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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425) 跳舞

(2024-05-13 17:54:54) 下一个

文燕与老烟在牡丹江别过,抱着小刚,踏上了充满忧惧与希望的旅程。作为一个年轻的母亲,文燕从没想过自己生出的孩子会是这样。她不像老烟那么爱幻想,更谈不上有什么雄心大志。除了独自弹琵琶的时候,她很少想入非非。大多数情况下,她会把命运已经展开的部分当作既成事实接受下来,然后平静地接受命运的下一步安排,所以她具有一种老烟望尘莫及的非凡耐受力。

文燕的童年,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懵懂状态,直到9岁击毙父亲的枪声响起(她不知道打死他的是第几枪,那天据说杀了三名地主),她的世界才骤然变得清晰起来。她看待命运的方式,正是从这一刻开始形成的。在命运待她极为刻薄的那几年,她靠着这种方式艰难地与之相处,并最终得到赦免,只身来到北大荒。北大荒在老烟眼中是流放之地,在文燕眼中则是应许美地。她对黑土地的热爱,远远超过大多数垦荒战士,正因为其中包含着感恩之情。

文工队的七年,让文燕以一种最干净、最纯粹的方式度过了自己的单身岁月,也让她获得了一种虔诚的修女才能享受到的透明的快乐。确实,假如真有一所寺院能在革命的洪流中为她提供长期可靠的庇护,她并没多大兴趣非要找一个男人结合。情欲远不是她想要解决“个人问题”的源动力,她也未曾像老烟那样茅塞顿开地对家庭生活产生强烈憧憬。她更多地是需要有个依靠,尤其在“组织上”已经靠不住时。因此,这个男人须得极为可靠,对她一心一意。她则会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文燕能在素有“染缸”之称的867文工队里守身如玉,既是出于强烈的自尊,也是为了“他”的到来。一旦决定毫无保留地付出,她自然要求对方毫无保留地给与,所以文燕的爱情份量极重。

有道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要考察一个人可靠与否,没有足够时间是不行的,否则入个党也不会那么费劲。然而文燕确实没有足够时间,只能凭基本观感就和老烟缔结秦晋之好,算不得真正谈了恋爱。其实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侬我侬”是很有必要的,男女都要藉此探知相互迷恋到何等程度。尽管爱情的温度在未来肯定会有所下降,但这是一个至高点,仍然具有非凡的意义。从珠穆朗玛峰走到青藏高原边缘,和从武吉知马山走到新加坡海岸,距离和时间是不一样的,最后的高度仍有巨大落差。老烟和文燕并未做足功课,只是一个盼成眷属,一个盼有依靠,事就这样成了。

他们的结婚大概没赶上黄道吉日,在接下的两年里触发了一连串霉运。老烟唾手可及的“作家”头衔没了,计划科的职位丢了,小洋楼住不成了。文燕临产,丈夫却不在身边,两个大夫全都神隐,最后出来一个助产士害人,把她的头生子糟蹋成这个样子。老烟在回忆这段时,不知怪谁才好,最后归结为文化大革命,似乎要让毛主席来负这个责,这不成余华的《活着》了吗?

当然,毛主席呆的那个位置,已经和上帝差不多,凡事都归结于他,从道理上也没有什么不对。毕竟,是他把天下搞得大乱,各单位秩序皆无,否则也出不了这么多幺蛾子。可要抬起杠来,那一年中国还是出生了很多健康孩子,从人口统计上未必都输给其他年份,小刚这样的案例放在蒋介石统治下说不定更多。所以在我看来,这是一笔糊涂账,没法扯得清。虽然佛教相信万事皆有因果,辩证唯物主义相信世界是普遍联系的,但我实在不能花更多笔墨来探究小刚的病与毛主席之间的关系了。

不过文燕从来没有怨过毛主席,也没像多数有产后抑郁症的妇女那样深切埋怨自己的丈夫。她只是心疼这个孩子,不知该如何搭救他。他那么漂亮,怎么可能痴呆呢?他不过像个蚕蛹,被自己的茧壳束缚住了,一时出不来。但他的灵魂仍在活动,仍然通过各种方式向外界传递着信息。他用温暖、柔软和体香告诉妈妈,他是可爱的。他用哭声告诉妈妈,他饿了或者不舒服了。这时妈妈就会给他喂食、换尿布,然后抱着他轻轻摇动,哼唱《摇篮曲》。渐渐地,他安静下来,两眼出神地望着极遥远的地方。

妈妈总是能够接收到他发出的每个信息,所以他偶尔会跳个舞让妈妈开心。是的,他能躺在床上跳一种奇特的舞蹈:双臂上举,双腿伸直交叠,身体有节奏地一耸一耸,像只小天鹅在跳芭蕾,脸上并漾起陶醉的微笑。遗憾的是,这个舞只有妈妈看过,因为他只跳给妈妈看。爸爸感到不可思议:这么复杂的舞蹈要调动多少股神经和肌肉,他怎么可能跳得出?张晴大夫听了则说:这不过是病症发作产生的假象,脸上的笑容并非真笑。笑比哭要高级,这种表情他做不出来,只是面部肌肉抽搐而已。但妈妈仍然觉得他是能够表达感情的,那样迷人的微笑怎么可能是抽出来的?怎么可能脸会笑、心却不会笑?——会的!他的心会传达快乐,告诉妈妈他现在很幸福。妈妈要一直爱他下去,他就会再跳给妈妈看。  

所以文燕并不认为自己的孩子不可救药,只是要找对大夫。如果妈妈这会儿还在就好了,她能用黄牛屎化的水救活自己的命,想来也能救这个孩子。大哥更是一个相信奇迹的人,发誓要用一切办法找到这样的大夫。他从第一眼见到小刚,就爱他如掌上明珠,家中虽有四个女儿,但都抵不上这个病儿。每天早上,他都会急不可耐地敲开文燕住的小屋,把小刚抱出来,跟自己躺一个被窝。到大街上去,他也总是要抱着小刚,文燕只能顺从地跟在一边。大哥比文燕大近20岁,面相又老,看着跟文燕的父亲一样,因此经常引得路人侧目,不知这一家三口是什么关系。

在杭州,大哥先带小刚到几个大医院转了一圈,基本判断是西医乏术,便把精力放在中医上面,主要是通过针炙打通经络,激活脑神经。中医的高手在民间,于是大哥利用自己复杂的社会关系,找了不少神医,在这个孩子身上不断扎针。一有点效果,就给老烟报信,夹在随寄的文革小报里:这周一个手指能动了,下周一个关节能动了,诸如此类。老烟当动画片放在一起看时,会感觉这孩子已经可以活蹦乱跳了。

杭州的夏天很热,傍晚文燕抱着儿子和大哥一家坐在院中乘凉。有一次,小刚突然隔着衣服叼住了她的乳头,她立刻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急忙往外扯。但小刚的咬合力惊人,扯了两下都扯不掉。文燕能感到儿子刚刚长出的两颗门牙正要把她的乳头咬穿,赶紧拍了他一巴掌,这才挣脱,但是鲜血已经染红了她的短衫。文燕又惊又羞,连忙跟着大嫂进屋去抹红药水。

事后大哥却欢喜地说,这孩子已经知道要找奶吃,说明大脑正在恢复。文燕细想想,不能不承认大哥说的有些道理。小刚出生以后,从来没吃过她的奶。她整天在哺乳班里滥竽充数,其实自己的一对乳房只是摆设。小刚进食的条件反射建立在滴管、奶瓶和饭勺基础上,跟她的乳房没有关系。如今他会主动要她的乳头,显示母子之间最原始的纽带仍在。

但是文燕受了这一场惊吓,再也不敢让小刚接近自己的乳房了。

2023-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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