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二代在德国
另一个德国
近日，德国总理默克尔和法国总统马克龙联合倡议(注: 文中简称默马倡议或德法倡议)，以欧盟的名义拿出5000亿欧元优先援助那些因疫情而受到严重影响的成员国地区和行业。
这项倡议立即在全欧洲引起巨大反响。某些德媒评论员甚至写道:它是一项划时代的倡议，因为它有加深欧盟的融入的潜力。
它主要包括以下内容:
- 欧盟可以以自己的名义在金融市场融资，发行债券。按照目前的欧盟法是被禁止的。
2. 欧盟可以通过增收所谓的欧盟税，比如数字税或金融交易税来偿还债务。这在当下也是被禁止的。
3. 欧盟今后会有更多自主权，拥有部分属于自己的收入来源。相对比，欧盟议会的权力会更大，各成员国议会的权力会变小。
4. 27个成员国按照各自经济实力多上缴“会费“作为担保。
5. 成员国的担保可以让欧盟短期内融到更多资金，在今后两到三年进行分配。这笔负债在今后10到20年慢慢偿还。
6. 受疫情最严重的成员国地区和行业将收到无需偿还补贴。
有媒体称此倡议为"哈密尔顿时刻“。它是指在1790年，美国第一任财政部长哈密尔顿通过承担所有联邦州的债务而进一步巩固了美利坚合众国。不少媒体称德法倡议是逐渐向欧盟共和国迈出的下一步，比如统一的财政政策(Fiskalpolitik)。迄今为止，欧盟层面上做的最融洽的统一政策是由欧盟央行负责的货币政策(Währungspolitik)。
我们先回顾以下几点要素:
- 当马克龙出任法国总统后，他曾经发表过一次重要演讲，间接向默克尔发出邀请，希望能与德国共同针对欧盟体制进行改革。但，默克尔却一直没做出回复，反而基民盟党魁兼国防部长AKK在《法兰克福汇报》对马克龙做出回应。此次默克尔和马克龙的联合声明也可以解读成默克尔对马克龙迟来的响应。带领欧盟的"德法火车头“终于又开始启动了。
2. 大约一个月前，欧盟成员国在讨论一个问题: 联合发行欧盟债券(也被称之为新冠债券，既Coronabond)。欧盟成员国分成反对派和支持派。坚定的反对派大多来自偏北方国家，以奥地利、丹麦、荷兰、瑞典和德国为主。整体上讲，它们的财政纪律更严格，称自己是“节约国"。支持派来自南方国家，以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为主(„挥霍国")。反对派拒绝将信誉良好国家债券降级为信誉不良的欧盟共同债券。奥荷瑞丹德不愿意为缺乏财政纪律的南部国家(主要指意大利)埋单。
3. 也大约在一个月前，意大利和西班牙都处于抗疫高峰期，感染新增人数和死亡人数每天都暴增。欧盟并没有给予他们应有的帮助。意大利首相孔特在接受《南德意志报》中说道: „不可否认，我们被(欧盟)抛弃了。“同一时间，俄罗斯和中国积极地向意大利提供大量医疗资源援助。最终导致意大利人认为中国才是意大利的朋友。对此，欧盟首席外长Josep Borrell发表过明确立场(此处省略一千字)。
德国萨克森州和柏林市政府应意大利要求，接受意大利疫情患者的治疗。但很多意大利媒体，尤其是右翼人士如前意大利内政部长Salvini反而发出激进的反德声音，认为德国正意图借此吞并、收购或击垮意大利经济(„丑陋的德国人“)。当时德国也处于疫情快速爆发期，大家都不知道德国医疗体系是否也会面崩溃。但客观上讲，德国医疗体系，尤其是决定生死的呼吸机和重症监护床数量远远超过意大利和西班牙。随后，德国各州政府不断接纳来自几乎所有邻国的疫情病者。即使如此，南方欧盟成员国对欧盟以及德国产生了强烈不满与质疑。
4. 欧盟委员会在此次疫情面前的不作为或少有作为遭到绝大多数人的批评。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也意识到这一点。她在意大利媒体上发表撰文，向意大利人表示歉意。随后，冯德莱恩以欧盟的名义准备1000亿欧元的资金援助，通过短期工津贴的形式帮助意大利和西班牙，尽量避免出现大规模失业潮。欧盟共准备5400多亿欧元的经济援助(注: 这跟默马倡议的5000亿不是同一件事)
前不久，以Andreas Voßkuhle(注: 他现在已经退出，新一任首席联邦德国宪法法院大法官是Stephan Harbarth，基民盟。这也是一条非常重要，但被忽略的新闻。从程序上讲，宪法法院首席大法官是德国第五号人物，前面有德国总统、国会主席、德国总理以及参议院主席)为首的联邦德国宪法法院做出一项重要判决:欧盟央行在2015年购买的国债跟德国宪法冲突(但跟这次没关系)。简言之，欧盟央行今后如果继续购买国债，必须让国会参与其中，不能轻易地由联邦政府单方面说了算。弦外之音是，假如德国政府支持通过欧盟央行购买债券，有可能会被联邦宪法法院裁决为非法行为。到时候就非常尴尬了。默克尔或许不愿意冒这个险。
此次德法倡议的5000亿正好避开了欧盟央行，不会跟德国基本法发生冲突。今后不再以欧盟央行的名义，而是直接以欧盟的名义发行债券，由各成员国提供担保。
德法倡议只提出了一个宏观的蓝图和构想，很多细节还需要深入探讨、修改或补充。它不可能一对一落实。
该倡议是否能通过，需要所有欧盟成员国一致表决通过。如上所说，原本有五个国家坚决反对。现如今，德国的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奥地利、丹麦、瑞典和荷兰依然反对德法倡议。奥地利总理库尔茨表示，贷款的方式才是正确的，而不是无需偿还的补贴。荷兰首相Rutte的态度发生了一点变化。他表示，荷兰不是完全反对德法倡议，但作为先前条件，接收补贴的国家必须做出体制上的改革。
总之，德法双方只是先带个头，很多问题以及是否或者何时能实施都还是未知数。由于它能起到质的变化，是对欧盟结构性的部分调整，毫不夸张地说，该倡议能决定欧盟今后很多年的走向。欧盟法将被修改。在接下来一段时间，欧盟所有成员国媒体和议会都会对此进行火热的讨论。默克尔早在八年前就对欧盟未来的发展做过设想:欧盟政府！或许是偶然，默克尔从今年7月1号开始出任欧盟东道国主席(轮流制、每次为期六个月)。假如德法倡议能通过，起到改变欧盟结构的作用，默克尔对欧盟进展更加功不可没。
这是一场关于欧盟未来的博弈。德法火车头先迈出了重要的第一步。成功与否，最终取决于“节约国“和“挥霍国“以什么样的形式达成共识以及德法能作出哪方面的让步？
默克尔的这项提议或许来得有点突然，但也符合德国人的长远利益。它有两方面的考量: 近有经济因素，远有政治因素。经济因素:欧盟市场是德国经济的根，国际市场(主要是中国和美国市场)让德国变得一枝独秀，脱颖而出。当下欧盟大多数成员国都因疫情面临严重经济衰退，甚至大萧条，包括德国。默克尔说，“这是自欧盟创立以来面临最为严峻的挑战"。欧盟前身就以经济共同体起家。现在，经济共同体的根基受到了动摇的风险。
世卫组驻欧洲负责人Hans Kluge(看名字似乎是德国人)表示，欧洲现在应该准备如何应对第二波疫情的工作，而不是庆祝。德国两位知名病毒专家Kekulé和Drosten也一致认为，新增人数肯定会再次上涨。前不久，欧盟以及德国民调显示，欧盟(与德国)今年肯定会面临第二波疫情。只要还存在第二波的风险，欧盟经济就不可能快速复苏，更不可能短期内达到疫情之前的水平。经济复苏越慢，失业率将长期高居不下。最终又会带来不可估计的社会问题以及严峻的政治后果。欧盟的团结精神与价值观会不断受到挑战。假如不能及时出台有效措施，遏制这种恶性循环的蔓延，结果不堪设想。最差的情况下，今天的欧盟或许会成为历史。这也是默克尔最担心的。
欧盟还准备今后从财政预算当中拿出1000亿欧元重点投资于出行领域。其中包括电动车，“干净汽车”（或环保汽车， “saubere Autos“)，充电桩以及相关技术的研发。欧洲汽车市场是居中国之后第二大市场，关系到一千多万个就业岗位。目前还只是建议，没涉及到太多具体内容。不管是各成员国还是欧盟层面，大家不仅意识到这是欧盟建立以来最严峻的挑战，并且也试着采取各种应对措施。英国的经济情况可能更糟糕。据英国央行表示，英国此次甚至面临近300年来最严峻的经济危机。
在经济上，德国和欧盟存在一种相互依赖性。德国政府具备足够的经济实力让自己先走出来，最起码会比邻国表现的要好。但如果邻国都还在泥潭中挣扎着，它又会反弹给德国。出于自身长远利益考虑，德国也会竭尽所能协助邻国。归根结底，德法5000亿欧元倡议的动机跟德国自身利益密不可分。
当下欧盟结构也是如此。表面上，德国上缴给欧盟的“会费“最多(注: 欧盟有27个国家，但德国一家支付欧盟的“会费"占总数的27%)，从欧盟退回来的钱则很少。直接支出和收益差距很大。很多民粹主义者常常利用这一点打击德国政府。由于德国的竞争力较强，德企可以通过跟其他欧盟国家的贸易往来或投资占领更多市场以及更多的盈利回流。德国企业盈利，不仅会多交税，还能对德国国内就业率起到正面影响。德国的最终收支平衡表是正的。
德国在此次初期阶段或许会下血本。假如拿5000亿欧元作为标准，德国要担保其中27%，甚至更多。但从长期角度来看，这有可能又是一笔利大于弊的“买卖“。或者换个角度来看，德国还有更好的选择吗？或许没有。前波兰外长拉多斯拉夫.西克尔斯基(Radoslaw Silkorski)2011年11月28日在柏林发表演讲时说道：德国是欧洲„不可或缺的国家“。他作为一个波兰人，比德国的势力更令她害怕的是德国的无所作为。纵观所有欧盟成员国，也唯独德国有能力有所作为。
既然是相互依赖，很多欧盟成员国在各方面都受益于德国。它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特征能体现出它对欧盟的贡献。举三个案例:
- 德国有大约40万性工作者，其中有80%至85%(相当于32万到34万人)来自东欧国家。他们不仅自己在德国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年往家汇款的总额也不可低估。对于东欧贫困国家而言，这笔钱能起到扶贫作用。
2. 上次金融与欧元危机爆发后，不仅有大量西班牙、意大利和希腊年轻失业者在德国找到工作，它们国家的富翁们为了避免财富缩水，让大量资金流入德国房地产市场以及购买德国国债。德国既能提供他国年轻失业者就业机会，也能提供他国富翁一个不错的投资选择。
3. 德国有八千多万人口。酷爱旅游也属于德国人的一个特征。人们常说，平均每个德国家庭每年旅游两次(暂且以它作为标准，虽然不是很精准)。每年德国人在欧盟境内的旅游次数或度假时间不下千万次。虽然人均消费远比不上中国游客，但数量上绝对不亚于世上任何一个国家(这跟德国的地理位置有关)。
为什么奥地利总理库尔茨上次在新闻发布会上专门提到，他会尽快开放对德国的边境，并希望德国游客早日关顾奥地利？人口只有四百万的克罗地亚对欧盟旅游业的贡献怎么可能抵得过人口超过八千万酷爱旅游的德国人？曾经有一位德国政客抱怨说，德国一到旅游季节就往外跑，不喜欢在德国境内理旅游。他建议，德国人应该热爱，重新欣赏自己的家园，多在德国境内旅游及消费。这位政客的建议遭到压倒性的反对。德国人对旅游的热爱不仅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对自由的向往。它们的出行自由不想受到限制。这也能局部性解释，世上差不多只有德国人在疫情期间还积极地上街抗议政府对他们实施的出行限制。
关于德国或欧盟经济，一个重要指标是如何避免出现大规模失业潮。很多欧盟国家都在采用德国版的短期工津贴(Kurzarbeitergeld)。欧盟层面也专门推出1000亿欧元的短期工津贴政策来扶持受疫情影响最严重国家的就业状况。各欧盟成员国以及欧盟都在花巨资保就业。充分的就业是很多经济活动的先前条件。
德国政府此次拿出上万亿欧元扶持本土经济。这笔资金超过所有其他欧盟国家的总额。但此举并没有引起邻国一致好评。不少人在想: 你既然那么阔气，为什么不再多花一点帮助其他成员国？很多人其实期待德国在这方面也有所作为，起到“领导者"的作用。德国这位“不情愿的大师"不会单独干。欧盟有不少成员国依然对德国持有成见，比如希腊、匈牙利和波兰。他们担心德国人会把自己的制度和标准强加给他们，把欧盟德国化。这也是德国想尽量避免的。德国在债务问题上的态度发生180度大转弯也是一种让步的表现，虽然也有一些不得已而为之的因素在内。
德法联合发表声明有多层含义
- 德国是财政纪律比较严格的国家，属于北部国家。国家债务占GDP比例从60%增加到现在的80%。法国财政纪律不怎么样，也属于"挥霍国"代表之一。国家债务率已经破100%。法国今年GDP下滑幅度甚至高于欧盟平均水平。德国和法国，前者将承担最大义务，后者则是最大受益者之一。简单地说，法国是默马倡议的直接受益者。可想而知，这项倡议在法国获得了压倒性的支持。唯一的批评是: 5000亿有点少(意大利、西班牙和葡萄牙也这么认为)。
2. 法国是欧盟大国。多年来，德法作为欧盟火车头的功能失效了。在和平时期，大家的改革积极性普遍很低，更倾向于维持现状，生怕有人动了自己的奶酪。在当下危急时刻，所有人都面临同样困境，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很多小国家虽然表现的不错，但缺乏综合实力，有心无力，不足已以一己之力推动欧盟层面上的深度改革。如上所说，德国是唯一一个具备足够能力的国家。假如德国坐岸观火，让欧盟自生自灭，它的前途更加不确定，更加让人担忧。因此，德国不会袖手旁观，但也不愿单独干，还需要一个恰当时机。疫情就是一个好时机。(曾经是世仇的))法德是最佳组合。他们联手会降低各成员国的阻力。欧盟当下所应对的巨大(经济与政治上的)挑战也间接逼迫德法再次成为欧盟领头羊。
结语
笔者认为，德法倡议最终被通过的可能性比较高。但最终落实的政策跟现在的方案会有出入。
所谓的"节约四国"不愿意把"债务国有化"，让那些"挥霍国"坐享其成。以奥地利总理库尔茨为首的"节约国"的主张并非最终底线，期间依然有妥协空间。归根结底还是钱的问题。
支持德法倡议的国家占绝大多数，其中包括所有欧盟大国以及诸多东欧国家，包括希腊。这本身对"节约四国"会造成很大压力。
库尔茨的另外一个筹码或许是想通过基社盟来游说默克尔，让她更顾及奥地利的利益。前几天，基社盟主席邀请库尔茨作为嘉宾在虚拟的党代表大会上发表讲话。库尔茨和基社盟党魁苏德尔私下关系很好。万一后者明年成为德国总理呢？
从倡议首次被提出到最终的落实，会经历很曲折的过程。默克尔和马克龙会协调与平衡各方利益。然而，这正好就是默克尔的强项。
