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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大侠,夫子与小姑娘》(上)

(2016-02-25 17:18:51) 下一个

大侠,夫子与小姑娘

夏维东

 

我见到师傅时,刚八岁,刚刚戒掉在袖子擦鼻涕的不良习惯。

我娘说在袖子上擦鼻子没教养还费衣服,我爹说如果我再用袖子擦鼻子,他就把我的鼻子割掉。他真的割过我的鼻子,不是用刀,而是手指。我不再擦鼻子与教养和刀子都没关系,而是袖子太硬了,和刀一样硬。

那天我正在树上“诗意盎然”地掏鸟窝,“诗意盎然”是村里教私塾夏老夫子的口头禅,“盎然”者,很爽也,老夫子教书连我都听得懂,真不知道他是好夫子还是不好夫子。反正我当时正很爽地掏着鸟窝,忽然我爹我娘扯着嗓子地喊雪花,快下来,清兵来了,快逃!他们的嘶喊很没有“诗意”,嗓子都扯成棉花了,还在扯。在往下滑的当儿,我看见我娘用袖子擦眼睛,我爹用袖子擦鼻子。

我手上拿着两个鸟蛋滑下树来,跟随着爹娘,爹娘跟随全村的男女老少往村子外跑。没人知道该往哪里跑,跑在最前面的人往哪,后面的人群就一窝蜂地跟到哪。最后大家来到一个山谷就再也无路可走了,大人实在蠢得要命,连逃跑都不会。我们玩捉迷藏的小孩都知道,要想不被全部抓住,大家应该各奔东西。可惜我人小言微,没人会听我的,所以我懒得开口,听着远处的马蹄声闷雷似地滚滚而来。村里的叔伯大婶大哥大姐,全都乱成一锅粥,拼命往山谷里挤,最后大家像一群走投无路的鸡被堵在一个山谷,那山谷比鸡窝还像鸡窝。

远远地看见穿着长袍的夏老夫子,挥舞着胳膊在说什么,还往外跑,被他家人拖住,动弹不得,样子很滑稽,我相信他一定觉得很不“诗意”。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清兵很快就出现在山谷口,他们的盔甲和大刀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当我听到战马的鼻息声时,突然想人如其名就好了,你本事大给我找一片雪花来。

我从指缝里打量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当官的。那人长得一点都不像夏夫子形容坏人所说的“凶神恶煞”,相反,长得很好看,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结论是此人像戏台上的杨六郎。可惜啊,他声音太难听了,介于公鸭和母鸭之间,我情愿死都不要听见那样的嗓门。夏夫子常爱说“朝闻道,夕死可也”,那个“道”想比是个声音很难听的怪物,早上听到了,晚上连死的心都有。他自报家门叫什么科什么滚,我就叫他“道”吧。

“道”说至今有一小撮残明余孽,无视满汉和谐、经济繁荣的大好局面,阴谋颠覆朝廷,扰乱社会治安。他此番追踪非法组织“光头十二”匪首王大雪来到贵村,对于造成的不便深表歉意,只要交出王大雪,其余人等尽可安全回家,享受天伦之乐。“道”满面笑容地说着,很帅的脸因而更帅。很多年之后我还能想起“道”,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一个长得那么好看、说话那么难听的一个人。

我听见众人的窃窃私语,就像无数只蚕咀嚼桑叶的声音。我娘小声问我爹,你见过王光头吗?我爹笑话我娘,什么王光头,是王大雪!我娘据理力争,绝对是王光头,他的组织叫“光头事儿”,他是头子,他肯定是光头,他姓王,所以他必须是王光头。我爹说,是“光头十二”,不是“光头事儿”好不好?我娘说,酱紫啊,十二个光头,那他一定以及肯定叫王光头了。我爹说,嗯,有道理,你真聪明,他是叫王光头,可是大雪是谁呢?我娘说,什么大雪,闺女叫雪花。我听爹娘的嚼舌头,实在忍不住了,“噗哧”笑出声来。

“道”的笑容忽然像流沙一样从我指缝里消失,青筋暴起,好似一条条被风堆砌的细长沙丘,就像是蜀地变脸幻术,杨六郎突然就成了活阎罗。

“道”一声大喝,小姑娘,你笑什么笑?!

我像是遭了雷劈,一动不动,嘴撇呀撇,忍着没哭出来,我怕我一出声,又遭雷劈,这个假六郎真阎罗你个“道”怪物,你那么凶干嘛?难道我的声音比你的声音更难听吗?

没有一个人说话,我却听得见众人的喘息声陡然加重,如同低沉的松涛掠过耳边。

我闭起眼睛,捂着耳朵,想哭不敢哭。师傅后来夸我说他从来没见过像我这么勇敢的小姑娘,泰山压顶而不变形色,真乃天生巾帼!我才没那么傻告诉他我其实是吓傻了,动不了,连形色都动不了。

我正闭着眼睛“不动形色”,忽地浑身骤轻,双脚离地而起。我睁开眼,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天杀的活阎罗居然用刀柄挑着我的棉袄把我悬在半空。我第一次看见底下有那么多的人全仰首看着我,我看见我爹我娘伸出手臂似乎想要够着我,怎么够得着呢?我那么高,高处不胜寒啦。我肚子里的泪水已经泛滥成灾,我想哭可是哭不出来,刚一张嘴,山风就钻进嘴里把哭泣堵回去。泪水堵得住,可是早上吃进肚里的馒头、韭菜煎饼、稀饭还有腌萝卜山风就堵不住了,它们呼啸而出,喷向神气活现的活阎罗。

活阎罗被喷傻了,发了一会愣,他身后的士兵爆发出一阵突如其来的大笑,我在海潮一般的笑声里依然听见我娘的哭喊和我爹的哭喊。还有夏老夫子的怒吼,他的白发在风中飞舞如我的丝巾。

活阎罗在笑声中一抖刀柄,我就像片羽毛飘了起来,接着像块石头往下落,那下坠的速度太快太他奶奶的吓人了,我闭着眼睛来不及哭来不及喊,更来不及回忆父母的养育之恩,可惜了娘给我做的红绸棉袄,来生再穿吧。

我没有砸在地上,被人在半空中接住了!我睁开眼,眼前是一个裹着头巾的青年男子,看不出来他是不是光头,头巾脏兮兮的,他的脸也挺脏,好像很长时间没洗脸了。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这位救命恩人呢,他便把我放在一块巨石背后,然后纵身而跳。他的身子可真轻,眼看着就要落在一人多高的石头顶部了,哪知道脚下打滑,眼看就要摔下来了。我使劲大叫,心想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不是活阎罗给摔死,就是给救命恩人砸死。

就听那人在我头顶上说,别怕,小妹妹。这石头边上哪来这么些鸟粪,害得老子差点摔倒,吓着你了,骚瑞啊,小妹妹。说罢,只见他胳膊一振,身体腾空而起,像只灰头老鹰飞上大石头。

我仰着脖子看着他,心想这人是不是名叫缺心眼子,你站这么高,是想活阎罗的手下拿你当靶子射着玩吗?

他好像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前方,神气活现地说,把你们的箭都收起来,你们敢射我,我就先砸死那个摔小孩的人。一边说,只见他脚后跟一翻,一块石头从背后跳进他手掌。我看傻了,这人要是踢毽子,那肯定天下第一啊!我一定以及肯定要他教我,学会这手,我们村的花儿、毛子和亮子怎会是我的对手?!

他话音刚落,一支箭就呼啸而来,他竟然用两根手指夹住了,然后只见他手一抖,那支箭又呼啸而去,接着我就听见一声惨叫,然后就是一片欢呼声,我爹我娘在欢呼声中找到了我,翻来覆去地看我有没有受伤,我说我没事,不要挡着我看戏。我不顾爹娘在后面拉扯,爬到一个石头缝里朝外看热闹。

只见活阎罗抬起左手示意手下不要乱动,咳嗽几声问对面何人,我的救命恩人把石子在手上抛来抛去,懒洋洋地说他就是王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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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维东2015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Once-always' 的评论 : 你可能猜错了:)
Once-always 回复 悄悄话 谁是谁的对手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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