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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年轮(五十三)

(2017-11-04 08:12:41) 下一个

第六章 红色狂飙(8)

 

黄应君在学校没另设办公室,他在新教室旁边有一间平房,挺大,但是黑洞洞、阴森森的。他还兼着二年级三个班的英语教学,一直在家办公、备课。他家这两天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包围得只剩下门了。

 

“赵旭东,快过来看。”刘援朝在黄应君家门口向我招手。

哟,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援朝居然没喊我外号。仔细一看,他身边站着王曼莉、朱兴棣、童丽梅三个女生,正在看大字报,还不停在那指指点点的。援朝这是给我面子呢,这还差不多,赶快跑了过去。

“援朝,有么事新鲜?”我挤到援朝身边。

“你自己看。”

 

               解放街大字报铺天盖地

 

黄校长门上贴着幅对联。左边:“是年非年淡淡年;右边:“得过且过慢慢过”横批:“年复一年。”右边窗户被三篇字迹工整的大字报遮盖得严严实实。标题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自我写照__观黄应君对联有感”文章结尾署名:铜豌豆。

 

我今天算是开了眼,头一次看见这样有创意的大字报形式。

“铜豌豆是谁?”我问援朝。

“找不到。”

“可能是老师,学生哪知内情,也写不出这样水平。”王曼莉近来老跟我搭讪。可我一想到雅菲,马上抑制住和她说话的欲望。

“不敢写真名说明内心有鬼,内容未必真实。”童丽梅的话倒提醒我把文章认真看了一遍。

大字报抓住两点攻击、批判黄应君。

一是说黄应君连续两年过年贴上述对联,说明黄心理极其阴暗、悲观,一贯对现实不满,污蔑蒸蒸日上的新中国。在各种庆祝活动讲话中从来不谈国家建设所取得的伟大成就,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动机。

黄出身书香门第,对旧教育制度念念不忘,经常在各种场合鼓吹孔孟之道,满脑子剥削阶级和资产阶级思想,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

这一段没有什么具体内容,完全是给黄应君戴帽子,上棍子。凭空臆想,上纲上线,没有说服力。作者用给黄贴对联的标新立异方式,纯粹是为了吸引众人眼球。真可谓煞费苦心,无所不用其极。

二是指责黄十七年来忠实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这一节,铜豌豆倒举了不少事例,包括黄在某年某月某地说过些什么话,作过些什么报告。黄还要大家少空谈政治,最好避而远之。集中精力专研业务,大肆鼓励走白专道路、成名成家,与党号召的,走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背道而驰。

黄对学毛著运动横加干涉,极力阻扰。而对所谓的“业务尖子”某某某,各种场合大肆吹捧……

王曼莉说得对,这定是一位资深教师的作品,一般学生怎么可能知道其中内容。

从文章的风格,语气及写作手法我料定“铜豌豆”就是辜明堂,而且一定挨过黄的“整”。

 

写谭静大字报的人也不少,大都是教师。罪名有三:

第一与黄相同,充当资产阶级教育路线黑保护伞;

其二是家长制作风恶劣,爱搞一言堂,排斥打击不同意见;

三是长期脱离群众,高高在上,养尊处优,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教导处门口的大字报更蝎虎,说什么“李汉杰是日伪时期汉奸、国民党三青团成员”、“不折不扣的三朝元老”、“长期隐藏在教育界的黑帮分子”、“定时炸弹。”

工作组进校后,李汉杰为挣表现,写了份大字报:“毛泽东思想是新时代的思想宝库”,洋洋五张大纸。结果在文章某处一不小心把毛泽东的“东”字写掉了,惹出大祸。一时间,一个个罪名接踵而至:“污蔑伟大领袖形象”、“恶毒攻击毛主席”、“丧心病狂地反对毛泽东思想。

李汉杰连续写了三次大字报,拼命认罪、检讨也无济于事,反而遭到更多大字报的猛烈讨伐、批判。

 

教导处副主任、物理教师张世训被说成“白专道路”的典型。张还“极力美化赫鲁晓夫”,是个“隐藏很深的修正主义分子。”

这是因为前年我国爆炸第一颗原子弹后,张世训给全校上了一堂科普知识普及课,讲了一句“赫鲁晓夫说过‘一张白纸可以防原子’”的话,本是句风趣、夸张的笑话,何至于招致如此大的帽子,冤死了。

 

张还被说成“百般阻扰《毛主席语录》的发行,打击革命群众热爱、学习红宝书的积极性。”

“百般阻扰”太言过其实了吧,我猜,这张大字报可能出自“七毛”之手,他是无限夸张,上纲上线的专家。

 

还有些大字报,则完全是些捕风捉影、不着边际的胡乱猜测。譬如有张署名“知名不具”的大字报举报刘会计做假账,贪污学生伙食费500元。学校组织有学生代表参加的联合查账,不但什么也没查出来,反而成全了刘会计“账目清楚,勤俭持家”的美名。把个刘会计乐得合不拢嘴。

一年级语文教师汪粤海爱好文艺,会跳舞,和县楚剧团有来往。前两天,他在武汉的未婚妻来校探望,打扮鲜艳。两人进出校门成双成对,有点惹眼,稀里糊涂挨了一张大字报:“汪老师和楚剧团XXX搞上了”、“不务正业”、“风流成性”、“招摇过市”……弄得汪老师哭笑不得,早早把女朋友送走了事。

学校领导中,只有严波没领到大字报。

 

面对如此混乱不堪的局面,张组长并不着急,每天带领工作组成员继续看大字报,似乎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虽然上午还在上课,但教学秩序大不如前。老师已人人自危,提心吊胆,随时都有挨批被炸的危险,哪还有心思教课。讲课也是小心翼翼,匆匆忙忙。手持讲义,如同背书,恨不得一堂课讲完两节课内容,管你爱听不听,消不消化得了,我混完课时就行。

学生倒挺轻松、兴奋。你爱讲不讲,听不听在我。一上课就开始交头接耳,互转大字报最新消息。

“嗳,看到大字报冇得?谭老师农村还有个老婆。”蔡怀货转过身去问杨楚峰。

“不要鬼扯,那是童养媳,早离了的。谭老师几大年纪了?”杨楚峰正色道。

“你么样晓得?人老心不老。”

“你再说……”杨楚峰瞪起两眼,怀货立刻闭口转身,他就怕楚锋。

谭老师近五十了,是三年级数学老师。杨楚峰为何如此卫护他,不得而知。

邻组的童丽梅也在和胡顺蓉窃窃私议:“听说林医生大女儿跟男生约会被逮到了。”

“真的啊,后来吔?”

“遭班上……”

“安静点吧,还上不上课哟?”华美华试图制止大家。

罗时杰老师对台下吵闹视而不见,只顾奋笔板书,已写了半块黑板。

“这还上个么事课,不如早点放学,胀饱肚皮干革命。”十处打锣,九处必有“憨子。”

……

“叮铃铃”又到课间操时间了。

高音喇叭开始播放语录歌:

“领导我们事业的是中国共产党,指导……”

“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一首又一首。

……

“快出去看,一中停课游行了!”蔡怀货兴冲冲跑进教室喊道。

噢!这真是个爆炸性消息,我急忙跟随大家朝校门口跑去。

 

孝高出来三百多学生,排着不太整齐的队伍迎面走来。两个高个男生打着横幅走在最前面,上写五个大字:“停课闹革命!”

男女学生情绪激动、亢奋,挥舞着红宝书,边走边喊口号:

“打倒资产阶级发动权威!”
   “停课闹革命!”

“工作组压制文化革命,罪恶累累。”

“踢开工作组,自己闹革命!”

“工作组滚出孝高!”

“要革命的站出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

街两旁站满了人,面对学生们的狂热行动,反应不一,有点头赞许的,也有摇头叹息的。人们或许第一次见到稍有点规模的游行示威活动,需要时间适应。队伍在米酒馆拐弯,朝北走了。

我看见三年级大约有十几个男生追了上去。

“他们会去哪?”我问身旁刘援朝。

“肯定是去地委请愿,要求停课,高中归地委管。”

“大家都不去教室上课不就完了,游么事行嘛?”

“这叫造势,懂不懂?”

“他们还要赶走工作组,恶燥。可能吗?”

“现在么事不可能,走一步看一步吧,操那么多心干球。”

“也是。”

“不过停课总是好事,这书还有么事读头?干脆放假算了。”援朝的话可能代表了少部分人想法,我恰恰想反。

谁最想停课?是那些一天到晚调皮捣蛋,不思进取,读书不行的极差生,你援朝不该自暴自弃呀。

学生不读书干么事呀?天天这么胡闹,高中、大学还上不上啦?

年轻时把时间耽误了,有钱都买不回来。没有真才实学,将来能干什么呀?为了眼前的运动,硬是不要前途啦?看到刚才那帮孝高学生的激动兴奋劲,我真有些担心,不久二中也会步其后尘。

   我不信大多数同学心甘情愿放弃学习权利,反正我打心眼里坚决反对停课,也不相信他们能闹腾成功。

 

我俩边说边回教室。忽听前面传来熙熙攘攘吵闹声,便加快脚步赶了过去。走进一看,原来是张组长办公室门前围了很多人。

“张组长,一中都停课了,我们么样还要上课?”三(一)班的李永大声质问。

“我伯伯刚从汉口回来,他说武汉市学校两天前就停课了。”说话的是三(四)班的熊玉堂,外号“兔子。”

“我们没有接到县委通知,不能随便停课吧。同学们,我校文化革命一切行动都是在县委统一领导下进行的。前一阶段大家干得很好,取得了很大成绩,而且学习、运动两不耽误。

同学们正在人生黄金年龄,中学又是你们打基础的关键阶段,我们不能、也不敢随便耽误大家宝贵的学习时间。大家还是先回教室上课吧,县委一有停课决定,我立即通知大家,好不好?”

痛快!说到我心坎去了,我拥护。

张组长一番真挚诚恳的讲话在情在理,说得大家没了脾气,纷纷回到教室上课去了。

 

我暗暗佩服张组长的水平和口才,跟着这样领导干,错了也认了。

然而,形势的发展由不得我。变化之快,出人意料。

两天后学校正式停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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