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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相错的彼岸花与叶 (十一世之恋 第十世)

(2013-02-16 14:58:49) 下一个

我沿着冥河岸边的黄泉路跌跌撞撞地走着,路两边阴风暗暗,脚下是一片一片的开得血红的彼岸花。阴风一阵阵的从冥河上吹来,吹得我透心的凉。我身体很轻,轻得就像是一个灵魂,被冷风一吹像是能够在灌木丛上飞翔,上下起伏。我的胸膛像是透明的,从外面就可以看见里面跳动的心脏。在一处路边我被一个树枝拌了一个跟头,倒地的时候,心好像从身体里飘了出来,在我的眼前晃动。我爬起来,伸手抓住在眼前上下浮动的心,把它塞回了胸膛。

飘着蓝色的雾的冥河伸向远方,一望无际。河面上吹来的冷风穿过我的额头,浑浊的黑水一片平静,河边水很浅,一眼可以看见水底。一个丑陋的恶鬼从离我不远的黑水里冒出头来,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又潜回了冥河。我低头仔细看脚下的冥河,浑浊的水下有一些杂草一样的黑色的水草。我把脚伸进冥河里,里面是冰冷冰冷的感觉。我的脚搅动了平静的冥河的水,脚底下的水草升腾上来,突然变成了人的头发,头发下是死鱼一样的眼睛,无数个骷髅一样的脑袋和无数双干枯的手臂从近处和远处的冥河里冒出来,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的要抓住我的脚往冥河里拖。

我看到那些骷髅一样的头里面有些熟悉的面孔,其中一个骷髅头像是圆亭咖啡馆里的那个死去的画家莫迪利阿尼,他张着嘴,像是依旧在朗诵但丁的《神曲》,但是他的嘴里没有声音。我看到了我的前世的父亲,他在河里冷漠地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一样。我看见了儿时的伙伴,在巴黎上学时的学校老师,还有一个骷髅头像是画面上的德皇威廉。我正在凝神张望的时候,一只干瘦的白骨一样的手已经抓住了我的脚裸,把我往河水里拽。我吓了一大跳,打了一个寒颤,赶紧把脚从冥河里往外拔。那只干枯的白骨手紧紧抓住我的脚裸不放,旁边露出一个骷髅头,他的黑洞一样的眼窝下的牙床呲出来,雪白的牙齿张开着,对着我得意地狞笑。我用另外一只脚使劲儿踹着骷髅头,把骷髅头踹得向冥河里倒去,骷髅的白骨手逐渐放松。我趁机把脚拔出来,拼命往黄泉路上跑,身体在跑动中漂浮起来,胸膛里的心在上下起伏猛烈地跳动着。冥河里的那些骷髅头失望地看着我,伸出水面的手臂绝望地挥动着,慢慢地潜水回去了。

回到黄泉路上后,我继续赶路。我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奈何桥,桥边有块三生石,石头边是孟婆,她会劝每个人喝下她熬的汤,劝每个人忘掉前世的爱恨情仇,重新转世。黄泉路上很冷清,前后左右都没有人,路面崎岖不平,经常有一些绊脚的石头横在路中。我躲避着路上的石头,觉得身体又酸又累,身上还带着医院的消毒酒精的味道,脑海里依稀记得在离开人世的时候,雪儿在医院里握着我的手,给我唱《 拉马娜》那首歌:

那个时间,我见到你的时候/我疯狂的,不停/想你,像一个疯狂的人/拉马娜我做一个很美的梦/拉马娜我们一起走

我觉得脸上一片湿热,好像有泪水流下来。路边的荆棘挂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身上刮出一道道血迹来,但是我觉不出痛来,我的胸口喘不过气来,头脑好像要爆炸一样。经历了许多世的生死之后,我已经不在乎生死,生和死不过是不同的状态,犹如潮来潮去,有的人生短暂,有的长久。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生存,而在于爱。当爱没有了的时候,我宁愿死去,而不愿意无意义的活着。我灰心的是,每当我看到自己的爱的时候,见到我的雪儿的时候,我却一次又一次的失掉她。每一次都是如此的不舍,每一次都是如此的无奈。每一次我都强烈地感受到我对她的爱,每一次的爱却又都嘎然终止。从第一世到第九世,每一次离开人世,我都觉得很遗憾,都觉得很悲凉。

黄泉路上走着一些像我这样的孤魂野鬼,他们低着头匆匆而过,急着往前走,去到奈何桥边喝孟婆汤。我知道孟婆会劝所有的人,所有那些为爱所伤,那些放不下过去的爱恨情仇,在奈何桥边的三生石前悲悲切切的鬼:

爱情是什么?不过是一碗水。喝下去就会忘记。纵然你记得,她若忘了,岂不是空空等待。

我的心里充满了悲哀。我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阻隔着我和雪儿,让我和她有缘无分,有缘相见,不能相守。这条黄泉路,在我的记忆里,已经走过九次了。九世的思念和相见都不能有一个幸福的结局,我灰心了。每一次我都茫然地从这里走过,每一次孤独地走在这条路上,我都觉得自己是最寂寞的人。已经九世了,每一世都像是褪掉的蛇皮一样重生,外表变了,但是内心依然故我,可是为什么我还不能跟所爱的人在一起?无论我是贫穷的孤儿,还是匈奴王子,每一世我都跟她错过,倘若不是命运的诅咒,我该如何解释这最终的结局呢?我太灰心了,我甚至都不想再转世了。如果命运就是如此,再转世又有何意义呢?爱得越深,伤得越重,那些思念的痛苦,那些渴望的折磨,那些个无缘无故的牵挂,那些失落和隐隐作痛,那些着迷,那些在意,那些忧伤,那些落寂,那些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到底换来了什么,到底为得是什么呢?

我想喝孟婆汤了。

我想忘掉这一切,忘掉所有的这些痛苦,重新开始。

 

寂寞冷清的黄泉路的边上是一片一片的地毯一样的红色的彼岸花,花儿红得像是燃烧的火,铺成了一条连绵不断的通向奈何桥的火照之路。那些火烧着我的心,让我感到一阵一阵揪心的痛。一阵微风吹过,花儿摇晃起来,像是天边随风飘荡的被火烧过的云朵,又像是夕阳下染成金色的起伏的波浪。我在彼岸花前停下脚步,低下头抚摸着花朵,那一朵一朵娇艳的鲜红的花朵,像是一只一只祈祷的手,向着天空伸着。彼岸花的花边卷卷着,像是受过伤的心。它只有鲜红的花,但无绿色的叶茎,花朵在离地一尺的半空里悬浮着,随风悲伤地飘动。我看着彼岸花的孤悬的花朵,心里涌起一阵悲伤,不禁对着彼岸花自言自语起来:

美丽的花儿,为什么只有你孤悬在这里?没有绿叶怎么来的花?没有花,叶茎生长的意义又何在?花儿花儿,你的绿色的叶子呢?花儿可曾想过叶子吗?叶子可曾想过花儿吗?为什么你们不能在一起,要分离呢?

因为它们是受过诅咒的花。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身后说。是恶之花,是结不了果的爱之花。

我抬起头,惊讶地看见一个花妖站在我的身后。花妖的身上披着彼岸花做的长裙,手里拿着花,头上戴着花,耳朵上也插着鲜红的花。花妖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妖,有着大大的淡绿色的眼睛。从她的眼瞳看进去,里面是千千万万朵鲜红的花。就是她的身体,似乎也是由花组成的,移动的时候就像是一丛花在移动。

花永远见不到叶子,花妖把手里握着的彼岸花放在鼻子边闻着说。叶子也永远见不到花,花和叶生生世世互相受着思念的折磨,但是诅咒在身不能相见。花开了叶子便脱落了;花谢了,叶子便生长出来,每一世它们都会错过,这就是它们的命。

你是谁?我问花妖说。为什么在这黄泉路上?

我叫曼珠,花妖伸出一只洁白的手来对我说。是在冥河岸边负责守护彼岸花的。你呢?

我叫风儿,我握了一下花妖的柔软的手说。刚从人世来,要去转世。在路上看到这些无叶的花,心里觉得很难受。

还是放不下你在尘世所爱的人是吗?花妖问我说。

难道真能放得下吗?我反问说。

那你可以在这黄泉路边等着她,她迟早会从这条路上来的。花妖眨了一下眼说。顺便跟我做个伴儿。我在这条黄泉路上孤独地呆了几千年了。

我可以在这黄泉路上停留吗?我问花妖说。

当然可以,这黄泉路是鬼门关和奈何桥之间的路,除了地藏王菩萨,谁也管不到。花妖一边抚摸着彼岸花一边说。地藏王菩萨很少来这里,我在这里几千年了,菩萨只来这里巡视过一次。你要想呆,尽管在这里呆下去好了,没有谁会知道,也没有谁会在乎,我也需要一个伴儿。只是你在这里只能是孤魂野鬼,不得转世托生。在这里你只是一个飘荡的灵魂,不是人。你没有触觉,没有味觉,就像你抚摸这花,你手上感受不到花的温度和花的形状。你的身体就像是透明的,像是空气,你的手可以从花里穿过去,花会完好无损。

我试着把手从一朵花里穿过去,发现果然像花妖说的那样,手从花朵里不费力气地穿过,就像是穿过一层空气,毫无感觉。

这里看着还不错。我说。虽然看上去冷清和单调,总胜似毒蛇穿行的冰冷的忘川河。

而且她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喝孟婆汤,她还会认出你,记得你的。花妖笑笑说。彼岸花会帮助人恢复记忆,若她上一世从这里过的时候触碰过彼岸花,那些花朵里还储存着她的记忆,她再一次触碰到这些花,可能还会从花朵储存的记忆里回想起她忘记的前世的事情来。

那我就在这里等她了,我对花妖说。谢谢你。

前面不远处有个小棚子,花妖指着前面说。是从前一个叫彼,一个叫岸的两个相爱的人留下的。你晚上就睡那里好了,我带你过去。

 

花妖带着我沿着阴暗潮湿的冥河岸边走了一小会儿,踏过一片矮矮的灌木丛和碎石子路,就走到了一个小棚子前。冥河水的光反射在小棚子上,给小棚子罩上了一股时明时暗的水色。小棚子是用已经干枯的藤蔓搭起来的,门前是陈年的落叶,踩上去窸窸嗦嗦的,还有几块长满苔藓的石头。棚子后面是一条小小的溪流,里面有奇形怪状的鱼在游动。棚子里面很昏暗窄小,只有一个小小的铺满落叶的小床铺,空气里散发着尘土的味道。棚子在一片土丘上,前面是一片空地,视野很好,从门口可以清楚地看见冥河水面腾起的薄雾和黄泉路上走过的人。花妖拍了一下手,棚子里燃起了一丛丛的青磷色的鬼火,把有些昏暗的棚子内部照亮。

你就在这里等着她吧,她来的时候必定会从前面的黄泉路经过。花妖说。我白天有时在对面不远的一个洞穴里休息,晚上要回到在冥河里。你白天随时都可以去找我玩。现在我要回去给彼岸花浇水去了,你先休息休息,回头见。

谢谢你,回头见,我满怀感激地对花妖说。

花妖点点头,冲我笑了一下,轻盈地飘走了。她走路的时候,好像是离地一尺,悬浮在草丛上,没过多久她的身影就跟一片片的彼岸花融化在一起,消失不见了。

 

我躺在棚子里的小铺上,看着棚子里的磷光鬼火,想起了雪儿。她的面容浮现在我的面前,消瘦的脸庞带着憔悴,脸色苍白,神情落寂。我想起过去跟她的缠绵,小棚子里回响着她说话的声音。我闭上眼,想象着把她揽在怀里,紧紧地箍住她。她在我的怀里低声抗议着,把头贴在我的胸膛上。我想起了蒙巴那斯的那件画室兼寓所的窄小的房间,想起了房间里的那个小床,想起了每天晚上我们都不能两个人平躺着,只能一个人躺着一个人侧着身体,想起了我含着她的乳房的时候她发出的低吟,想起了我从身后揽住她,她像一只小猫一样地蜷缩在我的怀里。我想起了她和吉吉第一次到我的画室里来过夜,我烧了画来给她们取暖;想起了在圆亭咖啡馆我们再次相见,她让她的母亲买我的画;想起了在查拉他们搞的达达主义集会后我们散步到卢森堡公园,想起了后来她自己来到画室脱下衣服给我做模特,一边做模特一边唱《 拉马娜》那只歌;想起了她母亲把她强行从我的画室拽走,想起了她夜里自己跑回来,跟我在一起;想起了我们同居时的那些简单而快乐的时光,想起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看到她躺在我身边的欣喜,想起了我们雨夜撑着一把大黑伞在坐在卢森堡公园的长凳上,想起我们走过巴黎这个不夜的城市里的一个个橱窗,想起了我们在花店买的一只红玫瑰,想起了那次因为吉吉而吵的架,想起了她四处奔波到画廊去卖我的画,想起了在医院里她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那些歌声,话语声,哭声和笑声萦绕在我的耳边,让我难以入眠。我回想起过去的一世和前几世,试图问自己能否都忘掉,能否去喝下孟婆汤,把这些记忆全都舍弃。

棚子外面黑了下来,冥河水如镜子一样平静,四周的灌木混成一色,只有一些磷光鬼火悬在半空中闪耀着微弱的光。黄泉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走动。陌生的环境像一扇门,总爱引起我猜测门后是什么。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雪儿,但是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依然是她的鲜明的面孔。她的面孔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消失不断出现,就像是按在水里的气球,不管你怎么费尽心机把它按下去,它总是不断浮上来。鬼火划过我苍白的脸颊,我无法入睡,神情抑郁而沮丧,因为我知道了答案:

我忘不了她。

 

清晨的时候,我坐在小棚子门口,看着从门前的黄泉路上经过的鬼,连眼都不想眨一下,生怕雪儿从面前过的时候给错掉。我的背后是冥河里黑黑的水,浊浊的浪,阴森恐怖,不断的有恶鬼和奇形怪状的水兽的头从冥河里冒出来,带着幽怨的神情看着岸边。冥河的上空没有天空,没有月亮和星星,只有岩溶一样的像是岩洞的顶一样的灰石。灰石上不时会滴下几滴冰冷的水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冥河的浊水里。冥河里有时刮大风,风把浊浪一排排地推向岸边,浪头里听见一片鬼哭狼嚎,声音恐怖渗人。

冥河岸边有一排排的树,还有一些矮矮的灌木和缠绕在上面的藤蔓,灌木和藤蔓都是绿色的,没有花。这里唯一的花就是黄泉路边上的一片片的红红的彼岸花。彼岸花的花朵红得吓人,像是血要往下滴一样。冥河的顶上那些岩洞一样的灰石会变颜色,每到晚上,灰石会变成蓝色,于是冥河与黄泉路都黯淡了下来,好像是城市的夜间一样。等到早上,蓝石又会变成灰石,就好象是白天来了一样。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冥河岸边的彼岸花的火红的花朵都消失了,在彼岸花消失的地方长出一颗颗绿色的叶茎,叶茎上开始结出未开的花朵。而等到白天来的时候,花朵开了,变得鲜红,那时所有的绿色的叶茎又都全部消失,只剩下红红的花朵悬浮在半空。

每当我远远地看到黄泉路上有鬼往这边走来的时候,我都要赶紧站起来,看看是不是雪儿来了。黄泉路上的鬼奇形怪状,有的是病死鬼,看着病病秧秧的,脸上苍白,身体虚弱;有的是饿死鬼,看着面黄肌瘦,身体像是一把骨头一样;有的是冤死鬼,一脸悲悲切切的神情,像是见了谁就要诉说的样子;也有的是被杀死的鬼,他们浑身血污,衣衫褴褛,脖子上,头上和胸脯上往外冒着血。当然也有的是寿终正寝的鬼,他们穿着好衣服,脸上带着祥和的面容从路上走过。

花妖早上来跟我打招呼,带着我去周围去转,告诉我黄泉路上的一些典故。她带我去看她白天居住的洞穴,那是一个很大很空旷的岩洞,里面有钟乳石垂下来,像个奇妙的地下宫殿。花妖每天来跟我聊一会儿天,我给她讲我跟雪儿的前世的故事,她给我讲黄泉路上经过的各种各样的鬼,有时听得我毛骨悚然。除了跟花妖聊天,剩下的时间我都是在等待雪儿中渡过。

等待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因为你不知道结果,不知道最后能否等待得到,或者等到的结果是不是你想要的。我在小棚子里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夜里总是支楞着一只耳朵听着黄泉路上的动静,一听到有鬼魂飘过的声音就赶紧从棚子门口往路上看。白天我在棚子门口坐着,或者在路边走动,即使见到花妖,跟花妖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不时的看黄泉路一眼。我在等待中希望时间能够过得快一些,因为我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见到雪儿从这条路上走过来。也许我要等上几十年,等到她老死的时候才会来到这条路上。在等待时,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很慢,每一秒都显得很长。我甚至有时会怀疑雪儿已经走过去了而我没有看到她,这种想法让我沮丧和痛苦,我不知道我能否这样等待下去而不疯掉。有的时候黄泉路上一个鬼魂都没有,我无聊得去数石头,从棚子到黄泉路边一共有一百四十二快大大小小的石头,包括拳头大的碎石在内。我无法减轻等待所带来的痛苦,于是我把这些石块反复的数来数去,好像这样能够转移我的注意力似的。

 

我在冥河岸边上的小棚子门口等到第三天的时候,等到了雪儿。

那天我坐在棚子门口的石块上,眯着眼睛看着黄泉路。路上的鬼魂一个一个从我的眼前经过,有的看我一眼,有的神情漠然地从我的身边走过。即使是在黄泉路,我依然无法从对雪儿的痴迷中摆脱出来,眼睛看着路上的鬼魂,心里在想着她。我想喝一些酒来麻醉自己,但是这里找不到酒。我想抽几根烟,但是这里也找不到烟,我只能想象着烟放在唇上的感觉。

不远处的冥河上有几个鬼在水里漂浮,他们遥远地注视着我,观察着我的动静,像是怀着侥幸心理在等待着我再把脚伸进冥河里,好把我给拖进水里。花妖在不远的地方拿着一个水壶在浇花,水壶里有流不完的水 不断地倾泻在花上。冥河上吹来一阵阵的冷风,像是十一月的寒风,干冷而阴郁。空旷的原野,灰石一样的天空,沉寂的空气,让我抑郁得无法忍受。我觉得我在孤独的泥潭里下沉,被死亡的泥石流吞噬掉。

正在这时我看见雪儿。

她从黄泉路上缓慢地悄无声息地飘荡过来,面容苍白而疲惫,嘴唇毫无血色地紧闭着,身上到处都是暗红的血,脸上显现着悲痛欲绝的样子。她的蓝色的双瞳如同晦暗的铜板,呆滞无光。她的头上夹着一个黑色的发髻,穿着一身黑色的裙子,脚上是一双瘦长的黑色的靴子,脖子上系着一条飘逸的黑色的围巾,棕黑色的头发飘散着,像是一只收敛了翅膀的疲惫的黑蝴蝶,又像是一个黑色的幽灵。她飘过黄泉路上的绿色的野草的时候,草地上落下了黑色的阴影,像是变成了一片墓地。路边的石块上落下她的阴影,像是一个个歪斜的石碑。她从冥河岸边飘过,冥河里是她的黑色的倒影。

她从我的视野里一出现的时候,我就认出了她。看到她的憔悴和满身的血迹,我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不禁心如刀割,眼睛一下就被泪水模糊了。我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到路边,等着她走过来。她低着头从我身边飘过的时候,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雪儿!

她抬起头来,很惊异地看着我,万万没有想到会在黄泉路上见到我。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凝视着我,嘴里说:

我不是在梦里吧,或者出现了幻觉了吧?

你不是,我伸出手去把她搂在怀里说。是我在这里等你。

风儿!她把头靠着我的胸膛说。真的是你吗?难道真的是你吗?我都不敢相信。

我们两个鬼魂拥在一起,抱头痛哭。泪水止不住地从我和她的眼睛里流出来,流到一起,流到了彼岸花上,流到了冥河岸边。人世间不能相守,我们在黄泉路上相聚了!被我们泪水洗过的彼岸花,变得洁白,在我们身前身后开放着,像是一朵朵纯洁的百合花。

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来了?我替她擦着眼泪问她说。你为什么不好好的继续活下去?

我想你,她哭着说。没有你我不想自己孤单的活下去。我的眼睛是不是肿的很难看?我在黄泉路上往这里走,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哭了一路。

不难看,我说。你怎样都好看,就是梨花带雨的样子太可怜了。

还有心情开玩笑。雪儿止住眼泪,撅着嘴说。人家都伤心死了。我要你抱着我睡,每天都躺在你的怀里。

每天,我说。必须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等我?雪儿问我说。我以为你要到下一世转世去等我呢。

我们不去下一世了,我说,我们就在这里相爱。

这里?她疑惑地抬起头问我。黄泉路上?

就是,我说。黄泉路上。你不是说要永远永远的跟我相爱下去吗?这里就是一个永恒的地方,一个没有人管着我们,没有人干涉我们,没有人能够分开我们的永恒的地方。爱有多深,我们就能在这里呆多长,直到有一天我们腻烦了这里,腻烦了我们的爱,那时我们可以决定去转世。

我不会腻烦的,她说。我会永远的爱着你。

我也会,我说。我们离开了上一世,还没有进入下一世,你还有你的记忆,这里就是上一世的延续。而且,更好的是,我们不用担心变老,我们会永远是现在这个样子,因为我们只是灵魂,灵魂是永远不会变老的,我们会永远停留在年轻时光,就好象时光凝固在一个年轻的时刻一样。在这里,即使死亡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因为我们已经死了。在这里,没有尘世间存在的羡慕和嫉妒,因为这里没有任何惹起羡慕和嫉妒的物质,没有名,没有利,只有灵魂,只有相爱相守的灵魂。

花妖在不远处微笑地注视着我们,像是想跟我们说话,但是又不好打搅我们的样子。我松开搂着雪儿的手,指着花妖对雪儿介绍说:

这是曼珠,她是花妖,负责看护彼岸花的。她给了我们一个小棚子,我们可以在那里相守了,再也不用分开了。

雪儿冲花妖感激地点了点头。

欢迎你来,花妖热情地拥抱了一下雪儿说。他在这里一直在等着你,终于等到了你。

雪儿跟我一起牵着手走到了小棚子里。从此后小棚子成了我们在黄泉路上的小家,一个虽然小但是很温馨的家。我们终于可以无忧无虑地厮守在一起了,虽然是在黄泉路上,但是我们不在乎。

浑浊的冥河水在夜里变得清澈透明,像是一块不断变幻形状的蓝色的水晶石,冥河上空的岩溶一样的灰石在夜晚也会变成蓝色,岩溶上的一些灰色的浅坑镶在蓝色里,就像是一颗颗微弱的恒星。一块巨大的钟乳石垂在岩溶顶上,像是一个立体的圆桶一样的月亮。岩溶在半夜时分开始变幻颜色,有时变成橙红色,有时变为浅蓝色,有时变为深黄色,有时变为青灰色。小棚子和旁边的树也随着岩溶颜色的变化,不断变幻着自己的颜色。有的时候树是蓝色,棚子是橙红色,有的时候树是浅黄色,棚子是绿色,有的时候树是黑色,棚子是深黄色。冥河里的水反射着岩溶的颜色和周围树木的颜色,交替闪烁着红色,黄色,蓝色,绿色和灰色。在这个时候,我搂着雪儿,从棚子的小窗户望出去,不禁感叹黄泉路夜晚的美景,就像是身在一个充满梦幻的城市,只不过这个城市里没有噪音和喧哗,没有让人烦恼的交通和人流,没有别的居民,只有我们两个和花妖。

这里的夜色太美了,雪儿把脸贴在我的胸膛上说。冥河太有意思了,白天那么浑浊,阴森和丑恶,晚上竟然能变得这么美丽,美丽得像是个安静的童话世界。

谁能想到悲切的黄泉路晚上也有这么美丽的景色呢?我亲吻着雪儿说。这里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天堂。

 

跟雪儿在黄泉路上的厮守是很独特的。我们都是鬼魂,身体轻盈得像是空气,接触的时候也没有触觉,但是我们总是相随在一起,依偎在一起,黏糊在一起。每天我牵着雪儿的手沿着冥河岸边散步,看着一望无垠的黑色波涛汹涌的冥河,走过一片一片的红色的彼岸花,走过绿色的灌木丛。黄泉路上的鬼魂们羡慕地看着我们,我们对他们微笑,跟鬼魂们聊上几句天。有时一些鬼魂累了,就坐在我们的棚子前休息,跟我们讲他们生前的故事。晚上雪儿靠着我坐在小棚子前,看头顶上的变幻着颜色的岩溶往下滴水,听冥河上的风掠过河面,看水晶一样透明的河水拍打着岸边的石头。有时我们会在晚上走到冥河岸边的变幻着颜色的树林里去,那里面洒满磷光,有一种像麋鹿一样的头上有角的动物在里面出没。它们对我们很友好,久而久之我们知道它们喜欢吃灌木丛里的一种硬果,于是我们就在白天收集一些硬果,晚上捧着硬果去树林里喂那些小鹿一样的动物。有时我们棚子的门口会想起人世的夜幕,那些夜幕上悬挂的云彩,月亮和星星。有些东西只有失去才知道怀恋,就像在人世里我们早已习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从来没有想过失去它们会怎样地怀恋。每天夜里我们在棚子里搂抱着睡觉,一秒钟都不分手。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当我们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时候,雪儿就让我给她讲我们的前世,把每一世都讲过后,雪儿会让我从头再讲一遍。她也会给我讲她的上一世的事儿,她只记得上一世在巴黎,她会给我讲在遇到我之前她做些什么,讲巴黎的那些趣闻。

我们在散步的时候,雪儿有时会在一朵彼岸花前停下来,她会说:啊,这个花引起了我的一些记忆。我知道,那是她触摸到了前世她触摸过的彼岸花,花里面储存着一些她的记忆。她会一手摸着花朵,一边进入沉思,然后给我讲她回忆起来的事情。有一天她触摸着一朵彼岸花,说:

我想起来了,那一世我是金国三太子的公主的时候,我曾经去你的在临安的小字画店里去看过你,把《清明上河图》还给你了。

你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呢?我问她说。为什么不让我见一见你呢?

是你自己没认出我来的哦,你怪谁呢?她说。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了你来了。那天你的客人很多,你光顾了招呼客人了。进你的店里之前,我先从窗户里往里看了一眼,看见了你,才确认这是你的店。我进去后,站在墙角里看着你,你在柜台里面向一群围着柜台的客人介绍店里的画。我把包着《清明上河图》的包裹放在柜台的一边,纠结了一会儿是见你还是不见你,最后还是觉得算了,不想让你看到我老了的样子,所以就离开了。出门的时候,看见了店门口的那颗白桦树,还伤感了一阵子,想起了小时候跟你在白桦树下一起坐着看落叶。我知道你也是怀恋小时的时光,所以特意在门口种了一颗白桦树。我在树下站了一会儿,那天的秋风很凉,白桦树的树叶不断的落下来,离开的时候觉得好伤心。

又有一次在散步的时候,雪儿也是触摸到了另外一朵彼岸花,勾起了一番回忆。

你知道,她说,汉朝那一世,在我老了的时候,我在塞外跟苏武住在一个村子里,住得不远。有一天我见过一个六岁的小男孩,他跟他父亲李陵来看苏武。我请他到我的蒙古包里来坐,给他一些牛奶和肉吃。后来他在我身边坐下,拉着我的手,贴着他的脸,那一刻我还以为是你来找我来了呢。

那就是我,我说。我忘了给你讲了。那一世十岁的时候我还去村子里找过你,但是你已经去世了。

那一世你的哥哥还是不错的,她说。虽然他杀死了你来夺得单于位,但是他实践了他最后对你的诺言。我曾经很恨他,因为他杀了你,我恨不得杀了他。但他对我一直很照顾,把我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经常派人来探望,送一些吃的和酒来。我把那些吃的和酒送给了苏武一些,要不是那些吃的和酒,苏武在塞外的日子要悲惨得多呢。在临死的时候我给你哥哥写了一封信,那时他已经是单于了,我求他把我葬在你死去的那座戈壁滩里的荒城里,他也做到了。你想不想知道如果我们下一世在一起的时候,我想要去做什么吗?

做什么?我不解地问她。

我要去那座塞外戈壁滩上的荒城,她说。去看看当初我们埋在那里的那个刻着“雪儿和风儿,永世相爱”几个字的玉镯是不是还在那里。我要留着它做个纪念,来真实的感受我们前世的爱。

那我们一定去,我说。我记住了。要是下一世你失掉记忆了,我一定会带你去找那个玉镯的,希望它能帮你恢复记忆。

 

我跟雪儿在黄泉路上厮守的时候,花妖很高兴。她每天过来到我们的小棚子里来跟我们聊天,有的时候跟我们一起去散步。她是一个很欢快的人,爱讲笑话,爱大笑。每天天黑的时候,花妖都恋恋不舍地跟我们分开,走到冥河里去。

每天傍晚花妖一走进冥河,河水把她给淹没了的时候,岸上的火红的彼岸花就都随着她消失了。过不了多久,随着夜晚到来开始变得清澈透明的蓝色的冥河里就会走出来一个绿色的妖怪,他坐在岸边的岩石上,或者坐在沙滩上,岸边就会开始长出一颗颗的绿色的叶茎。他孤独地坐在沙滩上的样子有些恐怖,我们几次从他的身边走过,他都是沉默着,不理我们。雪儿和我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妖,没有敢跟他说过话。

 

有一天我们在花妖的像地下宫殿一样的岩洞里聊天时,雪儿问花妖说:你为什么要每天回到冥河里,不住在这个宽敞的岩洞里呢?

因为我不能见到叶妖。花妖惨笑了一声说。晚上叶妖会出来。

叶妖是谁?我问花妖说。

是晚上负责照看彼岸花的叶茎的,花妖说。我走了之后,他就会从冥河里出来。

哦,我知道了,雪儿看了我一眼说。怪不得每天晚上我们都看见冥河里走出来一个妖,他一走出来,彼岸花的叶茎就开始在地上生长出来。但是他很严肃,不苟言笑的样子,也不理我们,只是自己坐在冥河岸边的一个沙滩上。他就是你说的叶妖吧?

就是他,花妖说。你想知道彼岸花为什么花和叶不长在一起吗?

当然,雪儿和我一起说。

从前有两个相爱的人,花妖沉思了一下说。男的叫彼,是个英俊的男人;女的叫岸,是个美貌的女子。像你们一样,男的能够记住前世的事情,女的每一次都不能记住前世的事情。在最后一世的时候,他们相遇了,但是只有男的爱那个女的,女的却无法爱上男的。男的告诉女的那些前世,女的不信,于是女的找到一个巫婆,想从巫婆那里得知一些自己的前世的事儿,想知道男的讲的那些前世是真的还是在哄她玩。巫婆给了她一株断肠草,跟她说吃了断肠草,她就可以记起前世来,但是断肠草是一种剧毒的草,吃了后三天就会死掉。女的把断肠草吃了,恢复了记忆,记起了那些前世的事儿,爱上了男的,但是太迟了,三天后女的就要死了,女的倾尽全身心的爱跟男的在一起爱了三天,在死前告诉了男的她吃了断肠草,无法跟他再在一起了。于是他们相约在黄泉路上等着,男的吃了毒药,跟女的一起死了。他们在黄泉路上相见,搭了这个棚子,在这里厮守,最后被来到冥河岸边巡视的地藏王菩萨发现。地藏王菩萨怪他们不寻正规途径转世,而且为了惩戒后人不可以他们为榜样在黄泉路上厮守,把他们两个一个变成了花朵,一个变成了叶子,而且下了个毒咒,让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虽然在一个地方,但是永远相错。这个花的名字以他们两个的名字命名,叫彼岸花。地藏王菩萨派了两个怪来看着彼岸花,一个是我,花妖,负责看护花朵,另外一个是叶妖,负责看护叶茎。只是,我跟叶妖从来没有见过,只知道叶妖叫沙华。

那你想不想见叶妖呢?雪儿问花妖。

想,当然想了,花妖说。我跟他从来没见过面,我总是纳闷儿他长得什么样子,说话是怎样的,是个什么样妖。几千年了,我都快想疯了,简直太折磨人了。但是地藏王菩萨不许我们相见,所以一到夜晚我就要遁入冥河,而白天叶妖则要藏入冥河。

如果你们相见了,会怎么样呢?雪儿问花妖说。叶妖看上去可是个很英俊的妖,个子又高又帅,神情很傲气,你是不是一见到他就会爱上他?

真的吗?花妖欣喜地说。那我更想见到他了,没准儿真的会爱上他哦。我在这黄泉路上寂寞死了,幸亏有你们在这里,你都不知道这几千年我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可是地藏王菩萨是个火气大的人,不许我们见面,谁也不敢不听从地藏王菩萨的命令。我想还是别见他了,我怕给我自己和他惹祸。

 

自从听花妖讲了彼岸花的故事和知道了叶妖是负责照看叶茎的妖之后,雪儿和我对叶妖也不觉得像过去那样害怕了。有一天晚上雪儿挽着我的胳膊在蓝色的水晶石一样的冥河岸边散步的时候,我们看见叶妖自己坐在沙滩边上的一块岩石上在吹口琴。叶妖的口琴声很凄美,我们不禁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听他吹完。

我知道你吹的是什么歌,雪儿说。这是《Jai ta main  (我有你的手)》,很好听,我也会唱。

真的吗?叶妖说。你可不可以唱给我们听?

当然可以,雪儿说。顺便说一句,我叫雪儿,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哪里学来的这首曲子呢?

我叫沙华,叶妖说。这首曲子是从这里路过的一个鬼魂教给我的。那我来吹,你唱好了。

叶妖把口琴甩了几下,放到嘴边,重新吹起了口琴。悠扬的口琴声响起,在冥河岸边的空旷死寂的沙滩上显得更加凄美。彼岸花的叶茎随着口琴声摇曳,远处的灌木丛一片黑暗,冥河开始不断变幻颜色,从清澈透明的冥河里冒出一个个黑色的骷髅头倾听着琴声,鬼魂的枯骨一样的腿和脚在透明的河水里踩着水。雪儿清了清喉咙,站在叶妖身边随着琴声轻声唱起来:

我们躺在,草地

已经很晚了,我们听到

恋人和鸟在唱歌

我们听到

风悄悄地吹

我们听到山在唱歌

我握着你的手

有你的手在我手心我快乐

 

我看着你的眼睛

我们只看到

在这个漂亮的夜晚,很漂亮的天空

一切都很漂亮

 

过来亲爱的

我的心对着你的心

告诉我没有比这还幸福的事

你的眼睛在天空和天空在你的眼睛

你的手和我的手在一起玩

 

我不认识你,你都不了解我

我们是两个爱流浪的人

森林的女孩,坏男孩

 

唱得真好听,叶妖停下了口琴说。

是你吹得好。雪儿谦虚地说。

 

我们跟叶妖从此成了冥河岸边的好朋友。叶妖是一个很英俊的妖,知识渊博,见多识广。晚上的时候,叶妖跟我们坐在冥河岸边聊天,雪儿坐在中间,一边用手挽着我的胳膊,一边用手挽着叶妖的胳膊。叶妖一挥手,会在沙滩上变出一堆篝火来。他再一挥手,就会变出一堆吃的和酒来。虽然那些吃的和酒在我们这样的鬼魂嘴里都品尝不出味道来,但是有篝火,有酒,有吃的,在这水晶石一样透彻的变幻颜色的冥河岸边,还能指望有更浪漫的夜晚吗?我们在沙滩上讲故事,跟叶妖玩一些鬼魂们玩的游戏,比赛谁在岸边的沙滩上飘得快。雪儿经常在篝火边缠着叶妖给我们讲冥河和地狱的故事,被叶妖讲的烈火熊熊的九层地狱的故事吓得毛骨悚然。但是就像是看恐怖片一样,雪儿虽然害怕,还是爱缠着叶妖讲。

 

黄泉路上的日子如飞的逝去,我们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每日只是厮守在一起,忘掉了多少年。谁在乎年份呢?这里是永恒之地,我们会在这个无人打搅的地方永远的住下去,跟花妖和叶妖在一起。我们是灵魂,不会变老。我们有的是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们用藤蔓搭了一个新屋,把新屋收拾得很干净,新屋有一个大窗子对着黄泉路。我们在沙滩上用沙土构建了一个个沙城堡,每日在城堡之间穿梭。我们做了一只小船,在冥河平静的时候在水面上荡漾。我们是两个不散的灵魂,在黄泉路上相依为伴,相濡以沫,过着天上和人间都无法想象的简单,悠闲而快乐的日子。我们甜蜜地粘在一起,如胶似漆的缠在一起,就像是两个孤独的灵魂,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合二为一了。

 

我们坐在新屋前,看着一个个鬼魂走过。我们不知道人世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从一天开始,我们看见很多鬼留着血从路上走过。他们的脸色悲哀,身上布满弹孔。有的穿着军队的制服,有的是平民衣服。

不是又打仗了吧?雪儿担忧地说。

黄泉路上开始热闹起来,无论白天或是黑夜,总是有越来越多的战死鬼从黄泉路上经过。穿着法国军队制服的,德国制服的,苏联制服的,英国制服的,日本制服的,还有中国制服的,身上带着弹孔,留着血的年轻的士兵们从黄泉路上络绎不绝地走过来,把彼岸花染得更红,队伍长得有时望不见头。

这些可怜的年轻人,雪儿看着他们伤心的说。他们本来应该跟我们一样守候在爱人身边啊。

有一些鬼坐在路边休息,给我们讲起了人世上正在进行第二次世界大战。

这些都是为了些什么?雪儿不解地问他们说。为什么要打仗?

为了保卫我们的国家,为了正义,为了和平。无论是法国鬼,德国鬼,苏联鬼,英国鬼,还是日本鬼,都会异口同声地回答说。

你们都说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都说是为了正义,为了和平。但是保护自己的国家怎么能打到别国的领土上去了呢?雪儿问他们说。正义难道是用来屠杀人的吗?和平难道必须死掉无数的人吗?为什么人类就不能和平相处呢?打仗能真正解决问题吗?

没有人愿意回答雪儿的问题。再后来,我们看见一群一群的饿得面黄肌瘦的鬼从路上走过,他们无论男女都赤裸着身体,用手捂着自己的私部。

他们是犹太人,花妖走到我们的新屋前面来对我们说。是在德国人的毒气室里熏死的。

又过了一段,我们见到一个未老先衰的男人走过,他的鼻子下面留着一撮小胡子,面容严肃,眼睛深邃。路上歇息的那些穿着德军制服的年轻的鬼见了他都把一只手举过头顶来行礼。他丝毫不理会那些鬼,自己继续孤独地向前走去了。他走之后不久,路上的死人突然减少了。再也见不到那些穿着德军制服,英军制服,美军制服和苏军制服的大批大批的年轻的鬼了。

一定是世界大战停止了,雪儿高兴的说。年轻人可以跟他们心爱的人在一起了。

 

十一

黄泉路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们依旧在新屋前看着零零散散的鬼从路上走过,看到其中有一些是我们生前认识的朋友,比如那些在圆亭咖啡馆的老朋友。我们看到毕加索从路上走过,他的面容苍老,但是我们依然能够认出他来。我们请他在我们的新屋里坐,他跟我们聊了一会儿天,继续转世去了。我们看见基斯林,藤田,阿拉贡,蒙金斯基,布勒东,还有圆亭咖啡馆的老板里皮恩老爹从黄泉路上走过。每次看见熟人的时候,我们都请他们到我们的屋子里歇息,有的时候他们会跟我们住几天,跟我们聊天,他们的健谈就像是在圆亭咖啡馆里的喝咖啡的老日子一样。我们见到了当初在咖啡馆里吸引过吉吉的高大英俊的海明威,他的深棕色的頭髮,棕色的眼睛一下就让我们认出了他。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经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留着灰色的鬍子。他来到我们的新屋,跟我们住了一晚上,给我们讲了许多他喜欢的网球,拳击,打猎和钓鱼的趣闻,还给我们看他的头上的伤疤,说是在巴黎的一个厕所里碰的。我们还看见了吉吉,吉吉见到我们非常高兴,跟我们一起住了一个星期。她告诉我们说,咖啡馆里的那些艺术家们后来称她作蒙巴那斯女皇,还给我们讲了她跟摄影家曼雷的爱情故事。在德军占领巴黎时候吉吉逃离了巴黎,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她死于酗酒和吸毒过多。

 

再后来,我们看见一群一群的饿死鬼走过,他们凄厉的哭嚎着,面黄肌瘦,饿得身上都只剩下了骨头,有的是单独走过,有的是扶老携幼,一家一家的一起走过。他们在黄泉路上川流不息,络绎不绝,像是有几百万上千万人一样。

你们是哪里来的?我问其中的一个饿死鬼说。

中国,那个饿死鬼说。大饥荒,颗粒无收,种子被上缴给政府支援国家了。

我看着那些饿死鬼,心里感觉很难受。中国,那毕竟前世是我的国家啊,怎么会饿死这么多人呢?

再后来,我们看见一个中年男人,他的头部中了抢,脑后的一片骨头都被弹片掀掉了。

那是我们的总统肯尼迪,一个坐在我们的棚子前的美国鬼告诉我们说。

我们看见一群一群的越南鬼走过,他们有男鬼有女鬼,有妇女有儿童,身上的弹孔里留着血。我们看见穿着越南军服和美国军服的年纪轻轻的鬼开始在黄泉路上络绎不绝地走过,好像世界上又开始打仗了一样。

有个留着长头发穿着牛仔裤的高个子美国鬼在黄泉路上走累了,坐到我们的棚子前。他跟我们很谈得来,也很羡慕我们的生活,想留下来跟雪儿和花妖一起在黄泉路上过。这里好,他说。要做爱不要作战。他的手里比划着吉他,给我们唱了一首歌:一个男人要走多少条路/才能将其称作好汉/一只白鸽要飞越多少道海/才能在沙滩上入眠/炮弹要飞多久/才能将其永远禁缚/答案在风中飘摇/一座山峰能矗立多久/才会被冲刷入海/那些人还要活多久/才能真正获得自由/一个人能多少次扭过头去/假装他并没有看到/答案在风中飘摇 /一个人要仰多少次头/才能真正望见苍天/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才能听见民众呼喊 /多少人死后才知道 /无数人的性命已抛 /答案在风中飘摇。

这是谁的歌?雪儿问那个美国鬼说。

鲍勃迪伦的。美国鬼说。顺便问一句,你们这里有大麻或者可卡因吗?

没有,我跟雪儿都摇摇头说。

那你们,呃,喜欢不喜欢,比如说,跟花妖,我们四个一起睡觉做爱?

不喜欢,雪儿说。我只喜欢跟风儿两个在一起。

哦,太可惜了。那个美国鬼说。那我还是转世去了。

 

十二

我们白天继续跟花妖在一起浇彼岸花,夜晚跟叶妖在一起在沙滩上点着篝火唱歌。我们经常把头天晚上跟叶妖在一起的故事讲给花妖听,把白天跟花妖在一起的故事在晚上讲给叶妖听。花妖对叶妖很感兴趣,叶妖的任何一点儿事,花妖都要我们仔仔细细地讲给她听。叶妖也很喜欢听花妖的事儿,对任何有关花妖的谈话都很感兴趣。

花妖和叶妖一定是互相喜欢上了。雪儿有一天白天在给彼岸花浇水的时候偷偷跟我说。

肯定的。我点点头说。几千年了,他们一定互相特别想见。

咱们怎么跟月下老人似的?雪儿窃笑着说。

女人的天性,我说。

我们也都爱了好多世了,雪儿感叹的说。想想真不容易。

黄泉这里比哪里都好。我低头继续给彼岸花浇水,跟着感慨说。只要有你,无论在哪里都是最美好的。

你觉得我们在这里可以结婚吗?雪儿突然问我说。

在黄泉?我抬头问她说。

嗯,她认真地点头说,眼睛期待地看着我。

真是,为什么不呢?我停下手里的浇水的壶,看着她的眼睛说。

 

曼珠,我喊着不远处的花妖的名字说。你会主持婚礼吗?

我不会,花妖说。但是我可以在黄泉路上找个会的鬼魂来。谁要结婚啊?

是我们,我拉着雪儿的手说。我跟雪儿在尘世几世相爱,一直没能结婚。我们想在黄泉这里办一个婚礼。

太好了,花妖说。我可以做伴娘了,我最爱做伴娘了。你把新娘交给我吧,我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十三

第二天,我们在黄泉路上看见一个胖胖的厚嘴唇的黑人,他的样子像个博士,在路上一边走一边自己嘟囔着:我有一个梦想。我有一个梦想!花妖拦住他,问他是否会主持婚礼,他咧着厚厚的嘴唇说,我正儿八经是个牧师呢。我们请他主持婚礼,他很高兴地答应了。

于是在黄泉路上,冥河岸边,我们举行了一场特殊的婚礼,主持人是那个爱说自己有个梦想的黑人牧师,伴娘是花妖,邀请来的宾客是冥河里的骷髅和黄泉路上路过的孤魂野鬼。花妖把雪儿打扮得很漂亮。她给雪儿拿出了一件压箱子底儿的漂亮的白色的长裙,用彼岸花的花粉涂了口红和腮红,用绿色的藤蔓做了桂冠。我用藤蔓搭了一个拱形的门,门从黄泉路的一边跨到另一边,藤蔓上插满了火红火红的彼岸花。

在门前我们举行了婚礼仪式。我牵着雪儿的手站在黑人牧师面前,牧师问了我们各自的名字后,把手放在一朵彼岸花充当的圣经上。

风儿,牧师咳嗽了一声开始严肃的说。你是叫风儿对吧?嗯,在天主和见证人面前,你娶雪。。。雪。。。雪儿为妻,你保证会一辈子爱她,照顾她,尊重她,保护她,无论是疾病,是健康,自始至终只爱她一个人,直到永永远远吗?

我愿意,我握着雪儿的手说。直到永永远远。

雪儿,牧师继续严肃地说,你嫁给风儿为夫,你保证会一辈子爱她,照顾她,尊重她,保护她,无论是疾病,是健康,自始至终只爱她一个人,直到永永远远吗?

雪儿点点头,眼里噙着泪水说:我愿意。

黑人牧师用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对我说:现在你可以亲吻新娘了。

我捧着雪儿依然憔悴的双颊,吻了她的嘴唇。花妖挥手做了一个法术,灰色的冥河顶上降下了一阵又一阵的流星雨,金色的流星从我们的头上飞过,划着耀眼的轨迹,一道道成弧线划过空中,落进黑色的冥河里。牧师和扮演宾客的骷髅和孤魂野鬼们一起鼓掌欢呼起来,冥河里涌出了更多的骷髅头,惊异而又畏惧地观看着流星。彼岸花的花朵都扭过头来,看着我们,点头为我们祝福。花妖高兴得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梦想成真,梦想成真,黑人牧师连连点头感叹说,然后又继续嘟囔着他的“我有一个梦想”的老词上路去了。

我抱起雪儿,把她抱进了花妖借给我们的充当洞房的地下宫殿一样的大岩洞,轻轻放在花妖的大床上。我跟雪儿躺在了一起。雪儿搂着我的脖子,闭着眼让我吻着她,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她的手指抚过我的面颊,像是在轻抚着过去的苦痛,擦去心里的眼泪。两个灵魂赤裸裸的依偎在一起,从此寂静的夜里不再感受到寂寞和思念的折磨,梦里醒来后枕边不再有残余的泪痕,生命里不再充满那些迷失,那些遗憾和错失。世界无比广阔,我们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可以容纳两颗灵魂的安静的空间。

   

十四

晚上的时候,雪儿躺在床上侧着身跟我商量说:我们去给花妖和叶妖牵线搭桥吧。他们都是很好的妖,也互相喜欢。花妖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也该为她做些什么。

主意不错,我吻了雪儿一下说。你很有媒婆的天分,他们要是能够好到一起,那就太圆满了。

我们这就去找叶妖去吧,雪儿高兴地从床上蹦下去说。

可是今天是我们的洞房之夜啊,我叫屈说。不能过几天再跟叶妖去讲吗?反正他们已经等了几千年了,多等几天也没什么。

得了得了,别委屈了。雪儿把我拽起来说。什么洞房之夜不洞房之夜的,我们不是早就天天睡在一起了吗?

那不一样,我依旧嘟囔着下床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先亲一下,雪儿吻了我一下说。回来再给你补偿。走吧走吧。

 

十五

 

花妖说想见你,雪儿站在冥河岸边的沙滩上对叶妖开门见山地说。你想不想见她?

当然想了。叶妖坐在石头上,低头看着脚底下的黑色的沙子说。我守候了叶茎几千年,花妖守候了花朵几千年。每天花和叶都见不到,每天我也见不到花妖。每天我都在想花妖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够这么久的守候这些彼岸花。

花妖是个美丽的女妖,雪儿说。她很想见你,现在就看你的了,你敢不敢白天出来去见花妖?

我不能去。叶妖说。我要是去了就会给花妖惹祸,因为地藏王菩萨禁止我们相见,菩萨会惩罚我们的。

菩萨还能怎么惩罚你?雪儿不屑地说。你们已经在冥河里,菩萨也不能把你们杀死,再说不都是说菩萨心肠菩萨心肠,不就是说菩萨心软吗?你们两个妖相爱,关谁事儿啊?而且你说的,地藏王菩萨都好几千年没来这里了,菩萨怎么会知道你们见了还是没见?

我不知道,叶妖说。我拍地藏王菩萨知道了,给花妖惹祸。我虽然很想见她,但是不想因此惹出祸端。

叶妖说完,掏出口琴来,在嘴里吹了吹气。吹起了《我有你的手》那首老歌,看得出来他很纠结。雪儿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拉着我在叶妖便坐下,跟着琴声轻轻地唱了起来:

你的裙子已经破了,我没有家

我只有漂亮的季节

和你的手和我的手

有你的手在我手心我快乐

我的眼睛在你的眼睛里

我们只看到

 

在这个漂亮的夜晚,很漂亮的天空

一切都很漂亮

过来亲爱的

我的心对着你的心

告诉我没有比这还幸福的事

 

我们忘记我们的路和明天的事

可是无所谓,我有你的手

可是无所谓,我有你的手

可是无所谓,我有你的手

 

十六

第二天早上花妖一早就从冥河里出来,来到了我们的屋子找我们,探听叶妖的口信。雪儿把跟叶妖晚上的谈话告诉了花妖。

他这样说的吗?花妖伤心的说。难道我们注定要像彼岸花和叶茎一样,思念但不能相见,相爱但不能相聚吗?我不怕地藏王菩萨的惩罚,就想见他一面,就是下了九层地狱又何妨?你跟他说,如果他不敢白天来见我,我可以晚上去见他。我想见他。

叶妖太没男子汉气概了,雪儿说。你都不怕,他怕什么?晚上我再去跟他说说,将他一军,就跟他说你要来见他,看他怎么说。

 

十七

晚上的时候,雪儿拉着我在冥河边等着叶妖。冥河的河水很安静,碧蓝的水悄无声息地流着,水面上闪烁着星星鬼火。叶妖从冥河里带着一身水走了出来,走到沙滩上。他的头发湿湿的,往下滴着水。他挥手在岸边变出了一堆篝火,把头发在火上烤干。我们走到篝火边,雪儿把花妖的话告诉了叶妖。

叶妖听了之后,在冥河岸边围着篝火踱步了很久,最后下定决心说:

既然花妖都不怕,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请你告诉花妖,我明天中午去见她。

真的?雪儿高兴地说。太好了。你们能见面,那些彼岸花和叶子也能在一起了。

 

十八

早上花妖来问我们昨晚跟叶妖的谈话,雪儿告诉她说叶妖中午会来找她。花妖很高兴,对着冥河水梳妆打扮了起来,要让自己显得最美。雪儿帮着花妖打扮,像是打扮一个新娘一样。花妖哼着歌,心情显得非常愉快。

中午的时候,叶妖从冥河里走出来,见到了在冥河边等待着的花妖。叶妖一出来,冥河岸边的地上开始生长叶茎,每一朵悬浮在空中的彼岸花都有了一个叶茎托着。红红的彼岸花靠在叶茎上,在绿色的叶茎衬托下,显得更加美丽动人。花妖美丽,叶妖帅气,他们站在岸边,就像是等待了千年的情人一样,不用说一句话,就很自然的拥在一起。他们拥抱了很长时间,彼岸花羞得脸色通红,冥河里的骷髅们在水里露出半个脑袋偷窥着,黄泉路上的鬼魂好奇地看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雪儿和我坐在屋子前,看着花妖和叶妖牵着手在河边走,身边是一丛丛绿叶衬托下的火红的彼岸花。他们走到河边的沙滩上坐下,花妖把头靠在叶妖的肩膀上,叶妖扭头看了一眼花妖,吻了一下花妖的嘴唇,花妖的脸红了,红得就像是戴在头上的彼岸花。叶妖从兜里掏出了口琴,吹起了一首动听的歌。

我和雪儿坐在屋子前,看见岸边的彼岸花纷纷低下头去亲吻叶茎,雪儿吻了我一下,说:

他们好上了。他们是多么相配的一对,真是天造地和。爱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儿啊。

真为他们高兴,我说。从此后彼岸花就不必悬浮在空中了,它们可以靠着叶茎了。叶妖吹的真好听,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我知道,雪儿说。这首歌叫《Le Premier Rendez-vous (第一次约会)》,我唱给你听吧。

雪儿说完,伴随着叶妖的口琴声,轻轻地唱了起来:

第一次约会的时候

应该是温存地,叫人颤抖地

心跳得很快

飞去一个生命的地方

你们的梦想有一点怪

让他带给我们

爱情的幸福

 

当时间带来这位先生

是第一次约会的时候

一个美丽的春天,让一个小孩

变成一个女生,在蓝天白云

一个很快乐的未来,闭上眼睛

她深深地呼吸

 

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应该是温存地,叫人颤抖地

心跳得很快

飞去一个生命的地方

你们的梦想有一点怪

让他带给我们

爱情的幸福

第一次约会的时候

 

一个新的爱情,是一个新的故事

我们慢慢地演

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谁是主角

也许郁闷也许快乐,可是我们想

很快地翻过这些扉页

十九

 

雪儿刚唱完,我们还都沉浸在歌声的感染力中的时候,忽听见哗地一声巨响,浑浊的冥河水忽地一下像潮水一样涌上岸来。岸边的一片片的彼岸花被冥河水冲得摇摇欲坠,叶茎和花朵一起在水里挣扎着。雪儿抓住我的手,吃惊地抬头向冥河看去,只见冥河水向两边分开,中间出现一个黑色的大漩涡,一个菩萨模样的神眼露凶光地坐着莲花宝座从漩涡中间升腾出来。

肯定是地藏王菩萨来了。我拉着雪儿从地上站起来说。花妖和叶妖要有麻烦了。

地藏王的莲花宝座直接飞到沙滩上花妖和叶妖坐的地方。花妖吓得浑身哆嗦,不知所措地看着菩萨,手里紧紧拽着叶妖的胳膊。叶妖神色冷静地亲了花妖一下,用身子挡住花妖,面无惧色地看着地藏王。

是我的错,叶妖说。是我想见花妖,来找花妖的,跟花妖无关。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

地藏王冷笑一声,伸开五指,两只铁钩从手指上长出来,伸向叶妖。花妖惊恐地从后面抱住叶妖,像是怕叶妖被抓走一样。地藏王的两只手指化作的铁钩抓住叶妖的肩膀,铁钩变得通红,像是在火里烧红的一样,尖利地穿过叶妖的肩胛骨。叶妖的身上冒出火来,他的胸膛和脸变得通红,像是铁钩上的火燃烧着他的五脏六肺一样,身上冒出了烟。地藏王的手把叶妖抓起来扔进冥河。叶妖只痛苦地大叫了一声,就失踪在冥河里涌起的黑色的滚滚波涛里面了。花妖悲痛地瘫倒在沙滩上掩面痛哭,她的哭声凄厉,冥河里的骷髅们都捂起了耳朵,连黄泉路上的鬼魂也捂着耳朵匆匆跑过,无法忍受花妖的悲惨的哭声。

地藏王不屑地把手缩回来,指着花妖说:

他不会再回来了,我已经把他打入地狱的第八层,让他在那里受尽烈火和沥青的煎熬,被带刺的皮鞭鞭打,与毒蛇合体,肢体惨缺内脏外流,受病痛的折磨和散发烂臭,每日哀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再也见不到你了。即使他能再见到你,你也不想见到他的肢体腐烂的样子了。

你把我也打入地狱第八层吧,花妖跪在地藏王的莲花宝座前说。让我的肢体也腐烂吧。我愿意去跟他一起,承受他所有的痛苦。

想得美,地藏王说。是你诱惑了他,他才来跟你相会,他的苦都是由你引起来的。我要你留在这里,每当你想起他时,想起他受的苦时,就让你受着良心的折磨。

 

花妖哭倒在地上,岸边的鲜红的彼岸花蔫了,叶茎随着叶妖失踪了,彼岸花滴下一滴滴红色的血来,血从岸边留下去,流进冥河里,把黑色的冥河染得通红。我和雪儿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和雪儿拉着手跑到沙滩上,跑到晕倒在地的花妖身旁,抱着花妖。花妖的红色的脸变得苍白,黑黑的头发也变成了白色。冥河岸边的彼岸花也随着滴下的血渐渐褪色,变成一朵朵惨白的花。雪儿痛哭了起来,泪水从眼睛里不断的涌出。地藏王冷笑了一声,恶狠狠地用鹰钩一样的手指头指着我们说:

你们也有责任,是你们在花妖和叶妖之间传话的。你们赶紧去转世。我明天还会到这里来,要是我在冥河岸边上再看见你们,我要把你们两个一个仍到地狱的第八层,一个仍到地狱的第九层,让你们不仅受着地狱的折磨,而且永生永世不得相见!

 

二十

地藏王架着莲花宝座飞回到冥河里去了。冥河的水退了,岸上剩下来的是哭倒在地的花妖,惊惧得心魂不定的雪儿和我,以及褪了色的惨白的彼岸花。雪儿和我一起扶起了倒在地上仍然在伤心欲绝地哭泣的花妖。

花妖花妖,都怪我。雪儿哭着说。是我害了你们。

不怪你,花妖也哭着说。是我想见叶妖的,是我害了他。你们走吧,我不想留你们在这里,再害了你们。地藏王是说话算数的。

花妖哭着说完,从脖子上摘下了一个彼岸花蕊编成的项链递给雪儿。

你们赶紧往忘川河走,到了奈何桥头见到孟婆的时候,把这个项链交给她。她见了这个项链,就会知道是我让你们来的。几千年来,我没事儿的时候经常去帮她熬汤,她跟我交情不错,也许她会帮你们一下,让你们一起转世到一个你们想去的地方。我只能帮你们这些了。你们快走吧,从这里到奈何桥你们还要走上一夜,明天地藏王来巡视冥河岸边的时候,你们转世了,她就不会看见你们了。

那你怎么办呢?我问花妖说。

我要在这里等着叶妖。花妖擦了一把泪,脸上露着坚定的神情说。我要等到他从地狱里出来,哪怕等他一万年。总有一天他会从地狱里出来的。那个时候我要跟他一起找孟婆转世,转到地藏王管不到的人世去轮回,再也不在这个黄泉路上了。

 

二十一

 

雪儿和我挥泪辞别了花妖,牵着手沿着黄泉路向着奈何桥方向飘去。我们本来以为到了地府黄泉,本以为成了灵魂,我们就可以永生永世相伴,但是我们错了。不论是人间还是地府,不论是肉身还是灵魂,我们的爱似乎总要经受许多磨难。为了不让地藏王第二天再看见我们,我们连夜赶路,不停地沿着黄泉路飘。雪儿飘不动的时候,我就拉着她的手飘,背着她飘。我想起了前面那些世,想起那些世我们最后不得不在人世分手的情景。至少,这一世,我们一起走过黄泉路,一起去转世。

第二天下午,我们终于飘到了三生石畔。我拉着雪儿在三生石畔停了下来,用手指抚摸着上面记载的我和雪儿的前世今生,指给她看。三生石的顶端刻着“早登彼岸”四个鲜红大字,底下是一些小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写就。她抚摸着那些血红的字,读着前世的那些记载,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现在我知道你的爱了,她把手放到我的脸上抚摸着说。这一次虽然在黄泉,我们也是一世之爱。加上前面九世,这是第十世了。人世九世,黄泉一世,就是石头人也会被感动。从今以后我只愿世世等着你,盼着你,与你相见,与你相守。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你就是我的那一瓢水。

 

二十二

孟婆走到三生石畔来,她像是早就知道我们会来的一样,已经熬好了汤在等着我们。她端起两个碗来,一人给了我们一碗,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一样的说:

爱情是什么?就是一碗水。喝吧,喝下这汤,忘记这一世的爱恨情仇,早喝早托生。

雪儿把脖子上挂的那串花妖的项链摘下来,递给孟婆说:这是黄泉路上的花妖让我们转交给你的。她让我们给你带好,她要在冥河岸边等待叶妖,不能过来了。

花妖跟叶妖怎么了?孟婆问我们说。

雪儿把花妖和叶妖的故事给孟婆讲了一遍。孟婆叹了一口气说:花妖是个好孩子,帮了我不少忙。既然你们是花妖的朋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告诉我,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尽量帮忙的。

能不能让我们转世在一起?雪儿说。转世在一个地方,比如说一个国家一个城市?

可以,孟婆爽快地说。这个我可以做到。

能不能让我们不喝孟婆汤就直接转世呢?我问孟婆说。这样在下一世,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就能认出我。

这个不行,孟婆思索了一下说。这样做就破坏了这里的规矩,那些忘川河里等待千年的孤魂野鬼就会觉得太不公平。

求求您了,雪儿给孟婆跪下说。我们只要下一世能够一开始就相识,以后就不再求您了。

孟婆有些为难,她想了想,扶起了雪儿说:这样吧,我能够做到的就是让你们之中的一个不喝孟婆汤,这样你们在一个城市里,其中的一个会找到另一个的。你们自己商量谁喝谁不喝吧。

我喝吧,我跟雪儿说。你不要喝了,好让你留着记忆。

不行,雪儿说。你要留着记忆,因为你若是喝了,以前那么多世的记忆就全丢了,太可惜了。

可是,那样的话你就无法认出我来了。我说。

反正你会找到我,认出我来的。雪儿拉着我的手说。

我会找到你的,我凝视着雪儿的黑黑的眼睛说。一定会。

我会等着你的,雪儿微笑着说。一直等着你。我们下世见。

 

二十三

雪儿最后亲了我一下,端起碗,一口气把汤都喝了下去。她看着我的眼神开始变换,由熟悉和亲切的眼神变得陌生,她的眼里的我的身影逐渐消失,眼瞳由悲哀变得婴儿一样的纯净清澈。她的手也从我的手里慢慢抽出,开始扭头向着奈何桥的另一头走去。我看了孟婆一眼,孟婆点了点头,对我说:放心吧,你们一定会转世在一个地方的。

我跟着雪儿后面飘上了奈何桥。桥上的阴风吹过来,吹过雪儿单薄的身子,雪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桥下的忘川河里的鬼魂在桥边徘徊,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幽怨地望着桥上走过的我们。我想起了过去在忘川河里的日子,那些寒冷,寂寞和恐怖的日日夜夜。那些日子在记忆里唤醒,好像很久远了。过去我也曾是那些忘不掉前世今生,拒绝喝孟婆汤的鬼魂中的一员。只是这一次,我不用在河里泡着了。我加快步伐,赶上了在前面走的雪儿,伸手牵住她的手,在旁边为她挡住桥上吹来的冷风。也许是因为看到桥下的那些鬼魂而恐惧的缘故,她没有挣脱我的手,只是用好奇的眼光瞥了我一眼说:

你是谁?

我是跟你一起去转世的,我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我是你下世等待的人。

拱形的奈何桥上的石块像是一块块玻璃一样明亮,映射着不断变幻的云朵。云朵由白色变成橙红,又变成深蓝色。我牵着雪儿的手,在桥面上走着,像是走在一个一望无际的冰封的湖面上,脚下冰块一样光滑的石块上映出我们连在一起的身影。忘川河的阴风从我们身边吹过,刮来了河边生长的几片血红的彼岸花,花朵在我们身前身后环绕飞舞着,化成像是从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坟头上飞出来的彩蝶。彩蝶在幽暗的桥头上上下翻飞,翅膀上闪耀着微弱的磷光,在逐渐变得黑暗的桥头留下一串串萤火虫一样的飞行的痕迹,看上去像是一个个飘在空中逐渐散开的乐符。走下寂静的桥面,天空已变得幽暗,前面是一条由一层层灰色的石阶搭成的天梯,伸向遥远的天际,像是寂静无人的旷野里的一条消失在远方的大道。天梯上悬浮着一个个长方形的透明的水晶石,水晶石散发着红色和蓝色的幽光,在废墟一样的天梯上空,像是一丛篝火里被风吹起的燃烧着的纸片,又像是浮起的路灯,照亮着天梯的路。在天梯前,我牵着有些恐惧和心神不定的雪儿的手,微笑着告诉她说,不要害怕,不用担心,天梯尽头就是一扇通向人世的旋转的大门,进了转世之门,我们就可以如婴儿一样重新出生了。雪儿没有说话,她的苍白的脸只是对着我凄惨的微笑了一下,拽着我的胳膊一起走上了天梯。这微笑让我想起了那些个我们在一起的夜晚,想起了在寒冷的画室里她一边熬土豆汤一边唱那首《 拉马娜》,想起了那些带着眼泪的亲吻,所有的前世的痛苦在回忆里都变得美好起来。我想起孟婆许诺过的这一世我们能转世在一个城市,而且我能够记住前世的事,会认出她来,她会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等待着我,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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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何仙姑 回复 悄悄话 既来之则安之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何仙姑' 的评论 :
谢谢你,你真行啊,还在看。
何仙姑 回复 悄悄话 好一个浪漫的黄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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