板桥所创,并未流传于菜谱,所以厨界知道的人并不多,现在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信口道来,自然令人侧目。
  更奇的是,听这小孩所言,这只鹅蛋的蛋壳也可入菜,一蛋三吃,竟比当年的郑板桥更胜了一筹。这种做法,便是博学多识的马云也没有听说过,他捋了捋长须,饶有兴致地问道:“小朋友,你倒说说看,这‘银碗莼菜羹’该怎么做啊?”
  “这有什么难的?”浪浪晃着大脑袋,大大方方地道,“把那鹅蛋的上面弄掉一点儿,倒出蛋液,再把蛋壳边边儿磨光,这样就做成了一个小小的‘蛋壳碗’,再把莼菜和配料放入碗中,加点儿汤,隔着水蒸熟不就行了么?你如果没有吃过,下次我让爷爷做一个给你尝尝吧。”
  “是吗?好,好!”马云哈哈大笑,看着这个机灵可爱的小家伙,亲切地问道:“你爷爷是谁呀?”
  不光是马云,现在几乎在场所有的人都在想着同样的问题。这小孩谈吐不俗,尤其是刚才谈到“银碗莼菜羹”的做法,构思巧妙,令人赞叹,料想必定是出身不凡的名厨后代。甚至已有不少人在暗自猜测,他说的“爷爷”,是否就是三十年前一去无踪的“一刀鲜”呢?
  浪浪却不正面回答,只是顽皮地一笑:“我爷爷一会儿要来,你见到他,不就知道了吗?”
  “嗯,那样最好。”徐叔点了点头,对沈飞道:“比试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先把这个小朋友带到台下玩一会儿吧。”
  浪浪冲沈飞扮了个鬼脸:“你老欺负我,我才不要你带呢。”说完自顾跑下擂台,扑到徐丽婕身边,歪着脑袋撒娇:“阿姨,你陪我一块儿玩吧?”
  徐丽婕摸摸他的头:“好啊,不过呆会儿比赛的时候,你可得乖乖的,不许捣乱。”
  沈飞跟了过来,在徐丽婕身边坐下,叹了口气:“唉,你想让他乖乖的,除非能把他的两只脚捆起来。”说完这话,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把嘴凑到浪浪耳边,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刚才那只大白鹅为什么玩命地追你吗?”
  浪浪看到沈飞神秘的样子,禁不住好奇心大起,睁大眼睛反问:“为什么呀?”
  沈飞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你刚才拿的那只鹅蛋,马上就快孵出小鹅了。”
  “真的吗?”浪浪把鹅蛋从怀里拿出来,惋惜地道,“早知道我就不拿它了,看老鹅孵出小鹅多好玩啊。”
  沈飞叹了口气,看起来比浪浪还要遗憾:“我本来有一个更好玩的计划,可惜被你破坏了。”
  “什么好玩的计划啊?快告诉我。”浪浪迫不及待地追问。
  “根据我的计算和观察,今天应该是这只鹅蛋孵化期的最后一天。我本来准备趁母鹅不注意,悄悄地把鹅蛋偷走,然后自己孵最后的一两个小时,这样小鹅出世以后,就会把我当成它的妈妈,整天跟着我跑,你说好玩不好玩?”沈飞一边说,一边用眼睛不时地瞟一瞟那只鹅蛋,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
  “真的假的?”浪浪将信将疑地看着手中的鹅蛋,“人怎么孵蛋呀?”
  “只要盘腿坐着,把蛋夹在屁股和腿下面就可以了。”沈飞比划了两下,又道,“你想,刚出生的小鹅怎么会知道它妈妈长什么样子呢?当然是第一眼看见谁就把谁当成妈妈了。你要是不相信,让我孵给你看。”
  “不行不行。”浪浪立刻叫了起来,“我自己来孵,我要做小鹅的妈妈。”
  沈飞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唉,我这么好的计划,却被你抢了去。没指望,我只好去看无聊的比赛了。浪浪,等你孵出小鹅,一定要叫我来看呀。”
  “知道了,知道了。”浪浪生怕沈飞要抢着孵鹅蛋,满口应承,“到时候我会叫你的。”
  沈飞点点头,然后转身看着徐丽婕,压低声音道:“这下我们可以安生一阵了。”
  徐丽婕强忍着笑:“骗小孩子,真没出息!”
  沈飞嘿嘿轻笑道:“不这样,他怎么能老实呢。快看台上,姜山他们出来了!”
  徐丽婕抬眼望去,果然看见姜山和一个壮年男子从后厨出口走上了擂台。场内立刻重新安静了下来。
  徐叔抿了口茶,润润喉咙,然后朗声道:“诸位,今天的比试即刻开始。这两位,我想大家都认识了,这个年轻人便是与淮扬厨界定下赌局的姜山姜先生,另一位更不用多说,是‘镜月轩’的孙友峰孙师傅,他素来最以选料精细闻名于扬州厨界。”
  姜山和孙友峰均微微欠身点头,向众人致意。
  徐叔略作停顿后,继续道:“今天双方比试的菜目是:大煮干丝!”
  
  擂台之上,比试已经开始。
  相传,“大煮干丝”原为乾隆皇帝下江南途经扬州时御宴上的一道菜肴,后来传到民间,又经过一系列的变化和改进,成为淮扬菜系的看家名菜。
  做“大煮干丝”所用的豆腐干,俗称“方干”,长宽各两寸有余。虽然看起来不大,但切成细细的干丝后,却能垒起高高的一盘。所以,要做一道大份的“大煮干丝”,其主料用两块豆腐干也就足够了。
  可现在姜山和孙友峰的面前,却各摆着一只大大的竹篮,篮中整整齐齐地码满了层叠方干,足有上百块之多。一个小伙计垂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道:“这些都是产自七里乡的上好新鲜豆干,请两位选用。若不合适,后厨还有足量的方干备选。”
  姜山就像在市场上买菜一样,伸手在竹篮中翻看两下,然后拣起一块豆腐干,在眼前仔细端详片刻,觉得不太合适,便又放回篮中,同时抬眼瞅了瞅身旁的孙友峰,可这一瞅,他的眼神就像被定住了一样。
  不仅是姜山,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现在都被这个貌不惊人的孙友峰吸引了过去。只见他闭着眼睛,右手伸入竹篮中,几根手指上下翻动,每动一次,便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块豆腐干,然后几不停顿,两指一弹,那豆腐干便从篮中飞出,稳稳地落在小伙计脚下的一只阔口大盆中。他手上的动作甚是迅捷,豆腐干一块接着一块,接连不断地被抛了出来,划出道道白色的弧线,煞是好看。也就仅仅两三分钟的工夫,原先满满一篮豆腐干便全都转到了大盆之中。孙友峰睁开眼睛,轻轻摇摇头,显得非常失望,对小伙计道:“去后厨,重新换一篮。”小伙计答应一声,拎起空篮直奔后厨,转瞬间,又提回一满篮方干。
  台下众人开始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听了孙友峰这话,才回过味来。原来这短短几分钟之内,孙友峰仅凭两根手指,就已经把满篮的豆腐干挑了个遍,而结果竟是没有一块能让他满意。
  姜山心中了然,不免暗暗吃惊。孙友峰两指一夹,便可了解豆腐干的品质,已是神乎其技;这一篮子的豆腐干,无一不是平常难得一见的上品,而对方却全都看不上眼,其选料之精细苛刻,更是闻所未闻。此人在厨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自己早已在名楼会上见识,却没想到他竟还有如此本领,这烟雨淮扬,果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不过,对手越强,姜山倒越是兴奋。当下他凝住心神,在自己的那篮豆腐干中细细挑选。几经斟酌之后,终于选定了色泽最为洁白、质地细腻又不失韧性的两块方干,轻轻地放在了案板上。
  不远处的徐丽婕却在暗自为姜山着急。这当口,孙友峰已经挑完三篮豆腐干,才选定了其中的一块,而姜山却如此草率,只在一篮中挑选,豆腐干的质地自然会处于下风。如果姜山此战失利,虽然父亲可赢得赌局,但“一刀鲜”的踪迹就更是无处寻觅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不过徐丽婕有所不知,姜山这么做其实也是无奈之举。他所挑出的两块豆腐干,从品质上来说,已是自己所识的极限,再多作选择,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便如同两人同游,能看见千步外景色的人,自然不会在百步处止目;而另一人视力有限,只能看到百步内的景色,千步处的风景即使再美,对其来说也是枉然无用。
  孙友峰毫不停歇,一口气又挑了四篮,最后,终于在第七篮中找到了另一块令自己满意的豆腐干。两块豆腐干都选好后,他长长地嘘了口气,用手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一层细小的汗珠。他的那番动作,别人看似轻松悠闲,其实极费心力。孙友峰休息片刻,待气息稍定,便冲姜山抱拳行了个礼,道:“姜先生,这次比试,在下的任务已算完成,下面由‘一笑天’的凌永生凌师傅向姜先生讨教刀法造诣。”
  
  此言甫出,场下立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交头接耳,一片哗然。
  厨艺上的学问,虽然纷繁复杂,一道菜的出炉,中间也要经过诸多工序,但对某人技艺高低的评价,最终还是要落在菜肴的“色、香、味、意、形”五个字上,仅在制作时的某道工序上显出优劣,并无太大的意义。这孙友峰只不过刚刚在选料上占得先机,便要退场换人,确实令人不解。
  姜山初时也是一愣,但随即便明白了其中奥妙,淡淡一笑,道:“我与徐叔定下的赌局,是要挑战整个扬州厨界。你们即使是合多人之力,只要最后做出的菜肴能胜过在下,我也一样服赌认输。”
  这话点醒了台下众人,两三个年少浮躁的看客更是不约而同地脱口嚷道:“车轮战!”
  今天到场观战的客人,虽然都是受邀前来,但先前并不知晓徐叔等人的计划。刚才看到孙友峰出战姜山,原本疑虑重重,现在方明白徐叔的用意。这种比试的方式不仅新颖,而且大大增加了扬州厨界获胜的可能。众人的情绪和好奇心都被调动了起来,大家拭目以待,且看姜山如何应付。
  这边孙友峰不再多言,退后几步,在一旁早已备好的坐椅上坐下,目光看向后厨的出口处。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男子稳步走出,正是“一笑天”的总厨凌永生。
  凌永生健步走到案台前,以目光同姜山打过招呼,自顾从案板上拿起一块豆腐干,端详片刻,赞了一声:“好!”
  话音未落,凌永生右手一翻,亮出一口厨刀。只见这口刀刃体极薄,虽然通身乌黑,但远远看去,却是寒光闪闪。刀柄用红木包固,露出掌外的一小段柄头已被磨得精光锃亮,显示出这口厨刀的历史。
  看台上的沈飞轻声赞了句:“好刀!”
  凌永生轻抚刀刃,稍加镇定,拿过一块豆腐干置于案板正中,左手平摊,按在豆腐干的顶部,右手微微一翻,缓缓平推,刀刃紧贴着左手掌切了进去。
  只见那刀刃从手掌下平平地划过,去势极稳极缓。刀身在动人未动,除了右手手腕发力,凌永生全身上下就像入定了一般,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这时,场内一片静寂。众人屏息凝视,目光随着那黑黝黝的刀锋移动。在座的都是内行,知道这刀法上的比试,在这一刀下去之后,便见了分晓。
  当锋利的刃口从豆腐干的另一侧冒出头之后,凌永生收住刀势,然后移开左手,把厨刀直直地举了起来。
  只见乌黑发亮的刀面上,紧贴着一片极薄的豆腐干,虽然刀体已成垂直,但那片豆腐干仍附在刀面上,可见其不仅又轻又薄,而且刀口必然是异常的平整光滑。
  待众人看个清楚之后,凌永生这才将右手手腕轻轻一抖。那方干片受震脱离刀面,竟如一页白纸从高处飘然而下,悠悠荡荡。快飘落至案板时,凌永生伸出左手,将方干片平平稳稳地接在了手心。
  众人看得如痴如醉,到此刻才回过味来,齐齐赞了声:“好!”
  沈飞见徐丽婕一副专注的样子,在她耳旁解释道:“大煮干丝是非常考验刀功的一个菜,一块方干,能切成多少片,直接反应了操作者的刀功水准。能把方干切到三十片以上的,就算达到了特级大厨的标准。照小凌子的切法,这块方干只怕能到四十片以上!”
  “啊,小凌子真是好厉害哦。”徐丽婕感慨道,心中暗想:却不知道姜山又能切出多少片来?
  此时,姜山也已经持刀在手。
  同样是稳稳的一刀之后,姜山切出的方干片却明显比凌永生切出的要厚了一些,他自己似乎也不甚满意,轻轻地摇了摇头。
  随后两人各不停歇,擂台上刀光闪动,直到每人案板上的豆腐干都成了一堆薄薄的方干片。
  “这两块豆腐干,凌永生一块切出了四十五片,一块切出了四十四片,姜山则是两块都切出了三十六片。”沈飞淡然道。周围的看客听到他的话,有好几个都轻轻地点着头,看来像他一样数出每块方干所切片数的人还不在少数。
  切片完成之后,紧接着便是切丝。
  两人都完成得干净利落,只听得刀刃与案板相碰发出的“笃笃”声连绵不断,霎时,他们面前的案板上便都耸起了一堆小山包似的方干丝。从台下看去,凌永生案上的干丝堆明显比姜山的要大了一号,众人心中都清楚,这正是因为凌永生切出的干丝更为纤细的缘故。擂台上二人互相比对,心中更是如明镜一般。
  姜山放下手中厨刀,诚挚地道:“凌师傅刀功精湛,确实名不虚传。在这一点上,我心服口服。”
  凌永生仍是一副冷冷的表情,瓮声瓮气地道:“不必客气。你的言下之意我明白。我也承认,我只是在刀法上能胜过你。我不管你这次来扬州究竟是什么目的,不过你得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凭一个人就想撼动整个扬州厨界,拿走‘烟花三月’金匾,可不是那么容易!”说完,他往后退了几步,坐在孙友峰身边的一张空椅上。
  不远处的徐叔冲台上的小伙计点点头,小伙计会意,来到后厨出口处,朗声道:“请‘天香阁’彭辉彭师傅上场!”
  话音甫落,彭辉健步走上擂台。
  
  大家心中都很明了,素来以火候掌控能力闻名扬州厨界的“天香阁”总厨彭辉此时上擂台,显然是作为车轮战中的一环,来完成这道“大煮干丝”最后的烹饪步骤。
  此时,两人都已将干丝下到了砂锅中,这意味着这场比试已经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阶段:鸡汤汆味。这个步骤对火候掌握的要求非常高,火小了,辅料和鸡汤的鲜味难以浸入干丝;火大了,会把干丝煮烂,失去口感。
  而这一点,正是彭辉的强项。“天香阁”靠他发扬的招牌,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憨厚的笑容,在彭辉的脸上已经看不见了。他紧锁眉头,面色凝重,双目中的精光犀利地射了出来,落在面前的那只砂锅上,似乎不会让其中每一分细小的温度变化逃过自己的监控。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是一个刀客,一个聚集着一百分精神的顶尖刀客!
  沈飞对徐丽婕附耳道:“注意看他的右手。”
  徐丽婕凝神仔细看了片刻,不禁轻轻地“咦”了一声。原来每隔几秒钟,彭辉右手的中指便会倏地弹出,与砂锅壁轻轻接触后旋即收回,动作极快,若不特意留神观察,很难发现。
  “他这是在干什么?”徐丽婕好奇地询问。
  “测试砂锅中的温度。”沈飞答道,“每测一次,他就会相应地调整一下火力的大小。因为调整的幅度很细微,所以你看不出他手上的动作。不过从火苗的变化上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果然,如果认真观察,可以发现,彭辉的右手手指每弹出一次,灶头上的火苗便会相应有些不易察觉的变化,徐丽婕在惊叹彭辉神技的同时,也暗暗佩服沈飞敏锐的观察力。
这一切当然也逃不过姜山的眼睛。这手触壁调温的功夫,没有对温差感觉上的过人天赋和多年的经验积累,是无法做到的。姜山惊异之下,只能自叹弗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人灶头上的火苗都是越来越小,后来仅是在送气口处微微可见一圈蓝光。台下众人屏气凝神,知道烹煮已到最后的关头,这场比试的结果也是呼之欲出!
  果然,彭辉突然双手齐动,左手彻底关了灶火,右手则揭开了砂锅盖,一股奇妙的鲜香立时随着腾腾蒸汽喷薄而出。那香味在大堂中迅速弥漫,似乎是一把把看不见的钩子,钩住所有人的鼻息。有些人情不自禁地向擂台方向倾过身体,那姿态就像是要随着香气飘去一般。
  彭辉的动作毫不停歇,他抓住砂锅的泥耳,双手迅捷无比地一翻,把满锅的干丝和汤汤水水全都倒入了一旁早已准备好的青花大瓷盆中,同时大喝一声:“大煮干丝,出锅!”
  砂锅中的热汤进了瓷盆,余热未歇,仍在发出“咕嘟”的轻微沸声。只见盆中千万根银丝蓬松高耸,如洁白的花团,簇簇喜人,其中更点缀着或黄或黑或青或红的各色辅料,同浸在一汪清澈浓郁的鸡汤中,鲜香四溢,霎时间将人的耳、鼻、眼、口、心,所有的感官全都抓了去。
  彭辉拍拍手,立在一旁,一身的锐气慢慢退去。他笑呵呵地看着姜山,又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姜山不动声色,轻轻灭了灶火,把砂锅端到桌上,却不揭盖,只淡淡说了句:“我的也完成了。”
  “嗯。”主座上的徐叔此时发话道:“既然双方都已经完成,那就该判出个高下。对于评判者的人选,不知姜先生有什么建议?”
  徐叔这一问,姜山倒也踌躇起来。按理说,这种级别的比试,在座的众人中除了主座上的这三位名楼老板外,谁还有资格担任评判?不过自己的赌局就是和这三位定下的,自赌自评,实在是有违常理。
  不仅是姜山,在场众人此时都被同样的问题所困扰:这比试已到最后时刻,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评判者。
  就在此时,忽听得大厅外一人朗声道:“这次比试,就让我来做一回评判,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这声音虽然苍老,却中气十足。众人纷纷循声看去,只见酒楼门口处身形一晃,走进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只见他身形又高又痩,腰杆挺直,行走间步履沉稳,步伐开阔。
  
  这老者手中并无请柬,但言谈举止无处不透着一种儒雅尊贵的大家气度。当他长驱直入时,包括柳其在内的所有人均未产生阻拦、询问的想法,只是在心中暗自猜测着他的来历。
  姜山、沈飞和徐丽婕三人见到这个老者,眼前都是一亮,浪浪更是脆生生地叫道:“爷爷,您来啦?”
  老者循声看见浪浪,停下脚步,略带诧异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跑来的,有没有调皮捣蛋?”
  “嗯……没有,我来看他们比试的……”浪浪生怕被爷爷知道自己偷鹅蛋的事,不安地挪了挪屁股,把鹅蛋在两腿间藏好。
  沈飞有心逗他,凑过去道:“浪浪,你爷爷来了,你还不赶紧过去?这鹅蛋,让我先帮你孵一会儿。”
  浪浪大急,连连摆手:“什么鹅蛋?哎呀,你们别和我说话了,快看比赛吧。”
  老者一时无暇细问,微微笑道:“沈飞,这孩子你先帮我照看着,别让他惹出什么乱子,我先去处理擂台上的事情。”
  沈飞还未答话,徐丽婕眯眯一笑,已抢先道:“老先生,您放心吧,他只会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撵都撵不走呢。”
  老者与沈飞等人说话的同时,台下的其他看客亦在议论纷纷。先前浪浪在擂台上的那段插曲,已使大家对他爷爷的出现充满了期待,此刻见到真人,更是对其身份有了诸多猜测。
  这时,老者径直走上擂台,冲徐叔等人点头施礼,道:“三位老板,我今天不请自来,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三人各自回礼。马云捋着胡须,心中甚是诧异,以自己的见识,竟也看不出这老者的来历,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老先生不必客气,只是不知你是从何处而来?”
  老者微微一笑:“我早已淡出厨界,一点儿微名,无须再说出来了。只是前日受了一位好友所托,因此想来化解姜先生和扬州厨界之间的这段纠葛。姜先生,我虽然也是扬州人,但久居世外,早已没有了什么功利之心,由我来做评判,不知道你放不放心?”
  “老先生厨艺精深,气度高雅,您若做这个评判,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姜山说到这里,转头看看徐叔等人,“只是不知道三位老板有没有异议?”
  陈春生从姜山的话中听出一些端倪,询问到:“听口气,你认识这位老先生?”
  “今天刚刚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沈飞和徐丽婕徐小姐也在场。老先生烹制的‘神仙汤’和‘蛋炒饭’,技艺精巧,美味无穷,我们三人都是大开眼界。”
  姜山此言甫出,看客中又起了一阵骚动。要知道,这“神仙汤”和“蛋炒饭”都是扬州市井极为普通的食物,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妪,下至刚刚能够持勺端锅的少年,无一不会。越是普通之物,就越难做好做出彩,这个道理人人懂得。而这老者凭借这一汤一饭,竟能得到姜山“技艺精巧,美味无穷”的赞语,其烹饪造诣,可见一斑。
  主座上的三位名厨老板更是行家中的行家,先前浪浪描述鹅蛋三吃的做法时,他们仅是略感惊讶而已,此刻却明白可是碰上了真正的高手。徐叔不敢怠慢,恭敬地道:“既然老先生厨艺如此高深,又是为了扬州厨界而来,那就有劳老先生受累,做今天这场比试的评判。姜先生,请开锅吧。”
  姜山却不慌不忙地用左手按在砂锅盖上,右手对老者做了个手势:“请您先品尝这几位大厨的手笔。”
  “好!”老者走上两步,来到彭辉这边的案台前。此时,孙友峰和凌永生也都起身离座,围了过来。
  老者从一旁服侍的小伙计手中接过筷子,从盆中夹起一撮干丝,眼见根根银丝整齐完整,细如纤发,当下便赞了句:“好刀功!”
  凌永生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老者微微仰首,手指轻挪,将那撮淋漓带汁的干丝送入口中,细细品尝之后,评道:“嗯,豆干细嫩爽滑却又不失韧性,火候的掌握妙到极致。这份‘大煮干丝’,足以称得上是上上乘之作!”
  老者的评价如此之高,不仅令操作的三位大厨面露喜色,台下的众人也忍不住一阵窃窃私语:看来这场比试的胜券,非淮扬厨界莫属了。
  老者转过身,又来到姜山面前:“姜先生,现在可以了吗?”
  姜山点点头,揭开砂锅盖,把干丝倒入盆中:“老先生,请!”
  老者从盆中夹起一筷子干丝,在半空中晃了两晃,微微皱眉道:“从刀功上来看,姜先生似乎要逊色了一些,所用的方干似乎也不及对手的细嫩。”
  这一下,连主座上的徐叔三人也都露出了喜色。老者并没有看到这道菜烹制的全过程,但一句话便点出了己方的两大优势所在,可谓目光犀利、见识老到,照此态势,己方胜出已是无疑。
  但既是斗菜,自然要等双方的作品都入口之后,才能得出最后的结论。众人眼看着老者将姜山所烹的那筷干丝也送入了口中,全都聚目凝神,静待下文。
  老者品评良久,忽然摇了摇头,然后又轻轻叹息了一声,似乎甚是失望和惋惜。
  众人一愣,不知他这声叹息是什么意思。徐叔和马云、陈春生面面相觑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样,老先生?有结果了吗?”
  “嗯……”老者略一沉吟,“三位也都是此道中的高手,这样吧,在我发表意见之前,你们不妨也尝一尝这两份‘大煮干丝’。”
  徐叔点点头:“也好。”机灵的小伙计立刻小跑着去了后厨。不一会儿,三个女服务员走出,各自拿着托盘和小碟,从两份“大煮干丝”中分别夹出少许,送到三位老板面前。
  三位老板先后尝了两份干丝,相互间交换了眼色,却都是默不作声。场内一时间静悄悄的,众人心中隐隐感觉到:这场比试的结果只怕是有了出乎意料的变故。
  良久,徐叔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黯然道:“姜先生,你赢了!”
  大堂内顿时一片哗然,三位扬州大厨更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孙友峰不服气地喃喃道:“不可能的……我的选料、凌师傅的刀功、彭师傅的火候,这都是最出色的,我们怎么会输呢?”
  “你说得不错。我原先也希望你们能获胜的。”老者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依次扫过,话锋一转,“可惜啊,在你们所做的这道‘大煮干丝’中,无论是选料、刀功还是火候,都已经达到了极致,不过这也正是你们落败的原因。”
  “什么?”三位大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
  老者把目光转向凌永生,道:“凌师傅,你的刀功确实令人叹为观止,我活到七十多岁,从未见过切得这么细的干丝。不过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把干丝切得这么细呢?”
  凌永生想也不想,脱口便答:“这干丝切得越细,烹制时便越容易着味。”
  “嗯。你说得不错。”老者点了点头,“豆干自身的滋味很薄,用来制作凉菜,清爽怡口,自是上品,但要作为大菜,那就远远不够了。因此在‘大煮干丝’制作过程中,并不讲究豆干的本味,这道菜的关键,是借用滋味鲜醇的鸡汤,将多种辅料的鲜香味通过煮制的过程复合到豆干丝中。古语云烹调之理,曰:‘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这煮干丝的过程,说白了,就是一个‘入味’的过程。干丝切得越细,便越易入味,这个道理也是显而易见的。”
  老者这番话说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就连徐丽婕这样的外行也听得连连点头,只是包括三位大厨在内的众人更不明白了:如果这样的话,那这次比试获胜的一方,更应该是扬州厨界才对呀?
  那老者停顿片刻,似乎待大家有所思考之后,才把话语切向正题:“不过姜先生这次之所以获胜,却恰恰是因为入味入得好。他做的这道菜,各种辅料的鲜香已完全渗入到干丝的最里层,吃来异常美味;相较之下,你们做出的干丝,虽然切得纤细,但辅料的鲜香只是浮于表面,终究还是逊了一筹。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究其浅层的原因,便是刚才在烹煮时,姜先生的干丝在砂锅中多焖了十分钟,因此能够入味更透。”
  众人回想起刚才的情形,都暗暗点头,心想:照此看来,这次失利的责任却要算在最后负责烹煮的彭辉头上了。
  老者似已猜透众人心思,摇摇头道:“如果有谁认为这是彭师傅一个人的责任,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果他像姜先生一样,在最后烹煮时多焖上几分钟,确实可以更加入味,但那时这份干丝恐怕连夹都夹不起来了。你们选用了质地最鲜嫩的方干,而干丝又切得如此纤细。彭大厨能将这样的干丝煮得不腻不烂,恰到好处,对火候的掌握确实令人佩服。”
  这几句话说得简短,但其中包含的烹饪道理却并不简单。凌永生三人乍听之下,似乎有些明白,又尚未完全想通,一时间都有些发愣。
  却听那老者继续道:“这‘大煮干丝’能否很好地入味,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干丝是否切得够细,二是烹煮的时间是否够长。而这两点却又互相矛盾。两者若互相制约,其中自然会有一个最佳的平衡点,而这个平衡点位于何处,又同所选方干质地的鲜嫩程度大有关系。因此‘大煮干丝’这道菜,虽然对选料、刀功和火候都有很高的要求,但必须是一个整体上的恰当把握,而绝非在每一个环节都做到极致这么简单。”
  孙友峰苦笑了一下:“如此说来,我们确实是输了,而且三人都有责任。”
  许久未曾开口的姜山此时露出胜利的微笑,道:“做一道菜,所有的工序组合起来,形成的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一个出色的厨师,他在最初选料的时候,就应该将后续的刀功、辅料、火候全部想好了。你们三人在各自的环节上虽然做得无可挑剔,但因为想法并不一致,即使搭配在一起,也做不出上好的菜肴。踢足球时,十一个最好的球星并不一定能组成一支最好的球队,也是同样的道理。”
  此时不光是台上三位大厨,台下众看客也是频频点头,自感受益匪浅。
  主座上的徐叔等三人原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竟输得无话可说,究其最根本的原因,竟是在“车轮战计划”出炉的那一刻就已埋下了败根。以三人合力出战本来就不光彩,现在又输得一败涂地,在场的淮扬众厨都觉得脸上无光,场内的气氛一时间也沉闷至极。就在这时,忽听得“哇”的一声,人丛中响起响亮的哭声。
  大家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只见浪浪盘坐在椅子上,摊开双手,绝望地看着自己的胯部,嘴张得老大,泪流满面,神情悲伤至极。擂台上的老者心忧爱孙,连忙快步赶来,关切地询问:“浪浪,怎么了?”
  浪浪泣不成声:“我……我把……鹅蛋坐……坐破了……”
  不远处的沈飞和徐丽婕凑过去一看,果然,小家伙胯下的衣裤和坐椅上淋淋漓漓,尽是破碎的蛋汁。两人对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
  原来,浪浪见比试已快结束,可屁股下的鹅蛋还是毫无动静,不免心中焦急,便想着把鹅蛋往屁股下塞得更紧一些,以加快孵化速度。谁知用力过大,竟把鹅蛋给压破了。小家伙想到即将出生的小鹅被自己一屁股坐死了,心中既惋惜又悲痛,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老者替孙子擦擦眼泪,哄道:“一只鹅蛋破了就破了,你要是喜欢,明天爷爷就给你再买一只来。”
  浪浪努力止住抽噎,抬头问老者:“买来的鹅蛋也能孵出小鹅,把我当成它妈妈吗?”
  看着浪浪那天真的模样,周围不少人已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老者则甚是诧异:“孵出小鹅?这是谁告诉你的?”
  浪浪抹了把眼泪,指着沈飞:“是……是飞哥说的。”
  沈飞尴尬地摸摸下巴,嘿嘿笑了两声。
  
  人去楼空。
  虽然大堂中的灯光依然璀璨明亮,但却无法驱散那一股寂寞冷清的气氛。这种气氛,对于“一笑天”酒楼来说,已经十多年未曾有过了。自“一笑天”重新崛起之后,在酒楼大堂内进行过的数百次大大小小的厨艺比拼中,徐叔从没体验过失败的滋味。可今天,他败了。
  看着那张高高悬挂的“烟花三月”牌匾,徐叔心中涌起一股无可奈何的沧桑感。难道这块历经了两百多年风雨见证的酒楼招牌,真的会在自己手中失去吗?
  “老啰,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他转头看了看陪在自己身边的凌永生和徐丽婕,轻轻地念叨了一句。
  “爸,您别这么说,我相信姜还是老的辣!”
  女儿的话让徐叔的心情好了很多,他宽慰地笑了笑,道:“你们俩先回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想想下一步的对策。”
  “好的。”凌永生对师傅的话是从来不会违背的。他看了徐丽婕一眼:“我们走吧?”
  徐丽婕点点头,向父亲道了别,然后和凌永生一同离去。
  “小凌子,你怎么老苦着脸啊?”走在路上,见凌永生一直愁眉不展,徐丽婕忍不住问道。
  凌永生叹了口气:“唉,你有没有觉得我很没用?”
  “怎么了?”
  “身为酒楼的总厨,在这样的事情面前,却使不上一点儿力,我还不如像飞哥那样,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菜头呢。”凌永生说的“这样的事情”,当然指的是姜山的挑战。
  “你不该灰心,”徐丽婕笑着鼓励他,“你那么年轻,而且又那么用功,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最最顶尖的名厨。”
  “是吗?”凌永生的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暗了下去,“可惜不管我怎么用功,也不可能战胜姜山的。”
  “哦?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吗?”
  凌永生摇了摇头:“这不是信心的问题。在烹饪上,姜山是一个天才,而我不是。”
  有时候一辈子的努力也无法弥补出生那一刻所造成的差距,这就是普通人面对天才时的无奈和悲哀。
  “姜山是你见过的最具烹饪天赋的人吗?”徐丽婕好奇地问道。
  “不。”凌永生立刻答道,“有一个人,或许会更厉害一些。”
  “谁?我见过吗?”
  “飞哥。”
  “你说沈飞?”徐丽婕一惊,“可是他根本不会做菜呀。”
  “他的确没学过做菜,但他绝对是这方面的天才。我和他相处了十年,对他太了解了。他只要好好地练上三五年,我相信完全能够和姜山一较高下。”
  “那又有什么用呢?”徐丽婕撇了撇嘴,“他天生是个懒散的家伙,整天只想着炸他的臭豆腐。”
  “其实飞哥以前也很勤奋的,只不过后来变了。”
  “是吗?”徐丽婕柳眉一挑。
  “那当然。他还曾发下誓言,说要成为天下第一名厨呢。”凌永生很认真地道,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那后来呢?为什么他会变成现在这样?”
  “因为一个叫晓萍的女孩。”
  “哦?具体什么情况,能说说吗?”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凌永生回忆道,“我刚刚来到‘一笑天’酒楼,跟在飞哥后面负责买菜。那时我们俩都是初出茅庐,雄心万丈。每天闲暇时,就混在后厨中,观摩大厨们的厨艺。飞哥天赋极高,常常在看完之后,就对我说一些自己的看法,有时候甚至会指出大厨们的不足,而且说得都颇有道理。这样两个月之后,他对自己已经非常有信心,对我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天下第一名厨。’当时我很佩服他,就鼓励他去参加下一届的后厨选拔。”
  “后厨选拔?”徐丽婕不太明了。
  “这是‘一笑天’酒楼的传统,每半年一次。”凌永生解释道,“酒楼中所有的伙计菜工都可以参加。选拔时每人按要求做一个菜,只要能得到徐叔和诸多大厨的认可,就可以进入后厨学习掌勺。”
  “那他参加了吗?”
  “本来已经报名了,可就在选拔的前几天,他遇见了那个女孩。”
  “哦?听起来像是一次邂逅?”
  凌永生点点头,继续道:“那天下午,我们俩完成了买菜的任务,便一块儿去巷口的小摊上吃油炸臭豆腐干。那是一对老夫妻摆的摊点,味道不错的。我们像往常一样,各要了一碗臭豆腐。刚吃了两口,我突然发现身旁的飞哥抬着头愣愣地盯着正前方,像丢了魂一样。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对面的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让飞哥魂不守舍的正是她。”
  “那个女孩一定很漂亮了?”
  “非常漂亮。那天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裙子,像荷花一样清爽,像唐诗一样动人。我们看着她的时候,连吃在嘴里的臭豆腐干似乎都品出了一丝清香。那女孩已经吃完,发现我们在盯着她看,善意地笑了一下,便起身离去了。我当时年纪还小,虽然也惊艳于女孩的清丽,但过后也就忘了。可飞哥的心却随着她一块儿走了,当晚,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眼前始终浮现着那女孩离去时的可人笑脸。
  “第二天下午,飞哥又拖着我去了巷口摊点。我知道他吃臭豆腐是假,目的是为了再遇见那个女孩,不巧的是,那对老夫妻却没有出现,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昨天是两位老人最后一次出摊,他们已经回家养老去了。
  “飞哥非常沮丧。不过很快,他就想出了一个好方法。他自己在巷口支了个摊点,开始炸臭豆腐。”
  “嗯,这个方法的确不错。”徐丽婕拍着手笑道,“那个女孩既然喜欢吃油炸臭豆腐干,那她迟早会来的。”
  “可是飞哥一连等了好几天,那女孩却一直没来。很快到了后厨选拔的日子,试菜的时间也是下午,正好和飞哥出摊的时间撞上了。飞哥考虑再三,最后决定放弃这次选拔的机会,因为他知道,如果女孩来了却发现摊点已不在,可能以后便再也不会来,他宁可多等半年,也不愿在这件事上有一点儿的疏忽。”
  徐丽婕感慨道:“真看不出来,沈飞还是个这么多情的人!”
  凌永生继续道:“也许就是天意吧,那天下午,那个女孩还真就来了。她认出了飞哥,微微有些诧异。在吃了飞哥炸的臭豆腐干后,她赞不绝口。当时,我们三人坐在一起,边吃边聊,非常投机。那女孩吃完后,道:‘以前的那对老夫妇,炸得也很不错,可惜现在不做了。’女孩只是随意说说,飞哥却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答道:‘我不会不做的。如果你爱吃,我可以为你做一辈子。’女孩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她笑得灿烂无比,眼中的感觉也起了微妙的变化。那时我就知道,她和飞哥之间一定会发生一段故事了。”
  徐丽婕想象着当时的情形,不禁莞尔:“真是一个美丽的开始,后来呢?”
  “后来这个叫晓萍的女孩就成了飞哥的女朋友,炸臭豆腐干也成了飞哥每天固定的工作——因为晓萍爱吃;而飞哥答应过她,会为她炸一辈子。从此以后,飞哥的那些雄心壮志似乎全都抛到了脑后,他再也不去观摩大厨们的手艺,每天以炸臭豆腐为乐。”
  “原来沈飞是为心爱的女人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这个晓萍,我怎么从没见过呢?”徐丽婕颇为奇怪。
  凌永生沉默片刻,低声道:“她已经不在了……”
  “啊?你是说……”徐丽婕从凌永生的神态已猜出些什么。
  “她患有先天性的家族遗传病,两年后在一次风险极高的手术中去世了。”
  徐丽婕愣住了,故事的美丽开端和悲惨结局之间如此巨大的落差,使她一时难以接受。
  “晓萍的离去对飞哥的影响是巨大的。飞哥一直认为,他们在一起的那两年是他生命中最快乐、最有意义的一段时光,他现在仍然坚持每天炸臭豆腐,应该也算是对那段时光的一种留恋和追忆吧。”凌永生说完这些,轻轻叹息了一声。
  夜风温柔地掠过,似乎也在用自己的语言叙述着小巷中曾经发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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