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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国。打工养家糊口之余,喜爱搬弄几千中英文字,聊解岁月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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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26 15:45:35) 下一个

李公尚

人从尚未出生,就开始了等。这大约是放置四海而身不由己的经验。那位一生都在“等待精神解脱”的罗马哲学家卢修斯·塞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话:“机会是留给做好准备的人等的。(Opportunities for waiting that are reserved for those who are prepared. 《论恩惠De beneficiis》)”如此深明大义,他却偏不爱等,两次切开自己的血管寻短见。他的“精神”是否等到了“解脱”,至今尚未有人考证。显而易见的是,他是鼓励“等”的。号召有备而来的人,要时刻准备着。

美国的博学家兼国父本杰明·富兰克林,活着时为自己写了墓志铭:“B富兰克林的躯体……躺在这里,任蛆虫啃噬……(B Franklin……Lies here. Food for worms…… )”简直是着急作死的节奏。他说“在没有死亡之前,就不能算作完全诞生。(Before it’s dead, it cannot be counted as a complete birth.《穷查理年鉴Poor Richard’s Almanack》)”这是告诉人们,活着还不能算生,要等死后再说。但是死是活由不得他,他便感叹:“人无能为力时,只能等……”他等了八十四年,才完成自己的“完全诞生”。美国还有一位像他这样等得不耐烦的博学家兼国父,是托马斯·杰弗逊,也早早地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他告诉友人:“如果生命需要等,我正在等……”(致詹姆斯·麦迪逊的信)他活了八十三岁,比富兰克林少等了一年。他的政敌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和他较劲儿,在等死上也下功夫,他比杰弗逊多活了,呃,多等了几个小时,咽气时仍耿耿于怀:“托马斯·杰佛逊还在等?”(Thomas Jefferson survives.约翰·亚当斯遗言)

无论等生还是等死,似乎都由不得自己。蚊虫一夏草木一秋,生死在天。甚至植物开花结果,动物交配繁殖,都违不得节令。过了时节,只能等来年再说。很有过期不候的威严。人自以为是自然界的主人,不屑与动植物为伍。性交、同居、结婚、怀孕、分娩、哺育,还有近代又新添置的诸如流产、代孕、同性恋等玩意儿,皆以为因人制宜大可不必因循守制。却不敌自然界偏要因宜制人。不说生老病死,无论何方神圣于懵懂稚童或耄耋老叟,妄行青春之便,亦无可能。对不起!幼童须等长全,老叟要等到下辈子。童叟无欺。

等是自然过程,生命不能春行秋令,让人明白了“所有的不幸,都与不愿等待有关。”生在俄国死在法国的“欧洲知识分子”屠格涅夫,“在欧洲被知识碰了头”,体会到“等是一种素质”,痛定思痛地说:“没有一种不幸可与失去等待的耐心相比了。(《普宁与巴布宁》1874)”在小型魏玛公国做官的诗人哥德,连续十年一边写诗一边向有夫之妇的女贵族夏洛特·施泰因献殷勤,很展示了他等的才能。和他同时追求这位情人的同僚卡尔·耶路撒冷(Karl Wihelm Jerusalem ),因等不及结果自杀了,他批评说:“厌恶等待的人,最终被结果所厌恶。”他把“厌恶等待”视为《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原因,引发了伤感主义和狂飙突进文学运动。

爱因斯坦的心得体会“等待是一种生命形态,体现了自然法则”,作为哲学或人生观,被很多人默默接受了。你看那些出生前等不及足月时辰的,早产时哪个命运不大打折扣?还有更多出生后等不及按部就班的,生命中哪个不是跟头趔趄,生不如死?不过等待需要耐心,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弗兰西斯·培根以自己被禁锢在伦敦塔里的经验告诫后人:“无论何人,失去了耐心,就失去了灵魂。”据说婴儿时被蜜蜂在嘴唇上酿了蜜而致后来口才甜蜜流畅的柏拉图,回顾一生,瞻前顾后地说: “耐心是一切聪明才智的基础。”即便唯意志论者叔本华,也不得不承认“只要有耐心,总有成功的机会。”这位性格孤僻脾气火爆的哲学教授,因忍受不了一位“既愚蠢又浅显”的女裁缝吵闹,把她推下了楼,被判按季度赔付她终生补偿。他只好把赔付兑换成耐心,熬到了“老妇死,重负释(obit anus, abit onus)。”还有预言自己“将死于三万杯咖啡”的巴尔扎克,对生活抱有人间喜剧的观察,对人生给出了幻灭的结论:“人的全部本领,无非就是耐心和时间的混合物。”他死后有人统计过,他一生大约喝了五万杯浓咖啡。多出来的那两万杯,大约都灌溉了他的耐心。那位靠投机成功的商人巴菲特(Warren Edward Buffett),成了“股神”后一反无商不奸的本性,老老实实地告诉人们:“投资股票致富的秘诀只有一条,就是买了股票锁在箱子里,耐心等待。”

和耐心密不可分的是希望。看不到希望,就会丧失耐心。失去了耐心,就看不到希望。这好比恋爱时的新鲜和甜蜜,婚姻中的爱情和情欲,还有离婚后的怨恨和憎恶,纠缠在一起不能分离。耐心注入了希望,生命就变成了为希望而活,或者说为希望而等。好比具有趋光本能的生物,因光亮而诞生,却把趋光当成生命的目的。人没了希望,生不如死的例子甚多,譬如旧时死了独子的寡妇,和现代丢了钱财的守财奴。再譬如被劝饮了毒酒的李逵:“等他娘个鸟甚?”当然也有例外。现代人偷情明码标价, 耐心贬值,恋爱等不及“月上柳梢头,相约黄昏后”了。情妇大都不重希望,嫖娼烦的就是耐心,皎皎明月依依杨柳耗情费时。“等”成了奢侈品。儿童医学和教育学家罗·伯顿,窥视到人在胚胎时就开始的躁动不安和朝三暮四,痛心疾首地告诉世人: “希望和耐心是每个人的救命药,灾而没难临头时,它们是最可靠的依赖和最柔软的椅垫。”

中国人对“等”一向不屑一顾,常把“等”和“闲”搅在一起,给“等”打上无所事事,虚度年华的烙印。 “闲”原为“法度”、“规矩”之意。《周易·乾》:“闲存其诚。”意即有法度才有诚实。孔颖达疏:“闲邪存其诚”,意为以法度防止邪恶,诚实自然存在。“大德不逾闲”(《论语·子张》),“闲之以义”(《左传·昭公六年》)均为法度、约束之意。可惜人性皆有“偷闲” 的本能,但凡可能,无不偷法规的漏洞。“偷”多不齿于人,便以“等”掩之。如同盗窃见不得人,不愿言偷,便以“拿”来说事。如此说来,不是“等”吃了“闲”的亏,而是“闲”被“等”给拖累了。等闲延懒致散,懒散成淫,惰性成习,便是万恶之首。“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岳飞《满江红》)”是警告人们“闲来折煞个人,万万使不得”。“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刘禹锡《竹枝词》)”指责等闲无事生非。宋人程垓的体会是:“来为等闲休,去成多少愁。”(《山头翠树调莺舌》)悟出了人生碌碌无为,到头来悔恨难当。清人纳兰性德抱怨:“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是友人交恶的原因。丘处机感叹“人如梦,百岁等闲中。(《望江南四首》)”怀疑起人生的意义来。诗言志,皆对等闲口诛笔伐。

中国人对“等”的不齿,是因为给等的客观属性注入了自己的主观意志,希望依靠自身的主观能动性,遇事不等不靠,积极主动地克服外界的艰难险阻,实现人生目的。这种哲学为中国历史和现实创造了伟大的辉煌,但同时也忽视了正确对待客观世界的耐心,使人不愿循序渐进,按客观规律办事,并且鼓励了急功近利,投机取巧成为风尚。就像英雄创造历史,也毁坏生活一样,历史在赞美它的成就时,也谴责它对社会的破坏。中国人办事从不愿排队等候,把行贿、走后门等看作能耐,把侍强仗力作为捷径,把照章按序的人视为无能的等闲之辈就是一例。排队是力求平等,优先是特权的霸道,加急是对等待的处罚。不愿等,就是不愿平等待人。

 “等”是在对客观外界无能为力时的一种形态。例如人处于不同的年龄阶段,有不同的定位,以完成不同的本能。各定位承前启后,既不可彼此分割,也不能相互超越,更不能随意错位。在客观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等是积蓄能量养精蓄锐的过程,因而也是顺其自然的智慧。现代哲学家西蒙·克里切利(Simon Critchley)认为“等”不是“无所事事”,“一切求索的过程,都是在尽一切努力的同时等待结果。”“学会了如何等待,就学会了如何生活。”(《无尽的索求》Infinitely Demanding)

中国人把“等”贬意后,在面对不得不等的形势时,常用另外一个词来代替,那就是“静”。 “静观其变”,“以静制动”,莫不是鼓励人们“等着瞧,瞧着等”,处静息迹,等待时机。中国哲学赋予“静”高于“等”的形象和涵义,同样也是注入了人的主观意志。“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诸葛孔明引用《淮南子·主术训》的话把静视为人生修养的高尚境界:心境平稳,才能专心致志,沉着冷静,才能审时度势,厚积薄发,才能有所作为。中国人爱热闹,通常难得入静。遇事心急火燎,躁动起来,一刻都等不得。所以才有了“我们应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伟大教导,但仍按耐不住很多人的性子,一有风吹草动,“便勃然奋起”。喜欢大呼隆,大拨轰的,无不想浑水摸鱼。对此,古代独善其身的知识分子们倒是早有会心,:“心空道亦空,风静林还静。”(《卜算子》宋·徐俯)是以修身。“爱静无由静,思归不得归。”(《秋暮书怀》宋·张舜民)是在养性。“静于诸境静,高却众山高”(《早秋游山寺》唐·李咸用)是内心升华。 “疏帘不卷薰风静,坐看庭花日影移。”(《客中纪事》明·朱静庵)领略“坐地日行八万里”的自在 。“闲将世味闲中嚼,静把天机静处穷。”(《张进甫静寮》宋·白玉蟾)享受“现世神仙一拙翁”的逍遥。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秋日偶成》宋·程颢)悟出了“道通天地,思入风云”的道理。“无事此静坐, 一日似两日。”(宋·苏轼)捕捉到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快感。

“静”是借用道家和佛家的一种极致境界发展而来的一种修为,无疑是比“等”更深奥的一种状态,但却没有“等”的耐久。岁月不饶人,“谁也等不起”,因而也就逃不脱鲁迅所说的“人从一出生就在等死”的范畴。细究起来,世上本无所谓等,闲多了,也便就有了等。

无论是静是动,谁不是在等死呢?

2019年8月26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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