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百合

Lily of the Valley - 遗世独立, 孤芳自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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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二)文革印象

(2015-11-09 12:47:12) 下一个

(图片摘自网络《霸王别姬》剧照 - 张国荣饰演的程蝶衣)

 

(原创作品,请勿转载)

 

文革结束那年,我才四、五岁。所以对文革的印象也是从长辈们那儿道听途说来的。只不过不同的是,大人们对那一段经历大多有点讳莫如深。仿佛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忘记。偶尔聊起,也不过是只字片语。待你想要多追问两句,就都很快地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了。所以我对文革的印象是支离破碎的,带着很多没人解答的疑问,有着无穷的想象空间。但不知怎的,总感觉那是个荒唐,荒谬,甚至是莫名其妙的年代。

 

首先,妈妈在文革中改名字了。听说是为了破四旧的原因。妈妈那个年代人的名字多半是两个字的。其中一个字多半是从祖谱上传下来的,带着久远的书香气。所以我总是觉得妈妈那个年代人的名字比我这个年代人的单名好听,透出一种文化底蕴和传承。比如,大姨妈叫淑容,五姨妈叫淑仪,二姨妈叫仪先 (可我总觉得这个先字可能也是后来改的,估计原名叫仪仙)。而我妈的名字最特别,叫凤仙。和民国蔡锷、小凤仙故事的女一号同名。当然在文革中也就受到了特别的待遇。从我记事起,妈妈四姐妹中,就只有妈妈四姐一个人单名:红。根正苗红的红,红色革命的红!改得可真够彻底!至于是妈妈自愿自觉地改的,还是被勒令整改的,就不得而知了。每每问起,妈妈总是一副小孩子不要管大人事的样子。随着爸妈的过世,这也就成了永远的谜了。

 

记得小时候,大概是八十年代初,看过一部电影,张瑜主演的《知音》,讲的就是蔡锷和小凤仙的故事。李谷一演唱片中的主题曲《知音》一夜之间红遍大江南北,传唱大街小巷。那时年纪小,也不懂什么艺妓,什么风尘女子,只觉得张瑜扮演的小凤仙很美,风华绝代。凤仙,如凤如仙,好美的名字,好美的人。这么美的名字为什么要改呢?

 

其次,我至今也没搞明白,妈妈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被关牛棚,进学习班,还挂着个保皇派的牌子被批斗,当街游行呢?第一,那时离辛亥革命废除大清皇帝也有六十多年了吧?这保皇派,保的是哪个皇呀?第二,我们家的成分没问题。爸爸是出生革命家庭,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妈妈差一点,但好歹也是个城市贫民。和黑五类根本挂不上钩。而且土生土长本地人,没有海外关系,更不会里通外国。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妈妈温文尔雅,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白衣天使,救死扶伤,心地善良。没见她和谁吵过架,红过脸,即使生气的时候,也是一言不发,顶多甩张臭脸给我们家里人看。这么好的人怎么就会被整了呢?

 

听姨妈们讲,四姐年轻时能歌善舞,在医院这个漂亮女医生护士云集的单位,曾担任过医院文工队的副队长。牛郎织女双双把家还的那支歌唱得个好听,七仙女的古装像扮得个俊哟!我猜大概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文革一开始,妈妈就被打成保皇派。和县委的一些老干部老同志关进了学习班,进行思想文化改造。妈妈受过什么样的委屈和侮辱,爸爸妈妈从未提起。偶尔,妈妈也只是悲天悯人地说到一同游行的一位七老八十的老干部,挂的那个牌子叫重,挂在脖子上的铁丝叫细,都嵌到肉里,看着真叫人心疼。所以我总是天真地想象,或许妈妈也没被咋地,只是学习学习,游行游行,打打酱油而已。而这天真的想象,也似乎得到印证。小的时候,最喜欢爸爸加夜班。每次加夜班,爸爸厂里的食堂师傅就会做油饼。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爸爸食堂油饼,鸡蛋、油放得多,超级好吃。爸爸每次不舍得吃,带回来给姐姐和我吃。我们要分给妈妈吃,妈妈总是说,“我被关学习班的时候,你爸的厂就在县委隔壁。你爸老从窗户偷偷地递油饼给我吃。我都吃够了。”心里一想到妈妈在学习班还能吃到这么好吃的油饼,估计不像电影电视上演的那么遭罪吧。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段经历,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妈妈不许我和姐姐学文艺。我和姐姐小时候各自继承了妈妈的一半:姐姐能歌我善舞。八十年代初期,县城里还有花鼓戏团,电影院正是热闹。虽然是稀罕物,县文化馆,少年宫偶尔也会办些个才艺班。当时挺要好的一个小学同学,三岁就开始学画画,画的小黑猫还得了少儿大奖。隔壁的一个姐姐每天早上起来拉小提琴。后来我家住的宿舍对面办了个医院职工幼儿园,几位年轻的女老师教我略小两三岁的孩子们唱歌跳舞。我央求过妈妈好几次。妈妈总是说,学唱歌跳舞有啥用?你还是好好学习,学好数理化,有一技之长,走遍天下也不怕。只是妈妈可能不知道,我经常会早起,垫着脚尖,眼巴巴地看隔壁小姐姐拉琴;一有空,我就会趴在对面幼儿园的窗子上,偷偷地把老师教的每个动作记在心里,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练。

 

还有,记得第一次见到我大表哥女朋友的时候,她才十七,八岁。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辫子,很漂亮的一个姐姐。问她叫什么,居然叫文革!所以每次提到文革,我就不由自主的想到她。想到那天初见她的情形,和内心莫名的惋惜,这么清纯美丽的一个女孩,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

 

最后,还想说说麻城建国一社亩产万斤的荒唐事。其实现在查考起来,这应该是58年大跃进时候的事。可是小时候分不清大跃进和文革的区别,于是这件事也就成了我文革印象中的一部分。 听说那万斤以上的稻田“远看像城墙,近看像稻场”,一片密密麻麻的,密不透风。现在回过去看,觉得很好笑。可是在当年“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日子里,这种神话或者说笑话,似乎又很顺理成章地存在着。刊登在人民日报1958年8月13日头版头条,激励着全国人民赶英超美。要说共产主义不是信仰,还真说不过去。可共产主义真的是信仰吗?

 

再长大了,陆陆续续又看了一些关于文革的书,小说,和电影。好像是上小学初中时,看过《牧马人》,《小街》,《芙蓉镇》等反映文革题材的电影。初中语文老师也有介绍看张贤亮的伤痕系列小说。大概是太小太懵懂,还是不太明白,大家在文革中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匪夷所思,荒诞不经的事,那么大规模的发生在当时的中国大地上呢?而真正让我看到文革残酷血腥,人性灭绝,天良丧尽,感伤无奈的一面是电影《活着》、《天浴》和《霸王别姬》。

 

常常觉得很庆幸自己没有活在那个二十世纪最黑暗的日子里。多少文物古迹被毁坏殆尽。“士可杀,不可辱”。多少文人墨客,学者精英,不堪其辱,自绝于天地。就像《霸王别姬》里张国荣演的程蝶衣。剩下的就是如张丰毅演的段小楼随波逐流。说文革十年浩劫,一点不为过。感觉上,中华民族的根就在那时被连根拔起,华夏文明的魂就在那时被拦腰斩断。剩下无数随波逐流的人找不到灵魂安放的的地方。“山青青 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悲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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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隐老妖 回复 悄悄话 我大概跟你同岁。我记事早,还记得老毛和老周去世时的情形。老周死是有一天幼儿园老师不好好教我们唱歌画画了,并且突然跑到我们睡觉那间屋子,趴在我们的小床上大哭。回家后发现父母也情绪低落,黯然伤神。没多久老毛也死了,这个时候大家很忙碌,到处开追悼会,我在防震棚里看中央的追悼会电视节目时不专心装哭,而是和旁边的小朋友玩翻绳,被老师发现了,一手拎一个丢到防震棚外面的雪地里,我们继续玩。
那之后我几乎马上被送到外地某省会城市,跟着奶奶生活,并在那里迎来了文革的结束。虽然大街小巷充斥着粉碎四人帮的宣传画,地方城市其实转变得很慢,滞后北京好几年。我家因为爷爷是自绝于人民的反动派,家里被派驻了一家根红苗正的人家住在一起,每时每刻监视我们的行动,以便向上级汇报。然而上级不知道的是,根红苗正的人家和我们家很友好,他家的小姐姐小哥哥总带我玩。倒是外面常有些不认识的人,知道我是某某家的孩子,某某人的孙女,格外要欺负陷害,我曾经在玩的时候被不认识的人丢到白菜窖里爬不出来(大雪天),被不认识的人扔石头打到头。家里的大人明确地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过了一年多,我上学了,比当地别的孩子早,成绩也好。学校的老师明里暗里很照顾我,或者说偏爱我,其中有一个教过我的父亲叔叔,总意味深长地说,人家家的孩子啊,就是不一般啊。。。。

文革啊,把中国人的社会完全撕裂了,各自站在不同的立场,行为异常分裂。可怜我的自尽的祖父,成就了挽救无数人生命的真正大事业的好汉子,也是如楼主的母亲一样,改了父母给起的名字,为了追求信仰。结果是幻灭。留下被人痛恨蹂躏和怜爱珍惜的家人,感受人生冷暖。
clipsalw 回复 悄悄话 那是最黑暗的年代。
tHawk 回复 悄悄话 写的真好。 我比你大几岁。 亲眼看到挂牌子批斗, 最大的牌子是教室里的大黑板,一群人一路从公社押着犯人巡回批斗,快到村口时挂上黑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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