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心爱的歌

(2008-09-05 13:05:48) 下一个
  这件事想起来,一点也不远,所有细节都还历历在目,只好像是几个月前的事。
  程岭儿只记得那一阵子一到天黑就戒严,规定熄掉灯光,窗帘拉得密密,不让透光,小孩都得提早上床睡觉。
  “为什么?”她问大人。
  “飞机看到光,要扔炸弹。”
  “谁家的飞机,谁打我们,赢了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
  大人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然后在一个早上,他们把岭儿叫出来,嘱她坐下。
  岭儿记得很清楚,程太太取过圆圆的香烟罐,打开盖,取出一支姻,点上,吸一口,笑笑说:“岭儿,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岭儿?”
  岭儿据实答;“我是领养儿。”
  程太太松口气,“是,你并非我亲生,领你回来之后,我才生了大弟小妹两个,见你脚头如此之好,故在领字上头加一山字,名字文雅多了。”
  岭儿看着程太太,忐忑不安,知道一定有下文。
  “两岁半领回来,在我家生活已有十年,现在快要读完小学,你觉得妈妈对你怎么样?”
  “爸爸妈妈对我很好。”
  “岭儿,我们要离开上海了。”程太太语气无限惆怅。
  “啊,去哪里?”
  程太太黯然答:“去香港.”岭儿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我们一起去吗,几时动身?”
  “岭儿,你还有亲戚在杭州。”
  “是。我舅舅。”
  “我同他们说过,你若不愿意同我们走呢,可以恢复本姓,跟舅舅舅母生活,否则的话──”岭儿记得她立刻说:“我跟着爸爸妈妈。”
  程太太七分为难,三分宽慰,“那个地方由外国人管辖,我们都不熟悉也许要吃苫,你想清楚没有。”
  岭儿恐惧,“我跟爸妈走。”
  她对舅父舅母并不陌生,他们一年总来串好几次门,问要钱,拿到钞票,卷起塞在袜筒里,眼睛骨碌碌转,发出绿油油的光,四处贪婪地打量,十二岁的她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跟他们生活。
  岭儿走向前,拉住程太太旗袍角,“妈妈,请带我一起走。”
  她记得很清楚,程太太那日穿一件雪青色团花缎子旗袍,上海人口中的雪青,即是浅紫色。
  程太太握住养女的手,相当为难,“可是,岭儿,你并非我亲生,将来有什么事,只怕你怪我,”她落下泪来,“妈妈,我不会,请带我一起走。”
  程太太叹口气。
  这时,背着她们站在窗前的程先生转过头来说:“岭儿一直是个小大人,很懂事,她这样说,心里一定很明白,我们一家五口一起走吧,”程太太沉思半晌,“也好,我心已乱,已不懂计算,走了再说,”程太太按熄了香烟,“什么该带,什么不带呢?”
  程先生笑道:“性尧先生说,其实无事,庸人自扰,叫我们去一会儿好回来了,只带金子与孩子足够。”
  “我不会讲广东话。”
  “慢慢学。”
  “又得重头给孩子们找学校。”
  “我有朋友,他们会帮忙。”
  “唉好端端换啥个朝代,这一阵子我真心惊肉跳。”
  程先生看着岭儿,“没你的事了,去。上学吧。”
  就这样,程岭儿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她永远感激养父母给她一个选择。
  以致后来,她心甘情愿感恩图报,再大的牺牲在所不计。
  从那天开始,程岭儿提心吊胆,非常害怕放学或睡醒之后程家已经人去楼空。
  不止一次,半夜做梦,发觉养父母已经弃她而去,家具搬得光光,只剩她睡的一张床,她大声叫“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无人应她,她一个人赤脚站在木板地上,空荡荡的客堂间激起回声,猛地惊醒,一头一脑是冷汗。
  动身那日,她才定下神来。
  程家将衣物大批赠予佣人厨子。
  程先生慷慨地说:“到了香港再买,香港货什么都有。”
  新来的江北佣人说:“太太,菜刀斩板留给我。”
  程太太大奇,“你要那个干什么,家里原先没有吗?”
  佣人讪笑,“太太真是,我们家里有饭吃已经够好,还切鱼切肉呢,平时不过酱菜豆干送饭。”
  程太太呆半晌,“你拿去吧。”
  就那样,每人带几套随身衣裳,就出发乘船到香港。
  站在甲板上看风景,岭儿觉得海阔天空。
  她与弟妹一直穿洋装,上海永安公司买的英国货,程太太特别喜欢水手装:“清爽相,样子书里的小孩统穿这个样式”,样子书是时装杂志。
  程岭儿在船上照顾弟妹,十岁的大弟叫程霄,七岁的小妹唤程斐,名字笔划太多,一直写不好,他们都有英文名字,大弟叫却尔斯,妹妹叫薇薇恩,好听得要命。
  差点忘了,程太太待岭儿是公平的,她叫她马利,可是岭儿不喜欢它,一直要待很久以后,她才晓得马利是传统美丽的一个英文名,她沿用到老。
  船头激起白色海浪,一层一层倒退,岭儿心情畅快荡漾,呵再也看不见那些绿油油的眼光了。
  船上吃西式大菜,有电影院与跳舞厅,程先生有许多朋友在同一只船上,时常坐在一起笑谈时事,最要紧的是,到了香港,如何重新投资。
  “老程,你是做搪瓷的,应该没问题。”
  “哪里,周翁,做纺织才发财呢。”
  “甄先生最好,办出入口,只要眼光准,三下五除二,立刻发财,哈哈哈哈哈。”
  到了晚上,回到船舱,一样谈笑风生,可见乐观并非强装出来。
  岭儿教弟妹:“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要记得,爸爸叫程乃生,妈妈叫阮哲君,我们是浙江省上海人,上海,简称沪。”
  船上的三日三夜过得不失愉快,到了码头,有朋友的汽车车夫来接,直驶到旅馆去,程氏夫妇晚上应酬多,往往到半夜才回来,岭儿待弟妹睡了,扭开无线电听,有人絮絮不休地在话盒子里讲英文,说一会儿,放一只唱片,有一首歌叫玫瑰玫瑰我爱你,被翻译成英语唱,又有一首,叫七个寂寞的日子,岭儿特别喜欢。
  自夜总会回来,程太太一定带些好东西,有汽球有小喇叭,还有一种外国爆竹,拉会膨一声,彩色纸屑飞出来。
  岭儿第一遭看到玻璃丝袜,程太太笑道:“比起香港人,我还真算乡里乡气,你看这尼龙袜子多好多贴脚。”
  过一会儿,岭儿陪笑道:“弟弟说,不知道香港的功课跟不跟得上。”
  弟弟哪会讲这样的话。
  可是这一说提醒了程太太,“对,到涉已有十天八天,该替他们找学校了。”
  程乃生说;“我早已打听过,天主教学校好,不过要送笔礼,男女生分开学校上课,先得雇车夫。”
  “房子找得如何?”
  “山上交通不便,也比较贵,有个地方叫九龙塘,我蛮喜欢,可是飞机就在头顶擦过,吓煞人。”
  程太太也谈起观感来,“我从未见过山,香港这山也就在眼前,”她忽然笑了,“不过粟子蛋糕做得真好。”
  程乃生说:“找想先租后买。”
  “买了干什么,三两年就要回去的。”
  “陆某张某都说会涨价。”
  “陆先生不是说妥去美国吗?”
  “是,他到旧金山去落脚。”
  “张先生去台湾可是?”
  “不,到新加坡。”
  程太太说:“我喜欢香港,近些,避过锋头就可以回去,”“你老是想回去。”
  “暖,我那几件豹皮同青秋兰大衣全留在上海的衣柜里,不回去穿什么?”
  岭儿小心翼翼地接上去:“我可是升中学?”
  程乃生颔首:“那自然,那么高大,自然是个中学生了。”
  他带岭儿去见过校长,做了次测验,程度不够,岭儿在发愁,忽然又没有问题了,程乃生捐了笔款子,岭儿同妹妹顺利入学。
  家搬到利园山上一幢公寓房子,全新粉刷过,家具由房东处顶让过来,又另外添置一些,佣人,车夫统统来上工,这个家只有比从前的家更有气派。
  学校由美国教会主办,一班修女用美国口音教授英文,十分突兀,据说是香港最著名的女校。
  妹妹程斐自然认为一切是理所当然,读小学一年级的她放了学与姐姐一起等车子来接,已会得苦涩地抱怨:“我做梦看到外婆,我想念外婆,你呢?”
  岭儿微笑答:“我也是.”“我们什么时候回上海?”
  “我不知道。”
  “我通共听不懂老师与同学说些什么,天天都忘了带这个忘记带那个,又不爱背书。”
  “慢慢会习惯,我来教你。”
  程雯气馁,“我一个人回上海去。”
  岭儿只得笑。
  这大抵也是一种水土不服吧,弟弟程霄一直患扁桃腺发炎,喉咙痛,发热,时常告假在家,一星期也上不了三日课,程先生太太对孩子们功课并不十分操心。一日放学,佣人阿笑已在车上,吩咐司机到北角一转,说要去买菜,车子驶到一半,铜锣当当响,车子都停下来,岭儿警惕地问:“什么事?”
  “爆山石。”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闷郁地一声轰隆隆,一个戴着宽边帽子,帽沿上还镶有一圈打褶黑布的女人手持红旗出来挥动,司机立刻把车子驶走。
  小小程雯问:“为什么爆山石?”
  司机解释:“开辟平地盖房子。”
  车子经过工地,岭儿看到与先头那个同样打扮的女子用长藤条柄制的槌子在敲石子,小小粒碎石堆成小山那么高。
  小程雯又问:“那么多石子用来干什么?”
  “制混凝士。”
  “混凝士何用?”
  连岭儿都知道了,“盖房子。”
  女佣阿笑笑起来。
  岭儿想,难怪要戴那种宽边布巾帽,那么毒烈的阳光,会把人晒成焦炭。
  程太太上街,一定带把伞,即使是两步路,也不甘心,上海人一向认为白皙即美丽。
  阿笑下车,已有姐妹淘在等她,一人还背着个婴儿,那幼儿已睡着,胖头两边晃。
  只见阿笑谈了两句,交一包东西给其中一人,并无买菜,随即上车。
  她吩咐司机:“前面,前面楼梯口有个补丝袜档口,停一停。”
  程雯立刻说:“我也要看补丝袜。”
  阿笑无奈,“好好好,快下车。”
  岭儿握紧妹妹的手。
  每一幢房子的楼梯入口处一侧都有小小一个店,那简直是一间间小型百货公司,出售货色包括头饰,拖鞋,内衣,袜子,童装……店主很可能是香港第一批实业家。
  一个女子坐在一张小竹凳上,正用支特别的钩针补尼龙丝袜,手艺高超,破洞用一只架子绷起,飞快修补好,阿笑放下袜子,那女子审视过说:“五角”。
  阿笑在邻店小食店买浸在大玻璃缸内的木瓜与椰子条给程雯,程雯雀跃,岭儿轻声劝:“妈妈说脏”。
  可是那些土制零食的确难以抗拒,味道不比巧克力冰淇淋逊色,程雯吃得津津入味。
  岭儿心想,妹妹很快会成为小广东。
  阿笑又遇上熟人,这次岭儿听到她同人说:“细呢个系亲生,大个晤系。”
  岭儿假装没听见,拉妹妹上车。
  总有人会这样讲吧,阿笑不说,阿月,阿二也会说,不是程岭儿不介意,而是根本无从介意起。
  车子往回程驶,程雯读出街上招牌:“丽——池——夜——总——会,噫,妈妈常来这里跳舞。”
  岭儿微笑,“是。”
  真没想到跳舞厅会有那样漂亮的一个名字,还有,电影院叫璇宫,可是座位破旧,空气污浊懊热,程太太一边看戏一边打檀香扇子,一套戏下来扇子都煽烂,程太太抱怨:“人家美国都有空气调节了。”
  一脚踢开满地的花生壳与甘蔗渣。
  对程岭儿来说都是新鲜刺激的事。
  婴儿背在背上,不是抱在胸前,旗袍到了臀部便截短,配一条长裤穿,吵架时动辄听到有人说:“斩死你”,马路上开满金饰店,海与山都那么近,这里的中国人又那么爱讲英文……
  晚上程雯做功课时发脾气,“我真笨!”岭儿笑说:“此话何来,你才不笨。”
  “隔壁西洋女孩伊凰看见爸爸,会得讲程先生,你早,好吗,今年天气真是热得早……她一样七岁,爸爸便说我笨。”
  “不,程雯我觉得你十分聪明伶俐。”
  程雯略为好过,“将来我要比广东人与西洋人聪明。”
  “现在先让我们来读英文课本。”
  “姐姐你昨夜很晚才睡。”
  “没办法,我要补读英文,我在上海都不知道有甘六个方块字母。”
  程雯老气横秋地说:“我也是。”
  正在这时候,程太太推开门:“岭儿,你出来一下。”
  岭儿立刻答:“是。”
  一切都是恩赐,她需额外服从感恩。
  程太太已经打扮好预备出去,她穿着雪白缕空麻纱旗袍里边配同色衬裙,脚上是同色露趾半高跟鞋,头发熨过了,一圈一圈的流海,据说是最流行的式样。
  她真漂亮,岭儿由衷地想。
  “岭儿,下礼拜英女皇加冕,我们去看游行,女皇叫伊利沙伯,才得甘四岁。”
  “是,妈妈。”
  程太太忽然叹口气,“岭儿,你亲生母亲也在香港。”
  岭儿整个人僵住。
  “她很想见你一面。”
  岭儿摇头,“我不要见她。”
  “依我说呢,你见她一次也是好的。”
  “不,我不要见她。”
  程太太看着岭儿,“在这件事上,你真是倔得毫无商量余地,也罢,我同她说你不愿意好了。”
  岭儿气得落下泪来。
  “其实你母亲此刻十分得法,家住在山顶,露台看出去,整个海港在眼底,那处叫列提顿道……见见也无妨。”
  岭儿别转了头,答道:“给了程家就是给了程家,见什么。”
  程太太温和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勉强你,”她把手按在养女肩膀上一会儿,取过手袋外套出去了。
  程雯在门边张望。
  岭儿默默落泪。
  程雯懂事地问:“可是要讨还了?”
  “我才不回去。”
  程雯问:“可因为她是个舞女?”
  岭儿放下手帕,“谁告诉你?”
  “一日阿笑与车夫说起,给我听到,他们说那个舞女要将孩子要回去,我就想,那孩子一定是你。”
  岭儿木然道:“是,是我,”“舞女是什么?”
  “我也是刚自你嘴里知道她是舞女。”
  “那么她很会跳舞罗?”
  “大概是。”
  程雯问:“妈妈也喜欢跳华尔滋,她是舞女吗?”
  这时姐妹听到喇叭声,知是程霄唤人,患喉痛的他开不了口,程太太给他一个橡皮球,按下去有喇叭声,只见阿笑念念有词地赶进去。
  程雯顿时忘记舞女一事,“医生说,程霄要开刀才会彻底治好。”
  “啊。”
  “可是他不愿意,治好就得天天上学,而且不能再用那只喇叭。”
  岭儿说:“我是决不回去的。”
  “回去哪里?”程雯已经忘记前因后果。
  倒是程乃生,在车子里问妻子:“她愿意回去吗?”
  “她不肯。”
  “方咏音怎么说?”
  “她说只想见一见岭儿。”
  程乃生说:“已经那么大了,跟回母亲也很应该,方现在这个男人很得体很明理,不会介意多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她不愿意。”
  “那也不妨,不过是多双筷子,就留在我们家好了。”
  程太太同意,“是,随她去好了,对了,我那笔金子——”
  程乃生忽然笑,“已经对本对利,翻了一番,香港机会这样多,此地乐,不思蜀矣。”
  程太太看着车窗外,“我妈在信中说,开始三反五反斗地主运动,我怕大舅舅他们凶险。”
  程乃生诧异,“不是搞抗美援朝吗?老翁那间小出入口公司生意忽然膨胀三四倍不止,朝鲜需要大量物资,老翁要发财了。”
  程太太静了下来。
  程乃生劝道:“运动这种事一下子会过去,你我也见多识广了,什么打老虎结果变成打苍蝇……管它呢,嗳,今夜我们去皇仁书院看京戏。”
  “京戏怎么会在学校演出。”
  “借他们的礼堂呀。”
  “什么戏?”
  “白蛇传,饰小青的是一个新进电影明星,一双眼睛十分活泼,叫葛兰。”
  程太太说:“名字倒十分俏丽。”
  在家里,岭儿犹自苦苦背诵英语课本。
  弟妹早就睡了。
  过两日,程乃生带岭儿去领身分证明文件,文件上姓名一栏,写着程岭二字。
  程乃生解释:“人大了,不再是小儿了,替你去掉一个字。”
  岭儿不住颔首。
  当日放学,与同学结伴走出校门,家里车子还没有来,她们在附近小店浏览,程岭买了一角钱花生。
  同学忽然说;“那是谁,为什么朝我们看?”
  抬起头,发觉对面公路车站旁边的树荫底下站着一个穿大圆裙的女子,撑着把花伞,正看着她们。
  程岭不在意,“她在等车。”
  可是公路车停了又开走,她并没有上车。
  程岭又说:“也许号数不对。”
  程家车子来了,程岭与程雯一起上车。
  第二天,同样时间,程岭自校门出来,自然而然抬头向对面马路看去。
  那女子站在那里。
  隔一条马路都知道是个美女,身型高大丰满,今日穿白衬衫,红色旗袍裙,白色高跟鞋。
  手上仍是昨日那把花伞,她戴着太阳眼镜。
  程岭看了她一眼,随即照顾程雯上车。
  “那是谁?”程雯问。
  “不知道,今日课室有什么事发生?”
  “周永发叫我上海妹。”
  程岭莞尔,“下次同他说,大家都是中国人,不要彼此歧视。”
  “什么叫歧视?”
  “那周永发乱给你绰号就是歧视你。”
  “好,我就那样同他讲。”
  一连四日,那高大白皙的女子部站在对街等她们放学。
  第五日,那女子似乎已经肯定她要找的是谁,一见程岭,便自对面走过来。
  程岭同妹妹说;“你先上车。”
  程雯万分不愿意,上了车,仍把头探出车外,看有什么新闻。
  那个女子摘下墨镜,看着程岭,“你是程岭儿?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那女子有一张雪白的鹅蛋脸,眉毛画得斜飞出去,嘴唇上是鲜红的胭脂,端的十分艳丽。
  这时,连车夫老邱都转过头来看。
  程岭木无表情。
  “程岭儿,我是你母亲,我叫方咏音。”
  程岭冷冷答:“我妈妈叫阮哲君。”
  “我是你生母。”
  “我不记得你。”
  “程岭,我嫁了美国人,即将去美国。”
  “你去好了。”
  “我想把你带着一起走,程乃生夫妇对你再好,与你并无血缘关系,我是你生母。”
  程岭双目看着别处,“我不会跟你到任何地方。”
  “程岭,我们可以从头培养感情,你可以恢复本来的姓名,你原来叫刘嘉铭。”
  “不,”程岭很平静,“我叫程岭,我没有第二个名字。”
  “程岭,我们要去纽约,你会喜欢那里,过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让我们从头开始。”
  程岭忽然笑了,“你说得真轻松。”
  那女子沉默下来,打开手袋,取出一张卡片,“想清楚了,回心转意,打电话给我。”
  程岭并没有伸手去接。
  她把卡片塞进程岭校服袋里,忽然哭了,连忙用手帕掩住面孔,转身跑回对面马路。
  程岭不屑多看一眼,自口袋中取出卡片,扔到地下,上车,吩咐老邱驶回家去。
  程雯追问:“是那个舞女吗?”
  “我才不理她是谁。”
  “她哭了。”
  “我才不稀罕。”
  程雯问:“你不会离开我们吧,我有三条算术不会做。”
  “不会,你放心,我不会离开程家。”
  程岭泪流满面。
  那一个晚上,程太太与程岭在露台上谈天。
  程太太已经淋过浴,脖子上洒着清香的爽身粉,坐在藤椅子上,嘴里在吃青橄榄。
  “你见过生母了?”
  程岭点点头。
  “你不要怪她,她也身不由主,说起来,还是我的中学同学,遇上一个不应该嫁的人,怀着孩子无法抚养,只得交给我们,她只身到香港来,做到这样,已不容易,你使她很伤心。”
  程岭低下头。
  “她现在的丈夫对她不错,在此地工作合约完毕,要回美国去,她不舍得你,这一去,也许以后都不能见面了。”
  程岭不发一言。
  “你生母叫方咏音,人家说她是个舞女,那是不对的,她的确在凤鸣舞厅工作,不过她唱歌,不是伴舞。”
  程岭握紧双手。
  “岭儿,你爱留下,我们都很欢迎,只不过,将来你大了,就会明白人有许多苦衷,不是说想做得最好就可以做得最好。”
  程岭的嘴唇动了一动。
  “像我,明知你们外婆生病,可是我能回上海去服侍地吗,不能够,我不想念她吗,又不是,可惜我自己也有一头家,我是你们的妈妈,我回去了,不一定再能出来,我需三思。”程太太双眼润湿。
  程岭侧然,“妈妈。”
  “咏音那时抱着你,母女只有一起溺死,人有求生本能,我怎么能怪她想活下去。”
  程太太叹口气。
  半晌她说:“去睡吧。”
  那一日之后,程岭又足足过了一年好日子。
  那个叫方咏音的女子不再来骚扰她,功课又跟上去厂,程氏夫妇依旧疼爱她,唯一坏消息似乎只是弟弟需留级,而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程岭与同班同学不大相处得来,她比较高,也比她们大了一岁多。
  但是老师喜欢这个漂亮用功静默的好学生。
  一日上音乐课,修女用钢琴奏出一首曲子,微笑道:“这是中国民谣,你们之间,有谁会唱吗。”
  隔了一会儿,程岭才羞怯的举起手。
  “马利,请你出来唱给同学听。”
  程岭涨红了脸,终于鼓起勇气,修女替她伴奏,她用国语轻轻地唱出歌词:“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程岭在上海灵粮堂小学学会唱这首歌。
  这首歌使她想起当年小息时喝豆浆当点心的情形。
  她温柔清脆的声音叫修女鼓掌,同学们露出钦佩艳羡的神色来。
  程岭觉得她不是不快乐的。
  程家同外国人一样过圣诞,程乃生带着孩子们看电影吃大菜买礼物。
  电影叫白色圣诞,男女主角又唱歌又跳舞,大菜中有一道火鸡,味道极像鞋底,末了程岭的圣诞礼物比别人多了一份,她心中有数。
  “岭儿,这是你生母自美国寄回来给你的,”程岭捧着盒子回房,也不拆开,待假期结束,她特地跑到邮局说:
  “无此人,请退回去。”
  起先是把女儿当礼物那样送人,后来又送礼物给这个送了出去的女儿……这位方女士不知玩些什么把戏。
  天气暖了,阿笑说:“来,我们去买春季大马票。”
  小店把马票用夹子夹在高处,迎风飘扬,票上号码对中了,会得发财,可以一本本买,也可以一张张买,阿笑从来没中过。
  “来,”她说:“大小姐你来替我抽一张,”程岭叫弟弟去高处取,看着阿笑郑重地把马票放入小钱包内。
  她眉开眼笑地说;“中了奖,叫你们妈妈另外找佣人。”
  程霄还不明白,“为什么?”
  “啐,发了财,还不走,还服侍你们?”
  她没有中奖,一直留在程家。
  阿笑住在厨房后边一向房间内,小小地方,倒也整洁,她房内有一只无线电,叫丽的呼声,天天用粤语广播,程太太老是叫“阿笑,声音调小些”,她说唱起广东戏来那简直是厉的呼声。
  阿笑喜欢在熨衣裳时收听得津津有味,熨衣裳板上搁一只铜喷壶,程霄时常偷来喷程雯.有时程岭与程雯钻在阿笑房内看她积聚的电影说明书:每部电影均在戏院免费派发一张说明书,讲述剧情,还附着演员表,什么人演什么角色,这其实是程岭最先接触到的短篇小说。
  他们三人当中,以程雯的粤语说得最好,尾音一字不漏,隔着房间听那些罗,呢,啦,同广东小孩一式一样,有谁打电话来,程太太总叫程雯去讲。
  他们家随即置了电冰箱,程霄一天起码开它百来回,并且问:“冰箱里那盏小灯,门关上之后,是否仍然亮着?”
  程乃生一直没有正式上班,程雯一日问母亲;“爸爸的职业是什么?学校作文,题目是‘我父亲的职业’。”
  程太太微笑答:“出入口公司经理。”
  程雯气馁,“那是什么呢,消防员、清道夫才伟大呢,要不,就是医生。教师。”
  这回子连程岭都笑了。
  程雯真是可爱,她很凶,很倔,但是聪明好学,发起脾气来只有程岭可劝得她熄火,姐妹俩感情是很好的,吃蛋糕时总问:“姐姐呢,姐姐有没有?”明知不是亲生,可是一样亲爱,南来这一年多,高了十多公分不止,会得挑衣服,挑发式,意见很多很趣怪。
  可是就像旱天起的霹雳,事先并无先兆,程家垮了下来。
  大人不说,小孩不明所以,可是程岭首先发觉。
  先是阿笑的脸色开始孤寡,她同车夫老邱说:“莫是投机生意倒了吧,欠了我两个月的粮了。”
  老邱劝道;“一定会发放的,东家不是那样的人。”
  “你认识张家的阿贤吧,半年没发薪水,还得白做。”
  “为什么不走呢?”
  “走了连那半年人工都收不到。”
  老邱骇笑之后是一阵叹息:“上海人做生意太爱投机取巧,风险至巨。”
  程岭听了,一颗心直沉下去。
  她细心留意一下,发觉程乃生最近总是醉醺醺回来,还有,程太太时时无故哭泣。
  晚上,程岭看到一轮明月,风还是这个风,山还是这座山,可是程岭知道,家境已经变了,一有变迁,地位脆弱的她总是首当其冲,遭受损失。
  再过一个月,连程雯都发觉了,“妈妈为什么哭?昨晚同爸爸吵架摔东西。”
  程岭握着妹妹的手不出声。
  程雯放下手中的儿童乐园。
  程岭搭讪地问;“今期有什么好故事?”
  “有,人鱼公主。”
  “说给我听。”
  程雯一刻忘记了父母吵架之事,讲起故事来。
  星期一,老师请程岭下课后到校长室去。
  校长是老修女,平时十分严厉,从没见过她笑,程岭坐在她面前,动都不敢动。
  “你是程马利,三年级的程薇薇恩是你妹妹?”
  “是。”
  “你俩两个月未文学费。”
  “是。”
  “有什么困难?”
  程岭羞愧地低下头不作声。
  校长说:“叫家长来见一见我好吗?”
  “是。”
  “回去上课吧.”那日,姐妹俩在校门口等了一小时,不见车子来接,程岭心中有数,问妹妹说:“我们去乘电车。”
  程雯狐疑问:“为什么?”
  “电车叮叮叮多好玩,老邱一定是生病了,我们自己回家。”
  到了家,程太太若若无其事迎出来,“我刚想去接你们,你们倒是回来了。”
  程雯问:“妈妈,老邱呢?”
  “把他辞掉了,”程太太不露声色,“你们大了,用不着他,以后爸爸送弟弟上学,放学他自己回来,你们也是,还有,我们要搬家了,那处比较方便。”
  说罢叹口气,别转了面孔。
  程岭猛地想起,“阿笑呢?”
  “在厨房。”
  程岭总算暂时放下一颗心,她知道养母完全不识家务。
  搬家时才发觉一家五口有那么多杂物。
  程太太的旧皮鞋手袋,程先生看过的外国杂志,弟弟的铁皮上发条玩具,妹妹的甩手甩脚洋娃娃……统统撒了一地,都撇下不要了!
  家具退还给房东,搬到新家一看,只得两间房间,三个孩子得挤在一起睡,那条街,叫清风街,他们住楼下一个单位,窗外有小贩经过叫卖。
  搬家那日落雨,不见程先生综迹。
  程霄问:“爸爸呢?”程太太苦涩答:“爸爸到台北避锋头去了。”
  “他几时回家。”
  “我不知道。”
  程霄与程雯顿时静了下来,爸爸竟没有向他们道别。
  阿笑铁青着脸问要买菜钱,程太太脱口说:“你先垫着。”
  阿笑冲口而出:“打工还要垫钱给主人家买吃的?太太你已欠了我三个月薪水了。”
  程太太茫然抬起头,微张着嘴,手足无措,好出身的她从没愁过钱,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立刻被击沉,无助一如幼儿。
  这时,程岭站出来,挡在养母面前,“你发什么急,我家会欠你几十块钱?去干活!怎么可以对太太嚷嚷?”
  阿笑一怔,被程岭喝退。
  程太太过半刻才说:“我有点首饰,已托朋友去变卖……”
  那朋友傍晚来了,程太太松口气,接过钞票,脸上略有犹疑。
  朋友人极好,尴尬地解释:“急卖,只得这么多。”
  程岭记得养母有一只蓝宝石戒指,那蓝色同太阳底下滟滟的海水一样美,程太太时常戴起它举起手欣赏,然后就愉快地哼起歌来。
  此刻想必已经把它卖掉。
  程岭低下头。
  程太太把薪水数给阿笑。
  程岭下了决心说:“妈妈,把纽约的地址给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费来。”
  程太太说:“岭儿,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岭却答:“我走不开,我要照顾弟妹。”
  那天晚上,她写了一封信给生母方咏音。
  校长再传程岭时有点生气,“你们搬了家为什么不通知学校?”手上拿着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岭鞠一个躬,“妹妹的学费即将缴付,我退学了。”
  “程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长来商议一下?学校设有奖学金,你成绩上乘,不难申请。”
  程岭不语。
  校长无奈,“可是家境有困难?”
  程岭点头。
  “学校并非唯利是图,请家长来一次,我们商量个办法。”
  程岭抬起头来,“不,校长,我已经想清楚,我决定辍学。”
  “我不明白。”
  “我要帮着打理家务。”
  “多么可惜。”
  程岭微笑,“的确是,校长。”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学。”
  程岭只读到初中二,再过一个月,阿笑辞工不做,她就担起了家务。
  清风街过去一点点就是春秧街,那是一个菜市场,货物齐全,十分方便,程岭每日把弟妹送上学之后就去买莱,回来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按看做洗熨,做中饭……邻家十分艳羡,曾对程太大说:“你家的住年妹真好。”
  程太太身体总不安,不是受了风寒,就是宿醉未醒,听了邻居太太这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后与程岭开家庭会议。
  “你回学校去,家务由我来。”
  程岭笑了,“炉子怎么加火油你都不知道,还有,灯带烧短了要常换,由我来做最好不过。”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儿做佣人。”
  “佣人也是人,不过穷一点。”
  “你的功课——”
  “不要紧啦,将来再算,八十岁也可以重返校园。”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岭扶她进房休息。
  那天下午,开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岭收到的,是她寄给生母的信,信封上盖着当地邮局印章,“无此人”。
  退回来了。
  方咏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后,她即使想与程岭通信,也无法找得到她,因为程家也搬了。
  母女从此失散。
  程岭呆了一会儿,手头上工夫实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门选购菜式去。
  当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学来找她。
  程雯取过小凳子坐姐姐身边。
  程岭劝说:“把校服换下,明日还可穿,体育跑鞋要洗了没有?”
  程雯说:“同学都想念你。”
  程岭问:“弟弟的喉咙如何?”
  “不痛了,你别担心他,他什么事都没有,从前是诈病躲懒,现在知道势头不对,他才不敢生病。”
  “来,帮我绞被单。”
  姐妹俩一人一头扯住被单,分头用力绞。
  程岭说:“抓牢!莫滑到地上,弄脏又得重洗。”
  程雯问:“姐姐,有没有洗衣裳机器?”
  “美国好像有。”
  “那时你真应去美国,”“我走了谁煮饭给你吃。”
  “姐姐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
  程岭笑。
  “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发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程雯读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换衣服,我帮你洗头。”
  “妈妈呢?”
  “不舒服,躺着呢,”程雯说:“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门,销声匿迹,全避着程家,当他们发猪瘟。
  那些往日眉开眼笑的朱太太。张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失了踪。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个月。
  这六个月对程岭来说,好比六年那么长。
  三个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衣服鞋袜统统不够穿,绷在身上,不甚雅观,又不敢问妈妈要钱,明知妈妈荷包干瘪。
  一日程霄把鞋子给母亲看,嗫嚅说:“实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们明天出去买。”
  程岭不语。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
  第二天,他们一家乘电车到上环的利源东街买成衣。
  弟妹们不懂事,居然还十分雀跃,程太太脸色黯澹,自惠罗公司降格到此地,已是再世为人。
  程岭安慰养母,“爸爸一回来,我们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这些日子没有你,不知怎么办好。”
  程岭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鸡饭店吃便宜罗宋大菜,弟妹有许多时间没上过馆子,高兴得不得了。
  要过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讯全无。
  付不出电费,电灯公司派人来剪了线,程雯不能做功课,哭了出来。
  过两日,程太太把两件凯斯咪大衣卖掉,这才又接上了电源。
  程岭自那时开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艰难。
  一个晚上,她同程太太说:“我妈妈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咏音不是舞女。”
  程岭叹息。
  程太太说:“岭儿,看你的一双手,又粗又红。”
  “不相干,对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惨笑,“岭儿,山穷水尽了,又欠下房租,就要来赶我们走了。”
  程岭呆木地看着养母。
  程太太苦恼地哭泣。
  她雪白的脸庞已经又黄又枯,双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程岭握住她的手,“不怕,妈妈,我有力气,我不怕。”。
  一整夜,程岭都听见程太太在低声饮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门,程岭惊醒,看到程太太浑身颤抖,缩在一角。
  “来赶我们走了,他们来赶人了。”
  程岭觉得养母快要被逼疯,“不怕,我去开门。”
  一眼瞥见弟妹搂作一团瑟缩不已。
  程岭冷静地拉开门。
  门外是一个熟悉的身形,程岭只觉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直叫出来:“爸爸!”
  程太太瘫痪在地,号淘大哭。
  程乃生回来了。
  程岭连忙打发弟妹上学。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岭瞪他一眼,“放你个头。”
  程岭捧出一杯茶给程先生。
  只见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却上佳。
  “岭儿,你坐下。”
  程岭坐在程氏夫妇对面。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程岭不语,盼养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学校去。
  “有几个朋友愿意帮我,我下个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势不能回复到从前模样,我会帮弟妹转到官立学校去读书,至于你,岭儿,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来。
  程先生又说:“妈妈身体有毛病——”
  “我服恃妈妈痊愈再说。”
  “那可能会耽搁你的学业。”
  程岭断然说:“不要紧。”
  父亲已经回来,什么都可以忍耐。
  万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医院轮诊,程乃生服务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费很低。
  诊断结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须尽快做手术。
  这是程岭第一次听到癌这个症候。
  见程先生脸色凄惨,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尽量瞒着弟妹,陪程太太来回诊所,时间不够用,往往深夜还在替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后出现,“姐姐,让我试试,我会。”
  “好,你来做。”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下泪来,“姐姐,妈妈可是要死了?”
  “胡说。”
  “我听人说癌症无药可医。”
  “什么人胡闹!”
  可是姐妹搂作一团,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归,很多时候一句话也没有,很少带孩子们去看戏吃饭,可是自他返家后日常开销有了着落,程岭当家头头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钱去附近都城戏院看早场动画影片,与程霄挤在一张座位上,享受一小时。
  程雯最喜欢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暂时忘却母亲的病情,对着银幕鼓掌欢笑。
  这孩子从此沉迷电影,成为标准影迷。
  程岭问程雯:“你与弟弟适应官立学校吗?”
  “官小老师也很好,”程雯有点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课比我的分数更高。”
  程岭马上说:“你看太多的电影画报。”
  程雯连忙合上面前的国际电影。
  话是这样说,可是程岭买菜时经过旧日书摊,总忍不住替妹妹挑过期的国际电影,拣新净的才买,两角一本,妹妹看见,往往开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对程岭说:“我此刻与朋友合做塑胶生意,他出钱我出力,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岭出力地点头。
  程先生接着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来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已陷牢狱,此事莫叫你母亲弟妹知晓。”
  程岭一惊,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么办?
  外公早逝,外婆长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时常返娘家打牌聊天,总是取巧地说:“我们去外婆家”,其实外婆又不赚钱,如何维持一个家,那分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给嫂子这个面子,她只当是回娘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张长面孔,信佛,对程岭,一如亲外孙般。
  程岭低下头,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终于进医院做手术。
  程岭寸步不离地服侍她,医院大房放满了病床,天气热,程岭挥着汗乘公路车,到了站还需步行一大段路,赶到已经一头汗,探病有规定时间,不能错过。
  程太太与其他病人一样辗转呻吟,她痛得精神恍惚,已呈半昏迷,程岭用湿毛巾替她拭汗。
  邻床一位女士问:“是你妈妈?”
  程岭颔首。
  “你不用上学?”
  程岭不语。
  那位女士赞道:“你很孝顺。”
  程岭细心喂养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伤口太大,影响到手臂也不能活动自如,需回医院做物理治疗,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伤口,一身血,以后更不愿出门。
  程岭怕她一条手臂从此残废,不住劝说,程太太坚持不肯复诊。
  程太太一无比一天弱,手术并无使她好转。
  一日深夜,程岭听见响声,立刻惊醒,见养母打翻了茶杯,她连忙扶起她,给她喝水。
  在微弱的灯光下,程太太对着程岭嫣然一笑,像是恢复到她无忧无虑少奶奶时期,她轻轻说:“唉呀,岭儿,你在真好,我做了一个恶梦。”
  程岭惊怖,浑身寒毛竖起,只是不动声色,“妈妈,你累了,睡吧。”
  “岭儿,”程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吓死人了,梦里你爸爸炒金子全军覆没,我们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哎呦,幸亏只是一个梦,岭儿,明早我们到外婆家去玩,先打电话去,叫大舅舅派三轮车来接。”
  “是,妈妈,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气,含笑闭上眼睛。
  程岭一直握着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没有醒来,程乃生急忙召救护车将妻子送到医院,又再过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与程霄都没哭,只是呆呆站着。
  程乃生精疲力尽,眼泪早已流干,只是喃喃对程岭说:“原本带来的钱已够一辈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担惊受怕,又叫孩子们吃苦。”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她受了许多腌脏气;肉体又受极大创伤痛苦才去世,程岭非常替这个美丽善良的养母不值。
  程岭发觉原来一个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个错误抉择,一生就完了。
  办完程太太的事,程岭才有时间考虑到自己的前途,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可是她又不知何去何从。
  一日,程先生搔着头皮说:“我有朋友自新加坡来,我想请他吃顿便饭——”
  “爸,我来做菜好了。”
  程先生大喜,掏出三十块钱放桌上,“记得买一打啤酒。”
  程岭准备了四个小菜,全需要细细切,即席炒,一个笋片鸡汤早已熬下,她打发弟妹先吃,好专心侍候客人。
  客人姓印,是两兄弟,长得非常相像,深棕色脸皮,像是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穿香港衫,西装裤,不约而同,在脖子上悬条老粗的金链。
  程岭先取出清炒虾仁与香露笋片。
  那印先生吃一口,看了程岭一眼,“是你女儿吗?”
  程乃生有点羞愧,喝一大口啤酒遮丑,“是。”他答。
  从前,他根本不会同印氏这一流人来往,即使会,请客也起码到四五六,老正兴,真正做梦也没想过会叫女儿做灶跟丫头。
  “小菜美味极了.”印先生打量程岭。
  程岭笑笑,再递上炒腰花及芽莱炒肉丝。
  大一点那个印先生又闲闲问:“几岁了?”
  程乃生迟疑一下答:“十六岁,”故意说大一点,免得人诽议程家有个童工。
  印先生又笑说:“有只东坡肉的话,我准可以吃三碗饭。”
  程岭大喜,适才弟妹吃的就是这个,还有剩,她连忙去盛了几大块出来。
  那印先生真人不打诳言,果然哈哈大笑,吃了三大碗饭。
  饭后闲聊,程岭帮他们斟茶时听见印大先生说:“加拿大排华法案已经正式撤消,移民再也不需付人头税。”
  程乃生说:“加拿大好似太寒冷一点。”
  “不,有个埠头叫温哥华,天气十分温和,风景也美,我们家老三在那边做点小生意。”
  “发财了吧。”
  印二先生说:“年纪也不小了,尚未娶妻,四七年前加拿大政府严禁华人妇女入境,害得这票王老五苦不堪言。”
  程乃生不经意,“外国人真会刻薄华人。”
  “大战期间,华人出了死力,和平后,论功行赏,政府实在说不过去,才撤消排华法。”
  程乃生唯唯踏踏,“是是是。”
  再坐一会儿,两位印先生告辞。
  程乃生有点着急,“印兄,那投资之事——”
  印二先生把手放在程乃生肩上,“放心,明日我们上新达公司来说。”
  程岭陪他们出去叫计程车。
  印二先生十分客气,“程小姐,多谢你款待。”
  程岭鞠躬,“那里那里。”
  印二先生忽然说;“听你父说,你只是养女?”
  程岭倒底还小,一时无措,仓促间只得说是。
  计程车来了,印大先生说:“程小姐,你请回。”
  他俩上车走了。
  计程车号码是AA字头。
  程岭记得那时他们家的汽车字头是HK。
  车子早已卖掉,多想无益,程岭返转室内。
  她收拾了杯盏往厨房洗。
  程先生一个人坐在客厅喝闷酒,不用问,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那时住利园山道,吃完晚饭定有车夫送客,他那出名漂亮的妻子陪他一起与客人话别,孩子们穿一式海军装站身后……
  如今,大女儿已沦为家里女佣,他适才看见儿子边挖鼻孔边做功课,他有点羡慕妻子去得及时,不必再为生活挣扎。
  程乃生落下泪来。
  他把客人喝剩啤酒全灌到肚内。
  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他不识时务,不谙经济,连一点节蓄都守不住。
  如今在人家厂里担任一个小角色,见到老板还要立刻站起来,真是走投无路才会那样做。
  这时程岭抹干双手出来,看见养父一副潦倒伤心相,忍不住说;“爸,我替你斟杯热茶,爸,别难过,我们家会好的。”
  程乃生张开醉眼,看到的却是亡妻,他十分欢喜,落下泪来,“哲君,你还笑呢,该早些来看我们。”
  程岭只得说:“去睡吧。”
  “哲君,陪我说说话,来,坐这里,”他拉住她的手,“哲君,我们回上海去可好,香港没意思,广东人脸色孤寡,我们商量商量,带孩子们回上海去,反正来德坊的房子还在那里。”
  程岭见他把她双肩抓得那么紧,不禁提高声音:“爸,我是岭儿。”
  她一挣扎,衣裳撕一声破裂,程岭连忙闪避。
  程乃生不明所以然,追上来问:“哲君,你怎么了?”
  这时,电灯啪一声开亮,有人出来挡在他俩当中,沉声说:“爸爸,这是姐姐,你看清楚没有?”
  程霄已一板高大,站在姐姐面前保护她。
  程乃生嚷道:“滚开——”他伸手去推程霄。
  被程霄反手推一下,程乃生跌倒在地。
  程岭急道:“弟弟你——”
  程霄挥手示意,叫她噤声。
  程乃生摔了这一跤,酒醒了一半,低头沉吟,爬回房里去。
  程岭没有哭,只是抉着弟弟的肩膀发抖。
  这个家耽不下去了。
  酒醒后,程乃生因羞愧,离家数日。
  家里反而清静,下午,程岭取出针线盒子,替弟妹缝补衣裳,天色忽然暗下来,程岭抬头一看,只见乌云资布,要下雷雨了,连忙去收衣服,自天井捧着大堆半潮湿的衣物回来,看到客厅里已经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程乃生,另一个是印大先生。
  程岭吓一跳,捧着衣物,紧靠墙壁,动也不敢动。
  半晌,程乃生才说:“岭儿,印先生有话同你说,我先出去一下,半小时返来。”
  可是最坏的事要发生了?
  半空打了一个雷,轰隆隆。
  程乃生出去了,窒内静悄悄。
  印大先生笑了一笑,程岭看得出这个笑没有恶意,内心略为镇定。
  “程小姐,”他开口了,“今日我来,是有事与你商量。”
  “我?”她有什么资格与人议事?
  雨下来了,整个客厅昏暗,只听到沙沙雨声。
  “印先生,我去跟你倒杯茶。”
  “不用了,程小姐,请坐。”
  程岭只得坐下来。
  “程小姐,长话短说,我们家三兄弟,我与老二,你已经见过。”
  程岭心卜卜跳,只能点头。
  “老三叫印善佳,住在加拿大温哥华,你听过那个地方吗?”
  “听说过。”
  “这是他的照片,你看看。”印大先生递上一张小照。
  程岭按过,拎在手中,并没有端详。
  “实不相瞒,”印大先生笑,“我打算替我弟弟做媒。”
  程岭愕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印大先生相当坦诚:“那日我们见到你,十分喜欢,同你养父谈过,他说要听你的意见,他不能勉强你,所以我老着面皮上门来代弟求婚,程小姐,你一定觉得唐突可笑吧。”
  程岭这才放下心来,连忙放下团得稀皱的衣物,停一停神,“不,不可笑。”
  “我的意思是,程小姐要是不嫌弃,我们就是亲戚了。”
  程岭动了动唇,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合拢嘴巴。
  印大先生似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这个棕黑皮肤的大个子其实十分聪敏,即时道:“你并非亲生,目前家境又差,辍学在家,已经耽搁了两三年,再这样熬下去,一点前途也无,外人只当你是个帮佣小大姐,弟妹大了,你也派不到用场,不如把握机会早作打算。”
  程岭一听,句句是实,不禁怔怔落下泪来。
  “你养父也认为这个家耽误了你,一样吃苦,不如嫁出去,那好歹是自己的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程岭握紧双手,垂头不语。
  “你放心,我们印家还算殷实,不会叫你吃亏,你若答允,我印大亲自送你到温哥华。”
  程岭悄悄拭泪。
  印大先生叹口气,“岭儿,你原来姓什么?”
  “姓刘,叫刘嘉铭。”
  印大颔首,“你见过生父没有?”
  程岭摇头,“我连他姓名都不晓得,”“你自然也不知他人在什么地方了?”
  “不,我不知道。”
  “母亲呢?”
  “母亲叫方咏音。”
  “方咏音,这个名字好熟。”
  “听说……她的职业是唱歌。”
  印大先生困惑了,“星马有位歌星正叫方咏音,她不会是你生母吧。”
  “我猜不对,我听说她人在美国。”
  “嗯,这个慢慢查证好了。”
  雨越下越大,程岭去开亮灯,顺手倒了茶。
  印大先生又笑,“我与老二都认为你是理想弟媳:人长得好看,性格温柔,又煮得一手好菜,打理家务整整有条,这是我们那不成才的老三的福气。”
  程岭听得印大盛赞,不禁涨红面孔。
  “老三在温哥华唐人街打理一间小食铺,你去了可以大肆拳脚,我替你们主持婚礼,保证正式结婚,正式入籍居留。”
  程岭看着窗外,那时电光霍霍,一个霹雳接着另一个霹雳,程岭知道她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是唯一出路,无论是刀山油锅,她都得闯一闯。
  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出去,也没有什么可做,她打听过,做纺织女工,坐在密封的厂房内不住操作十多小时,待放工时,衬衫上会积有一层雪白的盐花,那是汗水蒸发后沉淀下来的盐,工头极严,上洗手间都得问过他……
  再磋跄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程岭并不相信外国会有金山银山,印家看中她,不外因为她年轻力壮,刻苦耐劳,过了这几年,年老色衰,必定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印大先生像是个可商量的人,不如与他说个明白。
  “印先生,我的弟妹——”
  印大笑,“岭儿,你这样赤胆忠心,我十分欣赏,我会得照顾你养父的生意。”
  “弟弟妹妹总要有书读。”
  “读书全靠自己,读得上一定有他们读。”
  不知怎地,程岭相当信任印大先生。
  到这个时候,她才看了看那张小照。
  照片中是一个年轻人,黑黑实实,与印大先生有三分相似。
  “你若答应,我立刻替你办人境手续,聘金聘礼我现在就带在身上。”
  程岭感觉像是做梦,她听到自己问:“可是谁来照顾弟弟妹妹?”
  印大先生温和地问:“谁又照顾过你?”
  程岭张大了嘴。
  她从来不晓得可以这样想,她天经地义觉得照顾弟妹是她的责任。
  印大先生说;“听说你着实照顾过程师母,她去世前一切由你打理,极肮脏你都不嫌。岭儿,好心有好报,上天不会亏待你,嫁到温哥华,生意虽小,你好歹是个老板娘身分。”
  程岭笑了,印大先生句句为兄弟说项,堪称是最佳说客。
  他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张支票,一包首饰。
  “这里一万元聘金,在铜锣湾填海区可以置一层两房两厅公寓,你可留着旁身,亦可赠予弟妹,免他们流离失所。”
  程岭十分心动,呵自己的家,不会欠租,不会叫房东来赶,多好。
  印大先生打开首饰,一边数道:“金子首饰四件,手表一只,钻戒红宝戒子各一枚。”
  说罢不再出声,静待答覆。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弟妹快要放学,并无带伞,势必成为落汤鸡,她一定要去接放学。
  没有时间了,此事得速战速决。
  她若推却,印大先生恐怕立刻要赶第二家。
  这个人叫印善佳。
  她站起来,握紧拳头,清晰地说:“印先生,我答应你。”
  印大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幸不辱命,他成功了。
  “你养父不擅理财,由我替你作主,这一万元我替你在百德新衔那头置业,你人在温哥华,该处可免费给你弟妹入住,这回子你放心了吧。”
  程岭拼命点头。
  印大先生看在眼里,忽然说:“程岭,你是还债儿。”
  这时,程乃生开门进来,西装革履尽湿,印大趋向前去,“老程,我们是亲家了。”
  程乃生黯然,呆半晌,才与印大先生握手。
  他有预感程岭会答应这头婚事,这个机伶的女孩子不难看出在这里耽下去一点好处都没有。
  可是他一听到她应允嫁到那遥远的地方去,又忍不住难过,这个弱女的前途至今已完全交付命运了。
  程乃生没能保护一个幼女,夫复何言。
  他低下头,无意掩饰他的羞愧。
  程岭轻轻收起桌子上的首饰,把支票交给印大先生。
  她心如止水,只是想,那人叫印善佳。
  她送印大先生到门口。
  印大转过头来说:“你养父不是坏人。”
  “我知道。”
  “他只是不适应这个新世界。”
  程岭叹口气,或许,他永远不会习惯。
  “他们程家在上海上下三代都靠收租,”印大解释,“你问他们怎么养金鱼那程氏的学问可渊博了,他们不懂生意经。”
  程岭微笑,这是真的,她记得养父的金鱼缸统半埋在花园里,取其阴凉,还有,下雨时,鱼缸用芭蕉叶子遮起来,免金鱼生皮肤病……
  可是在香港需要另一套学问,另一种工夫才能生存。
  印大先生说:“我明天再来。”
  回到屋内,程岭儿养父仍在喝啤酒,她取过伞,换过塑胶雨鞋,同他说:“我去接弟弟妹妹。”
  这两兄妹果然忘记带伞,正站在学校檐篷下望着豪雨慨叹。
  程霄说:“冲出去算了。”
  程雯说:“也许三分钟后雨会停。”
  正争持,忽然见到姐姐,哗一声欢呼起来,奔过去拥抱她,三个人都溅了一身雨。
  电车里湿漉漉,一股人们的体臭及塑胶雨衣味,头一排有空位,他们三个挤一块坐,程岭握住弟妹的手,忽然笑,并且说:“姐姐要出嫁了。”
  程雯怔怔地问:“什么?”
  等到姐姐解释完毕,她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程雯痛哭起来。
  她一直哭,无论如何劝不停,错过了站头下车,往回走,在路上仍是呜呜呜地哭,一直用手擦眼睛,程岭拉开她的手,她转身紧紧抱住姐姐的腰,脸伏在她胸前,号淘大哭.程岭也落下泪来。
  最叫她舍不得的是这双弟妹,他们待她如亲姐,从来没有看低她踩她,他们真正友爱。
  程岭劝道:“将来你们可以来探访我,我一定会给你们写信,你们莫待姐姐一走就把姐姐丢脑后就行了。”
  程雯仍是哭。
  待吃过晚饭才停住眼泪。
  程霄比较现实,他困惑地问:“以后,谁做饭呢?”
  程岭歉意地看着他。
  “我?糟糕!”
  程岭笑了。
  “我会教你做几个简单的莱式,来,姐姐走之前,有礼物送给你们,这条项链给程霄,不准送人,不准丢失,知道吗,这只红宝戒指给程雯,作为纪念,我一有空回来看你们。”
  这时程乃生站在房门口说:“我筹不出嫁妆给你。”
  程岭答;“妈妈还有几件旧衣服。”
  “你带过去穿吧。”
  那一夜,程岭悄悄收拾养母的旧衣物,物是人非,无限凄凉,稍微值钱的长大衣都已经十块八块钱那样当掉,只剩些短外套,颜色仍然鲜艳,夹里钉着“造寸”与“黑白”时装店招牌,程岭一件件摺好,预备带过去穿。
  她睡不着,少年人不怕倦,天亮了,洗一把,没事人似。
  第二天清早印大先生先带她去办妥了出入境手续,接着去看房子,然后与她吃午饭。
  “我替你去置几件衣服。”
  “我有衣裳。”
  印大先生摇摇头,“你养母的衣服是做人客用的,不管用,到了那边,工作繁忙,天气寒冷,听我的不错。”
  程岭飞红双颊。
  “那边的工作也十分吃重,你莫掉以轻心。”
  “是。”
  印大先生笑了,“你还没问我同老二送你什么礼物。”
  程岭连忙答:“够了,什么都不用。”
  “我俩打算替你置家私和电器。”
  印大先生办事能力强,三两天之内已经把工夫做好一大半,回到家,程岭看到养父仍是抱着一蹲啤酒。
  她悄悄问程霄;“有没有去上班?”
  “有,下班才喝,”程岭点点头,她有许多话要同弟弟说,但是不知从何讲起,终于放弃。
  印大先生偕她到电讯局去打长途电话,填好号码,先在外头等,接通了,才到小儿电话室去听。
  那边说:“是程岭吗,我是印善佳,欢迎你来温哥华。”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紧张地答:“是,是。”
  那边也一阵沉默,一分钟到了,电话里传来嘟嘟嘟声响,那边如释重负,说声再见,把电话挂断。
  程岭有点失望,想像中他应该有许多话说,他有无收到她的照片,是否觉得她漂亮,可希望她早些抵涉?
  可是当印大先生问她怎么样的时候,她说:“很好。”
  新居布置妥当,程岭看着弟妹搬进去,心里十分满足。
  有两扇窗子看得到海,印大先生对窗笑道:“许多人不看好这一区,说房子造在填海区上将来会往下沉,所以卖得便宜,我相信以后起码会涨上百倍。”
  程岭哪里懂这些,只是恭敬地微笑聆听。
  这段日子里她已与印大先生培养出深厚的感情。
  “房子契约放在王董律师处,你记住。”
  然后,飞机票出来了。
  程岭此际有点兴奋,要去加拿大呢,崭新的天地,她自己的家,能不能打出一个局面来,就看她的了,终于得到主动的机会,她紧张得为此失眠。
  朦胧间回想到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由养母带着去见祖父,那时弟弟妹妹尚未出生,妈妈抱着她,视若亲生一路带进去,在起坐间等,半晌不见人,故问;“老爷子呢?”
  女仆把手张开,拇指碰一碰嘴唇,作一个抽烟状,程太太会意,坐下来继续等。
  程岭长大了,才知道祖父抽的是大烟。
  他人出来了,带着一股异香,程岭闻了头晕。
  人是好人,对程岭和颜悦色,“呵,领儿,你要带弟弟到程家来呵。”
  小小程岭不负所托,弟弟出生后,她只有更加受宠。
  现在要离开程家了。
  “姐姐。”程雯醒来叫她。
  程岭紧紧搂住妹妹。
  在飞机上,程岭还是惦念着弟妹的功课膳食。
  印大先生坐在她身边,呼喳呼喳入睡。
  程岭头一次坐飞机,一切都是新鲜的。
  飞机先停日本东京再往东飞,那么大一团铁,如何浮在半空不往下堕,真费疑猜,而且,往西方国家,怎么反而朝东飞去。
  印大先生睡醒了,问侍应生要了两条热毛巾,好好擦一把脸,笑道;“怎么样?”
  程岭低声说:“想家。”
  印大先生喝一口啤酒,他这样开导她:“那并不是你的家。”
  程岭叹口气,“妹妹爱吃卤鸡翅膀。”
  印大先生忠告她;“你要小心持家,不要借钱出去,也不要问人借钱,赚一百元,顶多只可用五十元,其余作为节蓄,你看你养父,当年南下,金条藏在木箱中抬下来,转瞬间花个精光,如今多么落魄潦倒,这便是托大之故。”
  程岭心惊胆战地称是。
  印大闭上双目,“你也睡一觉吧。”
  程岭始终没有问及印大先生的私事;他结了婚没有。他有孩子吗。他干什么职业……
  一则,大人的事她不该问,二则,程岭的好奇心始终不强。
  瞌上眼,她做梦了。
  那还是利园山道,妈妈穿着淡蓝通花麻纱旗袍走到女儿房间里来,拿着一只宝石耳环,笑问“另一只在什么地方”,程雯自洋娃娃头上摘下另一只递过去,妈妈顺手理一理她们头上的大粉红蝴蝶结,“就出发了”,他们是要去参加一个婚礼,新娘子穿白纱,结婚蛋糕有人那么高,吃完茶点,可与新娘子握手,程岭说:“她很漂亮”,爸爸说:“今日有点呆板,平日在写字楼还要好看些。”
  正评头品足,忽然喇叭里有人讲话,程岭惊醒,面颊阴凉,原来哭了。
  印大先生说;“快到了。”
  程岭怔怔地看向窗外,一团团云似优化似飞过去,本来妈妈说待妹妹大些,一家人要乘飞机到日本游玩,真没想到好日子那么快就过去,整箱金条一下子就输净。
  飞机降落低飞,印大先生说:“那一格一格的全是农地,土地十分肥沃,几乎不用施肥。”
  自飞机下来,过五关,斩六将,程岭倒没有盲目跟在印大身后,她处处留意,事事关心,细心聆听印大兴制服人员交涉,他俩出关看到天日之际,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
  印大先生吁出一口气,“算是顺利,程岭你鸿福齐天,有人到了海关还是给打回头,程岭,现在你已站在加拿大的土地上了,”程岭抬头一一看,只见天阴寒冷正在下雨,她打了一个哆嗦,她不会忘记这个日子,天是九月十一日。
  这时印大先生才说:“咦,怎么还没来接我们?我明明千叮万嘱叫他来接。”
  程岭低下头。
  她原以为一下飞机就可以见到印善佳,没想到他全无踪影。
  这样冷淡她是什么意思?
  印大先生怒气冲冲,“岭儿,你看住行李,我去打电话。”
  程岭旁惶地握住拳头,雨丝打在她脸上,她觉得新的家园仿佛不太欢迎她。
  片刻印大回来了,脸上怒气并未平息,拉着程岭说:“我们走,”他挥手叫了一部计程车,司机下来,把行李背上车放好,然后问:“唐人街?”
  印大点点头,“片打东街。”
  程岭不得不问:“是往家里去吗?”
  印大转向程岭,脸上换了一副表情,他温和而歉意说:“是,先到家,看看他摘什么鬼。”
  程岭觉得印大先生是真为她好。
  她又开始发现她这次过埠,恐怕全属印大先生的主意,那个印善佳好像不欢迎她。她低下了头。
  一路上他们并没有再说话。
  在车子内往外望,程岭对这个陌生的城市不由得产生好感,只见街道清洁,处处树木,因是秋日,灌木树叶均转为深深浅浅黄棕红色,衬着四季长春的冬青树,十分诗意,程岭一向爱美,这风景使她着迷。
  路两边是整齐的平房,她在外国电影中看见过,程岭倒底年纪轻,她兴奋起来,贪婪地伏在车窗上往外一看。
  车子驶进市中心,像香港一般高楼大厦,只不过街道更为宽阔。
  然后程岭看到奇景,车子转入另一条街,中文招牌处处都是,不用讲,这一定是唐人街了。
  车子终于在一片店门前停下来。
  程岭抬起头看招牌:卑诗餐馆,玻璃门关着,上贴一张告示:东主喜事,今日休息。
  印大先生付过车资,提起行李,“来,自这边楼梯上。”
  原来他们并非住在那些整洁美观的平房里,他们只在店堂楼上占一小小单位。
  不过程岭并没有失望,也绝不气馁,金窝银窝,还不如自家狗窝嘛。
  她跟在印大先生后边,走上吱咕吱咕的木楼梯。
  印大先生摸出锁匙,开门进去。
  屋里分明有人。
  天阴,没开灯,阁楼十分凌乱,有限家具上搭满衣物及盘碗,大约已有三五个月没收拾打扫过的模样,有一个人坐在最黑的角落抽烟,程岭只看到那点猩红色的火星。
  印大放下行李,不客气地问:“为什么不来接飞机?”
  那人轻轻笑一声,“我听错了时间。”
  印大先生沉声道:“老三,人已经来了,拜托你收拾心猿意马,从此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那人在椅上转个身,程岭仍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叹息一声,“一间破店,一个养女,就想收服我?”
  印大光火了,一拍桌子,“当初你愿意接受这个条件!”
  “大哥,我事后可是越想越委屈。”
  “依你说,怎么样?”
  “你同老二霸占了大部分家产,只把这破店留给我?”
  印大沉声道:“做好了,这店是个金矿。”
  “是吗,”那人懒洋洋,“那你同老二为什么不要它?”
  程岭再笨,也会明白,此人正是印善佳了。
  印大转过头来,见程岭仍然呆站门角,有点不忍,对她说:“岭儿,你累了,且去洗把脸。”
  程岭便走进浴室,关上门。
  奇怪,卫生间倒还干净,可是机伶的程岭一眼便看出瞄头来,洗脸盘上的玻璃架里放着一支唇膏,旋开一看,是鲜艳的玫瑰红。
  程岭不动声色,既来之,则安之,唯有见一步走一步。
  她掬起水敷脸,一边听得印氏兄弟在外头低声开谈判。
  卫生间另外有道门,通向卧室,现在这是她的家了,不妨打量一番。
  卧室比较光亮,窗户垂着纱帘,比想像中的大,一床一几,衣橱里是空的,只有几只空酒瓶,那女人像是已经搬走了。
  程岭坐在床沿。
  印大先生在外头喝问兄弟:“这像是新房吗,叫你装修为什么不动手,为何叫一个女孩难堪?”
  程岭听了只是淡淡的笑。
  她走回浴堂,取出梳子,梳通头发,结一条辫子。
  这时印大先生叫她:“程岭,好了没有?”
  程岭应着启门出来。
  印大对她说:“来见过我们家老三,你叫他阿佳得了.”程岭不慌不忙踏前一步,抬起头来。
  她这一步刚巧走进客厅一圈亮光之处。
  一抬头,那印老三与她一照脸,呆住了。
  那是一张雪白的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半满的菱形嘴,一头黑鸦鸦美发,衬得面孔如春季盛放一种粉红色的花,对,洋人叫做凯咪莉亚。
  那印善佳完全被意外震住,天,这是一个自图画里走出来的女孩子,而且一看就知道还非常非常年轻,老大自何处物色到这样一个人?
  印老三忽然为自己的劣迹觉得羞愧了了他半晌才咳嗽一声,轻轻站起来,不自觉踏前一步。
  程岭此际也看清楚了他。
  只见他甘七八岁年纪,一脸胡髯渣,衣裳邋遢,但不知怠地,却有一股潇洒之态。
  程岭开口:“我叫程岭,山岭的岭。”声音清脆动人。
  一朵花,这女孩子完全似朵茶花,她晶莹的容貌感动了那个浪荡子,他结巴地自惭形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印大在一旁看到这种情形,好气又好笑,骂道:“我同你还有事要办,明日一早要出去注册结婚,程岭且去休息,老三,叫你布置新房,你却弄出一个狗窝来。”
  老三这次不再回嘴。
  程岭环顾四周,温暖与否,每个家总有洗不完的衣服,堆积如山的盘碗,她早有心理准备,印大先生没看错人,这个家需要她,她是一只年轻美丽温柔的牛。
  印大把一只铁皮盒子交给程岭后偕老三出去了.那是一只太妃糖盒子,盒盖上有一个长着翅膀的鬓发小孩用手托着腮,十分趣致,打开来,里边有零钱及两串门匙。
  程岭并没有休息,她打开行李,把仅有的衣物挂好,随即清理起这个小小的家来。
  年轻力壮的她似有无穷精力,永不言倦,以致日后想起来,她也诧异:怎么总是不怕吃苦?
  做完全套工夫,全屋一亮,她还有时候做一个炒饭,泡一壶茶,她扭开无线电,坐在一张近窗的摇椅上观景。
  整条街上来往的净是华人,程岭觉得趣怪之至,这根本不像外国,她在香港中环见过更多的洋人。
  对面是一间杂货店,邻居是银行,再过去是理发店,然后是肉食铺…整条唐人街似座独立小镇,什么都应有尽有。
  程岭取过锁匙,走到楼下店堂,打开玻璃门,推进去。
  这个年轻的老板娘大吃一惊,什么小食店!根本封了尘不止二两个月了,椅子全搁在桌面上,灶头冷清清,招牌下标着食物清单及价目表:春卷、蛋芙蓉,杂碎、炒面。炒饭……
  柜抬上放一着大玻璃瓶,里边载着半瓶幸运饼,程岭打开盖子,取出一只,拗开来,取出一张纸条,上面用英文写着:“你美貌善良,但太轻易信人”,程岭忽然之间哈哈哈笑起来。
  空旷的店堂激起回音。
  打理这个店,她起码需要两个阿笑那样的帮手。
  她关上店门,回到楼上,发觉印氏兄弟已经回来了。
  他们在喝茶吃炒饭。
  印大先生既感慨又安慰,“岭儿,这个家与这个浪子,从此就交给你了。”
  他口中的浪子出去转了一回,已经理过发刮了胡髯,以及换了一身新衣服,前后判若二人。
  门角堆着大包,小包,袋上写着“伊顿”,“海湾”,程岭知道这大概是大百货公司名称,与她熟悉的永安。惠罗一样。
  据印大先生说,那是新买的床铺被褥毛巾等物。
  接着,他取出一部分帐单与数据,与程岭上起课来。
  印老三干什么?他也真有趣,亡羊补牢,他竟在这个时候油漆起厨房来。
  印大先生给程岭讲解小食店种种。
  “基本上像一个大厨房,只设外卖,暂时不做堂食,夫妻俩负全责,若果请伙计,怕没有赚头,此刻政府规定最低工资每小时四角半,不准用黑市劳工,你算一算就知道是笔大支出。”
  程岭专心聆听。
  “一早起来,把食物准备妥当,十一时半开店,顾客进来,先收钱,后兑货,我会教你如何算数找钱,一定要当面连发票交给客人,食物打包另外是一种学问,工多艺熟,每天只卖六种食物,一会儿我带你去看厨具。”
  听到这里,程岭已知是对体力与耐力极大挑战。
  可是身后忽然传来嗤一声冷笑。
  是印善佳。
  程岭回过头去看他,只见他在新衣外罩一张厨师用的围身,刷子一上一下正忙,头脸已沾了油漆,可是还不忘冷笑。
  印大没好气问:“笑什么?”
  程岭也想知道。
  印老三答:“谁会不辞劳苦不见天日躲在这种鬼地方死千,我情愿上育康做矿工。”
  印大斥责道:“你想不做?”
  谁知印老三答:“我算什么,我是怕人家不肯做。”
  兄弟俩一齐看着程岭的俏脸。
  印老三心里想,奇怪,这张脸看了都使人欢喜,俗语中的秀色可餐,就是这个意思吧。
  程岭笑笑,“我做,做得不好,二位包涵。”
  大家都笑了。
  五点多,天黑了。
  印大合上簿子,对程岭说:“凡事有我呢。”
  世间多不公平,懒弟自有勤兄来辅助。
  再伏到床上之际,头尾已有三天两夜末曾好好睡过,程岭熟睡了。
  梦中她似一直听到有人在她耳畔小小声唱玫瑰玫瑰我爱你。
  天没有亮她就起来了,轻轻做早点。
  印大与印三打地铺睡在另一间房内。
  厨房经过粉刷,特别光亮,好用得多了。
  印大随即起床,洗过脸,便把他所懂的传授程岭。
  自学习打理一间小食店,程岭学会了当地经济、风俗,买卖,雇佣法例,税制、人情世故,经营之道。
  她有一本小簿子,把数目字与细则都记下来。
  印大又一次感动,他从末见过这么好的学生,他两个兄弟,老二老实,老三顽劣,都不是可造之才。
  看着程岭的小脸半晌,他忽然问:“你真愿意留下来?”
  程岭一怔。
  印大轻轻说:“稍后才去注册,你还来得及。”
  程岭讶异,“来得及什么?”
  “来得及后悔。”
  “呵不,”程岭笑,“我不退缩。”
  印大内疚了,转过头去,“有许多事,我末曾对你说。”
  “不要紧,我慢慢就知道了。”
  印大叹口气,搔搔头皮。
  “我们说到——”
  “是,买莱,莱市场在晚上七八时会把若干卖不掉的鱼肉蔬果贱价推出,今晚我带你去看。”
  “老大,”印善佳也起来了,“这些事,留给我办好了,你不如早日回新加坡去。”
  印大不去理他。
  老三又说:“别在程岭面前者讲我坏话,”程岭忍不住加一句:“他才没有。”
  老三嘀咕,“是吗,那我为什么有个绰号叫不成才老三?”
  程岭笑了。
  正在笑,忽然又沉下脸:为什么这样高兴?离乡别井,举目无亲,怎么笑得出来?真没心肝。
  她连忙低下头。
  稍后,程岭换上养母生前最喜欢的玫瑰红色旗袍套装与鞋子,刚刚合身,又借用了那管不知是什么人留下的口红,随印氏兄弟出发去婚姻注册处。
  稍微经过打扮的程岭明艳照人,使印大心生叹息。
  他对老三说:“看到没有,这是一朵鲜花。”
  老三没好气,“你别看死我是那堆牛粪。”
  印大先生驾驶一辆小轿车前往市中心。
  停好车,下来,已有途人回头朝程岭张望。
  注册官是位洋妇,一看,十分意外,这分明是近年无数过埠新娘之一,但她们通常黄瘦黑,个子矮小,不谙英语,这一个却与众不同。
  洋妇连忙朝新郎看去,她失望了,他配她不起,一眼便知他是劳工阶层,指甲也许捆着黑边,一脸凶相。
  太可惜了。
  待出示文件时,洋妇看到又想,十九岁?这分明是伪造文件,这女孩至多只有十六岁,若无证据揭穿他们,这批新娘多数在中国大陆出生,只在香港领取宣誓纸作为出生证明。
  洋妇忍不住问程岭:“你几岁?”
  谁知程岭深谙其中奥妙,咪咪笑,用纯正英语对日:“我不会讲英文。”
  洋妇为之气结。
  随他们去吧,这必定是另一宗买卖婚姻,她只是不明为何新娘笑靥如花。
  印大先生顺利成章做了证婚人。
  程岭在证书上签字,合法成为印善佳的妻子。
  印大替他们拍照留念。
  她竟抽不出时间来写一封信给弟妹报平安,待照片印出来再说吧。
  下午,换上便服,程岭跟着印氏兄弟满市跑。
  印大说:“做任何生意的秘诀不外是尽可能最低价人货,尽可能最高价出货,每一角利钱都不容轻视。”
  这时老三冷冷插口;“老大,这么精明,你为什么还没发财。”
  程岭这时开口了:“阿佳,大哥说话,你少打岔。”
  印大一怔,噶,这是程岭第一次对丈夫发话,他连忙注意事态发展。
  只见印三被妻子一句话过去,居然作不得声,讪讪地擦鼻子,只自喉咙中发出咕咕声。
  他吃瘪了。
  暖,程岭压得住他!
  印大大乐,例开嘴笑,他这个媒人到此刻才得到些少乐趣。
  程岭这时问:“大哥,你方才说到,每一分利钱都重要之至。”
  “呵是,所以要动脑筋开源节流,价格不能随意提高,那只好在开支上节省,最便宜的菜蔬在田里,同地主商洽好了,清晨自己去割,几毛钱一大桶。”
  程岭大感兴趣,上海与香港均是大都会,她可以说是在城市长大,从末到过菜地农田。
  “什么时候去,早上七时?”
  “不,”印大笑,“凌晨五时左右,这才抢得到嫩莱。”
  “对!”
  印三又忍不住插嘴:“店在晚上十时半才打烊,收拾到十二点多才可休息,黎明又赶到菜田去?我不是人,我是机器?这样做法,会变死人。”
  程岭算一算,“能睡四五个小时不算差了,我去。”
  印大又笑,“你要会开车才行,路上半小时车程,菜田在列治文区。”
  “我学开车好了,大哥,买肉食是否也有同样途径?”
  印大得意地瞄兄弟一眼,“在沙利区有屠宰场,直接订货、当可便宜些。”
  程岭连忙转过头去看着印老三。
  印三抱着头怪叫:“我不去我不去,天,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我是自由身!”
  嘴巴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这个有一张雪白俏脸的女孩,已是他的主人。
  他问得好,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印三茫然,呵,是在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时候吧,他低下头,千里姻缘一线牵,他已知道她降得住他。
  奇是奇在个多月前当大哥有意撮合这头婚事之际,他还千般不愿意,百般抗拒这个女子。
  “一一养女是次货,有什一么好人家会把女儿嫁到千里之外!”
  看清楚了程岭,才知道他根本配不起她。
  印大这时说:“今日是你们新婚之日,我不打扰了。”
  “大哥,”程岭劝说:“吃了晚饭才走,”印大说:“也好,炒两只热荤来吃。”
  “大哥,冰箱里的鱼怎么都像冰砖?”
  “唉,这就是外国人的海鲜了,无论什么,往冰格取出,等它融雪,就得一天!”
  程岭骇笑,“好吃吗?”
  “不比柴皮难吃。”
  程岭笑弯了腰。
  印三说:“华人只得跑去海边钓鱼清蒸,还有,到海滩去拾蛤蜊回来炖蛋,鲜美可口。”
  “带我去!”
  印三高兴地说:“我们明天就出发。”
  他大哥瞪他一眼,“明天不开店?”
  “休息十日。”
  “三日。”
  “七日。”
  印大看着程岭的笑脸,忽然轻化,温柔地应允:“五日。”
  少年时,在新加坡,他也有一个可爱的小女朋友,皮肤稍微黝黑些,双眼却一般精灵,两人常约在芭蕉树下大红花前见面。
  后来,那个叫秀琼的女孩子的父兄不愿意,叫她同他绝交。
  那一日傍晚,她出来见他,穿着沙龙,耳边别着一朵桅子花,并没有走近,远远朝他鞠躬道别。
  以后,他再也没见过秀琼。
  他要争口气,大丈夫何患无妻,可是,不知怎地,至今他还没有结婚。
  后来,每次看到程岭,他都会联想那个黄昏,鼻端忽然充满了桅子花香。
  印老三已经很满意,“五天就五天。”
  程岭也知道,这五天也许就是她余生唯一的假期了。
  她没有猜错。
  吃过晚饭,印大边喝茶边说;“每次程岭下厨,我铁定三碗饭。”
  程岭欠欠身,“大哥真客气。”
  他取过外套,“我走了,先到朋友家议事,借宿一夜,然后到维多利走一趟,回来再找你们。”
  程岭送他到楼下。
  印大回头微笑,“你总是送我。”
  “有什么委屈,尽管同我说,我与你出气。”
  “不会啦,我不会受气。”
  “程岭,每个人像你就天下太平了。”
  他驾车离去。
  程岭回到楼上,只见印三又拿着油漆刷子在忙。
  她乘空档换上新置的床铺被褥,全室焕然一新。
  两人未有对话。
  程岭冲杯茶,坐在摇椅上喝,日后这成为她的习惯。
  印三终于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你倒底几岁?”
  “十五岁半。”
  印三吃一惊,“我比你大许多,我已经甘六岁。”
  程岭笑笑,“那,你可要好好照顾我了。”
  “你是养女?””程岭点点头。
  “你妈妈怎么舍得将你送人?”
  “逼于无奈。”
  “听大哥讲,养父母不给你读书。”
  “不不,不是这样的,他们对我很好,家道中落了,我自愿在家照顾弟妹。”
  “倒底不比亲生,辍学的为什么不是你弟妹呢?”
  “妹妹——”程岭忽然想程雯那小小的圆面孔,无限轻柔地说:“妹妹太小了。”
  “你喜欢孩子吧。”
  程岭点点头。
  “我们会有孩子吧。”印三试探问。
  “当然罗。”
  印三不出声。
  “不过,先要把店里生意打理好再说。”
  “程岭,那是一盘暗无天日的营生。”
  “我知道,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耽在这店里,看不到日出日落,所有时间栽在厨房,不过,这是自己的生意。”
  “也发不了财。”
  程岭笑吟吟,“谁要发财。”
  “咦,你想怎么样?”
  程岭看着印三,“我想你对我好。”
  印三感动了,“我答应对你好。”
  “事事要替我着想。”
  “是,我知道,”“不要欺骗我。”
  印三怔怔地答:“不会啦。”
  程岭放心了。
  她在灯下写信给弟妹,预备在照片印出来时寄出。
  等到熄灯之际,发觉印三已在地铺上睡着,呼噜呼噜扯着鼻鼾。
  程岭也不觉有何不妥,上床休息。
  半晌,她被汽车引擎声吵醒,看看钟,是半夜三点多,她坐在床沿,自觉命运又转了一折,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发了一回子呆。
  终于又再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九点多。
  一起身就被印三取笑:“零晨五时去列治文割菜嗳?”
  他做了西式早餐给她吃。
  程岭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跟着的几天他带着她去沙滩摸蛤,到农地摘粟米,在市区看电影,又吃广东茶,逛游乐场与百货商店,她欢喜什么,多看一眼,他立刻替她买下来。
  程岭很知道这几天不人性不肆意,以后也许就没有了,故此并不拒绝印三的热情。
  她叫他教她开车,又问在何处读英文,暗暗盘算,就算少做点生意,也要抽时间学会这两样工夫。
  碰到熟人,印三介绍说:“我妻子”,人家一脸诧异,他不知多么高兴。
  我妻子,他心想,我妻子是这样一个可人儿。
  到了晚上,程岭替他整理衣物,发觉抽屉里有甘四只袜子,只只穿孔,屋里且没有针线缝补,需要去买,还有一大堆衬衫,因拿到洗衣铺洗,他们大力洗刷领子,很容易破损,程岭懂得把衫领拆开反过来,新的一样。
  印三说;“扔掉再买新的好了。”
  “不,”程岭劝道:“不要浪费,尽量节省。”
  印大先生来吃饭,笑问在做针线的程岭;“初到贵境,感觉如何?”
  程岭好奇道:“街上华人妇孺不多,何故?”
  “已经好多了,”印大感叹;“政府在四七年后才批准华人娶妻,不过新娘抵涉三十天内必定要注册结婚,申请父母者双亲年龄需逾六十五岁,还有,欲与子女团聚,孩子不得超过十八岁。”
  “这么多规则!”程岭讶异,“我以为歧视华侨是上一世纪建铁路时之不公平现象。”
  印大表情忽然轻化,“程岭,你知道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事故?”
  程岭腼腆,“我出发之前在图书馆看过几本书。”
  印大感叹,老三有她一半长进他已无憾。
  程岭问:“后来,是谁替华人争取权益的呢?”
  “是两位华裔医生,看见华人寂寞孤单——”
  印三对这种话题一点兴趣也无,插嘴道:“袜子补好没有,先给我一双。”
  印大改变话题,“程岭,我给你弄一部一手缝纫机,你不必做得那么辛苦。”
  可是程岭仍然追问:“孩子们也遭歧视吗?”
  “大战前同日本人一齐上学。”
  “不同白人一起?”
  “这叫做种族隔离政策。”
  “喂,”印三因得不到注意而抗议:“过去的事还说来作甚。”
  印大与程岭都不去理他。
  程岭有点受惊,“我没想到会这样不公平。”
  印大笑,“我保证五十年后仍然有人歧视华人与犹太人。”
  “为什么?”
  “因为我们处变不惊,壮敬自强,惹人妒忌。”
  程岭忽然想起来,“你们是怎么到加拿大来的呢?”已经是一家人了,这样问,不算冒昧吧。
  印大讪讪地不出声。
  印三忍不住,“我们冒认远房表叔是生父,付了人头税进来的。”
  程岭吓一跳,连忙低头补袜子。
  第二天他们三个人便开始为卑诗小食店忙碌。
  印三的表现比程岭想像中好得多,重物像冰冻肉食都由他抬与杠,最脏最油腻的锅由他来洗。
  程岭负责收支。
  印大找来帮佣,清理店堂,他摊开笔墨纸砚,写出莱式及标价。
  一边教程岭:“食物成本约占售价百分之十五——
  你会分数吗?”
  “我学过。”
  “好极了,超过百分之十五便会亏本,毛利约为销售价百分之五十五,毛利不同纯利,毛利还末打税。”
  程岭有顿悟,笑道:“这是会计吧。”
  印大搔搔头皮,“这是无师自通的算帐法。”
  “胜在外国人什么都有书可查。”
  这时当地一声,铁锅掉在地上,又是印三在搞小动作。
  程岭与印大相视而笑。
  印三仍有孩子气。
  第二天小店就要开业。
  程岭紧张得一夜不寐,万一没生意,怎么办呢?食物隔夜统要倒掉,又万一生意太旺又如何是好?店面只得他夫妻二人,怕分身乏术。
  印三可是天塌下来也不管,自顾自扯鼻鼾。
  程岭觉得那样有那样好,不然两人一齐愁得头发白也于事无补。
  印大一早就来了,安慰程岭:“凡事有我。”
  程岭总算挤出一丝笑容,印大一直是她的定心丸,她视他为靠山。
  从此之后,这个食店将是他们夫妻的营生,衣食住行都靠它的了。
  程岭掌厨,煮熟的食物放大铝盒内用温水暖着,不敢多做,每种三十客。
  印老三笑问:“这是沪莱抑或粤莱?”
  程岭没好气,“这是可吃之菜。”
  印大打气:“可以入口即行。”
  他正在揩一只只纸盒子,盒内垫一张油纸,防漏。
  程岭若有所思,“有人发明一种轻身保暖不漏的纸盒就好了,”店在十一时三十分开始营业,程岭转入柜抬,此际她已一头油腻一身汗。
  客人不挤,可是陆续有来,以莱心牛肉饭最为吃香,忙至下午两时半,拉上店门暂时休息程岭低头一看,只见脚背肿起,红且痛。
  印老三说:“站太久了,快坐下,把脚搁起,我替你揉揉。”
  程岭咕咕笑,“记得洗手,莫叫顾客看见。”
  印大见他们这样恩爱,十分高兴。
  程岭手背手腕上都是滚油熨起的泡,印老三替她搽紫药水,一边抱怨:“这何用这样出死力。”忽然伤心,把脸埋在妻子手心里。
  印大看在眼内,心想:这店还会蚀本吗,不会啦,他若找到一个这样好伙伴,当不致孤掌难鸣,不过,各有前因莫羡人。
  印老大也想过回乡娶妻,可是自问已经老大,四十余岁娶十八甘二小姑娘,对不起人家,将来他寿终正寝,留下年轻寡妇及稚龄孩童,又是何苦。
  这样便磋跄到今日。
  一边程岭在咋舌,天天这样苦干,恐怕真得有金刚不坏之身。
  下午,她兴奋得停不下来,偕丈夫去印小食店名片,打算倒处派发。
  一个星期下来,与印大一起点数,除出灯油火腊,两人的薪金,居然还剩六十七元。
  程岭满意得不得了,印老三却冷笑,“别忘记店铺是自家的,不用付租金,才有这点赚头。”
  程岭揉揉酸轻的肩膀,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时印大说:“我要走了。”
  “大哥,明朝早点来吃粥。”
  “程岭,我要到多伦多去办些事。”
  程岭一时不舍得,泪盈于睫。
  “你俩不是应付得很好吗,我已叮嘱过林记肉食等人,折头一定照给。”
  “不,不是……”程岭呜咽。
  在自己的家里,她比较勇于表达感情:家里是安全的,印氏兄弟爱惜她,她有地位。
  “我给你通信地址。”
  印老三在一旁说:“老大你真罗嗦婆妈,走就走好了。”
  印大问程岭:“弟妹有信吗?”
  “还没有。”
  “一定是功课忙。”
  那一个晚上,程岭依依不舍送走了印大先生。
  “大哥这样的好人生活怎么会这佯飘泊。”
  “唏,自由自在,不知多爽利,胜过许多人半生老婆奴,一世儿女债。”
  卑诗小食店,可是要到半年后才算上了轨道。
  两夫妻仍然每日工作十四五小时,凌晨两点才睡,早上七时起床,做做做做做,中西节日假期,均与他们无关。
  印三有时非常不耐烦,扔下刀,趁无人,跑到店堂中央大叫散闷。
  程岭真想看部戏,读本书,奈何只是抽不出空来,下午休息,她总是忙于盘算哪只菜蔬合时又廉宜之类,又为着米价一点点折扣费尽唇舌。
  她这样精明,各类批发商见她上门都有点怕,但她是个美女,一看到她,老板至伙计又笑嘻嘻搔头皮说不出话来,岭姑长岭姑短那样招呼她。
  她已考到驾驶执照,勇于这里去那里去。
  听人说维多利唐人街诸物廉宜,蠢蠢欲动。
  印三直劝:“水路来往很费时间,闲时我同你去旅行还差不多。”
  他们一星期七天营业,印三吃不消,曾经建议礼拜天休息,被程岭挡回去:
  “整条街就你关着门,多难看,这是唐人铺,要舒服,打洋人的工去,”这样拼命挣,时常把百元钞票夹在信里给弟妹寄去。
  收到信那日心情总是特别愉快,多吃力也不怕,力气似加倍,信放在围裙口袋,有空便取出读一遍。
  读得会背了,又期望第二封。
  该来信时不来,她会憔悴地问:“怎么没有信?”
  印三一日说:“他们又不是真的弟弟妹妹。”
  这是事实。
  半晌程岭分辩:“他们与我友爱。”
  “你处处为他们,我看不出他们为你做过些什么。”
  程岭温柔地说:“兄弟姐妹不是这样算的。”
  “等他们自学堂出来,也就得忘记我们这一对老华侨了,”“老华侨。”程岭笑起来,“我连身分证都还没拿到,哪里有资格。”
  程雯的信:“……爸爸仍然喝酒,不过早上起得来上班,我们生活很好,程霄又考第一,我这个学期排第三:派成绩表时老师虽然没有读出名次,但是顺序,各同学心中有数,我十分开心,钱收到,我们会买鞋子穿及吃大菜,谢谢,可惜姐姐现在只为姐夫做菜了。”
  开门做生意的烦恼当然不止是收支平衡。客人一多,店一旺,就有地痞流氓打主意,整日上门来讨钱,程岭不胜其扰,略拒绝一两趟,清早店门外必留一堆秽物。
  程岭写信给印大讨救兵。
  印三知道后不满,“有事自我了断,不必烦老大,他不是神明,我明日去报告骑警。”
  “不行,我在明,人在暗,只会引来变本加厉报复,”印三不耐烦,“那我侍候在侧,谁来捣蛋,便揍他一顿。”
  “万一受伤,又怎么办?”
  印三赌气:“至多一命搏一命。”
  程岭白他一眼,“神经病,”不日印大覆信:“速到维多利康和街华仁堂去找郭海珊先生,只说是我介绍来的。”
  印三说:“我陪你去。”
  “不行,你照做生意,我已找到半日替工,我自己走一趟即可。”
  “你一个女人,跑到三教九流的地方去,我不放心。”
  程岭坐下来,呷口茶,忽然笑了,“我自己就是三教九流的一分子。”
  印三搔着头皮叹口气,无话可说。
  那早程岭把头上油腻洗尽,换上一件夹旗袍,预备出门。
  印三一看,“这样不好。”
  “此话何来?”
  “印三笑嘻嘻,“太漂亮了,像去施美人计似。”
  “啐!”
  婚姻生活,也有愉快的时刻。
  印三送她到码头,“五点钟我来接你,若不见你,我便通知派出所。”
  “别紧张,那是大哥的朋友。”
  “出卖人的,都是朋友。”
  凡是大哥的主意,他都不服气。
  上了船,程岭反而觉得自在,上次坐渡轮,还是在香港的天星码头,她一向欣赏海风,坐甲板上,买一客冰淇淋缓缓吃,丝毫不觉紧张,只当是放假。
  三四月天气正是春季,程岭走出小食店才发觉风光明媚,渡轮要驶两三个小时,乘客在船上玩朴克牌,下棋,陌生人也可以加入。
  程岭在一旁静静看。
  邻座本来有一洋妇带看孩子坐,程岭朝她笑一笑,洋妇反而立刻避开。
  程岭无奈,对面一位黄皮肤老先生却搭讪地坐过来,程岭一看他手上提着的包袱,便知他是日本人,十分厌恶,她也相应站起来走到前头去。
  噫,天下大同,谈何容易。
  人看不起她,她又瞧不起人,国与国,人与人之间,太多恩怨。
  船泊了码头,程岭到公路车总站问明了路,上了车,数着站头,在第七个站康和街角落下车。
  那处有一幢四层高砖屋,墙外挂一块中文字招牌,写着华仁堂三个大字。
  程岭走上去,只见二楼两扇大门开着,里面是间办公室,五六张写字台上都坐着人,有人打算盘,有人打字,电话铃此起彼落,忙得不亦乐乎。
  程岭完全放心。
  原来华任堂是一间写字楼,她还以为是黑社会总堂。
  这时有人出来诧异问:“这位小姐请问找谁?”
  “呵我姓印,我找郭海珊先生。”
  “请坐,待我去通报。”
  她坐下来,有人替她倒一杯茶。
  这时程岭已出了一头汗,刚欲用手帕去拭,有一个相貌端庄的年轻人向她走来。
  她忙不迭抬起头笑,那人与她一照脸,意外了。“是印太太?”原以为她是个穿深色唐装衫裤的中年阿姆,谁知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上唇还沾着亮晶晶的汗珠。
  “是郭先生吗?”
  “我正是郭海珊,请到我办公室谈。”
  只是程岭才拭干了汗。
  “老印已来信同我说过你的问题,哎,这便是全世界唐人街为人诟病之处,不过不要紧,我会关照人吩咐下去,从此不得打扰你们。”
  程岭唯唯诺诺,不敢相信有这么容易的事。
  郭海珊笑,“你放心,老印真是我兄弟,他曾认我表叔做义父。”
  机灵的程岭立刻想起印氏兄弟当年入籍的故事,呵,原来是那位表伯正是印大他们的担保人,看来有势力的正是他。
  郭海珊说:“印太太既然来了,可有兴趣参观我们的货仓?我们专做海味。”
  事情既然这样爽快解决,程岭心情大好,便点头,“郭先生,那我就开开眼界了。”
  郭海珊十分困惑,这年轻女子面目姣好,谈吐斯文,怎么会嫁给印老三,华埠有几个人他们郭家全晓得,那人据说是个草包,又穷,所以他一直相信前世一定是有谁欠了谁,必须今生偿还。
  他亲自领她到三楼参观,事后又送她四色礼盒,吩咐司机送她到码头。
  程岭这样说:“郭先生,本应有我备礼物来,可是一时慌忙,竟空手就上门,已经够失礼,怎么好意思带这些走,我只取一盒冬菇好了。”
  郭海珊不再勉强,只是笑。
  送到门口,程岭刚欲上车,迎面驶来一辆黑色大车,程岭自然抬头看,只见郭海珊立刻迎上去,与车里人说了几句话。
  程岭只觉车里有人注视她,只得微笑,一时间郭海珊回来,向程岭道别。
  他忽然改了称呼:“程小姐,好走。”
  程岭深觉纳罕。
  司机是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
  这是故意的吧,程岭莞尔,白人老是用黄人做家童,现在黄人有身分了,照样雇用白人。
  车子到了码头,司机说:“请等等。”
  在车尾箱取出适才那四盒礼物交给程岭。
  真客气,把上门去求他们的人当上宾,才是真正大脚色。
  程岭赏他两块钱。
  回程上程岭靠着椅背睡着了。
  她幸不辱命,满载而归。
  印三在码头等她。
  看到程岭咪咪笑,知道一切顺利。
  程岭说:“不待我开口,那位郭先生已经答应帮忙。”
  印三这时才说:“其实,我也认识维多利华仁堂郭家。”
  “为什么不早说?”
  “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程岭顾左右言他,“今日生意如何?”
  印三又说:“求人总得付出代价,照样是欠人一笔债。”
  “看样子郭家十分大方,倒底是什么人?”
  “郭氏各人均绝顶聪明,自上海出来,几乎直接到温哥华,四零年左右趁政府政策开放,批准华人置地,他们头一个买进不少物业,在桑那斯区有间华厦,夹在白人住宅当中,不知多神气,有了钱,面子跟着而来,要摆平唐人街三两个地痞,自然不难。”
  “真能干。”程岭赞叹。
  “大哥跟他们跑过一阵子。”
  “后来为什么分手?”
  “据老大说,他们在一件事上意见分歧。”
  程岭嗯一声,“嗯,想必是大哥手法仁慈,对,今日生意如何?”
  “还算不错。”
  印三没说的是,十个有九个客人进来,不见老板娘,即问:“岭姑呢,不是不舒服吧”,关怀备至。
  程岭又问;“郭家在上海做些什么生意?”
  “开钱庄,有三家联号,换句话说,是合法高利贷,又代理一只叫美孚的汽油,兼营米。木材、盐等货物,专同犹太商人往来,彼时上海证券交易所由英国人控制,但郭家是持牌经纪。”
  程岭不住点头。
  印三说:“若非政权移交,那真是万世的基业,唉,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其实,我印家在江南也有田土……不说了,我至讨厌老大讲往事,没想到此刻步他后尘。”
  夫妻俩回到店内,马不停蹄,准备下一档买卖。
  客人最多的时候,程岭忽然一阵晕眩,连忙用手撑住墙壁,闭上双目喘息,她只觉胸口一阵捣乱,直欲呕吐,连忙喝口冷水。
  印三已留意到,“你怎么样?”
  程岭勉强笑道:“以前上学也是这样,空着肚子一忙会头昏,医生说是贫血。”
  印三说:“今日太奔波了。”
  收了铺,又觉无事,程岭便不放在心上。
  临睡前犹自闲谈:“华仁堂这三个字多有威严,暖,几时我们也改个名字。”
  印三笑问:“叫什么?”
  “香港有间店叫皇上皇。”
  “那我们改作太上皇。”
  程岭又笑弯腰。
  这样胼手诋足的生活,她不以为苦。
  那天半夜,她起身呕吐过一次。
  白天照样地忙,只泡了壶白菊花茶喝。
  一连数晚,她都觉得不适,起来过,经过折腾,脸容憔悴。
  这时,年轻的她都不禁十分警惕,健康是她唯一本钱,她亲眼目睹养母一日一日那样消逝,最终皮包着骨,枯槁如骷髅。
  明天,明天无论如何要去看医生。
  那天晚上三点多左右她又醒了,胸口闷乱,起床,发觉印三不在房内。
  她抬起头。
  外头有声响。
  程岭听觉十分灵敏,立刻听到有两个人在说话。
  她轻轻走出睡房,只见大门开了一条缝子,有灯光透进来,门外走廊处人影幢幢。
  程岭走近,听得印三压低了声音说:“我叫你不要再来缠住我。”他讲的是英语。
  程岭的心一凛。
  有一个女人答:“我要钱用。”
  印三说:“我也没有钱。”
  女子哼一声,“谁相信,都说你现在做老板,收入好。”
  “当初已经付一大笔给你,你同意了才走的。”
  “用光了。”
  “你不能老上门来勒索。”
  那女子沉默一会儿,又说:“我不吃,莉莉也要吃,你多少得打发我一点。”
  “这是我所有。”像在数钱。
  “我不是乞丐,零钱我不要。”
  那女子似要推开大门,印三拼命挡驾,挣扎间程岭看清了那女子的脸容。
  只见她是一个洋女,黄色油腻头发,褪了色的玻璃眼珠、黑眼圈,脸上有瘀青,啊真可怕,一般人口中的残花败柳,就该是这个模样。
  她是谁,为何上门来。
  一个妻子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
  程岭蹬蹬蹬退后几步,脚步踉跄。
  门外的人并没发觉门内有人,不知事情已经败露,还在争执。
  终于印三自口袋掏出钞票,付给她,“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那女子满意了,转身走下木楼梯离去。
  她来过几次?以前程岭睡得沉,不发觉,最近身体不适,容易醒,被她拆穿好情。
  她静静坐在沙发上。
  只见印三关上门,吁出一口气,轻轻走回房间去。
  这时,程岭在他身后开亮了灯。
  印三像一个被警察当场逮捕的贼。
  他机械式转过身子,呆呆地看着程岭。
  程岭忽然轻轻说:“我刚在想,我怎么会有福气过太平日子。”
  说罢,她起身进房,关上门,刚想睡,忽然呕吐起来,然后,天就亮了。
  她如常去开店做生意,一言不发。
  印三揣揣不安,不知道程岭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不晓得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又会不会原谅他。
  见她一句话不说,又略为放心,一个孤女,能拿他,怎么样?再生气,不过闹一场发顿脾气耳,他会向她解释,求她原谅。
  下午,印三累极,闭目养神,不觉睡熟。
  程岭趁空档出去看医生。
  西医是外国人,叫史蒂文生,父亲是传教土,他童年时在中国住过,会讲国语,故此在唐人街营业,生意十分好。
  轮到程岭,他细心替她诊症。
  半晌,微笑说:“程女士,你怀孕了。”
  程岭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来,“不,”她同医生说:“我不要它,医生,请你帮我忙。”
  医生沉默一会儿。
  这种反应,也不是不常见的。
  他给病人喝杯水,然后轻轻问:“程女士,你结婚没有?”
  程岭答:“我已婚。”
  “那么,程女士,这是你第几个孩子?”
  “第一个。”
  医生吁出一口气,“程女士,你不必害怕,现在医学昌明,生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会协助你顺利生产,你放心好了,只要多休息,尽量摄取营养,母子一定平安。”
  “我不要这个孩子!”
  “程女士——”
  程岭霍地站起来,走出医务所,医生叫都叫她不住。
  她一直走,走出唐人街,漫无目的,直到双腿酸揍,才发觉天色已晚,她已置身市中心。
  她坐在路旁,发觉脸颊发凉,用手一抹,原来一面孔是眼泪。
  她累得抬不起头来,在道旁喷泉取过水喝,又继续向前走。
  她知道有个地方可暂时供她食宿。
  那个地方叫东方之家,由教会所办,专门收留华人孤女寡妇以及受虐待的女子。
  她知道地址。
  程岭一步一步捱到目的地。
  按了铃,她倒在人家门口。
  救醒了,看护喂她吃粥,又替她登记。
  程岭把文件都带在身上,她已决定不回那个家去。
  看护问她:“他殴打你吗?”
  程岭不出声。
  看护叹口气。
  “你且在此休养,孩子生下来,可以给人领养,我们会设法替你安排工作。”
  程岭黯然,领养?她本身就是个养女,呵她无意中重复了母亲的命运。
  她昏昏沉沉睡去。
  程岭做梦了。
  她看见养母,面容身段衣饰同住利园山道时一模一样,打着小巧玲珑的花伞,催着弟弟妹妹,“快,快,我们吃喜酒去”,程岭笑着说:“妈妈,妈妈,等等我”,程太太回头,有点诧异,和颜悦色地说:“我不是你母亲,你莫叫我,你母亲另有其人。”
  程岭落下泪来,不住饮泣,忽然醒了,枕头是湿的。
  自一个家到另外一个家,她终于逃不过无家可归的命运,程岭的眼泪也巳流于。
  双腿站起来了,她去找工作,“你会什么”,“我都不会”,“你以前做什么”,“在杂碎店干活”,“那么,我查查唐人街有什么空——”,“不不,不要唐人街”,程岭慌了。
  她打听到,租一个地方住,每个月起码要一百五十块,带着孩子,根本不能工作,出走的她前途茫茫。
  这样下去,她会落到阴沟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同其他流离失所的妇女睡在一间大堂里,各占一张床位,一无所有的她们亦毋须箱柜来贮藏身外物。
  睡觉的时候和衣将被褥扯得紧紧,生怕有人袭击,都像是吓破了胆子的小动物。
  一日,下大雨,程岭吃着慈善机关提供的粗糙食物,一边盘算她的出路。
  她忽然微笑了,生母,也曾经此劫吧。
  把幼女交给程家领养时,不知是否亦是一个雨天?
  程岭与生母之间的死结,忽然解开,所有误会,在该刹那冰释。
  她低头喝一口水,正想站起来,忽然听得有人叫她。
  “程岭。”语气是辛酸的。
  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印大先生那张深棕色的脸。
  程岭悻悻然别转头。
  印大先生端来张椅子坐她对面,“程岭,对不起,叫你受委屈了,我们找了七日七夜才知道你在这里,唉,真可怕,我以为永远失去你了。”
  程岭不语。
  “工作太辛苦了,我们决定添一个伙计,你好轻松点,对,美国人发明了电视机,在家里可以看电影,我已经替你们订了一台,不日运到。”
  程岭低下了头。
  “趁你不在,家里也全粉刷过了,你会喜欢的。”
  程岭牵牵嘴角,终于开口:“大哥,你骗我。”
  印大羞愧地低下头。
  过很久他才说:“那女子,同老三已经分开,只不过前来勒索金钱,那是过去的事,他们已经断绝来往。”
  “莉莉是谁?”
  印大为难,终于回答:“那是那女人的女儿。”
  “是不是印家的孩子呢?”
  “她说是,不过,老三却否认。”
  “那小孩几岁?”
  “五六岁。”
  程岭不再言语。
  “你出走以后,我们非常担心,好几天不眠不休,希望你给老三一次机会,回家去,凡事好商量。”
  程岭说:“大哥,你对我好,我是明白的。”
  “程岭那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可是即使回去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全心全意对他。”
  这时印大叹口气,“程岭,那时他还没有认识你,又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个人存在,所以与那外国女子同居过一阵子,现在都改过来了,正正当当与你一夫一妻,你别钻牛角尖。”
  “他为什么不跟我坦白说他有前妻有女儿。”
  印大忽然笑了,“程岭,你一向不计较,今日是怎么了。”
  程岭说:“我不计较,不见得是好欺侮。”
  “老三是真心对你好。”
  程岭不语,她不愿就这样跟印大回去。
  印大说:“我叫他自己来请你。”
  程岭抬起头来。
  印大说:“你答应大哥一件事,你在这里等我。”
  程岭当然发觉,紧张的是印大,不是印三,此刻恳求她的也是印大,真正在乎程岭的,从头到尾都是印大。
  程岭答:“我不往什么地方去。”
  印大取起帽子外套出去了。
  这是程岭唯一没有送他的一次。
  义务工作人员是位女士,搭汕地过来说:“来求你回去吗?”
  程岭只是笑笑。
  那义工劝曰:“如果他没有过分,还是回去的好,一个女子流落在外,生活不是容易过的,你又有了孩子,更要替下一代着想。”
  那女士这么说,可见印大适才说的话,她全听见了。
  “别太小心眼,男人婚前有个把女朋友,不算稀奇,只要婚后对你好,从前的事不要计较,可是这样?”
  程岭仍然微笑。
  她自己也诧异了,自小到大,她都是随人搓圆捏扁的人,一点脾气也无,所以才得养父母及弟妹欢心,可是这一次她立定主意要表露她的愤怒,惩罚印三食言,他答应过他不会骗她,他睁着眼睛说谎。
  “你仔细想想。”
  “谢谢你关心,我会想清楚。”
  那位女士又说:“外国人总是教人自立更生,脱离不愉快生活,子女可交给人领养,女人出来打工……家庭就此拆散,我们中国人讲的却是恒久忍耐,你说可是?”
  程岭有点感动,这位女士倒真是苦口婆心“我不打扰你了。”她站起来离去。
  程岭苍白地垂着头。
  再有人进来拢她的时候,她满以为是印三。
  不是,不是印三那粗线条身型,那男子穿西服,戴丝领带,他是郭海珊,他怎么会找到她?
  他低声嚷:“程小姐,你果然在这里。”
  程岭流落在外已有好几天,自觉头发油腻,衣衫褴褛,忽然看见陌生人,楞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郭海珊无比诚恳地说:“程小姐,这种地方不宜久留。”
  程岭走投无路,有点点赌气,忽然笑了,“我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郭海珊仿佛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似,他也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程小姐,你跟我来,你既然出来了,我会替你准备一个地方。”
  程岭看着他好一会儿,“为什么?”
  郭海珊笑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这当然不是真的,不过,郭海珊并不是真要程岭相信他,所以,他不算骗她。
  “何处?”
  “在温哥华市西边格兰湖区一所小洋房,相当舒适方便,已雇有一名保母打理家务,程小姐,我马上可以带你去看。”
  “我需要想一想。”事情实在太突然了。
  “我在门外车上等你,”郭海珊笑,“你考虑好了,走出来,我一定看得见你。”
  “等一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印大自多伦多赶回来,四处找你,我家听到传闻,知道你出来了。”
  过一会儿程岭问:“是你要找我?”
  郭海珊踌躇片刻,“不,不是我。”
  “谁?”
  “那日你到华仁行来,临走出门上车,不是有一辆车子驶进来吗?”
  程岭想起来,是有这么一部黑色大房车。
  “车里是我的表叔,是他看见了你。”
  程岭不出声。
  “程小姐,我在外头等你。”
  程岭点点头。
  她一个人坐在床沿,把她的一生,从头到尾想了一次,她一动也没动,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时间一定不早,印大去了那么久,仿佛没能请得动印三,她不能再等了。
  因为人家未必会等她。
  她刚想出去找郭海珊,不料迎面进来一个人。
  这人她认识。
  那就是印三那个女人。
  程岭始终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或者姓名对她来说已不重要,今日,她穿着一套从前约是白色的衣裙,手挽一只藤篮,里边大概装着她一生所有。
  在明亮的灯下,程岭终于看清楚了她,这个女子原来染有毒瘾。
  白色衣服也许由人施舍,穿在她身上有点讽刺,不过不要紧,衣服与她面孔一样,早已蒙着一阵霉气。
  这都不能再叫程岭惊异,可是接着她还是颤抖了。
  原来那外国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只得五六岁摸样,黄头发脏得打结,小小黄面孔,惶恐浅色大眼睛,小手小脚瘦瘦,扯紧了女子的衣角不放,蹒跚地跟进来。
  程岭张大了嘴。
  那孩子还以为母亲会得保护她。
  程岭落下泪来,这就是印三的女人,印三的孩子,呵,不过落得如此下场。
  此刻她冷眼看她们母女,其实地同她们一点分别也没有,同样沦落在慈善机关等待施舍。
  程岭怔征地看着那个孩子。
  那小孩发觉有人注视她,居然挤出一丝笑。
  程岭像是看到了自己,那年她由生母带到程家,也大约这么大,她已知道生母不再能养活她,她记得要笑,笑才能讨好别人。
  她一见到程氏夫妇,也马上就笑了。
  记得程太太一直说:“唷,我们有缘分,这孩子一直笑。”
  只听得那女子轻轻对女儿说:“莉莉,你在此留宿,我得往别处去。”
  对,此处只收留华女。
  “有人会给你吃,给你洗澡,我明日来领回你。”
  她擦擦鼻涕,打个呵欠,痛苦地抽搐一下,瘾上来了。
  那小孩瑟缩着。
  程岭站起来,摸出一张钞票,递给她。
  那女子喜出望外,有点呆,连忙收起钱。
  程岭问:“孩子是你的吧。”
  女子点点头。
  “她父亲呢?”
  女子黯然答:“父亲是中国人,不要她,同别人结婚,把我们撵出来。”
  “那是几时的事?”
  “去年八月。”
  “你们流浪至今?”
  “我找不到工作,有时在酒吧递酒,不能带孩子……”
  “孩子要上学。”
  “我知道,这次来,是把她交给政府,我不能养下。”
  程岭轻轻问:“她父亲完全不理吗?”
  “厌了,当我们像垃圾一样。”那女子麻木地说。
  程岭不语。
  “这位好心女士,”那女子说:“你也是中国人,你愿意领养这个孩子吗?”
  程岭讪笑,没想到会与陌生人攀谈起来,“我自己也没有家。”
  “可是你年轻你漂亮,你会有办法的,呵,我也曾年轻貌美过……”她低下了头。
  那孩子好奇地看向程岭。
  到这个时候,程岭已经完全知道她该怎么做。
  那女子脚步踉跄地离去。
  她讪笑一会儿,也站起来走到门口。
  满以为郭海珊已经走了,可是没有,他坐在车头,在喝纸杯咖啡,一派悠然自在。
  程岭十分佩服。
  他见她走近,立刻下车来。
  “程小姐有什么吩咐。”
  “郭先生,我有话想说。”
  “程小姐切匆见外,我还有些担待,你有话尽管对我说好了,做得到我一定做。”
  程岭咳嗽一声。
  “程小姐上车来,车里比较静。”
  程岭整理一下思绪,开口说:“假如我不回去了,不会有麻烦吧。”
  郭海珊立刻说:“法律上所有细节我们一定摆得平。”
  程岭有点为难:“当初,我收过他们一些聘金,我想……归还他们。”
  郭海珊忽然笑了,“这一年来你不是已经履行了你的义务吗?”
  这是真的。
  郭海珊轻描淡写地说:“你并不欠谁什么,以前种种,一笔勾销。”
  “我在香港,还有弟弟妹妹。”
  郭海珊更加意外,“我听说那不真是你的弟妹。”
  没想到他的语气同印三会是一模一样。
  程岭说:“我们十分友爱。”
  “你想接他们过来?”
  程岭点点头。
  “没有问题,前来升学也好,会替他们尽快办理手续,你放心。”
  程岭欲言还止。
  “还有什么事程小姐?”
  程岭摇摇头,“没事了,我想看医生。”
  “明天一早替你准备,程小姐我陪你进去拿行李。”
  程岭只得一只布袋,身无长物,同那个有毒瘾的洋女没有分别。
  那小女孩仍然倦缩在一角。
  程岭对郭海珊说;“你看她多可怜。”
  郭海珊看一眼,“嗯,是混血儿。”
  “父母都不要她了。”
  郭海珊欠欠身,“程小姐真是善心人,类此个案是极多的,母亲通常是乌克兰人,移民到此,只能在酒吧间工作,容易接触到华工,十多年前,此地只得几十个华人家庭,其余统是独身汉,生活寂寞,便到酒吧去寻慰藉,可是言语风俗不通,又不愿同她们结婚。”
  “这孩子的前程会怎么样呢?”
  过一会郭海珊回答:“大约也回到酒吧去。”
  “可怜。”
  郭海珊不语。
  程岭说:“也许我可以帮助她。”
  郭海珊笑,“程小姐,养得一个,养不了十个、百个,这样的孩子,在温哥华是极多的,我们走吧。”
  程岭点点头,拎起那只布袋走出门去。
  在门口,她抬起头看,“今日月色真好。”
  郭海珊讶异了,她居然有心情欣赏月色,真是奇女子,只见她仰起精致的面孔,肤色仍然晶莹校洁,在唐人街腌脏地生活了一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
  他耐心地等她赏月。
  其实程岭希望印大会在最后一分钟赶到。
  她想同他说最后几句话。
  但是印大始终没有出现,程岭没有再等他。
  她上了郭家的车子。
  印大是叫什么畔住了呢,可是老三不肯跟他前去接程岭?说穿了,其实最简单不过。
  有人不想他们两兄弟再见到程岭。
  印大找到程岭之后,忽忙赶回庸人街,到了家,抢掉印三手上的啤酒瓶,“找到她了,快跟我去,求她回家。”
  印三推开兄长,“我做错了什么,要向她陪罪。”
  印大劝道:“见了面再说。”
  印三醉醺醺,“你真是紧张,一听她不在,急得团团转。”
  印大叹口气,“你别嘴硬,你何尝不急。”
  这时印三亦挣扎着起来,取过外套,“来,我们当面去问她,为何不辞而别。”
  他若不关心她,也不会借酒浇愁。
  可是印氏兄弟的车子一驶离唐人街,就与一辆小货车对碰,撞凹了车尾。
  印大觉得那辆货车简直是追上来撞他们的,双方都没有受伤,可是那意大利司机坚持报警,警察一来,先闻到印三身上酒昧,认定是醉酒驾驶,一起带到派出所。
  这时印大动弹不得,一味于着急,没想到一扣留就是半日,到了晚上,忽然有人来与意大利汉子讲了几句话,他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承认是他的失误,愿意赔钱。
  印大也算是老江湖,知道其中有晓溪,只是狐疑。
  他们又急又饿又渴,自派出所出来,连忙召计程车去接程岭,可是到了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问起来,那里的义工还笑嘻嘻说:“她丈夫来接了她走,咦,你们又是谁?”
  印大颓然,印三则呆若木鸡。
  他也没见到他的女儿,那个孩子被保母带去洗澡,不知生父就在大堂。
  她确是他的女儿,却与生父缘怪一面。
  有留下地址吗?没有,这个慈善机关每日往来的贫弱妇女何止一百数十,换句话说,程岭已全无踪迹。
  程岭那时正坐在郭海珊的车上向格兰湖区驶去。
  郭海珊一句也没有提到印善佳,他眼内根本没有这个人,都说最看不起一个人,是当那个人不存在,果然。
  郭海珊并无批评印三是个粗人,也没说跟着他,再过三十年,最好不过是在唐人街一家小店里做外卖生意,往坏处想,此人吃喝膘赌,店可以输掉,妻女可以不要。
  郭海珊真令人舒服,他从头到尾,像是不知世上有印三这个人。
  程岭当然做不到。
  一年下来,她已看清楚她不过是印大引渡过来的一只牛,他若善待她,吃苦也有个代价,怕只怕她年老色衰,他待她便如那洋女一般。
  程岭双目有点呆,看着窗外不语。
  弟妹不知有无信到,他们生活如何?程雯做起家务来,十只手指全是拇指,程霄又贪吃,她走了那些日子,一定苦了他们。
  郭海珊看了程岭一眼,觉得她十分镇定,于是开口:“我表叔叫郭仕宏。”
  程岭表面仍然十分沉着。
  “我们两家的父亲是表兄弟,早已分家,只不过业务上有往来,表叔其实已经半退休。”
  程岭低下头。
  “他身体有点不太好,除看护外,想找个人陪,碰巧那日见到了你。”
  车子在静寂的马路上疾驶,那美丽的异乡之日一直跟着他们。
  车子终于停下来了。
  程岭抬头一看,心中哎呀一声,这才是想像中外国住宅区的花园洋房。
  碧绿的草地刚修剪过,有一股芬芳气息,一排花圃直伸展到窗下,看得到种的全是玫瑰花。
  大门前的灯一亮,已有人开门出来。
  那是一个中年女仆,笑容十分可亲,程岭听到郭海珊叫她阿茜,她是粤人。
  程岭跟郭海珊走进室内,只见全屋铺奶白色羊毛地毯,家具光洁精致,摆设考究,像电影布景一样。
  客厅长窗外可以看到游泳池,水光滟滟,映着月色。
  郭海珊笑问:“会游泳吗?”
  程岭摇摇头。
  “可以学。”
  阿茜斟出硼啡。
  郭海珊说:“你带程小姐到楼上看看卧室。”
  阿茜连忙答应。
  程岭跟着上楼,雪白的房门一推开,是一个小小偏厅,走过一套白色的沙发,再打开一道门,才是寝室。
  那阿茜说:“程小姐,你且梳洗,我去把咖啡取上来。”
  程岭心想:这与唐人街小店阁楼的光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她用手压了压床褥,忍不住躺下去,再也起不来,她疲乏到极点,这一年来她根本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天天起早落夜,浑身油腻气味像是怎么都洗刷不清,现在终于可以都丢在脑后了。
  明天会发生什么,明天再算。
  她一动不动睡得死死的。
  阿茜棒着咖啡上来,发觉一点声音都没有,“程小姐?”她轻唤一声。
  找到房里去,发觉程岭已经熟睡,她替她关了灯,拉上窗帘,轻轻退出。
  回到楼下,郭海珊诧异问:“人呢?”
  “已经睡了。”
  郭海珊微笑,“你好好侍候她。”
  阿茜答:“我晓得。”
  郭海珊走到门口,又想起来,“卢医生明早来。”
  阿茜点点头,在他去后锁上大门。
  天转瞬间就亮了。
  程岭醒来的时候发觉一边肩膀被自己的身体压得酸麻不堪,原来一整晚都没有转过姿势。
  她缓缓起床,发觉窗户打开了一点,她听到鸟语,亦闻到花香。
  雪白的寝室光线柔和,她打量四周,见有一部唱机,便开了它,唱片转动,播出一首悠扬的“天堂里陌生人”,程岭怔怔地问:这是形容她吗,这间屋子是否天堂,未可逆料。
  她找替换衣裳,一拉开橱门,发觉里边密密麻麻接着新衣,许多招牌都未除下,全是六号。
  他们像是一早知道她必定会来。
  程岭已经走到这个田地,根本觉得无所谓,大大方方放水沐浴。
  她浸在浴缸里差点又睡着,梳洗完毕,焕然一新,她挑一袭合意的裙子换上,那条深蓝色裙子有一条白色的水手领。
  阿茜笑着捧早点上来,“程小姐,早。”
  程岭连忙说:“谢谢你,早。”
  “程小姐,医生已经来了,我请她上来可好?”
  卢医生是位中年妇女,替程岭仔细诊断。
  她很有深意地问:“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医生,我已怀孕。”
  “嗯,你要好好休养。”
  “医生,我不想要它。”
  卢医生笑一笑,“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这个国家地大物博,只得千多万人口,每个来到这世界的小国民都弥足珍贵。”
  程岭惨笑,她想到小莉莉那旁惶的大眼睛与打结的头发。
  “有孩子多好,可与你作伴。”
  程岭悲凉地说:“医生,你不明白——”
  “我很了解你的情况,我会与郭先生商议,”医生按住她手,“你放心。”
  程岭不语。
  卢医生离去,她直接到主雇处汇报。
  “没有病,她身体健康,只不过怀了孕。”
  “嗯。”
  “她不想要那个孩子。”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劝劝她,孩子是最宝贵的资本。”
  “年轻人才不会那样想。”
  “我没有子女,愿意收养那个孩子。”
  “我会同她说。”
  “就这么多。”
  卢医生站起来,离开大宅。
  下午,卢医生陪程岭喝下午条。
  “你不喜欢孩子?”
  “不不,我很喜欢。”
  “那多好,这个国家是儿童天堂。”
  程岭笑了,卢医生好不天真,她大概没有看到这社会的另一面。
  “有个孩子作伴也是好事,”卢医生感慨地讲起她的故事来,“我年轻时因努力出人头地,发誓不要输给白人同胞,故选医科来读,实习时又夙夜匪懈,错过无数成家机会,至今了然一人,有时真十分寂寥,想要子女的话,恐怕只好领养。”
  程岭欠欠身,“哪个孩子要是能够到你家来,那真是幸事。”
  卢医生笑笑,“郭先生愿意收养你的孩子。”
  程岭一怔,终于她缓缓地说:“世上不幸的人已经太多。”
  卢医生说:“任何生命都需作出若干挣扎,也许他会享受生活,你也有快乐的时刻吧。”
  程岭微笑,“有。”
  “你想想清楚。”
  “谢谢你医生。”
  这时郭海珊也走到泳池旁,他在喝啤酒,轻轻坐下,问程岭:“舒服吗,需要什么尽管出声。”
  程岭正想回答,只见阿茜把电话拿出来,插上插头,递给郭海珊。
  郭海珊有点讶异,他去接听,只见他表情越来越纳罕,“是,是我的车牌号码,什么,她记得,怎么可能,真是奇事,我明白了,我同她说。”
  他放下电话。
  卢医生识趣地站起来含笑告辞,她不想知道太多,知了无益。
  医生一定,郭海珊便说:“程小姐,你可记得东方之家那个小女孩?”
  记得,怎么会忘记,“她叫莉莉。”
  “她找上门来了。”
  程岭错愕,“怎么会。”
  “那孩子偷偷走到门口,记住了我的车牌号码,同负责人说,我们愿意收养她。”
  程岭发呆,这个小小孩儿的求生本领认真超卓,她几时跟出来,两个大人竟懂然不觉。
  “她母亲呢?”
  “把她丢到东方之家后一直没再出现,负责人凭车牌在交通部印证了我的地址,打到华仁堂找我。”
  程岭问:“那该怎么办?”
  “那是一宗误会,”郭海珊笑,“我会同他们解释,孩子的母亲迟早会回去把她领走。”
  程岭本想说什么,终于又合上嘴。
  她自己亦寄人篱下,前途未卜,不宜作非份之想。
  郭海珊说:“这一两天我会留在维多利,你有事,吩咐阿茜好了。”
  他陪她吃晚饭,有一只菜是百叶结烤肉,人口香油滑,不知多少日子没吃这样的菜了,幼时在上海来德坊,光是淘汁她就可以吃一碗饭,那时弟弟的保母老是笑她会吃,她有自卑,从此扒饭总是轻轻地。
  程岭落下泪来。
  郭海珊劝道:“这个时候,你更加要开怀,吃多点睡多点,高高兴兴。”
  她的事,他们像都知道,看情形全不介怀,不知为何如此大方。
  “从此这是你的家了,我已着人去通知你的弟妹,很快可获答覆。”
  程岭低头捧着饭碗,眼泪大滴落下来。
  郭仕宏要过了三天才出现,那是一个下午。
  那时,程岭已有充份休息,精神饱满,情绪也比较稳定。
  见到郭仕宏,已能大方应对。
  郭氏比真实年龄较为年轻,不过看上去也似有六十左右,他穿着非常考究的西装,衬衫袖口上绣着英文姓名字母缩写,袖口纽是一对小小高尔夫球,皮鞋擦得十分光亮。
  他脱下毯帽,头发已有七分白,但梳理得非常整齐,五官清翟,目光炯碉,配一管尖削的鼻子。
  他第一句话是微笑着问:“会下棋吗?”
  程岭清一清喉咙,“会一点象棋。”
  “还是打扑克牌吧,阿茜,取副牌来。”
  他在楼下客厅坐下。
  程岭犹疑,该赢他呢还是故意输给他?
  牌太好的话,她是不甘服雌的。
  倒底年轻,竟在这个时候关心起扑克的输赢起来。
  阿茜给郭氏斟一杯拔兰地。
  他发牌给程岭。
  程岭拿到一只三一只四。
  她心中嘀咕,真是不三不四。
  一看郭氏,他手上是一对皮蛋,程岭倒抽一口冷气。
  郭仕宏见她这么紧张投入,不禁暗暗好笑。
  他闲闲说:“原来我与程家也是旧相识。”
  程岭意外。
  “你祖父叫程乐琴,同我们有生意来往。”
  程岭笑,可是她并不姓程,她本姓刘。
  “你父亲不喜做买卖,他是名士派,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程岭忽然大着胆子问;“那次你有无见到我?”
  郭氏居然有点惆怅,“没有,那次我们在外头见面,算一算日子,你可能还没有出生。”
  “啊。”
  程岭又接过两张牌,一张五一张六,程岭不动声色,可是郭氏早巳看出她兴奋的眼神。
  程岭轻轻一问:“你可想念上海?”
  郭仕宏一怔,然后叹息,跟着说;“开头天天做梦回到老宅去,后来好一点了。”
  “你很早来温哥华?”
  “四九年,我与家长不和,趁分了家,一早来落脚,倒也好,以后反而可以把他们一个个接出来。”
  “你付过人头税吗?”
  郭仕宏笑,“不,二三十年代才需付人头税。”
  程岭加重注,“我这副牌是顺子。”
  “我不相信,我已经是两对,你看,一对皮蛋一对二。”
  程岭问:“你下什么注?”
  “我赌这间房子,你赢了是你的。”
  程岭不安,“那我赌什么?”
  “天天陪我玩脾。”
  “那当然。”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发牌吧。”
  最后一只牌下来,程岭一看,竟是一只前克,程岭咦一声,“输了。”
  郭氏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猛然发觉起码已有十年未曾这样大笑过,不禁无限感慨,付出点代价又算得什么呢,买得如此畅笑,真正值得。
  程岭把牌收起洗了几次。
  “郭先生,你对我很慷慨。”
  “那里那里,做得到就应该做。”
  “你很尊重我。”
  郭氏凝视她,“因为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程岭颇首,“这个道理我懂,敬人者人恒敬之,谢谢你对我额外大方。”
  郭氏又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自然懂得施比受有福。”
  “郭先生,我很幸运。”
  “那看你的要求如何罗,有人会觉得这种生活太过沉闷。”
  程岭笑笑,“要不要再发牌?”
  “不用了,我已经赢得我所要的,再玩下去,恐怕会输。”
  他们一起喝下午茶,阿茜将点心分作两份,程岭吃蛋糕,给郭氏的却是一碗油豆腐粉丝汤。
  程岭十分眼红。
  郭某看到她渴望的眼神,“给你吃。”
  阿茜道:“我再盛一碗来。”
  郭仕宏却道:“我不要。”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吃这种汤水淋漓的点心,怕吃相难看,使程岭生厌,何必呢,吃毕,又得剔牙,更有碍观瞻。
  不,他不是想讨好她,只是不欲出丑。
  只有尊重人的人才会获得尊重。
  如果他端出一副花钱大爷的嘴脸,那么,他得到的,不过是一只金丝雀。
  这时阿茜过来说有电话找程岭。
  程岭十分讶异,“谁?”跑去听。
  郭仕宏喝口茶,笑问阿茜:“像不像?”
  “像,真像。”
  郭仕宏叹口气,“第一次看见她,我还以为小表姐英魂不息,前来找我们呢。”
  阿茜恭敬欠身,不再言语。
  郭仕宏低下头,“我太过奢望了,小表姐墓木已拱。”
  他沉吟半晌,泪盈于睫,几十个寒暑经已过去,他的悲痛丝毫未减。
  这时程岭听完电话回来,握着拳头,她高兴得落下泪来,“弟弟妹妹有消息了。”
  郭氏连忙笑,“那多好。”
  “五月可以来与我相聚,郭先生,谢谢你们,据弟弟说,全靠你们鼎力相助,不然三年也发不出证件。”
  郭仕宏真的笑了,“那里致于这样。”
  程岭本来还在笑,忽然笑不动了,眼泪直流下来,她也有顾忌,郭仕宏头一次来看她,怎么好哭哭啼啼,程岭硬生生把眼泪吞下肚子。
  只听得郭氏说:“令弟来刚好报读第十班,这孩子早读书,十七岁好进大学了。”
  程岭忙不迭点头。
  郭仕宏没提到程雯,在他那老一派思想中,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毋须担心出路。
  他听了一会音乐便告辞了。
  那一晚,程岭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梦中看到弟妹已经一板高大,大学毕业,事业有成,她乐得合不拢嘴来。
  第二天,郭海珊源人来安装电视机,一扭开,荧光幕上有黑白映像,程岭看到一个外国阿飞在台上扭着臀部唱歌跳舞,台下少女争着尖叫涌向前。
  程岭感慨,已经这样开放了吗,程雯来了,可得好好与她谈发这风气问题。
  稍后郭海珊来问候,双手插在口袋里,含笑说:“看看新闻节目倒是不错,其余的我接受不来。”
  程岭叹口气,“许久没看电影。”
  郭海珊笑道:“阿茜是影迷,她可以陪你去看戏。”
  阿茜很难得搭腔,居然在一旁笑道:“我最喜欢李丽华,哪里有得看。”
  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阿茜果然陪程岭去看戏。
  外国戏院向不对号,随便坐。
  程岭与阿茵刚坐下,隔壁两个洋妇便起身离去。
  程岭知道她们不愿与支那人共坐。
  也好,至少华人有坐下来的自由,白人有离座的自由,程岭不放在心上。
  阿茜却忍不住冷笑,她说:“最好不要进来,这家奥迪安戏院,去年已是郭先生的物业。”
  程岭记得很清楚,她们看的戏,叫郎心如铁。
  女主角美得不像真人,一双大眼睛充满灵魂,男主角为了她,谋杀了糟糠之妻。
  离完场时程岭发觉腹痛。
  她一向对无论何事都擅于忍耐,可是痛得额角上布满亮晶晶汗珠。
  散场,灯一亮,程岭没能立即站起来。
  阿茜发觉不要,低声问:“程小姐,你怎么了。”
  程岭即时被送往医院。
  程岭没想到医院的气氛这样好,医生看护笑脸迎人,有问必答。
  她记得陪养母看病时医生态度好比晚娘。
  郭海珊立刻赶到,对程岭道:“你好好休养,表叔一向不到医院探访,他不来了。
  可是送来一大盘桅子花。
  做完手术,程岭还不十分苏醒,朦胧间觉得郭仕宏就在身边,他什么也投说,坐了几分钟,就走了。
  第二天,医生来同程岭说话。
  他说:“我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然后咳嗽一声,“好消息是,你的身体很快会复元,三天后可望出院,”停一停,“坏消息是,手术之后,你将失去怀孕机能。”
  医生语气十分惋惜。
  程岭没出声。
  她一直没想要这个孩子,可是一旦失去了他,又怀念那胖胖的小腿小手,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她吃惊,以后将会是好长的一段日子,她都得孤寂地度过。
  程岭仍然不发一言,脸色却更为苍白。
  医生知道华人妇女一向不喜流露感情,“有事叫我”,他说毕离开病房。
  才十七岁,她短短的生命已经好比他人一生或是两生。
  她倦极入睡。
  三天后出院返家,程岭一点声色不露。
  她不说,也无人会提,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隔了大半个月,程岭才闲闲提起:“手术很凶险吧。”
  阿茜也坦白回道:“是宫外孕,内部大量出血,再迟些大人都救不活。”
  程岭呆半晌,“可见每一个生命来到世上都不容易,得好好珍惜。”
  “程小姐说得很对。”
  经过此事,她整个人沉着了,比往日更不动声色,郭仕宏差人替她送来一只小玳瑁猫。
  阿茜笑说:“程小姐替它取一个名字。”
  程岭侧着头想一想,“叫西施吧。”
  又过数日,她闲闲同郭海珊说:“我想请你替我打听一件事。”
  “你尽管吩咐。”
  “你可记得那个流落在东方之家的混血小女孩?”
  “呵,她。”
  “不知怎么样了。”
  “我去问。”
  程岭笑笑,“任何生命来到这世上,原来都不容易。”
  郭海珊知道她有感而发,连忙称是。
  程岭吁出一口气。
  下午消息就来了。
  郭海珊郑重坐下,与程岭谈到细节。
  “原来那小孩的母亲一直没有把她领回去。”
  程岭一怔,寒毛竖了起来,一定是出了事,那女子很爱女儿,不然不会多艰苦都把她带在身边。
  “她怎么了?”
  “她死了。”
  程岭张大嘴。
  郭海珊不欲多谈死者,“那孩子一直流落在东方之家。约数周前由教会交一个家庭寄养,我们知道她住在三角洲。”
  程岭半晌才问:“她怎么会去世?”
  郭海珊无奈,“注射过量毒品,送到医院已返魂无术。”他没有说她受到虐待,体无完肤,是宗惨剧。
  程岭受到极大震荡,她喝一日茶,“那孩子,我想领养那孩子。”
  “是否想我同郭先生说?”
  程岭颔首。
  “你自己为什么不说呢?”郭海珊实在不明白。
  “由你做中间人,他拒绝了,比较不那么伤害我的面子,只有好说话。”
  “你说的对,我的意见是,那样血统出生的一个孩子,恐怕不好养,不如另找一个初生婴儿。”
  程岭不语,过一会反问:“你可记得那小女孩的样子?”
  郭海珊点点头,“大眼睛,小面孔,一半华人血统。”
  “我也不能忘记,如果只能帮一个,我情愿帮她。”
  “我去办。”
  “海珊——”
  他笑着回头,“什么事?”
  “一切都靠你了。”
  郭海珊点点头。
  晚上,在大宅的书房里,郭仕宏坐在近炉火处。
  他说:“今年没下雪。”
  郭海珊答:“是。”
  郭仕宏又说:“她失去自己的孩子,心灵渴望有个寄托,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领养牵涉到财产承继问题,不知她有无考虑清楚。”
  “我猜她不会考虑到那么远。”
  郭仕宏笑,“年轻就是这点好,过一天算一天,随心所欲。”
  郭海珊唯唯诺诺。
  郭仕宏问:“她为什么不亲口同我讲?”
  郭海珊把程岭意思说一遍。
  郭仕宏定点头,“她倒想得很周全,海珊,你且把那孩子带到这里,我们慢慢再作商量。”
  “是。”郭海珊总算松口气。
  他自小跟在这位叔父身边,有个原因,他生母失宠,他也被父亲打人冷宫,连吃年夜饭也不唤他,郭仕宏看不过眼,打救他,叫他跟在身边当差,才有今日重见天日的局面,他反而同生父那一房生疏,只听郭仕宏命令,他心甘情愿帮郭仕宏打点这种琐事。
  过两日那小孩被带出来了。
  程岭问:“人呢?”
  “在儿童医院。”
  “她有病?我去看看。”
  看到莉莉,不说程岭根本不认得她。
  那孩子瘦了许多,脸上有癣癞,头发被剪短,左眼肿起,手臂上有明显化脓伤口。
  医生说她患有痢疾与寄生虫。
  但是小孩神情还镇定,见到程岭十分高兴。
  程岭温柔问她:“你记得我吗?”
  小莉莉点点头,“你是那善心的太太,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程岭叹口气,“以后你就同我一起生活可好?”
  莉莉颔首。
  “治好了病,你就跟我回家。”
  “可是,”她问:“我的母亲呢?”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
  莉莉轻轻说:“她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是不是?”
  程岭点点头。
  莉莉不语,也不哭,低下了头承认这是事实。
  连郭海珊都觉得不忍,别转了头。
  莉莉稍后问:“太太,以后我该叫你什么?”
  程岭答:“你叫我妈妈。”
  那孩子呼出一口气,抱住程岭,头埋在她怀中,“妈妈。”
  是,妈妈。
  程岭发誓会做一个最好的养母,正像她的养母一样。
  自医院出来,郭海珊轻轻说她:“那孩子有传染病。”
  程岭陪笑,“你看我,欢喜得浑忘细菌。”
  郭海珊不语,看样子她的热忱不是三两天会得减退。
  程岭忙碌起来,不但要安置莉莉,且要替弟妹准备房间,整日兴奋地打点这个处理那个,黄昏仍与郭仕宏玩扑克,老是输。
  她叹气,“牌听你的话。”
  郭仕宏呵呵笑,他喜欢看到程岭这样开心。
  程岭要到这个时候才胖出来,脸上也有了艳光,因感英语不足,找到老师补习,在不正常的环境里,她尽量过着正常的生活,那种极端的努力感动了郭仕宏。
  莉莉自医院领回来的时候,前后判若二人,皮肤外伤痊愈,换上新衣服,又有笑容,比一般同龄孩子乖巧,叫妈妈后一动不动坐着。
  郭仕宏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莉莉。”
  “是中国人,总得有中国名字,你姓郭,叫郭念芳好了。”
  程岭很感激郭仕宏,因而笑问:“念芳,芳是谁?”
  郭仕宏也不隐瞒,“芳是郭岱芳,我的表姐,比我大一岁。”
  程岭笑问:“她人呢,她在此地吗?”
  郭仕宏说:“不,她十九岁那年已经去世。”
  “呵,太不幸了。”
  郭仕宏忽然问:“你可听过辛亥革命?”
  “当然有。”
  “郭岱芳是其中一位革命志士。”
  程岭不出声。
  郭仕宏忽然疲倦了,扬扬手,不愿多说,到楼上休息。
  到晚上他才下来吃饭。
  屋内十分清静,完全不像有孩子存在,郭仕宏笑说:“那孩子比一只猫还静。”
  程岭笑。
  “你同她都没有声响。”
  “妹妹来了就不一样,妹妹大声。”
  “念芳同你一样,全无正式出生证明,据医生断定,她年约六岁,我会重新替她做有关文件。”
  程岭忽然说:“那位岱芳表姐,同你是青梅竹马吧。”
  郭仕宏答:“是,我爱慕她。”
  “她一定是位女中豪杰。”
  “结果杀身成仁。”郭仕宏无限感慨。
  程岭说:“真是每个人都有伤心事。”
  “你呢,你最伤心是什么?”
  程岭低声说:“永远寄人篱下,养母对我虽好,可是又天不假年,我一直流离失所。”
  谁知郭仕宏说:“明天海珊带你去签个宇,这幢房子便属于你,有个自己的窝,就不会有那种流离的坏感觉了。”程岭微笑,那天晚上,她拿到三只红心二,当郭仕宏吆喝说:“一对四一对八”的时候,她不动声色覆上牌。
  像她那样环境,输与赢已经没多大相干。
  郭仕宏的脾气也只有程岭知道。
  一日他召了手下来开会,自上午九时到两点半还没散,也没吩咐拿食物饮料进书房。
  终于阿茜前来报告:“门缝塞了这张条子出来。”
  程岭打开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请叫他吃饭”,字迹属于郭海珊。
  程岭嗤一声笑。
  她定到书房门前,轻轻叩两下,推开一条缝子。
  里边的郭仕宏暴喝一声:“什么人!”
  程岭不动声色,也不进去,在门缝外劝说;“好吃饭了,快三点啦。”
  郭仕宏听得这把声音,一帖葫,马上轻化,过半晌,他清清喉咙,“就来了。”
  救了那班又饿又渴又得听教训的手足。
  郭仕宏在程岭处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程岭习惯早起,每朝与女儿在花园剪花插瓶,稍后,莉莉由车夫送到学校去,程岭总觉得念芳是她的影子。
  这孩子把内心世界隐藏得非常好,独自在房里玩洋娃娃,好几个小时无声无色,程岭推开房门,她才转过头来,满脸笑容,叫声妈妈。
  像煞了程岭幼时,她们都是存心来做人的。
  程霄与程雯抵达温埠那日,程岭并没有去接飞机。
  那日一早,郭仕宏同地说:“今日你陪我到医院,叫海珊早些来。”
  程岭称是。
  过一会他又想起来,“弟妹可是今天来?”
  程岭笑道:“已安排人去接了。”
  郭仕宏唔地一声。
  他们一个上午都耽在医院里。
  这是程岭第一次得知郭仕宏的病情。
  郭海珊低声道:“你知道了也好,心里有个准备。”
  郭仕宏患末期肺癌。
  医生说:“一年多来坏细胞都结集这几个地方,不是扩散,也不会痊愈,手术没有多大作用,病人在将来的日子最好舒泰地度过。”
  程岭抬起头来,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医生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轻轻回答:“半年、一年。”
  程岭低下头。
  “我们会密切注意他的情况,尽量不叫他痛苦。”
  她到病房服侍郭仕宏穿回衣服。
  郭仕宏在她脸上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他边穿外套边问:“医生可是说我活不久了?”
  程岭淡淡答:“凡人上午都不知道下午的事。”
  郭海珊钦佩到五体投地,他愿意跟她学习这一份轻描淡写。
  回到家,车子还没驶进车房,就见到一个人影箭似射出来。
  “姐姐,姐姐!”
  程岭笑着下车,与程雯紧紧拥抱,这程雯,长高了一个头不止,手大、脚大,身上的毛衣短了一截。
  程雯痛哭起来。
  程岭只是说:“又笑又哭,多丑。”
  这一下子屋里当场热闹起来,阿茜早有先见之明,已到大宅去借来帮工一名。
  郭仕宏并不嫌烦,他独自坐在一角看程氏姐妹欢聚。
  一个人最要紧自得其乐,看程岭就知道了,她的弟妹女儿统在此,没有一人与她有真正血缘关系,可是管它呢,她不知多高兴,索性弄假成真,好好享受亲情。
  不应计较时何用计较。
  程岭叫弟妹称郭仕宏为郭先生。
  程雯把姐姐拉到一角,有话要说。
  程岭也趁机看仔细妹妹,只见一脸倔强之色,皮肤晒得黝黑,十分健康,顿时放下心来。
  她问:“郭先生是谁,是姐夫吗?我记得结婚照片里不是他。”
  程岭微笑。
  “还有,那念芳怎么会是你的女儿?”
  听语气,她不喜欢她。
  “你是阿姨了,你要爱护她。”
  “唏,我不稀罕,看她明明是个西洋人,可见决非亲生。”
  程岭笑着提醒她:“我们都不是亲生的。”
  谁知这句话气苦了程雯,她大声哭起来。
  程霄探过头来,“什么事?”
  “妹妹闹情绪。”
  那里郭海珊正与程霄细谈他的功课与志向,他啊了一声,继续话题。
  程岭走到郭仕宏身边,坐在一张脚踏上,言若有憾,“吵坏人。”
  郭仕宏笑,“家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
  西施轻轻走过来,程岭将它抱在怀中。
  她把烦恼暂且抛至脑后,命运虽然控制了她,可是她太会得随遇而安,自得其乐,也就是一名赢家。
  这时她听得郭仕宏问:“程岭,你愿意同我结婚吗?”
  程岭一怔,“我的离婚批准了吗?”
  郭仕宏颔首。
  她笑笑,“那,随得你好了。”
  结婚有保障,婚后他的财产一半自动属于她。
  程岭并不贪钱,可是她知道生活中缺钱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郭海珊过来说:“程霄绝对是一块读书材料,看到这种优秀少年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那,这里有的是好学校,如嫌不足,还可以送到美国去。”
  那天晚上,程岭梦见养母。
  程太太满面笑容,推醒程岭,“领儿,谢谢你。”
  程岭讶异,程太太一点不显老,而且那袭缕空花纱旗袍永远适合潮流。
  “妈妈。”她叫她。
  “你现在也是妈妈了。”
  程岭自床上坐起来笑答:“是的。”
  “多得你,领儿,弟妹才有出路。”
  程岭只是笑。
  “有没有见生母?”
  程岭摇摇头。
  养母诧异,“领儿,你心地那么慈,为什么独独与你生母计较?”
  程岭不语。
  “她想见你。”
  程岭抬起头,养母已经走向门角,她叫:“妈妈,多说几句,妈妈,妈妈。”
  她自床上跃起,知是梦,犹不甘心,直推开睡房门,找到偏厅,“妈妈。”
  天已亮了。
  以后一段日子,程岭一早起来亲自替大小三个学童准备三文治午餐带返学校吃,忙进忙出。
  见到郭仕宏只抬头说声“呵起来啦”,接着又忙。
  郭仕宏觉得这样的生活别有风味,冷落了他不要紧,他心甘情愿退到一旁看程岭嘀咕:“这牛肉夹面包够营养,阿茜,拿苹果汁来……”
  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一直没享受过家庭温暖,此番如愿以偿。
  日常生活的热闹、忙碌、无聊,分散他的注意力,只有在午夜梦回,他才会想起他的病。
  程雯与程霄报名在私立学校念书。
  一日程岭送程要到学校,下了车,顺便在校门口参观,合该有事,她听得三四个黄头发女孩对程雯指指点点,然后笑,程岭只听到“那中国女孩——”五个字,她忽然发作,跑过去质问那些女孩:“你们说什么?”
  程雯拉住姐姐,“没什么啦,姐姐,随得她们去啦。”
  程岭脸上罩着严霜,对那几个白种女孩子说:“她同你们一样,均是加国人,不错,她来自中国,你来自何处,乌克兰?”
  那几个女孩见势头不对,一哄而散。
  程岭犹自骂:“这么小已经这么坏!”
  程雯啼笑皆非,当下不说什么,黄昏即同郭仕宏诉苦。
  郭仕宏一边微笑,一边听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嘀嘀咕咕说些鸡毛蒜皮事情,觉得属于一种享受。
  程雯说:“她们有点怕,又有点厌憎我,此刻集体孤立我。”
  郭仕宏说:“不怕,我同校长说去。”
  “哗,”程雯把手乱摇,“那我会更惨,我不要特权,让我做一个普通学生。”
  她站起来回房间去。
  走廊里碰见小念芳,她叫她“阿姨。”
  程雯忽然说:“我不是你的阿姨,别叫我。”
  莉莉小小身型呆住,这时,一只手搭住她的肩,是她母亲,“念芳,你去做功课。”
  小孩一走开,程岭便对程雯笑说:“你若爱姐姐,也必须爱姐姐的女儿。”
  程雯说:“她睡在全屋最好的房间里,又得到你最多钟爱。”
  程岭又笑,“程雯你在别的事上何等大方,从头到尾,你对我无比友爱,丝毫不当我是养女,直视我为亲姐,此刻缘何一反常态?”
  程雯自觉理亏,“我不知道,我一定是妒忌了。”
  “更不合理,你应爱屋及乌。”
  程雯不愿继续讨论:“我去看程霄学车。”蹬蹬蹬走下楼去。
  “喂,喂,”追出去,迎面来的是郭海珊。
  他含笑问:“找我?”
  程岭只得笑,“来,海珊,我们喝杯咖啡。”
  厨房里两个工人正在备菜。
  郭海珊说:“地方好像不够用。”
  “不不不,郭先生同我喜欢挤一点。”
  他们在书房坐下。
  程岭问:“我养父还好吗?”
  “他找到了女朋友,此刻与那位女士同居,他俩在上海已经认识。”
  程岭点点头。
  “子女在这里很好,他也总算放心。”
  过一会程岭说:“我想寻访生母。”
  “有名有姓,一定可以找得到。”
  “我只知道她叫方咏音,上次有人见到她在新加坡出现,她好像是个舞女,又做过歌星。”
  “我知道了。”
  “我愿意见她。”
  程岭喝一口咖啡。
  这时郭海珊说:“对,有一件事。”
  程岭见郭海珊语气郑重,抬起头来。
  “不知你对片打东街一四零一号这个地址有无记忆。”
  程岭一征,那正是卑诗小食店所在,她不动声色,“那处怎么了?”鼻子已经发酸。
  “那个铺位被银行封掉现推出贱卖。”
  程岭又一怔,然后缓缓说:“郭家对此铺位有兴趣吗?”
  郭海珊摇头,“我们从不在唐人街发展,郭家的物业多数在市中心。”
  “那,为什么有兴趣说到它?”
  郭海珊轻轻道:“他说,你或者会有打算。”
  他当然是郭仕宏。
  程岭笑了,“我身边一个钱都没有,我一无存款二无信用,我没有打算。”
  “印大现在很不得意。”
  程岭听到这个名字,感觉上陌生隔膜到极点,仿佛已是前生之事。
  不过她终于说:“是,能帮他是好的。”
  “印家有三兄弟,老大最能干,”郭海珊只当程岭不认得这一家人,“老二上个月在马来亚一宗矿场意外中受了重伤,老大一直在那边照顾他,老三趁此机会把铺位赌输了,还遭一身毒打,下落不明。”
  程岭默默聆听。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说:“那铺位是个极其腌脏的地方。”
  “可是总还可以落脚,人最怕无片瓦遮头。”
  程岭犹有余怖,打了一个冷颤,“说的是。”
  “你对上海无甚印象了吧。”
  “现在又怎么了?”
  “搞大鸣大放运动,叫人把心中不满意的话全说出来,政府藉此检讨求进步,绝不秋后算帐。”
  程岭微笑,“那么好?我就办不到,谁讲我坏话,被我知道了,必定同此人绝交。”
  “美国人正大肆举报搜捕共产党,连卓别灵都避到英国去了。”
  程岭抬起头,仿佛只有她这间屋内有和平。
  她真没想到自己会得救,并还把弟妹及小莉莉拉上岸。
  郭海珊忽然十分突然地问了一句话:“你快乐吗?”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生怕造次,得罪了程岭。
  啊可是程岭并不是骄矜的女子,丝毫不以为件,她侧着头郑重地想了一想,“我一生追求的,并非快乐,所以得不到快乐,也是应该的,我一直向往生活丰足无忧,现在已经得到,夫复何求。”
  这时佣人走过,程岭叫她添杯咖啡。
  小念芳进来,依偎身旁,“妈妈,给我吸一口。”
  “苦涩不好喝,去,叫阿茜给你冰淇淋。”一边纵容地把杯子趋到她嘴边,又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郭海珊在一旁微笑,这堪称是最年轻的慈母。
  念芳的眼睛与头发始终黄黄,像琉璃那样颜色,混血儿特征毕露,这孩子,差点踏进鬼门关,侥幸存活,也注定在阴沟里终其一生,可是上天自有安排,叫她遇见程岭。
  小念芳此刻已浑忘前事,,不过照样听话懂事,一双大眼睛时刻默默注视人与事,绝不多话,讨人喜欢。
  性格同程岭差不多,得些好意,立即回头,绝不纠缠,绝不贪多。
  女子以这种性格至为可爱,不过郭海珊对程雯也很有好感,她爽直磊落,爱笑爱玩,为全家带来喜乐。
  至于程霄,那要等圣保禄学校出信褒奖他优异成绩,家人才知他功力。
  这男孩与他母亲在生时判若二人。
  当下郭海珊说:“我该告辞了。”
  程岭送他到门口,回头问阿茜:“郭先生呢?”
  “在楼上好些时候了。”
  程岭连忙上楼去,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郭任宏伏在她的小书桌上书写,看见她,才住了笔。
  她歉意地说:“我竟没问你需要些什么?”
  “阿茜招呼过我了。”
  程岭拉起窗帘,“这么暗,看得见嘛。”
  亮光透进来,才发觉郭任宏脸容憔悴,老态毕露。
  他皮肤又干皱,衬衫领子显得宽松,写了那么久,似乎有点累,程岭扶他到沙发上坐下。
  他喝口茶,咳嗽两声,轻轻说:“你毋须有太多钱。”
  程岭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不过她有个好处,她不心急,她专心聆听。
  郭任宏说下去:“钱多了麻烦,惹人觊觎,而且,根本无用,你又不是有野心要做大生意的人。”
  程岭还是不懂,怎么忽然向她说起钱来。
  “可是,又不能没有钱,穷人寸步难行,所以我替你准备了一笔款子,放在一个律师处,照顾你以后的生活,那律师是本地人,叫郭嘉福,十分可靠,海珊会介绍你们见面。”
  程岭忽然明白了。
  她寒毛直竖起来,郭仕宏在口述遗嘱!
  她一时开不了口。
  郭仕宏侧头,笑了一笑,“真奇怪,一晃眼我竟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还清晰记得当年跟家父到银行学生意的情况。”
  在这时他脸上好像有了光彩,眼睛也年轻起来。
  他同程岭说:“家人不住与我说亲,可是我只喜欢小表姐,你看我,终身不娶,就是为着她,可是她加入了革命党,一去不返……”
  程岭不语。
  “算一算,整整半个世纪快过去了,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程岭你有无想过时间去了何处呢?你那么年轻,你不会担心这个问题,我有时梦见岱芳,她永远那么年轻漂亮,她不会老,而我却已成为衰翁。”
  程岭听着,深感凄酸,泪流满面。
  “有时我也觉得奇怪,有朝一日我俩在另一个国度见面,她怎么辨认我呢?”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
  郭仕宏喃喃自语:“也许,那时不凭肉体相认,也许,我的灵魂不老,她会认得我。”
  程岭把手按在他手上。
  郭仕宏抬起头,“程岭你真像岱芳,少年时我心情欠佳,她也喜欢按着我手安慰我。”
  程岭微微笑。
  “更可惜人不能一直活下去,不过,总得腾出空位给后人吧,前人也是这样退位让贤。”
  这时阿茜在门外说:“医生来了。”
  “请他进来。”
  程岭退出去,在走廊坐下,轻轻落泪。
  小念芳不知从何处走来,轻轻拭去她的眼泪,程岭与她紧紧拥抱。
  稍后,程岭到律师处签署了多份文件。
  她要在那个时候,才拥有银行户口及支票。
  那日,她向郭海珊要求独自在市中心逛一逛。
  “我这一年根本没有观过光,想看看这世界。”
  “我陪你。”
  “真的不用,司机接我返家。”
  “那么,我去叫程雯出来。”
  “罢哟,她在上课呢。”
  郭海珊急了,一抬头,看到律师行相熟女职员,便说:“吕小姐,你抽得出一两个小时吗?”
  那吕小姐知情识趣,“当然可以。”取过手袋,就陪程岭下楼。
  郭海珊朝她打一个眼色。
  吕小姐会意:“郭太大,我们到勃拉街逛完了百货公司喝茶。”
  程岭只得接受好意,乘机看一看吕小姐的妆,发觉口红已经不流行鲜红,淡色看上去比较自然,眼睛边沿学古埃及人那样描一条线,轮廓顿时鲜明起来,还有,裙子比以前短,衬衫也较为贴身,领口结一蝴蝶,非常俏皮。
  程岭在心里嚷:我过时了。
  那吕小姐鉴貌辨色,“郭太太,我叫吕文凯,你想买些什么尽管吩咐。”
  程岭抬起头,只见蔚蓝的天空非常晴朗非常高,可是这一个天却势利地只属于吕文凯那样的女孩子。
  程岭问:“你是大学生吗?”
  “我去年刚自卑诗大学出来。”
  “你是土生女?”
  “不,家父家母仍在香港定居。”
  “你觉得外国人有歧视华人吗?”
  “个别情况啦,倒底与上一个世纪不同,现在华人不是梳猪尾的苦力,”吕文凯微笑,“我们的发展也不一定局限在唐人街,相信再过十来年,华人定可大使拳脚,资本主义讲实力。”
  “吕小姐在大学念什么科目?”
  “管理科学。”
  程雯将来也可以念这个。
  可怜的程岭,她不知道吕文凯实际上还要比她大上两三岁,环境造人,此刻反而是她显得老气。
  程岭替弟妹及女儿买了许多新衣。
  轮到她试穿之际,她感慨了,对吕文凯说:“你穿就好看,不比我,硬硼绷,原来穿衣也讲气质,不能勉强。”
  等找到地方喝茶,天色已经暗了。
  吕文凯已第二次拨电话向郭海珊报告行踪。
  程岭回到家,看到郭仕宏站在露台上等她。
  她抬起头笑,“怕我迷路?”
  郭仕宏但笑不语,她去了这几个钟头,使他觉得天长地久。
  程岭进屋脱下新外套,“我出去花钱去了,真痛快,洋人都管我叫太太,女士。”
  郭仕宏只是笑。
  “你说华人是否已经抬头?”
  郭仕宏想一想,“世纪末吧,世纪末或可与白人争一席之地。”
  程岭诧异,“还要等那么久?”
  “嗯,而且,必定尚有歧视之声。”
  程岭气馁。
  “三四十年很快过去,届时你正当盛年,不过,我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幸亏这时程雯欢呼着进来领取礼物,每拆开一盒就雀跃大笑,使程岭觉得再花得多也是值得。
  接着的一段日子,空气十分阴暗结郁,郭仕宏开始亲手筹备他的身后事。
  他不但亲自挑了照片,而且还一丝不苟地选了照相架子,接着准备寿衣,棺木石碑,联络牧师,还有,让程岭陪着他去挑选墓地。
  家里两个少年颇有意见。
  程雯嘀咕:“可怜的姐姐,简直是只笼中鸟,不见天日,陪着一个日渐衰败的病人,他又尽要她陪着做些奇奇怪怪的事,真痛苦。”
  隔了很久,程霄才说:“那是她的职责。”
  “太可怕了。”
  一向沉默的程霄忽然多话,他又说:“她牺牲了自己,作为踏脚板,你我才可以安然过度,我此生都会感激姐姐。”
  程雯悄悄落泪。
  程霄取过一支牧童笛,问妹妹:“你可记得这首歌?”
  他轻轻吹了几个音符,程雯听出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那个时候,程岭正与郭海珊陪郭仕宏看穴地。
  郭仕宏拄着一枝式样古朴印第安土着制的拐杖,已在这个叫昆士兰的墓园逗留了相当久。
  那天天阴风劲,郭海珊只觉愁云惨雾,十分不自在,侧头看程岭,她却轻松自在,一如逛百货商场,真亏她的,如此尽忠职守,任劳任怨,难怪她在郭仕宏心目中有那样的地位。
  郭海珊缩了缩肩膊。
  郭仕宏说:“昆土兰,即后土之意,皇天后土,很适合中国人概念,这一穴背山面海,十分舒适,永久葬在此地,也是一种福气。”
  程岭不语,劲风吹得她衣裤飞舞。
  “就这里好了。”
  程岭对死亡经验充足,不以为意,当下用笔记本子抄下号码。
  郭仕宏说:“风大,你上车去等着,我再站一会儿就来。”
  程岭缓缓定到郭海珊身边去。
  郭海珊有点责怪的意思,“你该劝劝他。”
  程岭诧异地抬起头,“海珊,何作此言?华人习惯处理一己之身后事,从前乡下人把棺木放在地下室,每年抬出来油漆一次,我们是一个很豁达的民族。”
  郭海珊长叹。
  “你看,他在默祷,他一定在同他岱芳表姐说,他很快会去与她合会。”
  什么都瞒不过程岭。
  郭海珊心底想:这样绝顶聪明的女子,假如多读几年书,不知会去到什么地步。
  稍后,郭仕宏与他们会合。
  一切都准备妥当,可是随后大半年中,他的健康却并无显着变化。
  郭仕宏想与程岭去纽约度假。
  程岭却说:“假使你要办事呢,我一定跟着去,如果净是度假,我们不必在都市里兜兜转转。”
  郭仕宏好奇,“依你说,该往何处?”
  “程霄说,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近青康与阿拉斯加边界的塔辛仙尼流域。”
  “但那是一片旷野!”
  “是呀,那样的净土世上已经不多。”
  郭仕宏骇笑,“与糜鹿与棕熊为伍?我可吃不消。”
  “我们去几日即返。”
  “只怕没有客栈。”
  程岭肯定地说:“有矿场探测队宿舍,设备齐众。”
  “你真想去?”
  “我喜欢大自然。”
  “我有何损失?由你打点好了,别告诉海珊,他一定反对。”
  程霄开车,程笑打点行李,随行还有一名男护士,一行四人,出发那朝,郭海珊出现,他自程雯处得到消息,也来凑兴,他在加拿大住了近甘年,从未去过塔辛仙尼河。
  火车到了终站,纵使是初夏,也得换上厚衣,他们转吉甫车继续上路。
  程霄在火车站为当年建筑铁路而奉献生命的华工默哀致敬。
  一小时车程之后,他们就看到积雪的崇山峻岭,咆哮的河流,一望无际的松树林。
  郭海珊彻头彻尾是个生意人,哗一声,“这山里必定有金矿与铜矿,华仁堂可要分一杯羹。”
  大家都笑了。
  到达探测队营地,郭海珊找到主管,立刻谈起生意来。
  程霄说:“我最爱此地。”
  程雯则咕浓:“我不会那样说,纽约也有纽约的好处。”
  休息过后,领队带他们步行到附近一个了望站。
  郭仕宏问:“要不要上去?”
  程岭与他缓缓走到顶部,坐下来,自暖壶里斟出热可可各喝几口。
  他俩静静坐了颇长一段时间。
  秃鹰就在跟前打转,绿色原野向前似伸展到永恒。
  程岭轻轻说:“在这里我觉得自由自在,我不再怕追不上潮流,或是受的教育不足够,我毋须自卑,我恢复信心,我不必理会谁看不着得起我,或是什么人在我背后说些什么话,大自然不会辜负我。”
  郭仕宏深呼吸一下,“在原野,人对死亡也没有那么紧张,你看山同水,已经存活了数百年,人类生命总有尽头。”
  程岭温和地问:“你害怕吗?”
  “每个人都对死亡有恐惧。”
  “可是你已奉献了光与热,华仁堂已有五十年历史,你也是铺铁路的一分子,我虽然没出去走,也知道华仁堂是温埠华人的一股主力,大家都会记得你。”
  郭仕宏笑了,“你真认为如此?”
  “当然,没有前人种树,后人焉可纳凉,华仁堂头一个把华人带出唐人街。”
  郭仕宏仍然笑,“是,此刻我们同白人一起力争上游。”
  程岭也笑,“或是同流合污之类。”
  他们一老一小相拥而笑。
  第二天,他们坐在同样的地方喝热牛乳。
  这次郭仕宏问她:“程岭,你欲结婚呢,还是维持原状?”
  程岭看着紫色的天空不加思索地答:“结婚吧。”
  “结婚后你的身分是寡妇,你不愿永远做程小姐?”
  “可是婚后海珊等人对我至少有个称呼,不必含糊其辞。”
  “好,那回去就结婚吧。”
  程岭笑,“弟妹一定很高兴。”
  “你呢,你可开心。”
  程岭想了一想,“结婚当然是喜事。”
  郭仕宏知道再追问下去是极之残忍的一件事,故噤声不语。
  他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幸亏身边有这个可人儿可慰他寂寥,好几次精神恍饱,他唤她岱芳。
  “华仁堂交给海珊,你没有异议吧。”
  “你的主意一定已设想周全。”
  郭仕宏调侃道:“华仁堂是权力所在,你不羡慕?”
  程岭嗤一声笑出来,“我要是快乐,已足够条件快乐,我要是不快乐,十间华仁堂也不能使我更快乐。”
  郭仕宏凝视她,“你会快乐的程岭。”
  那天下午,他建议打道回府。
  郭海珊反而是最惆怅的一个。
  大家以为他舍不下大自然,谁知他说:“在这里谈生意,全无对手,真是太好了。”
  回到家,郭氏即筹备婚礼。
  牧师及婚姻注册处人员在书房中替他俩证婚,郭氏一直坐着,程岭站他身旁。
  前后三年,程岭已经第二次结婚。
  她只穿着普通的见客衣裳。
  在同一日,郭仕宏宣布华仁堂正式由郭海珊全权接管。
  郭海珊松口气,他在生父那一支失宠,反而在表叔处受到尊重,他有扬眉吐气,一雪前耻的感觉,故泪盈于睫。
  郭仕宏到翌年春季才逝世。
  他表现得很坚强,如常生活,每天傍晚都玩扑克牌,仍然每次都赢。
  程岭输了故意把脸色装得十分孤寡。
  一次郭仕宏不相信她是真输,要看她底牌,一掀开,果然是瞥脚牌,从此以后,郭氏不再怀疑。
  他辞世之后,程岭仍然每晚把一副牌放在桌子上。
  程雯问姐姐:“你猜郭先生是否相信他晚晚拿到好牌?”
  程岭笑,“有什么瞒得过他,有时他不去追究真相。”
  “多奇怪。”
  “再过些日子吧,长大以后你会明白。”
  “我已经长大了。”
  一日她自学校返来,怪叫着:“荒谬!荒谬!”扔下书包,涨红面孔,“今日我们全班去参观宰鱼场,我发觉宰鱼机器上刻铸着‘铁清人’宇样,那是什么意思?”
  彼时郭海珊正与程岭商议事宜,听到程雯愤慨震惊的语气,不禁笑出来。
  他解释:“机器未发明之前,此等腕剩粗重工夫都由华人担当,机器是金属制造,故称铁清人类铁支那人。”
  程雯瞪大双眼,“你不觉得是侮辱?”
  郭海珊轻轻说:“我当然知道这是侮辱。”
  “你没有异议,你不争取权益?”
  程岭劝道:“你先坐下来。”
  郭海珊摆摆手,“我一直在争取!”
  “我看不出来,你如何争取。”
  郭海珊答:“做得更好。”
  “我不明白。”
  “读书的读得更好,做生意的做得更好,日子有功,一定可以争取到应得的地位,发动义和拳是行不通的。”
  “同学们现在叫我铁清!”
  郭海珊说:“他们若有进一步行动,我自会替你出面。”程雯气呼呼走了。
  程岭笑,“来了整整两年才发觉有人歧视她,可见情况已经大大好转。”
  背后传来程霄的声音:“老师讶异地问我:‘你说英语怎么没有华人口音?’”郭海珊笑:“别多心,当是一种赞美。”
  程岭说:“对,我们说到哪里?”
  郭海珊提醒她:“你想捐笔款子到东方之家。”
  “是,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要一个人,你记得那位吕文凯小姐?我想请她当秘书。”
  “呵,她。”
  “你有印象?”
  “有,举止谈吐均像洋姐,人很聪敏,我同你去说。”
  “海珊,我们有无办法寻访故人之墓?”
  “郭岱芳?”
  “正是。”
  “此刻大陆在搞一个庞大的运动,叫文化大革命,燃烧全国,恐怕不是进去的时候。”
  程岭惊骇,“又是什么呢?”
  “运动刚起来,仿佛是号召全国破旧立新。”
  “还能收粮食包裹吗?”
  “伙计们照寄不误。”
  程岭吁出一口气,“香港能偏安吗?”
  “香港发展很好,不用担心。”
  程岭替郭海珊添杯咖啡。
  “表婶,你或许愿意到新加坡去一趟。”
  程岭拾起头,“找到了吗?”
  “找到了。”
  “她怎么样?”
  “你听了会安慰,她结了婚,丈夫对她不错,住牛车水附近,有两个孩子。”
  程岭意外到极点,“又生两个孩子?”
  郭海珊笑,“她今年不过三十七岁,为什么不能生孩子?”
  程岭发呆,“我觉得比她还老。”
  也难怪,这几年她已经历了别人一辈子的事。
  “她已除下歌衫,丈夫是个小生意人,姓范,经济情况算是稳定。”
  “怎么样飞新加坡最快?”
  “经东京在香港转飞机。”
  程岭不想回香港,事实上她一辈子不想再回去。
  “或在汉城转。”
  “就汉城吧。”
  这个行程又耽搁了一会,待程岭取到护照后才出发。
  护照上程岭的年纪是二十三岁,她不介意,甘三是个成熟的好年纪。
  那位吕文凯小姐陪着她踏上旅途。
  吕文凯并没有应允当程岭的私人秘书,她这样解释:“在大公司任职,我有个履历,将来就靠它了,私人工作收入虽高,可是对外比较吃亏,郭太太请你原谅,不过我周末闲得很,不如每星期六我都上门来看看郭太太有什么吩咐好不好,如果应付得来,就让我兼这个职。”
  讲得合情合理。
  刚巧她有假期,便陪着程岭走一次。
  在飞机上程岭忽然问:“你看郭海珊怎么样?”
  吕文凯一怔,“郭先生?”
  程岭笑,“我觉得你们很相配。”
  吕文凯不相信双耳,“郭太太,你想与我做媒?”
  程岭说:“是呀。”
  吕文凯笑出来,“郭太大你那么年轻,怎么会有做媒的想法?”
  “做个介绍人总可以吧。”
  “郭先生很好,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年纪也稍嫌大了一点,你不会怪我把郭太太,我的男朋友是念建筑的一名运动健将,有机会我叫他来见郭太大。”
  程岭不语。
  她从来不知人原来可以有那么多选择,不过吕文凯有的是条件,故此择偶条件也多多。
  程岭羞愧了,她的世界狭小,她目光如”且,她是个最年轻的老太婆。
  吕文凯已转了话题:“……幼时我听过洋童唱歌谣……‘清基清基支那人,独自坐栏上,我赚一元你赚五毛’,我认为华人争取权益要采取比较积极方式,我赞成华裔加人参政。”
  “我支持你。”
  吕文凯兴奋,“假使可以得到华仁堂的支持,那真非同小可。”
  “华仁堂由郭海珊主持。”
  “可是郭太太你一定有影响力。”
  吕文凯好像知道得不少。
  程岭笑答:“不大。”
  “我不要做陈查礼或中国娃娃式中国人,我已参加华人仁爱会,为华侨争取权益。”
  程岭觉得吕文凯与她当中好似隔着大半个世纪,不过,她十分欣赏这位小姐。
  最后吕文凯说:“我话太多了,你听得累了吧。”
  “我很爱听。”
  她们终于到达新加坡。
  吕文凯笑说:“这是世上面积最小的国家之一。”
  她们住在酒店里,到第三天程岭才积聚到足够的勇气找上门去。
  她带着礼物去按铃。
  那是一座三层楼的砖屋,范家住二楼,楼下有一小小庭院,大抵种着莱莉花吧,香气扑鼻,黄昏落过一场雨,稍微凉些,那香氛更沁人心脾。
  方咏音走遍大江南北,终于找到归宿。
  她们按了两次门铃。
  一个中年阿姆出来,对陌生人并无半点提防,“有人客,”满脸笑容,“找谁?”
  “范太太。”
  她立刻说:“请进来,”一边转头,“太太,太太,客人找你。”
  还雇着帮佣,可见环境不错。
  程岭有点后悔,她已经忘记她了吧,这次来,会不会是多此一举?
  她与吕文凯进了客厅,只见布置很简单,可是洁净,舒服。
  一个五六岁大小女孩走出来,穿着小小裙子与一双钉珠拖鞋,程岭朝她点点头。
  这必定是她的妹妹。
  一会儿,有咳嗽声,一个妇人开房门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幼儿。
  也许是午睡刚醒,她头发蓬松,双目惺松,身上穿着巴的布的沙龙,配一双描花的木拖鞋。
  程岭一眼认出她是方咏音。
  她块头比从前更高更大,也胖了不少,可是身段仍然有曲线。
  阿姆奉上茶,带了孩子到露台玩。
  方咏音轻轻放下竹帘,坐下来问:“两位小姐尊姓大名?”
  她不记得她是淮了。
  吕文凯很大方的自我介绍。
  轮到程岭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我是程岭。”
  场面并没有充满热泪拥抱,方咏音略见意外,看着大女儿,“呵,是你,你这么大了。”
  程岭的答案很奇怪,她只说:“是。”
  方咏音的身子向前探一探,“好吗?”
  “托赖,还不错。”
  方咏音已经没有话说。
  这时孩子们奔进来伏在母亲身上,阿姆去切了满满一盘水果出来。
  吕文凯吃了许多芒果与木瓜。
  方咏音一直微笑。
  程岭放下一张卡片,“这是我的地址。”
  方咏音点点头。
  两个孩子都挤她怀里,她已没有多余的手来取卡片,故此只额首示意。
  程岭说:“我们告辞了。”
  吕文凯正剥开一只红毛丹,一听程岭那么说,只得轻轻放下,但取过一片椰子肉放嘴里。
  方咏音并无留客,只送到门口。
  下了楼,程岭抬起头往露台一看,见她们母子三人朝稀客摆手。
  程岭也摇摇手。
  她们上车回酒店。
  吕文凯在车上说:“那位漂亮太太虽然中年了,却仍风情万种,真难得,可是,为什么对我们却那么冷淡呢,我们可是乘了一日一夜飞机前来看她的,她是谁?”
  过了很久程岭才轻轻答:“她是我生母。”
  吕文凯听了老大吓一跳,立刻噤声。
  程岭反而大大方方,笑笑说:“看你那馋嘴相,我们去买榴涟吃。”
  她想见母亲,见到了,如愿以偿,就很满足。
  她们过了两天才走,方咏音没有再与她们联络。
  回到加拿大,方咏音也并无片言只宇。
  程岭怪自己,她大概是死了心,活不转来,她对程岭已经放弃。
  与程雯说起此事,程雯说:“那次如果你跟她去美国,会不会少吃点苦?”
  “我不知道,生活也许更艰难。”
  “可是至少与妈妈在一起。”
  “或许。”
  “你有无问她你生父是谁?”
  “没有。”
  “你真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
  “不,我不再想知。”
  “你有无告诉她你已结婚?”
  “没有,那不重要。”
  程雯顿足,“你们倒底讲过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讲话。”
  “她仍然生你的气?”
  “不,她没有怒意,我想她已经把整件事丢在脑后了。”
  “怎么可能!”
  “真要努力忘记,也总可以做得到。”
  “那真可怕。”
  “不,也许那才是生存之道。”
  “那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问。”
  程雯惋惜,“他日道旁相逢,如同陌路。”
  是,程雯完全说得好。
  可是自此程岭觉得她已不欠生母什么。
  多年前她特地来看过她一次,多年后她也特地去看她一次,作为一种偿还。
  母女都还算幸运,终于找到安身之处。
  程岭知道有些人不那么好运,她见过她们落夜后站在唐人街角,穿洋装,领口挖得很低,一边抽烟一边朝路人笑,天黑后若再无生意,就走进酒吧去……她们也是别人的女儿,幼时亦曾被母亲拥抱,深深亲吻,叫过好宝宝。
  程岭无故落下泪来。
  接着的一段时间里,吕文凯成为程家常客。
  她把各式各样新闻读给程岭听:越战升级,美国逃兵纷纷北上加拿大藏匿,女人的裙子一日比一日短,有一种毒品,叫迷幻药……
  吕文凯放下剪报,“郭太太,你为什么不回到学校去?”
  程岭觉得突兀,随即笑了,“好不容易混得毋须见人了,又往人堆里钻?”
  “请家教也一样。”
  “不,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与书本无缘,我并不好学。”
  吕文凯改变话题:“维多利亚张是加拿大首位华裔女医生,一九二三年在多伦多大学医学院毕业,可想而知,她历尽千辛万苦,那时华裔女性通常摘水果、洗衣服、任保母为生。”
  程岭只是笑。
  吕文凯肯定是妇权分子,以身作则,努力鼓吹华裔妇女走出厨房去观赏美丽新世界。
  对她来说,这一切最容易不过,她英语比许多洋人流利,学历又好,性格开朗,程岭无法跟上。
  这时程雯走过,“姐姐,我出去看电影。”
  程岭立刻板起面孔,“身上短裙从何而来?”
  “吕姐姐也穿这种裙子。”
  “我在说你,不是说吕姐姐,换掉它才能出门。”
  程雯犹疑。
  程岭拂袖而起,“这种小事都不照我的意思。”
  “不算难看,不过如果你换过一条长裙,我会比较高兴。”
  程雯说,“姐姐你说什么便什么,不过我要迟到了。”
  程雯回房去换衣服。
  程岭这才松口气,吕文凯一直骇笑。
  程岭解释:“这是一个华人家庭,规矩是规矩,我答应他们母亲管教他们。”
  “但是,一条裙子——”
  “文凯,你思想成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她盲目跟风,完全不明所以然,容易吃亏。”
  吕文凯不语。
  程岭又说:“自小到大,我没有得到过任何忠告,指引,不过是自己去闯,掉落陷阱,头破血流,没有一个关心的人,对妹妹,我情愿罗嗦点。”
  吕文凯只得笑。
  日后,她注意到程要的衣饰堪称万绿台中一点红,她的裙子仍然过膝,她从不穿喇叭裤,她仍然穿薄底鞋。
  要抵抗时兴潮流,真得需要极大的勇气,吕文凯很佩服程雯。
  她也同这位少女谈过,程买说:“你要是知道姐姐为我们做过什么,鱼网装,喇叭裤简直不是一回事。”
  她停一停,“不过,假使她肯让我穿,那当然更好。”
  吕文凯只是笑。
  “吕姐姐,最近你在忙什么?”
  吕文凯答:“我在替华工解释劳工安全法例。”
  “那是什么一回事?”
  “有些不良雇主欺华工不诸英文,着华工处理有毒化学物品,每日只多发一小时工资奖金,又不给防毒衣物面罩,后果堪虞,我召集他们,叫他们争取合理待遇。”
  “哗,那些资本家会怎样想?”
  吕文凯笑,“我一天至多收过十多通恐吓电话。”
  程雯有点害怕,“你为什么要冒犯他们?”
  “很多时候,我也那样问自己,可是,程雯,换了是你,你也会那么做。”
  “吕姐姐,你太高估我了。”
  这件事在三日后恶化,一封恐吓信寄到月家,打开一看,只见信纸上画着吕文凯被吊在绞台上。
  吕文凯把信带到程家,碰巧郭海珊也在。
  各人看过此信,均不动声色。
  郭海珊用手捧着头,不住揉太阳穴,“文凯,何用搞那么多事,时间用来多赚一点钱,岂非更好。”
  吕文凯啼笑皆非,站起来预备告辞。
  程岭劝说:“你坐下,海珊的意思是,不必事事硬碰硬打明仗,用经济战略也一样可行。”
  吕文凯又坐下来。
  郭海珊说下去:“华工需要薪酬养家活儿,冒地面险,心甘情愿,无论你说什么,他们不敢罢工,也不敢争取。”
  吕文凯忿慨地说:“依你讲,我们应当袖手旁观不行?”
  “劳工署已公布安全法例,他们是周渝黄盖,你何必多管闲事。”
  吕文凯忽然冷笑一声,“正等于华仁堂在菜地雇用印度工人洒农药一样?”
  这下子轮到郭海珊霍一声站起来。
  吕文凯气鼓鼓说:“郭太太,我告辞了,我要去报数。”
  她走了以后,郭海珊犹自说:“从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程岭把话题岔开去,他又兜回来,“谁也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程岭便说:“你要是喜欢她,该趁这机会表示一下了。”
  郭海珊一怔,“我喜欢她?我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女子?”
  程岭一边摇头一边笑。
  过一会儿,郭海珊站立不安,终于说:“我在派出所有熟人,我去看看。”
  他也跑了。
  程岭在窗口看着他把车子驶走,发现了另外一件事,她看到有一个金头发的青年在程家门口徘徊。
  程岭唤人,“阿茜,那是谁?”
  阿茜不言。
  由此可知她完全知道他是谁。
  “是专来等程雯的?”
  阿茜点点头。
  “是程雯的男朋友?”
  阿茜不置可否。
  程岭跌坐在沙发上。
  这么快就长大了。
  “为什么我不知道?”
  “怕你不高兴。”
  程岭苦笑,“我是慈禧太后吗?”
  阿茜说:“不是,不过,唉。”
  “也够专制的了。”程岭微笑。
  她把程霄叫下来。
  “那金发碧眼儿是谁?”
  程霄只看一眼,“那是妹妹的朋友阿瑟爱历逊。”
  “他是什么人?”
  “圣保罗十二级学生,已考取麦基尔建筑系,秋季就要离开本省。”
  “站在门口是什么意思,邻居看了会怎么想,你去请他进来喝杯茶。”
  程霄十分惊喜,“是,姐姐。”
  “还有,你有无异性朋友?也一并请来家坐。”
  程霄笑,“我还没有,姐姐。”
  他启门出去唤人。
  阿茜问:“太太怎么一下子这样开通。”
  程岭叹口气,“你不让她穿短裙是有得商量的,可是干涉她交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
  阿茜点点头。
  那年轻人进来了,一件外套已被雨琳湿,程岭见他一表人才,倒也欢喜,招呼一声,便任由程霄招呼他。
  程岭教念芳做功课,笑着同阿茜说:“幸亏还有一个小的。”
  没一会程雯回来了,在楼下见到朋友,大吃一惊,弄明白之后,咚咚咚跑到楼上,双目通红,与姐姐拥抱,抹干眼角,又去招呼客人。
  小念芳此刻忽然说:“妈妈我永远不要男朋友,我永远陪着你。”
  程岭笑道:“永不说永不。”
  真的。
  谁会想到郭海珊与吕文凯翌年就会结婚呢。
  婚礼盛大隆重。
  新娘子穿白纱,看上去真像个公主,程岭与小念芳在教堂上前与她握手。
  念芳羡慕地说:“妈妈她真漂亮。”
  “将来你结婚,妈妈也照样替你办嫁妆。”
  晚上在酒店开喜筵,吃外国菜,亲友黑压压坐满一堂,省长与市长均到场祝贺,华仁堂面子十足,新娘子以后为华工争取福利之际,一定方便得多。
  他们跟着到地中海去度蜜月。
  跟着,程家收到两封信。
  一封是美国布朗大学通知程霄九月去入学。
  另一封是程乃生的家书,他生病,想见他们三个。
  程霄与程雯有点踌躇。
  电话打回去,那边的继母吞吞吐吐,只说程乃生在医院里。
  程岭终于说:“我们三个走一趟吧。”
  三姐弟非必要都不想回去。
  香港有太多不愉快的回忆。
  到了香港,举头一望,程岭感慨地说:“不认得了。”
  此话并无夸张,香港是一个每三年就变一变的城市。
  他们在酒店落脚,放下行李就赶去看程乃生。
  程乃生在家里。
  原来程岭以为赶回来是见最后一面,可是不,事实并非如此。
  程乃生红壮白大坐在家中等子女来见面,他的确患血压高,前些时候因喉咙发炎到医院住过三天,可是生命完全没有危险。
  他叫他们回来,是为着一件事:他想到美国去。
  他咳嗽一声;“退休嘛,旧金山最好,温哥华雨水太多。”
  退休,谁退休?他根本从来没有工作过。
  “手上有百来万美金,那就已经不用愁了。”
  他此刻的伴侣站在他身后微笑额首表示赞成。
  “领儿,你现在得法了,理应帮我移民到美国。”
  领儿,他在提醒她,她是什么个出身。
  程岭在心中想,不认得了,养父从前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又不能说他是受人唆摆,他想必也觉得向养女拿一笔钱移民到美国是好主意。
  他又说:“你看这地方多脆脏多邀通,角落就是超级市场,我在照片里看到你们的住宅,诺,那才叫做好地方!”
  程霄涨红了脸,窘地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意思是,年纪大了,也该享几年儿孙福了,你们去了好几年,都不想回来,真不像话……”
  程岭不知他要说到什么时候,站起来,同弟妹说:“我约了人,先走一步,你们陪父亲多说一会儿。”
  程雯追上来,气得双眼红红。
  程岭握住她的手摇摇。
  司机在楼下等她。
  她买了鲜花到养母墓前默默致哀。
  然后她吩咐司机开到利园山道去。
  驶到附近,程岭发觉已面目全非,街上已盖了碑林似大厦,那所旧砖屋早巳拆卸。
  她发一会呆,又叫司机去清风街。
  年轻的司机立刻找地图,“太太,没有那条街。”
  程岭凭记忆让他驶往北角,车子转来转去,再也找不到清风街以及那些卖绣花拖鞋假珠链的楼梯档口。
  程岭颓然。
  “山顶,请往山顶咖啡室。”
  那咖啡室还在,可是已经被欧美日本游客挤得水泄不通,程岭远远站着一会儿,就走了。
  回到酒店,弟妹已在等她。
  程雯马上开口:“真没想到父亲会有那样的非分之想。”
  程岭很幽默,“也许他认为一百万美金是个小数目。”
  程霄说:“姐姐你不必理他。”
  程岭摊摊手,“我怎么理呢,我的事,你们都知道,我手上并无现款,郭先生就是怕我不擅理财,故此什么都交给华仁堂托管,我就算买一部车子,也还得同海珊一起签支票。”
  程霄气苦,“我父真太不争气。”
  程岭安慰他:“也许有别人怂恿,男人最怕女人天天在耳畔嘀咕唠叨。”
  程雯为老父言行羞傀,耳朵烧得透明。
  程岭说:“他身体健康,最好不过,我打算明天走,你们多陪他几天。”
  程雯讶异,“姐姐你不观光?”
  “我有点怕这个城市,我一直追不上她,也配不上她的时髦,我还是回温埠好。”
  “我陪你回去。”程雯抢着说。
  “不,”程岭说:“既来之则安之,多见见老父。”
  “姐姐,他提出的要求我一生都不会有能力办到,我觉得压力太大,我不想见他。”
  “尽力而为,不必有愧。”
  “他为什么要提出那样的要求?”
  “他只不过说说,你不一定要替他办到。”
  程岭不愿意再谈这个题目。
  “他说,此刻他住的房子已经涨价十倍,他想卖出去赚一笔。”
  程岭讶异,“那并非他的产业。”
  “他说请你转到他名下。”
  程岭很温和地说:“不,”这是她第一次说不,没想到说得那么好那么顺,“那房子将来要还人,那房子属于印氏。”
  那两兄妹只得俯首称是。
  第二天下午程岭就回去了。
  那一个秋季,程霄到美国升学,郭海珊说:“那孩子一直为他父亲的事难堪。”
  程岭微笑,“其实他多心了。”
  “帮他移民,华仁堂也并非办不到。”
  程岭用手托着头微笑,“可是,我又不觉得我尚欠他这个人情。”
  “这是真的,将来程霄可以申请他。”
  他们都有将来。
  程岭振作起来,“噫,我有念芳。”
  念芳越长越标致,渐渐东方那一分血统比较显现,头发颜色比从前深且亮。
  程岭对阿茜说:“家里冷清罗,程雯又老往多伦多去看男朋友。”
  程岭爱上园艺,在花圃一蹲好些时候。
  其余时间,她用在东方之家。
  一次在某弃婴身上感染到一种皮肤病,治了半年才痊愈,郭海珊又不敢劝阻,因吕文凯说:“她总得消磨时间,你看她多寂寞。”这是真的。
  冬季,下薄雪,正吃晚饭,阿茜紧张的进来说:“太太,门外有一流浪汉徘徊,形迹可疑。”
  程岭站起来,走到窗前去看。
  阿茜已经取起电话拨到派出所。
  程岭忽然发怒:“放下电话!这是我的家,你有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
  阿茜首次见她发脾气,电话自手中卜一声落下,再看时,程岭已披上外套开门出去。
  那所谓流浪汉一见有人出来,连忙向前疾走,可是程岭一直追着叫:“大哥,大哥。”
  那人转过头来,一脸笑容,“岭儿,你还记得我。”
  “大哥,”程岭微笑,“请进来喝碗热茶。”
  那人正是印大,他不住点头,“岭儿,我没看错你。”
  雪花落在他俩头上肩上身上。
  “大哥,外头怪冷的。”
  “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为什么不敲门呢?”
  印大搔头,“自惭形秽。”
  程岭嗤一声笑出来,“大哥爱说笑这习惯不减当年。”
  她把他迎人屋内。
  印大立刻道出来意,“多谢你把店铺赎还给我。”脱下外套,他的衣着的确有点褴褛,可是单身汉乏人照顾,邋遢难免。
  他坐下,喝口茶,忽然说:“老二已经不在世上了。”
  程岭低下头。
  “只有很少人可以活到耄。”
  程岭笑一笑,“那也得会自得其乐才行,如果整日抱怨,也不过是活在苦海里。”
  “你说得很对。”
  “大哥吃过饭没有?”
  “是你做的菜吗?”
  程岭笑,“我很久没有下厨了,我们家的厨子不错,你试试。”
  程岭在偏厅等他。
  她把念芳叫下来,问印大:“记得这个孩子吗?”
  印大见过她,也见过她母亲,但一时不敢相认。
  程岭同念芳说:“叫大伯伯。”
  念芳十分有礼,她的记性非常好,随即问:“大伯伯,我的父亲在何处?”
  印大握着她的手,“啊你就是那个孩子,程岭我得再多谢你。”
  念芳看着她,盼望着答案。
  印大呆半晌,颓然道“有人在泅水见过他。”
  程岭这时同念芳说:“你回房温习吧。”
  印大抬起头来,“他是一个不成才的浪子,差些累你一生。”
  程岭笑笑,“他只是什么都不愿动手,比他下流的人多得是,那简直是吃喝嫖赌什么都做,唐人街不少妇女还不是全熬了下来,那间小食店是个不错的营生,有时我想,那日在东方之家,若跟你回去,也就是一辈子的事,一般可以把念芳带大,大哥我很感激你从香港把我带到这里来。”
  谈起往事,无限唏嘘。
  印大终于还是问了:“那日,为什么没有等我来接你?”
  程岭想一想,“大哥,明人跟前不打暗语:因为那日我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印大叹口气,“我明白。”
  他站起来,取起外套。
  “大哥,你要走了。”
  像往日一样,她送他到门口。
  雪渐渐下得大了,似鹅毛飘下来。
  “我会到印尼去找老三,与他会合了,再作打算。”
  “是。”
  “程岭,你趁年纪还轻,找个人,有个伴好得多。”
  程岭笑,“感觉上我已经四五十岁了。”
  “即使是,也该有个伴侣。”
  “好,我尽管找找看。”
  “再见程岭。”
  “珍重。”
  程岭一直目送他在转角消失,雪地上一行足印,寂寥地伸展出去。
  室内阿茜在收拾杯盏,只有偶然轻轻叮地一声。
  楼上念芳已经睡着了,小小精致的面孔平躺着只洋娃娃,程岭轻轻抚摸她额角,她醒觉,坐起来紧紧抱住,“妈妈,妈妈”。
  那日若跟印大回唐人街,弟妹不知何日可来留学读书,不不,也不是为着程雯程霄的缘故,是她自己不想再去侍候小食店那些炉灶盘碗。
  她不想做唐人街其中一个阿姆,孜孜不倦在油腻的店堂里相夫教子,到了晚年伸出”双粗糙的手,骄傲而辛酸地说:“我靠的全是这双手。”
  她并不爱印善佳,更不觉得她欠他一辈子,她也不爱郭仕宏,故此他去后她不甚伤悲。
  这时念芳又睡下,嘴里犹自喃喃叫妈妈。
  她在叫的究竟是谁呢,是生母还是养母?
  在程岭的梦中,连可爱的程太大都不大出现了。
  她试图寻回生母,可是方咏音的伤口已经愈合,老大的肉疤盘据在心上,已没有程岭的位置,她知难而退。
  程岭脱口应道:“妈妈在这里,睡稳些,明日好上学。”
  日子就是这样过去的。
  程岭并没有找到伴侣,她仍然是郭仕宏的寡妇。
  程霄大学毕业她去参观毕业典礼。
  程雯也已是卑诗大学二年生。
  那小伙子早巳比姐姐高大半个头。
  程岭拥抱他,还顺手捏捏他脖子,“扁桃腺发炎乘机赖学嗳?”
  程霄笑,“陈皮芝麻事姐姐还记得。”
  程岭刚欲进一步揶揄他,忽见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孩子正朝他们微微笑。
  程岭心中有数。
  那女孩是东方人。
  程霄向她招手,“这是我同学张笑韵。”
  程岭上前同她握手。
  程岭问弟弟:“你打算升学还是作事?”
  程霄看女友一眼,“我该独立了,先作几年事,再读个管理科硕士。”
  他没有回家,留在美国。
  事后程雯嘀咕:“那张笑韵家住波士顿,看样子他打算入赘张家,一去不回头矣。”
  程岭只是笑。
  “居然还有这么多人重男轻女,你说奇不奇?”
  程岭问:“你那位朋友爱历逊先生呢?”
  程雯立刻把脸拉下来,“什么爱历逊,从来没听过。”
  程岭又只是笑。
  过片刻程雯说:“我们不再约会了。”
  程岭悄悄松口气。
  她不喜欢程雯嫁洋人,此事能够不了了之,最好不过。
  表面上不动声色,“现在与谁见面多?”
  “邓永璋。”
  “呵,那多好。”
  “你都没有见过他。”程雯扬起一角眉毛。
  “由得我挑吗?”程岭调侃她,“只得说好的分罢了。”
  门铃一响,郭海珊夫妇来了。
  程雯一向与吕文凯投机,连忙迎上去。
  郭海珊捧着头,象是头痛,又似牙痛。
  “表婶你劝劝她,她要去竞选市议员,我实在吃不消。”
  程岭暗暗好笑,“劝,好呀,文凯你听着,嫁进郭家这么多年了,连蛋也没下一个,净赶时髦,不守妇道,你看,害丈夫到长辈面前告状……是不是这样说?”
  这回连郭海珊都笑了。
  程岭劝道:“你明知文凯有这个野心。”
  郭海珊说:“凡事不必自己来,华仁堂在官府不是没有朋友。”
  吕文凯摇头:“海珊,这完全是两回事。”
  郭海珊叹息:“我不了解你。”
  程岭吁出一口气,“相爱就行了,不必了解。”
  程雯笑:“这是什么话,姐姐真是塔里的女人。”
  程岭不语。
  吕文凯推程雯一下,“你怎么批评起姐姐来。”
  程岭连忙改变话题:“阿茜下个月退休了。”
  郭海珊立刻答:“我另外派个妥当人来。”
  门外有人按门铃,程雯去开门,“是邮差,”她扬声,“一封挂号信。”
  交予程岭,程岭拆开一看,怔住,随手递给程雯,程雯说:“咦,是张结婚帖子,”看清楚了,气得说不出话。
  郭海珊问:“什么事?”
  程岭淡淡的说:“程霄同那位张小姐后日结婚。”
  程雯问:“这是什么意思,事先为什么不通知我们,怕我们阻止?”
  程岭劝道:“你不过想他幸福,既然他开心就好。”
  “为什么把我们挤在门外?我们是他的姐与妹。”
  郭海珊夫妇面面相觑,没想到程霄会这样处理婚礼。
  程岭只是说:“最要紧是程霄自己高兴。”
  “被人牵着鼻子走!”
  程岭不出声。
  她看着他出生。
  小小婴儿,捧着奶瓶喝,她老抱他走来走去,当他是活娃娃,从没想到,他会与她生分。
  是故意的吧,故意叫她生气,以后名正言顺不来往,说不定还轻描淡写加一句:
  “不是亲生的,故不好相处。”
  程雯已经炸开来,“这样忘恩负义,早知把他扔在香港,管他是否在汽油站打工。”
  程岭不语,眼神黯然。
  郭海珊知道她重视这个兄弟,一直希望他能受到高等教育,她嫁入郭家,也是为着有能力为他打好基础,可是等到他结婚,却不过只如普通朋友般收到一张帖子。
  程岭清清喉咙,“快别这样说,以后我们把他交给张家了,轮到他们照顾这书呆子,我并不希祈他们替我叩头敬茶,只是,我们送什么贺礼呢?”
  郭海珊马上对妻子说:“文凯,近朱者赤,你要好好学习表嫂的气量。”
  吕文凯答:“是。”
  郭海珊说:“噫,我不知道多久没听到你说这个是字了。”
  他们决定送礼金。
  程岭同妹妹说:“你做我们代表去观礼。”
  程雯气呼呼,“来不及了。”
  “海珊一定会替你买到飞机票。”
  那个晚上,程岭发觉程雯在床上哭泣。
  程岭劝说:“兄弟姐妹长大了总是要分开各自组织家庭,这有什么好难过,只要他们敢情好,我们就安乐。”
  程雯仍然呜咽:“我以为我会是傧相。”
  “也许他们的婚礼很简单。”
  程雯说:“我要一个盛大瑰丽的婚礼。”
  “一定。”
  “许多许多嫁妆。”
  程岭笑:“骆驼大象,应有尽有。”
  被程岭猜中了,程霄只在注册处公证结婚,那日且下雨,只有几个亲友观礼,新娘好似十分独立,她的父母都不在场。
  程霄收下礼金支票,居然记得问:“姐姐呢?”
  程雯瞪他一眼,“她一时走不开。”
  几个朋友在一间小小希腊餐馆吃了晚饭作为庆祝,过了周末,新婚夫妇立刻去上班。
  竟那么实事求是。
  “姐姐说,只要你快乐。”
  程霄微笑:“我一直想有一个自己的家,靠双手努力创造未来。肩膀承担责任,我不会走父亲的老路,生活得好,已经是报答了姐姐。”
  程雯突然消了气,怔怔落下泪来。
  回到温哥华,程雯陪姐姐去听吕文凯演讲。
  郭海珊仍然摇头,“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可是他看着台上的吕文凯,脸上又有光彩。
  吕文凯这样说:“我们要求劳工厅制定法令,务使工人安全使用机器,处理危险物料,使用农药时必须穿这保护性衣物,工地之作业情况需符合规格,将工业意外减至最低。”
  程雯听罢立刻大力鼓掌。
  她同姐姐说:“吕文凯将以无党派身份竞选,声望甚高,成功机会不错。”
  程岭微笑:“你是助选团中坚分子?”
  程雯笑:“不,郭海珊才是。”
  稍后,程雯的新朋友邓永璋来接她。
  在程岭眼中,他们统统英俊高大,一表人材。
  说也奇怪,在外国人水土里长大,样子也多少有点像洋人,他们浓眉长睫,鼻梁高挺,身穿西服,英语流利,与上一代华侨是有个距离的。
  程岭看到他们真正欢喜。
  这一次,小邓身边多了一个年轻人。
  他自我介绍:“我叫李杰来,同邓永璋同系不同班。”
  程雯笑:“他是师兄,已在修博士了。”
  程岭肃然起敬,她最敬佩功课优异的学子。
  那小李说:“你是程雯的姐姐吧,她的名字从水,你的名字从山。”
  程岭一怔,只得笑道:“是。”她从没想到过。
  他们一起去喝下午茶,车子经过罗布臣街,郭海珊忽然瞪大双眼。
  他同其他人说:“看到没有?大街上居然有自动洗衣场,由此可知地价还未算贵,犹有大把发展余地,文凯,把这地址记下来,明天就去打价。”
  吕文凯笑:“你这人浑身铜臭。”
  郭海珊笑:“我喜欢赚钱。”
  程雯也笑:“我喜欢睡觉。”
  程岭忽然感慨,“自由国家,自由选择。”
  “真的,”吕文凯说:“不必严刑拷打,光是逼爱睡觉的人去赚钱,已经是苛政。”
  大家笑半晌,忽然郭海珊说:“文革结束了。”
  几个年轻人对此一无所知,吕文凯的心早已归化,程岭一向对万事都不发表意见,故此竟无人搭腔。
  茶会气氛良好,兴高采烈。
  程岭真希望每星期都有这样的聚会,让她靠在沙发上,听他们说说笑笑,略倦了轻轻打一个哈欠。
  这时她一生以来最好的日子了,她分外珍惜。
  程太太在天之灵是晓得的吧,程霄已经出身,程雯正在享受青春。
  程太太临终时是何等挂心,明知孩子们会吃苦,现在她看到他们安好,一定放心了吧!
  回家途中,程岭听得吕文凯和程雯在为两块钱争执。
  程岭问:“什么事?”
  程雯答:“唷,市中心甜心夜总会,华人入场券收五元,白人收三元。”
  程岭立刻噤声。
  吕文凯说:“我不相信今时今日还会有这种歧视现象存在。”
  郭海珊怪叫:“女士们,不要为两块钱小题大做好不好?”
  程雯说:“这是原则问题。”
  “我的天。”
  “现在不去扑灭这星星之火,将来可能变两千两万元,那就真正燎原了。”
  “相信我,文凯,你过虑了。”
  “不行,海珊,这件事我是管定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程岭莞尔。
  他还不是一样爱她。
  每到这种时候,程岭特别寂寞。
  过两天,程雯在学堂里,念芳正温习,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是李杰来。
  因是程雯的朋友,程岭亲自招呼他。
  程岭约莫知道他为何而来。
  他带来的礼物也很特别,是一本画册,里面全是色彩悦目的荷花池。
  “我替你给程雯。”
  小李却说:“不,这是送给你的。”
  给她?这大抵也算伯母政策。
  程岭微微笑,“你喜欢程雯吧。”
  “是,她真可爱。”
  “你与邓永璋真算难得,人人长头发,就你们还肯去理发。”
  小李笑起来。
  程岭看着他,咦,有什么好笑?
  “你好似把我们当小孩子。”
  这是真的,她一向充当家长,担子背久了,自然口角似老人家,她与他们,从来不是同辈。
  程岭于是轻轻劝他:“只得一个程雯,你与邓永璋又是好朋友。”
  李杰来欠一欠身子,“什么?”
  “我是说,大家好同学,切莫伤和气,我看是邓永璋认识程雯在先,你说是不是?”
  李杰来一怔,要把程岭的话消化一下,才弄明白了,他笑,“不,我不是来找程雯,你误会了,我是特地来看你的,陪你聊天。”
  程岭十分意外,她耳畔嗡的一声,可是心情却有点愉快,她?特地来陪她?
  程岭从来不曾与同龄异性来往,也没想过有这个可能。
  “程雯说,你只比她大几岁,可是自幼由你辍学来照顾她生活起居,像个小妈妈。”
  忽然由一个陌生人谈起甜酸往事,程岭感慨万千。
  “这是你说话老气溜秋的原因吧!”
  程岭觉得有点热,鼻尖冒出汗来。
  新来的工人把暖气开得太足了。
  她轻轻说:“程雯把我说得太好了。”
  “他们两兄妹一直希望你可以回到学校去。”
  程岭忽然与陌生人讨论起这个严肃的话题来,“最近这段日子他们不断怂恿我,可是这又不比念大学,八十岁也是一种荣誉,我才念到初中二,难道现在又回去与小孩子排排坐?”
  李杰来微笑:“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政府现在办的成人学校师资都很好。”
  “我知道,那里教授的英语只不过想唐人街居民出到市中心不至于迷路。”
  “可以请家教。”
  “那么多科目,要劳驾多少个人?”
  “先读英语,其余的慢慢来。”
  程岭遗憾,“始终比不上学校生活,大家争着聚首,一起交功课,弄得不好,又齐齐留堂。”
  李杰来笑:“这是真的。”
  “有时候我也想发愤图强,放下家务,重返校园,一直读一直读,读到博士衔,可是转瞬间又气馁,到底是这样吃吃睡睡日子容易过。”
  李杰来见她露出天真的一面,十分高兴。
  程岭叹口气:“我早已不做非分之想矣。”
  “这并非难以达到的目的。”
  程岭解嘲的说:“你们读书人总觉得世上除出读书并无第二条路可走。”
  “不是没有,那些路比较起去,不好走。”
  程岭吁出一口气,她当然知道。
  “你要是愿意,我帮你介绍老师。”
  “我再想一想。”
  “改天我们或许可以到图书馆走走。”
  “不,”程岭下决心,“李先生,你的时候宝贵,不可用在无谓的人与事上。”
  李杰来讶异,这是拒绝他的约会?
  “我习惯耽家里。”
  “家里是很舒服,但有时也要出去走走。”
  程岭只是推搪,“我想清楚再说。”
  李杰来是廿多岁小伙子,已经相当了解异性心理,知道不能勉强,他起身告辞。
  他走了以后,程岭独自坐在客厅良久,忽然站起来,走到程雯房里去。
  程雯的房间一向零乱,她出门时老抱不定主意该穿哪一件衣服,换了又换,脱下的衣服从不挂好,都堆在一张沙发上,程岭拉开她的衣柜,只见里面密密麻麻挂着衣服,她随便抽出一件,只见颜色一片混浊,是时下最流行的扎染衣料,她吓一跳,又挂好,颓然坐在床沿。
  才坐下又跳起来,这是什么,掀开床罩,是一只网球拍子。
  两个世界,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驱近书桌去看程雯的笔记,她知道她念的科目叫管理科学,书本里的理论高深莫测,功课一写一大堆,参考书成箩借回来。
  程岭怀念替妹妹补习那段岁月。
  程雯幼时学习精神不大集中,廿六个方块字母学了很久很久……
  她在妹妹房里耽了很久,幻想她是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男朋友,有的是选择。
  程岭悄悄的落下泪来。
  她走过去看念芳,念芳正抱着西施猫在看电视,程岭只见荧幕上人山人海,挤在一起载歌载舞不知在参加什么盛会。
  “这是什么?”她问念芳。
  “呵,”小念芳回答:“这叫胡土托音乐节。”
  “是,”程岭叹口气,“现在他们都打扮得像叫花子。”
  猫咪呜声跳到程岭怀中。
  “妈妈我想参加学校的夏令营。”
  “去多久?”
  “两个星期。”
  小念芳终于会有她的社交圈子,同学朋友,正常活动,一定要放她出去。
  念芳见程岭沉吟,生怕不获批准,忐忑的加一句:“罗拔获加与伊莲庄生他们都去。”
  这两人是程家的邻居。
  程岭说:“报名表格拿来我签名。”
  “你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程岭笑:“我也这么想。”
  周末李杰来带来一位姓莱斯念教育系的女同学,说愿意为程岭补习。
  他一点不放松,程岭却不觉反感,她是需要有人替她安排策划一下。
  那个女生要求的薪酬十分合理,她说:“莱斯,是米的意思。”
  重新摊开课本,程岭十分唏嘘。
  她愿意试一个月看看进展,倘若她的学习能力如一块顽石,那就死了这条心。莱斯新派教学,鼓励学生主动:“程,你要多说多讲。”
  “你不会笑我?”
  “我像那样的人吗?”
  程岭端详她一番,“不,你不像。”
  “程你介意告诉我你几岁吗?”
  “我的真正年龄?”
  “可以讲吗?”
  程岭抬起头,感慨的说:“我二十五岁了。”
  “呵,我们同年。”
  “真的?”
  “李也是二十五。”
  程岭问:“李是你的男朋友吗?”
  “我才不要这种大男人做伴侣。”莱斯嗤之以鼻。
  程岭觉得她们之间存在一道鸿沟,莱斯说到异性,仍然面红耳赤,言若有憾,心实喜之,程岭哪里有这种心情。
  课上到一半,忽然之间,客厅玻璃窗当啷一声,碎片四溅,落了一地,幸亏没有人坐在沙发上,否则必然挂彩。
  程岭大吃一惊,只见有人窜进汽车,迅速逸去。
  这分明是蓄意破坏。
  一边莱斯已吓得面无人色,“程,快打电话报警。”
  程岭看到玻璃碎片当中有一拳头大石块,用纸包着,拆开一看,上面写着“清人回家去。”
  程岭心中有数,又与莱斯说:“今日功课到此为止。”
  莱斯恳求:“请依法处理此事。”
  程岭微笑。
  她自然有分数。
  不到一会儿郭海珊已经一额大汗赶着前来。
  程岭铁青着脸同他说:“这是你贤妻的好介绍吧。”
  郭海珊汗颜:“我会教训她。”
  程岭冷笑,“她不教训你已经很好了,请她别把程雯拖下水,跟着疯,为了两块钱同白人下三滥争个不休。”
  “她是过分一点。”
  “究竟是什么引起白人来寻仇?”
  “她把夜总会告到官里去,叫夜总会登报道歉,承认种族歧视。”
  程岭问“华仁堂出句声,他们还不服贴?”
  郭海珊此际露出一丝微笑,“你我想法相同,可是文凯说,她要秉公办理,要在白人社会中争个公道回来。”
  程岭指一指,“拿我客厅来殉葬?”
  “我马上派人来修理守卫。”
  “告诉文凯我绝对生气,还有,把程雯叫回来禁足。”
  郭海珊从未见过程岭发脾气,名义上她是他的长辈,私底下他也十分敬重她,故立刻说:“是。”
  程岭一言不发上楼去。
  程雯很快被接回来,站在姐姐面前一动不动。
  程岭没有正面看她,呆半晌,忽而落下泪来。
  程雯心如刀割,“姐姐,有什么事你骂我好了。”
  程岭只是说:“我担心你的安危,你若是有什么闪失,我这些年的苦白吃了。”
  “姐姐,你说什么我都照着做。”
  “我想你把书读好,替华人争气有许多方式,无需如此强出头。”
  “可是——”
  “不必同我讲别的理论,我不懂,也不想听。”
  程岭摆摆手,显示了她权威专制一面,她确是家长,一家之主,此刻是她运用权力的时间。
  “是,姐姐。”
  “你心中不服是不是。”
  “不,姐姐,我心服口服。”
  程岭又流泪,“你放心,我不会管你其他事,学业与恋爱都不伤身,任你去。”
  “毕业后我想念法科。”
  “也好,以后多接华人官司,伸张正义。”
  “一样会结下仇家。”
  “那怎么一样,那是公事公办,你们此刻是挑衅生事,砸人饭碗。”
  程雯不敢再分辨。
  程岭忽然微笑:“可记得我接送你们上学的情形?一晃眼都这么大了,真不可思议。”
  程雯看着姐姐,惊讶莫名,外形那么秀丽年轻的她,正托着腮沉思,打扮容貌同一般廿多岁女子无异,但心态谈吐却如老太婆一样,暮气沉沉,净是想当年。
  她已经没有生活,白白看日出日落。她灵魂已死,躯体不住欲回到过去的岁月里。
  年轻的程雯首次看到如此悲哀现象,震惊之余,她哭了。
  程岭看她一眼,误解妹妹心事,“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责备过你。”
  程雯蹲下来,“姐姐,如有机会,你还会结婚吧。”
  程岭哑然失笑,“一个人要结多少次婚?”
  程雯也笑:“多多益善。”
  “你这个人,你这张嘴!”
  “这是真的,我听天由命,说不定一次都嫁不掉。”
  “都叫吕文凯带坏了,我迟早同她算账。”
  说到曹操,曹操就在楼下偏厅等她。
  程岭认真恼怒,出言讽刺,“争取人权,也犯不着牺牲亲友。”
  “对不起,可是我们已经获得胜利,我得到五百元赔偿。”
  “恭喜恭喜,这块玻璃有了下落。”
  “夜总会登报向我们华人道歉。”
  “那多好,保不定以后唐人可以免费进场跳舞。”
  “这是原则问题。”
  “对,原则上不能让步,玉石俱焚,牵连九族,在所不计。”
  吕文凯唯唯诺诺,知道程岭在气头上,不与她分辨,起身告辞。
  郭海珊在门外等。
  吕文凯忽然对丈夫说:“她老了。”
  这话只有郭海珊明白。
  这个问题程岭本身当然知道。
  当李杰来约她看戏的时候,她坦白同他说:“我是一个老人,与我的皮相不符。”
  李杰来擦擦鼻子,微笑道:“幼时听长辈说故事,好似是有这样的事,一个百岁精灵,被拘在年轻的躯壳里。”
  程岭也笑:“我的道行还未至于那么深湛。”
  “可是也足够令人迷惑。”
  “对长辈不宜用这样轻佻字眼。”
  “对大人自然不会,我省得。”
  程岭不语,似乎被冒犯了。
  “我令你烦厌?”李杰来坦然问。
  又没有。
  只是程岭觉得中间仿佛漏脱一大截时光,她像是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跟不上节拍,她想回来,又来不及,正想适应新时代,却得不到鼓励,十分徘徨。
  “让我帮你。”李杰来凝视她。
  “不。”程岭开口拒绝。
  李杰来颇为尴尬。
  “对不起。”
  “不要紧,”他仍可维持幽默感,“我从前也被拒绝过。”
  可是之后,他识趣的疏远了程岭。
  莱斯仍然来替程岭补课。
  课余吃茶闲谈,莱斯偶然问:“你的理想对象,要有什么条件?”
  程岭似没听懂,“我?”
  “是呀,你,你已廿五岁,难道从没想过择偶条件?”
  “我?”程岭忽然笑了。
  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下来。
  从来只有人挑她,哪里轮到她拣人。
  可是莱斯鼓励她,“说来听听。”
  程岭用英语缓缓道来:“他需比我大十年八载。”
  “很好,”莱斯说:“我赞成,那样,他会照顾你。”
  程岭说:“强壮,有一副好身体。”
  “那当然,健康很重要。”
  “好学问,有智慧,富幽默感,尊重女性,懂生活情趣。”
  “很会挑呀。”
  “他无需富有,能养活自己即可,亦不必太多英俊,面目端庄已经合格。”
  程岭也猜不到她居然会透露那么多。
  莱斯说:“这样的对象,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程岭答:“我知道,我们中国人讲缘分。”
  “什么是缘分?”
  “机会率。”
  莱斯笑,“你看你现在用词多么科学化。”
  程岭腼腆的笑了。
  她一直羞红着脸,到第二天还没有褪去。
  妙龄女子的皮相下是老妇的心灵,可是在保守的心房中有闪出一丝少女的憧憬,多么矛盾。
  翌年夏季,吕文凯成功当选市议员,任期三年。
  华仁堂出任助选团,将选举资料翻译成中文,使英文水平较差者有机会明白参加选举的重要性。
  开头华人对吕文凯并不看好。
  “同白人斗选,输了连带全体华人没面子。”
  面子问题是中国人生活中至重要一环。
  可是这一次面子被挽回,华仁堂放鞭炮办流水席庆祝。
  郭海珊兴奋莫名,深以爱妻为荣。
  程岭看在眼中,笑对妹妹说:“看到没有,真爱一个人,就算不赞同她所作所为,也支持到底。”
  程雯说:“吕文凯真幸运。”
  程岭点头,“将来吕文凯即使当选加国第一届华人总理,她的荣耀还是不如嫁得一个好丈夫。”
  “姐姐真是古老思想,以归宿为重。”
  程岭不再分辨。
  程雯此际已有她的社交圈,姐姐要与她说话,几乎要预约,条子传来传去,“雯,明天下午四时请回家商量要事”或“星期六请回来吃饭”等。
  程岭与念芳相处的时间比较多。
  一日下午,念芳游完泳上来,程岭一看,即说:“泳衣太小了,要买过一件。”
  念芳冲口而出:“我想自己挑选。”
  程岭一怔,这是必经阶段,她不禁莞尔。
  念芳擦干头发,斟咖啡给养母。
  她闲闲道:“妈妈,你是见过我生母的呵。”
  程岭有点警惕,她怕一不小心伤了念芳的心。
  “是,见过数回。”
  “你认为她怎样?”
  “你呢,念芳,记忆中你对她的印象又如何?”
  念芳坐下来,轻轻说:“她总是很伤心很失望,模样憔悴。”
  “是,生活对她很残酷。”
  “我记得她一直把我带在身边。”
  “是,她没有把你交出去领养。”
  “她去世之际,是否痛苦?”
  “我想不,她去得很快。”
  “她想到年幼的我,一定十分悲哀。”
  程岭没有言语。
  “你见过我父亲没有?”
  程岭颔首,她不欲多讲。
  “他为何置我们母女不顾?”
  “念芳,”程岭温言劝慰,“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你只需生活得好,也就安慰了你母亲在天之灵,我有无告诉过你,我就从不知我亲父是谁?”
  “我们母女命运是否相似?”
  “当然不像,你的前途光明,读好书可以做事业,不必学我一天到晚,关在屋子里。”
  “我和雯姨都认为你应当出去走走。”
  程岭哑然失笑,“出去,去何处?”
  “任何地方,海阔天空。”
  “可是我觉得家里最好。”
  “我们都怕你寂寞。”
  程岭感慨,“待你出嫁时我真会冷清。”
  “妈妈,我永远在家侍候你。”
  “胡说,我要看到你组织家庭,养儿育女。”
  “不不不,我愿意一生陪着母亲。”
  程岭微笑:“一生是个很长很长的岁月。”
  可是每个人总会过尽她的一生。
  那个秋季雨水特别多,程岭越发不愿外出,她也知道外头的世界已经时髦的不像话,自程雯的打扮谈吐中可以知道,她忙着争取男女平等,有什么人言语举止间若对女性有任何不敬,她真是没完没了,连郭海珊见了她都怕,忙着退避三舍。
  程雯再三表示结婚生子统是浪费人生,女子应为事业努力,正如华人在白人社会争取地位一样,女子必须庄敬自强,经济独立,不做任何人的附属品云云。
  这也好,这股志气使她的功课名列前茅。
  一个颇为寒冷的深秋黄昏,郭海珊来访。
  程岭笑说:“好叫文凯来吃饭了,一年不上门,什么意思。”她终于原谅了她。
  郭海珊笑:“有的吃,她必定马上出现。”
  “不见得,她最近多出风头,听说刚自渥京回来。”
  郭海珊搓着手,“她爱热闹。”
  程岭看着他,“你有什么话要说?”
  郭海珊有点为难,“有一个人出现了。”
  程岭一时间不知道他指的人是谁,她背后鬼影幢幢,有的是阴影。
  “谁?”
  “印三想见见他的女儿。”
  程岭很沉着,“你同念芳去说好了。”
  “那也得先征求你的意见。”
  “我没有主张,我尊重念芳的意愿。”
  郭海珊颔首:“这点很难得的。”
  程岭笑了笑。
  “你呢,你愿意见他吗?”
  “我不认为有此必要,让他们在外边见面。”
  “好,我去处理。”
  “啊对了,海珊,我都没谢你,这些年来,一直为我办理这种为难之事。”
  郭海珊站起来,欠一欠身。
  “程霄来信,他妻子要生养了,他心情兴奋,又有点惶恐,希望得到我们支持。”
  “是,”郭海珊笑,“这回想到我们的好处了。”
  “别取笑他,胎儿是男婴,你看看,科技居然可以测知婴儿性别,多先进,我打算下去一个月,替他照顾母婴。”
  郭海珊说:“替他找个可靠的保姆也就是了。”
  “亲力亲为比较妥当。”
  “唉,一定是有人前世欠了这个程家。”
  “海珊,听听这话多老气。”
  郭海珊一迳上楼找念芳。
  程岭却在想,不知程霄替孩子取一个什么名字,他得出去采购一些婴儿用品带去。
  忙了几日,买回来的礼物足足有几大箱,才猛地想起前事,把念芳叫来问话。
  “你知道你生父找你?”
  念芳颔首:“郭先生与我说过了。”
  “见过他没有?”
  念芳摇摇头,“我没有好奇心。”
  程岭十分讶异,“前些时候你才问起这个人。”
  念芳沉默一会儿,“我不该问,我错了。”
  “见面也无妨。”
  “并无真实凭据证明他是我生父。”
  程岭一怔,失笑,十年前,印三就是用这个借口,把念芳推出门去。
  六月债,还得快。
  “听郭先生说,那人潦倒,不过想来刮几个钱,郭先生给他一点好处,打发他走,他也不再坚持要见我。”
  可是,还是会再来的吧。
  “郭先生说,不用怕他,郭先生会应付他。”
  “念芳,你若真想查证他是否你生父,其实也不难。”
  念芳摇头,“一个父亲是爱护照应子女的角色,我不认识此人,对我来说,郭先生更似慈父,而你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程岭微笑,“那许是真的,我永远在家。”
  “不,你真的了解我们的需要。”
  “我不是太过保守专制吗?你问程雯,她第一个举手赞成。”
  “不不,雯姨也不会那样想,你别多心。”
  念芳拒见生父,那个阴影自动消失。
  程岭带着过重的行李赶到纽约去看第一个侄子。
  那小子早产,只得两公斤多一点点,皮包骨,可是鼻梁高且挺,大眼睛骨碌碌,十分神气。
  直觉上程岭认为他同弟弟幼时长得一模一样,抱着直笑,又感动的悄悄落泪。
  程霄两夫妻住在近华埠附近简单的小公寓内,张笑韵在生养之际很吃了一点苦,躺在床上面如金纸动弹不得,幸亏程岭来了。
  程霄仍然上班,程岭照顾产妇及幼婴,一双手忙不过来,找了个可靠的日班看护,资本主义社会,只要有资本,总有生路。
  这样才把蓬头垢面的张笑韵打救出来。
  “你看看,一向争气好胜的我竟变成这个样子。”她这样对姐姐说。
  “英雄只怕病来磨。”程岭安慰她。
  “程雯不来看侄儿吗?”
  一向孤傲并不欲与程家多来往的张笑韵在要紧关头渴望有人关怀。
  “一个电话她就会来。”
  “不会太麻烦吧。”
  “怎么会,几个钟头飞机耳。”
  那个下午,程岭就把妹妹叫来。
  张笑韵感慨的说:“你看,父母父母,其实所有责任都属于母亲,父亲没事人似照常上下班。”
  “产假过后,有何打算?”
  “照常办公。”
  “孩子呢?”
  “白天放在育婴院里。”
  程岭不说什么。
  张笑韵叹口气,“姐姐,当初我只道你与程霄并非亲生,无需太过亲蔫,又觉得怪,怎么廿岁女子有一个十岁大的养女,现在才知道,我是狗眼看人低,”说着落泪,“你是真心爱我们。”
  “自己人怎么说起这样的话来。”
  “我不对,我错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向程岭认错,以往,无论遇到什么不如意之事,程岭都认为是天意。
  她一觉得高兴,便替程霄搬了个家,新居多一个房间,作为育婴室,又说:“保姆很好,不如留下她做长工,托儿所内没温情,不好住。”
  说这样的话当然要有实质贡献。
  程霄夫妇全盘接受她的好意。
  程雯来了,还是嫌新居狭窄,她讶异的发现兄嫂似老了十年。
  “完了,一生那样就完了,从此在奶瓶与尿布之间挣扎求全,奇怪,人类为什么要结婚生子?你看程霄,自此一生儿女债,永不超生。”她一直不喜欢张笑韵。
  “你应当恭贺程霄。”
  “我不稀罕小孩,他们妨碍人类发展。”
  “可是你曾经一度亦是幼儿。”
  程雯沉默,随即又强词夺理:“我不同,我有个好姐姐。”
  一切上轨道已是一个月后的事,在这四个星期内婴儿体重几乎增加一倍,身上很有点肉了,非常可爱。
  程岭带他到医生处注射防疫针。
  预约的计程车没有来,程岭站在街上呆等了三十分钟,又挽着载婴儿的篮子,十分焦急。
  忽然有人问:“太太,等车子?”
  “是。”她转过头去。
  看到的是一名华裔男士,相貌殷实,约三十年纪,穿深色西服,他笑道:“我替你到对街去叫。”
  在对面马路,他截到车子,掉了头,来到程岭面前,他帮她开车门。
  “谢谢这位先生。”
  “我姓罗,罗锡为。”
  “我姓程。”
  “程太太,自己当心。”
  第二天傍晚,举家外出吃饭,在公寓门口有碰见那位罗先生,他向她微笑,“程太太,你好。”
  程岭忽然走过去,“那是我弟弟,我弟妇才是程太太,婴儿是我侄儿。”
  那罗锡为欠欠身,“原来是程小姐,我们是邻居呢。”程岭又笑,“不,我自温哥华来,后天就回去。”
  罗锡为有点尴尬,“我都猜错了。”
  “罗先生外出吃饭?如没有约人,不如与我们一起?”
  罗锡为其实约了一班同事,不知怎的,却愿意推辞那个约会,跟几个陌生人去吃饭。
  在餐馆他负责点菜,姿态大方且熟络,叫人欣赏。
  吃到一半,他问程岭:“程小姐,到了纽约有无观光?”
  张笑韵歉意的代答:“姐姐忙着照顾我们,百老汇都没去过。”
  “我陪你去看舞台剧,有一出戏叫超级明星耶稣基督,十分有趣热闹。”
  程岭看弟弟弟妇一眼。
  不料程霄十分鼓励,“姐姐,出去走走。”
  程岭笑:“那我就开开眼界了。”
  “今天晚上八点有一场,我试试去买黄牛票。”
  罗锡为说完就去打电话找票子,一会儿回来兴奋的说,“买到了。”
  程霄笑说:“那还得拜托你送她回家。”
  罗锡为笑答:“一定。”
  他看看时间。
  程岭问他:“有什么打算?”
  “我们先去取票,然后在附近逛逛,喝杯咖啡。”
  程霄怂恿道:“你们先走好了,这里我来付账。”
  罗锡为老实不客气与程岭先离去。
  张笑韵看着他俩的背影在门口消失,自言自语:“不知是否会有发展。”
  程霄答:“才廿多岁的人,大把时间,能接受约会就好。”
  “真的。”
  这是婴儿呜哇一声,他们忙着哄撮,也就搁下话题。
  在门外,程岭跟着罗锡为上计程车,罗锡为心中轻松,用口哨吹出一句曲子。
  程岭怔住。
  “你会这首歌?”
  她原以为这是她至深至黑的秘密,在这里,除她以外,无人认识此歌。
  谁知罗锡为笑答:“我幼时在香港读小学,老师教会我,这首歌叫在那遥远的地方。”
  是的。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
  罗锡为发觉程岭在发呆,温言问:“你在想什么?”
  “那是首美丽的歌谣。”
  “是我最心爱的歌。”
  程岭也笑,“也是我至钟爱的一首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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