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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女儿红》(上)

(2016-02-29 19:25:49) 下一个

女儿红

夏维东

我早想把书房整理一下,可一直没时间,直到圣诞节才得空。我花了一上午才弄出点眉目:书房看上去像书房,而不是杂货铺了。清理出来的东西都放在房中央,一大半是要扔掉的,其余的东西扔了可惜,但一时半会肯定用不着,于是我决定把它们放进储藏间。

储藏间同样需要清理,连过道都被堵上了。我不知道哪来这些东西,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买的这些玩意,更不知道为什么买。我现在知道了,我曾经花了很多时间和金钱耗在无用之物上。

吃过午饭,我又回到书房忙碌。我在储藏间的角落里意外地发现三只陶罐。我捧起一只来端详着:上面蒙着灰尘还有几处干泥,黄色的标签有些破,三个淡红色的大字依然很醒目:女儿红。我早就忘记了这三罐酒。

我把它们从储藏间里抱出来,一一放在书架上,它们看上去有点像出土文物。我靠在书架上,望着窗外的雪景。雪抹去了一切色差,黄色的枯草或者干黑的树枝都蒙上了圣洁的白色,雪花一片片地飘落着,仿佛岁月的碎片……

 

多年前了,快十年了吧。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在一个深夜,你事先没打电话就来了,手上抱着一个纸箱子。你看上去很落寞,很苍老,其实那时你还不到五十岁,可你头上的白发突兀得如同虚构。我知道你的到来必定和你女儿有关。你一直是个乐观得有点傻气的人,只有女儿能让你如此悲伤。

我至今记得你女儿出生时你有多么激动。你先在医院里给我打电话,母女平安,女儿体重六点五磅,一头黑发,面容清秀(我对此深表怀疑,刚出生的小孩脸皱巴巴的像小老头,如何清秀?),像妈妈,哭声嘹亮。我连声恭喜,当然也没有表露怀疑。女儿满周(七天)的那天,你请我去家里喝喜酒。说实话,我觉得你搞得有点过于隆重了,这边谁家有了小孩,我还没听说请喜酒的,这都是中国上个世纪的风俗了,还是在农村里。我到你家时,你抱着孩子站在门口,门一开我就听见你的大嗓门:宝宝,叔叔看你来啦,看,叔叔还给你买礼物了呢,等会爸爸给你看看都有什么,是不是宝宝喜欢的。叔叔,看我们宝宝漂亮吧。

你一会对女儿说话,一会对我说话,中间没间断,搞得像唱二人转。我放下大大小小的纸袋子,还没站稳,你就献宝似地把女儿往我怀里送,一边说:漂亮吧,漂亮吧。

你用的完全是祈使句式,我除了附和没别的选择。不出我所料,才一周时间,孩子还没长开,脸依然是小老头模样,和我的两个娃娃刚出生时一个德性。

你在我印象里是个极有气概的大男人,黑发如针,身材挺拔,性格豪爽,眼下的你柔情万种,让我颇不适应,不过我理解,毕竟你人到中年才得女啊。

那天你亲手做了六个菜,六是个吉祥的数字。那天的话题都是绕着你女儿,当然都是你在说,我是忠实的倾听者,作为朋友,我分享着你的喜悦。你有段话出我意料,你说:我希望孩子一生快乐,对,就是快乐,我不指望她上什么名牌大学,光宗耀祖,只要她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就好。按常理,中国人的常理,你理应盼这个孩子(她很有可能是你唯一的孩子)成凤才是,没想到你根本就没有给孩子设计什么远大的未来,你的愿望简单之极:希望女儿远远快乐。

饭后,你笑眯眯地对我说,有个活动需要我参与。还没等我说话,你就拽着我的手往后院走去。你老婆抱着女儿,笑眯眯地目送着我们。

后院靠墙根的地方放着三个陶罐和两把铁锹。这个场景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活动”,总不至于搞个奠基仪式吧?就算是奠基,那三个陶罐又算是怎么回事?你俯身抄起一把铁锹递给我,让我和你一起挖个坑,把三罐女儿红埋下去。你说等女儿上大学那年再把这三罐酒挖出来,那时候,滋味该有多美。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极富创意的仪式,并且我为自己生命中拥有参与到这个仪式的片刻感到荣幸。

 

时光荏苒,你的女儿一天天长大。你所有的业余时间几乎都奉献给了女儿。为了女儿的口味,你不仅习惯了吃西餐,你还成了个做西餐的高手,连披萨饼都会做,而且你女儿认为你做的比披萨屋做得还要好(你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中大奖似的);你还成了儿童游乐中心的导游,迪斯尼、六旗不说了(你每年都去),动物园、水族馆、芝麻街、巧克力生产厂、硬币制造厂、游泳、滑雪、沙滩、玩具店、麦当劳、苹果蜜、IHOP、电影院你都如数家珍,你还知道什么时候去某个地方最划算(你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信息给我省了不少钱)。对了,你还戒了烟。我们很少见面,一年大概一两次,我们以前打球、打牌、聊天的好时光仿佛上辈子的事了。难得见一次面,也鲜少尽兴,只要女儿一声令下,你随时拍屁股走人。

有一次是中国新年,我们一边吃吃喝喝,一边说说笑笑地看春节晚会。你女儿突然不高兴了,说她不喜欢这个电视,这个我倒能理解,我的两个孩子也没有看电视,一面往嘴里塞东西,一面叽叽喳喳说着发生在学校里的事。我们相安无事。你挤眉弄眼、低三下四地逗着女儿,希望她能开恩一笑。你女儿对你的表情熟视无睹,不耐烦地站起身,径直走到门口,一副你不走我走的架势。

如果我的孩子敢这样,我肯定会毫不犹豫把他们吼回来,当然他们不会,也不敢这样。你老婆竭力压着脾气,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一点笑意刚露出嘴角就消失了,却再也挤不出来了。她脸上的表情就像风干的牙膏一样僵硬,绷着碎步凌乱地冲向女儿,拉着她胳膊,低声地说着什么。你女儿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叫了起来,手背在眼睛下面抹来抹去,由于没有眼泪,抹的动作顿时显得做作而疯狂。

你推开酒杯,里面的酒飞溅而出,你毫无察觉。你把女儿拥在怀里,连声说:好啦好啦,宝宝不哭,回家去,回家去,跟叔叔阿姨说再见。

你女儿甩开你,开了门就往外跑,你对我拱拱手,追了出去。那时我真想也追过去,然后狠狠踹你一脚,你可真他妈是个“孝子”啊!

自那次以后,你再未带女儿来过我家。我们之间见面次数本来就不多,后来就更少了。我现在想得起来的一次是你邀请我参加你女儿学校举办的音乐会,你女儿有一段钢琴独奏。这种校内的音乐活动实在不算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参加,重在参与。我本不想去的,可我不忍心拒绝你。你女儿弹的是一支很短的圆舞曲,可她的表现实在太糟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至少出现四次失误,更要命的是,节奏不好,要么太快,要么太慢。台下的观众都是家长们,很宽容,每个孩子表演完毕,大家都会鼓掌,可你女儿获得的掌声明显比别的孩子少,连我都忘记了鼓掌。你女儿大概也意识到了,她没有朝台下做致意,离开钢琴,径直走下台。你没有看我,也没有鼓掌。那时,我觉得我如果没有接受你的邀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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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沫 回复 悄悄话 期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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