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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菲尔家的日子

(2023-07-04 07:29:18) 下一个

在菲尔家中的日子

    第一次见到菲尔(Phillip Griffiths),是在1982年的北京友谊宾馆。他作为美中数学学会会长,哈佛大学数学系主任前来中国访问。我去他那取一台我哥哥请他带给我的收录音机,那个时代学外语的利器。当时我哥哥已经出国读研,是他的研究生。

    因为不熟悉,又是第一次和不懂中文的人用英语交谈,所以仅仅是寒暄了几句。当时我印象很深的是他的两位女儿,很活跃地钻在桌子底下玩。菲尔问我是不是也在申请去美国留学,我说是,不过能不能办成还很难说。

    同年八月,我的出国留学手续终于办成了。整个过程曲折反复,几次山穷水尽疑无路,另觅他径又一程。最后的结果也蛮戏剧化的,下午通知我去学校外事处,被告知出国手续已经办好了,同时给我一张第二天上午的机票。按当时规定如批准出国,会借给我机票和置装费。机票直接给我买好了,置装费却来不及去银行领了。我怕再横生枝节,没有要求改期,第二天身无分文上了飞机。

    虽然匆匆忙忙很多东西都来不及准备,但是菲尔的专著,英文版“代数几何原理”却是早就买好了的。那是内部发行的影印书。在海淀的一个不起眼的内部书店买的,人民币五元。带到美国后给菲尔看了,告诉他价钱是我当初当学徒工月薪的三分之一多一点,菲尔哈哈大笑,批评说纸张质量太差。此是后话。

    到达纽约。下机,取行李,进关,一切顺利,总算正式登陆了。不过一出关就迷惘了。临走匆匆忙忙,没有联系老兄请他在纽约的同学来接我。茫茫黑夜而且身无分文,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幸好有两位同学,开友和维革,同机到达纽约。他们是通过CUSPEA项目出国留学的,出国前参加过学习班,知道到进关后领馆有人来接。当时我就赖上他俩了,一路跟着到了领馆接人的地点。在他俩的掩护下,上了领馆的车。人不少,一辆中巴,快坐满了。

    到了领事馆已经是深夜。大家依次排队出示证件文件,分配房间休息。轮到我了,领馆人员左看右看,在他们的名单上没找到我的名字。问我,你是哪个单位的?哪个部委的?哪个项目出国的?经过一番沟通才搞清楚我这个所谓农业部教育部合作的‘自费公派项目是个“计划外”的项目,根本不在领馆的接待名单上。在机场本来就不应该上他们的车,只因跟着CUSPEA的同学,才糊里糊涂让我上车到了领事馆。不过半夜三更,断没有把我一个人扔到纽约街头去的道理,就让我在一旁先等着,等所有‘计划内’的同学都安排好了,看看有没有多余房间,再处理我的事。我退出队列,迷迷糊糊地站在门房里打了个盹。突然惊醒,排队的就剩我一个了,房间还有!

    缺觉加时差,第二天很晚才起床。领事馆食堂免费的饭菜很可口,有粥,合适南方人的口味,可惜我当时无法安心享受。维革要去的学校是MIT,和我顺路,但他不准备马上出发。开友的学校就是坐落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不过他也不急着去学校报到,要在领馆多住几天。我想尽快和老兄会合,急着要赶路,可是身无分文,寸步难行。幸亏开友、维革雪中送炭,借钱给我,我才得以继续前行。步行到附近的灰狗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车票。然后用投币电话给老兄打了一电话,报告我的行程。

    买票时还出了一个小小的洋相,售票大姐听我报上目的地后,问了一句:“Roundtrip?” 那时公派出国的同学,都要参加一个出国前集训,旅行对话是必修课。可惜我是“计划外”,又走得匆忙,没有参加集训。意思是理解了,不知道“单程”怎么说。迟疑了一秒钟,就着她的问句答道:“Single trip!” 幸好纽约的售票大姐见多识广,看了我一眼,肯定地说:“One way!” 然后扔给我一张单程票。

    到了目的地,老兄已经在车站等着了。意外地发现菲尔也来接我了。原来是因为我老兄刚拿到驾照,菲尔不放心他独自开车,于是就亲自开车来了。

    我的寝室在菲尔家三楼。面积不大,仅容一床,一桌,一书架。但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自己的独立的居室。床是新的,木框,木条。床垫不是常见的弹簧床垫,而是很厚很重的软垫子。菲尔认为我是东方人,所以特地买了一张东方式的床。

    菲尔家三楼有三室一卫。一间是住家保姆(学生兼职babysitter)的卧室,另外两间我老兄和我住。加上住在二楼的菲尔,太太和两个上小学的女儿,一共七位长住人口。平时五个大人轮流做饭。通常是当厨者自己从公用的“食品钱包”里取钱买需要的食材,“食品钱包”放在一楼电话机下的一个抽屉里,菲尔负责按时往里面加钱。菲尔家还有一个规矩,做饭的不洗碗。我家现在还用这个规矩。

   菲尔很忙,但有时也做饭。他最拿手的菜是雪豆炒牛肉。有时候他会让我们买菜时和他捎卖一些食材回来,我也给他买过。记得有一次来客人,菲尔准备亲自下厨,让我稍带买几磅羊肉回来。 “Lamb”,连说带音响效果,我听明白了,羊肉。到了超市,我还记着要买羊肉,可惜忘了“lamb "了。跑到卖肉类的地方,知道不要beef,不要pork。剩下的那几包,看着比beef鲜嫩,比pork细腻,一定是了。回到家,大家一看我买回来的“羊肉”都笑了。原来我买的是veal。那天的来客有幸品尝了菲尔的炒veal,手艺不错。

    八十年代,报纸风头很健。习惯了薄薄四版的人民日报,非常感叹美国报纸内容之丰富。特别是周末,抱回来厚厚一叠,还夹有很多广告,不知道先看什么才好。菲尔教我哪些要看,哪些别轻信,哪些可以直接就扔了。我现在还记得他语调:it is too good to be true, it is too good to be true。 除此之外,菲尔还教我们安全注意事项,比如注意周围环境,服从警察,随身带20块钱,还有行车安全等等。

    有一次我老兄和我有约要去附近一个小镇的亲戚家,突然下起了大雪。其实我们应该打电话改约,可是我们当时没有想到,准备自己开车去。得知此事,菲尔决定亲自驾车送我们去亲戚家。多年后我有一次雪地刹车,车身滑行转体360度,方才领教雪地开车之危险,更感激菲尔当年对我们无微不至地关爱。当然,菲尔的车技也很高,有一次我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出去一看,附近的十字路口地上有一个正圆形的刹车印。正纳闷,菲尔回家了。他说这是年轻人比试车技,高速中刹车油门配合使用,使车胎和地面摩擦生成轨迹。越圆越小越均匀越难。他年轻时也玩过。

    菲尔好客,家里常常是高朋满座。真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不过含义更广。来菲尔家的客人,各个方面,各个阶层,各个国家,身居高位,三教九流都有,但个个谈吐不凡。菲尔知识渊博,幽默风趣,天生具有领袖的魅力和敏感的洞察力。他能调动气氛,让每一个人都融入谈话。渊博两字,他确实是当之无愧。他是数学家,院士,沃尔夫奖得主;同时音乐,体育,阳春白雪,街头智慧都通。大学时代他是篮球校队队员。他也是波士顿Celtics球迷,每年买球队季票。有时他太忙没工夫去看球,就把票给我哥和我去看球赛。

如有家宴,通常我老兄和我会贡献几个中国菜。我老兄手艺比我高,通常是他主勺,我打下手,我们经常做的一道菜是“蚂蚁上树”。我们有幸给一些数学大师,包括陈省身先生,丘成桐先生,丁石孙校长,做这个菜。丁石孙教授其时在哈佛作学术访问,用的办公室就在哈佛科学楼数学系里原来伯克霍夫教授的办公室,他是菲尔家的常客,也经常和中国研究生一起讨论学术或娱乐,他和我们下围棋,我们都不是对手,有时我看不清棋已经死了,还往里面填子,先生笑评:不知死活。感慨多年以来我的棋还是没有长进,但我儿子却开发出了下围棋的共享软件KataGo,先生如果健在,或许会和KataGo手谈一局。

丁先生在哈佛访问期间得知被选上任命为北大校长,菲尔特此设家宴祝贺。

Text Box:       1983年丁石孙校长和同学们在菲尔家厨房中。左起:涂同学,丁石孙校长,太座,我老兄。我是摄影师。
丁石孙校长2019年离开了我们。忘不了先生平易近人,谈笑风生的神态:
癸亥先生临葛府,
沃菲满座笑谈风,
何时再上蚂蚁树,
梦里犹思死活通。
菲尔名Griffiths,中国同学们亲切地称他为“老葛“,他家为” 葛府“。

    和数学家们一起吃饭时,除了天下大事外,常常也会谈起数学问题。那时我刚从物理转学应用数学、工程科学,属于文理学院的一个部(Division of Applied Sciences),对他们谈的高深数学问题是听不懂的。他们谈高深的数学时,我有时候会思考我课堂上的数学。有一次想得入神,表现得有点心不在焉,引起了客人的注意。他们就问我想什么呢?我告诉他们正在思考一个数学结构,觉得某一性质不成立,可是不知道怎么证明。桌上的数学家们竟然就此讨论开了。问题对他们来说很简单,要点是要帮我找一个合适的证明。不一会,坐在我旁边的一位意大利数学家用筷子蘸了酒水在桌子上给我画了一个拓扑结构的示意图,解决了问题。

    菲尔是数学大家,而且还担任行政工作。他的工作习惯,(上课除外),上午在家做研究,下午去学校和学生、同事交流,处理各种事务。周末则在家或在缅因州的度假屋招待朋友。

   那度假屋是菲尔用得奖的奖金买的。在小湖边,小湖大约方圆数百米,可以划船,非常幽静。有一次湖边坐久了,恍恍若万物皆无,飘然出世。那种感觉,后来在柬埔寨做义工时荒无人烟的丛林湖边又体会过一次。度假屋的附近有一个大湖,周围是旅馆和度假村,很热闹。大湖中常见很多帆船。菲尔有自己的帆船,也是使帆的好手。

   在菲尔家住了近两年。直到菲尔被聘为杜克大学的教务长,为了不中断孩子们的学习,他和太太先去上任,两个孩子继续留在原地上学。老兄和我继续住在菲尔家,他的一辆车也送给了我们,以方便生活。那几个月,老兄和我代为照顾两个孩子,直到学期结束。

   来美的第一站,有幸受菲尔一家的照顾和教导,得益匪浅,终身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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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4)
评论
LoveBBJr 回复 悄悄话 真羡慕楼主曾经可以这样亲近这些出类拔萃的达人们。可惜物事人非。这样的国际大融合之下的温馨氛围不再会有了。现在人人心怀戒心。
菲儿天地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海风随意吹' 的评论 : +1

赞好文,写得真好,“喜欢他们生活中的简单,科学中的严谨!”。
无法弄 回复 悄悄话 哇,聆听科学家的生活故事,很有意思,喜欢他们生活中的简单,科学中的严谨!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内容丰富的好文。博主身手不凡,一来就去哈佛,可见一斑。大教授菲尔善良慷慨,乐于助人,令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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