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正文

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一百)

(2016-04-23 20:52:00) 下一个

一百

在两个狱警押送下,沿着监狱的灰色走廊走向探视室的时候,一种不安的感觉悄悄地涌上明宵心头。父亲上次探监时说,这次探监不会来了,今天怎么又有人来探监呢?从他的牢房到探视室要经过几百米长的走廊和三道门,在每一道门口都要停留一下,等待着狱警用钥匙把门打开。他站在最后一道门前,不知怎么,心里突然想起了母亲。

母亲好久好久没来探监了,让他很担心母亲。他是家里的独子,从小在家里被母亲宠爱。母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是做得一手很可口的家乡菜。即使他到了美国,也没有觉得哪家餐馆的饭菜有母亲做得家乡菜好吃。母亲从小没有打过他,也几乎没有说过他,对他有求必应,邻居们都说母亲太惯着他,溺爱他了。母亲过去几乎每个探监日都来看他,后来父亲说母亲回老家了,过一段就会回来,但是明宵无法想像母亲会在老家待这么长时间而不来看他。

经过最后一道安全门后,前面就是通向探视室的门了。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昨天他很累,也没有睡好觉。昨晚他终于把手头的剧本写完了,之后走到窗口,点上了一只烟。在监狱里,他最大的奢侈是点上一根烟,在缓缓上升的淡蓝色烟雾里看着铁窗外的夜空。在凝视夜空时,无论是有星星还是没有星星,无论是湛蓝的夜空还是浑浊的夜空,无论是落叶飘过的日子还是白雪飘飘的日子还是雨夜,他总是爱回想过去。时光转瞬即逝,回想起青春年少,好像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情。他想起了刚去美国的时候,表姐带他去金门大桥,在大桥边留下了一张照片。那时的少年意气,在那样年轻的年华,好像世界上没有做不到的事情。那时的时光流逝得也慢,全不像如今脚步匆匆。前些日子的大病一场,让他对人生有了更深的领悟。在病中他意识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奈。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因为病,因为车祸,因为打架,因为火灾,因为战争,因为地震,因为海啸,因为许许多多其他的原因死去。世界上有更多的人因为贫困过着劳碌终生的日子,因为疾病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对他来说,狱中的生活是一种痛苦和折磨,但是他必须忍住这一切好好活着,即使不为别的,也得为了父母。

 

昨晚他躺在牢房的硬木板床上,盖着一条薄薄的被单,看着窗外洒进来的冷冷的月光和金属铁条在散发着的蓝光,感觉既疲乏又兴奋。花了几年的时间,终于在牢房里把剧本写完和修改完了,做完了一件想做的事,他觉得有些精疲力竭。黑蓝色的天空上,被月光照得发亮的云像是一块块灰色的冰块浮在深蓝色的海洋里。云在窗外慢慢移动着,有时在月亮周围飘过,有时完全遮住了月光,让屋内变得忽明忽暗。高墙上的那盏熄灭的灯依然没有修好,月光消失时,牢房内变得漆黑一团。他看着室内忽明忽暗的铁条的影子,好久好久睡不着,好像一点也没有困意。他想起刚去旧金山留学的时候,住在大爷家里,经常去看信箱,盼着能收到她的来信。每次收到她的信,他都会一字一句读几遍,然后小心地把信收藏起来。从纽约毕业后,他回到旧金山,暂时住在大爷家里,随身行李也寄存在大爷家里。入狱以后,大爷把他的一些私人物品托人带回了北京,交给了他爸,其中也有那些信。那些信他藏在自己的一堆衣服里,经常会翻出来读一读。月亮从云层里出来,照在了床上,也照在了他因为缺乏营养而变得苍白的脸上。他起身下了床,在墙角的自己的一堆衣服里摸索着,摸出了一封信来。他捏着信悄无声息地回到床上,躺下来歪着头,借着月光展开信纸,把信重新读了一遍:

亲爱的明宵,

从去年夏末你离开北京,到今年春天,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已经有七个多月,两百一十六天了。北京的春天依然风沙很大,今年雨水少,风沙就更大。昨天骑车去前门,顶着风,硬硬的沙子刮到脸上,有点儿小针扎的感觉,还把眼泪给吹了出来。

我们芭蕾舞团的《红楼梦》最近演完了,效果没有预期的好,好多座位都没有卖出去,只好当赠票送人。对《红楼梦》的评论也是毁誉参半,有的说排得有新意有创意,有的说糟蹋了原著,说《红楼梦》不适合改成芭蕾。演出部下一部想排演鲁迅的《祝福》,开了几次会,还没有决定下来。靳凡说他担心《祝福》会是一个不叫好也不叫座的舞剧,可能还不如《红楼梦》,现在有多少人会真正喜欢祥林嫂的故事。靳凡说团里一些大牌演员觉得越来越没意思,有几个已经下定决心要去香港和国外了,包括《吉赛尔》的女主角看见《吉赛尔》总不能公演,也要走了。《红楼梦》已经演完了,而新的剧目还没有定下来,大家都没有多少事情可干,都在等待。几个大牌演员又要走,搞得有点儿人心惶惶的感觉。

最近我去了舞蹈学院帮助他们芭蕾舞系的学生排练《天鹅之死》,每个星期去两次,是舞蹈学院那边提出来的,中芭也同意了。舞蹈学院的团委书记叫徐泽宁,是志宏原来在陕北插队的朋友。志宏寒假回来后,见到了徐泽宁,他们聊得很投机。志宏说一直就特别佩服徐泽宁,说徐泽宁胸怀大志,有资源有人脉,在陕北就看出来,他将来不从政则以,从政就一定会是领袖级的人物。志宏说他自己的个性不适合做领袖,只适合辅佐别人,打算研究生毕业以后,哪里也不去,就跟定徐泽宁干了,鞍前马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志宏这两个星期经常来宿舍陪着齐静,因为齐静怀孕了。刚检查出怀孕的时候,齐静吓坏了,不知该怎么办。要是生了孩子,齐静就跳不了芭蕾了。齐静去医院打听了一下怎么流产,医院说打胎需要结婚证明。最后幸亏志宏有个朋友的朋友在医院,就托朋友出面,带着齐静去医院做了人流。

现在齐静每天在宿舍躺着休息,志宏一下课就来宿舍,一直待到晚上十点之后才走。好在现在训练停了,没有什么事儿,每天早上大家到排练厅集合,秦老师跟大家聊聊天,就散了。齐静说她特别爱志宏,打算志宏研究生一毕业就嫁给志宏,家里也同意了。齐静说她知道自己在芭蕾上也就到此为止了,不敢想以后会有多大的成就,只想以后嫁给志宏,生个孩子,跟志宏同甘共苦过一辈子。

看见齐静和志宏在宿舍里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我有时就觉得很羡慕齐静,因为她有一个很心疼她的人在身边,有一份儿简单快乐知足的生活。最近没什么训练任务,宿舍里的几个姐妹经常互相串门嗑瓜子儿聊天,聊了很多八卦。对门的徐蕾暗恋上了团里的一个男芭蕾舞演员,但是又不敢表白,那个男生像是个木瓜,一点儿也看不出来。隔壁的李倩喜欢上了比她大很多的一个大叔,大叔做买卖,到处跑,每次回来总是给李倩带很多外地的土特产来,有时也买一些蜡染的围巾一类的小礼物。每次回来,大叔总是带李倩出去跳舞打保龄球,经常玩到深夜才回来。李倩说家里一直反对他们的交往,她不知道跟大叔今后会怎么样。有时听了别人的故事,也会跟着流泪,也会想起你。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好像已经很遥远很遥远了。

有时我在想,是不是命运就像是一条河,每个人都坐在只有一只船桨的小船里,沿着河流飘荡。只能顺流而下,却无法把握自己的航程,不知道会飘到哪里。是会飘到一个避风的港湾,还是会飘到急流险滩,没有人能够知道。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坚强,不敢一个人在河流里漂流,所以总是渴望有人疼我爱我宠我,能够让我坐在他的船里,跟他一起飘流。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无论晴天还是电闪雷鸣,无论前面是险滩还是顺途,总能同舟共济,一起走完生命的旅程。

春天北京的阳光很明媚,有时就想跟你牵着手在街上走走,坐在路边的小店里一起用小勺挖一盒冰激凌,困了累了就在你的肩膀上靠一靠,眯着眼睡一小觉。从小就比较脆弱,心里一直缺乏安全感,现在好像自己的神经越来越脆弱,半夜里经常被外面的风声惊醒。虽然知道你在那边会想着我爱着我,但是还是有时会莫名其妙的担心,怕你从此就离我远去,怕错过了你,以后会懊悔一生。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想你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其实有时就是想让你抱抱我,跟你腻歪一会儿,或者在你的怀里哭一场。

                                                                                                                                      爱你的,小曦

重读着这封信,他几乎不能相信她还曾经这样地爱过他。那时,他十七岁,她也十七岁。现在,他已经二十七了,十年已经过去了。回想起这十年来的生活,他觉得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才最开心最快乐。他从来没有跟监狱里的人说过她曾经是他的女朋友。监狱里的人要是听说了,都会嘲笑他。这十年来,她成了芭蕾舞明星,又成了省长夫人,过着人人羡慕的生活。而他,却成了一个囚犯,整日劳作,住在窄小的房间里,闻着马桶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吃着难以下咽的伙食,忍受着精神上和人身上的侮辱。狱中的生活有时让他陷入一种绝望的情绪之中,但是只要想到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所监狱,会和她重新相逢,他就充满了好好活下去的动力和勇气。

 

她跟着靳凡走进探视室的时候,在门口停了一下,让眼睛适应室内的光线。她戴了靳凡给她找的一个宽大的墨镜,遮住了脸的三分之一。靳凡让她戴上这副墨镜,以免遇到熟人,特别是免得让媒体记者认出来。虽然离开舞台四年,又去了西安,她已经逐渐淡出了媒体的视线,但是依然有可能被一些人认出来。如果让媒体记者看见了她来探视明宵,再被媒体挖出她跟明宵的往事来,会让徐泽宁情何以堪。

墨镜让屋内的光线变得十分昏暗。她看见探视室中间被一堵大钢化玻璃墙隔开,玻璃墙的一边坐在几个穿着囚犯衣服的人,另外一边坐着几个探监的人。靳凡领着她在探视室靠后的一排椅子上坐下,等着明宵进来。她并着腿坐在折叠椅,肩上挎着的淡蓝色手包放在膝头,两只手放在手包上,眼睛注视着通向牢房区域的带着半截窗户的门。

就要见到明宵了,她的心里有一些紧张,也有一些害怕和慌张,还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刺激。四年没见面了,她不知道见了明宵还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虽然跟明宵的感情在这四年里已经淡漠了许多,但是在来监狱的一路上,许许多多的往事都一起涌上心头来。车从太平街出来,拐上陶然亭前面的街道,透过公园的铁栅栏墙,看着岸边柳树上垂下的绿叶,湖边的草地,小桥,还有岸边的长椅,那些埋藏在心底,随着时光变得模糊了的记忆突然冒了出来,变得清晰了起来。

在探视室后排的椅子上等了一小会儿之后,她看见通向牢房区域的门被一个身穿警服的狱警从里面打开了。跟随在狱警身后的一个犯人走了进来,在门口站住,眼睛扫视着屋内。虽然戴着墨镜,她依然看出了那张熟悉的棱角分明的脸。他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不合身的囚犯的衣服,头发像是许久没有理,一直长到脖埂,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但是依然带着一股天生的刚毅和帅气。

看见明宵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一下加快了很多,头也有些晕眩。靳凡用胳膊碰了她一下,示意她自己过去。她知道靳凡想把时间都留给她和明宵,不想过去打搅他们。她感激地看了靳凡一眼,站了起来。她身体有些摇晃地向前走去,不小心撞翻了前面的一把空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响,把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他跟着狱警身后推开门走进探视室,在门口用眼睛扫视了屋内一下。隔着中间的玻璃墙,他看见屋内有一些探监的人,有的坐在玻璃隔断前跟犯人谈话,有的坐在椅子上等着。他一眼认出了坐在后排的靳凡。他看见靳凡旁边坐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穿着一件浅色的连衣裙,脸上的大墨镜遮住了面容的中央。他愣了一下,身体不由得微微颤抖了起来。虽然看不见墨镜后面的眼睛,但是那双细长的眉毛,小巧的鼻子,性感的嘴唇和聪明的额头,让他一下认出了她。他向着玻璃墙走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看见她站了起来,腿撞翻了前排的一把椅子,像是一点也没发觉一样地继续走着。他走到玻璃窗前,立住脚步,隔着玻璃看着她。他看见她来到了玻璃窗前,伸手把墨镜摘下,咧着嘴角对他笑了笑,眼圈却是红的。

他眨了一下眼睛,感觉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几乎就要掉了出来。他想去拥抱她,但是玻璃墙阻隔住了他们的身体,他触摸不到她。他把一只手放在玻璃上,手掌摊开,面对着她。她的眼睛看着他,把自己的一只手也伸到玻璃上,跟他的手掌重合在一起。

 

她看着他,想说话,喉头却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她,嘴唇蠕动着,也讲不出话来。他们站在玻璃墙前,在屋子里的人好奇的眼光中,互相看着。

坐下谈,一个狱警对他喊道。

他和她一起坐了下来,隔着玻璃墙,坐在了相对的椅子上。四年以来,每天入睡之前,在牢房的硬板床上,他都会想起她。他不知看过了多少遍那张贴在床头的她的剧照。今天,他终于又一次看见了她,在他的面前坐着。

我今天才听说,她开口说。一直以为你去了美国,不知道你在这里。你好吗?

还好,他用力点了一下头说。

她仔细地端详着他,看见他比过去瘦了许多,面色也比过去苍白了许多。身上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宽大的囚衣,让他的身体显得更单薄了。

四年了,她说。

四年了,他说。

你在这里,受了不少苦吧?她心疼地说。他们没虐待你吧?

 

他打量着她。四年没见,穿着浅色连衣裙的她依然像是过去一样美丽,几乎看不出变化来。她的睫毛长而且黑,头发也剪得很好,略有些弯曲的黑发垂在雪白的脖颈两边。她微微张着嘴唇,眼圈四周有些发红,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没有,他说。所长对我挺照顾的,让我单独住一牢房。

这四年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在这里,还以为你一直在美国,她垂下眼帘说。对不起,听说是泽宁。。。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摇头说。徐泽宁是徐泽宁,你是你。

 

她抬起头,伸出手去想摸摸他,摸摸他的脖子,摸摸他的头发,就像过去一样。但是她的手指碰到了玻璃。玻璃上的冰凉顺着指尖传到了她的身上。他一定经历了不少沧桑,她看着他显得有些过早衰老了的面容想。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小曦,他看着她身上穿的那条简朴而大方的连衣裙想。

他们看着,沉默着,都好像有满腹的话要讲,但是又都好像不知从何讲起。四年了,每一天他都想梦见她,每一天他都看着她的照片,每一天他都相信终有一天他会再见到她。现在,她就在他面前。然而,他却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你怎么样,在西安好吗,习惯那里的生活吗?沉默了几秒钟后,他问她说。

很好,她说。只是开始有时特别想家,想念北京,后来就习惯了。

她知道他想问问她跟徐泽宁一起生活得怎么样,但是她不想说这些。她怎么跟他说呢?在外人眼里,她是享尽荣耀的省长夫人。特别是刚到西安的时候,作为徐副省长的夫人和中央芭蕾舞团的头牌演员,年轻漂亮的她无论到哪里都受到欢迎。电视台请她去做访谈节目,报纸和杂志刊登她的专访,当地达官贵人们的家属们都争先恐后地结识她,以能请她去家里吃饭为荣。随着时间的过去,她慢慢体会到,那些荣耀和光环都是表面的,虚假的,暂时的,跟徐泽宁的权势相关的。在徐泽宁受到中组部调查的时候,那些平时对她很热情的人,那些过去争先恐后请她去家里做客的人,对她唯恐避之不及似的。即使跟她打招呼,也都是匆匆点头而过,再也没有人请她去家里做客。人们都怕跟她走得太近,被当作徐泽宁一派的人跟着倒霉。跟徐泽宁的婚姻生活,也不向她想象的那样完美和甜蜜。徐泽宁年龄比她大很多,除去代沟之外,对政治的兴趣远大于对其他东西的兴趣。即使在家里,他们也很少能谈到一起去。而且,随着官位的晋升,徐泽宁在家里越来越独断专行,脾气也越来越大,很多事情都是她让着徐泽宁,而不是徐泽宁让着她。但是,跟明宵四年没见了,好不容易见这一次面,她不想讲这些。她不想让他们的话题太沉重。她想谈点儿轻松的话题,谈谈让人高兴的事情。

对了,我要回来跳芭蕾了,她笑笑说。中央芭蕾舞团在排练《天鹅湖》,十一就会开演。原定出演主角的小张住院了,靳凡让我来替换她。

这是我听到的最高兴的消息了,他也笑了笑说。你终于继续跳芭蕾了。可惜我无法去天桥剧场看你的芭蕾。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看到你今天来,我真高兴。

我也是,她说。

 

她询问了他在监狱里的生活。他说,在里面除了参加狱方规定的劳动和政治学习之外,利用其它时间读了许多电影和文学书,还写了一个剧本。昨晚他刚把剧本写完。他说还没有想好给这部剧本起个什么名字。他说,四年来,读书和反复修改这部剧本几乎耗费了他在监狱里能自由支配的所有的时间。写完这部剧本后,他感到如释重负,同时又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当他埋头于读书和写作的时候,他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一切,把自己沉浸到书里和剧本里。现在他写完了这部剧本,想读的书也几乎都读完了,一种茫然和不知所措的感觉反而涌上心来。他说等他出狱之后,他想回美国,继续学做导演。谈起电影来,她觉得他重新变成了过去的明宵,带着一股热情和兴奋。有一刻他们都很高兴,像是忘记了监狱,而是回到了过去。聊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问她说:

我妈好久没来看我了,你有没有听说什么?

听到他的话,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她不知道是该告诉他还是不该告诉他。如果不告诉他,也许他就再也见不到他母亲了。告诉他,也许只是给他徒增烦恼。她犹豫着,回头看了一眼靳凡。靳凡像是读懂了她的眼光似的,向她点了一下头。

大妈住院了,在天坛医院,她咽了一口吐沫说。肝癌晚期,可能没有多少日子了。他们一直瞒着你,怕你担心,不想让你知道。

 

他的眼睛像是不相信一样地看着她。虽然他有些预感,猜到了母亲可能身体不好,没来探监,但是他没有想到,母亲得的是肝癌,而且是晚期。他的肠胃一阵痉挛,一种巨大的痛苦传遍全身。他看着她的嘴张着,在跟他说些什么,而他的耳朵在轰鸣,一个字也听不见了。她吃惊地看着他,看见他浑身颤抖着,面色一下白得像是一张白纸,像是死人一样。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就推开椅子,离开了玻璃,向着通向牢房区域的门走去。押送他来的一个胖狱警站在门口懒洋洋地问他说:

谈完了?

我要出去,他说。

上哪儿?胖狱警问他说。

去医院,他说。天坛医院。

做梦吧你,胖狱警嘲笑说。你以为这里是旅馆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向着胖狱警扑过去。胖狱警淬不及防,还没有拔出警棍,就被他抓住了衣领。胖狱警晃动着身子,手推着他的肩膀,对他吼道:

你要干什么?

让我出去,他揪着胖狱警的衣领喊道。让我出去!!!

旁边站着的一个高个子狱警赶过来,伸手从后面锁住他的脖子,把他从胖狱警身边拉开。胖狱警拔出警棍,杵着他的胸膛,把他顶到一边。探视室内的人们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人们纷纷站起来,隔着钢化玻璃墙看着。

明宵!她站起来,隔着玻璃墙大声地喊着,攥着拳头敲着面前的钢化玻璃墙。

高个子狱警麻利地把他的两条胳膊反拧起来,给他铐上手铐。他扭过头来,刚想隔着玻璃墙对她说什么,就被后面的狱警推进了牢房区域的门。她站在玻璃墙边,踮脚看着里面,担心着明宵,不想离开。

走吧,人都回牢房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一个狱警走过来对她说。想见,下个探视日再来。

我们走吧,靳凡从后面走过来,拉了她胳膊一下说。回我办公室,赶紧给泽宁打电话。

 

 

[ 打印 ]
阅读 ()评论 (10)
评论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Cyprus123' 的评论 :
谢谢Cyprus。靳凡当初也是一个很有理想的人,只是变得越来越现实了。话说回来,谁不是呢?
Cyprus123 回复 悄悄话 当年推波助澜的都有自己的政治利益在其中,尤其志宏和靳凡。志宏一个外人,又是追求失败者,这么做也就罢了。作为生父,长年任凭女儿受继母压制,之后又靠女儿攀付权贵,我很不耻。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HP67' 的评论 :
谢谢HP67。说得很对。我想明宵听到母亲的病情,也一定会因为连累了父母而感觉特别难受。
HP67 回复 悄悄话 明宵自己吃苦也算是自讨苦吃,但是连累父母真是让人于心不忍! 当年老徐志在必得,明宵年轻气盛,小曦别无选择,当然代价要到现在才明白,放弃了事业,也没有自己的意志。倒也不能怪到靳凡头上,不可能所有好处都占了。虽然养父有顾虑,但是没有一人反对,包括明宵表哥志宏, 还帮着老徐骗明宵。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labo88' 的评论 :
谢谢labo88。在中国,能够嫁给徐这样的人,就像是嫁入豪门的少奶奶一样,是很让人羡慕的。
labo88 回复 悄悄话 政客,和徐离婚。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Cyprus123' 的评论 :
谢谢Cyprus。官场里的人基本都爱慕权势,靳凡也是如此,自然会喜欢徐泽宁胜过明宵。靳曦的养父是个平民,不指望女儿能怎么样,只要过个幸福生活就好了。徐泽宁的那一切,在养父眼里,并不重要。养父知道明宵对靳曦的感情,所以自然会偏向明宵。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leeyan' 的评论 :
谢谢leeyan。靳曦应该是一个美丽,善良,有才华,心肠软,性格也比较软弱的人。我想明宵猛一听到母亲的病情,一定是很难受,虽然很不容易见到靳曦,但是也无法跟靳曦继续谈下去了。
Cyprus123 回复 悄悄话 小?的不幸福,靳凡也有很大责任。反倒是养父当年阻止过。
leeyan 回复 悄悄话 想着明宵的反应,我也哭了,好难过好可怜。
小曦真是一个很懂事的又有心的好孩子,这一点她的生父养父也都给她做了很好的榜样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