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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101岁的张爱玲〕苍老师/麦恬

(2022-01-19 13:53:59) 下一个



《你走了,你的故事还很长》——致101岁的张爱玲
( 文:苍老师  诵:麦恬 )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

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会原谅现在的我。
  ——张爱玲

半个月前,我写丁玲的时候曾说过,张爱玲是要写的,留到十月份。张奶奶生于1920年9月30日,九月的最后一天是她的生日。张爱玲活着,定是不愿听到有人叫她张奶奶,她冰冷的骨头,远离红尘的心,听不得这样世俗烟火的叫声。当我这么叫着的时候,更愿意去拽几下俯视众生的她的衣袖,说:张奶奶,想不想用终生的所有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为了写张爱玲,我又重拾《张爱玲作品》集,作品集里没有《秧歌》和《赤地之恋》,原因也许大家都懂的。翻译作品《海上花列传》也没有,我想是篇幅太大,但下文会提到。

这是徐锦川老师在一次讲座中对张爱玲的评价——

「她写人。这是文学的正宗。

张爱玲的人物不成长。最好的结构都是圆圈儿——从故事设计到人物命运。

胡兰成说他“破坏佳话,所以写得好小说”。这正得了文学的真谛,好的文学就是要表现人生的哀伤、忧郁——荒诞、无意义,也是张爱玲有别于通俗作家的地方,是她力量的所在。

张爱玲俯瞰女性,心存悲悯,目光苍凉。——女性之状态,与社会无关,是某种生物性的决定。

大部分读者都是消费者——这个时候的作家就可怜地是个厂商、商人。

张爱玲是金句王。她刻薄——刻薄出金句。

以张爱玲的文学素质,她没有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非常可惜。——张爱玲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她是一流作家,但写出来的大都是二流作品。

文学才能是天赋,但见识——认知则需读书才会高。」

我写丁玲时,用张爱玲来比较——张爱玲与丁玲最大的不同,一个习于冷,志于冰,冰冷使人清醒透彻;一个拥抱火,渴望暖,火热让人糊涂。鹤师说这是文中的金句。

说张爱玲,总是离不开她的家世,祖父是张佩纶,祖母是李鸿章的大女儿,张爱玲的爹爹身上流着豪门贵胄的血液;张爱玲的妈妈家也不平凡,曾祖父曾任长江七省水师提督,就连后妈也是北洋政府国务总理孙宝琦的女儿,这么好的身世,生活自是寻常不起来的。张奶奶懂事时,已经过了五四一代新女性背叛家庭争取自由解放的年代,那时的沪上,正值民国年间最美好的时代,革命的烈焰已经熄灭,相比起来,张爱玲的妈妈黄逸梵倒更接近新女性的品质,所以暮年很不好。

张爱玲的爹爹纨绔,身上带着前清遗少的习气,抽鸦片、逛青楼,包妓女,张妈妈一怒之下就撺掇小姑子留洋去了,这一留洋,更不得了,现代女性和前清遗少注定越走越远。可怜的还是孩子,爹爹不管自己,妈妈管不了自己,《小团圆》里还能看到被后妈欺负的痕迹,逃出爹妈手掌心的张爱玲跟爹爹和妈妈只剩下钱的关系,用稿费换了两根金条还妈妈旧债的张爱玲,是债主和借债人的关系。

在这样的人物关系中,张爱玲离开了自己的贵族家庭,与父母日渐疏远,到底只是家庭内部问题引发的个人选择,与血色浪漫的时代选择无关,而丁玲是实实在在站在了轰轰烈烈的时代潮头。这里已经看出端倪了,张爱玲是生命里觉出了冷,冷冷地告别家庭,沉郁地包裹住自己,丁玲也是觉出了孤寂,却敞开心扉扑向了火热的红色生活。孰好孰坏,孰是孰非,孰优孰劣,命运的结局写在最初的选择,只是当初的我们,并没有料到结局停在哪一步。

“白公馆里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钟。”张爱玲说,“他们唱歌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最受人们推崇的《倾城之恋》一开篇,张奶奶就道出了慢半拍的心境,苍凉是苍凉了一些,但并没有什么不对,有时候,恰恰是这样有意无意的慢半拍,救了自己。跟不上生命胡琴的曲调,就有了天才作家张爱玲。

张爱玲大部分作品都聚焦女性,她笔下的女性人物,没有一个是完美的,没有一个是善终的,爱与恨,没有一个是彻底的,因为倾城而得了婚姻圆满的白流苏和范柳原,最终也会随着战乱结束陷入平淡和虚无。

张爱玲最擅长女性的爱情,爱情的背后,是人性的幽微。张爱玲写爱情,聚焦的是经不起一缕风吹、一滴雨打的脆弱情感,猜忌、心机、阴差阳错,地会裂天会塌;家庭的阻挠、社会的流言,经济的压力,爱的脚手架说垮就垮。女性与生俱来的性别弱势、地位弱势,仅仅一场爱情,就会沦为汪洋中的一条小船,红尘中的一粒微尘,生存还是死亡,身不由己的命运,随波逐流。

张奶奶自己说:“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

张爱玲23岁名震上海滩,25岁已红透全中国。“出名要趁早!”便出自那时的张爱玲。这句话误导了很多先天不足后天逞强的人,拼着命地找捷径,就想早出名。很少有人倾听张爱玲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女性要早早走出去寻求经济独立,不依附于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爹爹和妈妈,唯其如此,才能人格独立。若是知道学霸张爱玲因为一年的学费能被亲妈一夜输在牌桌上而不得不求助于打自己禁闭自己的爹爹,若是知道张爱玲写作只是为了生计挣钱养活自己,世人的误会或许少一些。我想起余华前段时间有个视频讲,他写小说就是为了不上班不工作自由自在,莫言说他写小说是为了挣到稿费买皮鞋穿,大概王朔也差不多一个意思,他们这么说,也许是段子,就不想正经说话,但张奶奶却真是上不起学了,只好卖文章。

大约是昨天,正好朋友圈里一位上海张迷转了傅雷批评张爱玲的文章。这个张迷很生气:傅雷有什么资格批评张爱玲?我一看就乐了,因为我知道张奶奶根本不在乎傅雷怎么评价她,何况,傅雷除了善意的批评和爱护,还有许多诚恳的夸奖。

傅雷说张爱玲,如“聪明机智成了习气,也是一块绊脚石”。“我不责备作者的题材只限于男女问题。但除了男女之外,世界究竟还辽阔得很。人类的情欲不仅仅限于一二种”。“我不是鼓励悲观。但心灵的窗户不会嫌开得太多,因为可以免复单调与闭塞”。“总而言之:才华最爱出卖人”。“但若取悦大众……那样的倒车开下去,老实说,有些不堪设想”。然而,傅雷赞美张爱玲的时候,也并不吝惜笔墨,评论《金锁记》时,傅雷大约用了7页的文字来夸赞“《金锁记》是一个最圆满肯定的答复”。“结构,节奏,色彩,在这件作品里不用说有了最幸运的成就”。“新旧文字的揉合,新旧意境的交错,在本篇里正是恰到好处”。“(《金锁记》)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这些都是傅雷对张爱玲的褒扬。

事实上,张奶奶也并非对傅雷的话无动于衷,她言辞杠杠地回应说:“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言下之意,我有自己的坚持,我会保持风格的自由。

很多人说张爱玲一生的作品都在情情爱爱里,格局不免小了些。傅雷大抵也是为了表达同样的惋惜和更高的期待。我写丁玲时也说,她的格局比张爱玲大。但,格局大一定是件好事情吗?在小格局里兜兜转转一定是比大格局更坏的事情吗?这个没有标准答案,不过是见仁见智。「辽阔」的丁玲其实已经用她一生的沉浮做出了回答。

张爱玲出名后,胡兰成去找她,说:“读你的文章,像踩在钢琴上,每一步都能发出音乐……”。胡兰成嘴甜,“常时看见女人,亦不论是怎样平凡的,我都可以设想她是我的妻”,如此美誉张爱玲,就当是想要泡张爱玲的信号,情人眼里自然是要出西施的。不过,我倒并不觉得胡兰成说起张爱玲的时候肉麻。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民国女子之七》说“爱玲极艳”,外加一句“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教书时见到优秀学生,想起张爱玲:“她的作文与她的人聪明艳极,好像爱玲。”

可知世间赞美张爱玲的不独情人眼里出西施,早早辞世的王小波曾评价张爱玲:“张爱玲的小说有种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她对女人的生活理解得很深刻。”

小迷弟夏志清则评道:“《传奇》里的很多篇小说都和男女之事有关:追求,献媚,或者是私情;男女之爱总有它可笑的或者是悲哀的一面,但是张爱玲所写的决不止此。人的灵魂通常都是被虚荣心和欲望支撑着的,把支撑拿走以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张爱玲的题材。”

我手里这本《张爱玲作品集》,贾平凹代序。贾平凹说:“张的性情和素质,离我很远,明明知道读她只乱我心,但偏是要读。”她说张爱玲的“天才是发展得最好者之一,洛水上的神女回眸一望,再看则是水波浩淼,鹤在云中就是鹤在云中,沈三白如何在烟雾里看蚊飞,那神气毕竟不同......她明显有曹露的才情,又有现今人的思考,就和曹氏拉开了距离,她没有曹氏的气势,浑淳也不及沈从文,但她的作品切入角度,行文的诡谲以及弥漫的一层神气,又是旁人无以类比。”

天才的长处极长,短处特短,我是不挑张奶奶的毛病的。对于她向来的决绝,我真是五体投地地佩服。1947年,她离开生活了四年的胡兰成,砸了30万元稿费给他,特别牛气冲天,并不似如今这般的女子,离婚总是男方净身出户,至少也要捞够下半生的衣食无忧才肯放手。但张爱玲不,她是个纯粹的人。结婚时,要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离婚时,她自知所取非所欲,便选了自尊。张爱玲说:“忘记一个人只需要两样东西,时间与新欢。”胡兰成不能不要新欢,她只要了时间。

时间来到1950年1月,张爱玲参加了上海第一次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进入会场后,张爱玲发现:“不论男男女女,都着灰蓝中山装,只有自己穿了一身旗袍,外面还罩了一件网眼白绒线衫。”服装是人的个性和思想,张奶奶怕失掉自己,她素来所要的是“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一如后传奇时代她在美国,各人住在各人的空间里,你若打扰,我便离开。

1951年,为了写《五四遗事》要提到西湖,张爱玲特意加入中国旅行社办的观光团,“需要再去看看”。那天中午吃汤面。张爱玲只是将浇头吃了,把汤滗干就放下了筷子。旁人异样的眼光格外刺目,张爱玲头皮一凛:“幸好这些人都不认识我,不然跑去打个小报告,我恐怕就要背上浪费粮食的罪名了。”

“不能变成一个鬼,不能说鬼话说谎言,不能在醒来时看见自己觉得不堪入目。一个人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这把总是跟不上生命曲调的胡琴,想起来因为抗战爆发,香港大学的学业还没有修完。遂以继续学业为由,于1952年7月坐火车从上海到广州,再从广州坐火车到深圳出关,抵达香江。见微而知著,未雨而绸缪,“君不行兮夷犹,沛吾乘兮桂舟”。

张爱玲一生寡淡清冷,倒是三年后暮色四合、秋风瑟瑟中乘坐克利夫兰号邮轮去美国时,“突然喉咙堵住了,眼泪流个不停。”我想我是懂得的,她一生中不断在做减法,亲人爱人朋友全都“断舍离”了,这一回,更是物理空间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别人可以把她封神,但张爱玲自己不会,她终究只是女人,那年她才35岁,两眼一抹黑,漂洋过海去陌生的国度,然而,果真全都放下了吗——留在上海的记忆,和彼时尚在香江的人?她是在荒芜的岁月中一次次地逃难啊。

上海滩是张爱玲的高光时刻,张爱玲远渡重洋后,总有人用“凄凉”二字来惋叹,一曰女神才尽,一曰晚景凄惶。张爱玲的“后《传奇》时代”的小说创作有:《浮花浪蕊》、《相见欢》、《色·戒》、《五四遗事》、《怨女》(改写《金锁记》)、《半生缘》(改写《十八春》)、《小团圆》、《同学少年都不贱》,几乎是数本《传奇》的体量,她花十年时间阅读各种版本的《红楼梦》,写成学术论著《红楼梦魇》,她花十四年时间把清末文人韩邦庆用吴语所做的长篇《海上花列传》翻译成英文和白话文。她在平鑫涛的皇冠出版社每月已有固定版税,经济全无压力。她从纽约到洛杉矶,不停地搬家,有时候是因为跳蚤,有时候是因为粉丝打扰,她要做的只是到陌生的地方与世隔绝。每次都是拎包走人,没有货拉拉大宗搬家,前些时候我总在想,该把家里东西断舍离了,但至今还是没有付诸行动,总觉得每一件物品都有它背后的意义,舍不下。

我去年看了修过的高清版电影《海上花列传》后说,世间最恨是深情,真心爱过一回的人不爱他,他要娶的人又背叛他。沈小红既是偷情的女人也是嫉妒的妻子,王莲生既是背叛的男人也是有外遇的丈夫,两人之间的情感关系,有金钱利益上的纠葛,却没有婚姻形式的束缚,倒是珍贵和耐人寻味。看完电影后,我感觉到那时的张爱玲在时间里与胡兰成达成了谅解,从心底里达成了和解。

要说说爱吗?爱情,或者亲情。张爱玲遇到胡兰成,不在意他的政治倾向左还是右,不在意他身份好还是坏,只是因为“他懂我,这就足够”。但胡兰成懂天下女人心,不独她一人,所以分开了;在纽约遇到赖雅,张爱玲平生第一次觉得“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了解我”,她不介意他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但比她大了30岁的赖雅终归是要先走的。

她离开妈妈时,有还清债务一身轻的如释重负,妈妈跟人去了欧洲,终究晚景凄凉,临死前想要见女儿一面,她心冷似铁,只寄了100美元治病。但妈妈去世后,她总是一个人独自面壁,窃窃私语。来人不解,她便自嘲:“对不起!慢待您了,真有点不好意思!请您理解,我在与我的妈妈说话呢。来日,我一定会去找她赔罪的,请她为我留一条门缝!”“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曼桢对世钧说。那时的张爱玲痛彻心扉:“人世间没有哪一种爱不是千疮百孔的。”

1995年9月8日,洛杉矶。Westwood区一幢白色公寓206房间,房间的灯一直亮着,一位老妇人身着旗袍,穿戴整齐,妥妥帖帖地躺在靠墙的行军床上。死者身份证上的名字是Eileen Chang Reyher,门口放着一眼便能望见的各种证件、遗嘱,35万美金赠予她最挚爱的朋友邝文美宋淇夫妇。

她说:“我喜欢这样的收梢。”这收梢,干净、漂亮、决绝,而且神秘,至今关于张奶奶的死亡日期依然是个谜,所有的介绍都说她于9月1号左右辞世。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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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雪中梅' 的评论 :
谢谢雪中梅听读。贴过关于张爱玲介绍的文,但这一篇有好多细节,对于了解张爱玲不无裨益。

余秋雨说,她活得很寂寞,但文学并不拒绝寂寞。叶兆言说,张爱玲的一生,就是一个苍凉的手势,一声重重的叹息。

斯人已逝,留下的是总会令人感叹的文字。
雪中梅 回复 悄悄话 介绍得很细,没有读过张爱玲的小说。欣赏了,平安是福。
51t 回复 悄悄话 文章的朗读者把本文作者看成了苍老师,但我觉着把苍老师三字放在文章标题前面应该是对主张“苍凉”的张爱玲的一个称呼。在贴这篇文章前,化了几近两小时去古狗和百度查找,也查不出结果。就暂时把作者当成苍老师吧,难道有两个不同的苍老师吗?

在网上看过张爱玲出席50年上海文艺界代表会的照片,张一个人悄悄地坐在会场一角,穿一袭旗袍,落落寡欢,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傲,据说丁玲还批评了张的衣着。张大约是觉得自己不会见容于这个时代,不久就去了香港,后又去了美国。就像蔡康永说的,一个时代,大火烧天的烧去了,身边的,是烧剩下的,东一处、西一处的,明明灭灭的余烬。

张爱玲也极富绘画才能,题头的插图,就是她对那段话—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的配画。

张的晚年苍凉,倒是配得这一声苍老师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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