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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脱与沉重: 读阿城的《棋王》

(2014-05-09 12:51:42) 下一个

有一句话这样说,不值得读第二遍的书就不值得读第一遍。那么,我相信阿城的《棋王》实在是一部值得读上很多遍的小说。过去读《棋王》,和许多后来零零星星看到的评论一样,我曾经感到的是一种道家的生命关照。我赞赏王一生对棋的痴迷不悟以至到最后几臻化境,更为拾垃圾的神秘老头,象棋高人所吸引。是的,在那样一个不可抗拒的时代中,人总需要有某种爱好,某种哲学观去应对世事,王一生不正是一个超越时代和环境的不公,在内心寻找平衡和至善的典范吗?从这个意义上说,王一生提供了一种存在方式,成为知青文学中一个独一无二的形象,一个脱俗的,以内在卓绝的精神力量超越了自我和时代的人物。

当我再次在21世纪初,坐在异国的书桌前读从网上下载的《棋王》时,对这部小说的喜爱没有减少,但我留意的部分却发生了某种改变。我发现,我没有再为那个虚无的道家理想和超越世俗的痴迷而激动,却分明地看见小说中无以言说的无奈和沉重。和过去专注于王一生这个形象相比,现在我更加注重叙述者“我”, 尽管过去一直把这个“我”仅仅看做一个旁观者和记录人,王一生的陪衬,而忽视了其主体作用。在解读“我”的同时,我深深钦佩阿城不动声色的简略文字背后所蕴涵的丰富空间。

“我” 的父母原本是机关干部,在文革初期被迫害致死,“我”成为一个四处混饭吃的失学少年。当有机会当知青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因为每月可以有固定的口粮和工资。然而,“我”并非是一个只想吃饱饭就万事大吉的人,过去的生活所留下痕迹仍然顽强地存在。这些痕迹中最重要的就是精神需求。当王一生兴致勃勃地与“我” 讨论吃王一生最关注的话题的细节时,我却兴味索然,阿城写到,“我总觉得这些事情在腐蚀我,他们与我以前对生活的认识太不合辙,总好象是在嘲笑我的理想。” 当然,“我”并非是一个热诚的理想主义者,在淡漠之中,“我”所期待的,仅仅是有能书读,有电影看,有更多的见识和更丰富的精神生活。然而,出生于城市贫民家庭的王一生对于吃饱饭的渴求,远远超过书籍和电影,他批评说,“你不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  读了书又解决了什么? 王一生问出了一个关于整个时代的大问题,“我”当然无法解答,于是也在心里怀疑自己了,但另一个不肯认同“顿顿饱就是福”的自我始终不肯屈服。

 

            “我很后悔用油来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意,还用书和电影儿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足,因为这些在他看来,实在是超出基准线上的东西,他不会
为这些烦闷。我突然觉得很泄气,有些同意他的说法。是呀,还要什么呢?我不是也感到挺好了吗?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床不管怎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
窜来窜去找刷夜的地方。可是我常常烦闷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么一本书呢?电影儿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一

种欲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

     

      原来,“我”的内心正在寻找的是一种带有终极意味的东西,关于人生目的的东西,这种东西,具体化起来是饭菜里的油水,商店货架上的货品,电影和书籍,其实是一个社会本来应当提供给青年人却又没有能够提供的物质和精神滋养,而在这个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的时代,“我”只能懵懵懂懂地苦闷。

      王一生是一个象棋天才,外号是“棋呆子。”他在吃饭和劳动之外,为自己找到的唯一精神寄托就是下棋。但王一生的棋下得着实非常沉重,远没有道家的仙风道骨。家庭的贫困,母亲的去世,失学成为知青,都是王一生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下棋对王一生来说,成为一种逃避的手段。王一生远不是一个没有烦恼的人,更不是一个超脱到忘却烦恼的人,仅仅是在依靠象棋的世界和自己的意志,强行地将烦恼忘掉。他反复地说,“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何以解忧,唯有下棋。”而当王一生听到文化馆的画家居然也说“何以解忧,惟有···”的时候,非常惊奇,原来用棋艺,用艺术来“解忧”还不止他一个人。王一生最后在耗尽心力后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和众人的崇敬,开口喊的却是带泪的“妈,儿今天···”

      “我”并不喜欢象棋,内心也不完全赞同王一生的人生观,但随着交往加深,对王一生的经历和处境逐渐充满了理解和同情。在王一生的影响下,“我”开始重新思考底层民众的生存哲学,开始尊重象王一生这样质朴而坚强的人,认识到正是贫苦的母亲,黑脸的士兵构成了人生和社会的真正本质。相比之下,来自“南方大城市”的富有家庭另一个象棋高手倪斌这一角色被阿城含蓄地调侃着。倪斌颇有些小资情调,他留恋他父亲在家里宴请“高雅”的客人,品酒作诗的场景。他觉得打篮球是“很野蛮的运动。”他在日常生活中也热心大度但又含有小小的心机。因为报名参加象棋比赛,王一生与倪斌的处世原则发生了直接冲突。为了有机会到地区工作,倪斌不惜向掌握权力的文教书记献上祖传的明朝乌木棋,并在书记的暗示下,答应送上家里的字画,但是当王一生得知倪斌好心地请书记为自己开后门参加比赛的时候,却宁愿选择弃权,也不愿意成为别人交易的筹码,两个人的人格高下在不经意间昭然若揭。此前,阿城关于王一生的吃相的描写,以及与九个人对弈时的的虚静意境都已经成为评论者津津乐道的经典段落,

王一生的形象塑造在最后赢棋部分达到了高潮,棋王名至实归,修成正果。但小说偏偏没有就此结束,在不太为人注意的小说最后一段,却通过的“我” 的感悟真正点出了题旨。“我”在临睡前的黑暗中作了一个短暂的反思,但这段反思中却丝毫没有提及王一生和他的棋,而是复归到小说开初的形而上思考。这里包括了对俗世和农村生活所代表的“真人生”的认同,“我”体悟到“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说,“可囿在其中,终究不太象人。” 然后,“我”沉沉睡去,小说结束。

“我”作为一个有独立思考的生活观察者,始终没有放弃自己对“人”这个命题的求索。王一生作为个体,固然可以在象棋中寻找自己的世界,并最终在棋艺和道德上实现双重升华,也赢得了“我”的尊重。但对象棋近乎自虐的投入显然并不具有普遍的意义,依赖逃避和忘却的“道家”哲学观也没有真正回答如何才能更“象人”的严肃拷问。与过去的误读相比,阿城显然不是在美化王一生的生存方式,也不认为象棋能让王一生们真正超越现实。阿城揭示出的内在矛盾在于:相对世事的动荡难料,官员的虚伪贪婪,(文教书记的形象提供了一个例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乡生活和大众的喜怒哀乐和执着中才藏着人生的真谛,也可以提供某种替代性的生存方式,这无疑是知青生活带来的一个思想收获,但《棋王》并没有单单归结到这一点上。矛盾的另一方面是,来自大都市的知青所要追求的,必定是一种有更多现代文明成分的事业理想和精神生活,一种有小说,电影,有理想的,更“象人”的生活。这样的内心欲求与单纯而又蒙昧的现实撞击在一起,一方面让“我”产生自我反省和对底层生活的尊重与认同(但不是崇拜),一方面却又不断地刺激起内在的挣扎和反抗,然而,在时代的大背景下,“我”的困惑没有答案,只能在内心的矛盾中“沉沉睡去。”

通过王一生的追求来探讨一种本真和朴素的人生态度,而又通过“我”的感悟来凸显现代人的价值和尊严在特殊年代受到压抑的无奈和困惑,《棋王》 正是在后一点上,让人感到了主题的分量和境界的高超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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