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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 十一、拦劫

(2012-08-21 11:39:39) 下一个
 天熊管家以后,才注意日常琐事,发现晓风和厚哲都在主持家务。买洗烧都干,所以也忙,都是绝顶聪明人,麻利干完,从不抱怨。出来玩穿得山清水秀,一点看不出。而他的管家只是管几张钞票,动动嘴,一切是梁芝干。所以都说他是福气人。(晓风从前就帮做家务了,因为家景差些。厚哲家文革前是有佣人的,和天熊家一样)厚哲新发现第一福气人是梁云鹏,最舒服,整天捧本书,什么活都不干(其实从前是拎水的)。家务是栋叔两口共同做,云烟有空也帮小忙,捏个菜头,沽个酱油。 一日天熊在家枯坐,晓风打上门来,问他在家干什么。天熊高兴道:“没事做,正欲清谈逢客至!” “有什么可看的书?” “恐怕没有,你自己看。” 晓风到他两个小间搜一遍,桌上的,橱里的,最后是摇头。接过天熊泡的茶末子,寻沙发坐下。天熊道:“我好几天没见厚哲了,他在干什么?” “他能干什么?家庭妇男,要么跟楼下的梁云鹏看旧东西,一本正经,当古董似的,他收徒弟了。哈,外公的房子没讨成,你堂兄弟的房子讨成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晓风不言语了,认真品茶,满意的享受着宁静,他是常常这样的。天熊佩服他有悠闲的人生态度,又有奇怪的知识。他家、他床头几乎没书,但喝茶时,看窗外的景色,他会吟出唐人或宋人的诗词,十分贴切。他家没什么乐器,可是作客别人家,有挂着的小提琴和二胡,他要下来细看,突然拉出流利动听的名曲,比主人还来事。他的外语比天熊还好,能看较古的原版书。当年他父亲是从上海去内地,又从重庆回南京和上海接收。解放后调出单位,发配教书,住房被前、后单位收去一半。他有两个伯伯,一个在北京,是科学界泰斗之一,一个去了国外,寄存他家两个箱子,里面的内容造成他的精神世界:除几件细瓷、字画,还有明人的印章、美国画报、古本的杜诗白乐天诗、两种外语的大小辞典······大姨夫长年卧病在家,大姨参加工作晚,都是小工资,家景不好。大姨夫其实没有政历问题,所以晓风初中就入团,文革前是高中毕业班的团干部,有点权的,受造反同学、红五类的冲击,心灰意冷、从此在家,不去学校了。 天熊没话寻话,说他去看过戴家骥了:“放出来才半个月。现在性情变孤僻了,在家香烟一根连一根。他的倒霉和外公不搭界,他自己讲的,是炮打。他有个要好同学又是同事,高干子弟,叫吕仕顺,家骥吃不住压力,把人家招出来。结果人家先脱身,反而救他出来。“ 晓风道:“还有个戴嘉骅呢?”天熊道:“还关着,他是生活问题。他底下有四大金刚,流氓初中生,有一个被打死了。“ “自作自受,你阿姐走那天,他有多嚣张,神经病。我们去看看厚哲吧,如果厚信在,凑一桌桥牌!”“你独想白相!好吧,云鹏来过一次,说这礼拜可能有新的书,不知他哪里弄来。” 晓风摇头:“他的书我不要看。他会桥牌吗?” “不会吧。” 云鹏住厚哲楼下,两人才了解对方。厚哲做完大量家务后,就自己消遣了,看古碑帖,有时磨墨临帖,但他自认写不好,说小时临某某的字而僵掉了。有时弹一下钢琴,说琴太老了所以弹不好。晓风曾领一个十几岁小孩去看那架钢琴,弹得行云流水,明明很好,厚哲目瞪口呆。他最多时间是制作小玩意,有全套细木工家生,这是他真本事,确实做得好。各种用机关的小木盒、拔针线的金鱼板、檀木、竹、枣核的佛珠手串······材料是家中旧红木板、线装书的楠木夹板、一块庐山别墅的长匾,“房子交公了,匾要拿回来”。书桌上一本沈括的梦溪笔谈。云鹏看见,说自家有个豁了边的绿漆雕字红木麻将盒,厚哲要看看,就寻出来给他了。几天后修得很好,还给云鹏了。云鹏是狂妄之人,连老师也要批评,现在对厚哲十二分佩服,做人做事,言听计从。 至于云鹏,只要在家,整天看不着边际的文史哲书,不会打牌,不肯下棋。要么外出,考察全市的大学、剧院、文联各协会、名人故居、废弃的教堂、外国公墓,两大租界留下的监狱,也去张一张······认为都是他该知道的,“万物皆备于我”。从前大串联,跑的地方,比天熊还多一倍。所以小青年聊天,谈天下事,他的发言很特别。有时反驳,说得人家一愣愣的。 晓风和天熊到了那里,敲后门。来开门的云鹏惊喜道:“我正想去找你们,厚哲在我这里。”于是穿房间来到前面小花园,前门外的水门汀走道摊满旧书,厚哲弯腰在看。一辆黄鱼车停在半开的黑铁门内,一个剃寸头的大孩子蹲在车上。 云鹏解释说老房子弄内曾有个街道图书馆,这几年不开放,被偷得厉害,街道决定送去废品店,会转去造纸厂—现在早没旧书铺了。管图书的母子俩是云鹏老熟人,儿子送书途中来这儿停一下,让他拣走些。云鹏道:“我们这是抢救精神财产。”厚哲笑道:“空欢喜,我一本也没拣到。”二人参加挖掘,果然大量是王杰刘胡兰赵一曼。厚哲道:“前一车是小说,都是写农村的,我不要看。”云鹏道:“有的是大作家呢。” 天熊看云鹏拣出的书,有社会主义改造问题、人民公社讨论集、“平凡的真理”、“大众哲学”、肃反案例、胡适胡风批判、越南战争资料。晓风从旁瞄一眼:“看垃圾。”厚哲笑道:“有的书少看为妙。有两本还是禁的,不看为妙。“云鹏无话。 踏车的大孩子阿汤道:“本来好看的不少,三国水浒西游记,都给偷光了。最可惜是抄家物资里的黄色书,街道堆放的,有小说有画报,还有侠客书。“云鹏道:“那些没看头的。”厚哲道:“不一定,我爷爷欢喜侠客书,清朝的民国的,从前家里有,我看过些,有味道的。“ 晓风问有没有外文的,云鹏翻译说就是汉语拼音那样的一行行字母。阿汤说有,云鹏大惊道:“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阿汤道:“你是看不见,那是在办公室的几个纸板箱里,这次也要处理的。”众人都道别的书不必看了,就看这几个纸箱。天熊补充,有词典字样的看一下。 书搬回车上,阿汤骑走了。厚哲担心道:“最后一车吧!进出弄堂,人家要疑心的。”云鹏道:“听你的。好在水月精舍有边门,他是边门进正门出,人家以为他是抄近路。“ 云鹏让进屋坐,去泡了茶,捧出一些小册子,对晓风厚哲道:“我已经帮你们拣了些,看看吧。”原来是古画鉴定、音乐指挥法、书法丛谈、怎样修闹钟、小提琴入门。两人喊好,抢起来了。阿汤的车到了。只有两个大纸箱,霉迹斑斑。还有天熊要的辞典,新华词典、初级班扫盲字典、音乐辞典、辞源、辞海试阅本。大家都说天熊聪明,这下对头,马上分掉了。云鹏扯断朽烂的麻绳,看纸箱里内容。大多是字迹泛黄的中文外文手稿,有的装订了,有的散乱。底下果然厚厚的十几本硬面西洋书,有辞典,有诗和小说。晓风和天熊一样,仅能辨出是法文德文意文,并不能读,两人对分了,都道:“将来能看懂。” 云鹏专心翻稿纸,寻到一处外文签名,吃惊道:“这像是孟化霖的东西。” 几人道:“他是谁?” “文科教授,大右派。” 厚哲点头道:“好像就住在马路转角,步青里的。”阿汤道:“对,我想起来了,是抄家抄来的,公安局来看过,拿走一些,这些不要了,叫我们处理了,说最好烧掉。“ 云鹏道:“他学问好,这手稿也许有价值?不还给他要拼老命?” 晓风讥讽道:“你还想结交他?”厚哲正色道:“太平点呵。”云鹏问这人现在哪里,阿汤说不知道,不耐烦要走了。云鹏自说自话,没把纸箱放回车子,送阿汤出门,塞过几张钞票。阿汤很高兴,不肯爽快收下,大概给多了。才要关铁门,一个白发苍苍老太上来,往里走,天熊连忙拦住:“你找哪个?”老妇人道:“同志,我,我家里烧煤球炉的,想买点废纸生火。” “阿拉不卖纸头的。” “我给钱的。” “你当这是啥地方?” “不是废品回收站吗?我看好一车一车进来的。现在天又不黑,哪能打烊了?” 厚哲吓坏了,想拉云鹏进来。云鹏解释道:“这里是临时收购点,明天就撤消了,所以不挂牌。”来人不凶恶,反是胆怯可怜相,疑惑道:“你疑心有你家的废纸?” “是,车上纸箱像是我家拿走的,里面有我吃中药的方子,我看一下就知道是不是了。” 天熊上来问她的名字,住哪儿。云鹏醒悟道:“只有孟化霖的东西。”老太一听,脸色大变,回身就走。云鹏想歪了,怕事弄糟,上去道:“你究竟找什么?你来看吧。”老太想一想,回来看纸箱,抓出一把稿纸,不放手了。云鹏道:“孟先生怎么啦?他一个教书的,五七年不是算过帐了么。” 老太觉得遇到了好人,考察道:“你们像是学生么,哪个学校的?”云鹏老实道:“唯精中学的。”老太道:“哦哟,好学堂。我小儿子也是唯精的,唉,就是他坏的事。”于是唠叨开,原来她老头早脱离学校,无业在家。小儿子因为爷的问题,没考上大学,在家研究物理,异想天开。整日整夜锁门在亭子间里,人家抄家了还这样,引起邻居怀疑。报上去,结果街道来抄家,把他爷的信件都抄去了,公安局说是变天帐,把老的抓走了。已经两年了。儿子这才晓得闯祸,现在脑子不大对了,“一个家不能出一个书呆子,出两个还得了!” 发一回呆,放手道:“我不要了,拿回去又是事。”云鹏道:“就要化为纸浆了,孟先生一辈子心血!”老太肃然道:“化掉算了,它在就是事,还有印出来的一天?书都是害人的,要害一家人,要有人送命的。“期期艾艾,柱着拐杖走了。 四个人弄得灰溜溜的,都不说话。云鹏去关好铁门。天空中有人叫唤,抬头看,三楼的铸铁栏杆的挑阳台上,是厚信和一个陌生年轻女子。女的笑容满面朝他们摇手。厚信喊道:“外公叫你们都上来。”天熊道:“好像是明明。”明明是北京舅舅的女儿。三人连忙上楼。留下云鹏,冷冷清清,想纸箱露天放总不妥,于是搬到自己后间,拿几册在手,躺北窗下的床上研究起来。一看就是几小时,发现有汉译英的李白杜甫,英德法译汉的外国诗人、剧作家。还有一部鞋底线缝起的英文打字稿有A,C,E,F,G,I五册,少了B,D,H三册。A册封皮上写着花式字:The Pilgrim’s Progress, 牛毛细字John Bunyan。扉页是篇序诗。全文似是小说体,稿纸的天地头有铅笔的中文的注:清华、燕京、哥大、反内战、肃反、鸣放······云鹏觉得很奇怪,这是什么书,作者是谁?当即拿来辞典参考,翻译出序诗: 是谁深夜在无边的森林里痛哭 找不到埋藏的稿子了 摸索的手刺出鲜血 也许早朽烂于泥土 我愿是人还是一把切梦刀 裁去芸芸众生的美丽幻梦 或是一把刻字刀 留史于传世竹简的空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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