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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门秘笈(三)

(2024-05-01 06:28:11) 下一个

荷兰纸牌

  专以夜里杀人为生的十夜孙兵卫原名关屋孙兵卫,原本是阿波国的国川岛的原士,丹石派刀法高手,人也长得仪表堂堂,只可惜沉湎于淫欲,因此步入歧途。

  阿波的原士和其他藩国的乡士不同(译注:其他藩国的乡士通常是本地武士,由于本地藩主被罢免,所以比跟随外来藩主的武士身份要低一等)。蜂须贺家的始祖蜂须贺小六家政(译注:此人原本是据啸山林的豪杰,被丰臣秀吉招为部下,后来随着丰臣秀吉的飞黄腾达而逐渐发迹)受封阿波国时,之前交往的绿林浪人纷纷涌入阿波寻找仕途。蜂须贺家政一时安排不了如此众多的浪人,就把未开垦的山地分给了他们。这些浪人平时耕田种地,遇有战事则持枪上阵,过着半农半武士的生活,也就是蜂须贺有名的原士。他们的身份则跟武士并无明显的区别,也有机会谒见藩主。很多原士刚勇彪悍、武艺出众,其中也有千石俸禄的豪族原士。

  十夜孙兵卫就是出身于千石俸禄的原士之家,因为惹下大祸,结果家禄被废,离开阿波来京都一带流浪,从今年春天开始滞留在大坂的河沿,经常在夜间出没,以杀人越货为生,久而久之,就有了“十夜”的绰号。

 

  孙兵卫把被二人拉得笔直的捕绳的一端缠在手上,用力拉向自己身前。万吉在捕快当中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就这样丢掉捕绳拔腿逃跑,会让他觉得颜面扫地,拼尽全力想要往回拉。孙兵卫瞅准时机,突然手一抖,松开捕绳,万吉丝毫没有防备,“啊”的一声,踉踉跄跄地向后坐倒,同时捕绳像活了一样飞回,缠到了万吉身上。专门靠捕人为生的万吉反倒被自己的捕绳一圈圈缠了个结结实实。

孙兵卫的手中刀在万吉头上一晃而过,刷的一声飞进了刀鞘。他带着嘲弄的口吻,笑着说道:“咦,你怎么不抓我呢?”万吉大声叫道:“要杀就痛快点!”孙兵卫并不理他,眼睛望着黑暗的河面,双手轻拍两下,只见一艘尖头小船从暗处划了出来,跟上次那个夜晚一样,船夫也还是三次。

  “十夜兄,你在做什么呢?”

  “哈哈,我抓到了一个捕快,想把他带到住吉村养上个四、五天。”

  “大哥,你可真是闲得无聊啊!若是抓个蟋蟀,它还能叫两声,听着舒服。一个捕快多没意思。不如干脆丢到河里喂王八!”

  “可以向他打听打听衙门的内情,我这也是为你好。三次,我今晚要去艺芦花茶屋,你先把他带回去吧?”

  “大哥你可真行,放着好兄弟在这里孤零零地,自己去找阿萍。”

  “你别眼馋!我明早就回去。”

  “大哥千万保重身体啊!”

  “哈哈,你这家伙嘴真缺德!”孙兵卫嘿嘿奸笑两声。只听得木屐声踢踏踢踏地渐渐远去,孙兵卫消失在黑暗之中。

  从这天晚上开始,万吉就被关在了住吉村三次的家里,被丢在天棚上的一间隔开的空阁楼里。

 

天色渐明,万吉睁开眼睛,透过从铁格子照进来的阳光观察四周,看到天棚上堆满了粗粗的船缆、船帆、海图等船具,还有铁炮等物。

  “啊!这里是海道私贩的巢穴!”万吉顿时恍然。德川幕府实施锁国政策,严谨各藩国以及个人与外国商船做生意。海道私贩就是专门私下跟外国人做生意的集团,把或是买来的、或是偷来抢来的物品卖给外国商船。

  十夜孙兵卫在夜间杀人也是受了三次的蛊惑,主要目的并非钱财,主要是被杀之人的腰刀。当时,日本刀是海盗私贩最赚钱的、也是最难弄到的物品。

  由此深夜杀人就成了让捕快头疼不已、也让好色的孙兵卫在艺芦花茶屋流连忘返的本钱。

  万吉对抓捕这些人并不感兴趣,在他心里有着更大的目标。他看到的那封信彷佛在暗示他,十年前的那场大冤狱即将水落石出,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功名。

  “我得想办法从这里逃走!”他早已解开困在身上的捕绳,一直在绞尽脑汁寻找逃跑的路径,四周也早已被他察看清楚。门口被上了锁,窗户是铁格子,根本无法逃出去。就这样度过了三天。今天是第四天的晚上,万吉还在琢磨逃出去的路径,忽然听到下面房间里有说话声,还时不时地听到啪啪的像是拍打榻榻米的莫名其妙的声音。

  万吉又开始在四周摸索,终于在房间角落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摸到一处松软处,微微用力按去,原来是一个小孔,仅容得下一根手指。他不由得精神一振,伸进食指,手上用力,轻轻向上提起,一块一尺见方的木板被提了起来。万吉缩紧身子,费了半天力从方孔里爬了出去。那一面依然是天棚上,里面堆满了私贩用的物品。

  万吉对这些物品无暇一顾,像猫一样轻轻朝光亮处爬去。那位置在更低一点的地方,有一个方孔,上面铺着铁丝网。从那里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下面房间里的样子。

 

  只见三次和几个同伙身边胡乱堆着纸币和小粒的金银,手上拿着荷兰纸牌(译注:即扑克),嘴里不停地吆喝。

  “原来是打纸牌的声音!”万吉心中暗暗好笑。所幸下面数人个个都全神贯注于打牌,无暇注意到天棚。万吉趴在丝网上,观察着每一个人,想要记住他们的长相。

  下面共有五人。除三次以外,一个是店小二打扮的人,一个是武士模样的人,另外二人是普通装束,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和一个年轻人。三次脸色黝黑,目光锐利。

  万吉心想:“这些人眼露血丝,看样子得打牌到天亮,到时候肯定睡得半死。我就能趁机从天棚里爬出来溜走。”

  果不其然,这帮人打牌一直打到鸡鸣天亮、太阳高照,对窗外也毫无知觉。蜡烛续了又续。

  其中有谁大声叫骂,发泄内心的不满,引起一片争吵声。突然外面的门板刷的一声被拉开,刺眼的阳光一下子射了进来。

  “什么人?”五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射向拉门。“别紧张,是我,十夜!”孙兵卫手里提着腰刀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还有一人,身穿长袖和服,腰系鲜艳的厚腰带,嘴唇上涂着浓浓的口红,打扮得像个富户人家的大小姐,但开口说出的话却颇显粗俗,“哎哟,不小心吓到各位啦?小女子这厢有礼了!”携着一股香气,大摇大摆地走进男人堆里,在撒满了金钱的榻榻米上坐下。

  “哦,原来是阿纲小姐!”三次睁大双眼,其他四人也都忘记了打牌,直勾勾地望着阿纲,贪婪地呼吸着阿纲身上散发出的香气。

  “阿纲小姐,你之前不是说,若是得手了,就马上回江户吗?这样看来,你是失手了?”三次问道。

  阿纲笑道:“我怎么会失手?就是因为太顺手了,我还想顺便逛逛京都,就悄悄去拜访了道顿堀的五家大户。然后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模样,昨天跟演富十郎戏的戏子等七、八个人去岛之内的菖蒲茶屋痛痛快快地玩耍了一番。”

  孙兵卫插嘴道:“我在茶屋那里遇到了阿纲小姐。”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人起哄道:“你老兄肯定不是一个人吧?多半是带了艺芦花茶屋的阿萍!”

  “没错!不过,卖笑女哪能跟江户的阿纲小姐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立马就把她赶走了。”

  “喂喂,你这家伙,可真是朝三暮四啊!这么说昨晚你是跟阿纲小姐甜甜蜜蜜来着,今天来这里显摆的?你可真是无聊!”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没成想阿纲小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我这也算是没吃到鱼弄了一身臊吧?”

  “哈哈,那我等就放心了!”众人笑得前仰后合。阿纲则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纤纤素手摆弄着纸牌,问道:“三次兄,这就是花纸牌?”

  “这是从长崎传过来的,外国的玩意儿。”

  “看起来挺有趣,我也想玩。”

  “这可是我们男人的游戏,赌的可不是小数目。”

  阿纲从腰间拿出三枚百两的金片,神色轻松地问道:“这些钱也不知道够不够?”五个人顿时眼里露出贪婪的目光,盯着阿纲手里的金片。

  万吉透过天棚的丝网望着下面,内心暗暗嘀咕:“糟糕糟糕!看这情形,一时三刻还结束不了……”

 

  阿纲对荷兰纸牌几乎一无所知,再加上三次这伙人作弊,一会儿的功夫就输掉了二百两。

  “阿纲小姐,怎么想这么久?该你出牌了!”

  阿纲用手指轻轻弹着纸牌,嘴里说道:“我手里怎么净是差牌?”正要抽出一张牌来,抬头想了想,不经意间目光扫到了天棚上,与正睁大眼睛从上往下看的万吉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看到阿纲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万吉慌忙缩回头,但转念一想,如果此时被她张扬出来,一番辛苦就全都化作泡影了。仗着自己高高在上能看见阿纲左右人的纸牌,他灵机一动,赶紧用眼神示意阿纲不要打出那张纸牌。

  “怎么啦,阿纲小姐?怎么迟迟不出牌?”

  “嗯,待我想想……”,阿纲又摆出抬头思索的神情,用眼睛扫了一眼万吉,看到万吉示意她打出右边的牌,心想不如按他的示意大胆试试,就照做了,结果顺利拿到了自己想要的纸牌,之后就越来越顺,所向无敌。相当于在对方后面摆了一面镜子,把对方手里的牌照得一清二楚。不一会儿功夫,阿纲就把其他五人的钱全都赢了过来。

  “今天玩得真开心!咱们就结束吧?……”阿纲一脸平静的表情,从腰间抽出钱袋,把赢来的金银整整齐齐地摆好,装到钱袋留,塞到腰间。

  “等等!你不能就这样结束吧?”那个武士模样的人高声叫了起来。他叫东条隼人,是个浪人。三次制止住他,同时使了个眼神给他,说道:“结束就结束吧。反正阿纲小姐也不会马上走,至少还会在这里住上三、四天的。这几天咱们再找机会玩就好了。俗话说得好,新人手气旺嘛。我困了,一天一宿都没睡了。”

  筋疲力尽的五个人东倒西歪地躺下正要睡觉,突然只见十夜孙兵卫一跃而起,顺着楼梯一路奔向天棚,抓着万吉的衣领走下来,啪的一声把万吉丢在地上。

  “这个家伙怎么溜到这儿来了?”众人顿时骚动吵嚷起来,却没想到是这家伙助阿纲赢了钱。

  三次望着十夜孙兵卫说道:“大哥,你也真是的,给自己找了个麻烦,给我们也添麻烦。你到底想把他怎么办呢?”

  “我早就忘了这茬了。刚才无意间往天棚一望,恰巧看到他在那里动弹,就一把抓了他下来。这家伙肯定是想逃跑!”

  “不光是麻烦,万一被他逃走,将来有的苦吃了。还是赶快把他办了吧?”

  “嗯。那就请各位看看我的丹石派刀法,怎么样?来,搭把手!”

  几个人上前拉胳膊的拉胳膊、拽衣服的拽衣服,拖着万吉走到院子当中,把他绑在一棵老树上。三次手拿木棒,狠狠地打着万吉,边打边骂道:“你这个有眼无珠的家伙,竟敢孤身一人朝我十夜大哥大呼小叫的,胆子倒是不小!你肯定是探听到了我等的消息,说不定衙门里都知道了呢。什么?不知道?你还敢撒谎狡辩?痛快说出你的同伙都是谁,你怎么跟他们通风报信儿?你说不说?说不说?”

  万吉咬紧牙关,忍受着木棒的抽打,内心一直在想怎样才能活下来。如果自己死了,那千辛万苦查到的线索就断了,解决大案的曙光就又重新回到黑暗,常木捕头和俵兄就得一辈子遭受世上的白眼,暗无天日。越这样想,他就越珍惜自己的这条命。

  三次打累了,丢开木棒说道:“这家伙嘴太硬!我看就算打断他的腿,他也不会吐口。不如干脆——”他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只有阿纲觉得他可怜,开口说道:“你们就是杀了一两个捕快,也一样不能横行于世。我说各位,求求你们放了他吧?”

  “那怎么行?”三次用力摇头说道:“放了这家伙,我等的落脚之处就暴露了。马上就会有衙门的人马杀过来。大哥,赶快杀了他吧,不然会有大麻烦的!”

  孙兵卫“嗯”了一声,点点头,右手拔刀出鞘,提在手里,一步步朝万吉走去。杀过无数人的手中钢刀上血脂凝固,泛出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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