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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葵花朵朵》(六,七)——以一个孩子的视角看七十年代末(作者:Wind Capital)

(2020-06-04 16:45:38) 下一个

朵朵葵花

                         作者:Wind Capital

 

  作为一名新生,我非常渴望在新学校参与集体活动,融入同学们当中。当学校的鼓号队排练时,鼓号的巨响吸引了全校同学们的围观。队员们穿着蓝裤子、白褂子,系着红领巾,操着各种鼓和号。最威风的是领头儿的指挥,拿着一根顶端有五角星的指挥棒,鼓点的节奏跟着他的指挥棒。鼓声带着锣声,脚下的地都震动。我最喜欢号声,让人想起电影里最振奋人心的冲锋号。刘志强是大鼓鼓手,据说四年级以后会担任指挥。楚红英也是鼓号队的,她是敲小鼓的。连钱进都是拍小镲的。我为自己不是其中一员而感到深深自卑。我问杨老师怎么加入鼓号队,她说不再招收三年级的老生。我明白了,我以为自己是新生,其实已经是老生了。

  我的学号是最后一名,我坐在最后一排,也没有机会加入鼓号队。我的境遇在新学校糟糕透了。同学们一定看不起我,楚红英也许也看不起我。

  学校请红小兵辅导员们给同学们做报告。五个辅导员中, 建设路派出所副所长吴国栋的报告最吸引人,他是音乐老师张雅馨的爱人。他比那些支部书记、劳动模范讲得有趣多了,同学们喜欢听他讲抓坏人的细节。他还勉励我们革命接班人要学好各项本领,准备接革命的班。他让我们叫他吴叔叔。吴叔叔讲话的时候,孔校长大概看到孩子们很喜欢这个辅导员,也格外殷勤,不断给吴叔叔倒水。每倒一次,吴叔叔都起身欠一下屁股,谦让一下。

  吴叔叔的讲话鼓舞了我。电影里的好人都是在受到革命鼓舞之后,才有了克服困难、争取胜利的决心。尽管新学校对我不好,我也不能自暴自弃。学号最后一名,坐最后一排,不能入鼓号队,我也是革命接班人。在全国大干快上进行“四个现代化”建设的时候,我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我爸给了我一台小收音机。这个东西比农村的大喇叭有趣多了。《小喇叭》和《星星火炬》是我最喜欢的栏目。即使收听已经听过的重播,我也不会厌烦。从收音机里,民间传说、古代典故、外国故事如井喷般播向了如饥似渴的孩子们。这些东西在前几年还是不让播的,现在听来居然比革命故事还有意思。

  学校不远有个新华书店。我最喜欢小人书柜台,小人书的种类越来越多。书都在玻璃柜台里,不让孩子翻,买也不让翻。口袋里买小人书的零花钱总是有数的,同学之间互通有无,是一条大家自觉遵守的规则,用最少的钱,看最多的书。

  我们这些孩子真是幸福啊,国家向着四个现代化奋进,食品店里的食物越来越丰富,精神食粮也越来越丰富。知识营养吸收得太多,不知不觉间,我九岁的脑瓜儿里竟然孕育了创作的种子。

  《冀南日报》发起了“小记者写冀南” 的活动。红小兵校外辅导员倪大策是日报的编辑,来学校辅导怎样写新闻。他勉励同学们要多多动笔,拿笔作为武器,象鲁迅一样。

  倪编辑的辅导强烈地催发了我脑瓜儿里的创作种子。我不知道鲁迅怎么样拿笔作为武器,却觉得笔攥在手里,有拽着我的手在纸上移动的架势。我利用一下午的时间完成了我人生投向报刊出版社的第一份稿件。

  主人公王奶奶是一个孤寡老人,但是她是一个有知识的孤寡老人,她不但身体有被照顾的需要,精神也有被照顾的需要。王奶奶关心国家大事,爱看《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河北日报》和《冀南日报》等,但是这些报纸只有在机关单位才能看到。邻居们组成了帮助小组,分工负责,把单位看完的报纸拿给王奶奶看。于是王奶奶每天足不出户,就可以关心国家大事。其实,家属院里的李奶奶是故事原型,但是李奶奶已经成为了一个专属称呼——李玉和的母亲,所以我改为了王奶奶。李奶奶确实识字,但是并不关心国家大事,她最爱看的是小人书,尤其是电影小人书,经常找我借。捎带着借我爸拿回家的报纸,关心一下国家大事。我爸有把公家报纸拿回家看的习惯。

  文章寄出去后,我突然发现写得不妥当,公家的报纸怎么能拿给孤寡老人呢?单位不看了就可以拿回家吗?我并不知道。名字变成铅字的美梦,很快就变成破灭的泡沫。不过,我还心存一丝侥幸。

  生活就是这样,惊喜有时会在漫不经心的侥幸中来临。稿件被选中了,作为征文登在报纸上。我的名字印成了铅字。

  征文的刊登在学校引起了轰动,印有我名字的那一版报纸贴在学校宣传栏里。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插班生一跃而成为受人关注的小名人。一个年级有五个班,一些其他班的同学主动来认识我,老师们都知道了我。更重要的是,楚红英开始经常跟我聊天。我突然觉得,作文也可以是一项了不起的特长,跟文艺才能和体育才能一样。

  刘志强也开始热情起来,不过,我觉得有虚情假意的成分。班里传言,期末考试后,学号将根据考试成绩重排,他也许感到我是一号的有力竞争者。

  我的猜测是对的,刘志强果然心怀叵测。一个星期一的早上,下了雨,同学们在热烈地讨论昨晚汽车修配厂放映的电影《长空比翼》。刘志强说志愿军飞行员张雷不可能在撞击俯冲的敌机后跳伞逃生,因为高度太低了。

  我觉得他是在愚蠢地挑战革命英雄,就反驳他说:“当然可以了。比如咱们在二楼这么低,雨伞就跟降落伞差不多,难道不能跳吗?”

  “当然不能。你敢跳吗?”他在故意激我,以为我不敢。

  “跳就跳,你拿雨伞去!”我说。雨伞就跟降落伞差不多,况且二楼也不高。

  刘志强迅速跑回教室,拿了一把伞回来。我当然不能含糊,在两位同学的帮助下,跨过了二楼的栏杆,站到了外面,一只手把着栏杆。一只手拿着雨伞。这时,在二楼和楼下围观的人已经很多了,我觉得这不只是一个捍卫志愿军英雄荣誉的挑战,也是我赢得英雄荣誉的机会。

  当我低头往下看时,心里后悔了。二楼怎么会这么高呢?下面还是砖地。周围的同学们都在眼巴巴地等待我的表演。我的眼睛环视一圈,我在找那个我希望在她面前成为英雄的女孩子。

  “李晓文!别跳!”是楚红英。她扒拉开同学们,挤到我跟前。她的劝阻真及时,我的胆怯有了体面的收场。

  这时候,打铃了,同学们一哄而散,都跑进教室。我扔下雨伞,在楚红英的帮助下,狼狈地爬回栏杆内。

  从教室门口走到后面的座位是一段艰难的距离。如果我能看见自己的背影,我一定是缩着脖子,佝偻着背。 

  我本来想趁着个人荣誉的光环跟杨老师提出调换座位,可是在同学们面前的丢脸又使我知趣地打消了勇气。况且,人数还是单数,怎么调换呢?我在心里说服了自己,不给老师添麻烦了。

  我甘心在最后一排,我很享受自己一个人一张桌子,不被人注意,直到另一位新生的到来。

 

 

  蒋丽丽来到我的班时,广播里已经开始进行真理标准大讨论了。她的个子比一般女生高很多,留着四边齐,身量走得笔直,皮肤很白,显得头发更黑。这是一个跟北方女孩截然不同的女孩,当她走向教室后面,在我的课桌右面坐下时,全班同学的视线都在跟着她。

  蒋丽丽坐在最后一排没有问题,她的个子高,前面的同学挡不住她。但是她坐在我的右面,我的头就不能向右偏了。所以,有时为了躲开前几排同学的脑袋,我只能向左偏得更远。

  她的上衣是本地女孩子所没有的,远看是淡黄色,近看是白底,黄色的花纹。她的铅笔盒是一个超大的白色的海绵铅笔盒,里面的钢笔和圆珠笔是粉色的,所有的铅笔都是墨绿色的。

  她的脚上是一双黑色的敞口皮鞋。我相信全年级没有学生穿皮鞋。过去我只认为鞋有舒服不舒服和好看不好看的区别,同桌女生脚上的这双皮鞋让我感觉到鞋还有其他的含义。

  杨老师对她的介绍打消了大家的疑问,蒋丽丽是从上海转学来的。上海啊,有霓虹灯的地方,怪不得呢。洋气这个词,就是她这个样子吧。她说的普通话跟北方人是不一样的,她讲话不用力气,我却能听得清清楚楚。她讲话慢条斯理,我却有耐心听完。

  班里的人数是双数了,我想应该可以调座位了吧。楚红英似乎比我还着急,她建议我去跟老师说。

  “来了两个同学了,杨老师会考虑的。”我不太想跟老师去说。我都坐最后一排三个月了,屁股和脑袋每天挪来转去,杨老师应该知道的。

  “不一定,谁愿意坐后面呀。冬天后面离炉子远,比前面冷。”楚红英说。她对我真好,现在还不到夏天,就想到了冬天。

  “好的。我去说。数学胡老师用冀南话讲课,我坐后面,听着太费劲了。”我也觉得自己该捍卫一下自己的权益。

  杨老师对我的请求没有表态。她说我坐到前排,胡老师还是用冀南话讲课。我不得不拿自己个子矮的生理缺陷作为理由,她说会考虑。目的虽然达到了,但是我觉得很难堪。我个子矮,这不是明摆着吗?考虑是什么意思?全国都在进行真理标准大讨论,她需要跟其他老师讨论一下吗?

  我的新同桌不爱说话,但是每天早晨必定跟我问候你好。这种感觉很好,而回应一句你好,让人真正有学校正在大力提倡的“讲文明,懂礼貌”的感觉。她每天早晨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擦自己的桌面,用自己专门带来的一块抹布擦,不像其他同学那样用袖子。擦的时候,非常专心,好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只擦自己的一半,我们俩的课桌中间,并没有象其他同学桌面上用粉笔画的分界线,但是她能很准确地找到中线。我觉得她将来能成为一名很好的地质测绘工作者。她的干净桌面使我感到很有压力,不得不跟着加强清洁,以免我的半边显得太脏。

  蒋丽丽说她是坐了一天半的火车来的冀南,还得在郑州倒车。这让我觉得上海更远了。毛主席说中国地大物博,真是这样啊。蒋丽丽的插班也使我对这个班有了毛主席说的“五湖四海”的感觉。在蒋丽丽来之前,我这个来自二百多里以外的学生是最远的了,同学们的老家都是周围郊县的。

  上音乐课的时候,张老师让蒋丽丽唱歌,她唱了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一张嘴,全班就被震住了,这是一种广播里才能听到的声音。而且,声音转得柔顺,嗓子里象抹了润滑油一样。她唱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在歌声里更蓝了,我看见有蝴蝶飞过。张老师听完后,说:“以后唱独唱吧。”后来大家知道,原来她在上海是上海少儿广播合唱团的。

  刘志强的下贱劲头儿上来了,有事没事就往最后一桌跑,腆着脸跟蒋丽丽套近乎。显然楚红英已经不在他的眼里了。除了奉承蒋丽丽的唱歌以外,他对蒋丽丽用的每一样东西都发出赞美。他的赞美也许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他很喜欢摸蒋丽丽的铅笔盒、钢笔、橡皮什么的。我觉得这真的很贱啊,因为他不知道,每次在他动完之后,蒋丽丽都会用手绢擦一遍。后来我又发现,任何人动了蒋丽丽的东西,她都会擦一遍。这对我不是事儿,我本来就不碰她的东西,但是她的干净也给了我个人卫生方面的压力。作为她的同桌,我不得不注意洗头、换衣服和清洁手指甲等个人卫生细节。

  蒋丽丽与其他同学不一样的地方是每天都带点儿水果,在课间吃,一般是苹果、梨和橘子。有时候看我在跟前,也给我让让。我都是咽口唾沫谢绝。我最爱吃的水果是香蕉,吃起来省事儿,一剥皮就行,吃完手上也不粘。有次我问她为什么不吃香蕉?她说这里的香蕉都不新鲜,都是黑糊糊的。我本来想说黑的也能吃,里面不黑,没说。

  楚红英很不喜欢蒋丽丽,尤其是在“六·一儿童节”演出之后。我觉得可能是因为蒋丽丽抢了她的文艺风头儿。不过她不是这么说的,她说她讨厌蒋丽丽的装。不爱交朋友,装清高;不爱说话,装深沉;上课回答问题爱拽词儿,装有知识。在知道我争取调换座位碰壁后,楚红英和我一样失望。她对我的关心让我感到温暖。楚红英甚至担心蒋丽丽会影响我的性命。  “你仔细看了没?她的脸多长,颧骨多高,你没听过老话儿吗?这样的女人克男人。”楚红英说。她的知识面挺广的,面相学也懂。

  “不克女人吗?”我对红英的知识还有疑问,我觉得蒋丽丽肯定克她。

  “不知道克不克女人。反正肯定克男人。你是男人吗?”她用疑问答复了我的疑问。

  我当然是男人,所以还是应该听听女人的忠告,况且是老话儿。老的东西都在慢慢回来,前两天跟着我爸看了老调《潘杨讼》。杨六郎很倒霉,演杨六郎的演员也倒霉,雉鸡翎折了。

  听了楚红英的话后,再看蒋丽丽,就没那么好看了。脸确实长,颧骨确实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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